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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卷 第71章 可怕的意象

    “你叫啥?我还没动手呢!”主任医生道。

    “我是个人,不是个猪啊……你就跟杀猪似的……”李芹叫道。

    “帮我摁住她!”主任医生道。

    “好,你来吧,我给我母亲点力量!”张小强说着,紧紧抱住了李芹。这也有表演的成分,但事出紧急,张小强演得忘我,因此忽略了恶心。似乎感受到了张小强的力量,李芹闭了眼睛,闭住了呼吸,不再叫嚷。

    “哎,老太太,出点声啊?”摆弄了一会,主任医生又道。

    “咋了?”张小强不解问。

    “老太太没疼昏过去吧?”主任医生道,“别再真一口气上不来……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娘,疼你就叫两声!”

    “啥?我听不见!她这一拔骨头碴子,我脑子轰一下就蒙了……本来就聋,这下彻底聋了!”

    我晕!

    “疼就叫两声!”

    “不是不让吆喝么?”

    “一点声没有也不行……医生以为你疼死过去了!”

    “哦!哎哟哎哟……”

    “小点声!”

    在李芹的叫嚷中,主任医师将她挓挲在创面外的骨碴拔了下来,当然,不像想象得那么严重,需要动用到手术刀或手术锯啥的,只是挑了挑,然后轻轻一动就取下来。这下张小强松了一口气。

    骨碴取下后,主任医师让助手取了一只小瓶子,瓶里装着奶酪似的乳白色药膏,医师拿只镊子轻轻取一点,然后均匀涂在脚趾创面上,薄薄的一层,仿佛那药膏贵如黄金,舍不得多敷一点点。

    “多弄点可否?”张小强忍不住问。

    “不能弄多,”医师道,“弄多了浪费。”接着便是一番专业性的、深奥的医学讲解,张小强实在听不懂。

    “好吧,还得听医生的,只要能治好就行。”张小强道。

    “好了,去柜台一百二十元,五天后换药,别忘了。”医师嘱咐道。

    “天!一层薄薄的药膏一百二十元!”张小强暗想道,但他未表现出来,只是雄赳赳气昂昂前去付钱,从气势上让别人以为他根本不差钱。

    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张小强推着他娘离开医院,心想再白瞎这一百二十元和一上午的功夫吧,之前住院四十天,花费一万多元,人家区医院整个外科病房加省城专家会诊都没解决的问题,你一个区区的小科室只花一百二十元就能解决了?

    回到家后,煎熬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李芹脚趾创面上的纱布被蹭掉了,露出里面干爽的皮肤来。张小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看花眼了么?仔细看去,发现创面周围已全部鲜嫩、健康的皮肤所覆盖,只留下了中间方圆一毫米左右的小创口。

    这是愈合了么?刹那间张小强欢欣异常,大声叫着,心脏差点跳起舞来。

    没错,果然是愈合了。创口不再顶着一顶蘑菇伞似的脓痂,而是光滑平整,褪去了浓痂,而且那光滑平整的皮肤渐渐要合拢那个一毫米左右的小创口。这个惊喜让张小强欢呼雀跃起来。没想到,真有令人想不到的医学奇迹。

    记得当时张小强心灰意冷,在他的心目中,他娘的这个创面是永远无法愈合了。因为愈合需要血液的滋养,但他娘整天不动,血液就无法到达脚趾,没有养料的滋养,创面就不会好。他娘要是一直不动,那创面就永远溃烂下去。想到这些,张小强几乎崩溃。

    因此当从区医院回到家后,张小强的一颗心比给列士扫墓还要沉重,他对他娘低沉道:“你必须动起来,让血脉贯串全身,从而达到脚趾,让脚趾有养料的供应使之慢慢愈合……倘若你不动的话,那你自己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李芹不信,她反驳道:“现在医学科技这么发达,一定有办法治这种病!”

    张小强咆哮道:“医学和科技再发达,也不能起死回生!用再多的仪器和药物,也不能挽救一个就是不想活的人!你天天不动,生命都萎缩了,医学再厉害,也只能包裹一个不会腐烂的木乃伊!”

    “木乃伊是啥?”他娘认真地问。张小强实在不想搭理她。

    现在好了,创面得到了救治,果然医学上会发生奇迹。因此,当张小强欢呼雀跃,庆祝创面愈合,叫嚷着大医院果然有办法时,他娘在一旁撇嘴道:“我就说吧,现在医学科技这么发达,人家一定有办法,你还不信我!”

    张小强无话可说,第五天头上喊上姐姐张玲,带上轮椅又将他娘载进油田总医院的创口造口科。这次药抹得更少,用了一针眼的量均匀涂抹到那一毫米左右的创口上,抹好后医师道:“还是一百二十元……本来这次可以不抹的,但你们不放心,非要抹一抹,那就抹抹吧……不过这次肯定能好了,下次不用再来了。”

    医师说得真对,回家后过了几天拆开纱布查看,创面果然果然恢复如初,简直如同初生婴儿的肌肤。张小强很满意,李芹也很满意,因为很满意,便不断赞美着创口造口科那位冷面菩萨般的、能创造奇迹的主任医师,在心里给她多烧了几炷香,在赞美她的同时,在心底狠狠骂了几声区医院那位年轻的医师。

    创面终于全部愈合了,全家都很放松,可不几天后李芹又对张小强埋怨道:“脚趾好了,你们就撂挑子了?那我的风湿病呢?我可是听说了,咱村也有个患风湿病的,在油田总医院的一个科室治愈的,花费也不大,也就两万多,人家住了院现在回家好好的了……你啥时候也拉我去看看啊?”

    听到这话后,张小强不开心,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所以非要传播、炫耀自己的人生经验,且不管自己这经验对错与否。

    张小强烦闷道:“别听人瞎说!谁信啊!那可是类风湿啊!类风湿造成的骨节变形是不可逆的,所以要说那么神奇,能够让人完全好了,那是无事生非、胡说八道!”

    “你看你这个孩子,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医学科技,”李芹数落道,“前几天我脚趾愈合的事,难道你还没得到教训么?人家现在走路好好的,难道我还瞎说么!你可以不相信,但咱们可以去看看,先试验试验么!不试怎么知道到底有用没用?”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张小强无话可说了,于是找了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带上轮椅,和姐姐一块载着、推着李芹住进了油田总医院的风湿免疫科。住进去后听说这科室不错,甚至跟北京三零一医院还多少有点传承关系。

    住进病房后,当然首先要进行一番一系列的检查,包括到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方方面面,不到一天下来光检查费花费一万多,医生说这是必须的,不充分掌握病人的情况,到时候出了事谁来负责呢?

    这话让人信服,具有压倒性的正确性。

    住院之后,便是吊瓶、仪器、小针、日常照护,半个月后医生说血沉降了不少了,可以出院了,不过在出院前需要开七种药物,有补钾的、补钙的、治骨质疏松的、降血压的、降血沉的、抑制类风湿疼痛的等等。张小强携带着大包小包好几斤药品载他娘回家。

    之后,开始了天天吃油田总医院类风湿药物的马拉松长跑。

    一个月后,李芹仍说疼痛,于是又住了一次院。又一个月后,就快发过年了,这意味着七十三这年将要接近尾声,也意味着她认为会在这剩余不多的天数里死去,于是李芹又莫名感到浑身疼痛,不愿意吃饭,说是虽然感到饥饿,但食物放到嘴巴里却难以下咽,没办法,张小强只好再次将她拉到医院里。

    在医院里,舒服地躺在床上,耗费着自己、也耗费着家人的时光,打着吊瓶,李芹对一旁陪护的张小强道:“哎呀,我整天不愿意吃饭呐!你光说这些医生,光给打吊瓶,也不给我开点开胃的药!”

    听到这话,张小强莫名的烦躁,因此没好气道:“开药?你就知道开药!你不想想看,你现在天天吃多少药?七种药啊,我的亲娘!你就是不吃饭,光吃药也能吃饱了!你为什么不想吃饭你想过么?你天天一动不动,整天躺在床上,完全不用消耗,你怎么会想吃饭?你的胃口早被囤了!”

    “你看,你又来,我好不容易打点吊瓶,你又批评我,你这样光让我生气,我还治什么治!”李芹委屈道。

    “我不是批评你,”张小强道,“我是给你讲道理……你想想看,你整天不消耗,你能有胃口么?还记不记得你年轻时,从麦地里割完一亩麦秸回来,就是抱只玉米面大窝头,也不就菜就吃得喷香……现在你可好了,你一动不动,请问你怎么会有胃口?”

    “再说了,”张小强继续道,“是药三分毒,每多吃一种药,你的肝脏就会多分一些力气首先来消耗这些药品,我怕你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啊!所以,不要想着开药开药,你只要精神好起来,没事动起来,我保管你开胃!你要是继续不动,神仙也拿你没办法!”

    “别放屁!”李芹理直气壮反驳道,“难道你又忘了,医学总是有办法的,当时你还说我那根脚趾永远都不能愈合!不信你去问问医生吧,他们肯定有办法能治我的不开胃!你快去问问吧,再这样下去,别说打吊瓶住院,就是光饿也饿煞了!”

    “你明不明白!”张小强声色俱厉道,“你要是本身不努力,不从根本上解决开胃这个问题,只想通过吃药来治病,那你就是在提前支付你的生命!”

    “什么提前推后的,能过一霎是一霎吧……快给医生说,让他们给我开点药,我先开了胃、有了劲再说。”李芹道。

    话说到这份上,张小强不再言语,低头鼓着一口气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邻床也是个老太太,夜晚老是尿床,说憋不住尿,护士为了安慰她,就说老年人尿裤是正常,因为各个器官都松弛了。听到这些话后,李芹似乎受到了启发,于是那晚她也没憋住尿,尿在了床上。张小强起身收拾,并没太过在意。

    半个月后,张小强收拾东西带他娘出院,本次出院,李芹仿佛住院多了,失去了新鲜感,表面看着麻木抑郁,并没有小鸟出笼的自由感。回到家,从轮椅上推到她的床前,张小强将她抱下轮椅放到床头时,她忽然叫道:“坏了,你这一使劲抱我,我尿裤了。”

    张玲在一旁说:“哎,女人尿裤是正常,别说你这么大年龄,就说我那嫂子,她可年轻着呐,不知有什么毛病,说尿裤就尿裤,半点不能憋尿……上次她在邻居家玩,出门回家时感到有尿,结果没等到回家,便哗啦哗啦尿到裤里,也就到家了,也就尿完了。”

    这些话,被李芹一一记在心中。

    之事躺在床上,李芹三天两头尿裤尿床,将张尊乾小时候的尿布全部用上,张小强得天天给她洗尿布。洗尿布时,张小强不免感叹起自己的命运来,他清楚地记得,张尊元和张尊乾出生后,他分别给她们洗了大半年的尿布,连屎带尿。现在又轮到给老娘洗尿布了,同样是连屎带尿。

    其实,关于他娘尿裤这件事过于蹊跷,本来他娘好好的,从没尿过裤,却突然听到医院的护士说老年女人尿裤正常后,她便尿裤了。岂非过于巧合?

    回想这么多天以来,自己就像个牵线木偶,失去了所有主张,让自己的老娘牵动着,百般摆布着,过得浑浑噩噩,竟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目的。想到这里,无尽疲惫的他无尽的颓丧。

    他想到:人的生,不是自己能够控制;死,也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而想要的生活,也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在他的生命中,活到现在只有平庸。

    要么在平庸里死亡,却绝少能在平庸里涅槃。几乎没有希望。

    所以,生命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的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不断要自然的意象。

    这要真可怕!

第七卷 第72章 家庭不和,横生枝节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张小强晾完手中的尿布,匆忙接起了电话。

    “爸爸!”电话里传出张尊乾稚嫩的声音,“我在姑姑家玩了,我现在要回家,你来接我吧。”

    这使命当然责无旁贷,处在心情低谷中的张小强听到小女儿那甜美的童声后跃跃欲试、满血复活。张小强本来心烦意乱,但接到小尊乾的电话,听着她稚嫩的嗓音,被需要、被依赖的感觉袭上心头,蓦然很幸福,幸福得使他晕眩。

    那滋味便如同干坼了两个月的禾苗终于喝到了水分。

    于是,张小强慌忙将剩余的尿布晾在绳上,胡乱擦了擦手便向外飞奔而去,穿街过巷赶到姐姐张玲家中。当接到小尊乾时,抱着那个温软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小东西,张小强的心潮无限澎湃,他将她扛在肩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转回家来。

    回到家后,张小强放下小尊乾,她转眼跑去玩了,他才感到浑身疲惫,颓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然睡去的老娘李芹。

    上有老母、下有幼儿;一边是颓丧、一边是希望;他的生活,就是一边从颓丧中消耗生命,一边从希望中补充能量。倘若没有两个女儿的存在,或许自己早就枯萎了吧?张小强无限落寞地暗想。

    人,是需要情感来填补生命之空白的!

    不几天后,天有些冷了,早上八点前村里忽然传出消息,村东头的小娥死了,是猝死,据说是心脏病发作。不一会儿,有邻人陆续来到张小强家传播消息,将小娥死前的整个故事完整的串联起来。

    小娥今年不过五十五岁,在村子里聪慧明利,是数得上的有用人才,嫌自己的丈夫软弱无能,因此在家里既主外又主内,在丈夫面前说一不二,为了在村子里占地开经销和理发店,听说还跟前任书记有一腿,她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看不见。

    这天早上,小娥照样晚起,由她丈夫起床做饭,饭熟后再叫她起床。大女儿的丈夫出车祸去世了,三女儿离了婚,因此都跟他们一块住。两个女儿遗传了母亲小娥的个性,早饭不熟、不叫三遍她们不起。

    饭做好了,丈夫猥猥琐琐、躬着身去叫小娥起床,喊了几遍,她骂了几句“干嘛那么大声”后睁开眼睛。在丈夫的帮助下她刚刚坐起身,便感到头晕目眩,嚷嚷着心口疼,丈夫一见大惊失色,忙去取速效救心丸,只是小娥疼痛难忍,药品无法下咽。

    丈夫慌忙喊两个女儿起床,两个女儿看罢吃了一惊,急忙掏出手机打了120,可是当120扬起一片烟尘,在“哎哟哎哟”的叫喊声中来到小娥家门口时,小娥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有憎恨者在背后骂道:“该!早该死了。”

    有疼惜者在背后叹道:“唉,她咋就死了呢?”

    有既不憎恨又不疼惜的中立者说:“这家伙这么年轻,一定是能死的。”能死,是一种光荣。意思是说一个人太厉害了,早已经打下了一片江山,即使死,也有厚重的棺材本了。

    也就是说,有的人活了长长的一辈子,没有任何功绩,相当于白活;而有人尽管英年早逝,但足以赢得身后名声。

    总之,小娥年龄并不大,所以猝死就特别让人惋惜。

    听到这个消息,李芹感到震动,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向众人道:“你看人家小娥,年纪轻轻就突然死了。你再看看我,活到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死,留着个祸害一样百无一用……我咋就不死呢,我要是嘎巴一下死掉就好了。”

    这话从语气上很难判断她的思想感情,但在一旁瞧着他娘的张小强,却从他娘的唇边看到了些微得意的笑容。晕!这下张小强明白了:他娘不是在惋惜小娥,也不在恨自己不死而拖累家人,而是在得意,而是在嘲讽。

    在得意自己虽然一辈子不用经风洗雨,依然活得滋润,又打针吃药又住院,甚至被捧成了一个宝。在嘲讽小娥一辈子那么能耐却有啥用,还不是嘎巴一下,年纪轻轻便归了阎罗。

    傍晚,嫂子常明芬、哥哥张大强、姐姐张玲和姐夫张守营聚到张小强家说笑玩耍,大家谈起小娥的死讯,感叹起她两个女儿多舛的命运。

    张小强道:“命运这样是有原因的,小娥以及她两个女儿都是因为性格。”看大家不解,张小强继续解释道,“还是那句话,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与天不和、与人不和,与天不和糟蹋身体,与人不和糟蹋精神……这个小娥一生吹毛求疵、睚眦必报、终日钻营,她的心脏一生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最终爆亡!”

    “那么她的女儿们又是怎么回事?”张大强问,“难道她们方男人?”

    方男人,就是克夫的意思。

    “方男人那是迷信的说法,”张小强道,“不过她们倒是继承了小娥颐指气使的个性,于是也想在结婚后独挡一面,做家里的霸主……但是并非人人都是她们的爸爸……也就是说,人人不像小娥的丈夫那样软弱无能,所以两者刚则折,一刚一柔才能和谐下去。”

    “这话说得有理,”张大强道,“在一个家庭里,男女双方互补最好,倘若两者一味刚强,必须会有冲突。”

    “所以嘛,”张小强道,“两个女儿的家庭一定是冲突的……在冲突中,倘若有一方能够主动败下阵来最好,如若不然,冲突和斗争将始终存在,那么这个家庭将鸡犬不宁,男女双方心情都不会痛快,女方会在家里打孩子敲碗,男人会在外面因心情不顺而横生枝节,这就是为什么两个女儿一个丈夫车祸,而另一个丈夫与她离婚的原因。”

    众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大家谈来谈去,常明芬谈到张祖昌的身体问题,她对张小强和张玲道:“你二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这几天更差,拒绝吃药,声称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马克思。”

    听到这话,大家埋头不语,心里都在叹气:看来,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让人不省心的老年人,总要跟家人较劲,跟自己较劲。

第七卷 第73章 凡事得将就

    几天后,张祖昌卧床不起,常明芬伏向他耳边道:“爹,要不咱们去住院吧?”

    “不,不住院,”张祖昌道,“这次真不行了,我觉出来了,上院也没用了,干脆别去浪费钱。”

    “怎么这么说呢,”常明芬道,“住住院就会好起来的,出院后还要快快乐乐地过个好年呢。”

    “哎呀,”张祖昌叹口气,气息仿佛流星的尾巴一样长远,“今年这个年我是过不了了,阎王爷来收我了……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完了,完了……”

    一家人痛心不已。常明芬道:“不行,爹,你得活着,好好活着,你要是走了,我们可咋办呐!这样,听我的,咱们去医院!”

    “不!”张祖昌强硬道,“我不去医院!”

    “那我和大强把你硬架也要架到医院里!”

    “别!你要是敢架,我现在就一头撞到墙上碰死!”

    一家人无耐。

    第二天,不甘心的常明芬打听到遥远的村落有一个神婆,于是去卜神,在提供了公爹张祖昌的生辰八字后,神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要么五天后就死,倘若挺过这五天便能够过年。常明芬深信不已,回来对人广为传播。

    张小强不悦,他对这套神婆的把戏十分厌恶,仿佛吞了一把绿头苍蝇那样恶心。那些神婆或神棍全部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充分利用人性的弱点,钻人们生活际遇的空子,对于深信不疑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宣判了死刑。

    没办法,等着吧,可以任何事都不做,就等着张祖昌在这五天里死去吧。一家人眼巴巴的望着张祖昌,一天两天过去,三天四天又过去,到第五天头上大家几乎瞪裂了眼睛,希望张祖昌立马死去,好以此证明神婆的话是对的。

    张小强忍不过,对大家说那不过是神婆骗钱的伎俩,她们熟识人性,善于钻空子,你们也不想想看,除非像小娥一样猝死,否则每个人在死前一定有一段危险期,要么三天、要么五日,当度过危险期后,通常能多活一段时间,所以别信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大家不信,也不悦,用质疑的眼光望向张小强。于是大家继续捱,捱到第六天的凌晨后张祖昌仍未死,于是感到失望疲惫睡去。

    第六天早上常明芬道:“嗯,好了,挨过第五天了,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新年了。”没想到在第七天头上,张祖昌的情况突然恶化,在近中午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之后办丧事、入殓自不必细说。

    张祖昌死了,大家照样过年,一个生命的逝去实在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据常明芬说,张祖昌刚去世后的几天里,张大强很不适应,每想起这件事来便大哭一场。另外据张大强说,有时候他站在门口望向院子的小菜园时,便能望见他爹偎着身子在菜园里忙作,那样子令人亲切又心酸,于是张大强又大哭一场。

    常明芬叹道:“对张大强而言,他爹没死,他爹永远活在他的心中。”

    祸不单行,刚过完年没几天,张大强娘王氏突然在走路时摔倒,摔断了胯骨被送进了医院。据常明芬说,她是由于思念逝去的张祖昌而致,老眼昏花、精神恍惚。这是王氏第二次住院,第一次就在去年,张祖昌想要将一张卷着的钢丝网展开,然后竖起来当院子的墙头。

    钢丝网很有弹性,很难被展开,张祖昌于是找王氏帮忙,他让王氏站在钢丝网的一端,他展开钢丝网的另一端,当展到一半时,钢丝网突然失去控制疾速向王氏卷去,王氏被霍然卷倒在地,摔断了胯骨。

    对此张祖昌恼恨不已,他捶着自己的脑袋骂道:“长贱!长贱!我他妈没事弄那块钢丝网干嘛,那边不就是他三叔留下个破院子嘛!院子里不就是只有几根破韭菜么!我为什么非要长贱去帮孩子弄那张破铁网当墙头干嘛呢!偷干净了又能怎样!人家一辈子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更没住过院,这下临老了、快八十了被我一下子弄进了医院!”

    张祖昌悔恨不已,寢不安席、食无甘味,常明芬和张大强就劝,说那是意外,你又不故意的。常明芬劝还行,可一听到张大强也劝,张祖昌仿佛突然爆发了小宇宙般吼道:“说实话吧,你娘摔断胯子不光是我的事!你要是听我的话,将那道叼操的钢丝网弄上的话,我还能去手贱么!就是因为你不干、你拖拉,我才一气之下去弄的……这下好了……都他妈是你的事!”

    张大强无奈无言,只好躲在一旁。

    不过那次胯子只摔了一道裂缝,相对来说无大碍,于是做了微创手术,也能翻动身体,过了两个月后王氏就能下床休息了。

    可是这次境况很不好,为粉碎性骨折,不便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不能翻动身体,于是护士为王氏插尿管。可在插尿管时,护士惊呆了,望着王氏身旁的大女儿张建莹和儿子张大强失声大呼起来:“这怎么可能?”

    张建莹和张大强不明所以,于是凑上前来。

    “老太太是石女啊!”护士惊呼道。

    其实,护士不该惊呼,因为“石女”这个字眼意味着王氏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既然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那么她那两个孩子从哪而来的呢?这应该是个秘密!

    但这个发现太令人震惊了,于是护士毫不犹豫、无意识地惊呼出来。

    针对王氏是石女这个消息,张建莹和张大强震惊不已,当然,她们震惊的不是自己不是亲生的,她们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她们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使他们震惊的是老太太是石女这个事实!

    老太太既然是石女,石女既然不能过性生活,那么,这意味着老太太至目前为止,八十岁了,依然是个处女。既然她是个处女,那么受封建思想统治,在结婚之前只顾干活养活全家,并未接触过任何女子的张祖昌就是个处男!

    处男!一个刚刚去世、八十四岁的老处男!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简直没法想象!

    当然,石女这个事实一定在张祖昌与王氏刚成婚的当晚便被发现了。令人震惊的是,张祖昌既没声张,亦毫无怨言,就这样和王氏安然过了一辈子。并且在六十多年的生活中,几乎没拌过嘴、吵过架,两口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这是事实,这点张小强完全可以作证。在他的印象中,他二爷和二娘各自是对方手里的宝贝。两个人一辈子勤勤苦苦、恩恩爱爱、和和气气、相互扶持,一个是处女,一个是处男,就这样认认真真、踏踏实实过了一辈子。

    而这个秘密,只在插尿管时才被泄漏出来,不然竟不为任何人所知,那么这个秘密将要被永远埋进坟墓。

    护士惊讶道:“呀!这老太太!天呐!”她的语气中竟有哽咽的颤音,“这本来不是大毛病啊,只到医院轻轻割一刀,做一个很小的手术就行啊!”

    但是,老两口却保守着秘密,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这个善良的、纯朴的、憨厚的、硬脾气的老农民张祖昌,就这样淡然地、悄悄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以无性的婚姻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从没有过怨言,也没想到要离婚。

    也许对他百言,这就是命。然而落到别人眼中,就是种对于灵魂的坚守。

    听一这个事实,想着已然去世的、无比敬爱的父亲,看着面前苍老的、慈柔的母亲,张大强再止不住自己的悲怆情绪,竟然在多人的病房里嚎啕大哭。

    他在心疼这对老夫妻、他在控诉那种不平的命运!

    不止他没想到,世上大概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曾有一对贫贱、勤劳、善良的夫妻,生活在这个世上,一步步相扶走来,是那么不容易。

    半个月后王氏出院,这个消息就落在李芹的耳朵里。本来大家怕李芹受到感染会产生害怕的念头,所以大家瞒着她。后来见她问得殷切,于是常明芬认为告诉她也好,也让她平常走路多注意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说过年后,李芹七十四了,在七十三除夕的那晚她躺在床上煎熬,在害怕或等待着死神来收割她的生命。但令她失望的是,直到凌晨死神也没来,于是她放了心,也放了松,满身的疲惫涌上来令她一下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告诉大家,她没再做死人、坟墓的梦,而是梦见春天来了,到处花红柳绿的。看来,她心坎的这一关终于平安度过了,那位该死的算命先生的欺人之言不攻自破。

    李芹很开心,觉得既然过了七十三,那么下一个坎便是八十四了,那还早着呢,且不必管它。于是初一早上,李芹早早醒来便下了床,把床头的尿罐放在小推车上,一步一蹭、一步一瘸地走出去倒尿,哗一声将一罐黄尿甩入大门前的脏水桶里。

    “今天初一,大过年懂不懂,”张祖华在后面对她叫道,“不要往脏水桶里倒尿,那得多臊啊,今天人们来拜年,出来进去的。”但李芹不理,她觉得自己能起床已然是个奇迹,倒点叼操的尿又咋得!

    说实话,看到这个场景张小强很开心,至少这比之前他娘连床也不起要好多了吧?脏点就脏点吧,臊臭点就臊臭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吧。

    说实话,之前他娘的作法已然令他快要崩溃了。记得年前几天,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之中,嫂子常明芬一家、姐姐张玲一家都来玩,大家一起喝喝茶、打打扑克。李芹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头的一侧便天天停着那辆小车,小车上面便放着她其中一只尿盆。

    有尿时,她勉强起身,滑下床正对着那只尿盆,张开双腿哗啦啦便尿,尿完才溜回床上躺下。

    有一次,张小强看尿盆离他娘的头太近,他有点不妥当,因为尿盆再干净也是臊轰轰的,是不是该挪一挪呢?于是张小强自作主张,本着好心将那只尿盆挪到了床尾处。岂知他娘一觉醒来,说要尿尿,发现尿盆不在床头,便不满嘟囔着。

    她滑下床,向尿盆走去,边走尿边从两腿间哗然而下,噼哩啪啦落在地面上,她边走、加骂、加尿,等到达尿盆处时,已经尿完。

    张小强眼前一片晕眩,差点昏倒。

    “是谁把我尿盆挪走的,”李芹站在尿盆前恼怒道,“难道不知道我憋不住尿么?”

    张小强不语,因为说什么都是会不对的。望着地上的一滩滩尿液他实在不知道想什么,唯有将一腔怨气憋在肚腹里低下头去。

    所以,初一能起床,这是天大的喜事。之后几天里,李芹的精神稍微好些了,早不晚帮忙插上电锅做顿饭,饭熟后她便把电锅放在小推车架上,就是天天**罐的那个部位,推着热气腾腾的电锅一步一蹭、一步一瘸回到里屋饭桌前。

    这样也好,反正没将尿撒到电锅去也就行了,你还能咋得?

    凡事不都得个将就劲么?

    就在李芹能够早不晚烧火做饭时,张大强娘王氏出院的消息落进李芹耳朵里,经过进一步好奇的询问,她了解了王氏走路摔倒以跌断胯子的事实。

    谁知第二天李芹走路就不稳当了,之前扶着小推车走得虽然慢,但挺稳当的,推着热气腾腾的电锅也挺稳当,但自从听到王氏摔倒后,她走路就不稳当了。即使扶着小推车行走,她的身体就不自觉地左右摇摆,有时候就松开车把手向后仰。

    就在第二天的傍晚,李芹从床上起身,一起不行,二起不行,荡悠三次后终于起来了,起来后似乎没扶住小推车的把手,便向一侧歪去,一下子就跌倒在床前,右侧裤腿上粘了一些尘土。一旁玩耍的张尊乾吓了一跳,慌忙跑上前连拉带拽李芹终于站了起来。

    李芹坐回床上,扑打扑打腿上的尘土,仔细感觉了一下,还好,胯子不疼不痒的,应该是没断。

    于是第二天,李芹又摔倒了一次。

    第二天的晚上常明芬来玩,李芹自豪开心地对她说:“我这两天也摔倒了,摔倒了两次,我的骨头没断!”

第七卷第74章胡同倒尿风波

    常明芬道:“那很好啊。以后你千万要小心,真要摔断了胯子,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不仅你会受罪,一家人也跟着你不消停!”

    张小强在一旁玩世不恭道:“既然没摔断,那就加把劲,只要用心摔,总会摔断的。”

    “去你娘的!”李芹笑骂道,“你这么说,好像我是故意摔倒的。”

    张小强正色道:“一般人的娘都摔倒跌碎胯子了,作为一个大学生的娘怎么能不摔倒呢?只能比她们摔得更狠、摔得更碎,住更多天的医院,这样才更有面子。”

    “你这张臭嘴啊,喷不出好粪来!”李芹评价张小强道。

    嫂子常明芬笑,张小强不再言语,脑子里胡思乱想,担心着许多事,他在无聊地想:有一天,他娘肯定会摔断胯子。这想法毫无理由,张小强的直觉却是这样。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摔断胯子。

    晚上,张小强感到郁闷,胡乱吃了几口饭,喝了一杯白酒,熬到深夜十二点才躺下。躺下后却睡不着,脑子里开了锅,炖着一锅大杂烩,前后左右翻滚着,煎熬得浑身疼痛,最后终于折腾累了才掉进梦里。梦里也是一锅大杂烩,却没有让人快乐的影像。

    窗外鸡鸣纷起,阳光映红了窗帘,张小强醒了,醒来浑身酸痛,莫名其妙满身疲惫不堪,总感觉到很忧伤、很抑郁,但不知这抑郁因何而起。心绪被愁云惨雾笼罩着,仿佛太阳被乌云笼罩着,透不过气来,由远及近的闷雷碾压而来。

    心底似乎有未放下的事,就在那里扎着一根刺,纵然扎得不深,并不疼痛难忍,却在那扎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让他异常难受。

    张小强搞不清来源,不得不残忍面对。他意识到,自己是生长在黑暗和肮脏土壤里的一颗稗小的种子,发着孱弱的黄芽,却向往着有一天他的枝条能够蔓延到天堂。然而,理想那么远,现实这么近,此刻尚在地狱里,又怎么能到达天堂呢?

    张小强没来由想着,想着破旧的大门、萧条的院子,大门口的阴沟南侧放着一只只尿罐,全部是李芹的尿罐,污秽的卫生纸扔的到处都是,污水和尿液的长期浸淫,使阴沟那一片暗处骚臭盈天,令人反胃。

    在院子最东南角靠近厕所门口处,亦摆放着一只大尿罐,里面漂着几片肮脏的卫生纸,同样骚臭气盈鼻,泛着黄色浑浊的尿液几乎溢出尿罐口沿。即使倒,也是被倒入前邻屋后与自家小南屋的夹道里。因此夹道里一阵阵阴风袭来时,同样挟裹着浓重的骚臭气。

    张小强几乎不忍再想,这种肮脏无助的生活。

    再看看屋子里,偌大的屋子被杂七杂八的物品、杂物和玩具所占据,几乎没有下脚之地。老鼠横行,大白天就敢从这间屋子跑到那间屋子里,公然在沙发的底洞里生了一窝吱吱乱叫的小老鼠,躺在沙发上便能听到小老鼠的尖叫。

    他娘就啥也不干,整天嚷着我腿疼啊、腰疼啊……被子没叠、地面没擦,到处都是灰尘,处处看不到一丝整洁的所在。孩子在脏乱的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辆已经开了九年的小破汽车疲惫地停放在院子里。

    夏至未至,苍蝇和蚊子多了起来,阳光渐烈,炙在皮肤上仿若烤火,将胡同里的泥土晒干,随着车轮的碾压成尘,微风一过,胡同里笼起一层烟尘。

    这天午后,睡起晌觉的李芹将一把马扎放在小推车上,然后推着小推车半冥不醒地挪到胡同里,边走边呲牙咧嘴,仿佛生活的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来到胡同后,李芹扶着小推车站直身体,定了定神,之后将马扎撑开砸在地面上,扑腾一屁股跌坐在马扎上,放松性地大喊一声,表示好不容易挪到了目的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李芹东张西望,想找个人拉拉呱,但四外无人,李芹有些落寞,精神直线下降,极度萎靡不振。要是经过一个人就好了,不论是谁,都能和他拉一拉,那人就像一只撞上蜘蛛网的小飞虫,被粘住再也跑不了了,必须跟她拉够了才行。

    只要能拉呱,她的精神才能兴奋起来,仿佛一位等待发令枪响的跃跃欲试的百米跑种子选手。

    足足等了十分钟,仍然没有一个人影飘过来,却由南向北飘来一阵风,在胡同里掠地而起,将地表上的浮土吹起来,逐渐旋成一阵烟尘而来,李芹正回头向南望去,被烟尘吹了满头满脸,把眼睛都迷了,嘴巴里也吃了一些。

    李芹呸呸呸吐着嘴里的烟尘,看样子很不悦。又呆了一会儿,又一阵烟尘飘来。李芹决定做点什么。于是艰难支撑起身体,推着小车一步一蹭挪回家里,在院门南侧伏身抓起其中一只她的尿罐。

    尿罐里有满满的尿。

    李芹将尿罐端到小推车架上,然后回转身,一挪一蹭去到胡同里,向南挪几步,再挪几步,在两个前邻大门与她家大门中间靠南的位置,选择了一块浮土较厚的位置,将满满一罐尿倒了上去。

    这下好了,就像水能灭火一样,尿也能弄湿浮土,哼,咋样,这样你这浮土还能再飘起来么?不信治不了你,让你扑得人一脸一脸的,有多脏啊!

    尿就这样和浮土和成了稀泥。李芹感到自豪,于是又往返两次,再将两罐尿倒在胡同里的浮土上。李芹这次坐了下来,享受着从南而北的清风,再没有烟尘来扰,她觉得异常惬意。

    之后几天,为了确保胡同里再不扬起烟尘,李芹每天都要往上面倒尿。

    夏至未至,此时正是阳气上升的主要时节,水分蒸发特别快,而李芹有时候懒,尿便倒不及时,于是那些稀泥再度晾干,被来去的车轮和脚步踏成烟尘随风飘起。

    有一天午后,李芹正要向胡同里倒尿,身边悄悄输送着温柔的北风,也巧了,前邻两位主妇正好跨出院门,反复抽动着鼻翼嗅着倏忽而过的北风,不约而同道:“你闻到了没有,怎么会有股尿骚味?”

    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向北而望去,便望见李芹哗一下将尿罐中的尿倒进一篷浮土之内。

    “五娘,你在干什么?”西前邻主妇惊讶道。

    “五婶,你在干什么?”东前邻主妇惊讶道。

    “没干什么,”李芹见问,骄傲地抬起头来,向两位主妇笑道,“胡同里的浮土太多了,刮得人眼疼,所以我把它们弄湿了,这样就不会暴起烟尘了。”

    “可是……”两位主妇不约而同问道,“你用什么弄湿那些浮土的?”

    “尿啊!”李芹道,“这下好了,废物利用,不耽误功夫。”

    “啊!”两人惊诧不已。

    “五娘啊,”西前邻主妇劝道,“你怎么能用尿弄湿浮土呢?要么你用清水,要么你干脆不弄……你这用尿……胡同里倒是没有烟尘了,可是……也太骚了!”

    “是啊是啊,五婶啊,不带这么玩的,这谁受得了啊,弄得我们家门口骚气臭熏的。”东前邻主妇道。

    李芹不悦,这个年头,学个**咋就那么不被人接受呢?

    “哪有啊,”李芹道,“我咋没闻见骚气?”

    “我的五婶啊,今天是北啊,明天要是南风你试试……你这好,太阳这么列,湿气一蒸发,满胡同就都没正味了。”东邻主妇道,“五婶,你为什么不在你家门口倒尿,你咋快倒到我们家门口了呢?”

    “好吧,”李芹不悦道,“以后我倒我家门口总行了吧……哼……”

    李芹转身回去了,东西两位主妇互相看了一眼,摊摊手表示无奈,不过,这尿骚气总有蒸发完的时候,以后她不再倒了不就好了么。可是,她到底再倒还是不再倒,谁又能说得清呢?

    第二天的午后,东西前邻两位主妇哪也不去,就守在自家大门后听风,果不其然,只听一辆小推车的车轮吱呀吱呀一阵响,然后戛然而止,接着听见哗一声响,李芹又将一罐尿倒在了胡同里。

    两位主妇有些理性,没有冒然跳出去,只是听到小推车吱呀吱呀又消失在大门内时,两人双双走出院门,望着胡同里的那滩冒着气泡的尿液。

    西邻主妇实在忍不住了,本来她也不是吃亏的人,趁李芹消失在家门后时,在胡同里大声叫骂道:“操他娘啊,是哪个贱种往胡同里倒尿呢!还让不让人活了……”

    当然对于这事,西邻主妇做得不妥,许是实在看不惯李芹的行为,也不想浪费进一步交流的时间,于是张口就骂。李芹虽然聋,但西邻主妇声音太大,由不得她听不见。

    李芹不悦。她在想:怎么着我也是个大娘吧,你怎么张口就骂呢?于是李芹转回身,一挪一蹭回到胡同里,对西前邻主妇道:“你骂谁?”

    “我骂那个往胡同里倒尿的人!”西前邻主妇道。

    “哦,那你就是骂我了,”李芹道,“我往胡同里倒的尿。”

    “哦,原来是你倒的尿啊……”西前邻主妇阴阳怪气道。

    于是一场骂战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但李芹气怯身虚,站都站不住怎么能支撑长时间剧烈的骂战?西前邻主妇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仿佛半截子黑塔,又出了名的泼辣无礼,双手叉着腰,浑身的肥肉乱颤,有节奏、有律动性地加强着她的骂战。

    所以不一会功夫,李芹便败下阵来。“好人不和狗生气!”最后李芹骂了一声,便转身回屋,边走边暗想道,“得去喝口水啊,这一阵子骂战简直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晚上张小强回家,忿忿不平的李芹将骂战吃亏的事统统抖擞给了他。

    要换作旁人,听说老母吃了明亏,被年轻妇女欺负,估计早就爆炸了,一定会不由分说扛起一把菜刀去找人拼命。但张小强不。

    张小强的老爸懦弱,他也强不到哪里去,一听说打仗腿先软了,表面上镇静,暗地里却在裤腿下打哆嗦。其实他也想拔腿而走,至少跑到西前邻主妇家说道说道,问她为啥欺负一个患类风病、手指脚趾严重变形的老年人!

    但张小强在腿打哆嗦时稍稍冷静了些,又低头喝了一碗玉米糊糊,抬头问他娘道:“娘,那人为啥骂你呢?”

    “因为我在胡同里泼了些水,湿湿那些浮土。”

    “说实话,你用了些啥水湿湿那些浮土?”

    “……”

    “这有啥不能说的?”张小强道,“我必须了解全部的情况,才能得出谁对谁错的结论,即使去找人打架,也得首先自己心里有数。”

    “尿。”

    “啥?”

    “尿啊!要不那些尿整天摆到大门口干啥!还不是需要你们当作废水远远地提出去……要是直接倒在门口阴沟的话,家里岂不是要臭死了……”

    “既然知道臭,知道骚,”张小强叫道,“那你为何将尿倒在胡同里……倒在自己家里还情有可原,可胡同是大家的胡同,你都多大年龄了,你以为你是童子尿么,你那尿能倒到胡同里么!”

    事实就是如此,倘若是童子在胡同里撒尿的话,一定没人在意。但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往胡同里倒尿,是不能让人忍受的。想想就觉得可怕。

    “那她也不能骂我!”李芹叫道,“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吧!”

    “要是我,我就扇你!”张小强叫道,“你都将尿倒到人家大门口了,人家能不骂你么!”

    当然,张小强是在说狠话、说气话,即使真落到他的头上,他不仅不会扇、不会骂,而且一定会跟人家好说好道的。

    “妈逼!”李芹道,“你是我的亲儿,还是你是人家的亲儿,怎么处处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净跟我唱对头戏呢!”

    “现在我谁的亲儿都不是,我是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来评判这个事,”张小强正色道,“你想想看,假设有人无缘无故往你家门口倒尿,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第七卷第75章无能为力

    李芹开始唯唯诺诺,但从表情看,仍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委屈地盯向张小强道:“我算看明白了,你呀,跟你爸爸一个货色,也是个出了名的无用蛋!在自己家跟老婆打架第一,上来那劲能把我的胳膊拧断,但你要是让他对外去跟人说个理,他立马就像煮了四五回的面条——稀烂!”

    这话让张小强极是不悦。因为他自认为是大学生,自己既工作又盖房,既结婚又买车,比他爸爸可以强多了,拿他跟他比,那是在污辱他。

    “第一,你说我就说我,说我爸就说我爸,说他时千万不要带上我,”张小强声色俱厉道,“第二,我不是个遇火就着的混帐蛋!我做事讲求公平,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如果是她错,我一定会去找她,但若是你的错,我也决不能姑息!”

    “这次本身就是你的错,”张小强不等他娘开口,继续道,“你的倒尿便是个导火索,人家并不是无理骂人,所以,骂你两句你就忍了吧!”

    李芹仍然不服,但毕竟理亏,在一旁嘟嘟囔囔,极不开心,张小强也不再理她,不一会,在屋子里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寂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他悲催地将自己想像成一个船长,想要在整个大家庭这艘大船上指挥大船劈风斩浪,走向光明灿烂的明天。但现实让人崩溃,大家庭这艘大船根本不坚固,行走不了几海里路便轰然散架。所以张小强这位曾经挥斥方遒、满情豪情的船长渐渐心灰意冷,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带动这艘大船。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想将自己这个小家庭的小船畅通无阻,不太可能有光辉灿烂的明天,至少出趟海能安全回来。

    现在看来,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够呛了。

    他意识到,以自己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家庭的,小家庭这艘破船上都是些老弱病残的水手,又怎么能行驶到远方?但张小强作为一个热血、孱弱的船长,就想改变生活,带着那几个水手驶向远方。

    可是,他面临两个真真切切的矛盾:第一个是他微薄的能力与驶向远方的野心之间的矛盾;第二个是他想韬光养晦几年提升自己,和不安于勉强维持目前穷困潦倒的苟且之间的矛盾。

    两个强烈而巨大的矛盾。

    这矛盾在冲突、碰撞,让人寢食难安。

    有人说,若不抽出时间来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最终将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应付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如果总是把改变推到明年、后年,那么现在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来维持不改变的今天和明天。

    可现在看来,改变处在巨大的矛盾中,不改变处在巨大的痛苦中。在精神涣散之下,张小强有些怨天尤人了。怨命运、怨人生、怨父母、怨自己。

    可是又有人说:任何人不欠你什么,如果你习惯于批评、埋怨和索取,那么今生亏欠你最大的其实是自己。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张小强心乱如麻。

    生在黑夜,却向往天明;生在肮脏,却梦想高远洁净;生在地狱的边缘,却渴望遥不可及的天堂。

    梦想难以实现,所以他痛苦不安。但现在已然在路上,也没什么好抱怨,只能踏着荆棘前行,触着迷雾探索,最重要就是,尽全力提升自己,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为的就是以后不必花费大量时间应付自己并不想要的生活。

    这段时间,张小强的内心颇不平静,一度厌倦了生活,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但是小时候没有勇气死去,捱到青年时代后,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认为自己一定会改变现实。而现在已到中年,有了家庭和孩子,还能不负责任的死去么?

    现在想想,他小时候三次落水、三次获救,因此他现在除了痛恨父母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甚至痛恨起那些救他的人们来。那时候倘若死了,便绝了孽缘,断了孽果。可是那时没死,后来就一直痛苦地活着。

    现在想死也不能死了,因为他害怕吴清韦在死后骂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渣式的懦夫!

    哦,你说你有梦想,你说辞职就辞职,你说创业就创业,我起早贪黑好几年照顾全家,白白养着你,好等你实现梦想……实现不了无所谓,回来摆个地摊呗!可是你啥事没干成,到头来却把自己弄死了。所以你不负责任,所以你是个人渣!是个懦夫!

    没错,就是个人渣,就是个懦夫!

    多大点事啊,就钻了牛角尖把自己挤死了,这就是个懦夫表现。

    你要说是个人渣,张小强可以接受,但你要说他是个懦夫,他到底不能接受。因为人渣只会让人唾骂,骂几句又不耽误吃饭长肉;但懦夫却会被人鄙视、耻笑、翻白眼,这点他可受不了。

    因为他从小当懦夫惯了,本就是个懦夫,但当着矬人别说短话不是么?所以懦夫这个字眼是张小强的逆鳞,是万万动不得的。

    因此张小强不是不想死,而是不能死。

    因此,不愿意活着,却不得不活着,对张小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是一种浓重的悲哀。

    可是翻过来想,看看身边一些人,他们不学无术、身无长物,却活得很好,活得很滋润。这就让人搞不懂了。

    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法活下去。

    铁门一响,有几人踢踢踏踏走进了院子,打散了张小强的思路,他侧耳倾听,听到了嫂子常明芬入门前叽叽咕咕的说笑声。张小强起身相迎,屋门刹那间洞开,常明芬、张大强、张尊妍、张尊祺相互缠闹着走进门来,相互寒暄后就坐。

    张小强泡茶,屋子里的人说笑成一片,三杯茶过后,常明芬很自然地对笑闹成一团的张大强、张尊妍和张尊祺道:“你看你们爷仨,整天没个稳当劲!在一块,孩子从来不谈学习的事;大人从不谈挣钱的事。”

    “今天是周末,”张大强驳道,“谈什么学习、挣钱的事?好好玩玩闹闹就完了。”

    “人家就是要趁着闲时想想挣钱、工作的事,心里有个谱,之后也好开工干活!”常明芬道。

    人云亦云,听到常明芬批评张大强,李芹也想以自己为老尊贵的身份批评批评人,批评对象往往是张大强,好像他是个靶子,只要举行射箭活动总要射射它。可周瑜打黄盖,张大强原挨。

    “说得是,”李芹附和常明芬道,“你看大强这个家伙,老大不小了,还天天跟孩子闹着玩,简直跟你五叔一桩货色!看见孩子就迷了,说要干活就恼了!”

    “你别叼说我!”张祖华在一旁不悦道,“说谁就说谁,你带上我干啥!真是吃饱了没事干,躺在床上嘴也不安稳。”

    “说说又咋了,”李芹道,“又捋着你的哪根麻筋了,你又不顺?再说了,我躺在床上也只是压着背部,又没压着嘴巴,你还不让我说话了么!”

    众人笑。

    常明芬道:“张大强也不知道愁得慌,整天该吃吃、该喝喝,也不考虑考虑自己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一个月才一千五,连个扫大街的都赶不上。”

    “啊!”张小强惊讶道。他知道他嫂子关于夸张,但听到这个数字还是吃了一惊,一千五毕竟太少了,六十多岁的老头扫大街还一千六呢。

    “这是真的,”常明芬道,“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所以我想让他改行。”

    “改行后做啥?”

    “既然有点电焊技术,他想开个电焊作坊。”

    “电焊作坊很好啊,”吴清韦道,“自己为自己干,赚来全是自己的。”

    “好是好,可是没有资金啊。”常明芬叹道。张小强这才知道,嫂子刚刚说到点上。

    说到没资金,张小强心头一颤,大家庭的责任感强烈作祟,让他应该帮忙出这个钱。但他的确没有这个钱。他的钱袋比脸蛋还干净。

    “哎,没资金不好办啊。”张小强叹道。

    “为这事,我跟几个朋友谈过,他们说了,不就开个电焊作坊么,那才需要多少资金,自己出点,再让亲戚们凑点不就有了?”常明芬见张小强和吴清韦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他们对我说,难道你们还找不出一个能够帮助你们的亲戚么?”

    这话太明显了,张小强听后感到很刺激。看来嫂子简直将这一招玩成了熟练工种,说这种话张口就来啊。张小强心下明白这话的含义,知道嫂子又要利用人性的闪光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此时,张小强强烈的责任心作祟,他简直要挺身而出了。

    可是,这招再厉害,毕竟只对一种人有效,这种人首先必须是善良的人,同时是有钱的人。这两者是缺一不可的。有心无力和有力无心都无济于事。

    张小强有心,但他没钱,于是只能在心下冷笑,想着自己的窘境暗道:“你以为我有钱?唉,你这是在让一个溺水的人去救另一个溺水的人。”

    张小强只能咬牙说道:“哎,谁让咱们都摊上了一些穷亲戚呢!”这是事实,所有的亲戚没有一个富裕的,都穷得叮当带响。张小强蓦然有种无力感,暗道:“她对我们如此自信,这自信到底是从哪来的呢?”

    因为无能为力,张小强突然想到一件事。当时他带六个孩子外出游玩,正值自己创业之初,自信满满、豪情万丈,天真地以为梦想指日可待,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能实现鲜衣怒马、万丈高楼,因此站在一处横跨大河的巨桥上,眼望着远方,桥下的浊浪滔滔而来。

    张小强对身旁的侄女和外甥女道:“你们的家庭都太弱了,没有教育方法,也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倘若有一天,我拥有了足够的物质和能力,我就养着你们,给你们提供更好的学习和生活环境!”

    现在想来,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所谓的梦想皆是镜花水月,不攻自破,只是一种幻想而已。

    张小强很痛悔,痛心于自己的天真,痛苦于自己的挣扎,懊悔对人轻易许诺。许诺,这种给以希冀性的话语,一旦映入对方双耳,别人便永远不会忘记。人对于希望和美好总有痴魔性的执着,对其灌输希望和美好后,他会反复雕琢那种美好,加深那种希望,最后刻烙在心之深处。

    倘若经年以后未能实现,那么他们的希望便变成绝望,许诺的人便从恩人变为可耻的骗子。

    至今张小强仍然记得初中时他爸爸对他说的那句话:你考高中时,我可以找关系让你进入最厉害的市一中。

    当然这承诺并未实现,当然,到现在张小强仍未忘却此事。因此,他爸爸从当时被他崇拜而变现在的鄙视。

    也难怪,当时张小强曾给过侄女和外甥女希望,她们回家后一定会将这美好告诉她们的父母,因此为她们的父母也建立了一种幻象:张小强是强大的,是可期的,是有钱的。

    不然,他怎么会说出那么豪迈的话语!

    所以,常明芬对张小强的家底如此自信,也是事出有因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确是出于至诚而给人许诺,后来也的确无力为之。这能不能成为原谅自己的最好理由呢!张小强颓丧地想。

    听到张小强如此丧气的话,气氛冷了,大家沉默下来。张小强安慰道:“踏踏实实干吧,慢慢积累吧,积累技术和资金,到时候待两者齐备时,再开电焊作坊也不迟啊!”

    常明芬应道:“哎呀,不好弄啊!”也不知她慨叹的是不肯帮忙的亲情、有心无力的亲戚还是以后的工作和生活。

    “不好弄,”张小强道,“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像一艘破船,就别说远航了,至今还没完全散架已经不错了……父辈是蠢笨的农民,我们这辈没出息,下辈的孩子们又不爱学习……想想看,这还能有个好么!看起来,我们这个大家庭再有三辈子也改变不了这种贫穷的命运和基因呐!”

    大家低头沉默,表情都像是在为烈土致哀。

第七卷 第76章 累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表示自己的淡定和坦然,张祖华敲着膝盖唱起小曲来:“腾格哩格愣……腾格哩格愣……”

    孙子兵法云:“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此时的张祖华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有人在嘲讽他的穷,但他心潮澎湃而不惊。可是他毕竟不是上将军,所以这让张小强很讨厌、很生气。

    一个泥塑的菩萨而已,装什么大驾金身!

    “有件事,我感到很悲哀。”张小强望了一眼大家道,大家抬起头望着他,想知道何事让他如此悲哀。

    “记得小时候,”张小强道,“当时在咱们村张九泰的书记时代,他家只要来人,需要招待时,张九泰便来到我家,指着我爸说,‘你,啥也别干了,拿抡网赶快去西湾打鱼去,我家来人了。’我爸爸本来也没事可干,整天闲得蛋疼……”

    说到这里大家笑。张小强望望他爸爸张祖华,他倒没什么反应,仿佛说的不是他而是别人。这点挺好,张小强想,他要是弄根棍子抡过来你也没办法。既然可以说,那张小强就继续说下去。

    “况且他喜欢打鱼,尤其爱听别人支使,仿佛别人说怎样他就怎样,那他在别人眼里就显得很重要似的……所以听到张九泰大书记的召唤,我爸爸二话不说,起身踩灭烟头,便从顺手处取过一张抡网来……因为经常去打鱼,所以取过鱼网就像取过一顶帽子一样顺手……”

    “然后将鱼网往肩头一搭便往外走,那架式很像扛着一把大枪义无反顾去保卫家园一样,张九泰便提了一只水桶跟在后面,二人默契得就像儿时相伴一块去挖泥巴的伙伴,雄赳赳气昂昂来到西湾边。爸爸眯着眼睛,瞅瞅那片平静的水面,然后捋纲、把网,一手捏着一缕网,走近湾边,瞅准鱼多的地方……”

    “他怎么知道哪里有鱼?”常明芬笑问道,“你这故事有些夸张啊,怎么你说哪有鱼哪就有鱼?”

    “这你就不懂了,”张小强道,“那几年,整个张家村有几个出名的捕鱼高手,人称‘鱼鹰’,第一位应该就是你五叔了吧?再就是张洪洋、张洪方,还有我哥张大强……”

    “什么?”常明芬惊讶道,“你哥当时还被称为‘鱼鹰’?”

    “当时我哥是出名的摸鱼高手!”张小强道,“全村没人摸得过他……当时他穿着短裤,光着脚丫,口中衔着一只塑料袋,只凭着双手,在烈日下能在齐胯深的水里摸一天,脊背栖得暴皮!别人摸不着,他就能摸得着,有时比别人抡网都捕得多!”

    “想不到你哥还有这种才能!”常明芬叹道。

    “是啊,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名号:钓鱼高手!”张小强道。

    “请继续说我五叔的事。”

    “好的……你五叔来到湾边,张好鱼网,瞅准鱼多的地方……他是‘鱼鹰’,当然知道哪里有鱼,哪里没鱼,看水面、水是否浑浊、某处食物是否丰富就看出来了……然后一网抡下去,再慢慢拉回鱼网,随着鱼网渐渐出水,鱼儿便在网眼里跳跃着……那种丰收可真令人愉悦!”

    “不到一小时,也就四十分钟的样子,帮忙提桶、摘网的张九泰掂量掂量水桶,然后伸手入桶中拨拉拨拉,然后道,‘好了,够吃了,散伙吧!’于是你五叔收网,张九泰挑挑捡捡,从中挑出个头大的、有籽的,打包高高兴兴离开了,回家去招待客人,你五叔便把剩余的鱼们带回家,让你五婶煎着吃……”

    “好一片温馨景象,这哪有你所说的悲哀啊?”常明芬不解问。

    “别急,从容听我说……”张小强道,“然后乌飞兔走、岁月如流,你亲爱的五叔渐渐老去,村里也换了新的书记,下一代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新上任的年轻书记张钧明开着奥迪突然找上了我哥张大强,然后指点着我哥道,‘你,啥也别干了,赶快拿鱼竿教我钓鱼去,最近我迷上钓鱼了!’……”

    这会大家没笑,都沉浸在沉默中,似乎在沉思。张大强也不言不语。气氛刚刚好,张小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于是他继续述说。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于是这位张钧明便常常载着我哥去钓鱼!”张小强低沉道,“我哥也会慢慢老去,新的领导也会一茬茬轮换……最近我听说张尊祺早就迷上了钓鱼……然后等他年龄相仿的领导者的儿子们作了书记后,一定也会开着奔驰或宝马突然找到张尊祺……然后用手指着他道,‘你,啥也别干了,跟我去选根鱼竿,最近我也迷上了钓鱼!’”

    说到这里,张小强不再说话,话题戛然而止。

    大家一时无话可说,一时都沉默了。

    “这就是我的悲哀!”张小强沉痛总结道,“我们这个大家庭就是这样,前赴后继、一代一代,不学无术,安于命运,只做鱼鹰,不长脑子,世世代代被别人玩下去!”

    话说到这里,在静寂里,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很是颓丧、无可奈何,想是被张小强的述说深切感染了。

    张小强继续道:“所以我悲哀、我绝望,我认为从张尊祺开始,即使再下去三代我们也改变不了命运……因为我们甘于命运、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不要告诉我一切皆有可能!这话骗骗别人还行,却骗不了我们自己!这话虽然听起来让人绝望,但是铁一般的事实!”

    半晌后,张大强质疑道:“这很难说,说不定会有下一代突然良心发现,一下子出个高考状元?”

    “你说的那是天下掉馅饼的事……”张小强驳道,“天上掉馅饼的事我相信会有,但绝不会落到我们头上!”

    “别说得那么绝对!”躺在床上的李芹出口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怎么知道一定会那样!你又不是神仙!”

    “我说我是算命先生,那你信不信呢?”张小强道,“我这么给你说吧,人的传承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智慧上的……说到底,人的生命传承是种复制……复制的概念就是下一代的出生实际上父辈的翻版……”

    “你的意思我明白,”李芹道,“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张小强道,“那就是基因复制,智慧复制,父亲什么样,生你是已决定了你什么样!所以……我哥才跟我爸爸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张大强在一旁深深吸了口烟,摸了摸脑袋。张祖华不再敲着膝盖唱“愣格哩格”的小曲,而是将双手合什,然后插在两只大腿之间,低头不语。仿佛在忏悔。

    “儿子和父亲一样是既定的事实,没什么可说的……”张小强道,“可怕的是,这命运一旦注定便很难改变!到底有多难改变?我可以打个比方,比如说,一只小老鼠想要变成鹰!”

    大家更加沉默。之前只说命运很难改变,但大家没有直观的认识,所以很难共鸣。现在说要一只小老鼠变成老鹰,他们这才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毕竟我们不是生在童话的王国。

    一只小老鼠要变成鹰,简直是天方夜谭,简直是要让山无棱、天地合、男人变成女人。

    对这话李芹不认同,她驳道:“谁说男人变不成女人,人家电视上那个叫什么星的不是从一个大男人变成女人了么!”

    大家笑。看来这个已经不是秘密。

    “可是,那个叫什么星的即使再变,他也不能生孩子!”张小强正色道,“所以从本质上他并未变成女人!一个不能赚钱的男人不能称之为男人,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也不能称之为女人!”

    “行了,”半晌后,李芹打破沉默道,“被玩被玩吧,啥样不是一辈子!你看,我们这一大家子不都这样过来了么?想那么多干啥,穷穷富富的,一天一天过完就得了……我觉着挺好!”

    听到李芹这么说,大家纷纷放松下来,从之前沉默、颓丧和紧张中恢复到轻松状态,直直腰、打个哈欠,然后道:“就是啊,别想那么多了,活着就行,老天爷不给个生命便罢,既然给个生命,也不用管它好孬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这些话不能安慰张小强,因为张小强与他们想的不一样,他觉得在座的众位都是老鼠,而自己是老鹰,他们听不懂自己的话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另外,他想得不是苟且,而是抗争和努力,争取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然,”张小强道,“命运是很难改变,但不是不能改变,历史上有很多改变命运的例子,比如刘邦、朱元璋等。当时的朱元璋穷到掉底,不也是一步步走过来,最终彻底改变了命运!所以,我说上述那番话不是让人绝望的,而是一种激励、一种刺激,从相反的角度激发出人的改变力量来!”

    “可是世上究竟才有几个刘邦和朱元璋?”有人叹道。

    “的确,世上没几个朱元璋……但是,用朱元璋的例子更能强调人可以改变命运这个事实!”张小强道,“事实上,科学研究表明,人倘若长时间从事某种技艺的训练,那么在头脑中掌管这部分技艺的脑脊髓和鞘鞬便会变粗变长,并且会随着不断训练的加深,它们会不断交叉、相联,会更粗更长,直到四通八达,形成脑海中处理这部分技艺的高速公路……”

    “唯有达到这种状态,个人的基因才与父辈的基因具有了彻底的不同,这才叫完全打破了人类传承的复制梦魇!而实现这种程度的时间,也许需要十几年,也许需要一辈子!”

    “十几年?那哪有人能坚持?”张玲叫道。

    “所以大多数人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张小强道,“所以,能改变命运的,只聊聊少数人!”

    “那么你呢?”常明芬问张小强道,“你彻底改变命运还要几年?”

    “我?”听到这个提问,张小强黯然道,“我和俺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比他强一点点而已,况且这都不惑之年了,还奢谈什么改变命运?”

    “我觉得你应该能改变得了。”常明芬道。

    “改变不了了。”张小强颓丧道。

    “那么,”常明芬道,“既然你也认为自己改变不了,那你考虑那么多干什么?懂那么多道理又有何用?干脆放下心来,也跟我们一样,走一步算一步过日子算了!”

    听到这话,张小强黯然不语。嫂子说得对,既然命运无法改变,不如熄掉心中的火焰,该干啥干啥去。

    李芹也在一旁插言道:“这就行啊,现在政策这么好,给按月发钱,也不用干活,你非要弄得整天像过不下去似的干嘛!我就跟你不一样想法,我就想猛活啊……啥都不操心,天天有饭吃,为啥不多活啊!”

    听完他娘这话,张小强更加不语,只在心底慨叹着。是啊,你当然愿意多活啊,你整日活在我和吴清韦的遮阳、遮雨伞下、衣食无忧、颐指气使,你当然愿意多活啊!张小强乱想着。

    “看起来,在这艘充斥着慵懒、苟且、堕落的这帮水手船上,想要带动大家远航是不可能的了。别说带动大家,就连自己也够呛改变命运。”张小强乱想道,“看来,不经过彻心彻骨的努力,不获得脱胎换骨的改变,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永远与你无关……可是,我怎么感觉那么累!”

    天色不早了,大家相继起身离开,吴清韦才刚刚下班归来。张小强帮忙让孩子们洗刷,看她们母子三人上床睡觉。可是他却不想睡,关上灯,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第七卷 第77章 哭诉与控诉

    坐在沙发上的张小强反复考虑今晚他嫂子的话,认为自己做得不妥,虽然她不直接提出要求,但意思明显,就这样假装听不明白,给她撅个对头弯,似乎太过生硬。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将此事告知吴清韦,两人商量认为修复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好。于是两人提了一箱奶到嫂子常明芬家里,说说笑笑大半个小时后,吴清韦提出可以在早上开车送张尊祺上学。当然,吴清韦上班太早了,不合适送孩子,为了弥补关系,冒着迟到的危险,她也是拼了。

    谁知常明芬不同意,百般谦让,体贴地认为吴清韦够辛苦了,何必再添琐事,就连那箱奶都没收,在他们临走前,硬塞到吴清韦手中,笑闹着将他们推出了家门。

    走在胡同中,张小强很不安,他在想:“这是怎么了?哪里有毛病?”他问向吴清韦,她说不收就不收,一定是不缺,干脆懒得想这种无聊的问题。张小强却未忘却此事,一路上都在想着:“一个人轻易地丢掉眼前的芝麻,又不去捡送上门来的西瓜,必有更深的所图吧?”

    仔细想想觉得头疼,便一甩手爱咋得咋得,事到临头再作计较,也许多虑了呢。

    傍晚到了,姐夫张守营打来电话说在公路上捡到了一只狗,被车轧死的,他拖回来煮了一锅,让张小强去吃肉喝酒,张小强慨然应允。因为狗肉好吃那是公认的,再喝点酒那也是张小强喜欢的事。于是招呼一声,带着吴清韦和两个孩子前去。

    一杯白酒下肚,张小强和张守营醺醺然。开始谈起孩子们的事。又半杯酒过后,开始谈家事。又半杯酒,一屋子的人谈起人生。谈人生,张小强感慨良多,海阔天空,无穷无尽,口若悬河,一时间酒越喝越多,张守营败下阵来。

    “不行了,”张守营道,“我草鸡了,喝不了了……”

    “不是吧?”张小强道,“原来你挺能喝的,每次都是我先醉,怎么今天状态这么不好?”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张守营摇头道,“以前能喝过你,现在喝不过你了……其实早就喝不过你了……你们‘四人帮’成员之一张占朋早就对我说过,说我喝不过你,当时我还不信,现在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我可以陪着你,但你多喝,我只沾沾!”

    张小强不再劝,毕竟有人认输是令他高兴的事。因此为了显示自己能喝,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胜利战果,张小强来者不拒,喝过四杯白酒后换啤酒,一杯接着一杯往肚里灌。喝到最后夜阑更深,孩子们嚷嚷着困了这才作罢。

    张玲和张守营送张小强一家人出门,之后转身关门去睡了。张小强跌跌撞撞跟在吴清韦她们娘仨后面拐过胡同,借着酒劲,他的内心泛起无限的苦楚,那些对命运的不甘、对生活的绝望、对未来的迷茫、对自己的懦弱无能如浊浪滔天来势汹汹,击倒了他。

    张小强扶在屋后的一棵杨树前哇哇呕吐起来。家人停住脚步,回转身扶住了他,张尊元伸出拳头在背后轻轻捶打着他。张小强吐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着,那种滋味生不如死。酒劲一阵猛似一阵反扑上来,令他头晕目眩,几乎支撑不住。

    又吐了一会终于吐完了,张小强挣扎着扑到另一棵树前,弯腰抱着那棵树喘息了半天,厌恶着自己的窘境,忽然间泪如雨下,发自肺腑开始倾诉。

    “我是个白瞎货,我是个懦夫啊,”张小强哭诉道,鼻涕、眼泪和口涎混合在一块在脸上流淌着,“可我也想着上进啊,我也想努力改变当前的生活啊……清韦,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在省城,你抱着我在路边哭泣,我答应你以后一定让你住上大房子,用上大浴缸,可是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仍旧没有实现啊……”

    两个孩子被吓坏了,或者也心疼张小强,一人在一旁扶着他的胳膊,声泪俱下:“爸爸,你怎么了?你别哭啊!”吴清韦也在一旁掉眼泪。

    “其实,这个梦想我一直没忘记啊,”张小强继续哭诉,“我也想实实在在努力一把,所以才断然辞职……可是经过这几年的磨砺,我才发现现实太残酷啊……它不仅将梦想冲击得千疮百孔,甚至将我的精神也冲击得七零八碎啊……越努力我越看到现实的深处啊,越发现我走的是一条死胡同啊……”

    “天啊!我的命运啊,怎么会这么惨啊!”张小强抹了脸上的一把混合液体,然后将它们擦在树皮上,仰天向夜空控诉着,“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难道你这么讨厌我么?我这么努力难道你看不见么!为什么一点点回报也不给我啊……”

    在吴清韦的泪视中,在孩子们的哭劝中,张小强依旧无法停止自己的控诉。因为他实在太需要控诉一场了。

    “清韦啊,我实在很想实现让你住大房子的梦想啊,我也真正在努力啊……让你,让你和孩子们过上想要的生活,我们一家人幸幸福福、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啊!”

    倘若换作别人,在面对自己如熊包似的丈夫大醉后的哭诉时,或许会鄙夷,或许会嘲讽,鄙夷他量浅好喝,嘲讽他孱弱得像个娘们。但吴清韦不这样,她既不劝说,也不嘲讽,而是陪着掉眼泪,默默等着张小强倾泄着自己身体内和精神上的垃圾和毒素。

    所以张小强只是哭诉和控诉,并没有发疯到用脑袋去撞树,也没有用脆弱的拳头去砸树,因为此刻他的心里面只有痛楚和悔恨,却没有自尊被撩拨之后愤怒。

    最终,张小强将肚子里的食物、心房内的压抑和痛苦全都倾倒干净后,他终于清醒了一些,然后霍然站起身来,深呼吸了次,收了眼泪,掏出一片卫生纸擦净脸面,正色说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于是一家人回家睡觉,再没人提酒醉的事,也无人提张小强醉后的糗样,一家人默默回去睡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大家照常各自努力。

    第二天的傍晚,张小强工作完后驱车回家,驶近那座雄伟的跨河巨桥时,他突然很想驻车,在桥上看看风景。于是他缓缓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心绪满怀走向那座巨桥的中央。

    倚在汉白玉的栏杆前眺望大河,澄江如练,一轮夕阳在江面上铺出一道彩虹。一阵风吹来,夕阳仿佛在燃烧,江面仿佛在火焰里跳舞,这让张小强的一颗心也澎湃起来。也许,唯有站在桥上望远方,那片壮阔和辽远装满胸腔后,才能暂时挤出里面日日夜夜胀满的迷茫和忧郁。

    夕阳渐沉,由亮亮的橙黄变作炉间欲燃欲灭的灰烬,一阵阵凉爽的风掠过来,张小强更不愿离开。他知道在这里无意义,却不想离开,只想眺望着夕阳下落,希望将自己跟这自然融为一体。也唯有在静处,独处于辽远的环境中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平静的、是活着的。

    除此之外,皆是煎熬的地狱。

    天渐渐黑下去,光线逐渐朦胧,夕阳在黄昏的波面上摇晃着,恍若渐渐失去浮力。

    身后车流匆匆,竟无一人似他那样驻车,然后站在桥上欣赏无限寥落的风景。或许他们都赶着回家,去吃父母为他们做好的温暖的饭,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享受每天的天伦时刻。因此,他们怎会在孤独的大桥上傻乎乎地独自看风景呢?

    车辆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身后汽车的轰鸣碾碎着张小强的宁静。不时有豪车经过,张小强纵然眼望着远方,但飞驰而过的豪车却都被他睨在眼中,引起他内心更剧烈的震荡。

    那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他们是富人,自己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穷鬼。

    张小强不禁想起生活中那些**裸的现实,即使你今天你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时时遭到旁人的白眼、唾弃和嘲讽,然而当你明天衣着光鲜、驾着香车宝马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立刻腆着脸色、弯腰搭背凑上前来,看着你的脸色小意地陪着说话,把往日的不屑变为今天的尊重。

    这种戏剧化的、令人恶心的场景,张小强经历了不止一次。可是没办法,你没有重量,撬不起他们施以尊重的砝码。

    放眼望去,远处隐约的高楼,一片大好河山,世界如此美好。可是,倘若你不努力,不争取,或者努力和争取的程度不够,那这世界永远与你无关。张小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种种令他沮丧的回忆就像脚下这条河流,无声无息却汹涌奔流。

    夜渐渐来临,远方的楼层开始睁开一只只眼睛,那是令人温暖的万家灯火。张小强还是不想走,因为家里没人做饭、残锅冷灶,父亲抱怨不已,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场景一片颓丧。吴清韦这个点仍未回家,孩子们捉闹哭泣等待着妈妈。

    张小强心疼孩子,但不愿接触那片颓丧的场景,他想在这桥上多呆一会。可是,远方那万家灯火交织的温暖,却更令他寒冷。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男人,相当于束缚了全部的自由!”倚在冰冷的栏杆前,双腿开始麻木,张小强忿忿地想。

    张小强最终回家。

    回家后,果然如他所想,吴清韦还没下班,晚饭还没有做,他爸爸正坐在桌前抽烟喝茶,他娘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时嚷嚷着腿疼,两个孩子脸蛋和衣服蹭得到处灰尘,见到张小强回来,小女儿扑到跟前抱住他的左腿道:“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这场景让张小强颓丧、心碎,令他的心比扎了几刀都疼,遂更加怨恨起自己来。“倘若不是我无能,怎么放自己的女人在外面赚钱?怎么使我们有家不能回?目前的境况皆是由我一人造成!”张小强胡思乱想着。

    “还没做饭?”张小强抬起头来,怒气填膺,但他吸一口气,不动声色问道。

    “咋做饭啊!”他爸爸还没开口,躺在床上的他娘抢先开口道,“你不知道么?这饭难做啊!清韦不回家,你也不知道啥时候才回来,我们咋做饭?要是早做了凉了咋办?”

    “那也不能不做饭,你们可以先吃,凉了就凉了。”张小强抑住一口气道。

    “好吧,既然你来了,那你赶快做吧,孩子们早嚷嚷着饿了,早去经销买了一些零食回来,辣条什么的都吃了。”他娘道。

    “以后不要让她们去买辣条!”张小强叫道。

    “好咋了?”他娘不悦道,“你吆喝啥?吃啥不是吃啊,不能当饱总能垫饥吧?要不还总得饿着啊?”

    “你这是什么逻辑?”张小强叫道,“有去买零食的时间,帮她们做点饭不就行了,让她们先吃……就是下点面条也比辣条好啊!”

    “我喜欢吃辣条!”张尊元道,“辣条好吃!”

    张小强手一扬,无言可对,转身回他们屋,也不开灯,坐在黑暗屋子里的沙发上生闷气。“这日子还能过么?”他乱想着。

    他娘仍将尿罐放在床头,她们的屋子里仍然垃圾和杂物横陈,简直无法下脚,桌子上永远堆满着乱糟糟的茶壶茶碗、剩菜碗、烟头、筷子等杂物。躺椅上永远堆着数不清的冬夏衣物,橱柜永远笼着一层浓浓的烟灰,床上依旧分不清床头还是脚头。

    院子的大门旁永远放着她娘那三、四只尿盆尿罐,一侧的污水桶里水满为患,桶沿上搭着肮脏的纸张,临到近处骚臭几不可闻。在厕所旁边永远放着她的一只大尿罐,即使向外流淌她仍要向里撒尿。

    “到底该怎么办?这种日子究竟要怎么过下去?”张小强抱着脑袋,将脑袋夹进自己的大腿间,痛苦地思考着。

第七卷 第78章 公司是个独特的家庭

    世界不毁灭,日子还得过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张小强这段时间因为弥补之前陪母亲住院的时间损失,只好一周回一次家。那么为了弥补一下对孩子爱的缺失,今天当然要下厨房帮孩子炒个菜吃。当来到厨房后他呆住了。炒锅里有一锅浑水,底部已然发黑,张小强凑上前闻一闻,臭气冲满了肺腔。

    “妈的!”张小强暗骂道。他这才想起,这是上周他临走前跟吴清韦一块包饺子,下完饺子之后的饺子汤。当时他记得嘱咐过父亲,让他喝完饺子汤后记得刷锅。

    然而这锅没刷,已经五天了,这也意味着,这周他们没有炒菜。而屋子里桌底下上星期买的菜已然腐烂掉。

    张小强立在这锅腐臭的饺子汤前沉默不语,呆立了好久。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敲着胸腔的声音,能够感觉到一股气流在火山底部鼓动,随时都要喷发,能意识到自己上臂的肌肉在颤抖,一种令人晕眩的浪潮滚滚而来,马上要击倒他。

    那个瞬间,他想找只锤头,砸烂这锅、砸烂这灶,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砸烂万恶的旧世界”。半晌后他冷静下来,将锅里的臭水倒进脏水桶,仔仔细细地刷洗炒锅,然后按部就班,打火、放油、放菜、翻炒、放调料,不多时炒出一盘冒着油香的菜品,微笑着端到两个孩子面前。

    “真香啊!”两个孩子在菜盘前跳跃欢呼着。看到孩子们开心的样子,张小强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内心的黑暗破坏**得到了抑制。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馒头出锅,泛着独特香味的玉米粥也被端上桌来,在张小强的招呼下,孩子们一拥而上围在桌前开始向食物进攻。张祖华也慢悠悠将屁股下的座位拉近饭桌,捡起一双筷子。然而李芹没动。她依旧躺在床上(当然,她可以下地去厕所和吃饭)。

    “吃饭了,娘。”张小强道。

    “等等,”他娘道,“我先抽袋烟。”说着,侧身取过床头柜上的一支烟卷衔在嘴上,拿出火机啪嗒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满意地靠在床头吐出烟雾。

    “先吃饭不好么!”张小强道。

    “说多少次了,先吃饭,吃完饭旁人也好刷碗啊,天天光等你了。”张祖华对李芹训斥道。最近这段时间李芹常常卧在床上,洗碗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肩上。

    “你才洗了几天碗!”李芹嘲讽道,“另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不了烫饭,晾得差不多了我才能吃。”

    “你呀,是热了不行,冷了也不行……吃饭不趁热,非要抽袋烟,等到晾凉了,你就一皱鼻子摔饭碗……你呀可真难办!”张祖华反唇相讥道。

    “你管我干啥!难道你毛病少了?”李芹不悦。

    “好!”张小强扬手道,“别吵了,大家爱咋得咋得,别耽误孩子们吃饭。”这样大家才暂时静下来。

    果不其然,等李芹起床后去摸粥碗,随口骂道:“妈逼!凉得可真快!”大家不理。

    饭后,李芹一扔饭碗遂点起一支烟,无视桌面上碗盘狼籍。这场面让人极度感觉颓废、有今天没明天,张小强尤其不悦。

    “娘,咱先稍微收拾一下再抽烟行不啦?”张小强憋着一股气问。

    “这不刚吃完饭么!再说,有啥好收拾的,穷家破院的,再收拾也好不到哪里去。”

    “白活了几十年,过成这样还好意思说!”张小强脱口道。

    “冲我嚷嚷啥!”他娘道,“过日子难道只是我自己的事么?我自己就能把日子过起来么?”其言下之间,意指张祖华。

    “过起来过不起来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怎样,都要保持干净……干净了看着才顺心,才会让人尊重。”张小强道。

    “什么干净不干净的,耽不着吃喝就行,要那么干净做啥?那不都是些小事么?”他娘道。

    “小事?”张小强不觉叫道,“什么都是小事,在你眼里还有大事么?你也不看看屋子里,你能分辨出这是屋子还是垃圾场么?你再看看咱们的大门口,那些大尿罐小尿罐的……咱这是个庭院,不是化粪池!”

    “你朝我嚷嚷啥?你又哪根筋不对!你看我不就是先抽袋烟么,你大吵大嚷干什么!”李芹也叫道,“怎么那么多毛病?你爱咋得咋得吧,我还不干了,你那么不满意,干脆砸煞我!”

    张小强定定神,止住欲要冲出口外的三升血,耐心讲道:“别东扯西扯些没用的……咱们要讲道理……这么说吧,小时候我们没有独立生活能力,我们的生活经验达不到让我们独自生活的程度,需要依赖你们,否则我们就生存不下去,所以那时候你们说了算,我们就要听你的……”

    “然而,现在我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们也老了,你们现在失去了独立的生活能力,因为你们没有存款,兜里比脸还干净,你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也没有创造生活的能力了,现在需要依赖我们了,否则你们就生存不下去,同时事实证明,我们的生活经验和物质财富已经超越你们了,所以这时候应该我们说了算,你们应该听我们的……”

    “这话你们可能不爱听,却是事实,打个比方说,我和清韦都在公里替人干活,我们比不上老板,我们依赖老板赏饭吃,倘若我们不听老板的,娘,你想想看,那我们还能干得成么?”

    听张小强这话,李芹不悦,她道:“哦,我总算听明白了……你们现在不用这块瘸腿娘了是吧?我这是要瘸子掉拐,莫非要甘愿生狗的气?”

    “你误会了,娘,”张小强耐心道,“我举这个例子意在说明,其实家庭和公司是一样一样的……公司要发展、要壮大,必须依赖上下同心,齐心合力,老板和员工拧成一股绳,所有员工团结并统一在老板的周围,坚定地执行老板的指令,必须严格要求自己达到一个个计划好的目标……这样公司才能发展……”

    “家庭又有什么不同?家庭想要创造好的生活,也必须有个带头人,这个带头人要比其他人强,掌握好前进的方向,并做好各方面计划,然后安排其他人严格执行计划,这样大家一体同心,家庭这艘大船才能稳定向前……”

    “倘若在公司里,你不执行老板的指令,老板让你上西,你偏向东,处处跟人下拌子,人们向前挥桨,你非向后挥,那这船还开得起来么?那么老板早就将你开除了……娘,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又不是朝巴,”李芹道,“我也跟你实说吧,我这人、这辈子就是懒惯了,也邋遢惯了,现在老了老了,就想舒服舒服过日子……你刚才说什么?我这样的要是在公司的话,应该早就被开除了是吧?所以我才不去公司里干活嘛!”

    耐心讲道理完全失败!张小强低下头来。沉默了半晌后他突然爆发,起身猛然将手中的抹布狠狠甩在桌面上吼道:“操!先刷碗再抽烟又什么就那么难?为什么这个家的人都油盐不进?为什么你们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什么你们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错过?你们什么都对,什么都没错,为什么日子过成他妈的这个叼样!操!我死了算了!”

    发泄完后,张小强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两个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的女儿。

    张小强走后,李芹仍然理直气壮,靠在椅背上嘟囔道:“啥叼操的脾气,整个一位火爆将军……你看吧,一会他就后悔……”

    张祖华低头不语。说实话,看到李芹被张小强训斥他很满意。他和李芹生活了大半辈子,吵了大半辈子,打了半辈子,谁也瞧不上谁,谁也不服谁,今天终于有人替自己教训那个混蛋,所以他很满意。

    他根本不为自己心惊,认为张小强的话与他无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错,没意识到自己不好,相反他认为自己相当厉害,比大多数人可强多了。因此他认为张小强替他讨伐李芹真令人解恨!

    他沉浸在自己的满意里,根本感觉不到儿子那钢鞭一样的话语,抽打了家庭里的所有人,甚至牵涉到了无辜的两个孙女。到最后张小强那歇斯底里式的钢鞭乱抽,伤及了所有人,包括了无辜的人。

    而真正无辜的人吓傻了,也就是那两个孙女,在无知的惶恐中害怕这条船会支离破碎。然而,不无辜的两个老人却无动于衷,一个感到满意;一个以自己的所谓老年人通解世事的宽容原谅了张小强那位火爆将军。

    孩子嘛,总是会反对自己的父母的,今天反对、生气,顶多发发脾气,明天不就好了么?

    没人认为自己有错,那便无须改变。反而满足于自己对儿子的宽容是那么伟大。所以,她依旧天天烟不离手。

    这天张小强辅导完张尊元的作业后已过晌午,他感到浑身疲惫、腹中饥饿,便起身向西北屋走去。他爸爸不在家,不知去哪儿,他娘正躺上抽烟,家里残锅冷灶,一派末日景象。

    “还没做饭?”张小强随口道。

    “做饭?我能做得了么?”李芹道,“你爸爸那个老叼操的呢?这都几点了他也不回家……难道他有事情要干么,还不是整天跟人家瞎逗弄着玩!”

    张小强无语。这时两个孩子跑过来嚷着肚子饿,他转身走向厨房。当菜炒齐、馒头溜软端上桌时,张小强发现他娘不见了,打发张尊乾去找,她跑进跑出,之后在屋子最里面的杂物间里找到了她。

    “我奶奶喝酒了!”小家伙叫道,“我看见了,她拿着酒盅,向泡酒瓶里舀酒喝了!”不多时,张尊乾牵着李芹走到饭桌前。

    “娘,医生已经告诫你多次了,你不能喝酒,必须戒酒!”张小强道。

    “我不是喝酒,我那是在喝药,那是治风湿的药酒啊!”李芹辩驳道,“喝这个东西,我觉得管用!”

    这话让张小强来气,他叫道:“我再重申一遍!你喝那酒跟治你的病完全是无稽之谈……风湿和类风湿从本质上是两个概念好不好……以前怪你不懂,但之后在油田总医院风湿免疫科住了三次院你还不懂么……”

    “风湿是着湿着寒,而类风湿是免疫力变异,只是外在表现和内部疼痛与风湿病类似而已,你喝什么劳什子草药泡酒,跟类风湿有半毛钱的关系……”

    “医生反复强调了,类风湿患者应该要完全戒酒的,因为酒精会引起周围血管扩张,使关节滑膜充血肿胀加重,加剧类风湿的病情……你觉得好多了,那只是心理作用好不好!”

    听完张小强一番数落,李芹不悦,她皱眉道:“这两天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跟我杠上了呢?我到底哪里惹你了,你看你火爆将军上来一顿一顿的!难道昨天的气还没使够?”

    好吧,一场风湿与类风湿的医学知识科普又宣告失败。

    “好吧,啥也不说了,快吃饭吧。”张小强低头无力道。

    “我就说吧,”李芹大声道,“老是以为别人很软和,就非要捏一捏……这下好了吧,旁人不拾掇你吧你就扎煞,拾掇你一下你就老实了吧!”

    张小强无语,低头吃饭,尽管很饿,可是他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时时感到很腻歪,这腻歪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莫名其妙的某处。

    晚上嫂子哥哥、姐姐姐夫来玩,张小强却神情沮丧,死活提不起精神来。嫂子察言观色道:“小强你咋了?看着没精神。”

    “我也不知道咋了,”张小强道,“老是感觉很腻歪,感觉没劲,感觉提不起精神来。”

    “许是累了,”嫂子道,“不行就休息两天,调养调养,看你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

    尽管常常聚在一块,大家仍有拉不完的话题,李芹也时常参与到其中,屋子里不时响起阵阵笑声,张小强仍然沮丧,听着那笑声太远,似乎与自己无关,那么所有的快乐也与自己无关,只把自己封闭在沮丧的阴云里。

    天色渐晚,李芹睡去了。她通常一晚十醒,所以醒得快、睡得也快,睡意来临九头牛也拉不起。张祖华不在家。吴清韦还没回来。六个孩子们在东北屋里看动画片。西北屋里出现短暂的冷场。

第七卷 第79章 活得很腻歪

    还是常明芬识趣,趁着冷场,看着一脸沮丧、如丧考妣的张小强,她起身伸个懒腰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这才几点,”张大强道,“再玩玩,还没拉够呢!”

    “我看今晚上小强很累似的……咱们还是走吧,好让他早休息休息。”常明芬道。

    “不急!”张小强道,“拉拉再说吧,我不累,刚才拉的热火朝天的,现在你们继续!”

    “小强你到底咋了?脸色怎么那么差?难道是病了?”常明芬问。大家一齐将眼光盯向张小强。

    “没病!”张小强低头道,“我身体好着呢,简直像头牛一样强壮!”大家笑,认为这比喻新奇,在笑声中,张小强继续道,“只是……我心累!”

    “心累?”张大强道,“这话我不懂了,你现在多好啊,咱们这个大家庭还有赶上你好的么?要车有车、要房有房的,而且还拥有一套小楼房,还是之前我说过的那句话,村里不知多少人羡慕你、佩服你,你现在工作也不错,咋会感到心累?”

    “果然是家家有苦,外人不知,”张小强叹道,“从表面上看来谁都挺好,其实,谁又知道谁的真实境况呢?”

    “你有什么境况能让你这么心累的?”常明芬道,“让我想我可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姐姐张玲道。张守营在一旁侧耳倾听,看样子他也为之疑惑。

    “你们当然想不出来,”张小强道,“因为你们的父母一生勤勤俭俭,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凡事先你们一步做好,从不会让你们在外面工作而忧心家里的事……”下面的话张小强却没说出口,“而你们也只听天由命、安于现状,所以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有么?”常明芬思忖道,“我们的父母五叔五婶有区别?我看倒都一样。”

    “夏虫不可语冰!”张小强想道。于是他说道:“所以说环境不同,感觉也不同……你在温水里,我在烫水里,你咋能理解我的感受?”

    “那我也没看见你一身燎泡啊!”常明芬笑道。众人笑。

    “不是我没燎泡,是你没看到而已!”张小强正色低沉道,“因为我的燎泡在这里!”他拍了拍心脏的部位,“在里面呢,我能感受到,而你们看不到……但的确有!”

    身体表面没燎泡,心底生燎泡,想必一定有更致命般的痛苦。而且这燎泡不好治,要治得先打开胸腔,挖出心脏来。

    “那到底什么温度会那么高,能烫起你心底的燎泡来?”常明芬正色问。

    “痛苦!”

    “那痛苦的来源呢?”

    “好吧,”张小强坐直身体道,“在座的没外人,既然大家非问,我就说一说……权当拉呱了……”

    于是,张小强将他娘李芹整天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但他没讲大家庭是一艘破船,自己这个好船长无论如何也带不动那些破水手的事。也没讲自己非要创业、开发赴商app的事。前者不可说,是因为会犯众怒;后者不能说,因为那是秘密。

    两者都会有将自己陷入自高自大、家里盛不下、你咋不上天的嫌疑,所以张小强不想背这个重锅。

    但是不将这两件事挑明白,那么就难以突出张小强理想和现实之间巨大差异的矛盾,也就削弱了能够生成他心底燎泡的说服力,所以大家听了张小强的叙述,觉得这都不是事,即使是事也是些小事,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怕这些小事么?

    “我当是啥呢!”常明芬道,“老人都老了,老了就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刚才你说一家不知一家,你只知你家二老的毛病,你又怎么我家二老有没有毛病?难道当时你二爷还差我五婶么?当时的他可比现在的她厉害多了吧?我们还不是照样熬过去了?”

    “老小孩,老小孩,”姐姐张玲也在一旁劝,“人老了就像小孩似的,你跟她讲不清道理,只好由着她!”

    她们毕竟不明白,张小强退而求其次所决定的“宏伟”计划:当带动大家庭这艘破船乘风破浪、放帆远航的计划失败后,张小强想无论如何将自己这个小家庭的航船驶向远方。可是他这位热血船长无论怎么努力,水手们却都无动于衷,相反还对着干,你还不能开除她!想想看,当这样的船长到底会有多令人颓丧!

    希望一个个破灭,梦想一个个碎掉,张小强觉得支撑自己精神的大半壁江山都垮了,他怎么能不心生燎泡?

    空有上进心,却无上进力,恨其不争、怒其不醒,还有人在旁边尽使绊子,所以屈原只好抱石投江而死。

    张小强当然比不得古人屈大夫之毫末,但他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尽管他现在的事比当时屈大夫的事有天壤之别。那是精神上的极大绝望。

    每个执著的人,在其灵魂深处都藏着一个珍宝,一个信仰,这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基础,而一旦这个珍宝破碎、信仰破裂,那便生不如死。而这种人往往宁死匆折。

    常明芬之流大概只知道五月五是端午,以吃粽子来纪念屈大夫,却不知道屈大夫为何而死。

    比屈原差一点的人有陶渊明、唐寅、嵇康。这些宁居世外,在桃源里荷锄自耕,在桃花下醉生梦死,在竹林里纵情高歌,也不愿意车尘驱驰、鞠躬马前。

    但这些事情张小强不便说,因为她们会说他看书看多了,看迂了都。生活不就那样么,大家都这样过来的,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可是,张小强知道:自己想远避尘间、超凡脱俗,想过自己想要的洁净、自由的生活,那颗心竟如此强烈。然而,脚下却有一滩恶臭吸附、缠裹住自己的腿脚不得解脱。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恍若在地狱煎熬,实在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还不如死。

    “我活得很腻歪!”张小强脱口道。听到他这话,大家吃了一惊。大家实在想不明白,一如这位大学生张小强,怎么活得很腻歪。

第七卷 第80章 萌生住楼的想法

    “你不会像你二爷那样,也得了可怕的抑郁症吧?”常明芬担心地问。从她面上可以看出,她是真得在担心,或许就像在担心自家堂屋的后窗突然破裂,挡不住夜晚袭来的凛冽寒风。

    “不会!”张小强道,“抑郁症的病因大多是心境低落、情绪消沉、闷闷不乐……很明显,我虽然有时候有这些症状,但多数时常在被气炸裂的峰尖,两者相抵,我还算是昂扬的……所以我不会得抑郁症。”

    “千万可别得上抑郁症!”常明芬叹道,“一旦得上,那一切都完了。”

    之后各自回家,回家后张大强坐在沙发前迟迟不睡,常明芬催了三遍,他仍不上床。她恼怒道:“你不睡可以,那么关上灯,开着灯我睡不着。”但张大强迟迟不动,说要关你自己关。常明芬更恼怒,嘟嘟囔囔起身,啪嗒一声关掉了电灯。

    关掉灯后常明芬仍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张大强的过去,想她们在一起十几年了,不说天天吵架也差不多。张大强油盐不进,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相反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评她小性子。这让她很恼怒、很厌恶。

    张小强不仅不睡,而且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随着他的吞吸,烟头在夜色里亮亮地灼烧着。常明芬于是越瞅他越不顺眼,感觉到那烟头的明灭在烤烫着她的心脏,让她生不如死。

    “咳咳咳……”常明芬叫道,“你要呛死我么!”

    “你不是睡了么,怎么又醒了。”

    “你在那抽烟我能睡得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闻不了烟味!”

    “你就毛病太多。”

    “你咋还不快睡!”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都几点了,还思考什么问题?”

    “我在想今晚的事……”张大强沉思道,“你说小强不会真得抑郁症了吧?”

    “我怎么知道。”

    “我就纳闷了,他有什么不开心的,这一大家里就数他最好了……你看看我,比他差那么多,我也没有像他那样半死不活的呀!”

    “你也好意思说,家里穷得一敲丁当响。”

    “但我活得不腻歪……再说了,我是现在没钱,将来还会没钱么?将来一定会有钱的……等哪天有钱了,你等着看看!”

    “你不会有钱的!”常明芬在黑夜里撇嘴道,“张大强,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这辈子不会有钱了。”

    “那总比张小强要死要活的好吧?你看他那个样子,我真担心他有一天会走上自杀的歧途!”

    “还是担心担心你吧,别再抽着抽着烟睡着了,像上次那样,烟头掉下来烫烂了脚!”

    “这是我的优点,总比张小强天天晚上失眠要好多了吧!”

    “好了,赶快把烟掐了,打开门跑跑这烟味……别再想小强了,凡事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

    张大强掐了烟、洗了脚、漱了漱口上床睡了,在他躺下时,常明芬厌恶地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张大强伸过手来,把她扳过身去。她又回过身去。他又扳她过来。她又佯怒回过身去。这次张大强加大力量扳过她来捏住了她,她不动了,闭着眼睛笑笑,任由他摆布去了。

    他们翻来覆去几回,然后各自躺在一边,很快满意地睡着了。

    张小强却睡不着,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望着已然浸在甜美梦乡中吴清韦那美妙的曲线,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认为当下的自己是个闲人,而吴清韦则是使这个家庭延续下去的柱石。所以他不忍打扰她,没有资格打扰她,只任凭自己的痛苦在浓稠的黑夜里反复酝酿。

    这世界就像黑夜一般黑。他的心就像这世界一般黑。他觉得,琼瑶的小说也描绘不出自己的痛苦。

    他忍受不了这漫长的黑夜。并由黑夜想到了自己黑暗的人生,还有这黑暗、肮脏的家庭环境。孩子渐渐长大,他不愿孩子们生活在这肮脏和黑暗里。他不想让自己受过的苦也要让孩子们品尝到。他想要给孩子一个洁净、宁静的环境,想让光明盈满孩子们的心田,而非肮脏、黑暗和堕落愚昧。

    并且,他也想改变目前家庭里的肮脏环境。那么要怎么才能改变?此时他想到了住楼。

    住楼应该好了吧?没有了胡同,没有了大门,他娘便不会在胡同里泼尿,便不会露着屁股对着胡同撒尿。更因为有了温暖、便捷的卫生间,他娘便不会随处撒尿,能够保持干净。

    可以将父母放在自己购买的小套楼房里,再在旁边另租一套小楼房他们四口人住,这样各住各的、各过各的,应该就可以使孩子生活在洁净、宁静的环境里。张小强也不再在外面工作,而是在家里工作,可以照顾孩子们,以弥补缺失的父爱时光。

    第二天醒来后,张小强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吴清韦,她表示同意。其实大家都无所谓,大家心底仍有一丝忽隐忽现的希望:那就是有一天张小强或许会成功。那么,在成功之前的生活,就是在应付生活。

    说应付本不为过,吴清韦早七点离家,晚十点回家,张小强五天一回家,孩子就像漂泊的纸鸢,父母像散漫的乞丐,大家似乎有今天没明天,均在将就,均在凑合。这样的家庭没有散掉,算是造物主施以怜悯的造化。

    搬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近来张大强家有事,反复来找张小强帮忙,要么出车、要么出人,天天如此,几乎打断了他的正常工作和生活,令他非常厌烦。他本就腻歪,再遇如此逆事,不能令自己的梦想展开,所以尤为厌恶。所以产生避世的念头。

    越为烦躁,张小强越是凡事看不顺眼,人人都成为集各种毛病为一身的混蛋。但他不便诉说,唯有自己憋着。越憋越孤独,越憋越愤怒,越憋越颓丧,起想改变这种生活。但当前种种肮脏的泥淖在缠裹着他,他又不能为之展翅,于是更加痛苦,更加烦躁。恨不能寻一世外桃源,独自一人老死终生。

第七卷 第81章 搬家温锅

    张小强心下厌烦,在厌恶的所有人中,他嫂子常明芬的自私、诡炸最令他厌恶。看到她,就仿佛有种恶劣的化学反应作祟,令他不能吞吐,心情尤为郁闷复杂。

    在种种不洁的感受中,张小强忍受着时间的煎熬,终于收拾了自己的楼房、租好了别人的楼房,搬家开始提上日程表。

    他尽管躲避着,常明芬却时常关注着他的进度,她通过种种方式,跟吴清韦打电话,跟李芹和张祖华聊天,请孩子们到她家玩的种种手段,完全掌握了张小强的计划。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正是张小强搬家的日子。

    在星期六的午后,张小强正坐在客厅里的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卧室里两个孩子在玩跳床的游戏,不时有惊呼声传出。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爽朗的说笑声,不见其面,只闻其声便知来人正是常明芬。

    不知怎的,听着嫂子的声音,张小强感觉到脊背上丛生了一层细密的荆棘,在那里挓挲着,仿佛有无数个敌人用无数把刺刀抵住了他的软胁。他有种恐惧感、厌恶感、反胃感。那说笑声先在李芹屋子里反复回荡着,不一会顺着廊檐而来,接着,一个穿红挂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张小强文化人,是大学生,按理说应当讲礼貌,应当起身,即便不起身,也要回过头来,至少违心地、或假装脸上绽出笑容问声嫂子好。但张小强没这么做。那恐惧感、厌恶感和反胃感驱使他依然低着头,埋向面前的电脑,假装身无外物,正被工作吸引着。

    门口的常明芬一愣,也没多说,便循着孩子们的笑闹声走进卧室,跟孩子们笑闹了一阵,见张小强仍然没有起身致礼的意思,敏感的她感觉到自己似乎不受欢迎,于是跟孩子们随便敷衍了几下便走出了卧室和客厅。

    张小强连头也没抬,她也始终没多话,也没去李芹屋打声招呼,便离开了张小强家。

    下午,吴清韦难得回家。张小强问为什么,她说应嫂子常明芬的请求,帮助张尊妍打试卷了,整整七十张试卷,打完了好给她送回来,正好回家来看看。张小强慨叹她的确是个好婶子。

    随意交流了几句,吴清韦对张小强道:“今天嫂子找我了,她很不开心,反复牢骚……说今天来找你了,因明天要搬家的事,她特意过来看看,想帮忙搬家什么的……谁知你却熊着一张脸,连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弄了她一个大花脸,夹着尾巴就逃回家了……她说你简直在向她脸上吐唾沫!”

    张小强不悦,心情异常复杂,简直比东北的乱炖都不清楚里面放了些啥,只好吱唔道:“我正忙着!”

    “好吧,大家都忙!”吴清韦道,“不过,拜托你以后怎么也要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点时间打个招呼……打个招呼用不了你两秒钟,却可以避免我被她半小时的数落!”

    “我尽量!”张小强应承道。

    吴清韦摆摆手离开,张小强问她去干啥,干脆在家做饭吃饭了,她说不行,帮忙打卷子送卷子浪费了她两三个小时,看来今晚上要加班到十二点了,张小强摆摆手,只好说声“我真是操了!”。

    第二天,张小强没动用任何哥哥和姐姐的力量,只喊了父亲张祖华,用一辆电动三轮车和他的汽车移了冰箱、书桌、餐具和衣物进入,便开始了他们的楼上生活。

    干到一半时,常明芬还是喊了张尊祺来帮忙,以表示自己没有因为不悦而以冷漠回应张小强。张小强并不在乎,谁悦不悦,谁来不来都与他无关,自在颓丧期的他生死已然不愿计较,何关亲情与将来。

    搬新房一周时间了,常明芬和姐姐一家与张小强都没有任何联系,张小强感到愉悦,觉得这样真好,将自己日夜锁在屋子里全力以赴于赴商app,仿佛一只翱翔在无尽桃源中的鸟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换了新环境,李芹很是开心,因为在整个张家村,能真正住上独套楼房的老太太屈指可数,这让她觉得很骄傲。于是不再天天躺着了,认为自己七十三岁的梦魇已然过去,下次梦魇要等到八十四了,那还早着呢,所以早不晚地乘着电梯下楼,跟楼下的一堆老头老太太拉家常,将她在家里的一套全转到了新的根据地,大吹大拉,忘乎所以。

    这样也好,只要不天天躺在床上,至于他娘对老头老太太们吹什么牛、说什么话都已无关紧要了。只要她感觉到情绪激昂,能常在外走走就行。因此,张小强的心慢慢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颓丧、愤懑和痛苦。他希望生活就这样轻轻松松持续下去。

    可是在周末的早上,张小强接到了嫂子常明芬的电话,电话里她以热情的语言批评张小强道:“搬新家了,都一个星期了,也不叫我们去温温锅!”

    张小强的内心一紧,仿佛那松了不久的弹簧再度拉长,让他的心脏有些压迫感,仿佛沾了霉运般,突然觉得到哪里都逃不过被束缚的阴影。完了,看来好日子又要结束了。

    张小强想不搭理她,但碍于世事与情面,只好唯唯诺诺说:“这不还没倒空么,本来想要给你们打电话的,没想到你的电话就来了。”

    “散伙吧,”嫂子在电话那头笑道,“我看出来了,你搬家就是想躲着我们……所以我要是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你是不可能给我们打电话的。”

    “哪有,”张小强辩驳道,“搬就我就是为了干净……那好吧,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你们来吧。”

    放下电话,张小强又拨通了姐姐的电话,通知她们一家人来楼上温锅。不多时,哥哥姐姐家八口人涌进张祖华的家门。张小强携了菜品去他娘那套楼房,一番锅勺丁当,做好了两桌子好菜。

    在席间,一杯白酒后,嫂子常明芬终于将她的来意和目的以极度委婉的语气道出,她说:“哎呀,你们住楼房可很好了,出来进去也方便,上上下下楼层也都有人,也不感到害怕……”

    吴清韦不解道:“害怕,害怕什么?难道你们在家里会害怕?”

第七卷 第82章 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不是我们年轻人害怕,”常明芬道,“是你二娘……你不知道哇,自从你二爷去世后,我们上班,孩子上学,没人在家陪你二娘,你二娘就害怕起来,我们走后她就关上大铁门,等我们回来了还得猛敲门,她耳朵太背也听不见。”

    听到这些,李芹撇嘴嘲讽道:“哎呀,你娘那个小胆鬼,都老成啥样了,都老成一张皮了还怕这怕那的!”

    “她不害怕别的,”常明芬不悦道,“她是害怕我三叔!”

    “你三叔?”李芹道,“那个老东西不是早就上吊了么?害怕他干嘛?”

    “正因为他死了,而且是上吊死的,所以才让人害怕!”常明芬道,“他心里有冤,化成鬼魂后能不祸害别人么?”

    说起三叔张祖庆,当时他弄一根绳将自己吊死在小南屋后,整个胡同里的人都有些害怕,但再可怕的事也抵不过时光,一段时间过后,众人不再害怕,可是张祖昌却始终过不了那个坎,于是在害怕和愧疚中患了抑郁症,最终将自己折腾去世。

    话说,在那之后,常明芬也有几次浑身难受,被神婆断定为张祖庆上身。所以,张大强家的庭院始终被一种迷信的色彩所笼罩着,一家人人心惶惶,而大字不识一个的二娘则更为害怕。

    “那个老东西,和我打了一辈子仗,死了也不留好!”李芹骂道,“不过,你娘也是,她和你三叔老嫂弟俩又没打过仗,一辈子礼爱有加的,她害怕他干啥!”

    “我也不知道,但她就是害怕,天天关着门,就好像关上门就能防住鬼魂似的!”陈明芬道。

    “哎!”李芹叹道,“都怨你三叔那个老东西……咋死不行,非要上吊!”

    不过张小强倒没看出二娘害怕过。所以他猜测常明芬只是在夸张、在虚构,尽管目的尚不明确,但自有其目的。

    见到李芹将话题尽扯在无关紧要的三叔鬼魂和陈年旧帐上,陈明芬赶快将话题拉回来道:“唉呀,真是在那住够了,不仅三叔的鬼魂天天魇着这个魇着那个的,而且出入极不方便,胡同那么窄,脚下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有时候上班前下雨,连个摩托车也推不出去……哎!真是住够了。”

    说到这里,张小强终于明白了嫂子的目的所在:她想要住他们家的旧院子。现在他才懂了他嫂子既不捡芝麻、又不要西瓜的大企图。

    很明显,她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住楼去了,撇下你们这么好的院子多可惜啊,屋又大,院子宽敞,全是硬化路,距离公路又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我们住吧。

    但她不直说,而是委婉着、拐着弯说。她不怕张小强和吴清韦听不懂。张小强和吴清韦当然能听懂,因为这是他们两人的弱点:他觉得仿佛自己欠世界些什么。倘若自己拥有一桶水,而不为不如自己的人贡献出半桶水的话,那就觉得自己做错了,并因此而良心不安。

    张小强现在就很不安。

    吴清韦抬头道:“嫂子,不如你住我们的院子吧,反正我们暂时不住了,闲着也是闲着。”张小强抬起头望向常明芬,倘若她要是当场答应,这事便一锤定音,他也没啥意见。本来嘛,房子就是用来住的,不住坏得更快。

    但常明芬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推让道:“你们的房子我们不能住呀!”

    “为啥?”吴清韦问。

    “你二娘年龄大了,很不方便的。”常明芬道。其言下之意,怕二娘死在张小强家的院子里,这样很不好。其实,她是在等待着张小强说“不要紧啊,谁的老的不是老的啊,你们的老的难道不是我们的老的么,你们住就行,还分个什么你的我的啊”这句话。

    这样的话,看起来就不是她非要住他家的房子,而是他非要让她住。她在玩一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实质上张小强并不在乎谁死谁活的问题,老人终归是长辈,他并不认为二娘在他家去世是件不吉利的事,相反他觉得自己稍微做一点事心更踏实。但他受不了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了,感觉到很恶心、很厌恶。

    张小强有些恼怒。

    要换作他姐姐张玲,她会说:“小强,你们住楼了,房子我们先住着吧。”张小强一定会慨然应允。他觉着这种直率和诚实很给劲,这才是亲人之间应该相处的样子。而不是欲擒故纵、尔虞我诈这种该死的、令人恶心的小把戏。

    大家都这么忙,哪有该死的时间来玩这种恶心的小把戏。所以张小强憋着一口气低头不语,既不冒犯,也不应允。

    吴清韦也不再言语。她没想太多,只是在体谅嫂子常明芬的不方便,也不再过多相让。

    见“配角演员”提前退场,自己精心设计好的场景没法再继续,常明芬有些失落。但她不便再度提起这件事。于是余下的时间里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常明芬的眼神比刚才黯淡了许多。不多一会喊着累了,便要喊着回家睡觉。

    不过常明芬仍不死心,又在一周后,她跟吴清韦联系,再度谈起她在村子里住够的问题,说自己也要在吴清韦住的小区里租一套房子,这样就能方便了,老人也不用害怕了,让吴清韦帮忙关注租房的问题。

    张小强听闻后不禁冷笑,看来她已看出自己对她的受搭不理,多少感觉出对她的不喜欢,于是只跟吴清韦联系。不过他也知道,嫂子的目的绝不是租房,而是在暗示要住他家的房子。但常明芬仍然闪烁其词,此事只能再度作罢。

    后来,吴清韦的一个朋友想要开一个豆腐坊,她便想到自家的房子应该合适,便提出此事,那位朋友表示同意。当这件事传到常明芬耳朵后,她才彻底息了住张小强房子的念想。之后张小强的生活再度进入短暂的平静期。

    可他知道,生活不可能永远平静。

第七卷 第83章 痛失顶儿的钱

    他娘李芹还算正常,不时推着小车在户外走走,跟老头老太太们在一起时便忘掉了疼痛,与人们海天胡聊。这样也好,丢人是小事,身体和精神能保持住健康才是重要的,张小强退一万步想。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接着便是夏日,外面热了,李芹便不再出门。因为类风湿的原因,她十分惧冷,因此穿着棉裤棉袄,又因为穿着棉裤棉袄出汗,所以她躲在楼上吹空调,天天如此。

    半个夏天没过去,李芹发觉自己的脚踝肿了起来,迟迟不能消肿。她感到害怕,便告知了张小强。没办法,他将他娘载进医院。照例,医师瞄了几眼,便开单子检查,一番检查下来花去两千多元,已近晌午,医师看看片子和报告道:“从我这个科室看没事!你去血管外科看看吧。”

    张小强止住晕眩,将坐在轮椅上的他娘推向血管外科,还有二十分钟下班呢,医师已经离开了诊室。无奈张小强已经挂了号,便向值班医生打听,值班医生匆匆拨通了血管外科诊室大夫的电话。十分钟左右,医师提着买好的饭匆匆赶到诊室。

    “怎么来这么晚?”医师不悦道。张小强只好屈着腰,低着头,向医师解释来晚的原因。医师让张小强递过检查的片子和报告。

    “你这报告不行啊,”医师抬头正色道,“这都是根据其他科室的要求检查的,完全不符合我们科室的要求,从你这片子和报告上我看不出毛病来,要想看出毛病来,必须按我的要求再做检查……这样吧,马上下班了,我教你个方法,你回去后,让老太太前后勾脚八十回,每天早、中、晚勾三次,一周后看情况怎么样……还不消肿的话你再来吧。”

    张小强无奈,向医师千恩万谢后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张小强反复向他娘强调了医师的勾脚方法和要求,嘱咐她一定要按时按质完成。他娘点头应允,对张小强的反复嘱咐很是厌烦,她说我脑子又不浑你强调那么多遍干什么,为了身体健康的事难道我还不做么。

    张小强无语转身离开。说实话,在医院检查无果令他并不轻松,反而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因为对于他娘的腿,他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既然医师教给这么个好法子,那就勉强试试吧。

    令人开心的是,不到一周,张小强去看,他娘的脚踝竟然真得消肿了。张小强终于放下心来,认为老天还是会眷顾自己的,没有把自己完全抛弃掉。

    不几天,噩耗传来,身在外地县城的四婶要不行了。四婶与张大强这个大家庭向来若即若离,现在她要死了,他们也不十分在意。张大强在犹豫要不要去看望一眼。常明芬说:“总归是个大家庭……咱大爷已经死了,彻底跟咱们断了联系,那么你就是这个大家庭的长子,而四婶无儿,只有一个闺女,按咱们的传统,你还得给她顶儿!”

    “这就是长子的悲哀,我是长子,我成了大家的儿!”张大强道。

    “这有啥呀,只不过在去路时替人喊两声而已,‘四婶啊,西方大路去,四婶啊,西方大路去。’然后就会有顶儿的一部分钱到手了,这该有多好……所以快去看看吧,反正人已经快死了。”常明芬道。

    张海肯定去,因为他娘去世时四娘也来参加葬礼了,作为往来礼他必须去,因为他开车,于是便来邀张大强,要载着他一同前去。这样也好。张大强邀张小强一块去,但张小强不想去,他只想过自己平静的日子。

    张大强看望完四婶回家后,向大家报告了四婶的情况,说她精神状态不错,还在关注别人给她送的花开得好不好的问题,看起来再活个仨月五月的没问题。李芹却笑道:“那个老叼操的早该死了!”

    大家也不介意,反正在李芹的眼中,任何人都是个叼操的。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上午他们便得到消息说四娘死了。李芹表示很意外,她笑骂道:“昨天听说还很好,今天她就完了,是不是她闺女嫌她不死掐死她了。”

    张小强道:“你这笑话真冷!”

    虽然四爷从当兵后便生活在外地县城,但他希望叶落归根,他当时癌症死去后也是埋在张家村的,四娘当然不能例外。于是葬礼在张大强家展开。

    李芹也非要去看看,于是张小强将她拉到张大强家。几个妇女在院子里忙碌着,准备葬礼的一应事务。李芹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对着与她同龄同伴的几个妇女胡吹海聊,叫道:“这个大家庭弟兄六个,六个老婆,眼下就只剩我和二嫂了……二嫂比我大十岁,看样子她熬不过我了,我是这一大家子活到最后的一个。”

    听到这些言论,张小强不悦,使眼色让他娘不要再说,但他娘不理,认为自己说得没错。因为这是事实。

    “我能活这么长时间是俺儿和清韦的功劳啊,”李芹继续笑叫道,“要不是他们给买药、看病、住医院,我早就去见马克思了……要不是他们给吃饭,我这样的,吃屁也吃不上啊!”

    一旁的张北京娘也笑闹道:“不要紧,你想要吃屁的话我有,我免费都给你!”

    院子里响起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那样子不像在办葬礼,而像是在庆祝。

    午后火化车前来,实质上,四娘那边并没指望张家村能帮上多大忙,也不忍打扰,于是来时自带了一套举行葬礼的班子,于是在吃过中饭后大家纷纷去向公共墓地。坟早已经挖开了,张家村不少男女老少前来帮忙,帮忙一应事务。

    在下葬前,县城那套葬礼班子由一人领头,开始举行葬礼,或许两处地方的葬礼不同,因此县城方的葬礼执礼者并没要求张大强为四婶支路,也就是没要求他手举三炷香,向西方遥拜,然后大声喊着“四婶啊,西方大路去!四婶啊,西方大路去!”。

    葬礼草草结束了,然后县城方为了答谢张家村的帮忙人员,在张家村不远的一间饭店里订了三桌酒席,招呼所有人过去,然后自带着县城的所有人匆匆离去。

    可能这一走,以后便再也不会联系。

    四娘那帮县城人离开自不必说,张家村的张小强一大家人和帮忙人员自去饭店酒席就餐。在就餐时,常明芬苦着脸十分不开心。

    “咋了?”张大强问常明芬,“都已经烧了、埋了,葬礼也举行完毕,难道你还未从痛失四婶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差不多就行啊,人死不如复生!”

    “你滚开!”常明芬道,“明知道我不是为她悲痛,还来刺挠我!我是在想,县城那帮狗日的到底举行的什么葬礼!说好的让你顶儿的事情,咋就没执行呢?”

    张小强开导道:“哎,算了,咋做咋好,人家愿意那么办,就依他们,咱们何必计较这个!”

    常明芬说:“不计较这个?他们也太不像话了……他们在这边办葬礼,又吃又喝又招待,这不都是钱么!另外,顶儿支路喊那两声是要给钱、或者给物的,你们知道么?”

    哦,原来是这样,张小强想道。那样的话,常明芬之所以十分不悦那就不奇怪了。张小强不便再劝说什么。

    整个席间常明芬都在唠叨这事,仿佛多唠叨几遍,县城那帮人会再回来给钱似的。于是,一番好好的酒席在一场唠叨中惨淡收场。

第七卷 第84章 现实和梦想

    张小强的生活再度平静了一段时间。在这段平静的生活中,他想了很多事。

    他纵观自己的一生、父母的一辈子,觉得自己的父母很不像样,给他留了很多痛苦,所以他想做个像样的父亲,不给孩子留痛苦。他在想,父母老了,性格已根深蒂固,经过他们之间那么多“斗争”证明,他们已不可改变。

    那么放弃吧,在整个大家庭被证明不能被改变后,他的小家庭也被证明其不可改变性。这是大小两艘破船,破船上水手们离心离德,再好的船长也不能带他们远航。

    现在唯一有可能改变的,则是孩子们,她们尚处在年幼,应该有可塑性。那么,既然当不成好船长,就做个好父亲吧,好好努力一把,拼着自己活不出好样来,也要将孩子们培养成好样的。

    什么才是好样的?当然是考上好大学。什么样的大学才好?张小强一一捋过国内的大学,总觉得不给劲,要上就上世界最知名的大学,比如哈佛,那才够劲!

    想到这点,张小强一阵神往,想想看,要是考上哈佛大学,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想到这,他仿佛已然看到了两个女儿跨进哈佛大学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等等!要考进哈佛大学,首先英语得好吧?语言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得从现在开始学习。张小强想到自己婴儿学舌般的英语,觉得肯定教不了孩子。那怎么办?唯有报教训班。

    说干就干,张小强费尽千辛万苦淘了一个口碑不错的英语培训机构,展开对大女儿张尊元的英语学习。

    一段时间后,张小强又蠢蠢欲动,他觉得现代这个社会只有智慧是不行的,必须要有身体,即能文能武才是真正的人才。况且他发现张尊元的身材已经有走样的倾向,倘若再不用体育方面的手段进行矫正,恐怕就要流为一个小胖了。

    张小强思来想去,以为中国的武术太累人,弄不好会将人练成矮个子,还是韩国的跆拳道最好,不仅能练武,而且可以塑形。于是他不异费万金,在慷慨激昂的情绪诱惑下征得了女儿的同意,将其送进了跆拳道的培训班。

    在张小强对未来的摹想中,自己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强者,女儿会成为一个智勇双全、窈窕娴雅的公主。于是他给女儿买了很多书籍,引导其天天

    这样的话,在不久的将来,女儿应该就能蜕变成身材曼妙、文武双俱的小明星了吧?这样的女儿,才能拿得出手,才能既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获得了向世人炫耀的资本。

    好像还不太行,除了英语、跆拳道和读书之外,还得在学习方面优秀才行。那么必须要保证孩子时时刻刻处在年级的前列,当然全校第一最好。这样才能始终保持优秀,将优秀成为一种习惯,成为刻印在灵魂上的本能。

    于是张小强不惜花费自己迫切需要创业的时间,也要每晚陪张尊元做作业。因为他懂教育,在教育上有句话很深入人心:钱可以以后再赚,可孩子的教育一旦错过,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因此在每晚回家后,张小强都要监督着张尊元的学习,帮她辅导,为她答疑,共同钻研作业题目。时间过得漫长而迅速,很快就要期中考试。在考试前夕,张小强自信满满,帮助张尊元整理思路,将所有科目全部捋了一遍,等待着她考好的消息。

    三天后消息传来,张尊元考了班级十一名,全校……可能五十名。张小强瞬间跌掉了眼镜,很是愤怒,感到不公,感到老天在玩他,他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但他不服。既然期中不行,那就期待期末吧。

    张小强更加倾注了心血,甚至对有些数学题苦心钻研到凌晨,第二天再讲解给张尊元,希望通过自己的认真和努力来感染她增强学习的动力。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张小强却心怀忐忑:这次总该行了吧?

    几天后消息再度传来,张尊元考了班级十五名,全校……就不必多言了。张小强吐了三升血。他在电话里对吴清韦道:“你确定上天不是在玩我?为什么我在每次想要真正干个事的时候,总是要干砸?为什么我的愿望就这么难实现?难道我生来如此,命运就如此操蛋?”

    可想而知张小强的崩溃程度。他因为这个事件联想到了他的一生,初步得到了一个结论:天不佑他,努力是没用的,碰运气也轮不到他。

    学习在考第一方面宣告失败。

    张小强一度绝望,这时又一个噩耗传来:张尊元死活也不上跆拳道培训班了。原因很简单,便是因为跆拳道老师因她动作不到位,用器械象征性地揍了她一下下。张小强无奈,强扭的瓜不甜,只好作罢。

    其实这段时间之内,张尊元就像一只吹气的气球般鼓胀起来,身体迅速增肥增厚,站在跆拳道班的队伍里格外显眼,看着别的队员个个身材适中、英姿飒爽,再看看自己的女儿肚大腰圆,张小强的心情五味杂陈。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孩子是胖人体质,难以改变了。练跆拳道塑形方面也宣告失败。打造文武双全、窈窕娴雅之公主的计划搁浅。

    在经历了学习宣告失败后,张小强痛定思痛,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女儿过于严格了?导致她少了思考,学习动力不足?于是在新的学期时他尽量退居幕后,只要女儿有要求时他再出面照拂。可是没想到一个学期下来,张尊元的学习仍不见起色。

    张小强的一颗心再度下沉。

    又一个新学期始,换了一个新的班主任,第二次月考后的家长会上,班主任给出了一个新的成绩公布方式,不仅有班级和学校的排名,还有对各科的分析,以及进步和退步的对比。这点很好,能让人看出孩子差在哪里。

    这种方式又增强了张小强的信心,将他沉浸了一年的打造孩子学习第一的计划梦想再度燃烧起来。于是借助于班主任的分析,为张尊元理清了她的薄弱处,重新辅导起她来。等到期中和期末考试来看,她的成绩没有任何起色。

    张小强很愤怒,是一种绝望后的毁天灭地般的愤怒,他止不住自己的情绪,向张尊元大大地咆哮着。

    事后张尊乾对张小强道:“爸爸,你哪都好,就是太容易生气了,你看你那样对姐姐,谁受得了啊……你常说你不喜欢自己的父母,那为什么自己不做好父母呢……你这样下去,我和姐姐都会跳楼的。”

    张小强听后无语,听着眼着这个才六岁的小姑娘如此成人化的言语他无话可说、进退两难。因为反驳便加剧了孩子们跳楼的想法,顺应便意味着退让。真是两难的窘境。

    经过重重打击,现在的张小强才真正理解了那句经典的寓言:理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

第七卷 第85章 张北京买了两挂大车

    看来孩子也不可改变,她自己根本不会做计划,而你帮她做的计划她只会敷衍,不会认真对待。张小强曾以看电影和游乐场为诱饵,企图使张尊元完成半个月前尚未完成的计划,她不仅不应承,而且平静地对他说:“爸爸,我知道了,你能别提这事了么?”

    好吧,不提就不提。如是者三。本来张小强想说“我不是在惩罚你,也不在要挟你,只是想你做事有始有终而已”,但女儿这一句话便把他硬生生顶回来,令他气恼有加却毫无办法。

    几天后在饭桌前,张小强心平气和地跟张尊元谈起此事,他提前说:“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急于打断我……我只想你将此前的计划做完,然后建立有始有终的概念,之后再不管你的事可否?”

    张尊元不置可否,只默默吃饭。没办法,张小强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怒气亦沉默不语。吃饭时生气教训孩子的话,会引起消化不良不是?

    张小强站在窗前,眼望远方,默默想着自己和张尊元,他这才暗自慨叹,孩子果然是父母的复制品,父母是什么样,孩子自然是什么样的。父母传承给孩子的毛病的确难以改变。自己智力如此,孩子也不过如此,自己没有事业上的突破,孩子也没法依靠父母的榜样去突破。

    那么自己和孩子一样,都是不会改变的。那么留给自己的便只有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

    十几年的实践经验证明,大家庭是不能远航的,小家庭也是无法远航的,而张小强自己的创业毫无起色,被纠缠在琐事的漩涡里,那么唯一可以改变,被赋予希望的便是孩子们。

    可是现在也被证明,孩子也是不可改变的。改变源自内部的动力,而非外部的压力。就像鸡蛋那样,从内部打破是生命,而从外部打破,只是食物。孩子也是,从内部改变自己是人才,从外部压力改变或许会成为心灵扭曲的生物,就像被压在大块土坷垃下的小草。

    张小强现在明晓:对他而言,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么,千疮百孔的张小强,就这样以一个残破的身躯走在人们的眼光下,他不甘心,感觉不自在,有点像个落魄的傻子,这点令他实在不能忍,这是对文人的污辱。这种感觉还不如……死了。

    就在张小强生不如死时,他接到了张天津的电话,张天津告诉他自己的堂哥张北京买了两挂大车,邀张小强去温车。张小强推不过便应允前往。

    张天津实质上并不愿意参加张北京的温车会,由于家庭内部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张天津对亲大爷张祖尧一家特别讨厌,因此当张小强问他要不要拿钱时,他撇嘴道:“叼来!还给他钱?还给他银子来!”

    张小强于是很开心,这样可以省个几百块了,还可以蹭顿饭。不过他始终不过意,便从小超市里搬了一箱酒。

    在酒席上张天津自由自在,因为他本来只是蹭饭的,根本不是为了庆祝,所以大声嬉闹着跟人对酒,张小强也跟着微酌几口,接着窦峰也来到现场。现在“四人帮”只缺张占朋了,他们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外面回不来,窦峰又不碰酒,于是张小强觉得这酒喝得不爽。

    当菜上齐后,张北京还没到家,开着大车正奔走在回家的路上。张祖尧以主人的身份就坐,很好地掩饰着骄傲向大家微笑举杯,很快顺延到张小强。

    “老侄子,”张祖尧举杯对张小强道,“在座的所有人就你文化最高,你最有用,所以你得多喝啊。”

    “文化高这点我承认,”张小强也举杯道,“但论到有用,在座的恐怕就都不及你家张北京了,你看,在座的谁有两百万的两挂大车呢?所以,在座的你是最应该感到骄傲的,最应该多喝的也是你呀。”

    “老侄子你一张嘴自带一把刀子,”张祖尧道,“那咱们既然都有喝的理由,那就都多喝吧,来!”说着,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在整个大家庭的印象中,张祖尧狠辣,不仅对别人狠辣,而且对自己狠辣,站在一定的高度上总喜欢嘲笑别人,曾经当着张小强的面说过他父亲张祖华是个无用蛋,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

    但张祖尧果断、有用、走南闯北,从年轻时不是玩车便是开店,这些都让张小强佩服,所以张小强喝了半杯。

    “你朝啊!”一旁的张天津用胳膊肘捅捅张小强道,“跟那个老家伙喝酒你喝那么多干什么!”

    张小强微笑不语。

    张祖尧第二次举杯,张小强喝光了杯中酒。这时张天津跟人对酒,也拉张小强助兴,张小强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多少天来的郁闷今天借酒席得以舒展的原因,他表现得格外冲动,竟然咕咚一声又干尽了一杯酒。

    众人惊讶着,有人叹道好酒量。

    张祖尧这时又举起杯来,隔着几人向张小强邀酒,张小强来者不拒,又一口干了一整杯。这时候张小强觉得并没什么,总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控制之中,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云中轻翔。

    不一会,张小强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睁开眼睛后的张小强感觉到很怪异,天花板不是自家的天花板,床也不是自己家的床,所以他觉得并没醒,只是在做梦。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正是自己的姐姐张玲,“哎呀,你可醒了,可醒了。”语气中颇有喜悦。

    张小强又清醒了一些,问:“这是在哪?你们怎么在这?”

    “医院啊,”姐姐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天你磕破头了,现在住在油田总医院。”

    张小强很疑惑,心想不是昨天去温车喝酒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啥?磕破头了?我说似乎感觉到头部这么紧呢!他伸出双手摸摸头部,发现头部缠裹着纱布。这才感觉到后脑勺的部位殷殷疼痛。

    “我怎么了?”张小强抬头问。这时他看到了床脚处起身向他走来的姐夫张守营和哥哥张大强。这么说,昨天晚上我磕头了,然后入院了,姐姐、姐夫和哥哥三人在这陪的床,张小强这样想着,因为任何事都不知道,任何事都不记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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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