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姥爷去世
几个月之后,母亲接到通知,姥爷过世了,母亲急忙安顿好姐姐,只带着我赶回姥爷家。
姥爷家里人来人往,哭声阵阵,舅舅一家人披麻戴孝,举行着葬礼仪式。母亲和我被带到姥爷遗体前见最后一面。我看到姥爷脸上的皱纹舒展了好多,比过年时见过的又黑又皱不同,样子安详从容。
可能是他不用再煎熬于人世间的痛苦的原因吧。
母亲被安排到灵棚去哭了,把我扔在一边,我既不用披麻戴孝,也不用哭,站在墙根下,拿一支铁锥插着墙体青砖基脚与上部土坯之间的苇草。苇草有防碱的作用,来自地下的碱潮侵入砖石的基脚,继续向上,止于苇草,可以避免土坯被碱潮侵蚀。
苇草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每一次我用铁锥插向它们,都结实地嵌在苇草间或茎孔内。那时我七岁,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紧张尴尬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好不容易捱到午后。
午后,一阵骚乱之后,帮忙的人员簇拥着舅舅,将姥爷的遗体搬出来,放入一只木制的棺材内。在我们的注视下,有人七手八脚帮忙覆上棺盖钉好了。一行人抬着棺材,向野外的墓地走去,一公里的路程,撒满了悲怆的哭声。
舅舅的哭声雄浑、悠长、转折而凄惨。两个表哥的哭声单调混浊。妗子和母亲的哭声曲折婉转,悠扬动听,有故事内容,并调和着使人落泪的悲哀。女孩儿的哭声时停时有,莺莺燕燕、细微微的。
我穿着开裆裤,距离母亲一两步远,跟在后面。
“我那不容易的爹哟……你再也不管我咧……活着时受了那么大的罪……今后再也不用受罪咧……我那亲爹哟……”母亲和妗子这样“唱”道,曲调婉转,音韵悠扬。真的,与其说在哭,不如说在唱。
我很纳闷,女人天生就会有这种哭丧的能力?我很怀疑,古时一定有人为哭腔谱过曲,并秘密流传至今。我还怀疑,每个女子都在内心里默默练习过,绝不会是基因里的传承。
这哭声,抑或是“歌声”的抑扬顿挫,委婉动听、悠长悦耳,伴着汩汩而下的泪水,可谓是一幕声情并茂、画面与音乐俱佳的戏曲。
于是那些离去的老人,应该能够在孝子的高亢雄浑和义女的悦耳的哭声中,安心地升入天堂,早登极乐了吧。
舅舅在前,拄着“哀杖”,仰面向天,边走边哭,脚步踉踉跄跄,几欲摔倒。“哀杖”是用柳枝做成的,因为,据说柳树有招魂的功能。将小指粗细的柳枝砍成一米半左右,上面呈螺旋形环绕着一圈圈黄草纸。只允许男丁执握,女子无权触碰。
母亲和妗子则互相搀扶,半闭着眼睛,斜歪着脑袋,边哭边行。
姥爷的坟墓在一片麦地里,据说是老李家的祖坟所在地,墓穴早开好了,座南朝北,方方正正。一阵剧烈的哭声过后,姥爷下葬。亲人在坟前哭成一团。大家抓起铁锹埋土,土堆渐渐高出地面去,成为一座锥形的坟茔。孝子贤孙依次跪拜。
“还有人拜祭吗?”主持葬礼的执事问。
“外甥呢?让他也来拜一下。”有人七嘴八舌地提议。“外甥”指的是我。
“在那呢!”我还在一旁“事不关己”呢,母亲指着我的方向喊道。
有人过来,将不明所以的我拉到了坟前。
“跪下,对着坟拜一拜,跟你姥爷告个别。”那人说。我看看大家,“跪下,磕头就行。”有人嚷嚷着。这回我懂了。我以前看过葬礼,记得跪拜的样子。
我头朝坟墓,跪在那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还没等起身呢,后面传来了阵阵哄笑声。
“有模有样呵!”
“穿着开裆裤,屁股蛋都露出来了。”
“屁股蛋?连小鸟鸟都露出来了。”
拜完后,我起身,有人笑得更欢了。我很得意。
“你拜得很好,虽然小鸟鸟都露出来了……大家都夸你了,你姥爷在地下一定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笑着对我说。
我拜得很好,我拜得不错,至于露鸟鸟的事儿,我并不在乎。
之后的几天里,母亲一直沉默寡言,有时候独自落泪,很伤心的样子。
“刚听到你姥爷去世的消息,我并不觉得怎样……你姥爷下葬之后,这几天我常常想起他,有时候晚上梦到他朝着我笑……我很早没有娘,现在你姥爷也没了,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母亲对我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倒没觉得怎样,姥爷给我的印象,仅限于又黑又瘦,满脸皱纹,皱纹里淤满泥灰,只能躺在床上的一个老头而已。
母亲又独自去了一趟舅家,在姥爷坟上烧纸,坟前烧纸,即是为阴间的亲人送钱,或许,以这样的方式,让逝者安息,让自己获得心灵的安宁。
有时,我拿出从舅舅家“偷”来的那把小铲,仔细地端详着。
“既然你稀罕它,你就拿走吧……想当年这把小铁铲还是你姥爷亲手做给你表哥的呢……”
我记得舅舅曾这样对我说。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论亲人与否,只要彼此交流产生共鸣,就会相互在对方的心灵种下种子,种子萌发,连成一线。无论谁走到哪里,一旦远了,线扯紧了都会痛。
一旦某个人离开,只有对方的种子枯萎了,大家才会忘掉彼此种下的情感。但在此之前,你会不停浇灌它,直到精疲力竭,与他的情感完全枯萎,时光才会医好你的创伤。
有时候依然会痛,但并不明显。
有一件事我还忘了说。
那天,当我们离开坟茔之前,舅舅和表哥把他们手中的哀杖全部深深地倒插在坟茔的黄土中。其中有一棵发芽了,历经寒暑,不仅没有枯萎,反而茁壮成长。后来,我结婚时去拜过一次,给坟墓立碑的时候也拜过一次。
当年的那根哀杖,如今已成长一棵巨树,两人抱拢才能合围,树木参天,投下巨大的庇荫。
“哀杖成树,后世子孙一定发达兴旺。”有人如是说。
第20章 羊粪蛋事件
一天,我和小伙伴在屋后的大街上疯跑,突然发现,在布满瓦砾和尘土的路面上,竟然散落着许多“软枣”,黑乎乎的,圆皱丑陋,立刻激发了我的味蕾。我感觉口水在舌边打转,再次回味起软枣的甜软甘美。我装作不知,依旧与伙伴们疯跑着,却时刻注意着脚下的“软枣”。这些“软枣”,应该独属于我自己,我想据为己有,绝不向他们吐露关于软枣的任何秘密。
为此,我的内心忐忑不安。
我跑着闹着,心脏狂跳不已,仿佛在惦念和守护着一些不属于自己却触手可及的东西。小伙伴们并不管这个,他们放肆地穿街而过,盘旋往复,来回践踏着那些“软枣”,更多的“软枣”被踩碎踩烂混入尘土。
我担心不已,心疼不已。
有人无意中将这些“软枣”散落了,一定会回来捡起的,这是我的担心。而更多的“软枣”被碾落成泥,是我所剧烈心疼的。我既担心,又心疼,感觉到精疲力竭、沮丧无比。
小伙伴们存心似的,越往密集的“软枣”处奔跑。最后,这些“枣子”被他们踩碎殆尽,它们的香气难抵陆游UU小说的梅花,与我的失望一道,永远消失了。
夕阳慢慢收网,将一整天的热情缓缓抽离地平线,我两手空空回家,蹿上大炕,趴在炕脚卷起的被褥上,小心翼翼地哭泣着。父亲依旧不在家,母亲通常八点多钟才做晚饭,他们对孩子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向来没有洞察力,一度让我怀疑他们是否会在意我的生死。
他直接忽略了我。而她,只会在我不需要的时候来烦我,而当我真正需要她的时候,她的敏感力却消失了。所以,无人来打扰,也没人在乎我因用力压抑无声的哭泣而耸动的肩膀。黑夜渐渐笼罩了村子,我疲惫地睡着了,在梦中感觉自己不是任何人,只是被关在门外那只既无窝棚也无食物的小黄。
几个月后,姐姐上学去了,母亲心血来潮带我到邻居家串门。我拉着母亲的手走出破旧的院落转到屋后,从大街向东五十米,再向左拐,转入一条死胡同。胡同狭窄阴暗,两旁的院墙摇摇欲坠。半米高的青砖基脚被侵蚀的已无棱角,砖和坯的碎末不规则地散落下来,渗出的白色碱苔布满了整片基脚。
基脚上部,是土坯或泥制的围墙,与基脚的接合处因咸碱的侵蚀向内凹陷,碱掉的土末在脚步的震动中簌簌向下流淌着。
在死胡同的尽头处,就是刘书印家,他们是我们家的常客,是好朋友,只见两扇木制门紧闭着,上面布满青苔和沉灰。
无需敲门,捏住木门上部的铁环,用力向右扭动,里面的栓关即被挑起,放手后,栓关横躺在另一个方向,轻轻推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黑沉沉的门洞。母亲拉着我跨过半尺高的门坎儿,走进门洞内,我抬头看看门洞顶部,粗大的檩条上面排列着整齐的芦杆,这些芦杆既无风雨阳光侵袭,又无灶灰侵染,显得很是洁净。
我握紧了母亲的手,内心有稍许紧张感,即使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串门,不是在偷窃,可是心依然“砰砰”跳着,肌肉在轻微的痉挛抖动。
跨出门洞外,天空明朗了许多,阳光从门洞檐侧射入院内,接着看到天井当中立着一株大树,遮天蔽日,将大半个天井罩在其中,树下清凉怡人。转头看看北屋,三间西北屋矮小,三间东北屋稍高一些,都是木门木窗,窗上贴着窗纸。在西北屋侧门下的一棵铁钎旁,拴着几只皮毛白中发黄的山羊。
“吖吖吖”,山羊见有人来,向屋子里的人发出警报。此时,我惊喜地发现,山羊身旁,和大树下,散落着数不清的“软枣”,颗颗硕大,粒粒饱满,我心中一紧,没有说话,口水立刻涌了上来。
刘书印迎出门来,笑着招呼道,“五婶儿,是你啊,快进屋,小强啊,快进屋……”
母亲一拉我的手,我们一前一后被让进屋内。母亲又收紧我的手说,“快叫哥,叫嫂子……”我倚在母亲腿旁,面无表情,怯生生地看着地面,说,“哥,嫂子。”
刘书印和刘嫂爽快地应了一声,脸上堆满笑容,转身去沏茶。母亲却数落道,“叫哥叫嫂子咋还看着地下呢……地下有钱咋得……”
我默不作声,反正双方经常串门,我很熟悉他们,刘哥瘦高个儿,两撇小黑胡,说话幽默风趣,刘嫂有时正经庄重,有时喜欢开玩笑,我知道他们不会挑理。
落座,茶香开始在屋子里缭绕,香烟也已经燃起,他们你来我往地唠起已唠了千年的家常。我很沉闷,他们没有拿我当回事儿,我完全是局外人,又不断牵挂着树底下的“软枣”,于是慢慢向门边靠,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出屋外。
站在院子里,那只山羊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草。
望望屋门,又看看院门,四下都很安静。我快速弯腰,伸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软枣”,笨拙地塞入衣服上的小口袋里。怕被发现,不敢多捡,两只口袋儿仅捡了小半满。然后两手捂着口袋儿,忐忑不安地进入屋内。
他们仍然谈笑风生,甚至手舞足蹈,愉悦地打发着时间。而我既要掩饰自己的激动,又要掩藏自己的“收获”不被他们发现,战战兢兢,难以忍受,感觉时间特别漫长。
母亲不说走,我就继续默默忍受。在需要得不到满足的漫长岁月里,我渐渐失去了请求别人满足自己需要的能力。我抬头看看母亲,只见她哈哈大笑着,显露着被烟草熏黑的牙齿,一团团烟雾经过肺部过滤,再次通过鼻孔和口腔喷发出来。
最后,一阵笑声由谷峰滑到谷底,戛然而止,空气冷却下来,进入短暂沉默期。
母亲伸伸腰,看了看窗外的阳光说,“不早咧,你们得烧火忙饭了吧?”
“还早哇,急啥,再拉拉,再拉拉。”刘嫂殷勤留客。
“不行啊,得回家呀!”母亲说完,来到外屋,扯起百般无聊的我起身离去。拐过墙角进入大街,在我们的屋后,我的赤脚被一颗尖利的石子扎了一下,我“哎哟”一声,拉着母亲一瘸一拐回到家里。
“来,我看看你的脚。”说完,母亲双手伸入我的腰侧,将我抱到炕沿坐下。
“咦!你口袋里有啥?圆鼓鼓、**的……”
我这才想起口袋里的东西,忙捂住口袋兴奋地笑道,“嘿嘿,我有软枣!”
“软枣!你哪来的软枣?”母亲已经伸出手去,从我口袋里掏出几颗,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想让她分享我的成果和喜悦。
谁知母亲不看则可,一看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朝巴孩子啊,这哪是软枣啊,这是羊屎蛋儿啊……从你刘书印哥家捡的是吧,他家养羊啊……真是吃屎的孩子啊,多咱才能长大呀……”
我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她将我的“软枣”一粒粒掼到地下,放肆地嘲笑着。那声音将我的希望和自尊一点点粉碎,刺耳难当。
后来,“羊屎蛋”事件成了她的另一项重要谈资,每逢串门或来客,不管是否当着我的面,不管我同不同意,她都要拿出来晒一晒,笑过之后,大家都心满意足。我却蜷在角落里用一把破簸箕盖住自己,羞臊无比、咬牙切齿。
对我来说,她们的嘲笑没有意义,并没促使我为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买单,相反我觉得受了某种侮辱。有时我想,倘若有个办法能让她们闭嘴,我宁愿付出小小的生命来换取。
第21章 外国人吻了建莹姐
一天,母亲告诉我,建莹姐把我哥磕晕了。
那天,家里没人来玩,母亲无聊地喝着茶水抽着烟卷,我见她猛吸一口烟后,不等吐出便捏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气,烟雾和茶水的雾气缠成一片蒸腾缭绕,就像渔夫撬掉了胆瓶上的封印,在魔鬼出现之前散布的青烟。
“哎!你建莹姐那个冒失鬼,竟然把你哥磕晕了。”母亲对我叹道,“你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个朝巴闺女儿。”
“磕晕?建莹姐怎么把他磕晕的?我哥死了吗?”我问。
“没死,当时磕没气儿了,上医院救活了。”
建莹姐是二爷的大女儿,比建强哥大10岁,她想努力当个好姐姐,常带我哥玩耍。那天,她把哥放在木推车的扁篓里,推着他在院子里奔跑,遭到了二爷的大声训斥。建莹姐不服气,推着车子跑到胡同里,胡同里坎坷不平,每一刻都在颠簸着,哥哥在扁篓里哈哈大笑,有惊吓也有惊喜。
建莹姐从哥哥的笑声中得到了鼓励,速度更快了。前面出现一道向下的斜坡,建莹姐在兴奋中未刹住车,径直向下冲去。车子脱手了,在她的尖叫声中翻入一道深沟里。“啊!”只听哥哥惨叫了一声,再也没音了。
建莹姐冲上去抱起哥哥,摇着他呼唤他,都没有反应,她吓坏了,将哥哥一路抱回家去,向二爷哭喊着。二爷扑上来,摸了摸软塌塌的哥哥,立刻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强哎……我的建强哎……你到底咋了……”
“快去叫你五叔!”二娘对建莹姐说,“看看他有啥办法。”
建莹姐跑到我家,和我娘一起跑向生产队找我爸爸。爸爸二话没说,骑上生产队里唯一的那辆自行车,驰向二爷家。
“二哥,先别哭了,”父亲劝住二爷,“赶快抱上他,去窑郭卫生院。”
二爷抱着哥哥,父亲载着二爷,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奔驰,仿佛逃命般被日本鬼子的刺刀追逐着。窑郭村是乡政府驻地,那里有唯一的一间卫生院。父亲被二爷的大哭声催促着,汗流浃背,把昏迷不醒的哥哥抱进诊室。
医生慌忙戴上听诊器,听了听,又摘下听诊器,仔细观察着哥哥。
“没事,只是昏迷了。”医生说。他扶起哥哥,捶打前胸、抚摸后背,一袋烟的功夫,哥哥“嗯”了一声醒了过来。二爷在面前紧张地望着他。
“爹?”哥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二爷。
“唉。”二爷应着,松了一口气。
回家之后,二爷狠狠批评了建莹姐,并将木推车加了铁锁,自己不用绝不打开它。
自那之后,建莹姐时常呆呆地望着锁住的木推车,看起来很伤心,像被剪断了翅膀。那把铁锁,又剥夺了她一项快乐。
不几天,有人从田里回来四处传扬,说在村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外国人,那些外国人长得像妖怪,还喜欢吃小孩儿,没事儿大家别去凑热闹。这可真新奇。听说后,我们小孩子不仅不怕,反而纷纷跑到野地里,看那些长满络腮胡子、蓝眼睛的外国人。
外国人很和气,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用“叽哩咕噜”的外语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扯着红黄蓝三色的胶皮细电线,每隔二十米挖个小坑,灌上水,将一截截明晃晃的铁管相互连接就着坑眼儿打入地下,将电线与突出地面铁管的顶端相连,然后示意我们远离。一个外国人在远处按下按钮。
“砰”的一声闷响,震彻着我们的耳膜,一股股泥浆从每个孔眼里冲天而出跃上云霄,把我们吓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在勘探石油。
我们站在一边儿,边向嘴巴里塞甜脆的胡萝卜,边傻傻地看着他们。
“whatareyoueating?canyougivemesomethingtoeat?”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感到害怕,不禁向后退去。他停在那里摊开双手,不像有威胁性的样子,一手指着我手中的胡萝卜,一手指向自己张大的嘴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皱着眉头迟疑了好久,我才把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他。
“thankyou!”他笑着说,那笑容像涂抹着天空的阳光。他转身走去,到盛水的塑料桶边,倒水将胡萝卜洗净,“咔嚓”咬下一截儿,大吃大嚼起来,边吃边赞叹,“verygood!great!”
“verygood!thankyou!anotherone,please.”他又指着自己的嘴巴笑着请求我。我翻过裤兜,摆摆手表示没有了。他遗憾地离开了。我重新翻回裤兜,有点难过,觉得欠了他什么。我跑回家去。
我家从不种这类东西,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时间,不像我二爷家,大半个天井被开辟成小菜园,一到夏日,菜园里就满目琳琅、赏心悦目。于是我跑到二爷家,跟哥哥和建莹姐说外国人的事情,特别提到了胡萝卜。建莹姐和哥哥瞅瞅二爷不在家,各自装满了一兜胡萝卜,向野外跑去。
向我请求胡萝卜的外国人不知去哪了,于是我们站在另外几个外国人旁边,掏出胡萝卜塞进嘴巴,有意咬得“咔嚓”作响,胡萝卜的汁水顺着我嘴角流下来,脆生生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终于,有一个外国小伙子回头望向我们。
“excuseme,mayihaveacarrot?”那个小伙子走近我们,对站在我们之间的建莹姐问。这个小伙子比之前的那个更高更帅,蓝汪汪的眼睛仿佛幽深的湖泊,微笑仿佛湖面上闪动的波光。
建莹姐看着他,又看看我。
“他一定是向你要胡萝卜。”我说。建莹姐将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她。那人摇晃着手中的胡萝卜,微笑更加灿烂了。
“um,yummy!what'syourname?”他嚼着胡萝卜,点头赞叹着,用那双湖泊似的蓝眼睛盯着建莹姐。
建莹姐十五岁,人生中最好的年龄,碧玉年华、怀春季节。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庞,一对乌黑清亮的大眼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她望向那对蓝眼睛,她的一泓潭水立刻被一片湖泊包容了。建莹姐从未被一个男孩子这样看过,尤其是又高又帅气质闲雅的男孩子,她的脸红了。
“you're”他又“叽哩咕噜”地说道。
“啵。”那个外国小伙子趁着建莹姐惊慌错乱的时刻,俯向她的脸,吻了她一下。
“啊!”建莹姐迅速转身,尖叫着跑开了。
或许那个吻,在那位外国小伙子的国度里很是寻常,可是对于落后闭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乡村来说,这个吻无异于污辱。在家里,我甚至从没见过父亲吻过母亲。亲吻,在大多数父母看来是邪恶的,他们给亲吻叫“亲嘴儿”,一想到这个词儿,他们的身上从内而外就会渗出粘乎乎的邪恶。他们受其激励和怂恿,却在拼命抑制它。
我和哥哥认为那个外国小伙子欺负了姐姐,对他怒目而视。外国小伙子看着跑走的建莹姐失落地垂下了脑袋。当他抬头望见我和哥哥眼中射出的寒光时,迟疑了一下,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我们无能为力,那些外国人就像有魔力的妖怪,在我们的心目中巨大而神秘,令我们不敢报复,唯有在心底里狠狠地问候着他们的母亲。
第22章 大胆的建莹姐
建莹姐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一头扑到炕头,蒙上被子大哭起来,谁问也不说。我和哥哥也跑回家,坐在一旁伤心地望着她。直到由舞臂嚎啕转为莺莺燕燕。
过了好长时间,建莹姐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眼睛都红肿了。发现我们望着她,再次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到底咋了?出啥事儿了?你……”二爷问,“她怎么了,你们知道吗?”二爷转身回望着我们,我和哥哥望向建莹姐。我刚要说话,但见建莹姐抬头飞快地瞄了我一眼,我闭嘴了。
“不知道哇!”我扯了个谎。
“到底啥事儿啊?别人欺负你了?我去找他!”二爷对着建莹姐扯嗓子喊道。
“不用你管啊!你走哇!”建莹姐抬起头来呛火道。“咋说话啊!没大没小的!”二爷一甩手愤愤离开了。
晚上,张建莹躺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着,第一次失眠了。外国小伙子那高大的身影和帅气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着,还有那两汪湛蓝的“湖水”,仿佛穿透了她的心。猝不及防的那个吻,像块儿通红的烙铁,让她的脸发红发烫。
她想恨那个外国小伙子,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的心灵也被打开了,由内而外仿佛涌动和流淌着既甜蜜又痛苦的汁液。
她惊醒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她睁开眼睛望向漆黑的屋顶。平静了一会儿,才感到潮水退去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凉凉的,仿佛被搁浅在湖岸上。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建莹姐独自一人走去了野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还偷偷在兜里装满了丰满、匀称的胡萝卜。我叫上哥哥偷偷跟着她,看她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过时高时低的野草,再次接近了那些正在工作的外国人。却远远地躲在几棵茂密的柽柳后面,望着昨天见到的那个小伙子,眼神躲闪着。
小伙子不经意间发现了她。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慢走近了她。姐姐向他拿出藏在兜里的胡萝卜,两人比比划划吃着萝卜相互交流着。只见小伙子作了个邀请的姿势,带着姐姐向他们的帐篷走去。我和哥哥猫着腰悄悄跟上去,看他们两人闪进了一座帐篷。
透过帐篷的缝隙,我看到小伙子拿出鲜红的苹果招待她,还拿刀从一根包着塑料皮、圆滚滚的食物上切下几片儿拿给姐姐品尝。后来听建莹姐无意中透露,才知那叫火腿。姐姐贪婪她咀嚼着,从未闻过一种四处漫溢,惹得偷窥的我俩口水直流,真想迈步冲进去抢了来吃。
突然,外国小伙子搂住了姐姐,这次姐姐没有抗拒。出于害怕、惊讶和不齿,我和哥哥转身离开了,在遥远的村口,恨恨地望向那顶绿色的帐篷。
十几天后,在田里劳作归来的人们开始传扬外国人离开的消息。建莹姐听到后,马上穿戴整齐、梳好头发向野外跑去。我和哥哥依旧偷偷跟着她来到外国人工作过的地方。那顶帐篷消失了,地表上只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印迹。姐姐一动不动,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似乎在抽泣。
那座帐篷,就像暂栖在那里的一只候鸟,注定被季节赶走,不会为谁而停留。
我难过地想,建莹姐,她的第一次恋爱,就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又不知从何时结束的情况下,随着候鸟的迁徙而消失了。
“那个狗东西已经走了,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哥哥在她身后大叫道。“狗东西”这个称谓,在我们村子,是对随意欺负别人、无情无义之人的代名词。
“你说谁是狗东西?”姐姐回过头,狠狠地发问。
“就是那个蓝眼睛的妖怪,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人欺负你!那人死了才好呢!”哥哥骂道。
姐姐向我们快步走来,站在哥哥对面,只听“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抽在了哥哥脸上。她打完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几天,村子里突然悄悄地流传起一些猥亵的言论,说是村西头张老二家的大闺女不知羞耻,跟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鬼子搞在一起。
“我亲眼见了……两人都进帐篷了……谁知道她俩干些啥……外国人人高马大,她也不害怕……”
“这么说,她还想找个外国姑爷?”
“狗屁,人家还得要她!早拍拍屁股走了,这个傻妮儿!……”
“这一传扬,这闺女儿多半嫁不出去了……谁能相信啊,张建莹这闺女儿竟能干出这事儿来,我绝对想不到……”
“你们都在外面胡咧咧啥了?”一天,建莹姐怒气冲冲地找到哥哥和我,劈头盖脸地问。
“我啥也没说!”哥哥理直气壮。
“谁说谁是小狗子!”我吓坏了,发着毒誓。
八十年代,闭塞的小村落,保守的性别观,谁又能想到一个大姑娘家竟然跟一个外国鬼子搞在一起,但传言越传越凶,使人不得不信。终于,这些闲言碎语落进了二爷的耳朵。
“张建莹,你到底干了些啥!”二爷质问着姐姐。姐姐没有辩解,一转身扑到床上,蒙头大哭起来。
“造孽啊!”二爷无力地瘫到小凳上。
很长一段时间二爷都羞于出门,窝在家里长吁短叹,并不时关注着姐姐的情绪。除此之外,他还委托二娘时不时进入建莹姐的房间,殷勤地帮她洗衣服,观察着她腹部的变化。一个月之后,二娘看到了姐姐在厕所里落下的经血,她的心才放了下来。
村子里的流言也慢慢平息了,二爷走出家门,触到的目光已不再那么烫人了。这件事就像肆虐的暴雨后一定会有久违的晴天一样慢慢平息了。偶尔有涟漪,也只是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
有时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大家齐聚在我们家,啜着茶水、吐着烟雾还会聊到此事。那些妇女们眼睛里闪着光儿,深入那些细节,犹如身临其境一般,鄙夷着、不屑着,暗地里却享受着,被那些想象出来的画面灼烧着,故作镇静,用飘忽而微弱的灯光掩饰着自己的兴奋和颤栗。
父亲回家的时候,母亲和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父亲踏入屋子,屋里只静了一小会儿,重又热闹起来,延续着建莹姐与外国鬼子的话题。夜慢慢加深,她们陆续离开了。
第23章 六婶儿
一道狭长的胡同横贯南北,我家、奶奶和三爷、二爷、六叔都住在这条胡同里。
“张天津的爸爸说,我们是‘五服’以内的一家子,让我和天津别打架。‘五服’是啥?”我问母亲。
“‘五服’就是家里老人去世后,需要穿孝服磕头哭泣的人,我们不算太亲,正在‘五服’边儿上。也就是说,天津爸爸死后,你得头上戴白,加入送葬队伍的行列。你爸爸死后,天津也得戴白。”母亲说。
“那张北京和张天津是什么关系?他们好像更亲。”我又问。
“张北京的爸爸是张祖尧,张天津的爸爸是张祖亭,他俩是亲兄弟。北京和天津的关系,就像你和你六叔家张海的关系。”
“哦。”
张天津和张北京也住在这条胡同里。哥、我、天津、北京、张海,我们是上下不超过两岁的同龄人,俗话说“十七不找十八的”,我们五个孩子经常粘在一起。这条胡同,几乎承载着我幼儿时的所有记忆。
每天睁开眼睛,胡同里几个伙伴的脸孔就在我面前浮动着,我赶紧爬起来吃几口饭,就跑出去找他们玩儿。
这条胡同,被横贯东西的一条大街隔开了,他们在大街北,唯独我在大街南,我出门后想都不想,迈步就向北去。
张海和张北京不大出来玩儿,整天被父母指挥着在家里敲鸡打狗干零活儿,一度遭到我和哥哥、张天津的鄙视,在我们的印象中,整天闷在家里烧火做饭、喂鸡打狗是小姑娘才做的事儿,就这样的,长大后能有啥出息?就连我母亲跟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时,每谈到张海,都会讥笑他不像个男小子,倒像个大闺女儿,在家啥活都干,既绵软又秀密。
而我和我哥、张天津,就像三个没娘的孩子,东蹿蹿、西蹿蹿,基本不着家。
我先叫上天津,依次向北,联络上我哥,三人一起向北到张海家,或者再向北到张北京家。当我们三人推开六叔家的木门后,看到院子当中散放着一大堆带皮的玉米,张海和六婶儿正坐在那里剥玉米,见我们来了,六婶儿站起身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别走啊,给你们拿糖吃。”六婶儿说完,转身回到屋子里,眨眼的功夫出来了,手中拿着四块糖,给我们每人一块儿。我们如获至宝,赶紧剥开糖纸,将糖块放到嘴巴里贪婪地吮吸着,之后把糖纸展开铺平叠好,小心地放到口袋里。
“站着干啥,坐下吧。”不知何时,六婶儿拿出了三只小凳儿,每人一只递到我们手中。我们挨着张海坐下来,面对着那堆玉米。
“听着啊,我给你们讲故事啊,嗯……就讲《张郎和丁香》的故事。”六婶儿神采飞扬地说。我们把糖吮得滋滋作响,仰起小脸儿,认真地听着。
“从前,有个男子叫张郎,从小父母双亡,他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后来有个媒婆为他牵线,帮他娶了一个老婆,名叫丁香。丁香长得相貌出众,长发三尺,又黑又亮,据说张郎最喜欢她的头发……她不仅漂亮,而且心地善良,白天勤于劳作,晚上缝缝补补,尤其擀得一手好面,做出的汤面又细又匀,香气诱人,张郎总是吃不够。她和张郎夫唱妇随,相处得很好,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在她的帮助下,张郎开了一家店铺,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
听着听着,我们被带进了故事中,张天津张大了嘴巴,连糖都忘了吮吸。
“来呀,别闲着手啊,边剥玉米边听故事。”六婶儿伸出一只大手招呼着。我们下意识地拿起了面前的玉米,机械性地剥着。六婶儿笑了,边剥玉米边讲故事。
“日子富足起来之后,张郎忘了以前的贫穷,开始大手大脚起来,干活懒了,还和一些狐朋狗友赌博饮酒四处玩乐。邻居有个叫王海棠的妇女,生来水性杨花,看到张郎有钱就去勾引他,张郎经不住诱惑两人成了露水夫妻。后来王海棠对张郎百般威逼色诱,让他休掉丁香,她们好一起结婚。张郎回家后休了丁香,丁香没脸回娘家,只好独自在外谋生……
“丁香离家之后,张郎把王海棠娶进了家门。这王海棠跟丁香不一样,她好吃懒做,泼辣刻薄,既不下地干活也不纺织做衣,只知道寻欢作乐……时间一长,张郎的家庭慢慢败落了。更糟糕的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张郎家中突然遭遇一场大火,将他的财产烧得一干二净,在火灾中他还被烧坏了眼睛。看到张郎一无所有后,王海棠无情地离开了他……
“从此张郎成了瞎眼乞丐,每天拄着一根木棒沿街乞讨,苦不堪言。一天他遇到一个好人,这个人是个女人,邀请他到她家吃饭。在那女人家里,她用上好白面,熟练地擀出又细又匀的面条下到锅里,很快汤面香气四溢。不知为何,张郎感觉到这汤面的香气很熟悉。汤面熟了,女人盛上一碗面条,却在碗里放上了自己的一根长发,然后捧着面条递给张郎。张郎早就饿坏了,接过面条狼吞虎咽吃起来……
“他一面吃一面慨叹,‘唉,自从休了我老婆丁香之后,再没吃过这样的好汤面。’吃着吃着张郎吃出了一根头发,他捏着头发的一端,另一只手丈量着头发的另一端,自言自语道,‘这根头发三尺长。’女人问,‘谁的头发会有三尺长?’这时,张郎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就是丁香,顿时他羞愧难当,感到无地自容,转身向灶台上撞去。说来也巧,这一撞正撞进灶膛之中,死掉了。”
那个上午,我们三个哪也没去,跟着张海剥了一上午玉米。看着带皮玉米堆在大大减少,剥皮后的玉米堆显著增长,六婶儿讲故事的话语里都透着欢乐。
“再给你们每人一颗糖,记住,人可不能像那个张郎一样,忘恩负义啊!”六婶儿说着,每人散了一颗糖。我哥和天津剥开糖纸大嚼着,我却捏着那颗糖,在想着六婶儿说的“忘恩负义”的含义。
快到中午了,六婶起身回屋,从里面拿出一小瓢地瓜干,是她自己蒸熟地瓜后切开晒制的,绵软细腻,泛着诱人的油光。这种地瓜,我家从来不晒,吃到的唯一一次,是斜对门张洪洋家大嫂子送给我的。我们以为六婶儿会发给我们每人至少一块,嘴巴里的口水立刻涌了上来。
“我这里好吃的地瓜干给你们留着呵,下午你们还来啊!下午我熬糖,将熬好的糖汁儿浇在地瓜干上面,那可是想不到的好吃,你们绝对没有吃过。”六婶儿说,说完把那瓢地瓜干端回屋子。
当我们流着口水,回想着六婶儿的地瓜干依依不舍地离开前,六婶儿又说:“下午的故事更精彩啊……你们不知道啊,张郎在撞进灶膛前,丁香上前去拉,你猜怎么着?还有,到最后张郎成了‘灶神’,知道是哪个更大的神给他封的吗?”
下午我们如约来到张海家,六婶儿安排我们继续剥玉米,然后她将很多糖块一一剥皮,放到一只小铝锅里,将其蹲在小炉上熬糖。不一会儿,糖的香气弥漫开来。当糖成为粘稠的巧克力色糖汁后,六婶儿抓起地瓜干放入锅内,用筷子搅拌着。我们贪婪地张望着。
“现在吃烫嘴,先凉凉呵。”六婶儿望向我们,我们不禁加紧了速度,将玉米剥地“咔嚓”作响,都希望六婶儿能看到自己努力剥玉米的样子。
傍晚时分,玉米清晰地分为两堆,一堆是膨胀的高高的玉米皮,一堆是干干净净金灿灿的玉米棒。
“吃糖瓜干喽!”六婶儿说。我们一拥而上围了过去。
第24章 张北京
第二天,我去找张北京玩,刚接近他家院门口,隔着围墙就听到院子里传出叫骂的声音,间杂着铁器抽打竹器令人恐惧的“哒哒”声。
“我操煞你娘(当时我村祖传的骂人话),我操煞你娘,你下不下来!……”我站在大门口听着,莫名的害怕,无疑,那声音是祖尧叔家大婶儿的声音。
“我就是不下来,我就是不下来,你砸煞(打死我)我吧,你干脆砸煞我……”是张北京的声音。这是咋了?我在门口迟疑了好久,好奇心占了上风,驱使我推门走了进去。不敢明目张胆,从门洞里探出一只眼睛张望着。
张北京穿着短裤短褂,死死地扒住一架竹梯的第三格,大婶儿左手扯着他的短褂,右手握着一把铁钩,狠狠地敲打着他,边打边骂,看样子僵持了很久。
“下不下来?操煞你娘!……”
“我就是不下来,有本事你砸煞我……”
张北京的后颈、胳膊上一道道肿了起来,青紫间杂触目惊心,他大声哭叫着。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见一道道汗水和泪水将他的脸冲成一道道小溪沟,混合着大声喊叫时从嘴巴里喷出来的粘液,直落到胸前的短褂上。大婶儿面目狰狞,铁钩子举得高高的,从半空中狠狠地砸下来,落在张北京稚嫩的肩膀上。“啊……啊……”
我瞠目结舌,张着大口傻站在那里,这么残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她们娘俩没看到我,继续哭叫厮打着。张北京本能地伸出右腿,蹬踢着大婶儿,向他娘还击。
后来张北京向我们炫耀他毫不屈服的壮举,说那天他看到墙边竖着一架竹梯,便跨上去想爬到屋顶,大婶儿怕他掉下来,因此坚决阻止。一个非要上,一个非不让,两人口角起来,在撕扯中将小事儿升级成一场战斗。
“你这个犟孙……我让你犟……你再犟!”大婶儿大骂着。
“我上去看看就下来,上去看看还不行吗!”张北京坚持着,这种坚持在大婶儿眼中就是犟的表现。大婶儿在气急之中,抄起一把烧灶用的铁钩子,狠狠地抽向张北京。张北京拧劲上涌,视死如归。
“打,给我狠狠地打,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亲爹亲娘的话都不听了,要造反吗?”祖尧大叔儿从北屋里跨出来,为大婶儿助威。大婶儿受到鼓励,打得更狠了。最后,她扔掉铁钩子,摆出过年捉鸡杀鸡的架式,出手如电,一把将张北京扯到了地面上,“咔哒”……大叔儿见状冲上来,抬起右腿向张北京踹去……
后来张北京向我们炫耀时,他的眼角仍是肿的,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豪迈地说:“我爹差点踹断我的肋条,即使这样,我都没服软儿……”
我却被吓怕胆了,再也不敢看大叔儿那几脚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转身向外跑去,在胡同里狂奔着,一直拐到我家屋后的大街上,心脏仍然砰砰跳着,像刚被扔到岸上的一条鱼。稍稍平复后,我从拐角处探出头张望着。突然我感到庆幸,父母虽然白天吵架晚上掐架,却从没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不一会儿,张北京大叫着从家里冲出来,似是冲脱了恶魔的利爪,在胡同里边跑边骂。大叔儿大婶儿在后面追赶着,张北京已逃走好远了,他们才骂骂咧咧转回身去,消失在门洞里。张北京气喘吁吁,终于和我会合了。他扑上前来,激动地握紧了我的双手,不断摇动着,那布满伤痕的脸上闪动着坚强不屈、凯旋而归的荣耀;与我“胜利会师”的喜悦;逃出“魔窟魔爪”的庆幸。
激动渐渐消弭后,我俩在大街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低头踢打着地上的土坷垃。这时,从西向东,蓦然卷过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向我们逼近,我和张北京吃了一惊。
“是蜻蜓!”张北京说。
果然是一大群蜻蜓铺天盖地而来,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像一座山,倾倒和碾压而来。我和北京低下头,蜻蜓群呼啸着掠去了,源源不断。前面的蜻蜓又转回来,在空中盘旋着。有橙黄色的小蜻蜓,也有碧绿的大蜻蜓。
“有蜻蜓啊,捉蜻蜓啊,”张北京大叫着,并催促我,“快,快回去拿大扫帚。”我转身向家里跑去。姐姐正在家闲着没事儿,听说有蜻蜓,急忙抄起大扫帚跑了出来。
大扫帚,就是那种竹制的环卫扫帚,梢端又细又密,适合在半空中挥捕。
姐姐扛着扫帚跑到大街上,看到漫天飞舞的蜻蜓,兴奋地跳跃欢呼着,恨不能变成一只蜻蜓,加入到它们的队伍。
“快扑啊。”张北京大叫着。姐姐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大扫帚,向空中挥舞着,蜻蜓们四散奔逃,有几只躲闪不及,卡在扫帚的缝隙里,被牢牢地压在地面上。
“扑着了,扑着了。”我大喊着。姐姐翻过扫帚,将蜻蜓从竹枝的缝隙里轻轻摘出来,递给我,嘱咐我捏着它们的双翅。接着她又跑开了。
“我也回去拿扫帚!”张北京喊着,一转身跑走了。姐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嘴唇上衔着几只来不及递给我的蜻蜓。从那时起,姐姐矫健而高大的形象在我幼小的眼中一下子丰满起来,觉得她是可以信赖、依赖的亲人。
小伙伴们陆续赶来了,张北京、张天津、我哥、张洪广和他妹妹张洪美、东边胡同的张燕儿都来了,每人挥舞着一条大扫帚,喊叫着追赶惊慌的蜻蜓,浑身大汗淋漓。
蜻蜓们意识到这并不好玩儿,而且有生命危险,相继逃蹿了。所有小伙伴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喝了酒。大家相互看看,都收获颇丰。
那时,没人告诉我们蜻蜓是益虫,应该予以保护,整个乡村也没有上升到与自然生态相融合的精神高度。那个年代,捕蜻蜓是小伙伴们奢侈的消遣。
我们把蜻蜓带回去,散放在蚊帐里,在晚上,可以听它们扑打双翅的声音,那双双翅膀扑打在蚊帐上的声音,是可以催眠的音乐。
黄昏了,休息好后,小伙伴们扛着扫帚起身离开。张北京却迟疑着。
“小强、天津,你们两个陪我回家吧……扫帚是我偷出来,爹娘没看见,我自己回去怕是要挨揍。”张北京请求着我和天津。
我同意了,将蜻蜓交给姐姐,和天津一块儿向北京家走去。探头探脑进门之后,大家暗叫不好,大叔儿、大婶儿、张亮哥、张芳姐正坐在那剥玉米呢。张北京悄悄把扫帚靠在墙边,想招呼我们一块儿离开。
“站住,又要去哪?家里有活看不见吗?玉米棒子也不剥,却跑出去扑蜻蜓,你看那扫帚,都让你扑烂了。”炸雷似的叫声响起,我们打了个哆嗦,大叔儿在叫骂着。张北京赶快把蜻蜓藏在背后。
“你背后拿的啥?”大叔儿站起来,走向张北京,张北京傻站着没敢动,哆嗦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祖尧叔一把扳过张北京,劈手将他的蜻蜓夺过来,几下子撕得粉碎,踩在脚下。
“你整天弄这些东西有啥用,活也不干!”大叔抬起巴掌“啪”打在张北京肩上,“干活干活,不干怎么活……你不用吃饭吗!……你看你哥哥姐姐,帮忙剥了多少玉米棒子了……”他揪着北京,把他按在玉米堆前。
“快剥棒子!”祖尧叔声色俱厉地说,接着他转过身,对不知所措的我们说,“你们两个也回家吧,天黑了……整天也不知道干点儿活,尤其是你张小强,你看你家有个愿意干活的吗!”
我和天津朴素看一眼,走出门去。
“你看你家有个愿意干活的吗!”这句话响在我耳边,像一根刺扎着我,令我的心脏殷殷作痛。
我想,我怎会有这种感觉,这种被称为“尊严”的感觉?父母不干活,与我何干?我刚刚才七岁,不正是应该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年龄么?
第25章 陈祥和陈长胜
陈伟比我小两岁,是我对门,我看不起他,不愿意跟他一块玩。之所以看不起他,是因为他爹。
他爹叫陈祥,据说不务正业,整个人轻佻浪荡,还喜欢喝酒,酒后放言无忌,张牙舞爪挑衅众人,因此家庭极度不睦,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陈伟有四个姐姐,大姐已经十七八岁了,打架时,除了陈伟,经常全家一窝蜂上,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糟,吵得四邻不安。
“听,陈祥家又打起来了,”这是我在父母口中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语气里有鄙夷,也有种优于他人的自豪感,似乎看不起陈祥,“这个陈祥啊,真是太不像话。”他们总这么说。
久而久之,恨屋及乌,我对陈伟也看不起了。
一个午后,我和张天津在陈伟家屋后玩蛤蜊皮的游戏。在我们这里,大家喜欢吃蛤蜊,就是那种白蛤,煮了之后剥干净,加入鸡蛋和面糊作汤,味道鲜美无比,有人能喝五碗。蛤蜊皮通常被扔到屋后。在那个年代,除了我家屋后,几乎每家屋后或屋侧都有这种东西,白花花的一片。这些被废弃的东西,被我们利用起来,成为好玩的玩具。
我们在一堆蛤蜊皮中挑挑拣拣,找出个大、皮厚的那种,装满一口袋儿,然后找一块平坦的泥土地,蹲下来开始“压指儿”。“压指儿”是大人喝酒时猜拳行令的一种,拇指胜食指,食指胜中指,以此类推,小指胜拇指,谁输了谁喝酒。
我和天津每人握着一枚蛤蜊皮,然后“压指儿”。他输了,于是将手中的蛤蜊皮放在地上,鼓面朝上,等着挨揍。我手执一枚蛤蜊皮,鼓面朝下,瞅准地上的蛤蜊皮,狠狠地打下去,“咔哒”,地上的蛤蜊皮被击碎了。
“倒霉,”天津嚷着,然后从口袋儿里又拿出一个,“再来。”
谁口袋儿里的蛤蜊皮干净了,谁就输了。这游戏特别好玩,常常一个下午都玩不厌。有时候,我们连走好多个胡同去寻找大而坚硬的蛤蜊皮。偶尔能找到文蛤和花蛤那就最好了,可以保持半个月不败的战绩。
我和天津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阵争吵声响起来。
“妈逼,平常不回家,回家就醉醺醺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又去哪喝酒了!”十七八岁姑娘的声音。
“咋不喝死你……呵,你还敢动手?我让你动手,我让你动手!”
我和天津侧耳听听,声音是从陈伟家传出来的,我们两个怔在那里。
“走,咱们看看去。”张天津说。
“这多不好啊……”我说。我不愿意去,次要原因是看人打架稍显尴尬;主要原因是陈伟的四个姐姐一个比一个漂亮,又泼辣剽悍、满怀热情,在路上偶尔碰到她们,她们喜欢用**辣的、直率的目光盯着我跟我打招呼,每每令我面红耳赤,避无可避。
所以我不去他家,被他四个姐姐围在当中太尴尬。另外,我也害怕她们在打架时会不慎暴露出凶狠残暴和面目狰狞的一面,这与她们文静时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会毁掉她们留存在我内心里那**辣的、直率的目光。因此,与陈伟对门那么多年,我甚至搞不清楚他家三间房子的内部结构。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张天津已经拉着我绕过墙角,进入胡同,轻轻推开陈伟家大门闪了进去。这边是陈伟爷爷住的三间瓦房,静悄悄的,估计对于儿子打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再往那边便是陈伟家住的三间房,正屋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断有污言秽语、肢体相搏、桌翻凳倒的声音冲将出来。
张天津拉我凑上前去,探出头向屋子里张望。屋子里推推搡搡的,陈伟坐在角落里大哭着,谁也顾不上他。陈伟的母亲和四个姐姐骂骂咧咧,推搡着陈祥,陈祥招架不住,节节败退、气喘吁吁,在屋子打着转。
“喝醉了就找事儿。”
“让你再欺负俺娘!”
“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改!”
陈祥退到桌角的椅子边,陈伟娘“嗷”一声大喊,胳膊一挥,全家一哄而上,把陈祥扑倒在椅子上,顿时,无数个拳头和无数双腿劈头盖脸砸下来……我和张天津再也不敢看了,望望四周,悄悄退出了院子。
“你说陈伟的爹会不会被打死?”张天津问。
“应该不会,”我说,“他们家里天天打架,也没见死过人。”
“太吓人了,”张天津说,“我以后再也不看打架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玩‘打宝’吧。”我表示同意。
“宝”,就是用两张纸叠成长方形,一横一竖压在一起相互折叠,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打宝”则是对方将一个“宝”放在地上,将另一只“宝”用力甩下去,借着强劲的气流,尽量将地上的“宝”掀翻,掀翻之后对方地上的宝便归你了。
这个游戏让人乐此不疲。
我们千方百计找纸叠宝。烟盒,本子纸,书纸,报纸都是可以折叠的对象。有人将包装鞭炮的锡纸用来叠宝,那样叠出来的宝既结实挺括,又闪闪发亮,让我们羡慕不已,美其名曰“电光宝”。也有找多层厚厚的箱子纸叠宝的,叠出的宝又大又重,简直是“宝”世界里的巨无霸。
更有甚者,找又厚又硬的油毡纸叠宝,这种宝锋利、沉重,是枪械里的重机枪,无人能敌。不过也难说,有人用多层纸张压实,叠成又厚又硬的小宝,再利用其过人的膂力和打宝技巧,往往能够出奇制胜,将“巨无霸”和“重机枪”翻个底朝天,简直让人不可想象。
张天津长得胖乎乎的,有一股子蛮力,但也傻乎乎的,所以我不怕他。我们两人在大街上找了一个平坦的地儿,痛快地打起宝来。很快,他口袋儿里的宝,差不多都被我赢走了。
“真倒霉,”张天津嘟囔着,“砸蛤蜊皮赢不过你,打宝也赢不过你。”
正在这时,陈伟家那黑漆的大木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一个人从门里蹦出来,仿佛在逃命。我们看去,正是陈伟的爸爸陈祥,他“哐当”一声摔上门,边跑边回头,口中骂骂咧咧的,很快从我们身边跑走了。
“看老子不回来算账!”只听他反复说着这句话。我和张天津相视一笑,继续弯下腰打宝。
只听“吱呀”又一声响,陈伟的爷爷陈长胜走出了大门,他半眯着眼睛,手里剥着花生壳,嘴巴里咀嚼着花生粒,慢慢悠悠走过来,一副天塌下来跟他无关的样子。他拐过墙角,绕到他家屋后,俯下身去,挨个查看种在那里的榆树。
那些榆树有粗有细,有的碗口粗,有的细如甘蔗。在细如甘蔗的树下均有一只枯死的树桩。那一定是老树枯死后新种的树。
陈长胜挨个看完他的树,又抬头看看在风中颤动的叶子,然后嚼着花生,哼着小曲,迈着方步回去了。
我和张天津继续打宝,一直打到天黑,也没看到陈祥叔回来。陈伟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27章 收麦
几阵西南风后,麦田变得焦黄,家家户户传出磨镰刀的声音。“哧啦哧啦”,“哧啦哧啦”,无论早或晚,磨具擦动镰刀的声音都在院子里回荡。
“明天去割麦,提前准备准备。”二爷从麦田里回来对父亲说。
父亲磨镰刀是一把好手,不知何时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磨刀石,有砖头大小,有砖头的两份厚,在石面上蘸点水开始下手,他将镰刀的锋刃与石面呈10度角左右,在石面上前后来回拉动,“哧啦哧啦”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四五分钟时间内持续不停。我喜欢这声音,这是铁和石相遇后深情的音乐。磨着磨着,铁和石仿佛绵软了,由不情愿的“哧啦哧拉”的抗拒转为“沙沙沙沙”的低语。
父亲抬头擦擦汗,用拇指的指肚轻轻擦过锋刃,试探着镰刀的锋芒。他点点头,再磨另一面,直到两面光洁如镜,射着青光,几乎照出人影,让人望而生畏。
“别玩镰刀啊,它太快了。”父亲对我说。
第二天清晨,二爷套好车,载着二娘、建莹姐和哥哥,照例驶到我家门口,催促着刚掀锅吃饭的我们。
“咋还没吃饭……不是说好了要早起吗!”二爷抱怨道。我们全家无言以对。
“我先走着,你们随后快来……里里里……外外外……”二爷吆着牲口先行离开了。
“我让你早起你不早起,你看看都天多咱了还没吃饭……”父亲看二爷走远了,抱怨着母亲。
“那你咋不早起呢?咋不做饭呢?凭什么只是娘儿们做饭?你偶尔做个饭还能伤天理么!”母亲辩解道。接着,两人你来我往争吵起来,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将吃饭和割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远远望去,麦田里稀稀拉拉布满了人,每个人都热汗淋漓,热火朝天向小麦进攻,不规则的麦茬东西一块,南北一块,整齐的麦浪被破坏得千疮百孔。我不觉惋惜起来。麦田将熟时我见过麦地沐风的时刻,那种感觉令我神往。
当我们全家来到麦地时,二爷家已然收割了小半块儿地,捆好的麦秸整齐地沿着地垅摆放着。当然,哥哥没有割麦,他在收割后的麦茬里采野花,满地里追逐着翩飞的蝴蝶,将捕捉到的蚱蜢和蝗虫用狗尾草的长茎串了一长串。
“别动那镰刀,割着手就麻烦了!”当哥哥试图拿起镰刀帮忙割麦时,二爷训斥着他。
“我玩玩儿不行嘛!”哥哥抗议道。
“镰刀能玩儿吗!放下!愿意干啥干啥去!”二爷加大了音量。哥哥忿忿不平,扬起镰刀飞速斩断了脚下的一株打碗花,然后将镰刀一甩跑远了,边哼着歌曲边扑蚱蜢。
“咋放的镰刀!镰刀能扔吗!就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二爷被哥哥激怒了,起身归整好镰刀,再度俯身割麦,口中兀自喃喃自语。
“上一边玩儿去,别在这碍事儿!”当哥哥玩够了回来,试图抱起麦秸走向地排车时,二爷又训斥着他。哥哥乐得如此,把腿一蹬又跑远了,跟蝗虫在田野里一块儿自由地玩乐着。
快晌午了,二爷结束了自家麦地的收割,回头望望远远落后的我们,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疲惫地坐在田埂上,划亮火柴点了支烟,喝了几口水,拿起镰刀迈入我家麦地。我们的麦地仅一埂之隔,是有意抓阄抓在一起的。
终于收割完了,二爷再度套上车,他负责装车,我们负责搬运,成捆成捆的小麦在地排车上堆成一座小山。二爷鞭子一挥,“驾”,用力吆喝一声,大驴奋动四蹄,喷着响鼻向前奔去。
我们的打麦场在村西池塘的南沿,经过多年的使用,硕大的圆形麦场平整结实,泛着青光。几天前,二爷已经仔细地清除打理过了。我们七手八脚将小麦卸在打麦场。
所有的小麦集中到场上后,二爷从家里搬来一只大铡刀,父亲负责下铡,二爷负责填麦秸,将每一捆麦秸拦腰斩断。
“为啥要铡断麦秸呢?”我问。
“这样晾晒小麦时好翻动,也能节省碾麦时的时间和力气。”父亲回答。我得到答案,也去帮忙,大家齐动手,将铡开的麦穗部分摊到场内,将麦秸推在场边。
之后,铡好的麦穗在场内被均匀摊开,开始了一两天的暴晒。手爷手执长长的三戟铁叉,在烈日下来回翻动那些麦穗。为防止丢麦,父亲通常要看场,拉一只蚊帐搭在场边,一连睡几个晚上。
“嗯,可以打场了。”接近正午的阳光白得耀眼,将麦穗晒得似乎要着起火来,二爷捏着又干又脆的麦穗满意地说着。
午饭后,二爷拉来了一只大碌碡,汗流浃背,盯着场内的麦穗喘着气。碌碡,一种由整块石头凿刻而成的圆柱形,直径约有20厘米左右,长60到80厘米不等,两边有眼,通过两边的眼儿套上外框,以便拉动。要么人拉,要么依靠畜力拉动碌碡,反复碾压着麦秸,迫使麦粒脱壳。
父亲扛来一根五米左右的长杆,细端缚在碌碡上,自己握着粗端,靠近碌碡两米处拴着那头被蒙着眼睛的大驴。“外外外……啪……”二爷一挥鞭子,碌碡、大驴和他开始了场中的循环转动,二爷掌握着方向,大驴狠命地拉着那只碌碡,那些麦穗在碌碡的碾压下渐渐被压扁、压碎,一颗颗金黄的麦粒脱落下来。
一轮过后,大家用三戟铁叉逐渐挑走上面的麦秸。经过几轮的碾压,场上最终剩下细碎的麦秸,麦糠和麦粒。大家将其堆在一处,二爷看看风向,拿起大木锨扬场。他从麦堆中铲起一铲,“刷”一声扬向天空,那些麦糠和麦粒的混合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麦粒整齐地散落成一线,麦糠则软绵绵地落在一旁。父亲手执大扫帚小心地清扫区分着麦粒和麦糠。
优美而节奏的动作,悦耳的响声,渐渐成堆的金黄麦粒,交织着丰收的喜悦,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幅画。
麦子终于扬净了,我们拿过准备好的鱼鳞袋,将扬净的小麦悉数装进袋子,一趟趟运回家去。麦收过后,挑几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再将小麦悉数搬出去,放在阳光下暴晒,直到麦粒缩小,咬到嘴巴里“嘎嘣”一声脆响时,才悉数归仓,储存起来。
这是全年的粮食,一定要妥善保管。
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只大陶缸,将晒干的麦粒带着午后阳光的焦热倒入大缸里,摊平压实。母亲再找一小撮棉花,塞入一只小酒盅内,再将几滴“敌敌畏”倒入酒盅,把酒盅放在摊平的麦粒上,嵌入麦粒中,最后在缸顶盖一只厚重的木板,上面压上砖石。
“啊!”我叹道,“你怎么把‘敌敌畏’放在麦子里?”我知道“敌敌畏”是一种毒药,也看到过它淋在棉花叶上棉铃虫纷纷披靡的样子,况且母亲一再告诫我不要碰触“敌敌畏”,否则我的小命儿就玩完了。
“朝孩子,”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把农药撒到麦子里,是放在酒盅里,毒气挥发,虫儿、老鼠就不敢来糟蹋粮食了。”
也是,一年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这几缸小麦上,怎能不慎重对待。
至此,农忙并未结束,还要赶在小麦收割后的田地未被夏日的阳光晒裂之前套种玉米。二爷搬出单眼木楼,套上大驴,他扶楼,父亲撒种,将一粒粒玉米播种在麦茬与麦茬之间的土垅内。
几天后,最好是来一场雨,大家就会惊喜地发现,那些麦茬之间,闪耀着碧绿的秧苗,那是玉米已经在茁壮生长了。那些碧绿,仿佛焦黄的麦茬生发的新芽儿。
也有人在麦茬间播种了高粱,这些高粱成熟之后,不仅可以做好吃的高粱饭,它的穗亭还可以用来缝制盖垫。
第28章 捕蝉
天越来越热了,树上次第奏出蝉鸣。
一天晚上,我在蚊帐里睡着了,醒来时周围漆黑一片,摸摸周围,除了姐姐之外,谁都不在。我感到害怕,把姐姐叫醒了,俩人在一团黑暗里不知所措。难道爸爸和娘丢下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黑暗和阒静像汹涌的大海,漫过门缝和窗台,就要吞没我们了。
就在这时,屋门响了,是一把铁钩在拨动门闩的声音。我和姐姐更害怕了,我紧紧抱住了姐姐,不敢出声。母亲口中的“妖怪”要来了,要来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孩子。问题是,我们并不确定我们是否是听话的孩子。
我家的木门分为两扇,右门扇的中部有一个横向的长五厘米、高一厘米左右的孔眼。里面有门闩,门闩上有等距的几个孔眼。门闩既可以从屋内开合(直接用手栓门),也能从屋外开合。在屋外开合时,需要一把“钥匙”,这钥匙是用一根粗铁丝弯成的,一头是一个弯钩,一头带有一个圆环作为把手。开合时,站在门外,将“钥匙”的弯钩插入右门扇的孔眼内,用弯钩试探寻找门闩上的孔眼,找到后向回拉,弯钩即嵌入门闩的孔眼,推动手柄向左可以栓门,向右可以开门。
也就是说,即使在屋子里插好门闩也并非安全。因为一旦有人制作一把简陋的“钥匙”,随时可以轻松地拨开门闩。所以,睡觉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后来,父亲在门闩的活动端上方凿了一个小眼儿,在屋内栓门后,用一只木销插入门闩上的小眼内,可以防止外面的人用“钥匙”打开门闩。
这么做之后,再睡觉时我踏实多了。
此时,屋门响了,我和姐姐在蚊帐内抖作一团,被恐惧击溃了,抱在一起“等死”。
门栓被打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们看着“它”并没有朝我们所在的火炕扑过来,只是在灶台上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灯亮了,母亲的脸出现在昏黄的光芒里。真温暖。这下我们放心了。
“娘,你去哪儿了?”我们异口同声问。
母亲没有说话,而是借着灯光来到火炕前,轻轻拨开蚊帐,微笑着向我们展开右手,她的手掌里有几只“怪物”在爬行着。我们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
“别怕,”母亲说,“这是知了猴。”我凑上前去,端详那几只知了猴。
“你拿一只试试,它没啥可怕的。”母亲又说。
我迟疑了半天,从她手上取下一只放在掌心,知了猴爬动着,令我的掌心又痒又痛,它无畏地向我的腕部冲锋,我“唉呀”一声甩掉了它。母亲笑了。
“这是好东西,”母亲说,“我们把它泡在盐水里,等攒得多了可以炒着吃,可好吃了。”
“这是哪来的?”我问。
“树上啊,”母亲说,“夏天正是出知了猴的时节,它从地底下爬出来,爬到树上,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在树上唱歌的那种知了。”
听到这些话,我觉得很神奇。是谁将它的种子种在地下,使它长成这种奇怪的东西呢?
“好啦,别玩了,我把它腌起来,你们睡吧。”母亲说。
母亲每个晚上都去村西边的小树林里找知了猴,一个星期之后,泡着盐水的白瓷碗里积累了大半碗。
“可以吃了。”母亲说。她拿出白瓷碗,用筷子将知了猴一只只捡出来,盐水却舍不得倒掉,以备下次再泡。她在灶间的大锅里放了几滴油,点燃柴火,当油快要冒出青烟时,母亲把沥去水分的知了猴投了进去,知了猴在锅里翻滚着,冒出一阵阵烟气,一片片奇特的炒香从锅里面爆发了,令人垂涎欲滴。
每只腌制好的知了猴在油锅中胀大变形,蝉蜕变得透明。母亲灭掉火,将它们铲出来盛放在瓷碗内。
“吃吧。”母亲说。我们早已按捺不住了。
第一次吃“油炒盐味知了猴”,那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没有之一。
在一个蝉声聒噪的午后,我跑出院子,来到胡同里,绕到陈伟家的屋后,看到张洪广手执一根竹竿向浓绿的树叶间伸去,样子轻柔如同一只捕鼠的灵猫。我感到好奇,顺着他的竹竿望去。只见他的竹竿尖端粘了一些东西,白白的,凸起着。
张洪广示意我禁声,然后他将竹竿尖端的那团东西慢慢伸向一只匍匐在树枝上的蝉。
“吱……”只听一阵蝉响,那只蝉莫名其妙地粘在那根竹竿的尖端上,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却于事无补。张洪广抽回竹竿,捏住那只蝉,顺时针缠绕几圈后,将蝉从竿上扯下来,收入自己的布袋里。他的布袋里,已经获取了十几只蝉,在里面慌乱地哀鸣着。
“你是怎么捕到蝉的?”我问。
“用面筋。”张洪广说。只说了一句便不多说了,因为他比我大六、七岁,我在他眼中,只是个不被看起的小不点儿。
“那是面筋!”后来我问爸爸,他告诉了我答案,“首先将小麦放在嘴巴里嚼,直到嚼到没有任何一丝的颗粒,成为乳白色的样子,再拿到清水里淘,直到白色的东西淘净,剩下的又软又粘又有韧性的东西,就是面筋。这种东西在未干之前粘性最大,缠在竹竿上,凑近知了的翅膀,一旦粘上绝没个跑。”
又有一天,我又见到张洪广在捉知了,布袋里收获颇丰。
“又是面筋吗?”我问他。
“不是,面筋太费粮食了,这次我用驴尾巴。”他说。
“什么?”我感觉到很惊讶,张大了嘴巴,跑回家去问父亲。
“没什么了不起的,”父亲说,“驴尾巴、牛尾巴、马尾巴上的丝线都行,粗壮点儿的头发都可以。”
“头发?!”
“是啊,将驴尾巴上的丝线剪下一段来,做一个活结套扣,一端绑在竹竿上,将套扣伸向知了的头部,猛力向下一拉,知了就会被套住。”父亲说。
那个时候,我没有套蝉和粘蝉的能力,但对这两种方法心驰神往。
“倘若我会粘蝉和套蝉,那我不仅可以吃到美味的知了猴,也可以吃到美味的知了了吧!”我想。
第29章 大自然的馈赠
多木而潮湿的沟渠边、废弃的小树林里,往往隐藏着好东西。
夏日里,几场风雨过后,无意间经过小树林,远远望去,松软的红褐色土壤表面,常常无故堆隆起来。这是令人狂喜的发现,正是洁白的蘑菇高擎着伞盖,在等另一场天青色的烟雨。带着某种不劳而获的忐忑奔上前去,蹲在那里观望,那些蘑菇或大或小,小的娇羞欲语,大的亭亭玉立。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蘑菇时难以表达的惊喜。
在之前的夏日里,母亲回家时,偶尔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这样的蘑菇,在取出时仍散落着新鲜的土粒。这几颗蘑菇,是在整年玉米面窝头和咸菜的生活画面中唯一的亮色。
“娘,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么?”
“很好吃!一会儿给你们做,等着啊。”
“嗯。”望着那几枚漂亮的“伞盖”,我的心“砰砰”地跳动着。
在我和姐姐的注视下,母亲将蘑菇洗净,仔细掰成小块儿,放入一只白瓷碗内,打上一颗鸡蛋,撒上几粒粗盐,在做饭时跟馒头馏在一起,馒头热了它也熟了。
掀开锅后,旋起的雾气尚未消散,我和姐姐已凑上前去张望,发现在盛放蘑菇的瓷碗里,鸡蛋的乳白与嫩黄均匀地镶嵌在蘑菇小块里,四散着浓香。我和姐姐迫不及待伸出手去。
“烫、烫、烫……”母亲抢过白瓷碗高高举起,用腿部挤开我们,将瓷碗蹲在锅台沿上,使劲呵着自己的的双手。锅的上部是冒着热气的窝头,锅底是在灶间草木余烬的蒸腾下翻滚着的玉米浓粥。
我拿着筷子细细挑着碗里的那层鸡蛋,再夹一颗蘑菇的小块儿放入嘴巴。那种混合的香气和鲜美的味道完全征服了我。这种味道,既经典又难忘。
还有一种味道是炖虾酱,与炖蘑菇类似,也是鸡蛋加虾酱上锅蒸,充分发酵后的虾酱与鸡蛋交裹着的浓香简直可以让人记忆一辈子。
吃过几次蘑菇之后,秋天渐渐成熟,站在村边向田野里远远望去,玉米和高粱织成片片的青纱帐。倘若在傍晚的薄雾里,独自走在青纱帐之间的小路上,聆听着颤微微的虫鸣,就会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神秘而未知的胜境里。那里,只适合纯洁的魂魄、宁静的心灵与空远的遐思。
在这种虫鸣瑟瑟的胜境里,只与林立的青纱帐缠绵交裹,是一种舍弃**和俗物的自我超脱。
在傍晚的薄雾里,母亲带我到玉米地里看望玉米的长势。满眼皆碧。偶见牛翁叼着烟斗吆着黄牛,悠闲爽意地走入民间山水;也有秋露在玉米底部的纤草上打着朵儿,做着晶莹的夏梦。我和母亲踏着秋露舞着双臂分开交错的玉米叶,在垅间缓慢地向前行走。田地里某些贫瘠的部分,玉米棵纤细扭曲着,仿佛营养不良的畸形儿。
但在大多数肥沃的部分,玉米棵成趟成行,裸着粗大坚实、闪着碧玉般油亮的根须,向天高耸着,玉米苞饱满骄傲,向一侧挺立,俨然飒爽英姿的豆蔻少女。玉米棵的尖顶上,擎举着叉开五指般指向四方的黄穗子,碰触之中散落着细细的花粉。
有时,我怀疑那些手指似的花穗是玉米的天线,玉米通过它可以与神秘的外太空建立某种隐秘的联系。
“看,苞米!”突然,母亲停下脚步,指着远方对我喊道。
“什么!哪里?”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在一棵玉米上,应该鼓出玉米棒的部位,却呲牙咧嘴地绽放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那分明不是玉米!
“那是什么!”我小声问,我怀疑声音高了那东西会因此而爆炸。
“那是苞米,”母亲说,“玉米长残了就是这个样子。”说完,她向那棵玉米走去,伸手摘取它。
“哦,是的,”我应着她,“长残了的玉米就该摘下来扔掉。”
“什么,扔掉?”母亲惊讶地说,“不是扔掉,我要把它带回家。”
“带回家做什么?”
我和母亲手牵手,拿着那块苞米回到家里。母亲动手了,将苞米洗净,掰成小块儿放入白瓷碗内,打上一只鸡蛋,放入几粒粗盐,上锅蒸着。
当她揭开锅盖后,一阵奇异的浓香从锅里面扑出来,带着热气扑到脸上,让人陶醉。
“你尝尝吧。”母亲取出那碗炖苞米放在锅台上、我的面前。我用筷子挑了一些放入口内,我惊讶了!那些黑乎乎的、泛着莹光的东西,却甜甜的、香香的,使我想起鸡蛋炖蘑菇的的浓香味。我喜欢这种美味,这是不一样的味觉体验。
玉米终于成熟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动起来,纷纷赶着地排车,吆五喝六地赶往玉米地。
“里……里……外……外……”赶牲口的声音响成一片。里,是指向左;外,是指向右。但在长久的流传中,口音完全变了,你能听到的只是“yi……yi……yi……”,“wao……wao……wao……”的发音,让人无法判断它原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声音宛转悠扬,堪可入画。
到达田边之后,二爷指挥我们每人拿一只四个角的包袱,每个角上都有一条长长的包带,下地前将包带两两相系,一个搭在左肩,一只搭在右肩,挎好包袱后进入玉米地。每人占一垅,将玉米扳下放入包袱内,包袱满了就返回地头倒进地排车里。
当地排车装满时,我们浩浩荡荡驱赶着大驴回家去。
不几天,被掰去玉米棒的玉米棵竖立在满坡里,焦黄焦黄的,失去了往日翠绿的风采,憔悴地站在那里。
有时候,玉米棒子已被掰完,二爷望望太阳,仍未到天空的中央。他抽袋烟,转身从地排车内魔术般地取出一只木杆的大镢,磨得锋光锃亮的,开始伐取玉米秸。他走近一棵玉米秸,跨过一步,用左手将玉米秸揽在怀里,右手高高扬起大镢“咳”一声落下,大镢的锋刃划出一道光亮准确地落在玉米秸的根部,不深不浅,落下的同时左手用力提起,只听“咔嚓”一声,一棵玉米秸脱离了地面。
这需要多年的经验,才能做到如此精准。我和哥哥想试试大镢,但被二爷无情地拒绝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砍在脚上咋办!”他吼道。
父亲也参加了伐取玉米秸的队伍,但大镢落下的部位要么深、要么浅,总不是那么完美。要么大镢深入土壤难以取出,要么仅仅在表层切断玉米的根须。二爷看着父亲深深地叹口气,不过他并没说什么。
玉米秸伐得太浅,留在土壤中的根茎太多,会给后续的耕地和播种留下太多麻烦,二爷这是在为牲口和之后的播种揪心了。
不几天,在剥玉米的时候,母亲偶然从玉米堆中拨出几只鲜翠的玉米棒,撕开外皮后,用指甲掐了掐那粉嫩而饱满的颗粒,掐破后,玉米粒向外溢出沁人心脾的玉米甜香。
“今晚我们有水煮鲜玉米吃了。”在我们疑惑的神情中,母亲笑着说。
第30章 交公粮
玉米收归前后,也有人收获了黍子和高粱,成百上千穗堆在院子里。人们将包袱皮铺在地下,板锄横在上面,拿黍穗和高粱穗擦过板锄的锋刃,那些黍粒和高梁粒儿随着好听的“刷刷”声落在包袱皮上。
剥落了黍粒儿和高粱粒儿的穗苗并不舍得扔,而是拿来做条帚。尤其是高粱秆,用处更大了,不仅用来做扫把、做条帚,而且可以用来缝蒸干粮用的箅子,也可以缝制盖大锅用的盖垫。
每逢高粱收获后,母亲通常要忙一阵子。她收集那些长短不一的高粱秆,然后挑选粗细相同的组成一组来缝制大小不同的盖垫。缝制盖垫不是简单地活计,需要耐心和技术。盖垫分两层,横一层、竖一层,从中心开始缝制,粗线呈螺旋形向外旋转固定,在最外圈结束。
母亲缝制的盖垫做工精致、选料粗细均匀、针脚细密、螺旋线整齐匀称,整个盖垫平整而坚固,二十几年也不会坏。
高粱全身都是宝,即使是高粱秸(秫秸),也可以用来打箔。
“我们也打一床箔吧?”母亲难得见父亲在家,跟他商量道。
箔,是用芦苇或秫秸编成的帘子。这种帘子很有用,夏夜里,将其展开铺在院子里,可以坐在那里围着桌子吃饭,也可以躺在上面看星星。或者在其上再铺一条棉布,还可以晒棉花或种子。母亲见到邻居家有几床箔,眼热得狠。
“打箔?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用啥打!”父亲显得很不耐烦。我想他一定是急着出门给李家打狗,给刘家撵鸡。
“用秫秸啊!”母亲说,“今年高粱长得旺,穗秆让我取来做箅子和盖垫了,剩下的秫秸正好可以打箔。”
“打就打吧,”父亲说,“不过今天不行,我没空。”说完,他迅速离开了。
三五天之后,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两人至少吵了五次架,才决定在今天打箔。怎么打呢?我很好奇。
我见母亲将所有秫秸上的叶子摘净,挑选差不多粗细的码成一堆,这是材料;再准备麻绳,将麻绳捆在一只只长型的砖头上,作箔的纬线备用;再找四根木棒,两两交叉从中部捆在一起做成两个支架,根据要打箔的长度分开稍长的距离,固定在地面上,再找根长木棒支在两个架子上,这是支架。至此,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要打两米高的箔通常需要缚八道线,于是在地面上铺好十六个附有麻绳的小砖头,两两为一组,将一根秫秸放在每组砖头的麻绳之间,麻绳相互交叉之后,就完成了第一根秫秸的打结……之后以此类推,麻绳相互交叉缠绕,箔的长度在不断增加。
箔长半米之后,将箔卷在横向的木棒上,随着不断地添加秫秸,不断地卷动箔席。感觉箔席长度合适之后,将麻绳打上死扣,剪掉砖头。一床箔席就打成了。
除此之外,有人也打麦秸席,打成的麦秸席又厚又软,甚至在冬天铺在地上使用。冬天时,铺在屋子里的地面上,一家老小坐在上面做针线和玩耍,一点也不凉。可是麦席太费工费时,很少有人打得出来。后来,人们用蒲草打席,厚厚的、软软的,坐上去有“刷刷刷”的声音。这种蒲席花费的工时甚至比秫秸更少,几乎可以代替麦席。
那时,我家也有一床蒲席,坐在上面或躺在上面,挪动屁股引起的“刷刷”声,时常回响在我耳中。
经过几天的坚持和无数次的吵架拌嘴,父母终于把箔打好了,母亲高高兴兴把箔铺在院子里,上面晒着洁白的棉花。不几天后,村民开始把棉花打包,架上地排车,拉到棉站卖棉花。棉花是主要的经济作物,不比交公粮,父亲唯有在卖棉花后才可能为我们买几块糖吃。
我看到院子里洁白柔软的棉花,趁母亲不注意,扑到棉花上打起滚来。最后我仿佛睡着了,似梦非梦,眼前出现交公粮的场景……
“交公粮了。”父亲在村子里的大喇叭里喊着。
“妈的,连吃还不够,又要交公粮了。”村民们悄悄地议论着。不过议论归议论、抱怨归抱怨,公粮该交还得交。消息传出去之后,村子里沸腾了,家家户户将晒干扬净的粮食堆上地排车、手推车,浩浩荡荡向窑郭乡的公粮站驶去。
我愿意跟着父亲一块交公粮,因为公粮交纳后,父亲手里通常有几块钱的收入,倘若他心情好的话,可以在乡里的油条店里买几根油条吃。
我和哥哥坐在粮袋上,二爷赶着地排车,爸爸跟在后面步行,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交公粮人流,附近几个村的交粮队伍都扎堆在这条路上,一路上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
“白天交公粮,晚上交私粮。”有人说。接着男人们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诧异地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公粮哪有私粮好啊!”有人说。人们又大笑起来。车子一路上载着数不清的笑话,在窄窄的土路上蜿蜒前进着。
到达粮站后,我们傻眼了,交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又来晚了。我们通常都早不了。我们焦躁地排着队,等待着。午后了,夕阳西斜,才轮到我们。经过了一天的忙碌,工作人员显得疲惫而暴躁,挥舞着双手叫喊着。
“下一个!快快快!”一位工作人员挥舞着一根检测器械嚷着。那把器械仿佛一把尖锐的钢刀,经过了一天的消磨锃光放亮,在血红的夕阳下咄咄逼人。我们赶快将车向前赶进一步。工作人员傲慢地向粮食走过来。
“哧”一声响,他手中的器械冷酷地刺穿了盛粮食的布袋,“哧”一声又抽出来。我这才看清,那根器械前端尖锐无比,中部则是圆形的,里面是中空的,一侧开着长长的口子。当其刺入布袋后,一部分粮食落在中空的器械内,随着器械的抽出,粮食也被带出来了。
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查看着器械里的粮食。
“扬得不好哇!也有点秕子呀。”他嘴巴里嘟囔着,扔一颗放到嘴巴里咀嚼着,“湿度也大,你们怎么晒得!交公粮也不能这么马虎啊!三等!”他对计量的工作人员大叫着。
“三等?我们可是好粮食啊!”二爷争辩着。父亲嘴巴里也嘟囔着。
“下一个!快点!”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们,招呼着下一个。二爷极不情愿地赶着车向前挪去,无奈地嘟囔着。
我们返家时,夕阳只剩下半只脸,恹恹的,似乎有些伤心。
“要给孩子们买点油条吃吗?”父亲提议道。
“不了,天晚了,快往家赶吧!”二爷挥舞着鞭子漫不经心地说。我和哥哥失望透了,坐在车上,一路都被颠簸着满肚子的心事。天渐渐暗了下来。
整个行程,二爷都不说话,抽打在大驴身上的皮鞭声响得吓人,仿佛在跟谁撒气。
“收棉花了。”不几天后,喇叭里又响起棉站收棉花的喊声。
第31章 清明节叫魂儿
一天早上,母亲烧玉米粥时,向锅里放了几只鸡蛋,接着向灶间多放了几把柴火,这是从没有的事儿。六、七分钟后,热气从锅盖下“滋滋”冒出来,锅里沸腾着,能听见鸡蛋在里面打滚时的碰撞声。
火灭了,几分钟后母亲掀开锅盖,把一团雾气卷向空中。她用勺子捞出那几枚鸡蛋,放在盛着凉水的白瓷碗里,大概有五六只的样子。
“为什么煮这么多鸡蛋?”我惊奇地问。在我的印象里,哪有这么奢侈过。
“今天是清明节呀,”母亲说,“清明节就要煮鸡蛋,还要碰鸡蛋。”
“碰鸡蛋?”
早饭过后,我将两颗鸡蛋揣入兜里,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喜滋滋跑出去了。在胡同里我看到了张天津,他也握着一只鸡蛋。
“张天津,我们来碰鸡蛋啊?”我扬扬手中的鸡蛋,对张天津说。
“好啊。谁先碰?压指?”
张天津输了,他走过来,紧紧握住鸡蛋,露出大头的那端朝向我,等着我来碰。我将鸡蛋小头的那端瞄准猛击过去。只听“啪”一声响,我看看我的鸡蛋没破。
“噫,真倒霉,我的破了。”张天津沮丧地说,“再来,我还有,这次我碰你。先等等呵。”说完,他剥开破皮的鸡蛋,三口并作两口吞进肚去,一下子噎住了,翻着白眼叫唤着。过了好久,他终于恢复了正常。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只鸡蛋。
“啪”一声响,他的鸡蛋又碎了。他怒了,掏出最后一个狠狠向我的鸡蛋碰来,打算来个同归于尽。可就在两只鸡蛋刚刚碰着的刹那,我及时抽回了我的鸡蛋,只听“啪”的一声,张天津的鸡蛋碰在我手上又碎了,我的鸡蛋安然无恙。
“呜呜呜……”张天津哭着回家了。
“无敌大鸡蛋,谁敢来和我碰鸡蛋啊!”我在胡同里嚣张地叫嚷着。此时,张洪厂从胡同的南端走来。张洪厂是张洪洋的堂弟,比我大三岁,比我低一辈,喊我叔叔。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张小强,来来来,我和你碰鸡蛋。”张洪厂摇着手掌向我喊着。
会面后,我们先压指,他输了。他将鸡蛋整个握在手心里,在拇指处仅露出鸡蛋小头端的一小部分,像一枚一分的硬币那么小。
“来碰吧。”他招呼着。我迟疑着,瞄好准,快速向前碰去。就在几乎碰触的刹那间,他转动手掌,将拳峰对准了我的鸡蛋,只听“噗哧”一声,我的鸡蛋四分五裂掉到地上,连吃都不能吃了。
“你……”我看着地上散落的鸡蛋,很愤怒,心疼得厉害。但我没哭。我打不过他,所以悲伤地逃走了。
“张洪厂,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你不得好报。”我在心里说。
那一天,我在胡同里玩得晚了,小伙伴们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天空好像一下子暗下来,令人感到害怕,我撒腿向家跑去。经过大街时,冷不防从侧处冲出来一条大狗,追着我叫着,慌乱之中我摔倒在地。回家的第二天,我发烧了。
“哦,看样子是掉魂了,”母亲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的头发说,“头发不顺而且柴性就是掉魂的症状,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我想想昨晚碰到的那只大狗,点点头。
“掉魂得叫魂啊,”母亲说,“要不然总不会好,来,我抱你去找你神奶奶,让她帮你叫魂。”
神奶奶住在一间坐南朝北的泥坯屋子里,光线暗得很。她年龄已近七十,终日盘在炕上,只有在帮人看病时才扶杖下炕。她是我见过的最慈祥的奶奶。
“来,我看看,”她招呼着我,“我给你摸一摸。”我走近她。
她握着我的左臂,将两根手指的指肚搭在我手腕的动脉上,屏息凝神,仔细地感受着。
“是啊,孩子是被吓着了,”她对我母亲说,“脉象不稳啊,一惊一乍的。”
“大婶子,他在哪吓着的呢?”母亲问。
“嗯……这个,他在你们屋后的大街上,可能是被突然冲出来的一条狗吓着了吧。”她说。
我很惊奇,她怎么知道我在哪吓着了?而且的确冲出来一条狗!我又没有告诉她。看来,她真有种神力,怪不得大家都称她为“神奶奶”。
接下来,神奶奶开始给我叫魂。她走下炕来,捡起一只破旧的勺子,在一扇木门的上方反复扒拉着,口中念念有词。
“铁勺子,扒三扒,俺张小强听到就赶快回家……铁勺子,扒三扒,俺小强听见就快快回家……”
“好了,没事了,魂儿叫回来了,回家休息后第二天就能退烧。”几分钟后,神奶奶放下勺子,满意地抚着我的脑袋说。
“快叫神奶奶。”母亲对我说。谢过神奶奶后,母亲带着我回了家。
神迹不由我不信,神奇的是,第二天我的烧退了,两只眼睛闪着亮光,炯炯有神。在我的心目中,神奶奶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小时候的我们,没有时间的概念,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简单堆积着成长。天气热起来了,很快到了农历的六月初六。
那天早上,母亲向锅里投了许多小麦,灶间生火,拿着勺子翻炒着。
“你在干什么?”我问母亲。
“炒小麦啊,然后到石磨上磨成粉,就成炒面了,很好吃。”母亲回答。慢慢地,那些小麦由金黄色变成微糊状。
“为什么要吃炒面?”
“吃了之后,一个夏天都不会拉肚子的。”母亲回答。
母亲端着盛放炒好的小麦的簸箕,带我到村口的大石碾去。她用扫把清理了一下石碾和石盘,将小麦放在石盘上,然后推动大石碾。炒好的小麦脆脆的,在石碾下躲闪和翻滚着,很快被碾成粉末。回家后,母亲把炒粉放入一只瓦盆里,放入一些白糖,充分搅拌均匀,然后捏出一些炒粉放到瓷碗里。
“尝尝吧。”母亲把碗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捏一些放入嘴巴里。那些粉末太细了,随着呼吸一下子进入我的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当粉末在口中被濡湿后,却甜香绵软,好吃得很。
“倘若太干,可以加点水拌一下更好。”母亲说。
那天,我吃了整整一碗。这下我整个夏天就再也不用拉肚子了吧?我心想。
第32章 二爷
有空我就找哥哥玩,因为二爷从不要他干活,他最有时间。哥哥偶尔带我溜到奶奶那里去,喊声“奶奶”往往能得到一块糖或一块饼干,有时候她还留我们吃饭。
有一次天过晌了,我还没回家。那天巧了,母亲刚把午饭做好,父亲赶着饭点回来了。
“哼,你真行!瞧你的腿不长不短的,赶着饭点回来了。”母亲说,“正好,我现在掀锅,你去外面喊一下小强吧。”
“旁人刚回来,累得要命,你就知道支使别人!”爸爸说着,坐在一只小凳儿上抽起烟来。
“你不去是吧,那我也不掀锅了,抻着吧。”母亲说完,转身躺到大炕上睡觉去了。父亲一袋烟抽完,抬头望望母亲,她已经打起了呼噜。她向来吃得饱、睡得着,这是她的优点。父亲忿忿地扔掉烟头儿,在地面上狠狠地踩碎,一转身走出门去,先来到二爷家。
“二哥,小强在这吗?”
“没在啊!怪了,建强也没在家,我还以为他去你家了呢!是不是去咱娘那儿了?”二爷说。父亲听后转身进入奶奶家。
“娘啊,小强在这吗?我叫他回家吃饭。”
“是五儿啊,小强在我这儿吃饭,你先回去吧。”奶奶说。爸爸啥都没说,“嗯”了一声就走了。不一会儿,二爷也来找。
“是老二儿啊,建强在我这儿吃饭,你先回去吧。”奶奶如是说。二爷啥也没说,“嗯”了一声就走了。
我和哥哥捂着嘴巴躲在门后“哧哧”地笑。
“你们俩崽儿笑啥!”奶奶嗔怒道,脸上分明绽着笑容。我和哥哥喜滋滋地吃完奶奶的饭,扔下筷子抬腿便走。
“小崽儿们,吃饱了就走哇,再陪奶奶拉拉啊……”奶奶伸手拍打着门扇叫着,我们已经走远了,跑到大街上四处闲逛。
“哟,小强建强啊……张小强,我问你,知道你爸的名字吗?”我们在街上闲逛时,有人捉弄我们,我低头不语。
“这你都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
“知道你咋不说。”
“我爸叫老五儿!”我大声说。
“建强,小强知道他爸叫啥名字,你知道你爹叫啥吗?”那人问我哥。
“我爹叫老二!”哥哥毫不示弱。他绝不能输在我的手里。
那人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满意地离开了。
我和哥哥百无聊赖,跑回他家玩。他瞅瞅院子里没人,从角落里拿出两把锤头,一人一把,将石子放在铁砧上一颗一颗敲打着。二爷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哥哥一锤下去,“咣当”一声,锤把断了,锤头落在地上。
“你们俩在干啥!”我们身后响起暴雷般的响声,我和哥哥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了二爷。
“快跑!”哥哥说,我们扔掉锤头,夺门而出向我家奔去。二爷凶神恶煞般在后面追赶着,边追边喊,“打死你们这俩兔崽子,玩啥不行偏玩锤子。”
我们跑到我家,藏在小东屋的柴草下,从草缝里看到二爷怒气冲冲地推开栅栏门,向北屋冲去。
“建强没来吗?还有小强,这两个崽子跑哪了!”父亲没在家,二爷向母亲抱怨着。
“我没见着他们啊,不是在奶奶那吃饭吗?”母亲惊讶地说。
“早出来了,在我家捣蛋,我非揍他们不行。”
我和哥哥意识到柴草下面并不保险,商量一下迅速蹿出柴草,向大门外奔去。“走,去奶奶家!”哥哥说。“还跑,还不给我站住!”二爷在后面大叫着。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奶奶屋子里,“咣当”一声带上房门。
“啥事儿啊?”奶奶问。
“奶奶,我爹追我,他要打我,你得挡住他。”哥哥说。
“啥!这个狗日的,他敢!还反了他了。你们躲起来吧,别害怕,我对付他。”奶奶大手一挥,示意我们躲在她的炕上,我们拖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刚藏好,二爷就跑了进来。
“娘,建强和小强跑你这儿了吗?”二爷问奶奶。
“没!吃完饭早就没影了。你找他们干啥!”奶奶说。
“哼!他们两个在家里敲锤子砸铁的,除了捣蛋不干点好事儿……找着他们非打他们不行!”
“啥?我还舍不得打他们,你还打!你敢动他们一根手指试试!”奶奶声色俱厉。
二爷悻悻地离开了。
“好了,都出来吧,别捂出一身汗……你爹走了。”我们在被子下笑成一团,奶奶对着那团鼓动着的被子说。
有了奶奶的庇护,我和哥哥有恃无恐。第二天,我照旧去找哥哥,在他们院子里铲起土来。
二爷院子里尽是菜园子,我们在园子边上铲土,泥土松软,一只只蚯蚓被翻出来,在地面上蠕动着。我和哥哥越铲越高兴,像是打着拍子在跳舞。新鲜的泥土飞扬着,落到园子外,落到园子的菜叶上。这游戏超越了想象,我和哥哥玩得忘乎所以。
“你们在干啥!”身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吼声,我们两个吓了一跳,小铲脱手落到地上,惊慌地回头张望着。二爷站在屋门口,瞪着两只大眼指着我们。
“玩儿……玩儿土啊。”哥哥说。那声炸雷把我们震懵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玩儿土?你看把阡都掘没了!”二爷斥责着。哥哥看看我,再看看爹,说不出话来。
“我们再玩一霎霎,最后把土再培到阡上,我们保证。”我回过神来,不服气地商量道。
“还玩儿?土扬的到处都是,再玩一霎,把菜都埋了!”二爷的声音提高了,夹杂着怒气。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这也不让玩儿,那也不让玩儿。”我反驳道,顺手捡起小铲。
“不就是一道破阡吗!”哥哥见我理直气壮,也反驳着。
“反了你们!就是不让玩儿啊!滚。”二爷加重语气,向我们逼近。
“妈逼!我不屑玩了!”怒气一下子冲到脑门上,我站起身,将铲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铲断了一只幼苗。二爷看了看断掉的幼苗,脸色狰狞起来。
“操你娘!你个狗日的,看我不砸煞你!”他仿佛一头脱缰的野牛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夺路而逃,哥哥灵机一动,躲入奶奶家。我慌不择路,向我家跑去。二爷在后面紧紧追赶着。我推开栅栏门,跑进小东屋藏在柴草里,紧接着二爷赶到了。
“反了反了!孩子都打爹骂娘的……”我透过柴草缝隙惊恐地望着外面,听到二爷在北屋里吆喝着。
“二哥,啥事儿?你先消消气……”母亲问。二爷将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这还了得!身上的奶味还没退干净就敢骂大人!他真不在家,回来我砸他。”母亲说。二爷搜寻无果,转身走去。透过缝隙,二爷被一根根柴草棒切得支离破碎,骂骂咧咧着离开了。呆了好久,我从柴草中钻出来。
“你二爷脾气本来就大,你还敢惹他。”母亲半是埋怨半是规劝我。
“他啥都不让玩儿!挖个破土他也拦着。”我抗议。
“那你不该铲断他的菜苗……你二爷从小种地为生,幼苗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命。”母亲说。
“多少次了,哥和我一块儿闯的祸,都是哥起的头,二爷为啥只打我,不打他?”
“唉!还不是因为……”母亲话说到一半儿止住了。
“他大我小,按说该打他才对。”我不平道。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母亲说。她老是拿这句话搪塞我。长大对我来说太遥远,转个身我就把我的疑问忘光了。
第33章 尴尬的往事
早上,我把白瓷碗罩住整张脸,“哧溜哧溜”地吸着碗底的玉米粥时,张天津找我来了。我扔下饭碗,伸出手背抹了抹嘴巴,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就跟他跑出门去。村子里到处是土屋土墙,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棕白与红褐间杂的底色,与我们的肤色无异。
我和天津站在一堵断墙边轮流耍怪,他用干草盖住头发,脱下青色的短裤扔在一边,坐在断墙上一动不动,与土墙融为一体,仿佛嵌在断墙上的一块土坷垃。
张天津皮儿厚,没有进不去的门子,他带我跑来跑去,从这家串串到那家玩玩,玩得很开心。最后在胡同里躲猫猫,太阳不知不觉间升到头顶。
“我渴了,我要回家喝水。”我大汗淋漓,望着天上的太阳说。胡同里静悄悄的,犀利的阳光俯视着我们两个。
“我也得喝水,咱们下午再玩儿吧。”告别之后我们各自跑回家去。我感到太阳追着我奔跑,要把我肩膀晒破了。
母亲正在灶间烧饭,我扑向灶台的茶碗,没水;提起暖瓶晃晃,也空了;水缸太高了,我抓起舀子踮起脚尖向缸里伸去,根本够不到水,令我沮丧极了。我干脆扑到母亲面前,伏在她的腿上,小手掀开她的衣服。
“你干嘛,你干嘛,”母亲嚷道,“火要着出来了……怎么,又要吃奶?”我不管,钻进她的衣衫里不肯出来。
“这孩子,快八岁了还吃奶,”母亲讥笑着我,却不阻止,“看看你周围的小伙伴,哪个还有吃奶的……”说着,朝我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丢丢丢……”姐姐眼巴巴站在一旁,用食指扒着自己的下嘴唇取笑我。我对此却无动于衷,她的话根本伤害不了我,我继续闭着眼睛继续我的行为。
那时我七岁多,或许母亲早已断了奶水,我只是靠吮吸着自己的涎液来获得安慰。七年多来,母亲从未真正阻止过我,又或许我扑在她的怀抱里时,她能够获得某种做母亲的满足感。到最后,连我也搞不清楚,是我在需要她,还是她在需要我。
母亲对这件事从不隐瞒,逢人便说,几乎所有村民都知道我快八岁了还没断奶。他们胡乱猜测着:“这家伙吃奶到底要吃到几岁?难不成婚后还要找娘吃奶吗?!”
“婚后他就不找娘吃奶了,吃他媳妇的就行了。”有人起哄道。其他人不怀好意地哄笑着。
“吃媳妇的就吃媳妇的,那又怎样?”我心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既然都有,吃谁的又有什么分别!
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任何娱乐的贫乏时代里,人们唯一的乐趣便是被人笑笑,也顺便笑笑别人。因此,我的生活被迫添加了许多辛辣的佐料。
“哦,小强啊,你现在还吃奶吗?”人们见到我,无论老少、男女、辈分,都问我这个问题。
“吃啊!”我仰起头答道。
“那奶好吃嘛。”
“好吃,很甜!”我骄傲地说,语气里有炫耀的成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逼视着他们,仿佛他们从小到大根本没吃过奶,不了解奶的香甜滋味。
“那你打算吃到几岁呀?”人们又问。
“我要永远吃下去!”我挺起小胸脯。在生活中我很少这样骄傲,但我还是骄傲了。我不懂,在吃奶问题上能这样自信,我对自己都刮目相看。
“那有一天你娘老了,再也没奶了,那你咋吃?”
“那就吃媳妇的呗!”我说。
“哇……”大家哄堂大笑,带着深深的满足感一摇三晃离开了。接下来,爆炸性的,所有人知道了我的事迹。这段小小的插曲,竟成为一种流行性元素,将整座村庄着实沸腾了好一阵子。
一个初秋的早上,舅舅来我家带我母亲走了,走前她对父亲说要到舅舅家住几天,帮忙处理一些事情。
晚上,我和父亲、姐姐躺在大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念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想念把头埋在她怀抱里的满足和幸福感。
“来,小强,我揽着你睡觉吧。”父亲见我睡不着,破天荒产生了恻隐之心,许是看我可怜,又或是母亲不在他觉得孤单,于是把我搂了过去。
说实话,我对父亲的身体很陌生,他搂着我时,我本能地抗拒着,总觉着有无形的东西隔着我,带我推离他,不放心把自己交到他怀抱里。夜渐渐深了,我又累又乏,在父亲的拍打下终于睡着了。
母亲忽然回来了,躺在我的身边轻轻呼唤着我。我幸福感瞬间爆棚,扑上去把头埋在她的怀中撒起娇来。却感觉她冷冰冰的,一反常态粗暴地推离了我,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感到委屈难当,就惊醒了。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扑倒在父亲的怀抱里!父亲看看我,双手划拉了一下自己的前胸,翻个身过去睡了。我也翻个身在朦胧中继续睡去。
几天后,母亲回来了,毫无疑问,父亲将我的故事告诉了她。母亲听后哈哈大笑,几乎将全身的肥肉抖落在地。接着,不出所料,很多人知道了我的光荣事迹。他们纷纷议论着我,说我不仅吃娘的奶、还吃爹的奶、以后肯定要吃媳妇的,我就是一个标准的“吃奶大王”。
“看,我早就不吃奶了,你还在吃奶,丢不丢哇……吃奶的孩子永远长不大,更别说娶媳妇了。”姐姐奚落我说。
我对姐姐的话感到害怕,因此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断奶了?当我对母亲提起此事时,母亲一边嘲笑我“你早该断奶了”,一边任由我掀开她的衣衫。
母亲曾说:“你的身体硬实,而且从不生病,就是因为奶吃得多的原因。”对此我心怀异议:母乳只是给一周岁之内的婴儿吃的,倘若7岁后仍然依靠母乳来维持生长,那跟整天守株待兔、坐享其成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母亲的话,根本不科学。
是的,我该考虑断奶了。
第34章 老汉化龙的故事
星星在夜空眨动着眼睛,寂静的小乡村里,每家每户燃着一只微弱的煤油灯。灯上有一只旋钮,可以调节灯芯的大小。女人在不做营生时,灯通常调得很暗,一米开外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灯光摇摇欲坠,来自四面八方的团团黑暗,张牙舞爪地扑向黄豆粒般大小的火苗,似乎要吞噬它。
每当夜幕降临后,偏远而孤立的小乡村,化成一片古老的蛮荒。这是真正的黑夜。每个人的灵魂都被锁在黑暗里,在隐秘处蠢蠢骚动。
多数人早早躺下了;少数人在灯下争分夺秒地纳鞋底;一部分人无聊凑趣儿,摸着黑暗在胡同里穿行,凭着第六感摸到我家,聚在我家的煤油灯下。这盏煤油灯,跟萤火虫的光亮也强不了多少。见有人来,母亲调了调灯芯,火光长大了些,跳突着。
这些人聚在一块儿,用无聊而老旧的话语彼此慰藉,借以打发难熬的时光。她们既无生存的目标,又无生活的目的,似乎活着即是挨完这一生拉倒。时间对她们毫无意义。
一天晚上,我被挤在大炕上,隐在黑暗里,听洪洋娘讲了一个“老汉化龙”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财主王老汉,住在离东海不远的地方,养了三个儿子,生活过得逍遥自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儿子长大了,财主变成一位老汉。在儿子的要求下,老汉将田产交由儿子们打理,过上了退休的生活。
老汉每日读书修道,慢慢学成了一门独特的风水学和修道术,尤其是修道术,练到最后可以将自己幻化成某种动物,比如龙。
大儿子忠厚老实;二儿子敢闯敢干有拼劲;唯独三儿子性格直率、粗鲁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不过仨儿子都是安善良民,还算孝顺。可怜岁月不饶人,老汉终究熬不过岁月的侵袭,他的身体渐渐虚弱了。
最后,老人卧床不起,三个月后老汉处于昏迷状态。当他再次醒来后,把三个儿子叫到了床前,儿子们泪如雨下。老人拉着三个儿子的手说:“儿啊,我要走了,我走之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三个儿子频频点头。
“当我走后,你们千万不要声张,一定要秘密地把我埋葬……”老人继续说。
“不许声张?爹,官府明文规定,老人死后一定要告知官府,否则一经发现,就要抓去坐牢啊!”老大哭着说。
“哼!”老人着急之下怒咳了一声,加重语气道,“所以啊,你们千万不要声张,一定要秘密进行,绝对不能让官府知道。另外,下葬时千万不要给我穿衣,更不能把我放在厚厚的棺材里……切记,切记啊!还有,你们弟兄三个一定要躲在家里整整一百天,一天也不要差,即使庄稼全毁了也在所不惜。最重要一点,把我埋葬在祖坟的东北角上,不能有半点偏差,一定要记住啊!”
三个儿子连连点头。老汉突然急促地呼吸着,仿佛被人掐了脖子,他挣扎着坐起来,再次抓紧了三个儿子的手叫着:“我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哇,一定要记住哇!”说完直挺挺地躺下去停止了呼吸。
大儿子试探着老汉的呼吸,然后大哭起来,家里上上下下哭作一团。最后,老太太止住了哭声,拉起大儿子,嘱咐他为老汉秘密行丧。
可是,在行丧过程中大家产生了分歧,大儿子说:“咱爹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难道在他去世后,我们真舍得让他光身走吗?”
小儿子说:“大哥,咱爹怎么说就该怎么办,这是他最后的遗愿。”
二儿子义正辞严表示支持大哥。最后,在大儿和二儿的坚持下,为死去的老汉打造了一副极好的楠木棺椁,并缝制了一套上好的丝绸衣服,为老汉穿戴整齐,在晚上秘密下葬了。之后,三个儿子将大门紧闭,深居其宅,坚守着一百天。
有位刁老爷,是本县的县太爷,身体一向很好,自从王老汉下葬一个月后,莫名其妙生起病来,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有天晚上,刁老爷做了一个梦,梦见本县有一位老汉,去世后被秘密埋葬在一个龙穴上。
第二天,这位刁老爷向江湖术士求筮问卜,术士告诉他,本县龙穴被他人占用就是导致他生病的原因。
刁老爷愤怒了,立刻差人打听本县哪位老汉去世了,又葬在哪里,可是打听了几天也徒劳无功。刁老爷急了,撒下海捕公文,张贴寻尸启示,将县城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梦中那位老汉。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刁老爷派了更多的人四处寻找,第99天时,刁老爷的差人来到了王老汉的门前,在门外吵嚷着。吵嚷声惊动了藏在家里的三个儿子。
三儿早在家呆得烦躁异常,恨不能飞出墙去,今天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非常好奇,就想出去瞧瞧。大儿子劝诫道:“老三呐,千万别出去,今天已经99天了,不可功亏一篑啊!”二儿子也紧劝他。
三儿子不理,叫道:“我可以不出去,但趴在墙上向外望一眼还不行吗!”两个哥哥实在没办法,勉强答应了。
三儿刚刚探出头去,就被外面的差人发现了,他们一拥而上,砸开他家大门闯了进去,将三个儿子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酷刑之下,三儿终于撑不住了,向刁老爷吐露了实情,并带着刁老爷一干人众奔到王老汉的墓地。
刁老爷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动手开坟掘墓,当揭开棺材盖后的刹那,大家都惊呆了:棺材内空空如也,只剩一件破损的丝绸上衣。大家向棺材的一侧望去,发现在棺材的东侧壁有一个圆形的孔洞,有人跳下棺材,向孔洞里望去,那里面又黑又深,看不到尽头。
刁老爷立刻命令大家抬锹弄斧,沿着那条地洞向前挖掘。第二天的中午,即是第100天的正午时分,大家终于在地洞里挖到一个怪物。只见这个怪物长长的,龙头鳞身,龙头后部舞动着两只龙爪,只见尾部两只后爪被一条丝绸长裤包裹着,怪物正在挣扎着试图摆脱这条长裤。
三个儿子看到这条怪物后立刻明白了一切,但是悔之晚矣!原来,王老汉死后叮嘱儿子们一定要将他埋在龙穴,不要棺椁成殓,不要穿衣服,正是为自己化龙作充分的准备啊!
倘若没有棺椁和衣服的话,王老汉则早已经游入东海化为飞龙。老汉化龙后,势必会护佑他的子子孙孙隆兴荣华,世代繁盛。
刁老爷哈哈大笑,遂命手下差人将这“怪物”碎尸万段,并将三个儿子抓进了死牢。
故事讲完了,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有人高声叫骂起来,诅咒着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同时,在心底默默地祈祷自己的父辈在去世后,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凡胎为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