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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5章 神秘的大烟囱

    村西的大池塘总是在雨季充盈、在旱季干涸。每当干涸后,村民沿着屋后的大街向西下地,慢慢从池塘中间踩出一条捷径。在村民的反映和要求下,父亲找人把路加高,从此,一片池塘变为两片,仿佛人类胸前的两片肺叶。

    只是,当雨季重新来临,池水仍会漫上这条路,两片池塘携手相拥,再度化为一片池塘。

    人们从大街上走过去,试探着这条被池水淹没的小路,风吹过水面,似乎能听到它们胜利会师的欢呼声,那一定是池水再次相逢奏出的音乐。

    我最喜欢沿着这条小路涉水了,和小伙伴一起,提着裤腿,歪歪斜斜地,试探着塘底粘滑的路面被岁月踏实的硬度涉过池塘,从东到西反复来回,不啻为一种娱乐。这娱乐有种征服感,有挑战成功的喜悦。在我们欢跃的笑声里,仿佛能听到池水无奈的叹息。

    有时站在池水中不动,抬头向西北方望去,总能看到处在大片麦场之间的,那两座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1973年,在政策地推动下,由父亲主持,在村西外建了一座小型炼油厂,通过从周边油田上拉进的石油炼制柴油、汽油和沥青。当时有几间厂房、一些设备和两座大烟囱。烟囱足足有35米高。建厂后,着实轰轰烈烈地热闹了一把。

    五年之后,厂子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设备被拆卖,厂房被拆毁,砖头也被人拉走了,只剩下这两座巨人般耸入云霄的大烟囱。

    这两座大烟囱在七岁的我的眼中,的确巍峨无比,只能仰视。

    “千万别靠近那两座烟囱呀,里面住着怪物!”大人常常这样告诫我们。

    所以在我们心目中,这两座烟囱不仅巨大巍峨,而且神秘无比。每当我们经过它,不禁又惊又怕地张望着,时刻提防着未知的怪物从里面随时冲出来。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和张天津又一次涉水村西池塘,我俩站在偌大、空旷的水中,仿佛整座村庄只剩他我两人,天地间充斥着莫名的孤寂和隐忧。我在前他在后,张天津突然止步了,抬头望着西北方那两座大烟囱。

    “咋不走了?”我问他,“我都把水深试好了,你还不敢走啊!”

    “我不是怕水,”张天津反驳说,“我是怕那烟囱……你说,周围又没有旁人,那烟囱里的怪物看到我们两个小孩儿,会不会蹿过来吃掉我们?”

    “胆小鬼!”我讥讽他道,“什么妖魔鬼怪的,那是大人骗我们,离那么远你就怕成那样!”

    “你要是不怕,你敢靠近吗?”张天津呛我道。

    “有啥不敢的,”我说,“张天津,你跟我来,我这就去烟囱那,我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胆儿!”

    其实我也害怕,而且怕得要死。但我绝不能在张天津面前丢份儿,在我的眼中,他是个既胆小又懦弱、又没有见识的胖猪仔而已。我咬咬牙,招呼着张天津慢慢凑到烟囱下。

    烟囱矗立了多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仔细打量了它。原来它的底部那么粗大,简直无法想象,不过被岁月严重侵蚀了,从上到下流淌着细细的灰末。抬头望上去,有种骇人的高度。底座烟囱壁上有一眼大大的孔洞,仿佛一张巨口,等着吞人似的。我站在“巨口”旁,迟疑着。

    “咋了?不敢进了?”张天津在背后幸灾乐祸道。

    “放屁!”我说。说完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促使我一闭眼睛弯腰钻进了“巨口”。

    烟囱里黑乎乎的。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并没有设想的怪物突然出现一口吞掉我。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了烟囱里的黑暗。我骄傲起来,回首望着烟囱外远远站着的张天津。只见他瞠目结舌,许是吓坏了。

    站在烟囱里,我绕到张天津看不到我的地方向四面观察,到处黑乎乎的。抬头望向上方,高高的烟囱顶部的出口处,裁出一小块儿圆形的天空。仿佛我就坐在井底,所看到的整个世界无非就那么一小块儿可怜的光亮。我下意识地想象着自己如同一缕烟尘,在火的推动下,顺着烟囱壁一路飘升,飞向无垠的碧空。

    我决定捉弄一下张天津,于是猫在张天津发现不了我的一片黑暗角落里。

    “啊……”我蓦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那长而厉的惨叫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未喊完之前,我透过一抹细小的砖缝观察着张天津。

    “不得了啦!怪物吃人啦!张小强爬进大烟囱了,他被怪物吃掉了!”只见张天津向天挥舞着双臂,哭喊着逃离而去。

    我在烟囱里窃笑不已。这个张天津,真是傻到可以。

    当我大摇大摆地蹚着水接近村子时,村口已然聚焦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张天津在岸边又蹦又跳,呼喊着大家去救人。我安然无恙地回到对岸。

    “张小强,你没死啊!”张天津叫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才死呢!”我说。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问了我很多问题,不敢确认我是真人还是邪灵附体。我百般解释,他们纷纷表示怀疑。

    “看!他的脚流血了!”有人嚷道。我低头一看,果然在我的左脚上,大拇趾前端流了好多血,染红了地面,我因为兴奋过度竟然没有发现。

    “嗯,看来他是真的,不是鬼魂,要不然怎么会流血呢!”有人说。

    大家的目光聚向我的左脚,盯着那团鲜血。有人突然长长地“唉”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接着,围观的人们慢慢散去。

    后来,有人在队部旁另外建了一个小作坊,一两部设备,几口大锅,三四间土坯小屋,机器整天响着,在生产一种“皮带油”的产品。它是一种黑色胶状物质,涂抹在皮带的内面,既可滋润皮带,又可增加皮带的粘性,使皮带不容易在钢质滚轴上脱落。

    我见过那东西,仿佛一块磨刀石般大小,打开包封后,将其与高速旋转的皮带内面相互摩擦,皮带油慢慢减小,皮带则与滚轴紧密结合,发出细密的撕扯声,“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似是一阙欢歌。

第36章 姐姐和阎老师

    我偶尔跟着张洪洋和张洪广去村里的学校玩儿,他们俩在前高大威猛,我独自在后瘦小枯干,像只小尾巴一样仰视着他们。他们来到学校,看都不看我一眼便进入各自的教室,“砰”地一声带上教室的木门,我只能在墙角处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这所学校真是太破了,也太小了,院墙几乎倒塌了,从破窗洞里漫出阵阵的吵闹声。

    当姐姐上三年级时,学校已容不下她们这些学生了,于是跟王家村搞联合办学,将她们这部分学生转到王家村。

    王家村,一座小小的村庄,不过四五十户人家,远远望去,仿佛在高低不平的土堆上扎起的几座帐篷,一堆一簇、高低错落的。

    王家村虽小,却很牛气。这个村以前干革命的人很多,革命完成后在外工作转为干部,逐步将村里的亲属一个个安排出去。王家村的人越来越少了,常年累月地繁衍,也抵不过它的败落。

    当大家谈到村子的大小时,总不免听到王家村村民们嚣张的话语:“我们村子虽小,却出了不少干部,你们张家村那么大,出过半个人才么!”

    对于这种言论,张家村义愤填膺,也叫嚣着:“哼,绿豆大个村也敢炸刺儿,再炸刺儿,我村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们!”

    争论从未停息,大家谁也不服谁,不过,碍于王家村厚实的革命传统的薄面,我们村一直没舍得“淹死”他们。当两村联合办学后,王家村的腰杆更硬了。

    “张家村那么能耐,还不是要在我们村上学!”

    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都在转学之列,被安排到王家村小学。张洪美是张洪洋的妹妹。每天,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手牵手跑去半公里以外的王家村学校。

    学校坐落在王家村北部,面积并不大,五间教室,两间办公室,六百平的院子。一根旗杆在院子中间矗立着,旗杆顶部有一面鲜艳的红旗在风中飘扬。学校的校长是阎老师。

    阎老师,一位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女性,不苟言笑,以严厉著称,善于用教鞭责打学生的掌心。一周有两天,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回家后伸出手掌向我们炫耀着:“你看我的手,又红又肿,是阎老师打的,打成这样我都没哭!”

    我望向那双双手掌,掌心果然鼓了起来,排着一道道的血印子。她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父母们并不在意,在他们眼中,老师打得越狠,证明对自己的孩子越负责任,不但不能反对,而是要报之以感谢的。

    “活该!要我说打得还轻!”父母们面对孩子红肿的手掌叫道,“那么多学生,为啥不打别人!不打不成才,老师都是为你好。”久而久之,阎老师的名声响开了。

    “真不愧是‘严’老师,”东邻的张京逵说道,“对得起她的名号!”。张京逵与我平辈,我喊他哥,常常绕过我家屋后来我家喝茶聊天。他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张洪芳,二女儿张燕儿,小儿子张洪海。张洪海比我大两岁,也是我的玩伴儿。

    据说,阎老师的爱人王志全早年参加过革命,有重大贡献,现为国家干部,但他自由随性,不愿在城市中生活,愿意住在乡下。他半退休半干部的生活相当惬意,几乎每天在门前的池塘边钓鱼,池塘的碧水映着他纯白的胡须和头发。而乡下却是阎老师不喜欢的,为此,阎老师没少和他吵架。

    “你说,好不容易走出乡下,你偏要吵着回来……这种破村有啥好的,”阎老师说,“什么都不方便。你想钓鱼,哪儿的池塘不能钓?”

    “你要住城里你自己住,反正我不住!”老王头怒吼着。一言不合他就怒吼。阎老师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住在破乡村里,管着那座旧学校,既做校长又做老师。

    在她严格地教育下,有几个学生学习很好,一直保持到初中毕业,考上了人人艳羡的“中专”。“中专”,是国家干部的代名词,其选拔严格,若非智力拔群、学业优异者无法考中,所以人人追捧,“考不上中专,才去上高中”,是当时的普遍认知。

    当时,一批批天资聪颖的十五六岁少男少女,初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被选拔进入师范、卫生、农林、财税、铁路、邮电等中等专业学校,姿态风光,受尽了周围同学和家长的羡慕。包学费、包分配、上学有粮油供应和货币补助,在中专录取率不足10%的背景下,毕业后等待他们的则是“铁饭碗”和干部身份。

    阎老师所带的学生考上“中专”后,附近的村子一片沸腾,尽管她只带的小学阶段,但人们仍将功劳安在她的身上。阎老师更出名了,并因此变得倍加严厉。张家村的家长纷纷打通关系,将自己的孩子从本村调到王家村,安排到阎老师所带的班里。

    不过,好学生终归是好学生,不想学的学生永远也成不了好学生,所以,尽管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的手掌越来越肿,被打的越来越频繁,她们的成绩却始终没有长进,成为阎老师眼中的“木头疙瘩”。

    “娘,今天阎老师熊我了。”姐姐对母亲说。

    “她咋熊你了?”母亲问。

    “她说我是块‘木头疙瘩’,再打也成不了才,我不是个读书的料儿,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姐姐说。

    “哦!那你就好好学,争取学好它!”母亲这样劝着姐姐,尽管在她内心里已经认定姐姐本就是块不可救药的“木头疙瘩”。在母亲心目中,大名鼎鼎的阎老师不仅教学能力超强,而且火眼金睛,怎么会看错人呢!她说谁是“木头疙瘩”,那谁一定就是“木闲疙瘩”,是改变不了的。

    “我不学了,”姐姐说,“因为阎老师说了,她的眼光不会看错的,她说谁是‘木头疙瘩’,谁就一定是‘木闲疙瘩’,学也没啥用!”

    父母心不在焉,孩子吊儿郎当,本来学不好,认命之后一落千丈,姐姐的小学阶段草草毕业。

    姐姐毕业后,张家村的新学校轰轰烈烈地开张了。王家村的学校本已破败,村里领导也无心修缮,任其败落下去。王家村所有的学生都转到了张家村的新学校。王家村村民垂头丧气起来,轮到张家村村民腰杆硬实了。

    这下,阎老师失业了。

    有很多次,人们看到阎老师站在破落的学校前徘徊着,花白的发丝在风里微微地颤动,有人看到她落了泪。终于有一天,旧学校彻底倒了,人们将那根旗杆和砖瓦迅速洗劫一空。

第37章 大姨

    姐姐被阎老师“宣判”为“榆林疙瘩”之后,母亲带着我和她去了一趟大姨家。当我们进入大姨家的村子后,曲里拐弯,远远望见一个矮个子老男人倚在树下,身着青灰色的裤褂,头发灰白,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

    “那是你姨父,”母亲指着老男人对我和姐姐说,“到了跟前要大声叫姨父。”

    不一会儿,我们接近姨父身边,他自顾不暇,仍在弯腰咳嗽着。我低头犹豫要不要叫姨父时,姐姐爽脆地朝着那棵树喊着:“姨父!”

    姨父下意识“嗯”了一声,抬起头望了一眼我们,随即低下头去,继续咳嗽着。

    “哥!”母亲向他叫着。他没再抬头,只是倚着树慢慢坐了下去,眼望着地面,向他家大门摆了摆手。母亲望望我和姐姐,相对无言,向姨家走去。

    进入家门,院子里没人,一棵粗大的榆树拔入云霄,主干上刻印着岁月凝重的斑驳。

    “大姐?”母亲喊着。

    “哎……”一个中老年妇女从一间小小的东房里冲出来,披着邋遢的围裙,手里兀自捏着一只毛绒绒的猪脚。见到我们后,她“啊”了一声,险些把手中的猪脚抛向半空,“巧儿?!你咋来了!”她叫道。

    “姐姐,你忙着……一时没事儿就来玩玩儿。”母亲说。

    “好……你们先随意,我还有些活儿,干完再招呼你。”大姨说。说完低头看向我,挥舞着手中的猪脚道:“小强,叫大姨。”说完这句话后,她期待地望向我,同时,母亲也万分期待地望向我。我却看了看大姨,又望了望父母,胆怯地躲在了母亲身后,抱住了她的大腿默不作声。大姨见状失望地摇了摇手中的猪脚。

    “这孩子,随谁啊,又是一个推不出去的窝门汉啊……”母亲尴尬地解嘲着。

    “哦,是小玲儿啊,”大姨撇下我,向姐姐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也是来看大姨的吗?”

    “嗯。”姐姐回答。不得不说,相比于她的大方,我的确逊色多了。

    “好……真是乖孩子,”大姨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叫道,“哦……沥青要糊了……”接着,她快速奔入小东房。我站在母亲身后,四周看看这座五间土制正房的小院儿,参差不齐、破旧败落。在来时的路上听母亲说大姨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只剩一个最小的表哥,其他人都已经成家立业或嫁为人妇。但在这小院儿里,没有看到其他人。

    母亲无处可去,将双手背在身后踱入小东屋,我和姐姐紧跟其后。

    “姐姐,你在做什么?”母亲进入小东屋后,望着满屋子摆放的猪头、猪尾、猪脚问。

    “唉……”大姨叹道,“没办法,挣一个儿算一个儿吧,为了养活孩子,替人加工猪零碎儿……”

    只见小东屋里一座锅灶占了大部分面积,灶膛里烈火滚滚,灶上的大锅里熬着沥青,黑乎乎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气泡一只只鼓大然后破裂,一股股刺鼻的气味蒸腾着。一只只大盆里,堆着小山似的猪脚、猪头和猪尾巴,毛乎乎的极为可怖。我和姐姐睁大了眼睛。

    大姨向灶间添了许多柴草,然后起身望着大锅。灶火升腾着,锅底沥青的泡泡不断破裂绽放着自己。大姨瞅准时要,抓一把猪尾投进去,十几秒后,手执一条长长的铁钩子再把它们悉数捞出来,放到一个木板上,当滚烫的沥青在猪尾上慢慢凝结,散逸了温度,大姨拿起其中一只,在木板上反复磕动着,循着磕开的裂缝揭去整张沥青,一只褪过毛的猪尾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眼前。

    “看,毛褪的干净吧?”姨母手举着一只剥去沥青的猪尾向我展示着。我接过猪尾,看它光溜溜的,仿佛刚刚从土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

    “真干净!大姨,你真厉害。”我说。

    大姨听完我的赞美毫不在意,又将一只硕大的猪头扔到锅底沥青内,接着舞动着钩子在大锅中翻动那只猪头,惨白色的猪头很快被翻滚着的黑色沥青淹没了。看到黑乎乎的沥青灌满了猪头的耳朵、眼睛和鼻孔,我有种窒息感,感到绝望、疼痛和恶心,随即跑到院子里呕吐起来。

    “看这孩子,他就这点儿胆量!”母亲嘲笑我说。

    听到母亲的嘲笑声,我止住了呕吐,再度挤进小东屋,眼睁睁看母亲帮忙在灶间帮忙烧火,姐姐在旁边若无其事的玩耍,大姨紧张地将猪脚、猪头和猪尾巴不断地投入锅底的沥青中。我站在一旁,看那些肮脏的、毛绒绒的东西经过沥青的洗礼变成洁白如玉的东西。

    我对这项工作感到骄傲。

    大姨却说:“他娘的,每天干这种营生,他姨父有病也不能帮我,近两年了,干的我人不人、鬼不鬼,连背都驼了……”

    听到她这句话,我抬头望着大姨,果然,她的背就像虾米,不知是因为忙碌直不起腰来,还是因为疲惫所致根本就直不起腰来。

    中午了,大姨摇摇手示意母亲熄掉灶火,然后走出小东屋靠在那棵大树下休息,她喘着气说:“巧儿啊,带着孩子来了就多玩会儿,不要着急走……一会儿我做午饭,咱好好吃一顿……”

    大姨走进其中的一间正屋,点着了大锅为我们下了一大锅面条,额外打了三个鸡蛋,盛出来后一一端给我们,她笑着招呼我们:“快吃吧。”

    “可是,你没有鸡蛋。”母亲对大姨说。

    “我不喜欢吃鸡蛋,我吃鸡蛋头晕。”大姨说。

    “可是他姨父呢?”母亲说道,“他姨父去哪儿了,叫他一块儿来吃饭吧。”

    “别管他,”大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谁知道他在哪儿,咱们先吃吧,别管他!”

    母亲不再说话了,招呼我和姐姐先吃,然后她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吃到最后把碗里的荷包蛋挑到大姨碗里说:“我也吃不了鸡蛋……天生的穷命,这颗鸡蛋留给姐夫吃吧……”

第38章 乡土乡民

    在我们张家村,流传着一句俗语:“撒尿都能碱了屁股。”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母亲。

    “我也是听别人说……七百多年前,我们这里曾是港口,不远处有大海,货船往来运送货物。另外,两千多年前,这里是生产海盐的重要产地,据说当时年产海盐四千多吨,远销到很多地方……”母亲说。

    “这跟撒尿碱了屁股有啥关系?”我打断母亲道。

    “朝巴孩子!港口啊,大海,海盐啊,你说有什么关系?”突然被我打断母亲很不高兴,“产那么多盐能不咸么!后来海水退了露出地面,我们的祖先住到了这里……”

    “还是不明白!”

    “海水是咸的,退了之后土地也是咸的,”母亲叫道,“你撒尿时地上的盐分能顺着你的尿跑到你的屁股上,现在明白了吧?”

    的确,我们这里没被开发的荒地上常常泌出浓重的盐分,尤其雨后日出,水分蒸发后地面上浮现着一层层白白的碱花。碱花所在的地方平坦板结、寸草不生。

    我和哥哥、张天津一伙人常常在阳光热烈时分跑到野外,赤着脚在荒地平坦处踩那些碱花。那些碱花踩上去“窣窣”地响,然后被脚底的温度融化了。那感觉相当惬意。在一个地方长时间踩踏后,板结的盐碱沙土会慢慢变软、变形,凹陷下去渗出水来。

    在这独特的地方,盛产一种独特的“黄西菜”。它药食两用,既能凉拌炒食,也能晒干入药,营养价值和药用功效均特别出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植物。

    尤其在仲春时分,漫坡遍野长满了这种“黄西菜”。

    晴朗天气里,有时母亲心血来潮,提个篮筐去野外采摘黄西菜。那些黄西菜,叶片绿绿的、鼓鼓的,泛着油光,仿佛能滴出水来,在杂草间格外旺盛。

    母亲踅摸着,找准一片黄西菜分外繁盛的荒地,用手指掐采那些蓬勃生长的黄西菜的嫩尖。一个小时后,她采摘了满满的一筐,高高兴兴地挎回家去。

    母亲把黄西菜洗净,放入锅里煮熟,捞出来挤去水分放入小盆里。然后剥蒜,在蒜臼里捣成蒜泥倒在菜上,加入酱油充分搅拌,一小盆儿美味清口的凉菜就做成了。

    黄西菜本身的盐分促成了它独特的味道,再加上蒜泥和老酱油的激发,那味道堪称完美。每每回想起来,依然垂涎欲滴。

    有时,母亲将黄西菜烫熟后加入面粉调匀,然后捏成饼状,在锅里加入少许油,生煎黄西菜饼。煎好的菜饼绿中透亮、外焦里嫩、黄脆咸香,一饼在手,兼顾了粮食与蔬菜,简直是美味的奢侈品。

    秋季,当野外的蟋蟀、纺织娘、胖蝈蝈响彻田野时,黄西菜由浓绿转为红紫,一串串饱满的种子垂首沉默着。人们纷纷跑到田野,撸取那些种子回家喂家禽。或者,把成片成片的黄西菜伐倒,堆在车上运回麦场内,晒干后垛在一处备用。

    当冬天大雪封野后,人们再把堆放的黄西菜散在场内,用木棒摔打黄西菜,上面的种子纷纷落在场上,捧起一把放在鼻端,这些种子散发着迷人的咸香。这些种子用清水淘净后,再拌上麦麸,是家禽难得的饲料。

    黄西菜,它们真是盐碱地的慷慨馈赠。

    又一个初夏到来了,很多人赶着在雨季来临之前修整房屋或院墙,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忙一阵,大家要忙着“拓坯”。

    “拓坯”跟砖块、预制件类似,就是预先制作好建墙的材料。不同的是,砖块需要烧制,预制件需要水泥,而这种“坯”,只是泥土和麦囊的混合品。

    麦囊是小麦秸被碾压后扁平的草状物。就是这种平凡的东西,可以当柴烧,可以喂牲口,最重要是,就“拓坯”来说,它是预制件里的钢筋。

    很难相信,对吧?

    初夏来临,二爷全家喊上我们,携带铁锹、麦囊、拓模、三齿铁耙、水桶、抹泥板、四个角各连着一根绳索的泥兜来到野外,找一块靠水的平坦地儿,用铁锹将土泛起形成泥池,撒入麦囊,然后在池水里挑水倾于泥池。

    水足够时,二爷用三齿铁耙持续勾动泥巴和麦囊,让水、泥土、麦囊充分搅拌在一起形成泥基。搅拌均匀后,安排我们每两人架着一只泥兜,父亲手执铁锹,将泥基铲到我们的泥兜上,二爷指挥我们将其架到一个平坦空旷的地儿,他摆正拓模,让我们把泥基悉数倒入拓模内。

    拓模是长方形的,四十厘米乘六十厘米的样子,置于平地后,边沿高约5厘米。我和哥哥将泥基悉数倾入拓模内,二爷大手一挥,手执抹泥板将泥基摊平,与拓模的高度持平,抹的平平整整,与拓模的高度相等。

    “好了,下一个。”二爷说。

    接着,二爷两手各自提着拓模上的绳索,稳稳地将整个拓模提起来,一块完美的坯就安静地躺在平地上拓好了。

    “好。不错。”二爷赞道,“继续,下一个!”说完,他将拓模向前挪移合适的距离再次放置于平地上,我们则提着拓模欣喜地跑到父亲所在的泥池旁。

    如此反复,父亲所在泥池里的泥基逐渐减少,二爷所在的坯场上,所拓的成坯整整齐齐越来越多,一大片卧在那里岿然不动,如坚定的士兵。

    接近中午时,本村的张建筑走过我们的身边,向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拓坯啊?”他说。

    “是啊,”二爷说,“你去干嘛了?”

    “我去给牛割草了,”张建筑说,“嗯,你们拓得挺快啊,半晌的功夫,就拓了这么一大片。”

    “呵,我们人多啊,你看看我们,你两个兄弟,两个姊妹,全都上阵,能不快嘛!”二爷打趣道。

    “是啊,”张建筑说,“这都是我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姊妹的成果啊。”

    两个兄弟指的我和哥哥。两个姊妹指的是我姐和建莹姐。张建筑辈分低,和我同辈。他没有儿子,却有四个闺女儿。

    “呵,这几个小家伙,应该是能管点儿用啊!”二爷指着我和我哥说。

    “何止是管用,简直管用得很啊!”建筑哥叹道,接着,他背着一大包野草匆匆离开了。

    听到建筑哥的夸赞,我的心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家伙真能干,你看看他那包袱,都大得出了号了,他是天天割至少两大包野草喂他的大牛啊。”二爷叹道。

    听到二爷的叹息,我回头望一下,看到建筑哥步伐稳重,肩上背着一只硕大的包袱,一根根野草从包袱的四个角上刺出来,毛绒绒地晕染着天空。

    “按说这家伙只有一帮闺女,她是忙活个啥呢?”父亲说,“真是累死的命!”

第40章 上学

    我五岁时,父亲退出了村干部的队伍,母亲问他退下来的原因,他闭口不谈,相当烦躁。

    尽管他不再是村干部了,但他依然“忙碌”着,母亲也不知道他都忙些什么,总之几乎不在家,除非家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时他才回家,总是姗姗来迟。我从几个村民带着嘲弄语气的闲聊中获悉,父亲仍然在忙着为这家打狗,替那家撵鸡,忙得一点也顾不上家。

    “怎么还没烧火做饭!”肚子饿的“咕咕”叫的父亲,回家后的第一句话通常是在埋怨母亲。

    “你天天不着家!家里活一点儿也不干,你怎么不做饭。”母亲抢白道。

    “我做饭!我做饭要你干什么!”父亲吼着。

    “是不是又在外面替人干活,别人却没管饭,你生闷气瞅着啥都不顺眼,在别人面前使不出来,只好回家拿我撒气啊!”母亲叫道。

    “你妈逼!你畜类!你外庄货!”父亲连声骂道,把骂人的狠话全撂出来了,接着“啪”一声将一只茶杯摔碎在地面上,像天女散花一样,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我和姐姐躲在一旁猛然哆嗦了几下。

    “让我说着了,所以挂不住了吧!”母亲不依不饶道。恼羞成怒的父亲冲上前去就要扭打。

    “你娘的养汉逼!”父亲骂道。将对方的母亲都抬了出来,这是最恶毒的骂语,父亲想必是怒极了。两人出手挠了起来,很快母亲被摁到大炕上动弹不得。

    我在一旁眼巴巴瞧着这一幕幕闹剧,心情简直遭透了。“你们怎么不去死呢?”我想道。最后两人闹累了,呼呼喘着气,慢慢平静了下来,父亲坐在小凳上狠狠地吸烟,母亲则整理整理衣服走向灶台。

    毫无疑问,这顿饭又晚了。

    而我们的早饭吃到**点、午饭吃到下午一点多、晚饭通常九点多才吃完已是常态。通常情况下,我们还没做晚饭,四邻八舍喜欢热闹的人已经拿着手上的营生聚到我家了,母亲照旧礼貌地泡上茶,并亲热地陪着来人喝茶聊天,边聊边烧火做饭,当我们的饭做得之后,来人已经将手中的半个鞋底纳完了。

    我们全家通常是在众位来人的“监视”下吃完那顿饭。

    饭吃完后,母亲照旧将饭碗“哗啦啦”扔到锅里,舀一瓢凉水泡上,转身投入到喝茶和聊天的热闹里,此时,人家已经纳完整只鞋底了。我和姐姐躲在阴影里,看着她们聚在灯下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最后精疲力尽坠入梦里。

    “唉,天不早了,得回家睡觉了。”人家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起身离去。母亲也上炕,为已经睡着的我们掖掖被角,然后睡下。

    第二天早上,村民们已经吃完饭下田了;更有勤者,凌晨四点下地,已经锄完半亩地回家了,母亲才懒洋洋地起床,开始刷锅洗碗准备做饭。

    我时常想:在这个家庭里,至今还能吃上饭,也无人饿死,还能健康的存活真是奇迹。

    “这他妈都几点了还没做饭,旁人还有事儿啊!”父亲起床后抱怨道。

    “那你咋不早起来烧火!”母亲抢白道。

    “你能不能不要等到做饭之前,才想到要刷锅洗碗的!”父亲讥讽并嘲弄道。

    “那你能不能有一天好好呆在家里,替家里干点儿活,再为自个儿打算打算,而不是整天为别人家敲鸡打狗的!”母亲也嘲弄并反讽着。

    “妈逼!简直跟我说不到一块儿去!”父亲骂道。

    “哼!好像我能跟你说到一块儿似的。”母亲回敬道。

    “还想不想过了,不想过趁早散伙!……”

    这天,我们的早饭吃到了上午十点。

    终于有一天,村里有人来我家,跟父母商量我的上学问题,要进入村里建立的“育红班”。

    育红班,设立在村子中部的大队部,四周没有院墙。当我背着一个布袋改成的书包站在教室门前时很是紧张。抬头看大队办公室门口竖立着的那根高大的旗杆,近乎眩晕般地望着它顶端一面红旗在烈烈飘扬。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育红班的一员了,开始读书认字了。”站在那面烈烈飞扬的红旗下,我豪迈地想道。

    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长者,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四十多岁的样子,是我本家较远的一个大爷,是张祖禹的亲弟弟,他叫张祖舜,暂时代他女儿教课。他和蔼可亲,对我们的调皮视而不见,从不大声说话,也不责打我们。他一人包揽了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程,试卷由他自己编写。

    我的数学很不好,他常常掰着指头教我半天。实际上,他教得很少,并不以学业为重,只为我们进小学前打个基础,约束一下性情。但他教得认真。可惜我每次都考不好。

    时光荏苒,半年过去了,门口旗杆上的红旗依然在飘扬,我的成绩却未见增长。在最后一次考试前,祖舜大爷用尽全力教我们每个孩子,反复让我们写有限的几个字和练习几个数字的计算。尤其对于我格外上心,依旧掰着指头耐心地教导我。

    考试前夕,他熬夜为每个孩子所学的两个科目手工各编写了一套题。试卷发下来后,我看到那些题目均是我们反复学过的东西,于是认真作答。

    当数学试卷批下来后,在洁白的纸张上部,有我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数字,95分,底下两道横线,仿佛在托着数字骄傲地飞翔。我抓着试卷大叫着跑回家里,第一时间拿给母亲看。我没想到我能考95分,那个分数对我来说很是完美。我猜想母亲一定会大叫起来,兴奋地奖励我一个拥抱。在我的记忆中,她和父亲都没有拥抱我的记录。

    我飞快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并不说话,将卷子高高举到母亲面前。

    “噫!才考了95分啊!”母亲正在灶间烧火,脸上没有表情,只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烧火。

    瞬间,我的兴奋被“扎”破了,脑袋几乎垂到地面上。

    时间进入暑假,我的育红班生活仅仅持续了几个月就结束了,九月份,就要升入小学。

    入学的那一天,我依旧穿着脏旧和破烂的衣服,我的上学根本得不到任何重视,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仪式,父母甚至“忙碌”到没有帮我简单地洗一下衣服,让它看起来至少干净一些。并且,早饭做得那么晚,我还迟到了。

    我独自背着破书包到村子南部的那座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只是破旧的五间土房而已,院墙都已经倒塌了,从胡同的两边可以随意入校。我立在那里,看那些木门木窗,还有窗上镶嵌的残破的玻璃。望着我教室的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我要进去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整了整肩上的书包。

    从那天起,我跨入小学学堂,结束了我的始龀时代。

第1章 房梁上的大蛇

    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张华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忘情地讲课,她漂亮的头发不断颤动着,两只酒窝仿佛储满了醇香的酒液。

    同学们安静地坐在长条凳上,做出努力听课的样子,实际上,有一多半儿的同学将眼光盯在张华老师身上,看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乌黑闪亮的长发,修长的身材和漂亮的衣服。

    大家也许在想:“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姐姐或者妈妈该多好啊!”

    几分钟后,教室里稍稍骚动了一阵子,张华老师停止了讲课,盯向骚动的同学们,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但我发现,两米外的哥哥目光游移了,不再盯着老师,而是移向老师头顶上方的房梁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呀!”不自觉叫出声来,连忙低下头去,闭上嘴巴,假装读起书来。潜意识里,感觉老师的目光瞄了我一眼便离开了。我再次抬起头来,目前射向房梁,天呐!那条蛇好大啊,足足有一米半长,有鸽蛋粗细,在房梁上蜿蜒爬行着,悄无声息,向房梁上的一只燕窝游动着。

    “啊!”我心说,“糟了,那条蛇一定要去吃燕窝里刚孵出来的小燕儿吧?房梁上怎么会有蛇呢?”

    我瞅瞅这间破旧漏风的教室、残缺不全的窗户、大片墙皮已经剥落,暴露出墙上土坯与土坯之间的缝隙。那时的房屋,几乎全是靠事先拓好的泥坯垒成,这座学校也不例外,中间用泥土填缝,天长日久,墙皮剥落,再加上老鼠们在基脚处的盗洞,令整座学校变成了鼠类的乐园,数不清的鼠类在这里安家、生儿育女,甚至在上课期间都能看到一两只大胆的鼠类穿堂过室,消失在门后,引发我们的阵阵尖叫声。

    除了鼠类,院子里还有成群的麻雀停落在大树上,而在夜晚,则会栖息在教室的房檐下、坯缝里,这些地方是麻雀的乐园。而在房梁或屋顶处,则有燕子的巢穴依势而建,燕子双亲住在舒适的燕窝里,孕育着它们的燕宝宝。

    难怪蛇类宁愿放弃广阔无边的原野而选择这里了。有充足的鸟类和鼠类这种可口的小动物为食,即使是人类,也会乐不思蜀了吧?

    这是一条大胆的蛇,竟然吃腻了藏在地洞中的鼠类和栖在坯缝里的麻雀,还要朝房梁上的燕子下手了。此时,那窝燕子的宝宝刚出生不久,只披了一层黑黑的绒毛,尚镶着鹅黄的喙边。亏这条蛇想得到,也想来尝鲜了。

    那条蛇渐渐接近燕窝,被正在“叽叽”叫着的三只燕宝宝发现了,那条蛇放慢了速度,试图积蓄力量进攻,燕宝宝意识到外来的危险,纷纷止住了叫声缩回窝里。大蛇瞅准机会,靠近燕窝,将小而尖的蛇头栖在巢穴出口处,静静地伏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等了一会儿,不谙世事的燕宝宝以为危险已然过去,有只好事儿的燕宝宝小心地探出头来,此时,那条大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出击,如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噗”一下张开大口咬住了那只燕宝宝的小脑袋,接着如弹簧一样迅速弹回来。可怜那只燕宝宝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被大蛇吞在口中。它的两只小腿犹在挣扎着。

    那只大蛇伏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只是死命咬住燕宝宝,等待它的窒息。

    “张小强,”讲台上响起张华老师的叫声,“你抬起头来干嘛呢?房梁上有什么宝贝?”

    我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去继续“读”课本。老师下意识望向房梁,但她的视线几乎垂直,并没发现什么,只看到房梁上落下几缕轻尘,纵然感到奇怪却很快释然了。风穿堂过户,扫落房梁上的灰尘是常有的事。老师继续讲课,我再次将视线投向那只燕窝和那条大蛇。

    小燕儿慢慢窒息了。大蛇轻轻放松身体,从喉管处蠕动着,开始吞咽那只小燕儿。不几分钟,大蛇的嘴巴外只剩小燕儿的两只小爪儿,接着又抖动几下,小爪儿消失了,小燕儿完全被吞下肚去。大蛇的前半部分鼓起了一个大包。

    接着,大蛇用同样的方法将另外两只小燕儿也吞下肚去。这时,燕妈妈衔了一只昆虫悄然飞进教室,发现那只大蛇时,它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勇敢地扑楞着翅膀向那条大蛇威吓着,想赶走它。其实,大蛇并不想呆在那儿,也并不害怕大燕儿,它懒洋洋地卧在那里,盯着手足无措的燕妈妈。

    燕妈妈无奈,瞅了个空当飞向自己的燕窝,当发现三只小燕儿踪迹全无后明白了一切。它瞅着大蛇凄惨地叫了两声,转身无奈地飞去了。

    “这只大燕儿怎么了?”张华老师忽然停下讲课,望着离去的燕妈妈自语道。她仍然没有看到发生的事。她继续讲课,我继续盯着那条大蛇。

    哥哥像我一样,也盯着那条大蛇,他坐在那里喃喃自语,有几句话被我听到了。

    “唉呀,吃饱的大蛇一会儿一定会从房梁上掉下来,砸到老师的讲桌上。”他说道。

    果然,那条大蛇回转身,蜿蜒向来路返去,不过,膨胀的肚腹令它很不得劲儿,在滑动中突然失去平衡,一时间没有攀住圆木,生生从上面掉落下来,“砰”一声巨响,砸在老师的讲桌上。

    张华老师先是一惊,凝神向那根绳子般的物体望去……“啊!”一声惨叫如鬼魅般在教室里穿行,震得我们耳膜生疼。她闭着眼睛、跺着脚、捂着耳朵在原地惨叫着。

    哥哥胆子大,在预示着大蛇掉落的瞬间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快速起身向讲台奔去,捡起角落里一根谁扔在那里的树枝冲向那条大蛇。大蛇被摔蒙了,迟迟没能清醒。哥哥冲到讲台前,大声对老师说:“张老师,不用怕,我来弄走大蛇!”然后他飞速挑起大蛇,“啪嗒”一声甩到了教室外面。

    张华老师睁开眼睛,看到了远离了自身的危险物,看到了哥哥,仿佛溺水的人蓦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扑上前去抱住了哥哥,放声大哭起来。

第2章 吴飞

    学校在吴奎家前面,我上学时不免碰到他,这次看到他拿着大扫帚清扫着大门口。

    “还有酒吗?再给我喝点儿?”我站在吴奎旁边问他。

    “小小孩儿家,别老想着喝酒!”吴奎抬头看见我,支起扫帚说。

    “那你上次怎么给我酒喝了?”我问吴奎。

    “上次是上次,以后没有了!”吴奎说。他刚说完,吴飞扎着小辫、背着书包从门洞里走了出来。她停了脚步,看了看我,眼神像他父亲手中的扫帚一样扫过我的全身,一言不发转身走掉了。这算是个招呼吗?她和我是同班同学,我的目光追着她,落在她那两只颤动的小辫上,不知不觉她“飞”远了。

    吴奎撇下我继续清扫门口,我感到没劲,也向学校挪去。

    闯进教室后,把书包猛摔在课桌上我就跑了出来,在院子里跟伙伴们嬉戏着。吴飞也跟一帮女孩子飞跑着,小辫在她头上欢快地跳舞。

    “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响起来了,漂亮的张华老师倚在门口敲上课的铃铛。

    张华老师,是张祖舜的女儿,就是我育红班老师的女儿。她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性情温和,仿佛城里人,根本不属于这里。她站在一堆穿着破烂的孩子们中间,仿佛鹤立鸡群。

    “上课了,孩子们!”她的声音甜美温柔,蕴含着使人服从的力量,我们一窝蜂向教室挤去,有的还摔倒了。不一会儿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认真听她讲课。和张华老师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下午第三节课是自习,张老师有事离开了,临走前安排班长窦燕儿维持纪律。她是女生,比我们大两岁,所以被委任为班长。老师刚一离开,窦燕儿就悄悄跟到门前向外张望着。当确定张华老师拐过墙角消失不见时,她“嗖嗖”地返回来大叫着:“老师走了!”

    教室里马上沸腾了,有人将作业本扔上了天空,有人用铅笔敲着桌子,同学们你戳我一下,我回你一拳,大笑嬉闹起来,简直像煮开了一锅米豆粥。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有人挥舞着手臂站在凳子上喊着,大家循声望去,正是班长窦燕儿,她喊完后叉着双臂高傲地望着大家,使大家不得不沉默下来,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不过两秒钟,见没动静,教室里再次沸腾起来。

    “叫你们静一静,要不然吴飞就不为我们表演跳舞了!”窦燕儿再次大喊着。

    “什么?”大家遽然沉默了,仰起头望着窦燕儿,张着嘴巴傻在那里。这下窦燕儿满意了,用手一指吴飞道:“吴飞,表演开始!”

    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下,吴飞从容地跨上长凳,腰板挺得直直的,像个小***。

    “班长,给大家讲讲规则,我才开始!”吴飞对窦燕儿说。

    “好,在吴飞跳舞之前,我先说一下规则,否则她就不跳了……规则就一个,那就是,不允许张小强看。”窦燕说完后,站在凳子上扫视着大家,大家的目光像一根根针却都扎向了我,我尴尬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看?”我问吴飞。

    “因为你是个酒鬼!我最讨厌酒鬼!”吴飞大声说。我很无奈,有点后悔在吴奎家喝酒了,更不该在上学的路上跟吴奎讨酒喝。但我不服。

    “张天津也喝酒,为什么你让他看?”我抗议道。所有人的目光又刺向了张天津。

    “张小强,你……”张天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我承认我有点卑鄙,就低下头去。

    “张天津即使喝酒也是跟你学的。”吴飞对我说。张天津听完后得意地晃晃脑袋没再说话,但我发现他笑了起来。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我为了掩饰尴尬,趴在桌子上闭了眼睛装睡。吴飞的表演开始了,只听“砰”的一声,应该是她跳到了课桌上,边唱边跳表演起来,唱的是《达坂城的姑娘》。

    这首歌节奏明快、旋律优美,听得我很惬意,我想吴飞一定跳得棒极了,因为教室里响起了整齐划一的鼓掌节拍声,和她的鞋底有节奏地敲击在桌面的声音。可惜我不能看,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并不怨她,谁让我喝酒了呢。

    吴飞的表演结束了,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了许多后,我才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张华老师走进了教室。

    过了一会儿,天突然黑了下来,越来越黑,几乎看不到书上的文字。张华老师走出门去望向天空,“啊,阴天了,看样子要下大雨。”她回来后紧张地说。接着,从东南方向涌上来一大片乌云,乌云翻滚着,越聚越厚,越聚越厚,仿佛合拢的巨口,很快把整个村庄包裹了。

    仿佛夜晚来临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睁着眼睛惊恐地望着外面,有失明的感觉。靠窗的同学扒在窗子上向外面望,大叫着。忽然,一阵狂风骤起,从胡同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过来,裹挟着飞沙走石,怒吼着从门口和窗口撞进教室。

    张华老师“哎哟”一声退进教室内,几个同学扑倒在地上尖叫不止,教室里的课本和本子飞舞着,纷纷卷向空中又落向地面。其他高年级的几个同学兴奋地冲到院子里,仰天大叫着,犹如高尔基UU小说的海燕。乌云和狂风给了他们刺激,却给了我恐惧。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狂风,也未见过这么黑暗的白天,就像世界末日一样令人不明所以,似乎唯有被动地等待被裁决。几阵狂风过后,大雨突然从浓重的乌云里倾泻而下,砸向地面,啪啪作响。我从人缝里仍能看到一只高年级的“海燕”在院子里向天呼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突然,一些玻璃球大小的东西从天空中砸落下来,击起地面的沙土扬起朵朵烟尘,只见那只“海燕”尖叫了几声跑回教室,院子里再无他人了。

    更多的“玻璃球”从天空砸落下来,带着赴汤蹈火般的慷慨。而且“玻璃球”越来越大了,最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在院子里胡乱翻滚着,有几只敲破玻璃窗落到教室里。

    “大家快躲开!是冰雹!”张华老师失态地嚷着,与之前的城市气质判若两人。

    有几个同学冒险捡起了滚进教室里的冰雹,兴奋地尖叫着。毕竟,在大雨里看到冰球并不常有。有人把冰雹放到嘴巴里好奇地吮吸着。我也捡了一只,放在手里端详,那冰球是半透明的,凉丝丝的,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完了,庄稼全完了。”张华老师叹道。

    我们却把玩着手中的冰球兴奋地笑闹着,慌乱中,吴飞将一只冰球突然塞入我的衣领中。我大叫着转身望去,只见她笑着向后退去,样子乖巧可爱,让人不忍去打她。

第3章 打架和挤暖

    我们一年级的教室在最西头,依次向东,其他四间屋分别是二、三、四、五年级。老师的办公室在对面的大南屋。

    四、五年级的孩子要大很多,不仅高大,也很健壮,在我眼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见到我们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偶尔丢个鄙夷的眼神算是客气。

    一次下课期间,我们听到四年级教室里传来吵嚷的声音,接着打骂声传来。

    “妈逼!”

    “你妈逼!”

    “嘭嘭嘭嘭……”

    有一只长条凳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我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望着,求神一样望着老师的办公室。很奇怪,办公室没有任何动静,老师都不在,许是自习课的原因,不知忙啥去了。四年级教室里的吼声和打架声越来越大,像是一场灾难。

    持续了好长时间后,声音稍微平复了一些,我们悄悄凑上前去向门缝里张望,有些高个儿同学踮着脚尖扒着窗子看着。

    屋子里已没有打斗的场面了,吵吵嚷嚷着明显分成两拨人,每拨分别扯住一个男孩子。两个男孩子仇人似地对望着,谁也不服谁,鼻孔里淌下的鲜血滴落到胸前的衣服上。教室里桌子和凳子东倒西歪一片狼籍。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书籍,沾着血被腰斩了,生生被撕成两半儿。

    “他们以后要怎么看书呢?”我天真地想。我不理解,他们之间打架为什么这么残酷。“书都没了,老师还给发吗?他们自己粘起来能用吗?”我想着。

    老师终于来了,走进教室问明了情况,捏着成为两半儿的课本狠狠地摔在他们脸上,大声批评了他们,然后派人“押”送他们回家。两个男孩子衣服也撕破了,脸也肿了,满脸是血,分别被几个男孩子簇拥着回家了。

    其中有个男孩子脚部稍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长长的头发盖住眼睛,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叫张朋君。另一个身体壮实,留着齐头的短发,他叫吴大店。

    他们之间的打架深深震撼了我。我见过父母之间的打架,我们多半是吵嘴,父亲最多翻折母亲一个“小烧鸡”,把她的胳膊拧在背后,羞辱性地问她“到底服不服”,可没见过血。我生性胆小懦弱,从不敢想象这种残酷的打架会落到我身上。“以后可千万别打架!”我在心里强调着。

    他们为什么要打架?难道是因为快要过年而引起的兴奋感作祟?

    的确,快过年了,学校就要放寒假,这段时间孩子们表现得格外兴奋,每天都计算着放假的天数。

    “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有一天,老师下课走后,窦峰在我身后大叫着。

    “哦。”张金亮附和着,将手中的课本扔到空中,仰天叫着,谁知课本落下来直直砸到他的脸上,大家哄堂大笑,张金亮尴尬地傻乐着。大家一窝蜂涌出教室。几个女孩子被挤在门框上,挤哭了,但是谁也不管谁。那几个女孩子白眼睛多,黑眼睛少,恨恨地瞪着挤她们的男孩子,尽管她们知道无济于事。

    大家拥到最西边,在紧挨着我们教室的断墙角落里晒太阳。天气嘎嘎得冷,呼气时团团白雾在脸旁围绕着。每个孩子都戴着棉帽,穿着棉衣棉裤,有的摞着补丁,大家都将手插在棉袄袖筒里,一个个像乞丐似的。

    太阳半明半暗,发出微弱的光芒。几个孩子缩在墙角那里,慵懒地呆着,躲避着倏忽而过的冷风。

    “来啊,挤暖啊!”有人叫着。我抬头一看,看见不少人向那个墙角挤去。大家你撞着我,我撞着你,哈哈大笑着。

    听到笑声,高年级的几个人,吴大店、张朋君、郭宾、梁涛等也走了过来。我们那些高大的、走路一晃三摇的同学非常害怕,一哄而散。接着,张朋君猛然一推,将郭宾推到墙角里,“挤啊!”他大叫着,接着吴大店、梁涛也猛然挤了上来,紧挨着张朋君狠狠地挤着。

    两天前吴大店和张朋君还刚刚打过架,现在估计已经合好了。在挤的过程中,他们两个合作默契,笑得最响。

    听到笑声的号召,大量的高年级学生飞速跑来加入到“挤暖”的队伍中。郭宾躲避着,有人冲得太快,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到墙壁上,痛苦地嚎叫着。我们小孩子也受到感染,陆续加入到“挤暖”的队伍里。这种游戏真令人开心。不一会儿,教室的那片墙被棉裤棉袄磨得通亮。

    大家挤得气喘吁吁,冒了汗,有人的棉帽也被挤掉了,额头上的热汗蒸腾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忽然,听到“哧”一声响,接着有人用哭腔喊道:“都他妈别挤了,我的袄被撕烂了!”

    大家停止了“挤暖”循声望去。只见郭宾哭丧着脸,捏着耷拉着的一片衣角骂着:“你们看看!挤暖挤暖,谁把我棉袄给撕烂了,都露绒了!”

    我们看去,果然,他的棉袄被撕开一个口子,露着白花花的棉絮。

    “唉!别挤了,歇歇吧!看,都出汗了!”有人撸一把脸,甩着手上的汗水。

    “叮铃铃!叮铃铃!”老师又打响了上课铃,这次是个男老师,他大叫着,“别闹了!上课了!就知道闹!”大家一哄而散,回去上课。只见郭宾的破衣片忽闪忽闪的,仿佛要振翅飞走的一只鸟儿。

    这节课老师有事,我们上自习,她安排好班长维持纪律后离开了,教室里沸腾起来。欢笑声此起彼伏,窦峰抓起作业本向天空抛去,当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张金亮正将自己的课本扔向天空,作业本和厚厚的课本在空中相撞了,只听“哧啦”一声,作业本的封面被撞裂了,一半纸片儿悠悠地落了下来。

    “张金亮,你赔我的作业本!”窦峰看着自己的作业本,厉声对张金亮叫喊着。说是作业本,其实是从经销部里买来的那种全开大白纸,有一米长左右,买回家后裁成16开,用针线缝在一起做成本子。尽管这样,一般人家庭也买不起,有的用烟盒拆开做本子。所以,作业本尤其珍贵。

    “那我的课本呢!”张金亮有点心虚,但他又赔不起,只好抵赖着。

    “你的课本又没烂。”

    “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也不行,你得赔我。”

    “要不,我给你拿浆糊粘粘?”张金亮没办法,最后想了个办法。

    “不行!”

    两人争吵着,没得出结果,一气之下窦峰拿起张金亮的烟盒作业本,“哧”一声将他的封面一把撕了下来。

    “你!”张金亮大叫着,他哭了。这个本子,是他母亲好不容易攒了好多烟盒缝制的,张金亮宝贝得不得了。他冲上前去给了窦峰一拳。窦峰也还了一拳,两人打了起来。

    终于放学了,张金亮和窦峰各自将破作业本塞到书包里,在夕阳下,落寞地跑回家去。

第4章 奶奶搬到我家

    放寒假后,我们这些孩子成了风筝,若不是由吃饭这条“线”牵着,恐怕就要“飘”到天上顺风飞走了。我和哥哥、张天津、张北京天天在一块儿,要么在张北京家,要么在我家捉迷藏。我家闲着两间西北屋,胆大的孩子偶然钻进去藏在里面,胆小的孩子却不敢去找。

    一天,父亲破天荒待在家,指挥母亲一块儿收捡西北屋。我很纳闷,西北屋常年关着门,都要荒废一百年了,进去跺一脚墙上“哗哗”地掉碱土,鬼都不愿意光临。那里面阴冷潮湿,阴森森的,蛛蛛网一片一片的,别说进去,站在门口都让人害怕。

    “你收拾西北屋做啥?”我问。

    “你奶奶要搬来咱家。”父亲说。

    “啥?我奶奶,住这屋子她不害怕吗?”

    “这有啥怕的,跟我们隔着一道墙而已,奶奶又不是小孩子。”

    “那她为啥不跟三爷一块住那个四合院儿了?”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干嘛!一边呆着去。”父亲说。本来我想帮忙,听他这么说悻悻离开了,像一只被风扬起的风筝般又飘到胡同里,偶尔飘到田野里,夕阳西斜了才想起回家。

    我回家后,父亲正提着扫把从西北屋走出来,双手扑打着身上的尘土。

    “唉!终于打扫完了。”他自言自语着。

    我望向西北屋,发现破烂的蓬门上钉了一块像样的木板,窗户上蒙的塑料纸也换新了。仿佛被吸引着,我打开蓬门推开虚掩的屋门走进去,发现地面扫得瓦光锃亮,墙上的碱土也被清理了,大炕上的苇席抹得油光錾亮。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等吃早饭就出去了,功夫不大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是奶奶的东西,后面跟着二爷、三爷和六叔,他们有的提着条凳,有的搬着被褥,有的端着碗盆儿。

    四兄弟在西北屋里摆放各种用品,叮叮当当直响。响声停止后,二爷出去了,再回来时肩背上多了一个老女人,是我的奶奶。二爷背着她走得很慢,仿佛背着一包瓷器。

    “要了老命了,可要了老命了,我的胳膊快断了。”奶奶在二爷背上嘟囔着。

    二爷把奶奶挪到炕上,脱掉她的鞋子,奶奶仰身躺到大炕上,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将她的两只小脚盘在一起,小脚被白色棉布缝制的袜子包裹着,二爷抓过被子盖住了她。她盘在那里,架式像一座观音。

    她在那一盘,从此扎了根。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盘在那里,无论春夏秋冬。

    自此,二爷、父亲和六叔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她为她送饭。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了什么。

    “爸爸,我怎么没见三爷来送过饭?”我问父亲。

    “他不用来送饭!有我、你二爷、你六叔送饭就够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他不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吗?”我问。我偶然听别人说过孩子有亲生和抱生之说,但不是很明白。

    “谁说不是新生的,我们弟兄几个都是亲生的,是谁拿嘴当腚使,跟你瞎咧咧!”父亲怒道。

    “那他为啥不来送饭,连看看也不来看看?”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做啥!上一边儿去!”父亲扔下这句话风也似地走了。我仍然好奇,悄悄问母亲。

    “你三爷一个人过日子,没有媳妇,怪可怜的……你奶奶对他有愧,所以……你爸爸弟兄几个也不好意思要求他。”母亲一边忙活营生一边说,我仍然不明白。

    “为啥非要娶媳妇,自己过不是更好,你和俺爸爸还不是整天吵架!”我说。

    “说你三爷,咋又说到我们身上了……别问东道西了,去玩儿吧。”母亲将针头在头发上蹭了几蹭,转头去纳鞋底不理我了。我有点担心,她会把针插到头皮里去。

    自从奶奶搬到我家后我才感觉到奶奶对我并不亲热,见到我爱搭不理的。我猜我和哥哥闯祸后躲到她屋里,她将她怒气冲冲的儿子挡在屋门外,只是在炫耀她的权威而已。我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子,而是抱生的,所以我不闯祸时没有接近她的理由,只能偷偷观察她。

    悄悄靠近西北屋的蓬门,我透过门缝向里张望着。奶奶正在吃饭,饭是六叔家六婶儿送来的,她边吃边吧嗒嘴巴,不时将口里的东西用力吐出来,“噗噗噗”一声声响,那些东西划个弧线远远地落到地面上。

    “这狗日的,都做了些啥饭!”她边吃边骂道。

    饭吃完了,奶奶把饭碗汤碗撂在那里,继续盘着。六婶儿总是在奶奶吃完的一刹那回来收拾她的饭碗,她可真准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厕所蹲大坑,听到外面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向厕所这边走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令我紧张起来,梗在那里匆忙分辨着来人是谁。脚步声突然停止了,我抬头时“刷”一声迎面袭来一片白花花黄乎乎的东西,我本能地闪避着,有一些液体泼洒在我的肩头。

    “啊,尿!”我第一时间反应着,失声叫出来。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听到我的喊声又转了回来。

    “哦,小强啊,我道是厕所没人呢!”正是六婶儿,她甚至笑着对我说这句话。

    “没事。”我说。接着,“拖拖拉拉”的声音远去了。我想,照顾老人对六婶儿来说,应该是件极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工作吧,所以她对待这“工作”的态度近乎轻佻。

    二爷不一样。我见他每次都亲自送饭,双手将饭菜呈送到奶奶的灶龛上,陪着奶奶把饭吃完,陪着说话聊天嘘寒问暖。

    “娘,你下顿愿意吃点儿啥呢!”临走前,二爷总是捧着碗盆儿笑问奶奶。

    “做啥吃啥就行,二儿啊,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奶奶说。

    六婶儿就不同了,当奶奶埋怨她的饭赶不上“老二儿”和“老五儿”家做的饭菜好时,她横眉立目怒怼道:“爱吃不吃,整天尽心尽力伺候你,哪那么多穷毛病!”

    奶奶被顶得一愣一愣的,对六婶儿没办法,对六叔也没办法。“老幺”向来是家里的天,打不得骂不得,在奶奶这里也是如此。可笑的是,奶奶只要在二爷面前稍微表现出委屈的样子,二爷就傻了,她说啥二爷听啥。在我父亲面前,她只要一个生便的命令,父亲就不敢不听。

    奶奶所有的招数,在三爷、六叔和六婶儿面前都失效了,“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话说得地道透了。

第5章 奶奶的孤独和发飙

    天气暖和时,奶奶让人将屋门打开,盘在那里向外张望,侧耳倾听着。倘若有人来玩,经过她的门口,她伸长脖子打个招呼,将来人唤到她屋子里聊上几句。

    某天我独自在院子里玩耍,将泥土铲起来扬到空中,弄自己一身土。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

    “小强。”我抬头望去,没看到人,一转身,看到奶奶在向我招手,原来是奶奶。我疑惑地望着她。

    “你过来。”她说。我迟疑了一下,向她走去。奶奶从灶龛的后洞里摸来摸去,取出一块白色的物体递给我。

    “这是啥?”我问。

    “冰糖,”她说,“是你大姑从城里捎来的,很甜,快吃吧。”我又惊又喜,望着她黑瘦的手,接过那颗冰糖放进嘴巴里。果然,那块冰糖太香太甜了,我贪婪地吮吸着,吸了一阵突然想起奶奶平常的冷漠,转身想走。

    “别走啊,陪奶奶拉拉呱。”她要求道。看在冰糖的份上,我没了要走的理由。况且,我也是听话的孩子。于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

    “唉呀,还是你家这房子大啊,又宽敞又明亮……我之前那屋又黑又小的,太阳晒不进来,白天就跟晚上似的。”奶奶自言自语道,我不置可否。

    “小强,你知道你家这屋是咋盖的吗?”奶奶问我。

    “不知道。”

    “我告诉你……这房子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奶奶说。

    原来,十五年前,父亲是村里的一把手,在纯朴的年代里,任劳任怨地为大家服务着。我家房子在那之前是两间破房子,是爷爷省吃俭用盖下的,因为孩子多,盖屋并不讲究,个子高的人抬起手臂能摸着房顶。随着年岁增加慢慢破败了。

    一天,父亲的班子成员来我家喝酒,谈笑间提到了我家的房子,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认为村里的一把手住这样的房子太可惜了。

    “要不,咱们每人忙活忙活,帮着盖座新房?”有人提议着。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父亲没有计划,也不知房子怎么盖,于是全交给大家。好在那时盖房基本不用花钱,就地取材即可。大家很主动,这个帮忙割芦苇,那个帮忙拓坯,再收罗一些旧砖,砍树做梁做门做窗。开始盖时,大家都来帮忙,挖糟、打夯、砌地基、垒坯、上顶,房子很快盖好了。方方正正四大间,一套大院墙。

    大家簇拥着,高高兴兴放了一挂大鞭,父亲和母亲住了进去。

    “现在,我也住了进来,”奶奶讲完屋子之后叹道,“这屋就是宽敞啊。”她抬头望着屋顶。被她的动作牵引着,我也抬起头来。“你看,顶上的芦苇杆多新啊,这么多年了,还像新的,瞧瞧,那梁有多粗多壮!”奶奶叹着。

    果然,那房梁又粗大壮,估计我都抱不过来,一根根檩条笔直匀称,铺在檩条上的芦苇码放的整整齐齐,压的结结实实,仍像新割的一样。不像我们那屋,房顶的芦苇已经因为常年累月的烧火做饭冒出的烟雾熏黑了。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芦苇的样子了。

    “好壮观。”我在心里叹着。在我小小的世界,这房梁和芦苇充盈着我的想象力。

    纵然奶奶万般唏嘘,赞叹她住的两间既宽敞又明亮的房子,其实,那房子一间不过三米见方。我家共四间房,加起来不过三十六平方,一扇小窗户也才八十乘六十而已。可想而知,奶奶原来住的房子究竟有多小,有多黑暗了。

    正说到兴头上时,奶奶一眼瞥向外面,看到一个人影歪歪斜斜走了过去,她对我说:“你爸爸回来了……怎么还摇摇晃晃的,这家伙看来喝酒了。”听到后,我转身就要出去。

    “别走,还在我这呆着,喝了酒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最好躲远点儿!”奶奶用话拦下了我。过了一会儿,从隔壁传出吵嚷声。

    “啥?做饭,拿啥做饭?米,米没了;面,面也没了,还有喂家雀儿也撑不死的一丁点儿麦子……你也不去加工,还做啥饭!”是母亲埋怨的声音。“加工”是将小麦磨成面粉的过程,得去磨房。

    “那你不去加工?”父亲道。

    “我去加工?你整天在外面拽大郎子,叫我一个女人背着口袋去加工,你也不嫌害臊!”

    “妈逼!”父亲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给我倒点水喝!”

    “没水!”

    我走出奶奶屋子,悄悄躲在我们屋边上向里张望,看到父亲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拿锅台边上的茶碗,却因为酒劲上涌,突然后仰坐到了地上,茶碗中的残茶洒了一头一脸。

    “妈逼!”父亲骂着,“啪”一下将茶碗摔在墙角里,茶碗碎成了数片。骇得我在外面打了个哆嗦。“给我水喝啊!”父亲骂道。说着在地上滚着想爬起来,将暖瓶也踢倒了,暖瓶也碎了,还好热水不多了,父亲穿着棉袄滚到暖瓶上,将暖瓶竹制的外壳也压扁了,明晃晃的玻璃片沾满了父亲的后背。

    “你要是滚,别在屋里滚,上外面滚去,你再这么滚下去,家什都滚烂了,这日子还咋过!”母亲怒斥着。

    “妈逼,这个家老子还真不愿意呆,我走!”父亲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向屋外走,我赶快躲到奶奶蓬门那边,透过上面的孔眼向外看。父亲迈出屋门,扒着门框,但他喝太多了,脚下不稳,“哐哧”一下倒在墙根下,再也起不来了,在那滚来滚去,痛哭着。

    “娘唉,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我哟,不管你那苦命的儿啊……”父亲边哭边诉,曲声悠扬。这种曲调我很熟悉,那是家里老人去世后才有的声音。

    “你看你这点儿出息!喝多少酒哇!跟谁喝的酒啊。”母亲奚落着。

    “妈逼!跟谁喝酒你管不着。”父亲止住哭声,继续骂着。

    这时,对门也传来了吵嚷声,我们抬头听着。是陈祥叔、陈祥婶子和她几个闺女的骂声。

    “妈逼,又喝醉了,在哪喝的,跟谁喝的!再喝成这个熊样就别进门,干脆死在外面算了……”对面传来杂乱的叫骂声。

    母亲立刻明白了,对着躺在地上的父亲叫着:“不用说,你肯定和陈祥在一块儿喝酒了,在哪儿喝的?”

    “老子在哪喝,跟谁喝谁也管不着,”父亲骂着,骂完了继续哭诉,“哎哟,我难受啊,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管你的亲儿啊……”

    “老五儿!”我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打了个哆嗦转身望去,原来是奶奶爆发了,她脸上的肉哆嗦着,以手当枪,指着外面,厉声喝着,“我说老五儿你个畜牲,你娘还没死呢,你咒我,看我不下去砸断你的腿!”

    这招奏效了,父亲停止了哭诉,也不敢哼哼了,乖乖地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在那打起了呼噜。

    母亲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院门,叫来我二爷帮忙,清理掉父亲身上的碎玻璃和尘土,把他架到了大炕上。

第6章 新校基脚填缝

    第二天放学后我没回家,想到父亲醉酒的样子又厌又怕,赖在教室里迟迟不走。堂弟张海早走了,他要回家帮我六叔六婶干活;我哥走了,他早就嚷着饿了,二娘这会儿做好了饭,正在等他呢;张天津走了,因为他嚷嚷着他爹今天给他带好吃的。

    透过窗户,我看到不少父亲来学校接孩子了,一位父亲抱着孩子转了几圈,把他高高地举在头顶,骑着“大马”欢笑着离开了。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着。

    不一会儿,人们次第离开,将院子西边的一群女生显露了出来。起始她们围成一个“包围圈”兴高采烈,后来安静了。我想过去看看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年龄阶段,不知怎么搞的,和小女生势同水火,好像是前世的仇人,不仅不会在一块玩儿,而且相互鄙视着,吴飞与我就是明证。她们在干什么?我潜到窗户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刺探着。

    那座“包围圈”约有六七个小女生,一块儿围着中间的小女孩。

    “哦,原来是吴思!”我想着,“那吴飞呢?她在不在。”吴思是吴飞的姐姐,她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大多了,生性活泼、热情开朗。她正立在中间跳舞。吴飞不在,许是回家了。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她边唱边舞,落落大方,扭着小屁股,模仿着舞台上耀眼的明星,动作自然流畅,表情幸福可爱。

    看到这里我沮丧了,发现自己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像只还没出窝的小兔子。

    “她真美,”我叹道,“她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大方呢?”她太让我惊讶了。我忍不住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踮起脚尖张望。

    一个女孩儿回过头来(我怀疑她背后生有眼睛),用敌视的目光对准了我,那意思分明是说:“我们女生的事儿,你看什么!”我发现她的白色眼珠几乎覆盖了双眼,我涌起一阵慌乱和羞愧,转身回到座位上。可是吴思优美的舞姿,依旧在我脑海里翻腾,犹在眼前。

    “她真美!简直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我想着她,想到了仙女下凡的故事。

    吴思和吴飞,在我心底住了好久。直到新修的学校落成、旧校废弃,坍塌了那段回忆。

    旧校实在不像样子了,窗户的玻璃全碎了,窗边的部分泥坯已经剥落,几乎要掉出窗户来,门“吱吱扭扭”的,门框歪斜着。院墙几乎都倒塌了,房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时而漏雨。

    另外,随着国家政策的回暖,要求孩子们必须入校学习,学生们渐渐多起来,教室不够用了。因此,村子里研究决定,要修一座新学校。

    新学校破土动工了,就在旧校的前面,工人们来来往往,终日弄得“丁丁当当”直响。我们虽然上着课,心和眼睛已然飘向窗外门外,去到新校的建设中去了。老师们百般训斥也不管用。那天,工人们在为地基打夯,整齐优美的打夯调子在整个村子里响彻着。

    “夯来……夯来…

    夯来……夯来…

    打不起呀…夯来…

    就怨你呀…夯来…

    东山再起…夯来…

    踏平高低…夯来…

    北墙凹啊…夯来…

    先余下呀…夯来…

    西山高啊…夯来…

    挺起腰啊…夯来…”

    这号子喊得大家都心痒,一齐向外望去,赞叹声此起彼伏,令张华老师的教鞭敲在黑板上那么无力,“看来这课是没法上了。”她无奈地说,“好,大家下课!”她高声喊了一下,孩子们尖叫着冲出了屋外,围住了打夯的汉子们。

    只见一个高70厘米、直径约25厘米的圆柱形大石头上下蹿动着,仿佛一只“钻天猴”,蓦然蹿起近乎头顶高,在上空美妙地悬停一秒钟,接着重重地摔下来,准确地砸到地基的沟槽里,“咚”,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那震撼的余波尚未抚平,“唰”一下又蓦然蹿起,如此反复。

    大石上缚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棒子,棒子的顶端系着红色鲜艳的飘带,使整个打夯过程沉浸在庄严喜庆的仪式里。在大石底部转圈缚着六、七根绳头。中间一人手执棒子,仿佛舵手,把握大石的落点。周围均匀围着七个汉子,一人手执一条绳头。

    “舵手”一人主唱,他人呼应。主唱开始,大家均匀用力提起大石,呼应过后,大石砸下,指挥协调而步调统一。歌声也一呼一应,整齐而雄浑有力。在一唱一应的过程中,根据唱和的节奏,大石在地基沟槽内上下蹿动着,一步一捱,向前行走。

    见我们小学生围观,更激起了打夯汉子们的高昂热情,他们均赤着膊,穿着短裤,露着黝黑而线条分明的肌肉,唱和着。大夯随着唱和,更加雄壮有力。那些汉子们简直在炫耀,仿佛在享受,歌唱声此升彼落、四处回响。

    “使劲打啊…夯来…

    不差啥啦……夯来…

    南墙走啊……夯来…

    脚下瞅啊……夯来…

    夯头摆啦……夯来…

    加山拐啦……夯来…

    到头三遍……夯来…

    这就完啦……夯来…”

    这阙激昂的劳动欢歌,久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难忘。

    第二天,新校址上空没有了打夯的号子,却多了一些“丁丁当当”的铁器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长长的沟槽旁,围着一个个工人,正手执铁钎,紧握锤头,雕刻那些石头。在他们的手中,在“丁丁当当”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美妙声中,在锤头、铁钎与石头相互接触的吟唱里,那些棱角分明不规则的石头幻化成了整齐而带有美丽花纹的石块儿。

    这些石块儿,被一层层垒放在沟槽上,整齐而漂亮。这些石工们,真是巧手啊,有的在上面刻字,有的在上面刻花儿,栩栩如生。那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画纸。

    几天后,沟槽上“长”出了一排排“生”着花朵的青石墙。

    第三节下课时,校长张京太把我们所有学生集中到旧校院子里,给我们训话。

    “同学们,看到那些‘青石墙’没有?那就是新学校的地基,以后你们就在宽敞明亮的新学校里上学了。现在,你们得干点活,为新学校的建设出把力气……”他气势高昂,大声说着话。听到“为学校建设出把力气”时,大家都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他继续说下去。

    “看到没有,新校的地基打起来了,外面是整齐的,里面却是空的,需要有足够的碎砖碎石来填缝……这就是你们要干的活。今天上午的课不上了,大家把书包倒空,然后分头去找碎砖烂瓦,每人集齐五书包倒在地基中间就可以直接放学回家。”校长张京太大手一挥,叉开五个手指。

    “哇!”这个消息太振奋人心了,听说不用上学,而是捡砖头,大家兴奋地惊叫起来。

    “静一下,静一下……现在,大家听我下令后立刻分头行动!”校长说着,大家沉默下来,盯着他的嘴巴,只见他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大手一挥说,“解散!”

    大家“哄”一声四散奔逃,奔进教室去拿书包,“噼里啪啦”全是倒书本的声音,教室里简直成了废纸收购站。接着,同学们背着空书包冲出了教室。

    我个子小、速度慢,快到中午时,才勉强集齐了五书包碎砖烂瓦,踩着周围的石块儿当梯子,将它们倒入青石墙中间的缝隙里。可是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来得及问。低头看看书包,已经被尖利的石块儿划了几道口子,让我十分心疼。

    一抬头,看到窦峰正在前边的青石墙一侧,捡起周围的石片儿扔入墙缝,于是我问他:“窦峰,你捡了几书包啊?”

    窦峰转头看看四周无人,才小声地回答:“我一书包都没捡,就在这装装样子!”

    “你!你这是偷奸耍滑!”我摸着破掉的书包说。

    “谁像你那么傻!”他嘲讽地说,“全校学生那么多,老师又怎么会知道谁干了没有呢!”

第7章 坍塌的危墙

    几天后,推砖推灰的小车一辆辆忙碌着,工人们开始在基脚上砌红砖,他们手拿瓦刀,娴熟地铺平泥灰,端正地摆上一块块红砖。红墙疯长着,慢慢遮蔽了投在旧校院子里的阳光。我们的视野也被阻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引得大家转头回望,原来新校在上梁、封盖。工人们说笑着,站在高高的房梁上,享受着将要封顶的喜悦。下课了,在我们的注视中,新学校封顶了。

    一个午后,我们的课刚上到一半儿,窗外突然响起“丁铃铃”的下课铃声,校长张京太把我们召集到院子里,指挥我们去搬课桌。原来,新学校已经落成了,大车拉来了课桌和凳子,有了这些,教室就可以启用了。我们簇拥到新学校门前。

    “哇!”大家一阵惊呼,新学校的大门真宽敞啊,近四米宽,由四扇铁门组成。铁门两边的砖墙呈扇形分开,分别嵌着两块黑板,这边写着“好好学习”,那边写着“天天向上”。校门右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整齐的大字,“张家村小学”。

    校长望望身后装着课桌的大型卡车,掏出钥匙开门,左右两扇门向两开分开,我们一拥而入,跑进教室里。有人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喊了一声,“啊!”,这声音被放大,振荡回响着。

    “别玩了,干活了!”校长喝斥着。我们又跑到院子里。

    只见一溜十间高高的大瓦房,白墙红瓦,雄伟壮观,七间是教室,三间是办公室兼小卧室。西边尚有三间屋子,也是办公室。最南边一排厕所,学生们跟老师的是分开的。

    人多力量大,课桌很快被卸下,整整齐齐被摆放到教室里。我们怀着美好的憧憬,干得势火朝天。

    九月一日开学后,我们搬到了新的学校,旧学校被废弃了。那里,除了吴飞站在课桌上表演跳舞的场景,和吴思扭着腰肢唱《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身影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几场风雨过后,废弃的旧校大部分坍塌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我偶尔经过那里,转进去望望赶快离开,感觉心惊肉跳。

    一次放学后,经过旧校,看见几个大孩子站在尚未坍塌的瓦墙上嬉戏,他们胆子可真大!我瞅瞅,原来是张朋君和吴大店,还有不认识的一个男孩子。

    “小家伙,你敢上来吗?”张朋君看到我张望着他们,向我挑衅着。我不理他们。“不敢了吧!”他继续说。我有点生气。

    “我敢!”我说。

    “那就上来试试!”他们齐声叫喊着,“证明你不是胆小鬼!”

    “你们怎么上去的?”我问。

    “那里。”他们指着一处残垣断壁。我顺着他们的手指望去,看到墙上有一道断口,从那里爬上去,如同走楼梯一样到达房瓦。我撇下书包,走了过去,手脚并用,很快爬到了房瓦的最高处。

    “怎么样?”我骄傲地问。

    “这根本不算什么!”张朋君说,“看我的!”说完,他望望起伏不平的胡同,选好一个位置,蓦然跳了下去,“啪”一声着陆。为了表示没事,他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腿天生一只长一只短,所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这才叫厉害!”他说,“小子,你敢吗?吴大店、窦淄博,你们也跳下来给他看看!”接着,“嗵嗵”两声,吴大店和窦淄博前后跳了下去,向我挑衅地笑着。

    “跳就跳,”我说着望了望地面,天呐,实在是太高了,跳下去会不会摔死?但是我不能被人瞧不起,“你们好好看着啊。”

    我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瞅准地面,一咬牙,一闭眼,残忍地跳了下去,“啪”一声响,我着陆了,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胸腹紧紧地撞击在膝盖上,牙齿把嘴唇都硌破了,头晕晕的。但我没哭。腿也没断,我庆幸着。不过,我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哼,我已经长大了,这么矮的墙还不敢跳吗!”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后,我狠狠地望着他们。他们却一哄而散,边跑边骂着:“大家看呐,这里有个傻小子!”

    放学后,有许多孩子在断墙上玩耍,追逐打闹,有些女孩在墙里面捉迷藏。张天津是一年级新生,也在新学校,自然而然我们两个又混到了一起,放学后一定要在这里玩一玩,我还跟他炫耀我从房瓦上跳下来的英勇事迹。

    后来,张天津也爬到房瓦高处,胆怯地向下望着,但迟迟不敢跳下去,我站在后面,恨不能推他一把。

    “胆小鬼!”我对他说。

    “妈的,豁了!”他说着,一闭眼跳了下去。他太慌乱了,而且落脚点选的不对,没有掌握好平稳,当落地后,没有听到“啪”的一声鞋底敲在胡同里的脆响,而是听见“咔嚓”一声,接着就听见张天津杀猪般的嚎叫声。

    “啊!娘哎!我的腿啊。”他叫着。我赶快跳了下去,顾不上小腿肌肉拉伤的疼痛,捂住他的伤口,他叫得更大声了,血从裤子里渗出来。

    “完了,断了!”我叹着,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

    之后,张天津因为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才走出屋子,第一时间来找我。

    “小强哥,你不要害怕,我没告诉大人是你让我跳的,我就说是自己跳的。”张天津笑着对我说。

    张天津好样的,够朋友!

    “张天津,你这朋友这辈子我交定了。”我郑重地握着他的手说。

    就在张天津骨折的几天后,校长张京太将此事反映给了村里的一把手张九泰,于是张九泰一声令下,召来许多工人,在一天之间将危房夷为平地。旧学校彻底消失了。

    从那以后,在课间,我透过明亮的后窗玻璃望向旧学校,每次都很伤感。我觉得,它彻底消失后,连带把吴飞和吴思在我心目中美好的回忆也都带走了。

第8章 磨剪子、戗菜刀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来,戗菜刀……”大街上传来悠扬的吆喝声。这吆喝声仿佛歌声,拖着长腔,带着余韵,婉转悦耳,越过短墙,穿林过户,在寂静里响彻大半个村庄。

    午后的斜阳,正把村子涂成一幅画。

    “啥叫戗菜刀?”我问母亲。磨剪子我知道,戗菜刀就不懂了。

    “就是磨刀,叫法不一样。”母亲回答,接着她说,“正好,我的剪子不快了,刀也切不动了,你拿去让人磨一磨,一会儿我去付钱。”

    “我不去!”一说要跟人打交道,我先塌了半截儿,心“砰砰”跳着,手足无措。

    “真是窝门上的汉子!”母亲叹道,甩下我带着剪子和菜刀走出门去。我对戗菜刀很好奇,趁母亲不注意,悄悄跟在她屁股后面。

    “你跟来干啥!旁人不来,你也不来,旁人来了,你也跟上!”母亲训斥着。我尴尬地笑笑,红着脸依旧跟着。

    “磨磨剪子,再戗下菜刀。”母亲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磨刀人。磨刀人是走着来的,扛着一只条凳,手里提一只水罐。头戴一顶蓝布旧帽,穿着灰色上衣长裤,破破烂烂的,仿佛落满了土,跟乞丐差不太多。

    磨刀人放下水罐,摆正条凳,叉开双腿跨在上面,条凳的顶端嵌着一块泛着青光的磨刀石。他拿起剪刀端详着找好刃口,手伸入水罐取了点水淋在磨石上,伏身磨起剪刀来。他磨得很有节奏感,“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那节奏沉稳有力,那声音持之以恒地响着。我看了看磨刀人握剪刀的手,仿佛从袖筒里伸出两块老树皮,满是裂纹,黑乎乎的,淤积着岁月的痕迹。那两块老树皮前后运动着。好久,磨刀人抬起头,用指肚擦拭锋刃,满意地点点头,又换了另一边伏身磨将起来。“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最后他拿起剪刀在眼前转动端详着,那两道锋刃泛起两道寒光,夺人魂魄一般。磨刀人顺手取过缚在凳脚上的碎布,置于锋刃之间,稍微用力剪了下去,碎布瞬间裂成两半儿。但磨刀人摇摇头,并不满意。他将剪刀伸向前方眯起一只眼睛描线,接着抄起一把小锤在一道锋刃的侧位轻轻敲击着,“当当”两下,举起剪刀再次端详着。取过碎布剪去,伴随着“唰”一声脆响,碎布齐齐裂为两片,磨刀人满意地笑了。

    放下剪子,磨刀人又拿起那把生锈的菜刀。这时,母亲拿起磨好的剪子端详着,并扯过碎布试用,无须用力,两片锋刃向中间自动合拢般,“唰”一声响,碎布应声而裂。“磨得好!”她说。从小玩剪刀,凭声音和感觉就知道磨得好坏。

    好的磨刀人,能赋予刀新的生命。

    我也接过剪刀,端详半天,也扯过碎布,装模作样地试剪,碎布应声成为两截。“磨得好!”我也说。

    “小心!”磨刀人和母亲齐声说,之后被我的煞有介事逗笑了。

    磨刀人擎起菜刀并未直接上磨刀石,而是转过身去,依旧跨坐在条凳上。原来条凳的那头放有一个斜梯形的枕木,还有一只固定在上面的铁环。磨刀人将刀柄插入铁环,底下垫上斜形枕木,菜刀则平稳地斜躺在那里。

    磨刀人弯腰从袋里取出一个弓形的铁制器具,中部嵌着一枚钢铲,整个器具锈迹斑斑,唯有钢铲的锋刃是雪亮的。他手执器具的两端,将锋刃对着菜刀锋刃的上方用力铲去,一层层薄薄的铁片仿佛刨花一样落到地上。

    我很好奇,原来,菜刀也可以像木块一样,被刨刀刨削刨平。在我看来,两者都是铁器,以铁削铁,并如此之快,这超越了我的认知能力。

    “为什么对菜刀这么做?还用磨吗?”我问磨刀人。

    “当然得磨,不过先得铲削一下。剪刀的刃口是陡峭的,所以只磨不削。菜刀不一样,刃口必须薄而光滑,所以先削再磨。才能‘以无厚入有间’嘛!”磨刀人回答。

    “啥叫‘以无厚入有间’?”我问。磨刀人没有回答,他又沉默不语了,专心戗刀,然后转身磨刀,原来锈迹斑斑的刃口变得雪亮起来。磨刀人擦净菜刀,举在空中,屈起手指,在刃口上弹了一下。

    “嘣”,那声响如虎啸龙吟一般。磨刀人笑了,他将菜刀的刀把递到我手里。接过菜刀时,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花白的头发从帽沿里伸出来,脸上满是皱纹,两只眼睛却闪着亮光儿。

    “好了,拿回去用吧,保证两年内都是锋利的。”他说道。

    自从那之后,我迷上了磨刀,淘涣了一块青砖,又找了一只废弃锈蚀的镰刀头,支起青砖当作磨刀石,淋上点水,磨起那把镰刀头来。磨了几下就腰酸腿疼,手指上起了一个水泡,我沮丧了。

    斜对门的张洪广推门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望着我。

    “听到磨刀声,原来是你在磨镰刀。”他说。

    “是啊,”我说,“我怎么也磨不好这把镰刀。”

    “没事儿玩这个干嘛,不如我教你做收音机?”他说。

    “收音机?”听到这个我兴奋了。之前在旧学校里,我看到张朋君、吴大店和张洪广一块儿做过收音机,他们站在学校破旧的窗台下,手拿着一个很不像样的东西,炫耀地捂在耳朵上听着,边听边兴奋地叫喊着,原来那就是他们一起制作的收音机。“好啊!”我扔掉镰刀说。

    说干就干,我们找了一只圆形铁盒子,均匀地缠绕上漆包线,将一块磁铁绑在上面,接出一条长长的铝线挂到房檐上,再接一根地线插到土里,然后张洪广拍拍手,说“收音机”制作完成了。他拿着“收音机”凑到耳朵上,东转转,西转转,搜寻着信号。

    “有了,”他突然说,“你来听听。”

    我接过“收音机”,也凑到耳朵上,仔细地听着,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偶尔像被挤了一样,有歌声、评戏还有播报,杂乱地凑在一处。

    张洪广回家去了,我抱着那个黑乎乎的“收音机”听到晚上也没听到一个正儿八经的节目。

第9章 新学校的几件事

    新学校,我继续读一年级,数学老师还是张华,语文老师叫尚为民。尚为民是从五里之外的尚家村请来的,之前当过老师,经验丰富,留着两撇小黑胡,左腿天生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对学生很严厉,在课堂上一般都冷着脸,一言不合就生气。

    第一节课是数学,张华老师身着整齐漂亮的衣服,脚步轻盈地迈进教室。她说话柔声细语,几乎不看我们,只是上课,她高贵典雅,使我们感觉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雾。我们衣衫褴褛,她着装整齐漂亮;我们言语粗俗,她谈吐优雅;我们矮小黝黑,她颀长嫩白;我们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她的父亲却是负过伤的革命英雄。

    我们和她之间的那层雾,是教养上的隔膜,是生长环境上的差距,是心理状态上的不同。我们是池塘里的泥鳅,她是苍茫的大海上高傲的海燕。也许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我们中的一员,迟早有一天她会插上翅膀飞走的。她的身体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所以,她的教书只是过渡,并不是因为她热爱教育,热爱孩子们。

    她站在讲台上,无异于观音菩萨禅坐于云端俯瞰众生。

    “叮铃铃……”下课了,她说声“下课”,遂机械麻木地走出教室。这下课的铃声,无异于在人群中突然炸响的爆仗,炸的孩子们四散奔逃,蹿出室外。铃声响完了,教室也被倒空了,院子里仿佛布满了搁浅的“虾兵蟹将”们,在四处活嘣乱跳着。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王小花从衣兜里掏出一团橡皮带,领着一帮女孩儿再次回到教室,我很好奇地跟在后面。王小花是从王家村转来的,据说她家在外面也有革命亲属,不久就要离开乡村到城市里去,所以,她高傲地像个公主,高调宣传着这件事,并在周围聚起了一帮拥护她的同学们。

    她站在讲台上,命令两个小女生左右两端叉开双腿撑起橡皮带,她在中间跳起皮筋来,边跳边唱着跳皮筋的歌谣。

    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六五六,六五七,六八六九七十一。”

    跳皮筋,我第一,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六五六,六五七,六八六九七十一。

    七五六,七五七,七八七九八十一。

    八五六,八五七,八八**九十一。

    九五六,九五七,九**九一百一。

    跳得好,跳得齐,健康活泼数第一。”

    橡皮筋,

    脚上绕,

    跳到天上落在地,

    跳过山,

    跳过海,

    跳到祖国的台湾岛!”

    鸭子咪咪叫,老牛蹦又跳。

    大马吃白菜,熊猫跑步快。

    白兔圆耳朵,老虎叫呱呱。

    老鼠比猪胖,公鸡会下蛋。”

    在全班女孩儿里,大家都穿着打补丁的长裤和外衣,头发长而凌乱。唯有王小花,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旧而整洁的t恤和小裙子,系着红领巾,她的跳姿律动而昂扬,充满现下的幸福自信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一双小球鞋敲在讲台上“啪啪”作响,小裙也跳动着,让整个教室里升腾着青春的火焰。

    看着蝴蝶般飞舞在讲台上的王小花,我有梦一样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真的,那就是一场梦。

    王小花霸道地跳完四曲后,才允许别人跳,另一个女孩感激地望了一眼王小花,站到了皮筋中间跳起来,清脆的嗓音里传出阵阵的歌谣。

    “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赶快跳山墙,山墙没有用,赶快钻地洞,地洞有炸子,炸死小日本!”

    接下来另外两个小女生也跳起来,唱着不同的曲调。

    “周扒皮,会偷鸡,半夜里起来学公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一朵红花红又红,***是女英雄,我们大家学习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同学们陆续涌进教室。等到大家坐在长条凳上,差不多都到齐了,王小花才小手一挥说:“散了,不跳了,唉,上课!”说完,她将橡皮盘收起来,团成一团,又放入小裙上的口袋里,极不情愿地向座位走去。

    这节课是语文,在鼎沸的吵闹里,尚为民教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一声不响地向下张望着,教室里渐渐冷静下来,几个学生仍然不知疲倦地打闹着。只听“啪”一声响,尚为民老师将手中的课本狠狠地摔落在讲桌上,教室里立刻安静了,打闹的几个同学转过身睁着惊恐的小眼睛望向讲台,看到尚为民老师那上下颤动的八字胡,瞬间都僵住了。

    “上课!”尚为民老师说,“这节课学拼音……上节课学完了‘a、o、e、i、u、u’,这节课学‘b’,念‘b’的拼音,开始啊,大家跟着我念,……波啊巴……波窝波……波依……”

    “波依……”下面响起整齐的童声,有几个小男生一边念着,一边偷偷地笑着。

    同村的张爱强比我大两岁,平常喜欢胡闹,从不认真学习,或许,他从父辈那得到的“箴言”就是读书无用,只需要读完小学就足以应付整个人生,所以他干脆提早放弃了。不像我,父亲从不在家,几乎不跟我说话,也得不到如此“宝贵”的人生经验,我倒是想学,只是如何也学不会。

    听着尚为民老师念“波依”的拼音,他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抑制不住的笑将肩膀冲得一鼓一鼓的,仿佛胸腔里疯狂转动着一部发动机。

    第二天课间,张爱强带着几个男同学走近我,坐在我面对面郑重其事地问我:“张小强,你喜欢吃猪波依么?”

    “猪波依?猪波依是啥?”我不明所以。

    “总之,你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行了。”他坚持说。

    “喜欢,当然喜欢吃,那是好东西。”为了显示我的“博学”,为了不被人鄙视我是一个连“猪波依”都不知道的人,我违心地答道,并且我的语气是极其坚定的。

    “哦……”张爱强和他的几个同伙哄笑着离开了,“张小强喜欢吃猪波依……张小强喜欢吃猪波依……”

第10章 尚为民老师

    我猜测,上帝给了尚为民老师一只残疾的腿也就罢了,这已够凄惨了,仍觉得对他捉弄得不够,又附赠了一副暴脾气。

    有几个同学在家无聊,晚上常蹿到学校去,隔着窗户偷看尚为民老师吃面条的样子,他们觉得很滑稽,回来后讲得绘声绘色极是精彩。听到这些,我和张天津、张北京蠢蠢欲动。一晚,张天津撂下饭碗来找我,说要去学校看老师吃面条,可我家还没做饭,我等不得了,一气之下饭也不屑吃了,跟他跑到学校去。

    学校的大门关着,只是上面嵌着的小门没锁,虚掩着,我们悄悄摸进去,跟小偷差不多。来到窗前,隔着窗玻璃窥视尚为民老师。借着烛光,看到他在火红的碳炉上下面条,下的是炝锅面。他在锅里加入少许棉油,放入葱花,转身回到桌子前看报纸。

    炉火熊熊燃烧着,尚为民老师看报纸入了迷,油锅里冒出缕缕青烟来,“嘭”的一声腾起了火焰,将他吓了一跳,扔掉了报纸。他起身跑到水桶边,舀了一舀子凉水站在远处撇入油锅里。“哧”一声撕裂性的巨响,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上空腾起阵阵青白色的烟雾。

    老师端起炒锅,忿忿地将“油水”倒入泔水桶,仔细察看着炒锅。炒锅的底部已严重扭曲变形,纽结在一起,仿佛揉碎的锡纸,展开之后也难以复原了。“妈逼!”尚老师骂着。我们躲在窗外的阴影里窃笑着。他愤恨地向天空挥舞了几下拳头,重新切葱花、热油锅。

    面条终于下好了,他捞出满满一大碗,舀满了汤,端到桌子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巴上的两撇小黑胡剧烈地抖动着,“哧溜哧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窗外都能听到。张天津在窗外“嘻嘻”地笑着:“这家伙简直是头猪!”我的口水却在嘴巴里打着转,双手捂着“咕咕”叫着的肚子。

    我多么想跑到屋子里,对着尚老师打个漂亮的少先队队礼,请求他:“尚老师,我是少先队员,给我吃碗面条好吗?”但我没敢动。长这么大几乎没吃过炝锅面的我,隔着窗玻璃,已想像着自己吃到了美味的面条,吃完满满的一大碗后,正打着饱嗝回味无穷。

    尚老师一连吃了三大碗,又喝了一碗面条油汤才美美地直起腰,向天空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当我还沉浸在烫热清香的面条从我口腔滑入的想像中时,张天津悄悄捅了我一指,我清醒过来,踮着脚尖跟着他逃离了学校。从同学们的经验得知,此时的尚老师马上就要出来尿尿了。

    学校在村子最南边,水井却在村子最北边,两者相距一千米,所以吃水很成问题。尚为民是位老师,但并未尊贵到有人替他挑水的地步。所以,他既是老师,也是挑夫。不过,尚老师从未把自己当作我们村民中的一员,绝不能与我们为伍随便出现在早上的挑水大军里。

    所以,尚老师必须早起。每天天不亮,老师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挑着扁担,担着两只空桶去“遥远”的井台打水。回来后,再次滚进被窝里,来一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

    “从没见他打过水呀!”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曾几何时,大家甚至以为尚为民是位道法高深的隐者,身边自有无所不能的狐仙供他差谴。

    正因为这样,他打回的每一滴水,都很珍贵。

    仲春季节,阳气蒸腾,阳光掠夺着万物的每一滴水分。我们小孩子,通常吃过早饭水都顾不得喝几口便冲向学校了,在枯燥的教室里乖乖地呆满四节课,在课间又要疯狂地打闹,常常汗流浃背。所以,我们渴啊,渴到嗓子冒烟,倘若面前摆着一桶不知名的液体,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那天大课间,我和张天津在院子里疯狂地追逐着,两个人浑身像被洗过一样,焦渴让我们痛苦难耐,而我们都没有捎水。父母们普遍没这个意识,我们也懒得要求。最后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张天津拉着我的肩膀说:“走,咱们去尚老师办公室里喝水。”

    “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还没等我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张天津已经拉我来到尚老师办公室的门口。“没人!”张天津向里面张望着。然后我们分别向四周望望,的确没人!张天津一脚跨进办公室,迅速抓起舀子从水桶里舀出清水贪婪地喝起来,我甚至能听到那些清凉的水流进他肚子里的“汩汩”声。

    我看着他,好像看到一股清凉的水流入一片生长着萎蔫禾苗的农田,我盼望他赶快喝完并放下舀子,然后我再冲进去……

    “妈逼!”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接着一个人影撞开我,把我挤到门边向办公室里冲去,接着,那个人影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向触在张天津嘴边的铁舀子,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那舀子仿佛鹞子翻身,“唰”一下升上了屋顶,随着“当”一声撞击,失去了上冲速度的舀子直坠到地面。张天津被吓傻了。

    尚为民俯身去捡取落在地上的舀子。

    张天津猛然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望了一眼舀子和尚老师,在老师尚未起身的刹间,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办公室向教室奔去。我紧随其后。

    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们两个惊魂甫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尚老师出现在教室口来堵截我们。我们幼小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灾难。暴怒之下的他,会不会像踢那只舀子一样,把我们也踢到房顶上去。但是尚老师没有这么做。或许他只顾心疼他被踢扁的舀子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尚老师暴怒的吼骂声。“谁再来偷喝我的水,我砸断谁的腿!……”

    尚老师在学校里比较孤僻高傲,不愿意与人为伍。我猜,或许他觉得其他人不配跟他在一起。

    不过,后来他跟张朋君成了朋友,一个是五年级的学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老师,更何况是自命不凡的尚为民,看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人们突然看到尚为民跟张朋君并排在学校里走着,谈笑风生。张朋君左腿有残疾,似乎短一些,走起来总是向左拐。而尚为民右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总是向右拐。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一个往左拐,一个往右拐,看起来很协调的样子。

    一下子,关于高傲孤僻的尚为民为何交到了乳臭未干的张朋君这位小学生朋友,人们似乎找到了答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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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