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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卷 第56章 两种方式的纠结

    孙娟辩解道:“可是,您当时并没诉我您已经过‘新农合’报销了啊?”

    张小强心乱如麻说道:“我怎么记得当时说过了呢?”

    “您确实没有,”孙娟道,“如果您不确定的话,可以来我公司翻听当时的录音……我们每次业务都有录音的,可以作为证据。”

    张小强沉吟片刻说道:“请先别着急撤案……我尽快跟相关人员联系,看能不能找一下那份材料……是什么样的材料?”

    孙娟道:“‘新农合’报销后的剩余金额单据,通常是黄色的那种,上面标着被报销后的剩余额,我们只能在剩余额的基础上再次报销。”

    张小强说:“好吧,我再确认一下,有问题再咨询你,谢谢你的回访。”

    “不客气!”

    电话挂断后,张小强马上拨通了妻子吴清韦的电话,他问:“清韦,当时你和赵主任出院结算时,有没有报销‘新农合’呢?”

    吴清韦说:“报销了呀,怎么了?”

    “我要报销‘银民安康’的险种,可她们说缺少‘新农合’报销后的剩余额单据……这个单据你见过吗?据说是黄色a4纸大小的纸张单据。”

    “有点印象,的确有张黄色的纸,上面标着剩余金额……不过,那个单据在赵主任手里。”

    张小强立刻拨打赵主任的电话,电话接通后,话筒里传来赵主任懒洋洋的声音:“喂,谁呀?”

    张小强说:“我是保洁员张祖华的儿子张小强……嗯……是的……打扰了,我在报销‘银民安康’保险过程中,发现缺少一张单据,就是‘新农合’报销后的剩余金额单据,黄色的那张……当然,我不要您的原件,我只要一个复印件就行了,你在班上吗?方不方便我过去复印一张。”

    “哎呀,真不巧,我不在办公室,我感冒今天请假了……你很急吗?”赵主任道。

    “比较急……因为保险公司打电话了,告知若不及时提供材料,业务就要被撤案!”

    “哦,这样啊……那这样吧,我帮你找个人,让他拿那张单据帮你复印一下,你看可以吗?”

    张小强千恩万谢,轻轻地挂断电话。

    张小强驱车飞快前往物业大楼,心里涌动着不平的思潮。他在想那位赵主任真是逍遥,上班就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的。这样想的时候,车子已然来到大楼门前。

    东寻西找,张小强终于在三楼楼梯间碰到了那位帮他复印的年轻人。在他的千恩万谢声中,那位年轻人冷漠而懒散地完成了他的复印工作,整个过程使张小强急得直咬牙。他抓起复印好的单据,看看时间,再次道谢后飞速驱车前往医院盖章。

    医院的盖章人员从容地接过复印件端详了半天、研究了半天、询问了半天后,才缓缓拿起印章,“啪”一声扣在那张薄纸上。张小强道谢后,抓起纸张飞出医院大厅门口。他突然站定,看看时间,想着去保险公司会不会迟到的问题。

    突然他冷静下来,想道:“保险公司要的这个材料是复印件呢,还是必须为原件?”外面的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僵化半天后他拨通了孙娟的电话。

    “报销后的黄色单据要原件呢?还是复印件就可以?”

    “必须是原件!”

    听到斩钉截铁的回答,张小强的心凉了下来。他手里捏着那张盖有鲜红大印的复印件,打着哆嗦,仿佛自言自语问:“为什么必须用原件呢?”

    孙娟沉重回答:“保险公司报销的原则本就是依据剩余额单据……这是规定……目的就是防止参保人员重复报销。”

    话已至此,张小强立刻明白,但他不甘心质询道:“这规定听起来合理,其实有不妥之处……它是在挫伤参保人员重复入保的积极性……换句话说,保险法并不阻止你参保a保险公司的意外险之后,再参保b保险公司的意外险……”

    “也就是说,参保人员在参保时,法律承认你有多重保险的权利,两者权利是平行的,可在真正出事报销费用时,怎么就不是平行权利了呢,而是有严格顺序的串行报销方式……”

    “也就是说,这种规定的不合理之处在于:即使我们在多个保险公司参保再多的意外险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不是一种政策的偏颇?”

    孙娟半天无言以对,最后她说:“不管规定也好、偏颇也罢,可无论哪个公司为你报销,或者多个公司进行串行报销,其报销的总金额绝不能超过您花费的总金额,这是合理的吧?”

    “如若不然,这规定就有更大的漏洞,或许就有些不法人员,分别在多个保险公司参保了巨额保单,回头自己故意撞断一条腿当作意外,企图获得多重的报销赔偿……这样的话,其完全可以发展成一种非法获利的手段……那您认为这是合理的吗?”

    听闻此言,张小强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不过他迟迟没有挂断电话,只沮丧地盯着紧捏在手中的盖有鲜红色大印的废纸,任其在寒风里飘摇,原先冲动的激情渐渐瘫软下来。那张废纸似乎已经成为他与物业抢时间过程中轻易落败的嘲弄。他机械地再次拨通吴清韦的电话,沉痛道:“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知道……”

    唉。

    此刻的张小强正在车前徘徊,回想着昨晚吴清韦帮她分析的一番话:“我们既不会赖人,也不会要求太多,但我觉得能再收三千元就好,这是最低限度,也是最好的补偿……园区物业的‘雇主责任险’有可能将剩余额全部报完……”

    “当然,我们希望他们报不完,这样我们就能从‘银民安康’报一部分,再从‘雇主责任险’中的误工费中拿一部分,最好能补齐我所说的三千元。”

    张小强在车前徘徊,心内辗转反侧拿不定主意。基于他内心深入骨髓的善良和宽让,一再抚平他想进一步争取利益的雄心壮志。但经过这半个多月来住院的经历让他学到的争取精神,又在怂恿和督促他要做该做的事。

    他应该何去何从?

    他在考虑:我要争取的利益是合理的吗?并没有损害到他人的利益和自己的善良品质吧?

    他反复争斗着,越来越加重了他争取利益的决心。是的,争取父亲的误工费是合理的,并且吴清韦所说的三千元也是合理的,父亲每月一千元工资,三个月不能干活,算起来三千元并不多。况且,这种意外的伤害直接导致了他家庭的混乱,甚至引起家庭人员的悲痛恐慌和精神伤害。

    还有,他在医院的半个月,再加上对父亲出院后的照顾,自己两个月的误工费又找谁补偿呢?

    在反复的拉锯战中,由于需要弥补损失而逐渐加温的争取心慢慢占了上风。他觉得,在之前的三十多年,埋没在父亲善良甚至是懦弱的精神阴影下,他失去了那么多机会、那么多发展。现在,该是突破自我的时候了。

    当然,不是自己的分文不要,但属于自己的一定要努力争取,这是积极的生活态度。最后他这样想道。

    既然先报“雇主责任险”再报“银民安康”已成定局,那留在保险公司的材料已无必要,需要把它们拿回来,然后再去找赵主任说明情况,确认争取的款项。想到这,他快速跨上汽车向保险公司疾驶而去。

    当跨入保险公司大厅时他没再取号,只安静地在八号孙娟的窗口前等待,孙娟正注视着屏幕,为当前一位客人忙碌着。他下意识抬头,看到张小强后微微一笑算是问候,张小强也以微笑作答。很快客人离开,张小强拉一下椅子坐在孙娟的面前。

    “您好。”孙娟说,然后从柜里拿出张小强的资料递给他,“这是您的资料。”

    张小强接过资料并未急于离去,而是坦白跟孙娟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新农合’报销后剩余金额单据的事,那不是我去办理的……我父亲的骨折事出有因,他是在园区物业做保洁工作过程中摔倒致伤的,所以由物业来全程处理我们的费用,出院结算时由我对象陪同,我对此事并不清楚,给你们造成了一些麻烦,还请原谅。”

    孙娟客气道:“没事,不必客气!”

    “谢谢,”张小强诚恳道,“另外,我父亲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所有的住院费用由园区物业结算时,在医院先进行‘新农合’报销……当然,我也是刚刚弄清楚的……然后再由物业进行‘雇主责任险’的报销,若再有剩余额的话,才能进行我们参保的‘银民安康’的险种报销……”

    “因为牵涉到我父亲的误工费和我的陪护费,所以我才这么着急,想将‘银民安康’这部分先报销了……金额也不多,最多四千元,这样的话,我们也不必跟园区物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纠缠不清地打交道了。”

    孙娟叹道:“可现在看来,此路明显不通了……因为‘新农合’报销后的黄色单据原件在他们手中,所以,也只有等他们报销完之后,若有剩余你们才能报销。”

    “看来只能这样了,”张小强叹口气,同时他又笑道,“只有祈祷他们报销后能有剩余了。”

    孙娟望望张小强,发出会意的一笑。

    张小强再问:“那……有没有一个可能,就是……黄色单据的剩余额全部被‘雇主责任险’报销完成?”

    “有这个可能……据我估计,这个可能性还比较大。”孙娟歪歪头道。

    “这就不妙了……”张小强喃喃自语道,“哦,谢谢你这么热情地回答了我的咨询……再见!”

    说完他匆匆离开了保险公司。

    张小强跨出保险公司大门后,在车辆前久久徘徊不肯上车。怀着希望的失望是毁灭性的,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还有没有通过非谈判的方式获得他需要的三千元呢?他为此想了好久,唯剩下面谈交涉这条路。那么,这个交道又怎么打呢?

    要么,将“银民安康”的保险也交给物业,由他们负责报销,回头只要三千元钱?这是第一种方法。要么等待物业将“雇主责任险”报完后,将剩余额通过“银民安康”报销?这是第二种方式。

    那么这两种方式该如何衡量它们的优劣呢?衡量的关键点在于“雇主责任险”报销的比例,可谁又知道报销的比例是多少呢?所以照目前看来,两者分别有优也有劣,无法分辨,只能依靠上天来判断。

    既然自己无法分辨,那就跟赵主任去好好谈谈,将两种方法都坦白,然后让她来选择一种就好了。类似于向茫然的天空抛出硬币,要么正面要么反面!想到此,张小强迅速踏上汽车,向物业大楼驶去。

    他来到二楼,沿着东向的一条玻璃廊,推开两扇紧闭的开关门,来到了一座大厅。南边一排柜台,北边一排柜台,中间摆着绿植,装饰比较考究。张小强并不着急忙乱,而站在大厅门口望向南边的柜台,眼神穿过几个闲散的人流,搜寻着往日印象中的赵主任。

    他扫视南排后没有发现赵主任,将目光又扫向北排柜台,从西至东,最后停留在那个短发玉面、风姿绰约四十来岁的女性身上。那女性将半张脸遮在一张宽大的电脑屏幕后在忙着什么。张小强轻轻地、镇静地走了过去。

    当走到赵主任柜台前时,他用一种随意的语气打了个招呼:“哈喽!”

    赵主任抬头,先是惊讶、然后镇静,同时转头,仿佛在整理电脑,张小强继续道:“您好,赵主任!”

    赵主任飞快地拨弄几下鼠标,似将某些画面屏蔽掉,然后转头说:“你好!”

    她不再说话了,将脸既不朝向屏幕,也不朝向张小强,左手扶在柜台上,右手在假意地整理着几张散乱的资料。因为她知道,她不必首先开口,一定会有人首先打破僵局。她等待着。

    张小强将手中的材料优雅地摆放在柜台上,然后拖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第七卷 第57章 不期的巧遇

    张小强友好地望向赵主任。赵主任默默等待着,仿佛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赵主任,我有些事要跟你说。”张小强道。

    赵主任抬头,眼神一闪,仿佛探照灯般一晃而过,遂低头平静道:“你说吧。”

    “呃……该从何说起呢?”张小强低头道,“赵主任,您还记得我说过的‘银民安康’保险么?就是我父亲参保的那份险种……我今天上午去保险公司咨询了……坦白说,之所以要跟你们并行报销这份保险,是因为……”

    张小强抬头望望赵主任保养极好的侧脸,继续道:“我希望能从剩余的费用中报销出‘银民安康’所规定保额的四千元,就这些,多一分没有,多一分我也不要……然后通过这个报销在避免我们继续打交道的同时,还能弥补我父亲的误工费和我的陪护费……”

    “理论上来说,我还是个讲道理的人(笑),即使没有陪护费也就罢了,自己家的老人出了事情,陪护也是应该的,但是老人的误工费却一定要有……也就是说,是我们的尽量不能少,但不是我们的一分我们也不会要……但,现在问题来了……”

    赵主任很认真地侧耳听着,此时她问:“什么问题?”

    张小强回答说:“问题是,法律上根本不允许这种并行的报销方式……也就是说,每个保险公司在报销之前都要进行调查,在资料齐全的基础上,根据上一个保险公司报销的剩余金额进行报销……”

    “这个剩余金额很关键,别的材料是可以允许复印,但这个剩余额单据必须是原件……换句话说,上次在医院经过‘新农合’报销后的剩余额单据只有一份,这个单据是下一个保险公司进行报销所必须的金额依据,倘若没有这个单据原件,即使剩余再多的金额也是不能报销的……”

    “现在,那个剩余额单据就在你的手里,所以我是不能报销的……也就是说,我想通过并行报销并得到那仅仅四千元钱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

    赵主任抬头道:“哦,原来这样啊,我还真不清楚呢……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听罢询问,张小强将双手在柜台上自然摊开道:“是啊,怎么办呢?看来,想要获得那四千元钱的补偿是不可能了,但需要保证那三千元钱的误工费……是啊,我父亲三个月不能干活,一个月工资是一千,三个月就是三千……”

    “所以,我想到了两个办法,我希望咱们通过沟通的方式来解决我需要的那三千块钱……第一种方式是‘雇主责任险’由你来报,同时我将‘银民安康’也交给你来报,当你一切弄完之后,不管你们能报多少,只给我三千元就行,这是一种方式……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你们在报完‘雇主责任险’之后,将其中的误工费给我,然后剩余额再由我来报‘银民安康’,能报多少就报多少。”

    赵主任说:“‘银民安康’不是我们的,是你们的权益,我们不能要这块……这个仍由你们来处理。”

    张小强迟疑道:“那就只有采取第二种方式了……不知您能否同意?”

    赵主任说:“没有什么不同意的,这是正常的处理流程!”

    张小强说:“那好吧,那咱们就这么确定一下吧!”

    赵主任却又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事不是应该由我来跑,而是由我们的业务员来跑呢?”

    张小强心下一冷,脑子反复迅速地盘旋此事,不明白为何她突然说出这句话。张小强本来想说:“这个事情的处理既然符合流程和规则,并已经确定了,至于你自己处理也好,别人来跑也好,那是你们内部的事,作为我方,我只跟你交涉就好了。”

    但他没说出口。他大概能听出她有种想推卸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可心底的话一旦说出口,不管语气怎样含蓄,语意势必是僵硬的,弄不好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有可能还会被她挑理。所以不能那么说。

    于是,张小强说:“这件事情,自始至终由您来办理,我想是有原因的,一是领导信任您,二来您肯定有这个能力……另外,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对您也有所了解,您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工作人员,各方面做得都很好,我也很相信您……”

    “除了您,我们还能依靠谁呢?您就再伸伸手,帮帮我们吧……您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家庭的困难性……要将我们这个家庭比做一辆自行车,那我的父亲就是自行车上的链条,最关键的零件……”

    “他这一出事,我们全家就都转不动了,我还有俩孩子,都很小,都需要照看,他这一受伤,不仅不能照看孩子,反而还得有人陪护他……况且,我父亲是我们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他现在在村里有三个活计,一是保洁员,二是看村里的屋子,三在集上收税……”

    “虽然钱不多,但少了这块,我们的生活就开始捉襟见肘了,我们的确挺困难的……所以,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

    赵主任抬头望向张小强,面带惊讶道:“呀,原来张师傅有这么多工作啊?”

    张小强的玩世不恭又油然而起:“这算不上什么工作,只能说混口饭吃,仨瓜俩枣的,起早贪黑……我们全家就仰仗我父亲这条自行车链子,谁承想就出了这事……真是雪上加霜啊……您一定得帮帮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真是我们的活菩萨啊!”

    赵主任笑道:“你言重了!你这翻过去一套,翻过来一套的,把死人都说活了……这要是我为你办不成这事,你还不把我说死了啊。”

    张小强说:“哪能,我们只能供着你。”

    赵主任笑着说:“好吧……不过,这事报销之后,或多或少,不是我能把握得了的。”

    张小强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要谢谢你。”

    张小强起身离开,在挥手道别时,还能瞥见赵主任躲在屏幕后捂嘴的窃笑。

    走出物业大楼后,张小强满身轻松起来,仿佛干成了一件大事,他豪迈地想:“嗯,这算是战胜了自己一次,突破了自己一次!马上过春节了,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那么从明年以后,就昂首挺胸,争取一件事一件事地办踏实,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等待下次再说,从而白白浪费那么多的好机会!”

    这一年的圣诞前夕,接连下过几场雪,公路上的积雪都被碾碎,再经过几个夜晚寒气的侵袭,路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硝。这天,张小强要带女儿张尊元去参加辅导学校组织的“圣诞趴”的节目排练会演。

    张小强望望寒冷的天空,再看看院子里的积雪,走出院门后,看到了胡同尽头处公路上坚硬而滑挺的冰层。为了安全起见,这次出行他决定坐公交。时间并不紧张,就当和女儿一块游玩吧。晚上排练,下午出发,在排练之前还可以在外面吃一顿简餐。

    只是坐公交车需要转车,先坐十一路到西城市中心,然后坐三路辗转到东城,要经过二十五公里的跋涉。而他们家距离十一路公交站牌至少有一公里半的路程。这部分路程需要步行。

    张小强将自己和女儿裹的严严的、穿得厚厚的,将从雪洼里旋起的寒风挡在大衣外面。手深深缩在袖筒里,边走边欣赏挂在树上和栖在柴堆上的冰雪,倾听着严风吹过电线呜咽的声音。那种声音空旷辽远,是任何一种乐器都无法模拟出来的。

    女儿望望远处的一处柴堆,手指着问张小强道:“爸爸,你看那是什么?”她的手被袖筒包裹着,严格意义上她是用袖筒指着柴堆,而非手指。

    张小强望望远方那一堆圆顶、黑底、覆满白雪的柴垛,假装思考半道说:“像什么?象一只白馒头么?”

    女儿笑着说:“不对,分明是一只汉堡嘛……你看,上面白色的是面包,中间那黑色或黄色的柴草是菜和肉片,下面是一块面包……爸爸你笨啊。”

    张小强道:“我只是说出我想说的而已,没必要说我笨吧?”

    女儿低头说:“额,对不起!”

    张小强说:“没事!”

    继续向前走,一路欢声笑语,远远的,一座站牌映入他们的眼帘。

    在孤寂、寒冷的十一路站牌旁,他们等了好久,腿都要站麻了。张小强几次跺着脚,口里呼出长长的白色气体。女儿也张大嘴巴,呼出长长的雾状热息。父女两人在比谁呼出的白气更长,于是越来越多的白气飘荡在寒风里。

    十一路严格说并不是乡村公交线,而是为附近的工业园区内的工厂或企业服务的,该趟路线辗转弯曲、缓慢漫长,在每个大工厂门口都有相应站牌,而大约距离本始点两公里外,就是王茂树、王茂林所在的梁家村。

    在凛冽的寒风中,十一路公交车终于身披蓝色和绿色交裹的大衣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如蜿蜒盘旋但葡匐前进、行动缓慢的一条巨龙。张小强和张尊元眼巴巴看着那条臃肿的巨龙缓缓靠在对面的终点站牌,然后费力吐出几枚乘客,才开始掉头拐弯,停在他们这边的始发站牌下,门“咔嚓”一声打开。

    张小强对女儿说:“走吧!”

    女儿却回转身,艰难地从长袖中伸出一只肥嫩的小手,展开手掌伸到张小强面前。张小强迟疑,却立即会意,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两枚一元的硬币,距离她的小手两寸高,一枚先落下,另一枚再落下,第二枚敲击在第一枚硬币上的瞬间,在冷空气中发出一声动人的脆响。

    女儿笑了,随即转身战胜大衣的束缚艰难地上车,站在投币口,她伸展胳膊,举起那两枚硬币一一投入箱内,然后心满意足向车厢后面走去。司机发出会意的轻笑,仿佛在说这小鬼可以啊。张小强也带着一种骄傲的小情绪激发出的轻笑紧随其后。

    公交车在寒风中等待了五分钟,在女儿不断“怎么还不开车”的询问中,才发出隆隆的巨响向前行驶。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几乎在每个站牌旁,都会有一两个乘客缩着脖子裹紧大衣钻进车来。公交车很快到达了梁家村。

    女儿正向车窗外张望着,张小强却一一望向登上汽车的乘客,以备跟认识的人打招呼。避免失礼似乎是成年人必备的仪式。突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件咖啡色、沾满油面的大衣,一顶咖啡色和紫色相间的毛衣帽,高颧骨、瘦削的脸庞、两只深陷的眼窝。

    看到此人,张小强的第一反应是王茂林,王茂树的亲弟弟。张小强似乎与生俱来有一种独特能力,能从仅有的几个特征和行为很远处识别他人。他坐公交车去干什么呢?天寒地冻的。张小强想。

    那人果然是王茂林,但张小强并不想搭理他,在他还没发现自己之前,张小强赶紧低下头去,眼望窗外,作势和女儿嬉闹。

    王茂林低着头,手把着公交车的座位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观察着每个椅座,在距离张小强大约两个座位的距离停了下来,左手扶在椅背上准备就座,眼睛却扫视着周围,他突然提高声音惊讶问:“欸?是你啊!”

    张小强不得不抬头,也不得不表现出一点象征性的微笑来面对这个熟悉却令他反胃的面孔。王茂林又问:“你们爷俩去做啥的?这么冷的天。”

    张小强回答:“我带女儿去东城……你去做什么事情?”

    张小强并没有要求女儿摆正身体、规规矩矩地向王茂林喊声爷爷,他认为完全没这个必要。

    此时,王茂林深深叹口气道:“唉,还不是俺哥那个事……现在村里让我去医院起证明信啊。”边说他边看看面前的座位,迟疑了一下继续向后走来,停在张小强的前座就势坐下来。

    张小强问:“什么证明信……难道你们刚刚出院?”

    听到张小强的发问,王茂林仿佛突然矮了半截,转过头,两手扒住椅背,又叹口气低声道:“哪有啊,我们也早出院了……你们出院后的三天,我们就出院了……依着我能多呆两天,可是俺哥非较劲,说是医生撵他走!”

    “俺哥这个死朝货,医生撵你走你就走么?你赖着不走不就行了么!不!他非跟我较劲着出院……现在得去医院里开证明文件,好去民政上办理我的陪护费!”

    张小强低头,摒住呼吸,忍受着王茂林那黑色牙齿间透出的阵阵口臭气,和那岁月沉积而成的浓重的烟臭气。

    张小强若有所思道:“哦……那现在出院之后,也还是你陪着他吗?”

    王茂林说:“是啊,我不陪着他谁屑陪他……他又不能自理,弄的我这连集也赶不了,啥事也没法干!”

第七卷 第58章 花木枯萎

    张小强沉默。王茂林又说:“回到家后,我就跟村里提了在家里给我哥陪护费用的事,可村里那群狗日的不干正事,只说陪护费以后再提,让我别着急,不仅这样,还说陪护费用有可能要降低……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张小强说:“按道理来说,在医院和在家里陪护费应该是一样的……为什么呢?因为在医院里不能自理,在家里难道就能自理了么?在医院里至少有暖汽,在家里天寒地冻的,必须要生炉子……”

    “你看你哥目前这个情况,能生得了炉子么?能做得了饭么?应该都不能……所以和不能自理也差不多,你的工作量并没减少,所以陪护费也不应该减少……至少你得陪护他两个月,在这俩月内是不能减少的。”

    王茂林闻听此言,兴奋地瞪着两只小眼睛叫道:“是啊是啊,你说得对啊……到时我也得这么说……要是给钱少了我坚决不能干啊……”张小强内心掠过一阵阵冷笑。

    又过几天之后,母亲对张小强说:“今天正好周末,下午孩子也不上课,作业也做完了……要不你带我去梁家村理理发吧,头发长得就像荒场里的野草……咱村只有一个理发店,我去理了一次,理得很不好,我很不应心……”

    “听说梁家村有三、四家理发的,其中有一家很便宜才五块钱,理得还很好……你洪洋娘嫂子去那理过一次,她说相当满意,我也看过了,理得确实不错。”

    张小强无奈,道:“好吧,那咱们现在就去。”于是,驱车带着女儿和母亲前往梁家村。

    事情也凑巧,就在张小强的汽车刚刚停在梁家村那间理发店的门口,帮助母亲和女儿刚刚要下车时,迎面走来了一个上年纪的老男人。张小强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便确认来人正是王茂林。“操!这狗日的!”张小强在心底愤恨地骂了一声。

    王茂林仍然是那身“经典”打扮,两只手插在大衣的两只口袋里,起始随意而缓慢地行走,可抬头见到张小强之后,竟然弯腰卑微着、加速着冲过来,冲到张小强面前,笑道:“唉哟,咋这么巧啊,又遇上你了。”

    张小强礼貌性地笑笑当作回答。他抱下女儿,然后重重地摔上车门,按响电动锁,只想带女儿赶快离开。王茂林却挡在路中央,谄媚笑对着张小强,仿佛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急切道:

    “你先别走哇……我问你个事……上次你告诉我那个关于陪护费的事,我已经跟村里说了……你猜村里咋说?他们说医院里和家里是不一样的,在那里费用是一百五十元,在家里只能八十元……你给我评论评论,这样合适么?凭啥在医院里一百五十元,在家里就是八十元了呢?”

    张小强走不开,只好说:“这个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无论你在医院也好,在家里也好,陪护费都是由园区来出,而不是由村里来出……所以这个事你跟村里说不着,即使村里热心,帮你干这事,那也只能起到你跟园区一个传话筒的作用……”

    “只是一个传话筒而已,是村里为了提高为村民办事的效率,而配备的专门人员帮你们办理事情,顺便也好走账……所以,你要跟村里商量此事,你就是说破嗓子,他们也说了不算……”

    “这事你还得去园区说,园区一定会负责此事的……若是道理讲不清,那你你干脆把他们拉到你哥家,让他们看看你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让他们看看你哥究竟能不能做饭、生炉子,让他们看到你的工作量,同时也让他们看看,你和你哥的确不容易!”

    张小强一口气分析完当前情势,一口气授完机宜。说完后,他突然想想,恨不能打自己俩嘴巴子。要知道,这些快速组织的语言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刹那间组织起来的,况且,他说的那些去找村里、园区的事情,就是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做不出来的。

    他至今都不了解自己本来有这项能力,却缺乏实现的勇气,这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难道仅仅因为是善良和懦弱在“作祟”吗?直到现在,或者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张小强始终没有想清楚这点。

    难道是极想摆脱讨厌的人,然后逼出了自己的潜能力?

    好吧,我既显示了自己讲道理的能力,也帮你分析了此事,现在你该把路闪开了吧?你的眼神像条毒蛇,令我很是不爽!我还要带老娘去理发呢!

    但王茂林并没闪开,他始终一眼不眨地听着,深陷在黑洞里的两只黄色眼珠不停地闪动着光芒。

    张小强说完后,他挥舞着拳头斩钉截铁道:“嗯,就这么办!直接撇开村里那群狗日的……我直接去问园区……他们要是不答应,我就赖在那里不走了!”

    张小强心下又一阵冷笑,然后手指着理发店的玻璃门道:“我得走了……我母亲要在那里理发,她身体不好,我得去照顾着。”

    王茂林还沉浸在张小强的“煽风点火”中,豪气冲天,做着一百五十元能够争取到手的春秋大梦,闻听此言蓦然惊醒,下意识地闪开身体,让张小强带着女儿走了过去。

    后来在路上或集上,张小强又见过几次王茂林,他要么低头疾速离开,要么不等王茂林开口,连忙搪塞两句便借口离开。好笑的是,每次见到张小强,王茂林都是弯腰屈背,即使在坐着的时候也慌忙起身,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神情极是恭敬。

    那种难以描述的恭敬,就仿佛一位站在雪中肃然值班的士兵,在突然见到莅临造访的首长站在他面前一般,使他受宠若惊的恭敬。想到此,张小强的内心又掠过一阵阵冷笑。

    又过了好长时间,园区物业都没有消息。张小强并不急躁,因为他了解保险公司调查取证时那漫长的等待时间。又过了好长时间,张小强想,应该象征性地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了,于是他拨通了物业赵主任的电话。

    “赵主任,您好……保险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当然,您比较忙,我是知道的……我不是催,这事并不着急,我只是问一下有什么需要我跑一跑的,倘若有的话,您可别跟我客气……”

    对方也是笑一通,找一大堆可有可无的理由搪塞后便撂下电话。后来张小强又打过一次电话,赵主任明确地告诉他:“此事你莫要着急,材料我已经上报到保险公司了,他们正在处理中,调查取证也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耐心地等着吧……若是保险公司那边完事了,我会打电话告知你的。”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等待了,父亲也已经好转很多,能够下地干点轻活了,于是张小强安心上班。话说这已是俩月以后。

    仿佛倒转时差一般,张小强满身疲惫来到他开发“赴商app”的工作地点,才发现小型鱼缸里养的鲫鱼已经死去,花盆里的泥土干裂,曾经苍翠的文竹呈现出憔悴之色;吊兰有几片叶子已经完全枯萎了;富贵竹也因缺水而枯死一半。这令张小强感慨良多。

    望着枯萎的花木,他不禁想到吴清韦。这段时间他忙,吴清韦也忙,她每天朝七晚九,回家后得匆忙照顾孩子洗刷睡觉,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他跟她几乎没有身体的接触,只有为了确定某件事而进行的言语上的简短交流。

    现在看到这些枯萎的花草后,张小强不禁想:“鱼失了水分缺氧死亡,花失去了水分而枯萎发黄……那么我和吴清韦的感情呢?会不会因为缺乏情感的滋润而干裂呢?”想到这里,他低头发出自我解嘲的笑意。

    此时,倘若那些花草能倾吐人言,望着他脸上的笑意,一定会奇怪地问他:“我们都要枯死了,而你在笑啥呢?”

    晚上,张小强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他拿起一本书读着,直到晚上九点多吴清韦才回到家。张小强头也没抬道:“来了?”

    吴清韦在低头换鞋,也不转头,只应了一声“嗯”。换好鞋后,她走进卧室换衣服,再去忙活两个女儿的洗刷和睡觉。时间过得很快,临睡前的琐碎事情总是很多,在忙到十点半时,两个女儿才相继睡去。

    张小强挑起话题道:“唉,这物业和保险公司啊,做事都拖,都这么长时间了,事情还没有告一段落。”

    吴清韦应道:“唉,也难怪,物业作为一个小单位,一没有在压力,二不必追求大效益,做事情懒散是必然的……保险公司那更不用说,推荐你入保的时候一百个热情积极,但真正出事之后,从他们口袋里往外掏钱,那就一百个拖拉消极。”

    张小强叹口气道:“嗯,那就等着吧,我已经跟赵主任打过电话了,她说材料已报到保险公司了,出结果后会通知我。”

    吴清韦说:“做事不怕等待,有承诺就好,咱也不着急花那俩钱……好了,别谈了,关灯睡觉吧。”说罢,她正了正躺在她和张小强之间小女儿张尊乾的睡姿,伸手关掉了电灯,一阵窸窸窣窣后,背朝张小强侧躺下来,再无声息了。

    张小强心里却乱得很,借着窗外的月光,他从黑暗里望着吴清韦的后背。五分钟后,他再也按捺不住,越过张尊乾从背后悄悄凑上来抱住了吴清韦,贴着她的耳朵道:“今天,我去办公室后,不看则已,一看才发现养的那些花草全干了……事隔两三个月了,我也要干了……让我亲热亲热。”

    吴清韦摆动臂膀道:“去去去,就没个正经样……我问问,你的工作有啥变化啊?”

    张小强离开吴清韦几寸距离道:“工作也没啥变化……以我的能力熟悉熟悉就可以了……嗯,你可不知道,我不在这两个月,周边环境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啊。”

    吴清韦侧头问:“有什么变化?”

    张小强说:“那变化可大了……公路修起来了,大桥也装饰好了,高高挺在桥上的路灯就像巨大的莲花……公路两边原来光秃秃的,现在也种满了高大的法桐……就连公路与楼层之间的空隙,也都铺满了草坪、灌木和红叶石楠……还有,重要的是,仅仅两个月时间,原来只是灰色水泥墙的绝版大别墅,现在都披上了一层漂亮的外衣,太有模有样了……绝版大别墅啊!”

    说着他又靠近妻子,从背后抱住她,两只手不安份地覆在吴清韦的胸口。感觉着吴清韦的温软,张小强喃喃道:“大别墅哇……真好啊!”边说着,手更加不安分起来。

    妻子笑着挣脱他,嗔道:“去你的……要摸摸别人的去。我可要睡觉了,明天还要赶去省城开会呢……唉,这段时间是没得闲了,我那个累哟。”说完盖上被子,正正睡姿,几乎趴在了床面上。看样子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张小强茫然地躺在黑暗里,心底翻腾着一片片的失落,他的口里兀自喃喃自语着:“大别墅啊……真好啊……”

    张小强很久没有睡着,不禁忆起与妻子吴清韦往日的温存,之前的燕尔鱼欢,真是不胜天伦。有她妻子的合谐参与,每次都能达到精神、心灵和身体的极大满足,从而有更多的生命活力迈向拼搏的路程……但是现在,栖在黑暗里的张小强回忆着鲜活色彩的那些美好曾经,内心却越发焦渴得厉害。

    就像那些花木?

    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张小强开始琢磨为自己的亲戚、朋友送礼物,当送完最后一家时,他突然想到:“应不应该给赵主任也送一份呢?上次在跟她打交道时,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一种巧妙的暗示……”

    “我虽然还没有明确解读出这种暗示的含义,但也不外乎两种意思,一种是推卸;一种是要报酬……但细想起来,我这种情况跟企业与她们的业务关系有本质不同,我是受害者,而企业则是受益者,作为企业来说,给赵主任适当的礼物是合理的,而我则大可不必……”

    张小强思忖半天后,毅然决定不送礼物。但在春节前夕,他还是发了一条短信表示相应的谢意和祝福。

第七卷 第59章 赏光吃个饭吧?

    村子里开始响起零星的鞭炮声。

    一天上午,张祖华收到了他半年的保洁员工资,是张京山亲自送上门来的,还带来了浓浓的祝福。就在刚送走张京山时,代替张祖华保洁工作的刘云花和她的大女儿匆匆赶来了。寒暄几句后,刘云花直言不讳问:“听说保洁员的工资发下来了?”

    张祖华笑道:“要么说你来得正好嘛……工资刚刚发到手,正琢磨着打电话叫你来领钱呢,好将你那两个月的工资付给你。”

    刘云花翘首以待,盯着张祖华取过钞票清点着,直到他捏着一叠递向刘云花面前。刘云花也不客气,快速接过红通通那叠百元大钞,熟练地打成一个卷塞到衣袋里,匆匆道:“哎呀,得赶快回家啊……孩子放学,她妈妈上班,敲鸡骂狗的,一会就要做晚饭了。”

    说完,匆匆转身离开。

    “你不点点啊?”张祖华在后面叫道。

    “还点啥点,都老少爷们,信得过你!”然后声音远了,刘云花和她闺女消失了。

    张祖华不禁叹道:“你看,都是人呵,人家那个精气神!”

    张小强却在一旁幽幽地发问道:“她来得可真快啊……问题是,她是怎么知道工资发下来的呢?”

    时间过的很快,春节转眼过完了。在上班后不几天,张小强的电话响起,是物业赵主任的,张小强心下一阵窃喜,以为父亲报销的事情弄完了,迅速接起电话道:“过年好,赵主任?”

    赵主任说:“啊,过年好……我跟你确认个事……你父亲伤好之后,还打算再做这份保洁员工作么?”

    张小强听完一阵失落,但他没有迟疑说道:“不做了,一来我父亲年龄大了;二来有小女儿需要照顾;另外,我们做孩子的也不忍心让他再受累了……我父亲也已经决定不再干保洁员了。”

    赵主任说:“哦,那好,我们领导今天通知我了,假如你的父亲不再做保洁员工作,我们就要为你父亲除名,然后替换别人的名字了。”

    张小强吃了一惊,迟疑道:“要不再等等吧,等到我父亲的保险报销完成后,你们再替换别人的名字不也可以?”

    赵主任解释道:“你知道的,接替你父亲的人员已工作了几个月了,理应将她登记入册,所以我才跟你确认一下你父亲做不做的问题……既然你父亲不做了,我们这边就需要在我们的‘雇主责任险’中加上接替你父亲的人员名字,要不,如果她再出了意外怎么办……当然,我们谁都不希望出意外。”

    张小强说:“这个我理解……只是想跟您确认一下,当你们在园区物业上除掉我父亲的名字后,会不会影响我父亲的保险费用报销呢?”

    赵主任笑着解释说:“当然不会,那是之前发生的事故,是你父亲在园区物业上登记在册的时期中发生的事故,跟以后他的名字在不在册没有关系。”

    张小强释然道:“哦,那就好,那就没问题,你们除名吧!”

    赵主任说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半个月,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大地开始有觉醒的迹象。

    赵主任终于打来电话了,她说:“小张啊,啊……你好……那个之前的报销,现在已办完了,我已经将剩余金额的单据拿到手了……你可以再去报销‘银民安康’了,不过……剩余钱数不多了,只剩一千多。”

    张小强道:“好啊,好啊,你今天上午在办公室是吧?一会我去你那拿!”

    赵主任又说:“好的……另外,你父亲的误工费已经报出来了,你正好来领一下吧!”

    张小强挂断电话,并未着急,反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思,他想:“怎么说,赵主任也忙活了一场,送点礼物也好……送啥呢?面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不太熟悉的女人?”

    他的脑海旋转着,眼睛扫视着,眼光落在窗台上,看到了自己培育的那盆正开着鲜艳红色小花的蟹爪兰。就它了!张小强想。

    他找个红色塑料袋,小心翼翼将花盆盛放进去,避免折断花枝或花朵,然后匆匆驱车赶往物业大楼。在二楼大厅内,北排的最东边,又见到了短发玉颈的赵主任。她正低头忙活着,身着浅绿色的小衫,椅背上搭着镂空的一件大毛衫。

    张小强并不客气,轻轻走上前去,将花盆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地说了句:“赵主任,您好!”

    赵主任惊讶地抬起头:“呀,你来了,这么快!”

    张小强笑着打开红色的塑料袋,露出里面那盆鲜艳的蟹爪兰。那株挺拔的蟹爪兰立刻如被掀起纱巾的美女般靓丽、羞涩地站在柜台上,给这个只有绿植没有花朵的大厅里增添了一抹亮色。

    他说:“这个送给您,是我养的,顺手拿了一盆,希望你喜欢!”

    赵主任低头看花,转动着花盆欣赏着,兴奋地叫着:“呀!真漂亮,你养的?你还会养花啊?真是太漂亮了,大冬天的,这花……”她再次抬起眼睛,脸上漾起少女般的可爱柔情,盯着张小强道,“谢谢你!”

    张小强懂得这种眼神的含义。那种灵动和飘忽恰恰表明,无论男女,都代表着她或他已经接纳了对方的情感。那是一种喜欢。

    张小强笑道:“不客气,喜欢就好……我这么单薄的礼物。”

    赵主任轻轻将花盆端到柜台后面,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材料道:“保险都弄完了……这是你需要的材料,你收好。”

    张小强忙伸手接过,放入自己携带的档案袋内。赵主任又说:“那好,现在我带你去楼下的财务部办理你父亲的误工费。”

    张小强依言跟随下楼,在路上他问道:“我父亲的误工费有多少呢?”

    赵主任说:“两千多吧,具体我记不清了……另外,那个剩余金额真得是不多了,只剩下一千左右……”

    看着欲言又止的赵主任,张小强猜测那剩余的一千多应该是报不出来的数目,但他不忍心挑明,只是说道:“不要紧,有多少算多少,能报多少算多少吧!”

    接到了误工费,又收到了报销的材料,张小强想:“误工费是两千一百元,我再将剩余的一千元报出来,也就差不多了……现在时间尚早,还得赶快赶往保险公司啊。”

    于是他跟赵主行告别,一再谢过。赵主任挥手时还在强调说:“那个剩余的钱真得不多了啊。”张小强摇摇手驱车离开。

    又是保险公司烦扰喧嚣的大厅,张小强取了一张叫号牌静静地等待着。他扫视四周,在柜台之外又发现了那个领班女人。那人依旧是高簪玉颈,面庞上印着深刻的笑容,挺拔的胸部,曲线圆润的臀,依旧是神圣的职业装,依旧是威严地逡巡和亲切地交谈,独特的腮线。

    电子扩音器的喊号声叫醒了沉思之中的张小强。他起身来到二号柜台前,迎上了客服人员机械性的微笑、机械性的问好。然后机械性地伸出双手接过张小强递上的材料,然后“啪啪啪”敲击着键盘。

    双方交流几句,又互相询问几句,客服人员开始低头研究那张剩余金额的单据纸张。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喃喃自语道:“这个应该是不能报啊……”

    然后,她重新看着屏幕查询半天,然后又低头察看那张单据,最终她抬起头来,想必已经充分确定。她道:“先生您好,您的这个剩余金额不能再报了!”

    张小强疑惑道:“什么情况?你几个意思?为什么不能报?”

    柜员笑道:“先生,您先别着急,您看这张单据。”

    说完,她递过那张单据,让张小强拿一半,她拿一半,同时她左手指着其中一行字说:“你看这里,这里明明是写着这是个人花费……按照保险法规定,这种个人花费是不能报销的……要是能够报销的话,上个保险公司早就都报出来了。”

    张小强心下愕然,在那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了赵主任反复强调的那句话:“那个剩余的钱不多了啊……那个剩余的钱不多了啊……”

    果然不多!纵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令他一阵沮丧!

    此刻,张小强苦笑着反复咀嚼着那句话:“那个剩余的钱不多了啊……那个剩余的钱不多了啊……”说完,他“啪”一掌拍在柜台上。

    柜员吃了一惊,问:“先生,您怎么了?”

    张小强惨笑道:“没事……这跟你无关!”然后他抄过材料起身离去。

    他再次来到物业大楼二楼大厅最东边的柜台。他依旧轻轻地走过去,将材料轻轻放在柜台上,轻轻坐了下来,轻轻地打招呼道:“您好,赵主任。”

    赵主任转头惊讶道:“呀!是你啊,你这么快就报销完了?”

    张小强说:“唉,一言难尽啊……我是报销完了,但是事情并不如你我所愿啊……那剩余的一千多元人家不给报啊,也根本报不出来。”

    赵主任半真半假惊讶道:“啊?不给报?报不出来?可那上面明明写着剩余一千多元啊。”

    张小强很有耐心,道:“对,没错,上面的确写着一千多元,但上面还写着一条,‘个人花费’……在保险法规定或者是保险公司的规定中,‘个人花费’的钱是不能报的……所以报不出来……所以……我在想……我父亲那误工费三千元的目标,还是没有达到啊!”

    赵主任沉默不语,似心情沉重,又似在思考如何应对。

    张小强用一种更加低沉的声音道:“所以,我想……还是要跟你们打交道,帮我补齐那二千元……”

    此时,赵主任抬起头望着张小强,张小强立刻捕捉了她的眼睛。赵主任明知故问、答非所问、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帮你?”

    张小强低头,放开她的目光,重又抬头连接她的目光,很沉静、很庄重地说:“麻烦你跟你们领导汇报一下,就说……病人家属不依不饶,要补齐三千元的误工费……不过,现在,却只差一千元了。”

    她依旧望着张小强,张小强也依旧望着她。

    赵主任蓦然收回目光,伸手去拿材料,说道:“让我看看,这材料上果然是‘个人费用不能报销’那么写的吗。”

    她捧起材料,两只手顺势摊放在柜台上。张小强眼光扫过那双手,那双手纤细、柔嫩、莹白,默默地散发着女性的气息和独特魅力,果然保养得极好!在其无名指上镶嵌着一只晶莹的钻戒。张小强收回目光、收住心神。

    赵主任手捧着材料,拉开距离,伸展成合适的察看姿势,但眼睛却并未盯在材料上,她的眼光掠过材料上方,向张小强又递过那种沉静却又扑朔的眼神。

    她说:“这事不该是我来办吧……是不是应该由其他的业务员来办……况且我又那么忙。”

    张小强眨一下眼后垂下眼睑,说道:“还是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您就帮帮忙吧……这样(张小强看看手机),咱也不着急这事,也快到饭点了……我听说,在‘玉山路’一道长巷里,新开了一家具有独特风味的主题餐厅……我还没有去过……今天中午希望你能够赏脸,我出好沾你的光,咱们一块品尝一下?”

    主题餐厅装饰考究,富丽堂皇。当赵主任踏进去看第一眼,她就惊呼道:“哇,看起来真不错……你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张小强低头浅笑,不置可否。他只是听说而已。

    坐定,点菜。刚谈过几句话后,穿着特色服装的侍者擎来一支普通的红酒。赵主任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盯着张小强左手稳执杯茎,右手执瓶,将瓶口对准红酒杯口慢慢倾斜,动作自然洒脱,橘红色的葡萄酒液缓慢地沿着杯肚翻卷到杯底。

    要知道,张小强也是现学现卖,在大餐前装大瓣蒜。

    不一会时间,剔透的红酒杯四分之一的底部,凝成闪亮的红宝石。接着,张小强的眼神扫过赵主任的眼神,然后将酒杯轻轻放置在她的面前。

第七卷 第60章 看河

    赵主任微微一笑,探手轻轻端起酒杯,手执杯茎,轻轻摇晃着,然后凑近鼻端轻嗅。

    张小强坐定,并不着急为自己斟酒,而是望向赵主任,看她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晶莹的玻璃杯内葡萄酒香而沉醉的样子,他感到满足,之后轻轻问:“怎么样?”

    她轻轻放下酒杯浅笑道:“好香。”

    张小强笑了,认为在品尝这种劣等货过程中,却被养尊处优的赵主任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而感到可笑。

    侍者飘然而至端来一道醋溜土豆丝,虽然是道小菜,土豆丝却切得匀称整齐,上面配着几支青红椒丝,土豆的金黄映衬着瓷碟的白、青红的鲜艳却又点缀着土豆的金黄,热气缭绕,散发着淡雅的清新醋香。

    张小强擎起酒杯道:“来吧,品一口?”

    两人共同举杯,叮一声,在半空中碰了一个响,然后各自送向自己唇边。“这怎么有点像男女恋爱约会的样子?”张小强暗想道。

    香雅的酒味在唇间、口内盘旋,再夹几支清新爽口的土豆丝。土豆加强着红酒的酒香味,红酒又加强着土豆的菜香味,两者完美地结合着,相得益彰,令人回味无穷。赵主任交口称赞。

    之后,又来了清蒸海鲜、白灼虾,然后是泛着炭烤香味的两只烤羊腿。赵主任说:“呀,这是不是太浪费了啊!”

    张小强依然笑着,默然不语,欣赏着比他年龄还要大一些的赵主任,此时却像个小女孩一般发出远离公职、交易或商场的真笑容。“可不是太浪费?简直是太奢侈!我都没带我老婆来过这种地方呢!”张小强暗想道,“要不是为了那一千元,我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在这里吃顿饭?”

    最后面部飞霞、左手轻拍着自己的胃部,右手指着满桌狼藉的赵主任笑问张小强道:“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你家庭中如何经济困难……如何捉襟见肘?”

    张小强无言以对。

    他们走出餐厅、上车,张小强轻踩油门,汽车缓慢启动,在公路上悠然而行。

    过了一会,赵主任像突然惊醒一样问:“你不怕酒驾啊?”

    张小强侧头平静道:“不怕……此刻正是中午,最好的聚餐时刻,公路上难得见几个人……再说了,一瓶红酒几乎都让你喝光了,我没几分醉。”赵主任听罢低头浅笑。

    的确,这位赵主任海量,大半瓶红酒下肚,仍像没事人似的,脸庞依旧嫩白,行动毫无醉态。

    隔着玻璃窗,沐在阳光下,小酒滋润着,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张小强这才想起问赵主任:“赵主任,送你回公司,还是回家?”

    张小强望向赵主任,她正右手托着右腮,闭着眼睛假寐,午悃加酒意也是倦了。半晌她才道:“先别说话,有点倦了,我先睡一觉再说。”

    “可是……”张小强道。

    “俩眼皮打架,实在睁不开了,”赵主任嘟囔道,“你先开车,上哪都行。”

    张小强无言以对。“你不怕把你拉市场卖了?”半晌后,张小强玩世不恭之心渐起。

    “记得数钱!”闭着眼睛的赵主任道,说完这话,她向座椅上偎了偎,摆了一个极舒服、极慵懒的姿势,看样子像在跟人道晚安,看来睡觉的决定是雷打不动了。张小强无声地摆摆手,不便再出声打扰可爱的赵主任。

    张小强当然不能把她卖了,却又没有目的地,于是茫然向前行驶,做好了自驾游畅享整座城市的准备。

    赵主任果然睡了,睡态还挺好看,阳光下的肌肤、黑发闪着亮,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气,让张小强很是惬意,多少有点心猿意马起来。“我怎么感觉像在谈恋爱?”张小强望望身边熟睡的赵主任暗想道,“她的心可真大!”

    好吧,今天就免费当司机了。张小强这样想着,边向前行驶,边欣赏街道两边的风景。时不时扫一眼赵主任,车子不知不觉驶出城市来到郊外。在一条幽静河岸的小树林里,张小强停下车来。他望了一眼赵主任,她仍在酣睡,神态安详,张小强承认,她的睡姿真挺美的。

    受到感染,忙活了一中午亦疲倦之极的张小强深深打了个呵欠,他看看往来无人的河岸,此处阳光迷离,气温宜人,若不睡上一沉简直是在犯罪,于是向椅背一靠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强被一阵吃吃的笑声从梦中惊醒,他睁眼一看,面前晃动着一张笑成花朵般的容颜,是一个女人,张小强吃了一惊直起身来。

    “我在哪里?”张小强睁眼道,“好像并不在家里?”

    “是没在家里,”女人又吃吃笑道,“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张小强定睛一看,终于醒过神来,那女人是赵主任。

    “你醒了?”张小强道。

    “早醒了,”赵主任笑道,“被你的呼噜吓醒了。”

    “呃,抱歉,我睡觉就这点不好,打呼噜就像打雷……你为何不把我一脚踹醒?”

    “反正我也该醒了……正好欣赏欣赏你的糗样。”赵主任笑道。看到她的笑,看到她跟自己的亲近,张小强一时间误以为她和自己是老相识。

    “哦,”张小强看看手机道,“睡过头了,到点了吧,上班迟到了?”

    “早迟到了……不过不着急,反正也迟到了。”

    “那好,那我再睡会。”张小强道。他的确累了,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靠向椅背后,调整调整姿势,感觉是如此的慵懒、如此舒服。车门一响,赵主任却跨下了汽车。

    “你去哪?”张小强起身问。

    “看河。”

    “好吧,”张小强想道,“别跳河就行。”看着赵主任绕过车头转到河岸旁,挑了块干净的石块面朝河水坐在那里,将好看的背影留给了他,张小强放心地靠在椅背上继续慵懒。

    过了多长时间?河水在无声流淌,日光在默默西移,河岸旁高大杨树的叶子在风中窃窃私语。汽车不语,两人无声,一个在睡觉,一个在看河。张小强扭头看看赵主任的背影,突然感觉到生活很美好,殷殷让人感动,张小强被眼前的无声默默滋润着。

    近乎五十岁的赵主任就像一个情窦初开、初涉恋情的小姑娘坐在岸边看河,虽然有点不真实,却的确让人感动,莫名觉着美好。

    难道赵主任已经很多年没看过河了?抑或她想起了自己姑娘家时的初恋?张小强默默想道。他突然想下车同赵主任一同看河。

    “你看的不是河,”张小强默默渡到赵主任身后说道,“你看的是寂寞。”

    赵主任回头一笑,仿佛从梦里醒了过来:“好多年没看过河了。”

    “那一块看吧,”张小强也坐了下来,挨着她很近,“我也好多年没看过河了。”坐下在摆正姿势时,他的手不小心按了赵主任的手,他慌忙将手抽了回来。

    “烫手?”赵主任转头问,“我都木疙瘩老皮了,不再是小姑娘了,没有那么敏感。”

    张小强转头望向她笑笑,然后道:“蓝天、小树林、孤男寡女、肩并肩在看河,好像在谈恋爱。”既然赵主任作为一个女子都那么大方,张小强也便不再那么小气。

    “嗯,”赵主任赞同道,眼光投向高远的天空,“也坐下阳光下了,也肩并肩了,也看河了,也碰过手了,迄今为止,就差一个啵了。”

    啵,就是打个kiss的意思,就是亲一口。处对象的两个小年轻倘若在肩并肩、手拉手后,再打个啵那就完美了。

    张小强抬头看看赵主任的眼睛,看她的眼睛就跟河水一样明亮。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假的,总之令张小强一阵慌乱。张小强有种冲动,真想跟赵主任打个啵。但他没敢,他害怕给她一个啵后,她会给他一拳。

    所以,张小强的心很乱,觉得真要打一个啵的话,根本谈不上吃亏,因为赵主任跟小姑娘差不多,真得很美。他只是想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对不起吴清韦?

    就在他看着河水,实际上啥也没看的时刻,赵主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看河看累了,”赵主任喃喃道,“让我靠一会儿。”

    这下张小强的心更乱了。肩头有点僵硬。要是躲开的话,会不会太小气?

    这时赵主任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白皙的半边脸在张小强眼角忽隐忽现。张小强有点冲动,鬼使神差转过头去,在赵主任脸上啵了一下。啵完之后不敢动作,静观其效。

    赵主任没有动作,没打一拳,也没踢一脚,更没假嗔装痴一把将张小强推到河里。过了一会她伸出纤细的食、中两指在虚空划了个“y”字。“y”字就是剪刀手,就是赢的意思。张小强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按照道理,被人揩了油之后该生气才对,怎么还会感觉赢了?

    阳光很温暖,掀起河面上一片片耀眼的鳞光,阳光仿佛在怂恿着清风,企图掀起更多的波浪。但张小强仍然不敢动弹,感觉又紧张又幸福。这时赵主任笑了。

    “你在笑我么?”张小强不安地问。

    “嗯。”

    “为什么要笑我?有几个意思?”张小强问,他不知她这笑是嘲笑还是欣慰的笑。

    “欣慰的笑,”赵主任笑道,“我以为你要么是块木头,要么是个懦夫,不过你最终证明两者都不是。”

    “就因为我啵了你一口?”

    “没错。”赵主任说到这里,伸出右臂竟然环住了张小强的肩膀,“你想想看,都肩并肩了、手拉手了,整张脸都送到肩头了,这么明显的意思还不懂么?白白送上门来的东西,倘若你真要是不来啵一口的话,你会不会是个草包?”

    张小强低头想了想,觉得还真是。于是默默点头。他了解,要是用“背叛老婆、慈善感情”的道德来为自己辩护的话会有些恶心,于是他没敢开口。

    “你真是个妙人!”占了便宜揩了油的张小强赞叹道。

    “此话怎讲?”

    “我以为年近五十的中年女子的字典里不再会有‘啵’、‘恋爱’或‘草包’这种字眼。”

    “这并不奇怪,”赵主任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而每个不甘老去的女子,都有一颗少女心。”张小强沉默不语。

    “你也是个妙人。”赵主任轻声对张小强道。

    “嗯?”

    “我不止和你谈过‘恋爱’,”赵主任悠悠道,“上次跟一个年轻男人这么说时,那个男人让我去死!”

    “不是吧?”

    “就是……所以你也是个妙人,没让我去死,还啵了我……所以我感觉自己赢了一个回合。”

    “你究竟跟多少年轻男人谈过‘恋爱’?”张小强不禁问。说实话,赵主任跟他虽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听说她其他的不止一个年轻男人谈过‘恋爱’,他觉得心底有块角落坍塌了一下,令他很不舒服。

    赵主任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小强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事与你无关,既然当前我正枕着你的肩膀,而你没让我去死,那就默默享受吧。于是,明白了她意思的张小强也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同意。

    “我们这样算不算犯罪?”张小强道。

    “不算,”赵主任道,“顶多有点伤风败俗……不过以后或许再也不见了,又何必介怀呢。”

    张小强想想也是,于是静下心来看流淌的河水。一向不抽烟的张小强突然想来支烟。此时此刻,若是有烟雾缭绕的话,气氛会更狂野。要是赵主任也来一支烟的话,那就与他们的行为更相配了。想想都令人激动。但是没有,没有就没有吧,至少天上还有白云。

    太阳呈抛物线状滑过天空,从顶点开始下落,做够了少女梦的赵主任终于从梦中醒来,她离开张小强的肩头,眺望无方的云,口中喃喃自语道:“多少留点遗憾吧……”

    张小强不解也望向她,她解释道:“我本想……后来一想算了,还是不要把你带坏了。”张小强明白她的意思,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其实他也想过那事,但觉得那么做的话太过分了,简直不要太扯蛋。

    “留点遗憾就留点遗憾吧,大家彼此留个念想。”半晌后张小强道。

    “我会后悔的,”赵主任望着张小强的眼睛道,“不止是念想。”

    两人朝汽车走去。

    一路上默然无语,张小强将赵主任送回物业公司。当赵主任进入旋转门消失在厅堂后,张小强驱车离去。看起来风平了、浪静了、火熄了。张小强却莫名觉得一阵心痛。他知道不该,但就是心痛。那心痛像寒风一样袭满全身,让他感到自己是一片虚空。

第七卷 第61章 永无宁日

    跟赵主任谈过“恋爱”后,张小强满心期待自己希望的那一千元钱快些到手,可七天过去了仍没有消息,张小强拨通了她的电话。

    “小张啊。”赵主任道,语气多多少少带点亲近意,毕竟共同吃过一顿饭,还谈过一次“恋爱”,想必那场没让她当场去死的“恋爱”能多少留给她点念想。

    “赵主任,您好,”因为涉及到要给人家讨钱的问题,张小强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尽管跟她谈了一场让她满意的“恋爱”,“在忙么?”

    “还行。”

    “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一下您,在百忙之中有没有抽出点时间向领导汇报一下那一千元的问题?”张小强很小心,但他不确定这么说合不合适,会不会引起赵主任的反感。

    “汇报了……领导说要研究研究、磋商磋商。”赵主任说这话时稍微带点调皮,或许她也在稍嫌领导研究、磋商的时间长了一些。

    张小强无话可说,领导既然说研究磋商了,又不是一概否决,那就有希望,那还能说什么呢?张小强小心翼翼道:“赵主任,那您说咱催催他合不合适?”

    “不合适。”赵主任道。

    张小强一窒,仿佛胸口被人捶了一拳,他感到发闷。“难道还要跟你再谈次‘恋爱’才行?”张小强心道,“委婉地催一催而已,或是提醒一下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反对领导。”

    赵主任也不说话,静静等待着张小强的反应。她是主场,采取了“敌不动我不动”的压倒性态度。

    “那就再等等吧,”张小强道,“这事不着急。”也只能这么说,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办法。对方的态度他也理解:你想要钱,我们就立马给钱,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又不是什么慈善机构!

    挂断电话后,张小强不开心,很烦乱,他想静一静。哥哥张大强的两个孩子张尊妍和张尊祺正在他家玩耍,张尊元和张尊乾打闹成一团,四人爬上二层床,从上面向旁边的一层床上跳,反来复去跳个没完,嘻嘻哈哈声此起彼伏、噪声盈耳。张小强的心更加烦乱。

    终于忍不了了,张小强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赶快停了,还有完没完!”四个孩子吃了一惊,瞪着溜圆的眼睛呆望着张小强。“别闹了,”张小强沉着脸道,“我还有事要忙,张尊妍和尊祺,今天就玩到这里,现在你们回去吧。”

    两人纵然不解不愿却不敢反抗,默默穿好鞋,回头恋恋地望了一眼双层床,走出门去消失在胡同里。

    当晚常明芬和张大强带着俩孩子来到张小强家,张大强和孩子们倒没什么,该说该笑与平常无异,张尊元和张尊乾走上前,与张尊妍和张尊祺携手揽腕又玩二层床去了,屋子里剩下两位老人和张小强他们。张小强偷偷看一下常明芬,看她脸色不豫,仿佛憋着一股气。

    张大强靠在床边跟张祖华交谈着,常明芬便挨近李芹道:“五婶啊,人这个亲厚关系,简直差一丝一毫也不行啊。”

    “咋了?”李芹问。她知道常明芬一定话有所指,却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张小强却听得清楚明白,蓦然一惊,知道她说的是今天将张尊妍和张尊祺赶回家的事,他兴师问罪来了。其实,为这事张小强已经后悔半天了,他并不想让别人认为自己不近情理。另外,他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但他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他想听听嫂子到底说些什么。

    “今天妍和祺在你家玩,被小强硬生生赶回家了……两个孩子回去后委屈地大哭……唉!真是谁也不行啊,人这个亲厚关系,哪怕差一头发丝也不行啊……”常明芬道。但她并没对着张小强言讲,她对张小强多少有点顾忌之心。

    张小强本有些后悔,现在听闻嫂子这番话后却没来由恼怒起来。因为被明目张胆地兴师问罪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家是我的家,我有允许别人来玩的自由,也有允许别人离开的权利,我又有什么错?”张小强不爽地暗想道,“是,我是亲叔叔,他们是亲侄亲侄女,但亲儿子亲女儿都有被打骂的可能,更何况是亲侄儿侄女呢!更何况,凭什么我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非要忍受孩子们的吵闹声,并且还要表现得像在听音乐?”

    从她理直气壮的兴师问罪来看,张小强就是做错了,不仅做得不对,而且似乎十恶不赦。

    张小强愤怒、委屈,但他不知如何反驳,爆发吧有**份,以开玩笑的方式化解吧,他又没这份心情。

    “人不信心,狗不吃屎!”李芹开口道,理论上还是向着张小强的,在变相地开解着常明芬,“人都是有私心的。”这话说得**的,估计李芹也在为儿子做的事心虚,认为张小强做的不对,所以她说的那些话不是那么自然。

    常明芬仍在忿忿不平、不依不饶,仿佛这是件天大的事。张小强抑郁愤懑,觉得自己要爆炸,所以他啥话也没说,起身走了出去,在黑暗的院子里独自徘徊着。

    东侧自己屋里时不时传出孩子们剧烈的笑闹声。西侧父母屋子里时不时传出说话声,偶尔夹杂着笑声。估计常明芬的兴师问罪业已完成,和两位老人恢复了往日常态的笑闹生活。吴清韦上班还未回来,张小强愈发觉得抑郁寂寞。

    “这他妈都是啥事啊!”张小强边在院子里徘徊边暗想着,“看来这个大家庭是永无宁日啊!”

    在以前这个大家庭里,六婶狄金花和三爷张祖庆还活着的时候,注意是不能安宁的。因为狄金花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她都会跳出来炸一炸,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炸得大家四分五裂、气愤填膺。

    而三爷张祖庆则是根导火索,围绕着他这个单身人被亲人们照顾与否的情况,大家总要为此鸡犬不宁。张小强天真地以为,当六婶这颗定时炸弹、三爷这根干燥的导火索离开这个世界后,这个大家庭会因此安宁下来。

    其实不然,想象中的安宁是永远不会存在的。定时炸弹“销毁”后,六叔张祖荣浮出了水面,曾一度和二爷张祖昌闹得互不上门。而现在,为将孩子赶回家中这件小事,嫂子常明芬却来兴师问罪,导致张小强无屋可回,独自在黑暗的院子里抑郁徘徊。

    永无宁日啊!

    看起来,六婶狄金花是个自私自利、以私利为命的纯粹的蠢货;嫂子常明芬却是个披着伪善外衣的精明的自私自利、利益至上者。

    说到底,狄金花一分钱也不愿损失、不会吃亏,只会一味自私自利,想将属于自己的利益悉数拒有。常明芬却不同,她会先施舍出微薄的利益,或干脆以虚无的伪善当利益施舍出去,然后试图赚回百倍的利益。倘若赚不回百倍的利益,对方便成了不近情理的混蛋。

    她的人生逻辑就是如此。

    更可怕的是,她所表现出来的伪善像是真的;在将获取的百倍利益装入口袋前,她会让你觉得她并不想要,她在千方百计地回绝你,但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将利益塞到她兜里。一切看起来不是她在索要,而是你在强硬、慷慨地馈赠给予。

    她在求你帮忙时,她从不会主动要求你,而是在你面前大吐苦水,孩子如何如何需要做某件事情,直到你的同情心泛滥,似乎不予帮忙简直天理难容,然后主动向她提出要帮忙。她会说“不用啊,你也很忙”等等百般推却。她越是推却,你越是想帮,最后你会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情理”时她才会无可奈何地接受。

    事后看起来像是你在逼迫她接受你的帮忙似的。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张小强在院子里抑郁徘徊,脑袋却从未停歇,他将记忆中的大家庭琐事巨细无遗地回放了一遍,得出了上述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永无宁日。

    前路始终是一片黑暗。

    要想让狄金花获得满意,必须把她扶上主席。要想让常明芬获得满意,则必须让她所有投资的回报率都得远远超过她的预期。

    想到这里,张小强不由无声地苦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有些放肆,在屋子里不时传出的笑闹声中,他的苦笑也笑出了声音,“嗬嗬嗬……”,那笑声越来越高,竟比哭泣还难听许多。

    笑着笑着,或者说哭着哭着,吴清韦一推铁门走进了院子,张小强蓦然停了笑声转过头去,吴清韦望着黑暗里的张小强问:“你在笑什么?怎么比哭还难听?”

    “没什么,”张小强道,他仿佛见到了亲妈的一个委屈孩子,走上前来抱住了吴清韦,“让我抱抱,安慰安慰我,我的心碎了……抱抱的话,有可能还粘起来。”

    “别幼稚了,”吴清韦道,“都快四十的大男人了,穷得仍然当当的,还有时间心碎?”当然,她并未粗暴地推开张小强,顿了顿道,“屋子里都有人,里面都传出笑声来了,你为啥不在屋子里跟他们聊一聊热闹热闹,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躲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里玩心碎?”

    “她们正是我心碎的原因。”张小强道。

    “别无聊了,”吴清韦道,“上一天班,我要累死了,我的整个身体都散架了,你得让我上屋里躺一会。”

    得,张小强只好张开双臂放走了她。吴清韦拖着疲惫的身躯踉踉跄跄走进屋子里。

    “这都他妈啥事啊!”张小强在心底再次骂娘,“一个体裂,一个心碎……人人都四分五裂,处处都五裂四分!”

    张小强再一次感到生活很荒谬,他实在不明白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实在不明白像他父母那样的,到底活着有啥意义。可是,他们为什么就活得那么开心呢?为什么就活得那么无忧无虑呢?似乎啥也不用想,啥也不用干,土地种成了野草,菜棚种成了荒场,天天吃面条,至今身无分文,一个依然整天吊儿郎当,一个天天吃药百病缠身,可他们为什么活得就那么滋润呢?

    这世上曾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想切开爱因斯坦的脑袋研究研究,那位伟人的脑子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张小强也很好奇,他想切开自己父母的脑袋看看,他们这一片片的“碱场”脑袋究竟是如何炼成的。他们到底是如何好意思在这个复杂的世界生存下来的?

    张小强面朝夜穹,向天默默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历史上屈原大夫也曾经这么干过,不知他问天时,是否怀着与张小强同样复杂的心情。

    同为天问,一为大学问,一为小家事,真是莫大的讽刺。

    几天后,“兴师问罪”风波终于偃息,常明芬和张小强恢复了走动上的常态。张祖华的腿渐渐好了,时常下地走动,偶尔瘸点几下,除此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但张小强总觉得常明芬趾高气扬,似乎在兴师问罪中攻下了一城,占了上风,张小强家总欠着她点什么。

    于是有一天,常明芬找到张祖华,开始诉说自己的苦处,说自己的公婆年龄大了,不能识字又出不得门,而俩孩子上学需要接送,他们两口子需要上班实在抽不出时间,千方百计在博得大家的同情。

    一旁的李芹和张祖华黯然不语。李芹当然没办法,因为她走路都显困难,更别提什么帮忙的事。一旁的张祖华十分纠结,脸色凝重,似乎内心有巨大的矛盾正在相互搏击,一边是应该帮忙,一边是琐事缠身不想帮忙。

    口干舌燥后,见大家都无动于衷,常明芬感到意外。之前她这种方法屡试不爽、百试百灵,获得了很多成功,今天怎么就失败了呢?看着亲爱的五叔张祖华脸部在纠结,疑似有松动,于是认为张小强一家欠她一份罪的常明芬选择了主动出击。

    “五叔啊,”常明芬道,“等过几天你完全好了后,你帮我们接送张尊祺上学放学吧?”

    听到这里,低着脑袋的张祖华突然打了个哆嗦,仿佛一位士兵听到长官在命令他去执行一个危险任务。

第七卷 第62章 接送孩子是个问题

    “啥?”张祖华下意识道。

    “你完全好了之后,帮我们接送张尊祺上放学。”常明芬重复道。

    “我……”张祖华张口结舌道,“不行啊……我哪有时间……我这腿……”

    “我没说现在就去,我说的是你完全好了之后。”常明芬强调道。

    “可是……难道我好了之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干了么?”张祖华迟疑着,一时想不明白他以后要干什么。在那一刻,或许他在想自己的亲孙女上放学的接送问题。他既在问别人,也在问自己。

    见张祖华在犹豫,这让常明芬不开心,他的表现让她很不满意。古代皇上让臣子死,臣子不敢不死,还得快点死。但现在张祖华不仅不“死”,而且还在犹豫,有抗旨不遵的嫌疑,这还了得!

    “你能有啥事!”常明芬不悦反问道,“反正你不再干保洁员了,顶多在集上收收税,五天才干一次,再就是在大队房子里睡睡觉、替人看看门,除此之外你还做啥?张尊元吃小饭桌,也不用你接送……要不你也闲得没事干天天钓鱼玩!”

    听她这么说,张祖华有些心慌,经受着良心上的谴责。是啊,张大强并不是亲侄,而是亲儿,虽然过继给人了,但事实和血脉是改变不了的。有时间钓鱼,却没时间给孩子出力,这算什么好老子。这样想着,张祖华觉得爱上不久的钓鱼简直是种罪过了。

    但张祖华的确不愿意帮忙接送张尊祺也是真的。心中很排斥,总觉得于情于理哪里都不对劲。他觉得一旦接受,便被彻底拴住了,失去了自由。他觉得,接受常明芬这个有些过分的要求并不是必须的。

    当然,接送张小强的孩子上放学,那才是必须的。

    “不行……”张祖华黯然道,语无伦次,“总之就是不行……你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我……这个……我的腿能好么……小强的老小也快上幼儿园了……不行,不行……”

    他拒绝常明芬并无说服力的理由,只是一味拒绝着。他这么说着,常明芬的脸色慢慢难看起来。有人竟公然抗旨,这让皇上很没面子。这要在古代的大殿上,早就一声令下将乱臣逆子拖出去斩了。

    好在她不是皇上,张祖华算大半个公爹,虽然很生气、很羞怒,但常明芬不便说什么。大家也不便说什么,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天不早了,”半晌后常明芬突然开口道,然后望向张大强,“张大强,快上那屋叫孩子去,咱们该回去睡觉了。”

    张大强转头望望常明芬,表情极是丰富,半笑不笑道:“玩玩吧,那么着急走干嘛。”

    “都几点了还玩,”常明芬道,“你没看见大家都累了……快去叫孩子走吧,好让咱五叔快躺下歇歇……他可是个病人……”

    “他整天睡觉,”张大强道,“他腿又没好,天天没事,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他还能累着?再拉拉呱吧,孩子们肯定还没玩够……”

    “玩够?”常明芬道,“要依着孩子们,他们玩到明天早上鸡叫也不够……快去吧,叫孩子回家早睡觉,明天还有事啊。”

    “明天是星期六能有啥事,还不是撅着屁股睡懒觉,一高兴能睡到晌午……就再玩玩吧,上一周学,让孩子们也放松放松。”

    “你!”常明芬很不悦,手指着张大强,“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说着,她拔腿向屋外走去。

    “等等,喝完这杯茶呵。”张大强在身后叫道。常明芬转头停住,看到张大强仍在不紧不慢品茶,又一转身走出外屋,不一会院子里传来铁门开动的声音。“这个熊娘们!”张大强骂道。

    李芹劝张大强道:“让你走你就走吧,就别磨叽了,不是撵你啊,两口子何必吵架生气。”反正是亲儿,说话不必留着客气。

    张大强并不介意,撇嘴道:“惯她毛病!”

    张祖华叹口气道:“都是我的事,我没答应她接送孩子,把她惹恼了。”

    “听她!”张大强道,“想一出是一出,也不考虑考虑别人。”

    “快去追她吧,”李芹催促道,“别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放心,回不了,她的胆子比针眼都小,天一擦黑都不敢出来,”张大强笑道,“别看她气乎乎跑出去了,这会肯定猫在门旮旯里打哆嗦呢……我先晾晾她,让她在西北风里败败火气。”

    “你这孩子!”

    十分钟后,张大强带着俩孩子走出铁门,黑暗里有人冲上来咣咣给了他两拳。果不其然,常明芬躺边门洞边正在打哆嗦,边哆嗦边骂道:“让你快走你就不快走……我都等你半天了,不敢自己回家,又不好意思返回去,快冻死我了……你倒抻得住气,也不怕我被人拐跑了。”

    “谁会拐你!”张大强揉着被打疼的肩头道,“长得不如根拴牛橛子高,人家拐你有啥用!”话刚说完,他的肩头又挨了一拳,常明芬怒道:“谁说没有用,拴牛不行么!”

    俩孩子在一旁吃吃地笑。

    “好不容易出来趟玩玩吧,你又着急回去……”张大强埋怨道,“你还说冻得慌,你不会再回去?”

    “我回去干嘛,找刺挠么?”常明芬反驳道,“你没听见五叔一口一个不行地拒绝我?我哪有脸在那呆下去!”

    “就你有脸!大家都没脸,人家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就非得帮你上下学接送孩子!”张大强叫道。

    “你别大声吵吵,还在门口呢……快走!”常明芬拉着张大强和俩孩子在胡同里摸黑向前走去,一路上兀自忿忿不平。

    第二天张玲来张小强家玩,在交谈中张祖华跟她说起常明芬要他帮忙接送孩子的事,提到自己拒绝了她,估计把她惹恼了。张玲说:“这个芬啊也真是,这点小事就恼了,她那心眼可真细。”

    不知怎的,张玲这话某天便被传到了常明芬的耳朵里。常明芬不悦,又在张小强家叨叨这事,觉得姐姐张玲嘴巴真大、话可真多。张小强当然不能流传这种鸡毛蒜皮却极易惹是生非的小材料,父亲张祖华也不能说,那这官司一定出在母亲李芹身上。

    李芹却不承认,她说:“你们以为我很朝?有的没的就出去乱说?”

    那这事到底是谁流传的?张小强对此心知肚明,却不便揭穿。或许不是有意流传,就在互相聊大天、侃大山、大煽大叫、大笑大闹时,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便会顺嘴出溜出去了。尽管出溜了,但当事人并不一定记得。

    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她们觉着这就是生活。她们觉得唯有这样,才不致于虚度人生。

    常明芬跟张玲本就不睦,因为张玲做事风风火火,吃凉不管酸,很少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她尤其不像张小强或张祖华,总认为天下事是自己的事,凡事照顾不到便感到愧疚。因此,无论常明芬如何对张玲使用“诉衷肠、吐苦水、博同情”的戏码,都对她毫无影响,因此常明芬对她不悦。

    凡是不能为我所用的,我肯定是不会跟她来往的。这是常明芬的信条。尤其在张尊妍和张丹欣同考外地初中(本地初中教学质量不好)时,张玲没想到要跟常明芬一块去,而独自跑到外地的区二中,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亲自找了校长将大女儿张丹欣安排进去。

    对此常明芬十分不悦。因此当没心没肺的张玲在她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功绩时,常明芬脸色铁青,拿白眼珠子直直地白愣她,但她仍然毫无发现。

    常明芬不甘示弱,据说动用了十竿子打不碰上的亲戚,终于沟连了区三中的校长,跟区二中的校长进行了沟通,才将自己的大女儿张尊妍安排进去。

    从此,常明芬更不登张玲的家门。有时张小强带所有孩子们出去逛景、游玩,疲惫归来后聚在常明芬家里,她要留张小强吃饭,但张丹欣和张灏欣却大咧咧围坐在桌旁打算一块就餐时,便会遭到常明芬的白眼。

    张小强耽误时间、花费金钱也要带所有孩子出去玩,因此他对嫂子的行为很难理解。他发现,嫂子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盯着张丹欣张灏欣看时,仿佛在看跳上桌子抢吃炖鱼的两只肮脏贪婪的野猫咪。

    看到那眼神,张小强的心瓦凉瓦凉的,再次感叹整个大家庭永无宁日。

    有一天张玲传出消息,说她家买了一辆二手车。车是张守营独自去买的,看起来还不错。当晚张玲一家人在张小强家热闹时,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的常明芬一家人也凑进了张小强的家门。

    人凑得齐,有人便提议打扑克。在打扑克过程中,常明芬表现得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甚至忘了打出来一套牌面上最珍贵的三连对。张大强恶狠狠地盯着她。

    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常明芬终于对张守营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竟然买了汽车。”

    “二手车而已,有啥大惊小怪的。”张守营淡淡道,“不买车不行啊,老人年龄大了,孩子又要上学,风里来雨里去,没有车很不方便。”

    “难道,你们买车……是要接送张灏欣上学么?”常明芬随口问。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张大强便爬起来去钓鱼,午后四点钟时带着几条大草鱼回到家里。看到肥硕乱跳的大草鱼,常明芬提议道:“咱们提条最大的草鱼去守营哥家吃火锅吧,他做鱼有套手段,做得能入味、吃着香。”

    听到这个提议,张大强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看天空的东方和西方。

    “你在看什么?”常明芬道,“我在问你呢!”

    “我在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张大强道,“要不,你怎么会想到去他家吃鱼呢?你不是很不待见咱张玲姐姐么?”

    “放屁!”常明芬怒道,“谁待见你张玲姐姐了,大家只是忙没在一块聚而已……今天正是周末,再说,你跟守营哥天天在一个厂里干活,难道你们不该时常在一块聚聚么!”

    “哼,还不知道你……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去散伙!”

    “好吧。”

    张大强给张守营打电话,张守营说“好”。挂了电话后,张大强提了一条最大的草鱼,带着常明芬和俩孩子去张守营家。在张大强为草鱼除鳞时,张守营拨通了张小强的电话,吴清韦还没下班,张小强带着俩孩子来到张守营家里。

    鱼火锅味道果然不错,大家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着。三四瓶啤酒下肚后,张守营和张小强微醺。常明芬吃得差不多了,摸了摸肚子,抬头看看张守营脸红脖子粗,时机应该到了,于是开始诉衷情、吐苦水、博同情。

    诉说着老人如何老、孩子如何不好接送、拜托五叔那个老家伙他又不肯帮忙等等。听到这些后,张小强本来觉得入口顺滑的啤酒有些酸苦。

    张守营表情淡然,倒不觉得怎样,只是悠然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跟张小强碰杯。张玲不时从厨房向饭桌端择好的青菜,看到常明芬不吃只说,假愠道:“芬啊,你看看你,难道你这么快吃饱了……快点吃,青菜鱼肉还有的是!”

    常明芬忙道:“姐,我吃饱了,不用忙活了,我看孩子也吃得差不多了。”

    “来,再捱上一块馒头!”张玲说着,将一块手工馒头硬塞到常明芬手里。

    常明芬不悦,不满地瞪了张玲一下,那意思是说我正在干重要的事呢,你别打叉。但张玲对此一无所知,抓起长柄漏勺捞取沸锅里的鱼肉和青菜一一添送到每个孩子的碗里。她这么一折腾,常明芬的计划几乎搁浅了。

    张玲终于去厨房了。常明芬一推面前的饭碗继续诉起苦来。张大强在一旁道:“大家正在喝酒、热闹,你说那些干什么!”常明芬瞪了张大强几眼,示意他别多嘴。

    整个场面,张守营对此无动于衷,大声嚷嚷着酒不够了,要让张玲去买酒,张玲说喝这些就行啊,还非得喝醉了么!于是在吵吵闹闹中,常明芬的计划被迫流产。

    常明芬在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牛弹琴,牛皮厚听不懂啊!”

第七卷 第63章 定个期限吧

    要说张守营完全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也不对,他能听出常明芬“首先博同情,之后达到别人帮她接送孩子”的用心,但他假装听不懂,之后借着酒劲装糊涂,将她的企图蒙混了过去。

    看着常明芬失望、羞恼、愤恨的表情,张守营有些同情,但他不想为自己找麻烦,不想包揽不必要的差使将自己拴住,徒增烦恼。

    “再说了,我亲哥买车都两年了,也没见他载我的俩孩子出去游玩过一次……亲兄弟尚且如此,你常明芬又是谁呢?”张守营借着酒劲恨恨地、嘲讽地想着,“这该死的、凉薄的人世!”之所以愤恨和嘲讽,一半因为哥哥的薄情,一半因为常明芬的非分之想。

    张祖华渐渐好起来,张小强的工作步入正轨。

    从父亲张祖华骨折起,张小强便没好好对待过赴商app,父亲出院后琐事频仍,对app的开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步入正轨后,张小强开始重新审视app。

    正所谓“经一事,长一智”,经历的累积提升着人生的高度。经过这段时间的人生磋磨,待张小强重新审视自己的赴商app时,竟发现那简直是一坨狗屎。

    当前,站在一个用户的高度,再次审视自己的赴商app,无论从界面还是内容,都是一坨狗屎。在那一刻起,张小强蓦然明白了史蒂夫·乔布斯在面对手下人提交的产品时的强烈反应。

    就这种狗屎,就别说风靡世界了,估计连本村都走不出去。

    想到这些,张小强神色黯然,仿佛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嗤嗤嗤几声,将自己的精、气、神撒个一干二净,之后碎裂在地上。

    “还有希望么?”张小强绝望地想,“还有出头之日么?”在“创业”之初时,张小强曾自信满满,仿佛一口吞得下一架波音747飞机。现在,他觉得自己虚弱如一条躺在硬化路面上的蚯蚓。张小强感觉自己散了架,干脆躺在床上,就像一摊泥。

    躺了一上午后,张小强仍未从失败的抑郁情绪中摆脱出来。他有点后悔当初决定“创业”的冲动。现在好了,开发这部赴商app,就像在烂泥地里挖一条大隧道,前面不断挖掘,后面不断坍塌,到最后做了一场无用功。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现在怎么办?还能弥补么?还要继续么?这条路是对的还是错的?实现这个非分的梦想是可能的么?

    晚上张小强驱车回家。今天吴清韦回来得早,正在玻璃廊檐下洗袜子。心情忐忑、黯然的张小强悄悄移步到吴清韦身后,跟他谈起自己赴商app的所有情况。也许他下意识里有一个最终决定,但在做决定之前他必须跟人谈谈,谈谈的目的不是请人帮忙做决定,而是必须谈谈。

    不谈的话,他觉得自己要爆了。这与轮胎过度充气是一个道理,不放点气,就有爆胎的可能。

    张小强在后面说,吴清韦在前面听,不发一言。他只顾说,她只顾听。他在她背后滔滔不绝、时常挥舞起手臂。她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洗袜子,表情严肃认真、动作一丝不苟。张小强从起始的自信满满,讲到赴商app的产生、迭代,再到之后的重新审视,从满意到失望,从失望再到绝望。

    张小强讲了好久,吴清韦洗袜子洗了好久,三双袜子反复冲洗,到最后清水依然亮白,可她仍在冲洗。张小强将郁闷、愤懑、绝望、颓丧之气撒个差不多后,这才发现此刻的吴清韦洗的不是袜子,而是自己的心情。

    那心情应该相当复杂,可以说,张小强将自己的气体撒完后,那气体并未消散,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转移到了吴清韦的心底。虽然有些损耗,但足够达到爆胎的强度。否则,吴清韦为何还在忘我地反复冲洗着早已洗好的袜子呢?

    刹那间张小强觉得自己不厚道,像把自家泛着恶臭的垃圾转移了位置,转移到了邻居门口。想到这里,张小强停了诉说,爱怜地望着吴清韦冲洗袜子。

    “袜子洗得真干净,”张小强道,“冲洗后的水干净到简直可以用来淘大米。”

    吴清韦这才停了冲洗袜子,将剩水泼了,只提着袜子,蹲在那里发呆。张小强默默等待着。

    “放弃吧,”半晌后吴清韦道,“我们都是普通人,而那些风靡世界的东西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去找个活吧,安安稳稳地,打个零工,活成啥样算啥样吧。”

    吴清韦的声音很平淡,张小强却从中听出了腐心蚀骨的绝望感。张小强的心再度黯然起来。他没说话,静静地思考着。

    “袜子就是袜子,”吴清韦又道,“洗得再干净,它也成不了礼服……还是老老实实做袜子吧。”

    “不!”张小强一挺身道,“我不会放弃的……今晚对你倾诉,只是想排遣一下自己的糟糕心情,然后再轻装上阵……无人倾诉,唯有向你倾诉……同时,想说一下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思想和认识上的所得,算是一种分享……”

    “我发现梦想的达成并不容易,不是一蹴而就的,跟我们心底完美的想像完全相反,它实现的路程是无比艰难的,一道坎坷连着一道坎坷,一个困难连着一个困难,唯有在战胜一个个困难后才能逐渐变得强大,从而应付更大的困难……”

    “上天要降一个大的馅饼在你身上,必须首先考量你的身体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承受它……而避免被一饼砸死!我现在只能承受七寸菜盘那么大的饼,要想承受更大的饼,我必须变得更强大一些……”

    “当前的困难和挫折、甚至绝望,就是上天对我的重新考量,在看我能不能突破七寸的限制,达到八寸或更多……我要是怂了,那我一生就只能七寸了……所以我不能放弃!即使今生注定是一双袜子,我也要做一双水晶袜子、金袜子!”

    张小强说这番话时很激动,正因为是磨炼后所得,所以体会至深,所以说得流畅自然、打动人心。

    要说之前吴清韦是绝望颓丧的,可听到张小强这番剖白后,她的肩膀挺了挺,必是受到了打动,将之前心底充满的抑郁绝望排遣了些,换上了新鲜的希望。她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袜子一一展开,抖擞干净,整整齐齐晾在衣绳上。

    “既然这样,”晾完袜子后,吴清韦转过身来望向张小强道,“既然你依然自信满满,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给你祝福……小伙子,好好干吧!”

    听着她宽容熨帖的话语,望着她亮亮的眼睛,张小强蓦然一阵感动,一颗孤悬的心脏终于落地,他的爱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冲动使他一把将吴清韦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哎呀,”吴清韦猝不及防叫着,“轻点,要抱碎了……”

    张小强不听,依然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抱起来向屋子里去。“你要干什么?”吴清韦问。“我想上你!”张小强喘着气道。

    “不!”吴清韦身体一坠,双脚重新踏回地上道,“孩子们没睡呢……我也没洗手……”张小强只好放开了她。

    那晚熄灯,孩子睡后,张小强又悄悄挪近了吴清韦,从背后抱住了她。吴清韦没有反抗,任他揉捏着,伸手再次打开电灯,令氤氲的气氛一扫而光。

    “怎么了?”张小强问。

    “我想过了,”吴清韦推开张小强起身道,“你可以继续你的事业,但不能遥遥无期……你知道的……我们很快就老了……这样吧,我们订个期限,比如三年,或者五年,倘若那时你能够赢利,你便继续,否则的话……你就摆个小摊卖袜子吧……”

    “为什么是卖袜子?”张小强疑惑道,“我完全可以再找个软件公司嘛。”

    “你不想想,”吴清韦道,“几年后你就四十了,哪个公司还会要你?到时你就被推下历史的舞台了……咱又没本钱开店……也只有摆个小摊卖袜子了。”

    张小强一想也是,但他不想卖袜子。想到曾经人们眼中的高科技人才,到路边摊上的小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会如此堕落。虽然穷,但他有自尊的。这一刻起,张小强想到了死。“真要混到那一刻,干脆让汽车撞死算了。”他暗想道。

    “你说吧,你想我给你多长期限?”吴清韦问道,“给你三年?”

    张小强低头沉思,通过这几年的努力,他发现达成一个目标是那么不容易,没有七八年的积累完全无法收到回报,这又不是在集上卖馅饼或摆菜摊,可以立时回钱。他又极不甘心失败,于是笑道:“要不多给点吧。”

    “好,”吴清韦干脆道,“那就给你五年……五年后倘若再无回报,我想……我也撑不住了。”

    张小强明白,她说的“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其实,别说五年,即使三年,对她而言也是种残忍。张小强不忍心,但他没办法。

    “好吧,那就五年,从明天开始算……倘若五年后的今天再无回报,我再无遗憾,至少经历过、努力过……之后便踏踏实实过日子!”张小强道,“不过我在想,切切实实努力五年,即使我达不成梦想,也会积累能够轻松谋生的手段吧?”

    吴清韦不敢确认。因为世事多变,谁能确保一个宅在家里五年的老男人一旦走出家门,地球是毁灭或令人眼花缭乱到你无所适从,两者都难以猜测。张小强也不敢确认。但他必须赌。

    赌,就有赢的可能;不赌,则必败无疑。

    确定好目标后,张小强有压力,也有了动力。这压力和动力在纠缠交错间,使他忘了别的事情,这时听吴清韦道:“好,既然定了目标,又定了期限,那快睡吧。”说着,她啪一声揿灭了电灯。

    电灯灭了,张小强的心亮了起来,他把压力和动力暂放到一边,躺在黑暗里蠢蠢欲动,一阵窸窸窣窣后,他又爬到吴清韦身后。吴清韦淡然道:“饶了我吧,明天我要做账,又到月底了,那是一场硬仗。”

    她既不挣扎,也不阻挡,这话却有杀伤力,把张小强刺得哑口无言,心也拔凉拔凉的。张小强不再坚持,一阵窸窸窣窣退回原处,在黑暗里瞪着双眼遥望天花板。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张小强暗想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这苦无处诉说。这难无人能挡。愈睡不着,夜愈漫长,翻来覆去烙饼,张小强感觉自己的前后左右皮肤仿佛都起了金黄的脆皮,就像水煎包一面的脆翅。他的心像着了火,沸腾着,在反复咒骂着自己的无能、自己非分的梦想、自己不安分的曾经,想着想着,便把造成他目前这种窘境的原因归咎到懦弱无能的父母身上。

    “父亲要是个区长……不,镇长也好……父亲要是个百万富翁,不,十万富翁也好,”张小强乱想着,“那样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张小强有些恨:恨父母对物质一无所赠,却赠予了他一颗好高骛远的心。

    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么?就像一头老黄牛,吃的是青黄草,耕的是黑土地,从不抱怨,默默无闻,不也是一生?为何蠢蠢欲动,要开发什么该死的世界性app呢!

    自找的,都是自找的!都该死,一切都该死!

    张小强头疼欲裂,感觉肖邦也弹不出他的忧伤,王杰也唱不出他的痛苦,自己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小怪兽,只能扛着所有的压力、苦难和疼痛,咬着牙齿熬下去。他叹了口气,那种忧怨颓丧的气息在屋子里回荡,他想让这声叹息将吴清韦惊醒,从而多少理解一下他的痛苦。

    但吴清韦睡得很香,鼻息很均匀,不像在装睡。

    张小强蓦然起身,上了一趟厕所,经过院子时,天上无月,自然不能赏月,空气挺冷,会被冻僵的。张小强返回了屋子,又无事可干,只能再次躺回床上。仍然忧思如沸,不可抑止,直到窗外传来似有似无的几声鸡鸣,夜稀薄了许多,一层灰蒙蒙的光亮笼在窗帘上。

    张小强终于疲惫到极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失眠多梦夜尿多,睡梦中的张小强被尿憋醒了,天已经亮了,吴清韦和孩子们仍在沉睡,他极不情愿地爬起身来,脑袋昏昏沉沉,欲要去厕所。推开房门后,在玻璃檐廊下被奇怪的声音吸引,向西侧望去,正看到母亲李芹半蹲在廊门旁尿尿。

    尿是尿向盥洗桶里的,盥洗桶是用来放洗脸水的。脸盆被推在一旁。母亲那两爿白花花的屁股正对着张小强,她还半闭着眼睛,急不可耐,想赶快排完尿再返回床上睡一觉。

    张小强很愤懑、很恶心。

    因为那只桶既非尿罐,也非尿盆,那是用来暂放盥洗后的脏水的。在他的印象中,她至少有两个尿盆、三个尿罐的,你为什么不用呢?

    张小强本来疲惫不堪,肝火上升,当看到此情此景,他蓦然感到自己要爆炸。

    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力压制住要爆炸的那股气息,等母亲终于尿完站起身来,他才尽量用平稳温和的语气道:“娘,你的尿罐呢?”

    李芹一惊,回过头来惊讶道:“咋起这么早?难道又没睡觉?”

第七卷 第64章 你咋不生个三胎?

    “这不是重点,”张小强道,“我问你,你的尿盆、尿罐呢?”

    “别再熬夜了,熬夜就是熬血,”母亲郑重道,“别整天拿着黑夜当白天,那样的话,时间一长身体不就垮了么!”

    “先别着急劝我,”张小强道,“你知道的,你永远劝不了我,我也永远劝不了你……我在问你,你的尿盆、尿罐呢?”

    “我的尿……”母亲嗫嚅道,“都在院子里呢,没拿进来。”

    “为什么不拿进来?”

    “忘了。”

    “忘了,好,算了……以后请不要再往那桶里尿……你已经将两个脸盆、三只小桶当成你的尿盆、尿罐了,那桶是垫着脸盆洗脸的、盛脏水的,你怎么能往里面撒尿呢?”

    “我……刚刚被尿憋醒了,快尿到裤里了,我的腿脚又不行,外面又很冷,我要是跑出去摔倒了怎么办?”

    “你……那你也不能往这只桶里尿!”

    “我不往这里尿往哪尿?难道往堂屋的电饭锅里尿!”

    “你……你究竟讲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还是你不讲道理?我不就尿了一泡尿么,你看你没完没了的!”

    “那不是尿罐,那是盥洗桶!”

    “那你砸煞我吧,我等着……你冲过来给我一脚就行,我就去那边了,以后想要我尿也尿不成了……你不冲过来砸煞我是吧?那我回去睡觉了。”说着,李芹转身回屋睡觉去了,将张小强晾在那里。

    张小强很冲动,他想一拳砸在玻璃上,想一头撞在水泥墙上,他想爆炸,他想死。后来想了想,定定神、叹口气,将该吐出来的吐出来,将该咽下的咽下去,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去撒尿。

    回房后躺在床上,张小强再没睡着,脑子里一锅粥,胡思乱想。他在想母亲李芹在年轻时也是这样么?将小时候的事捋了捋,确认她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没有这么过分。或者,小时候的张小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而已。

    一窝猪猡不嫌臭。本来猪爸爸、猪妈妈和一窝猪仔在猪圈里生活得挺好的。有一天,一只最小的猪猡考上了高中,离开了村子,之后又上了大学,离开了本市,在另一个繁华的城市里见识了人类的洁净生活、其他高级动物的洁净生活。

    当他再返回猪圈后,觉得猪圈不再舒服,妈妈的怀抱不再温暖,陈糠和菜叶不再那么香甜。尤其在整个猪圈里,以前那种熟悉的香味,今天闻起来却怎么那么……臭!那么恶心。

    环境改变人?让人变得吹毛求疵了?

    其实并不是,张小强继续想道,人是需要朝前走的,但有人总在原处徘徊,增长的只是年龄,而非人生经验。看来那只最小的猪猡走得太快,把整个猪圈撇在原处了。

    也或许,那头年轻时的母猪会顾忌脸面,但变成老猪后,便淡了羞耻心,不再介意别人视自己为敝履。

    天终于大亮了,吴清韦从睡梦中醒来,轻轻呼唤着两个孩子起床,不一会屋子里响起打哈欠、伸懒腰的声音,张小强转过头去,心乱如麻。她们娘仨终于走出卧室了,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打了一个盹,大半个小时的样子。

    当他起床走到院子里时,看到母亲李芹正在大门一侧的脏水桶里撒尿,然后提着脏水桶一步一擦挪到大门外,哗一声将脏水泼在门口。张小强的脑袋瓜子又嗡嗡起来。

    “娘,请不要向脏水桶里尿尿了。”

    “你怎么那么多事!”母亲李芹不悦道,“洗脸桶不让尿,脏水桶还不让尿么!”

    “脏水桶是盛脏水的,不是盛尿的,而尿是需要撒到厕所的……我这样解释你明不明白?我的亲娘!”张小强扭曲着整张脸道,“你一旦尿到脏水桶里,尿水就跟脏水一块发酵,连骚带臭的,咱这院子就没法进人了……我的亲娘,我这样解释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是腿疼么……走到门口还近点,厕所又那么远,我腿疼又蹲不下……”

    “还有,别把连屎裹尿的脏水泼到门口,我的亲娘,咱的大门口是整个胡同、大家的大门口,不只是咱们自己的大门口……难道你要将整个院子,整个胡同都弄成一个污水场么!你这样做,你考虑到邻居们的感受么!”

    “我考虑他们的感受干嘛!这是咱家的门口,他们爱走不走!”

    “你!我的亲娘……你们老了,不再需要顾忌脸面,而我和清韦还年轻,你多少给我们保点面子行不行……我和清韦不想走在大街上时,被庄乡爷们在背后骂我们肮脏、懒惰,就像一窝猪猡!你照顾一下我们的面子行不行!”

    “谁的背后没人说,谁在背后不说人……你还算一个堂堂的大学生,这点道理难道不懂么!你要是那么在乎名声,你干脆搬到深山老林里住好了,那里没人在背后说你,全是老虎和猴子!”

    “我的亲娘……”

    吃过早饭后,李芹将饭碗一推,先泡了一壶茶,再点上一支烟,在一片狼籍的桌面前喷云吐雾起来,一坐便是大半个上午。快十一点了,张小强有事来到母亲屋里,差点被满屋子的浓稠烟雾所封喉。

    “娘,我有句劝,咱能不能听?”

    “啥?”

    “少抽点烟,没事到外面遛遛……你看这烟雾,都把屋里的氧气挤没了,你整个上午都不动,而且还吸着烟雾,你不觉得头晕眼花么?”

    “是有点头晕眼花……但那跟抽烟有啥关系,纯粹是老天给我病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娘打十七岁开始抽烟,这都抽五十多年了,烟也没要了我的命!”

    “呃……娘,你既然头晕眼花,就出去走走,既能锻炼腿脚,又能呼吸新鲜空气……”

    “我头晕眼花的你还让我出去走走?我摔倒骨头断了咋办?我到底是要我好啊,还是想我死啊!”

    “我的亲娘,你……好吧,你继续抽,我不该打扰你。”说着,张小强愤恨地转身而去,后面他娘仍在嘟囔着。

    “你说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吧,孩子们也都结婚了,我也没心没事了,该是享福的时候了,可你看这老天爷,却让我得上了风湿病……最近他妈了隔壁,又添了头晕眼花的毛病……浑身没一块好地方,整天这里疼、那里疼的……最近关节又疼起来了,难道那药开始造假了么……他妈逼的,狗日的老乔,一旦你开始相信他,他就开始对你卖假药了……这药难道便宜么?简直比金子还贵的东西……狗日的黑了心,老天爷咋不让他得风湿呢……”

    张小强不理,恨不能赶快飞出这间屋子。

    下午,洪海娘来访,对着喷云吐雾的李芹大声谈起她的新见闻:“五婶啊,听说了没?咱村张团生三胎了,听说交了一部分钱给孩子落了户口。”

    张团跟张小强一样,之前生了两个女儿。李芹惊讶道:“三胎?计划生育不管了么?他怎么敢生三胎?”

    “哎哟,我的五婶啊,你还不知道啊,现在都放开了,可以生三胎了。”洪海娘神秘道。

    “我上哪知道去,”李芹向椅背一靠道,“我又天天不出门,消息完全不灵通……那,张团这三胎换样了么?”

    “换样了,”洪海娘叫道,“人家是个男孩……这下好了,俩男一女,儿女双全了……人家爷爷奶奶乐得都合不上嘴了。”

    “那可不,”李芹道,“这是天大的好事。”

    “我说五婶啊,”洪海娘靠近一步道,“难道你家小强不知道三胎放开这事?还等啥,还不催他赶快再生一个?”

    李芹低头不语。

    晚上张小强去母亲屋吃饭,吃到一半,他娘摞下饭碗对他道:“你听说了么?张团生第三胎了。”

    “哦。”张小强漫不经心应道。他清楚他娘的幺蛾子,所以不想搭话。再说了,谁爱生谁生,都跟自己没关系,反正自己不打算再生了,毕竟生孩子不像养猪,吃糠咽菜就能对付。他现在忙于赴商app,连一个女儿都顾不上,还要第三胎?岂不是自找苦吃!

    “哦?”李芹对张小强的反应很不满意,“你哦什么哦,人家张团生了个男孩!已经落户口了。”

    “哦,”张小强心里一惊,但假装镇静道,“原来生了个带把的……怎么?他竟敢生第三胎?会不会受罚?”

    “哎哟,我的天,怪不得人们都说书生没用,你是工作忙傻了,还是看书看傻了……人家看书学本事,你是看书看成了痴呆……你不敢伙伴们来往么?你不了解国家政策么?现在都放开三胎了,你知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张小强冷笑道。

    “有什么关系?”李芹叫道,“你有没有脑子……当咱们老二张尊乾生出来后,我一看她那个样我就知道,第三胎肯定能换个样……不信你看看就行,咱们老大张尊元的大腿内侧有三个褶,张尊乾的有两个褶,那么再生个老三一定是个男孩!”

    “别无稽之谈!”张小强怒道,他并非不想要三胎,只是当前极不允许而已。父亲懦弱无能,母亲愚昧无知,家庭贫困交加,没给过他半砖片瓦,工作后反要还上学时的欠款,当刚刚结完婚吧,母亲又罹患可怕的类风湿,赚的钱几乎不够给她治病,所以他认为这一切的困境皆是拜父母所赐,而父母不仅不能体谅,而且得寸进尺、事事乱加干涉,所以听到这些他的心情更加烦乱。

    “你不是激光眼,这世上也没有鬼神道,”张小强道,“别整天胡说八道说什么两个褶三个褶……就是有一百个褶也跟你没关系,生不生孩子那是我的事!请你别管我!”

    “你呀,啥都好,就是火爆将军,上来一顿雷烟火炮,我不屑理你……回头你好好反息反息!”

    “不要再提这事!”张小强将拳擂在桌面上叫道。这一拳将碗里的汤都震洒了,令身边的两个孩子张尊元和张尊乾吓了一跳,瞪着四只惊恐的眼睛望向他。

    “没事,”张小强息了火气,跟两个孩子解释道,“对不起啊,有点冲动……快吃饭吧。”

    两个孩子继续低了头吃饭。

    李芹不甘心,对着老大张尊元劝着:“元元啊,当你妹妹上幼儿园后,没事跟你妹妹商量商量,跟你妈妈说,一定要个弟弟啊……”

    张小强几乎吐血,再也无法进餐了,于是将饭碗向桌面上一蹲,转身走出门去。他情愿饿死,也不愿意在这里被恶心死。他对自己说。

    连续一个月,母亲李芹都没忘记三胎这件事,有事没事便在一旁吹风,张小强终于忍无可忍:“我他妈养那么多孩子做什么!我能养得过来么!”

    李芹大声反驳道:“咋就养不过来?养孩子没有那么难,邋邋遢遢几年就起来了……你不想想,你爸爸那个熊样都能把你们养活养大,你和清韦天天挣钱,难道就养不活?”

    “养活?”张小强冷笑道,“可我要的不是养活!你只追求养活,可在我眼中,养活和养好完全是两回事!时代不同了,以前只求养活,现在追求养好!我实在不希望这么一代代生育下去,代代都是拿不起、放不下的窝囊废!”

    “窝囊废也是人啊!”李芹道,“‘没人没世间,有人才有世间’,‘家有梧桐树,才引凤凰来’……要没人的话,就啥都没有了……你一定要生啊,要不然老了没依靠啊……你看看我,当时为什么坚持十年吃苦得要死的草药,也要治好自己的病然后生了你……你看我现在多好啊,有你和你姐姐养着,吃好饭、穿好衣、能治病……要不是有你,我不早就死了么!”

    “是啊,”张小强满腹委屈,颓然道,“所以我才活得这么痛苦……上有穷病老,下有可怜儿……你也许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恨你好好的老两口子单纯过日子有多好,为什么非要生我出来!”

    “我生你有什么错!”李芹叫道,“这可是个生命啊,你现在不是活得挺好么!”

    “好个屁!”张小强叫道,“你天天喷云吐雾,你从来有理解过我么?我知道我的心理状态么?你几时看我放松地笑过么?天天说我是火爆将军,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该死的火爆将军么!你生……你生生生……你是生一个害一个……什么一个生命,我求你生了么!”

    说到这里,委屈和痛苦几乎令张小强堕下泪来。

    “没能力就别生!”张小强继续发泄着,“既然生就把孩子都养好……你们倒是生了,你知不知道给孩子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你知不知道啊!”

    李芹眨眨眼睛,表示极不理解。在她眼中,张小强功成名就,上了大学、找了工作、盖了房、结了婚、有了孩子又有了汽车,年岁正在当时,前方有无限可能,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就说嘛,你果然是个火爆将军。唉,不管他了,终归是小孩子脾气,在大人面前才能使出气来。我跟他生这气干什么,晾晾他,明天他就恢复如初了。

第七卷 第65章 深夜遐思

    “好了,别再发小孩脾气了,”李芹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没怎么着呢,上来一顿雷烟火炮的。”

    听到这话,张小强顿了顿,感觉鸡同鸭讲,这顿脾气又白发了。张小强冷静了冷静,心说这又何必,本来就是谁也劝不了谁,何必雷烟火炮?他叹了口气走出门去。

    张小强走后,李芹很替自己自豪,觉得自己又宽容了那个火爆将军一次。毕竟是孩子嘛,在父母面前永远摆脱不了小孩子脾气呀!想到这里,她随手拈了一颗冰糖放进嘴里,因为不愿意戴假牙,便用裸露的牙龈搅拌着它,滋滋地吮吸着。

    “真甜!”她想,“啥时候才能得上‘富贵病’呢?妈的,连他六婶那个狗日的都能得上‘富贵病’,我咋就得不上呢?”

    “富贵病”,实质是糖尿病,据说一旦得这种病,不能干活还得天天吃好的,恰能突显出家庭的富贵和个人的尊贵。我咋就得不上呢?那位火爆将军张小强天天叨叨不让我吃糖,说吃糖容易得“富贵病”,我这天天吃多少糖啊,咋还没得呢?看来,那孩子在天天糊弄我。

    吃完五颗冰糖,抽了六袋烟,喝了一壶茶后,从早晨就快到中午了,李芹歪歪身体。憋得慌!人要是不尿尿、不排大便该好啊。尿到裤里可不行。真不愿动弹!唉,真没办法,还是去尿个尿吧。思想争斗了半上午,李芹决定去尿个尿。

    于是她坐直身体,先前后晃了晃胳膊,接着猛一用力,将甩胳膊的惯性带动整个身体上抬,使屁股离开座位两厘米。还不行,这还达不到带动整个身体站立的程度。“嗨哟,嗨哟”再来一次。

    就像打秋千,起始前后摆动的间距不过半米,后来随着动能、势能的不断转化,摆动距离渐渐拉大,人在秋千上忽忽带风,最后荡到绳索几乎与秋千的杠顶持平。

    每次,李芹从座椅上站起来,都充分利用了荡秋千的原理。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每次用力,都将屁股带动离开座椅高那么几厘米,然后咔嚓蹲在座椅上,继续起,继续蹲,最终猛一使劲弯腰站在椅前,差点扑在眼前的桌面上。稳稳神,这才扶着一辆废旧的宝宝车当作拐杖,一瘸一拐,慢慢悠悠地走出门去。

    厕所在院子的东南角,李芹出门却向西南角的大铁门走去。大铁门敞开着,不时有行人从胡同里路过,院内院外的通透性没啥差别。在铁门一侧立着那只脏水桶。李芹推着小车在脏水桶前立定,定定神站稳,喘几口气歇息歇息,然后弯腰解开裤带,将两爿白花花的大屁股对着铁门外面的胡同,便哗啦哗啦向脏水桶里尿起尿来。

    此时,倘若有好事人经过张小强门前,向院子里张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李芹那两爿白花花的大屁股。那场面简直……精彩极了,遽然迎面而来,仿佛一不小心吞了一口芥末油。

    这样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有些孩子看到这幅画面后,赶快捂紧嘴巴,不致叫出声来迅速离走;有些熟识的、在一块经常开玩笑的邻居便停下脚步,默默地注视李芹那两爿白花花的大屁股。后邻的吴奎就这么干过。

    “五奶啊,”吴奎盯着李芹的两爿屁股道,“你屁股真白。”吴奎生性喜好玩闹,辈分又低,谁都不在乎,和谁都能开玩笑。况且,常常跟李芹坐在一块抽烟喝茶,整天闹得不可开交。

    按理说,被人发现后,李芹应该感到尴尬、羞耻、慌张、甚至尿不出来,但她没有。相反,李芹不为所动,从从容容地撒完尿,窸窸窣窣系好裤带,这才站定转头道:“吴奎,就知道是你,你个崽子,干点啥事不好,非要偷看人家撒尿。”

    “五奶啊,”吴奎笑道,“休要冤枉人!我这是偷看么?你看你敞着大门,露着屁股,就跟放电影似的,恨不能让全村人来看……”

    “去你狗日的吴奎,”李芹也笑,因为笑得太用力差点后仰,于是赶紧抓住面前的小车扶手,骂道,“话一到你嘴里简直成了狗臭屁!还放电影,我愿意在这放电影么?我是腿疼,去不了厕所。”

    “去不了厕所?”吴奎反驳道,“来这里五米远,去厕所不过十米远,你扶着小车多走两步就到了。”

    听到吴奎不顺她的意,李芹不悦。要是吴奎说“是啊,人老了毛病就多,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话,李芹便会顺意,便会心安理得地继续在门口尿下去。但吴奎这个家伙就会尖酸刻薄。

    李芹道:“多走两步?本来尿都快憋到尿口上了,你再让我多走两步,那我尿到裤里咋办!”

    “那你早干嘛了,”吴奎看来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物,丝毫不留情面,“非得等到尿到尿口再出来么?”

    “吴奎你个狗日的,”李芹叫道,“你还不老啊,你不懂老年人那个辛苦,吴奎你……你也有老的那一天,你也有憋不住尿的时候……不信你试试看!”

    吴奎听出了李芹的气急败坏,于是适可而止、笑笑不语。吴奎好闹,但不是傻子。人家在自己家里尿尿、放电影,跟自己又有啥关系呢?于是吴奎笑笑离开。

    李芹回头望了一眼空旷的胡同,感觉到有些失望,她又等了一会,看实在没人再来了解她的疾苦了,于是叹口气一磨一蹭转回屋里。转回屋后,松开小车把手,一下子躺在软床上,口里舒服地叫着:“哎哟我的娘哎,可累煞我了……啥也不干了,先睡一觉再说。”

    说着李芹闭上了眼睛,两分钟不到便从口鼻中放出均匀的鼾声。

    晌午了,张小强来到母亲屋里,父亲张祖华不知去哪了不在家中,母亲正在幸福地睡觉。听着她的鼾声,张小强心底五味杂陈。能睡着觉真是一种幸福啊,他想,我可是连续几天失眠了,都快要疯了。

    晚上一点多钟,张小强好不容易睡着了,睡着睡着便走进一个梦里。当然,张小强以为在现实中,那梦境真得比现实还真实。梦中的张小强十五岁,仍住在后院,一连下了几天雨,厕所的东墙头禁不住雨水的冲刷倒塌了。

    张小强沐在细雨中上厕所,将白花花的屁股对着墙面倒塌后的空旷的胡同。张小强不时回头看,警惕着胡同里有无人经过,侧耳听着动静,内心惊慌急躁。还好无人。过了一会,张小强回头,猛然发现在断墙边出现一颗陌生的脑袋,瞪着两颗黑白双眼盯着他。

    张小强被吓醒了。窗外正下着细雨,掠着呜咽的冷风。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心神不定望向天花板,听那处是否有“滴滴答答”的漏雨声。听了好久没有听到,这才放下心来。猛然清醒:此刻我正在新房子里,没在后院的老屋里。

    他擦擦身上的冷汗,心说“我真是操了!”

    这一醒便难再睡着,心绪繁乱乱的,被褥潮湿湿的,脑海胀鼓鼓的,不觉羡慕起他母亲那“一睡即着”的超妙境界。

    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想未来、想过去、想人生。他在想他的人生真算一个奇葩了。他想到年龄在增长,而人生仍在原处打转的父亲张祖华和哥哥张大强,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智力也真是个奇葩了。

    张大强和张祖华完全一脉相承,让人绝望于基因的强大。他们就像一个五岁孩子,呆呆地望着苹果树上一只红通通的苹果,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在想:我长大了,就一定能摘到它……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始终在等待。

    苹果树越长越高,他也越长越高,他仍未摘到它。就在那站着,望着苹果,做着品尝苹果香甜汁液的梦。几十年后苹果树死去,他两鬓斑白,始终没摘到那只苹果。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张小强愤恨、绝望地想道,我也是在等,等我长大了、等我有钱了……仿佛长大后那钱就像免费的馅饼,被上天投下来砸中我的脑袋。什么也没做,一切等到明天再说,结果一个个明天溜走,梦想中的美好仍未实现。

    十七岁在荒场上放牛时,那个发誓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是多么幼稚!到底从哪里来的自信,让我有这种嚣张而愚蠢的念头?

    说到底,一切的一切,都得来自于父亲的馈赠!

    窗外还在下雨,伴着风声,似乎越下越大。张小强毫无睡意,想着雨落在地上,汇聚一处向低处流淌,越聚越多,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不知怎的,此时他突然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不是一条流动的活水,而是被岁月渐渐淤塞的一条河流。

    可是医生说了,慢性病的患者生命更能捱的长久。张小强仔细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活得长久,一是聪明的人;二是蠢笨的人。聪明的人是累死的。蠢笨的人是迂死的。半聪明半蠢笨的人活不长久,因为他们始终在梦想和现实中挣扎,最终煎熬而死。

    令人惊奇的是:那些原本蠢笨却自以为聪明的人活得更长。不知道有什么科学道理。

    想到这里,张小强一阵无声的苦笑,差点笑出声来。他在想:大概在这个世界上,在下着大雨的夜晚,唯有他自己会这样东拼西凑地乱想吧?

    张小强看看一旁的三位家人:吴清韦、张尊元和张尊乾。她们都在沉睡,窗外的风雨对她们丝毫没有影响。真是幸福的人。望着沉睡的吴清韦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张小强眼前却出现了他和她美好的曾经。

    她和他的缠绵。她对他的爱。她牛乳般泛着光泽的肌肤。无限的温软。

    张小强的心间湿润起来。有一半是让他感动的滋润。有一半是她一再拒绝他,而让他在唯有无人的暗夜里偷偷流下的眼泪。可是他只有淡淡的忧怨,却没有恨意和厌烦,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自找的。谁让你是个身无分文的无用蛋!张小强只怨恨自己、怨恨父母、怨恨命运。

    母亲只给过我生命,可吴清韦却为我的生命赋予了灵魂。没有灵魂的生命只能算一段枯木,有了灵魂才能成为被点睛的神龙。吴清韦就那样点亮了我的生命。可是现在?

    痛苦么?痛苦!现在的她,似乎又将赋予我的灵魂取走了!痛苦!那是彻头彻尾的痛苦。钻心榨髓的痛苦。生活到底他妈的是什么?

    生活,不就是为自己当牛作马?不是么?想到这点,张小强在暗夜里冷笑了几声。

    唯有做梦,把自己置身梦境中,以梦为马,载我前行,将自己浸泡在梦的麻醉剂里,让麻木支撑着自己前行。大声吼出来吧:未来的世界是属于我的!

    以梦麻痹自己,为自己构筑一个未来世界,想像自己活在未来的世界里,以未来的世界隔绝自己的痛楚,在那个世界里如鱼得水、穿着光鲜、甚至呼风唤雨。

    既然这样,又何必在乎现在的痛苦呢?又何必当前的荜路蓝缕?想到这些,张小强暂时忘却了痛苦,一颗心暂时平静下来,沐在窗外风雨飘摇的呜咽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露出了笑脸,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光。天气晴好,大家心情也愉快,于是常明芬揪着小儿子张尊祺的耳朵找五叔张祖华帮他理发,说他的头发都能扎辫子了,简直分不出男孩女孩。

    接到命令后(常明芬的话落在张祖华耳中基本算是命令,除非是极过分的命令没法执行),张祖华赶快行动起来,烧水洗头,取出那把明晃晃的理发剪来。对于张祖华行动的迅速和态度的认真,李芹埋怨道:“哼,你们这些孩子们的话对他来说都是命令……就我不行……我要是有个事找他帮帮忙,你喊他一百遍他不仅不行动,干脆不出声!”

    这是真事,对此张小强可以作证。张祖华听到那些话后也不介意,装作没听见般便把张尊祺摁在椅子上,在其后背系上一张塑料布。然后戴上老花镜,先将理发剪放在耳边摁动几下听听声音是否正常,这才将剪齿落在张尊祺的脑袋上。

    “哎哟!”张尊祺叫道。

    “咋了?”张祖华慌忙抬起理发剪道。常明芬急忙凑上前来。张尊祺可是全家的宝贝,要是把他弄伤了那还了得。大家心疼不说,常明芬光埋怨也受不了啊。

    “很凉!”张尊祺道。大家哄笑。虚惊一场。

第七卷 第66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听到家里的宝贝疙瘩说理发剪刀太凉,张祖华不敢冒然动手了,他先用手试试、握住捂一捂,然后解开怀将理发剪刀贴在胸膛上焐了半天,这才取出来轻轻蹭到张尊祺脑袋上。

    “还凉么?”张祖华问。

    “不凉了。”张尊祺道。张小强在一旁苦笑,心道:都拿心焐了,还凉个茄子。

    常明芬在一旁道:“你看人家这爷爷当的……张尊祺,你这个家伙好命啊,家里所有人都拿你当心尖尖使。”张尊祺笑而不语,安静地坐在那里享受着理发。

    “唉,祺这头真大,”张祖华边理边道,“比他叔叔的头都大,一时半会还真理不完……记得小时候,我给他叔叔理发,三下五除二就理完了。”

    “可不是,”张小强道,“这是给孙子真心理,你那时对我是假对付,理得能不快么!”

    “不是,”嫂子常明芬在一旁打圆场,“祺这头就是大,这才十岁个孩子,都能戴他爸爸的帽子了,小帽子根本戴不上。”

    张尊祺头大,这是不争的事实,从小大家就谈论这事,从未停止过,照李芹的话说就是:“头大咋了,头大脑子多,孩子生来聪明!”

    “头大没毛病,”张祖华边理边道,“就是理发麻烦点……你看这都半个多小时了,才理了一多半。”

    张小强笑道:“那是当然,理发就像耕地,耕一亩地和耕二亩地能一样么。”大家笑,不觉想起多年前张祖昌左手执犁把,右手执皮鞭,口里“里,外”不止,吆喝着前面两头大汗淋漓的牲口艰难前行。耕一亩地需要两个小时,耕二亩地就得大半天,大家感同身受。

    当然,张尊祺不懂这事,他出生后,家里牲口都不养了。

    常明芬开始感慨:“谁说不是,记得当时生这俩孩子时……老大张尊妍头小好生,就是生眼前这个家伙,怀孕时头就大,怎么也生不出来,四、五个助产师围着我急得团团转,导致心脏病发作,我差点牺牲在产床上!”

    “不容易啊。”张小强叹道。当然,他虽然见过耕地,但没见过生孩子,只是附和着感叹感叹而已,不会感同身受。

    一谈到死,一下子勾起了李芹的无限往事,左手执烟,右手执茶,喷着云吐着雾,强行扭转话题道:“说到死,你差点牺牲在产床上,我也是差点怀着孕死了……记得当时怀小强的时候,冬天去后村后井台挑水……你五叔那个混帐蛋,家里一滴水没有他也不去挑水,整天不知死到哪里……”

    “又翻旧账!”张祖华停了剃头,双眼一翻,瞪向李芹道。

    “哦……好好好……不说你了……”李芹继续道,“没办法,我不能渴死算了啊……就算渴死我,也不能渴死张玲啊,那时她才两岁多……我怀着小强去挑水,三九天,井台上冻得嘎嘎的,结了三寸厚的冰,我刚把铁桶摆下去,脚下突然一滑……幸亏咱村张亭玉在我身边,他赶快扶了我一把,要不……我们娘俩就一块牺牲了。”

    张小强听到这段悲壮的故事没有动容,相反感到遗憾,他心道:“为啥没掉下去呢?掉下去的话,就没我了,世上并不缺少一个无关紧要的生命,为何非要多一个痛苦的灵魂!”

    “住嘴吧,”张祖华道,“这个故事你逢人便说,都说三千遍了也不烦……村里人可都知道我欠你一条命了。”

    “我不是说你欠我一条命,也不是非要你来还我,”李芹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小强……小强这孩子命真大……这家伙从小死了几死了,最终还是活得好好的……这个家伙命犯水,三次水淹,一次电击,这家伙都活下来了……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听到这些,说实话张小强有些恶心。三年前他信这句话,现在他不信了。

    “是啊,你看看俺兄弟现在,一帆风顺,前途无量的。”常明芬望着张小强赞叹道。张小强一阵苦笑,多说无益,咬碎钢牙只好向肚子里吞咽。

    “这句话到底被人误会到什么程度!”张小强望向他娘李芹道,“在你的理解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简直成神话了……在你们心目中,完全认定了一切皆由天定,神一时疏忽导致你差点致死,然后神会来弥补他的疏忽,同时补偿你的损失,以后就会让你幸福……”

    “其实不然,你完全理解错了……这句话的意思实质上是说:人必须经历长时间的苦难,这苦难时间必须足够长,必须足够让人痛苦,这才能称为‘大难’!而在某人经历这种大难过程中,必须一步步战胜种种困难和苦痛,从而获得到生命的积累、人生的经验和改变自己及环境的能力……”

    “这样人才会自立,诸事不怕,创造出自己的幸福生活……这句话的意思即是如此,战胜苦痛才能改变人生……天上不会没来由掉下石块,也不会没来由掉下馅饼!”

    听到张小强这些话,大家沉默不语。想必是既不想承认他的话对,也不便反驳他说得不对,所以沉默。张小强也只有笑笑,不再言语。

    还是那句话,没经过耕地,不能感同身受;没经历过生娃,体会不到肚子疼。在座的这些人全都囿在村子里得过且过,根本没为梦想真正努力过,更没经过风浪的磋磨,因此再大、再真的道理对他们而言,也只是隔靴搔痒,引不起共鸣,没法进行思考和体会。

    在一片沉默中,张祖华抬起头笑道:“唉,这二亩地终于‘耕’完了。”大家笑,一齐望向张尊祺。你别说,这发理得还将就,小伙看起来更帅了。张祖华又笑道,“太累人了,我宁愿多耕一亩地,也不愿理他这个大头哇!”大家又笑。

    发理完了,孩子们在家里蠢蠢欲动、蹿上跳下的,张小强便产生了带他们去玩的念头。刚宣布完,孩子们便跳跃起来,张尊乾扑上来抱住了张小强的大腿欢呼着。说走就走,张小强打电话叫齐六个孩子,跳上汽车绝尘而去。

    走不出二里地,孩子们照常嬉闹起来,将整个汽车后座捣成一锅粥,笑声叫声震得张小强耳膜发胀,他不时回头训斥着,但效果不佳。孩子们不断地挑战着你的底限,不断突破着,除非念个咒把他们都变成哑巴。

    汽车在行驶,车后座的形势已急剧变化,由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转变成互相排挤和欺压。你认为我侵占了你的地盘,我认为你挤没了我的位置,谁也不让谁,于是大哭起来。当然,大哭的当然是张尊乾,因为她最小,谁也争不过。

    她是和张尊祺争执的。张小强不悦,心疼老小,便用严厉的目光向后瞄了瞄。张尊妍明白他的意思,便开始批评张尊祺收敛一下。张尊祺感到委屈也大哭起来,反复争辩说不是他的错。说实话,他的大哭有点假,哭的样子也不好看,令张小强不悦。

    下车后去公园划船,几个孩子因为挤占得利的座位再次争执哭泣,令张小强好不恼怒。中午吃饭时,张尊祺专门瞅准了好吃的菜大力猛扒,于是招致了大家的声讨,令张小强很是头疼。为了保持队伍的纪律性,也为了突出公平,张小强大声斥责着张尊元和张尊乾,令她们两人万分委屈。

    怎么不批评别人,却严厉批评我们呢?你到底还是亲爸爸么?两个孩子对张小强怒斥道。张小强无话可说。

    最后吃饭草草收场,当走出餐厅后,走在后面的张尊祺用大家听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嘟囔道:“唉,我也没吃饱……带大家出来,又不让大家吃饱,这算怎么回事!”张小强不悦,憋着一股气驱车回家。

    当张小强将疲惫的自己扔在床上时,他的脑海里掠过种种图景,想到孩子们的表现种种。看来有人说得对,当你一味对别人好后,一旦形成习惯,别人也习惯了你对他们的好,就理所当然认为是应该的,所以不仅不感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他们还会怨恨你。

    “这他妈何苦来呢?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张小强颓然想道,“我这种方式真有用么?真能够促进家庭的大团结?怎么做来做去,都像在拯救一尊妄图过江的泥菩萨?为了让大家公平,却让自己的孩子过分受委屈,这他妈是啥事啊!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想到这些,张小强苦笑几声,觉得自己依然幼稚,依然未剥去身上附着的天真,依然会做些傻事,依然会认为自己力大无穷,可以拯救整个大家庭。现在,随着一步步经历,一个个打击,他那些额外包裹在身外的天真和梦想逐步碎裂,一片片掉落,露出一个朴素的自我来。

    这是好事。张小强暗想。

    又一个阳春三月,柳绿花红,飘起了柔风,几阵轻雷过后,万物蠢动。野外的人多起来,孩子们也卸了重装,个个跃跃欲试,不再被寒风赶回屋子里,而喜欢在院子里、胡同里追逐玩耍,处处一片欢声笑语、春和景明之象。

    而在如此美妙的春天里,李芹却更不出门了,天天躲在屋子里,要么抽烟、要么喝茶,或者干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也不羡慕外面的明媚阳光。

    起始张小强并没在意,反正他也习惯了,况且他也不敢沾染他娘的唉声叹气,觉得听着她的唉声叹气,生活仿佛失去了一切希望。张小强本来颓丧,因此更不敢靠近她。后来见他娘躺在床上的时间更多,偶尔连中午做饭都不起床了。

    “娘,你咋了?”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时间,吴清韦凑上前关切问,“难道你身体不舒服么?”

    “舒服,我没事。”李芹说。但他语气里有些勉强。

    “是不是风湿病又犯了?”吴清韦问,“药没有了?”

    “药有,小强给买了,”李芹道,“我没事,躺躺就好了。”

    “光躺着也不行,你得去外面多晒晒太阳。”

    “好的,好的。”

    但李芹并没去晒太阳,反而更加躺在床上,仿佛一位从战场上受伤荣归的革命战士。

    “娘,你到底咋了?”张小强终于忍受不了了,“你要有病咱就治,你这样躺着能行么!即使是年轻小伙子挺几天也会腰酸腿疼麻木了,更何况是你!”

    “哎,没咋,”李芹叹口气道,“就是有点吃不下饭!”

    张小强差点晕倒,冷笑道:“你这样整天躺着哪能吃得下饭!你也不看看后邻人家吴奎,现在跟着施工队在坝上天天种树,他一顿能吃两个大卷子(馒头),撑到傍黑天还感到饥困……你天天不动弹又不消耗你能吃得下什么饭!”

    “光说这个,”李芹幽怨道,躺在那里仿佛流体,满身颓丧,让人感到绝望,“我就是胃口不好哇,跟动不动弹有啥关系……我年轻的时候,有时候不动弹,肚子整天也咕噜咕噜的……现在胃也不动了……你也不帮我打听打听,有什么可以开胃的药。”

    张小强再倒,叫道:“你那身体!你天天在吃类风湿药知道不?你现在整天不动,根本消化和吸收不了懂不懂?你还要吃另外的药品?你完全消化不了啊,是药三分毒,积在你身体里就更麻烦了懂不懂?你赶快起来,在院子每天走一走、晒晒太阳就好了!”

    “我浑身都酥了,我起不来啊。”

    “你……”

    张小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后才道:“既然你身体没病,那你是有心病?”

    听到张小强这么说,李芹稍微重拾了点精神,仿佛一只空气球里注入了些许气体,鼓胀了一些,右手撑着半个身体转动,将头歪向张小强:“心病?你看我这生活多么好啊,有吃有穿,村里还给发生活费,生病了住院,天天吃着药,我能有啥心病呢?”

    张小强看着他娘,看她的态度不像在自问,而像在问人,他蓦然明白了:她是不是以此为要挟,想要我生个第三胎?

第七卷 第67章 切掉脚趾

    但张小强不想提这茬,这件事就像落在菜盘里一颗死苍蝇,令他连菜盘都不想碰。

    “不要误会……我说的‘心病’是指你精神上的因素……”张小强道,“说到底,人是种意志力的动物,完全靠一股精、气、神支撑着,倘若没有精、气、神的话,再强壮的身体也会垮台!举个例子,以前咱去田地里锄草,晌午前又累又渴,这时倘若你有意志力,发发狠也就将草锄完了,倘若没了意志力,干脆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了,精、气、神就是这个道理……你现在就是这样,你不想起床,完全没有跑出去晒太阳的意志力,所以你就像一滩?泥了!”

    “别放屁!”李芹不悦道,“光说我意志力不行……我的腿疼啊,我浑身麻木啊……”

    “你越躺越麻木!”张小强叫道,“人的精、气、神是动出来的,不是睡出来的……只有在外面天天锻炼,你才能渐渐好起来……倘若天天锻炼,你的身体状况是慢慢向上改善的;你要天天躺着,你的身体是渐渐向下糟糕的,血压越来越高,血液越来越粘稠!”

    “还锻炼?”李芹道,“锻炼个屁呀!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活到什么时候人家算命先生早给算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命算好了?谁给算的,我怎么不知道?”张小强疑惑道。

    “还记得你十七岁时,你爸爸喝醉了酒,简直喝成了朝巴,一个人在省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你说那不是作死么?大车过来过去的……你说鬼迷了心窍吧?他边走边向公路中间蹭,结果一辆大车冲过去把他带倒了,弄断了他一根刁操的胳膊!”李芹撇着嘴道。

    “他断胳膊跟你算命有啥关系?”张小强道,“我要去赶飞机,请直接说重点。”

    “你赶飞机?你还赶火箭来!”母亲李芹笑道,“你爸爸那个刁操的胳膊断了,不得住院么?住院我不得陪床么?我陪床的第二天出来给你爸爸买东西,在路边被一个算命先生喊住了,那人叫道,‘唉,这位大嫂啊,别着急走,我给你算算命!’”

    “他说算命,你就给他钱让他算了?”张小强问。

    “没,”李芹道,“我那时着急忙慌的,病房里还躺着个断胳膊的,我哪有时间算什么劳什子命!我说我没时间,他说非要给我算,而且说跟我有缘不要我钱,我这才停了下来……”

    “完了,你上当了。”张小强笑道,“你可真便宜,人家说家里有房有地是财主,你是不是马上就跟人家走了?”

    “别放屁,”李芹道,“你爸爸还躺在医院里,我能跟人家走么!要说走我早走了,想当年你舅舅才十岁那年,我为了全家去要饭,碰上不少好主,要说跟人家走,我早……”

    “说重点,说重点……”张小强制止李芹道。

    “我停下后,那个算命先生开口就对我说,‘这位大嫂,我一看便知,你有七十三岁的寿限啊’”李芹道,“我一想,七十三也不少了,于是就走了……这事就被我记住了。”

    该死的算命先生,你到底有多缺德!张小强暗想道。

    “我的亲娘啊,”张小强道,“你上当了……你知道算命先生的如意算盘么?”

    “他有什么如意算盘?”

    “首先,他通过察言观色,看你神色不正、行色匆匆,便知你有不幸事,这样的人思想薄弱,最容易轻信上当……然后以不要钱诱惑你停在他的摊前,第三步开始吓唬你,说你只活到七十三岁……接下来你应该问,‘有延长我寿限的方法么?’那人肯定说有破解的方法,但是必须得拿钱!”

    “别胡说八道,算命先生能干那事?”

    “这是他们的套路,一种赚钱谋生的方式,别把他们想得那么神秘……要是真有用,能改变命运的话,他们早把自己弄成****了。”

    “我不相信!”

    “你当然不相信,因为你迷信!”张小强道,“你迷信人的命是天定的,算命先生是天的代言人……所以当算命先生进行到第三步时,你干脆放弃了,认定只活七十三,于是随它去吧,结果就走了……你这一走,我相信算命先生也是始料未及的……他早看出你傻,没看透你傻实心了!”

    “你他妈才傻实心呢!”李芹道,“那是因为我没钱!当时需要给你爸爸买个大裤衩,当时手里只有两块五!我也曾犹豫不定,到底是买裤衩还是破破命?到最后一咬牙去买裤衩了!”

    “天呐!一个被裤衩耽误了的寿星!”张小强叹道。

    “今年我不就七十三了嘛,”谈到这里,李芹的精神黯淡了下去,没有了刚才跟张小强对骂的精、气、神,“现在刚过了年,是阳春三月,我立刻感到身体不行了,算命先生算得真准!头也抬不起来,腿也不愿意动弹,脑袋瓜子嗡嗡的……害怕摔倒,所以只好躺在床上了。”

    我倒!听到这话,张小强差点摔倒,脑袋瓜子也嗡嗡的。

    “算命先生不是你的亲爹!而我却是你的亲儿!”张小强叫道,恨不能一番话让他娘彻底醍醐灌顶,所以声音有点大,恰似在打架,“算命先生是老一代的以算命谋生的骗子,而我是新一代的有知识的大学生……那么,你到底信我呢?还是信算命先生?”

    张小强想让他娘说信他,然后水到渠成给她讲一讲让身体健康起来的道理。但他想错了。

    “我谁都信!”他娘道,“旧时代的老人,既然能成为算命先生,那一定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能不信!而你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你说的话我也信!”

    “可是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张小强无奈道,“要么信那位该死的算命先生,躺着等死;要么信你的亲儿子,现在就出去锻炼,好,哪怕不锻炼,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实在不行,就坐在大门口跟过往的邻居们拉拉呱。”

    对的,拉拉呱也是好的,起码能将思想带到鸡毛蒜皮的琐事上,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躺在床上等死!等死,这话说得难听,但他娘李芹的作法就是在等死。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但我实在动不了哇……”他娘说。

    “好吧。”张小强吐血道。

    在爱情上,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在生命上,你也救不活一个失去生存**的人。

    就这样躺了半年,有一天李芹告诉张小强道:“我左脚有根脚趾破了,这该怎么办?”

    张小强没有及时回答问题,他在忧心忡忡:“娘,我求求你了,你出去走走吧,躺这半年,你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你脚趾为什么会破?这说明你的血液已到达不了你的脚趾了,脚趾没有营养的滋养当然会慢慢烂掉,说破是好听的!”

    “那怎么办?”

    “抹点碘伏杀菌,最重要是活动,要每天走动,至少活动到感觉浑身暖和,这样血液才能到达脚趾,才能慢慢好起来。”

    “先抹点碘伏吧,我怕一活动磨得更破了。”

    又一个月后,李芹说脚趾还没好,而且越来越厉害了,张小强不耐烦去看,惊讶地发现那根脚趾的溃烂面深可见骨。天呐!“明天住院吧!”张小强道。

    李芹去睡了,张小强颓然坐在椅子上,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生命如同炼狱,看似遥遥无期;这种重负前行,不知何时可已。母亲面朝里佝偻着身体,均匀地打着鼾,看来睡得很香,可在他看来,她依旧在等死,仿佛一盏微弱的油灯,不是被风吹灭,就是耗干自己。

    第二天张小强把母亲载到区医院,一位年轻医师望着作品端详了半天皱眉道:“没治了,截了吧。”

    李芹耳背,看着医生皱眉,肯定不是好事,于是大声问:“说啥?”

    “医生说没治了,得截了它!”张小强大声道。

    “啊!”李芹惊恐道,“得动手术么?那不得疼死?我可受不了,别不等老死先在手术台上疼死!”

    “可是不截不行啊,老太太,”年轻医师抬头大声道,“要是不截,再发展下去肯定会得骨膜炎,之后骨膜炎会串到腿部,到时得截腿,等串到全身,那可就完全麻烦了。”

    “好吧,截吧。”张小强对医师道。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再说,你也不希望让可怕的骨膜炎串遍老太太的全身吧。

    “老太太,不用担心啊,”医师大声解释道,“到时候给你打麻药,即使你看着自己的脚趾被切掉,就像看着别人在切胡萝卜!”

    同来的姐姐张玲、姐夫张守营、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笑。张小强对年轻医师道:“你这个笑话度数可真大!”

    住院后的第二天,张小强一行人推着李芹进入手术等待室。手术前,麻醉科一位医师开始询问病人的身体信息,当他看到李芹的手脚变形就像鸡爪后皱紧了眉头。

    “老太太,”麻醉科医师问,“你有类风湿病啊。”

    “啊?”李芹侧耳倾听,大声问,“你在说什么?”

    “是的,我母亲类风湿十几年了,骨节都变形了。”张小强解释道。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问。

    “这个……看了,四处都看了,啥药也吃过,还是发展成这样了。”张小强道。他觉得医师有些无理。

    “要正规治疗,”医师道,“别相信土方偏方,也不要观望等待……老太太,你有几个孩子?”

    “一个儿一个闺女。”李芹答道。

    “你完全可以告他们了,”医师毫不留情道,“骨节都变形成这样了,还不去正规治疗,这就是不孝!还不告他们!”

    张玲笑,她觉得医师在开玩笑。张小强不悦道:“正规治疗?怎么个治疗法?去哪治疗?”

    “唉!”医师听罢叹息道,“一看就是没用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油田总医院有一个风湿免疫科?那就是专门治疗类风湿的……你到底有没有对你家老太太的病情用过心?”

    张小强无话可说,默默记下了油田总医院的风湿免疫这个科室。

    两个小时后,李芹被推出手术室,手术医师告诉张小强说手术相当成功。本次手术切掉了左脚的一根中趾、无名趾的一半。将李芹推到病房后,护士们相继而来,七手八脚为病人打吊瓶、上监护仪、上氧气、上修复设备,把李芹围得风雨不透。

    “这分明是个现代版的钢铁侠嘛。”望着被各种仪器包裹的李芹,张大强笑道。大家笑。

    傍晚大家散去,张小强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几天后恰逢周末,张小强将两个女儿接到医院看望奶奶。因为在医院里疏于洗刷,李芹的头发向上生长着,就像乱草。本来床头柜旁有把梳子,她的双手完好无损,但她懒于梳理,任由头发乱长着。

    “爸爸,你看看,奶奶的头发就像爱因斯坦!”大女儿张尊元叫道。张小强看去,果然如此,不禁咧嘴笑了。这是多少天来,他第一次笑,因为实在没有让人开心的事。

    他娘很挑,这不吃那不吃,总无法应心,对张小强买的饭挑三拣四,令他疲惫无比、心烦不已。张小强觉得,该是给他娘上上政治课的时候了。

    “记得上次我爸爸住院,”张小强旁敲侧击道,“我来陪床,我爸从来不挑,我买啥他吃啥,吃得干净、吃得开心……我们你俩也相处得很融洽、很开心。”

    听到这些,半晌后李芹道:“你爸爸真是这样?”

    “嗯。不信你去问我爸爸。”

    “你爸爸朝啊,”李芹道,“好不容易有个吃好喝好的机会,他都不争取,他就是个老朝巴!小时候朝,现在老了更朝!”

    张小强轰然晕倒。旁敲侧击计划霍然失败。

    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没事李芹便滔滔不绝,跟另两位病人及家属高淡阔论,说自己如何如何辛苦,风里来雨里去,种大棚卖菜,终于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现在好了,孩子都成人了,自己应该享福一,却得上了该死的风湿病。

    好在儿媳妇好,百般照顾自己,不疼花钱,买吃买穿,生活优越,俨然一位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老太太。

    听着他娘这些话,张小强只有紧紧捂着肚子,感到胃疼。但他没办法,总不能拿胶布将他娘的嘴巴给堵了。

第七卷 第68章 伤口不愈合

    病友的亲戚朋友来看望她们,既提礼物,又送金钱,一时间欢天喜地,李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黯然对张小强道:“你看人家的亲戚朋友都来看望她们,咱的亲戚朋友也不来看望我。”

    张小强道:“我故意没放风出去……大家都很忙,哪有时间来看望你。”

    “你为什么不说?难道他们有个七灾八难也是掖着瞒着么?”李芹道。张小强不语,他怕跟他娘的争论会引起病友的嘲笑。

    可是亲戚朋友仍然通过各种渠道获悉了情况,之后便有探望者络绎前来,提着大包小包,临走前硬塞给不少钱币。李芹这下开心了,捏着钞票笑得合不拢嘴,当亲戚走后,她高高扬着钞票对邻床的病友炫耀着:“看,这是我的亲戚朋友们探望时硬塞的钱,你们有那么多么?”

    病友内心在冷笑,表面却装出羡慕的样子道:“这钞票可真多……老太太你真有福气。”

    李芹更加合不拢嘴了。张小强感到更加胃疼。

    几天后,张玲来医院替换张小强,又三天后张小强再替换张玲。当张玲一身轻松离开后,李芹向张小强诉苦道:“你姐呀真抠门,从来舍不得给我买点好吃的,天天馒头咸菜……那钱又不是她出,我又不是不知道是你充的饭卡。”

    “老百姓过日子,天天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张小强道,“谁的钱花多了都心疼,能省点就省点,姐姐也是为我好……再说了,现在国家还很穷。”

    “国家穷咱又不穷,再说了,国家穷跟咱们有啥关系。”李芹道,“我这有今天没明天的,不多吃点好的,哪天一嗝屁啥都白瞎了。”

    “你倒想得开!”张小强苦笑道。

    在医院里就像混时光,整日无所事事,让人精神萎靡。李芹倒很享受这种生活,反正她早已经过惯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不仅天天躺着,还有人天天帮忙买饭,想吃啥点啥,只差取饭勺喂她了。还有人天天陪着伺候大小便。

    于是她更懒得动,便盆在身下摆不正当便颐指气使、吆五喝六。所以李芹很享受医院生活,因张小强伺候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使她觉得自己俨然是整个病房里的女王。

    没事,李芹便批评邻床病友的家属道:“你这陪护得不行啊,你应该认真点、细致点,病人可是你的老娘啊,怎么能马马虎虎呢!”

    病人家属笑笑不语。在一旁的张小强吐血三升。

    “娘,难道你跟人很熟么?”张小强替人圆场道,“莫要胡乱开玩笑……你们看,我娘就是这样,喜欢跟人家胡乱开玩笑,你们都别介意呵……再说,人与人陪床的风格都不一样,病人对陪护的要求也不一样,举个例子,我对你的陪护,倘若落到另外一个病人身上,那位病人说不定嫌我过于繁琐呢!”

    另外的病人和家属望着张小强笑笑,口称“天下老人都这样,没事没事”,继续忙自己的事。

    李芹不服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古人的俗话总没错吧?天下谁最大?老娘最大……天底下还有比老娘更大的么?皇上也是他娘生出来的不是……所以,别的人不管,对自己的老娘是一定要好好伺候的。”

    她这话让整个病房更加尴尬,令此刻的张小强除了吐血昏倒外,还有些莫名的恼怒,他觉得他娘将他的人生经验和待人接物的水平整体拉低了。但他不想咆哮,那样境界就低了,于是张小强假意笑道:“娘,你这话让我想起唐僧的名言: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

    听到这句圆场话,与张小强差不多年龄的陪护者哑然失笑,但李芹听不懂了,反驳道:“我看过《西游记》,唐僧说过这话么?”

    于是众人再笑,一片笑声中恩仇皆泯,病房里的气氛慢慢欢乐起来。

    趁着李芹小便的当口,张小强拉上隔帘,将别人隔在帘子之外,他开玩笑似的捏住他娘的胳膊尽量压低声音,假意狠狠道:“以后别再胡说八道,安心养你的病,别人与你无关,以后也不会发生任何关系,所以不要干涉别人的陪护和生活!”

    只轻轻一捏,李芹便大声“哎哟哎哟”起来,“你捏死我了!”她大叫道,“你在干啥?我这脚没等好,难道你要把我的胳膊也要捏断么?我的骨头都酥了,你现在生龙活虎的,我能抗你捏么!”

    张小强没撒手,也没说话,只瞪起两只大眼狠狠刺向他娘。他娘道:“你看你两只眼睛瞪得,就像两只大牛眼,你要吓死人么!放开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张小强这才放开她的胳膊,转身帮她接尿。“这下完了,”张小强暗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偷偷虐待我娘呢!不过算了,去他娘的,脸面反正早已经让这个亲娘给败光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吧。”

    病房最东侧是一位胯部骨折的老太太,自始至终有两个女儿陪护着。李芹俨然女王,生**聊,自然与病房里的人无话不谈,有事没事便抓住人家两个女儿拉一拉。两女儿无奈,苦笑着应对着李芹。

    一日大女儿外出,二女儿在侧。此时病房门一响,进来一位提着水果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抬头望望,径直向病房南侧走去。李芹好奇,两只眼睛吸附在中年男人身上,跟着他来到最南侧病床的老太太面前。

    “二姑好啊。”中年男人对病床上闭眼入睡的老太太道。老太太没动,一旁正在收拾琐物的二女儿忙转过头来。

    “啊,表哥啊,你咋来了?”二女儿道。边说着,二女儿边伏下身轻轻地呼唤着她娘,将她娘从梦中唤醒。不一会,三人话作一团,气氛融洽。十几分钟后中年男人起身离开,离开时将几百块钱硬塞到老太太枕下。李芹的眼睛又跟随着中年男子移动着,男子消失后才转回来,望向南侧病床。

    二女儿正跟她娘说着话,边从枕下掏出钞票清点着。

    “那男人是老太太的侄儿是吧?”李芹隔着中间一个病床,向病房南侧的二女儿问道。二女儿已经听到,但假装没听到,她可能在想:北侧那个老太太为啥这么讨厌,咋不去死呢!难道看不出来人家不愿意搭理你?

    一旁的张小强忙向他娘示意,试图阻止她的无礼,但他娘理直气壮,假装没看到。见二女儿听不到,“女王”不悦,提高声音道:“唉……说你呢,刚才那人是你大表哥?”

    二女儿无奈,不便继续装聋下去,便回过头来不自然地笑笑说:“是呀,是我大表哥。”

    “你大表哥给了多少钱?”李芹问。

    这下张小强实在不能忍了,制止他娘道:“娘,我不明白,你咋有那么多好奇心!你管人家给多少钱干么?人家给多少钱与你又有半毛钱关系?你难道是个总公司的会计员么?”

    李芹不悦,白愣一眼张小强道:“我打听打听咋了,碍你啥事?那又能咋得?”张小强下意识挥挥手,表示无奈。

    “没事,”二女儿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大表哥给了五百元。”

    “啥?五百元?”李芹瞪眼道,她的亲戚最多才给三百元,这一下把她比了下去,让她很没面子,她只能黯然喃喃道,“你大表哥可真有钱!”

    “是啊,”二女儿笑道,“我大表哥在他村里可是个能人!”

    “呃……”李芹道,然后她抬起头朝向二女儿,“快收好吧,那可是五百元。”

    “嗯。”二女儿道。说着将钱折好收入自己口袋里,心说:多嘴,我收不收好要你多事!

    一小时后,大女儿再次返回病房,提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二女儿忙迎上前,两姊妹在一块整理着。望着忙碌的两个姐妹,李芹坐直身体,朝向病房南侧高声道:“她那位大姐,你可回来了……刚才你大表哥来看望老太太了,临走前留了五百元……那钱被你二妹收到口袋里了。”

    此话一出,满房皆昏倒。张小强在昏倒后觉得自己胸口发闷,于是连吐了五升鲜血,方才苏醒过来。

    似乎在冥冥中,他听到那位可怜的二女儿窘迫地解释道:“是啊,大姐,刚才大表哥来了,临走前扔了五百元,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这是那些钱,我不该收起来……还是你拿着吧,你赶快拿着吧。”

    “娘!”张小强对他娘大声道,这次他不想顾忌自己温润如玉的形象了,他必须狠狠地批评他娘一顿,唯有这样才能平复那位二女儿堆积在胸口数不尽的忧伤,他怒道,“娘,你究竟是个会计员,还是个联邦特工……可不管你到底是谁,你可以统计我的钱财,也可以调查我的帐目,但事关外人,请你不要多嘴、赚人讨厌!你知道你有多么令人讨厌么!”

    听到张小强的疾言厉色,李芹感觉到自己的“女王”权威受到了挑衅,因此她很不悦,很生气,很恼羞成怒:“我不就是说句话么!我咋了?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看你没鼻子带脸的!”

    一周多了,主治医师再一次给李芹换药,换药时他皱着眉头表示很疑惑。张小强凑上前来问:“怎么了?”

    “不对啊,”医师道,“按理说伤口应该愈合了呀!可是老太太这伤口,咋就不见好呢?”

    张小强听闻望去,果然,截断的脚趾创口血乎滋拉的,上面顶着一个毛毛糙糙的痂,下面在流脓打水。他望向主治医师,医师表示不理解。半晌后他道:“回头测个血糖吧。”张小强无言照办。血糖结果很快出来了,数值并不高。医师说等等看看。

    又是一周过去,伤口依然如故,覆在创口顶上的那片硬痂被蹭掉了,创口面更加惨不忍睹。医师没办法,说道:“我跟另外几个医师说一下,搞个会疹吧。”

    下午,一行医师来到李芹面前。一位年龄稍长的医师沉吟道:“伤口不愈合有几个原因:一是血糖过高影响伤口愈合,当前已经排除;二是伤口感染,使愈合减慢;三是肥胖患者的伤口发生脂肪液化;四是伤口内有异物;五是伤口较深引流不畅……”

    “血糖已经排除;”医师继续沉吟道,“病人也不肥胖;伤口并不深;而且直接截趾,伤口内也不能有异物……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感染。”

    “可是,主任,”年轻医生有些委屈道,“该上的措施我都上了,包括正常换药、上红外线、打消炎针,从以往的经验看,伤口几乎没有感染的可能啊。”

    这就尴尬了。张小强想。

    几位医师反复观察李芹的创口并拍照后退出病房,听说他们又远程请教了省城医院的一位专家。并按照专家的建议进行了试验,但是几天过去,仍没有好效果。年轻医师将张小强叫到办公室,向他诉说了他的努力,那种悲痛、痛悔、悯恤的表情,仿佛李芹得了不治之症。

    张小强倒理解医师,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解到她长期不动,毛细血管几乎枯萎了,创口因此没有足够的血液滋养,所以才迟迟不愈合。因此,两人商量讨论的结果便是再等等看。

    那就再等等看,于是病房里继续上演着晕倒、吐血和苏醒,每次换药李芹对疼痛的大呼小叫等等。

    一个月过去了,李芹的创口仍然没完全愈合,又等了十天,医师再将张小强叫到办公室。“我竭尽全力了,一切设备和本事都用尽了,可是邪门了,老太太的伤口就是不好,你说我们应该咋办呢?”年轻医生问张小强。

    倘若换作一位无赖,这位无赖一定会如获至宝,认为可抓住了一个借以讹诈的天赐良机,他一定会对年轻医师口出不逊,然后将此事捅到院长那里,说不定还会获得巨额的赔偿。

    但张小强是个文人,他怎么会做那种事呢。况且,他把罪过归咎为自己母亲的懒惰,而不是医生的无能。

第七卷 第69章 落个不孝的名声就不好了

    “或许是环境的问题,”张小强望着深沉的年轻医师道,“实在不行,我看还是出院吧,或许回到家后,换换环境,我母亲的心情也会转变,也许会慢慢好起来。”医师摊摊手表示无奈和愧疚。

    既然这样,张小强也不再拖延,于是叫来姐姐收拾好包裹,将母亲接回家去。回家后一周,没想到李芹的创口渐渐结痂,让张小强渐感安慰。张玲常来看望,不时照顾,对李芹讲起她婆婆的事。

    她婆婆三个月前突然生病昏倒,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检查说是脑神经的事,但查不出具体病因,需要做手术,手术后一病不起,意识不清,子女几乎也辨认不出。

    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病情,张小强给姐姐张玲分析道:“老人常说‘没有累死的人’,是说人累了知道休息,所以不会被累死。其实不然,你婆婆就是被累死的……当然,从表面上不是这样,其实她就是累死的。”

    张玲望着张小强,期待他的进一步分析,在床上靠着的李芹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张小强。

    “她的累,不像中国古代的秦武王,明知青铜大鼎难举,他非要举一举,结果活活被折断膝盖骨而死……”张小强继续道,“你婆婆的累死是天长日久、积劳成疾所致……你想想看,从我十几岁时便听闻她和叔两口子晚上十点多睡,早上三点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而自从种蔬菜大棚后更甚,需要摘菜、卖菜,睡得更晚、起得更早了,而随着工业园的兴起,土地的占没,她们老两口便疯狂的开荒种菜,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风雪皆在种菜卖花……她们老两口这种不正常的操劳竟坚持了几十年如一日……”

    “记不记得,之前你婆婆脸色暗淡、天天仿佛蒙着一层灰土?那就是贫血的症状,后来终于治好了……这么多年,你的公公婆婆从外表看起来健康强壮,但经过长期的操劳,实质上她们的肌体早就开始变虚弱了,免疫力也低下了,甚至损伤了一些神经……”

    “人必须工作,也必须休息,休息的目的是把因工作造成的伤害恢复过来,然而你公公婆婆两口子只会工作,从不休息,靠着一股子倔强之气,永不服输、勇往直前,对身体造成的伤害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身体被伤害到无法支撑……所以就像山崩地裂一般,轰然倒塌,再也不能恢复了……要知道,这伤害是不可逆的……”

    张玲点点头,若有所思。

    张小强继续道:“也就是说,人是会累死的……你婆婆纯粹是被累绝了气……人是靠精、气、神支撑的动物,人身体内永远都会有营气和卫气两种气体循环往复,在维系着身体的健康,而你婆婆的营气和卫气长期得不到维护,只顾一味损耗,所以被惨惨用光了,这就是她发病的原因。”

    听完张小强的分析,张玲叹道:“你说得对,也都怪我婆婆好强……年轻的时候自从咱村那个姓郭的小伙子没选择她,于是她就跟人置气,就和俺公公凑成了一对,两口子非要争个第一不行,你不是不要我么!那我们就看看,以后到底谁生活得更好!我婆婆那股子好强气就从那时候养成的。”

    “是啊,”张小强叹道,“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原因……当她给大儿子盖新房结婚后,大儿媳妇是个浑人,人事不懂,只一味取利,所以你婆婆很讨厌她,认为她绝不可能为自己养老送终,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张守营身上……”

    “她希望你和守营哥结婚后,她们老两口和你们一块过日子,幼敬老、老爱小,互相帮扶,一家人天伦之乐……谁知道你非要在咱杏花姐姐的挑唆下做出了大儿媳妇一样的事……你婆婆于是彻底灰心失望,干脆让出房子,自己去买了另一座小院独自生活……”

    “从那时起,你那婆婆痛定思痛,认为俩子一个也靠不得,唯有靠自己才行!于是她过她们的,你过你们的,甚至不相往来,她只管卖菜赚钱为自己养老,四个孙子孙女一个也不帮忙看护,早已打定了自己养老的算盘!于是更加坚定了自己不服输、非要强的那股气!”

    听到张小强这话,张玲不开心。因为她觉得张小强在说她愚蠢。本来好好的事,弄到最后两败俱伤,搞得里外不是人。“难道真有这个原因?”张玲黯然道。

    “肯定是,”张小强叹息道,“虽然全程我并没在场,对于你和你婆婆的事只是道听途说,但我大体能分析出来龙去脉……杏花姐什么都好,就是愚蠢……自己愚蠢的人都会认为自己聪明,所以看不起别人,记不记得当时你和张守营公开作媒时,杏花姐百般阻扰,认为那个张守营,以及张守营背后的那家人根本配不上你!”

    “这也难怪,谁让当时你公公天天酗酒的!虽然耽误不了干活,但他天天必喝、一喝就醉,喝醉了在家躺着也行,非要提着酒瓶跑出来走街串巷唱大戏,在全村可是出尽了洋相……所以杏花姐看不起那家人,认为那家人全是朝巴!所以对这门亲事百般阻扰……”

    “阻扰不成,于是在婚后仍忿忿不平,非要挑唆你跟你婆婆要更多的家产,争取更多的利益……你说这不是愚蠢是啥?实话说吧,当你结婚前,你婆婆已抱定了跟婚后的你们一起生活的信心……那位大儿媳太过强势、太过霸道,死牛蹄子不分瓣,唯利是图、心黑皮厚,根本不能相处……”

    “可怕的是,大儿子性格过于软弱,对大儿媳唯命是从,被摆弄的服服帖帖,说啥是啥……所以你婆婆心灰意冷,对于大儿媳是根本指望不上了,于是打定了跟你们在一块生活的决心……可是你!你也够蠢的,不辨真伪、不识忠奸,在杏花姐偏激的挑唆下向你婆婆展开了夺财之争……”

    “你婆婆本来满怀希望,没想到你也是如此,跟你大嫂没啥区别……听说你在杏花姐的挑唆下,非要争夺西湾那半亩地的玉米拥有权?听听就觉得可笑!本来大家一块过日子,你婆婆公公老两口百年后,所有一切全都是你们的……并且还会帮你们看孩子,让你们腾出手来去赚钱……”

    “所以我在想,当你在杏花姐的挑唆下跟你婆婆对着干时,你婆婆该会有多么伤心?她的心一定会碎了!她会认为这是她的命,好不容易养了两个儿子,没想到两个儿子都是窝囊废,两个儿媳都是唯利是图的蠢货!你婆婆一定万念俱灰,完全绝望,于是干脆自己生活,何必再跟不懂人事的狗生气!”

    “现在可好了,我的亲姐姐,人家老两口独立出去,挣的钱全是自己的,也不给你们看孩子,与你们形同陌路,你们既失了钱,又腾不出时间去赚钱……请问我的亲姐姐,这样真的好么?”

    这一番话说得张玲神色黯然,低头不语。自己的弟弟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很有道理,让人信服,所以即使他在说自己蠢也就没必要反驳了。况且,自己是真蠢!

    想想也是,倘若当时不发生战争,那么事实的确如张小强所说:全家老小在一块生活,相互帮扶,相互照顾,既有人看家,又有人看孩子,有人做饭,自己小两口完全可以当甩手掌柜,一心一意赚钱就好了。况且,老两口有十几万的存款,到头来还不全是自己的?

    现在好了,两个儿子儿媳既无区别,那生病后,必然如法律所言,两个儿子必须共同为母亲出力。既然共同出力,那么百年之后的财产则必须平分。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他妈都干得这是啥事啊!从姐姐张玲那低头沉思的样子看,张小强认为她一定在后悔。但已无济于事。

    “说多了,扯远了,”张小强将话题拉回来,圆场道,“本来主题是累死的问题,没想到扯到分家过日子上来了……不过这也是个教训,听听总没错……但最终我想说的是:人是会累死的!而你婆婆就是被累死的典型代表;当然,人也是会闲死的,而咱娘,就是被闲死的经典代表!”

    说“被闲死的代表”这话时,张小强盯着他娘道。

    但张小强一番冗长、激烈的话语她几乎没听清,看到张小强盯着她看时,疑惑地眨着眼睛,仿佛在询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是啊,”张玲抬头叹道,“咱娘的确是被闲死的代表!”说完,她也盯向李芹。

    “你们咋了?都盯着我干嘛?”李芹终于忍不住问。

    “说你啊!”张玲大声道,“在咱们村子里,我婆婆是被累死的典型代表;而你,则是被闲死的经典代表!”

    “啥!闲死?”李芹不悦,撇着嘴恼怒地将头望向一边,半晌后又转过头来,那神情感觉到受了异常巨大的污辱反驳道,“我闲死?你们有没有良心啊,张口就说这种便宜话?难道你们不用吃饭就能长大么?难道你不用花钱就能上完大学么?难道你忘了,当时还不是我走街串巷卖柿子,风里来雨里去供你上学么!我这一身病还不是当时供应你上学落下来的!”

    “打住!打住!”张小强愤懑道,“在说这话之前你也要捂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是,你养大了我们,我们也吃了饭,我们吃的是啥饭?天天玉米面窝头,就是连搀和卷子也吃不上,天天吃的是咸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吃过炒菜么!”

    “那是我的事么!”李芹叫道,“你咋不去找你爸爸去!都是他那个窝囊废才富不起家来!”

    “别找这种无趣的理由!”张小强也叫道,“别人看不见,难道你看不到么!人家我姐的婆婆在她家能顶大半边天!而你做了什么?天天三五成群跟人家喝茶、抽烟、聊大天?家里没里没外,脏得像个垃圾站,你也从不动弹,而却能将早上喝完汤的饭碗泡到晌午天?”

    “另外,别说你赚钱,你赚多少钱?在大学我天天缺衣少穿,吃不上喝不上你知道么?在大学苦苦忍了三年,到最后还不是我工作后全额还上了上大学的贷款?你说你风里来雨里去,可你也不想想,你这一生受的所有苦,加起来不如我姐的婆婆加起来所受苦的小半年!你以为你很努力,那是你没见过大世面!”

    张小强越说越激烈,心如刀绞般难受。说实话,这番话勾起了他心头的创口。当然,无论创口有多么厉害,只需要自己亲爱的母亲一声小小的道歉便能愈合。

    但是李芹绝不会给他这个伤口愈合的机会。

    “你在放屁!”李芹坐在病床上挥舞着双手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一点功劳也没有么!你爸爸天生是个窝囊废,在家啥也不干,天天给人家干活,便宜做人家干儿,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又要照顾吃,又要照顾穿,弄到最后,一点恩情却没有了……你……我真是瘸子扔拐,活该受狗的气!”

    所以说,谁都有谁的委屈,谁也说不服谁,谁也不错认错,也以那伤口越来越深,之间的那道壁垒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厚、越来越坚固。

    说到最后,张小强冷静了一下,明知谁也说不服谁,何必非要争辩,然后在外人眼中落个不孝的坏声名?于是他低头不语。

    看到张小强“败”下阵来,李芹开心了:“我就说吧,你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个火爆将军,上来就发火,也就等火发过去了,非要别人生气也将你一军,你也就像破了气的皮球软下来了。”

    我晕。

    张小强憋着一颗要爆炸的心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冷静,再冷静!他反复告诫着自己。我可是个文化人,有文化人的修养和自尊,也有尊严,落个不孝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第七卷 第70章 把不把尿,这是个问题

    场面的气氛暂时冷静了,张玲坐着无聊,开始找些话题来说。

    “我婆婆这一病怕是难再起了,”张玲道,“这都三个月了,到现在她谁也不认得,连吃饭都是问题。”

    “吃饭都不能?”李芹问。

    “是啊,”张玲道,“自己没法吃饭,出院前医生在她的食道里插了一根管子,现在我们每天用注射针给她往胃里打流体食物来维持生命。”

    “唉!”李芹叹道,“那还活个什么劲啊!”

    “可是,她毕竟还没死,两个儿子又孝顺,怎么舍得让他们的娘死呢?”张玲叹道,“当然,要是不给她打食的话,估计不到一星期她就完了。”

    “还是有个孝顺儿子好哟!”李芹叹道。

    这话听着刺耳,张小强忍不住道:“自己不保养身体,净往死里造,就是有一百个孝顺儿子也没用……即使再孝顺,不也是打打食物,穿穿尿不湿而已?”

    “不止呢,”张玲道,“在医院里时,人家大儿子不舍得给他娘用尿不湿,就像养孩子似的,抱着他娘,给他娘把屎把尿呢!”

    说到把屎把尿,张小强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当时的自己抱着小尊元、小尊乾帮她们把屎把尿的样子。边把着,孩子还不老实,两条白嫩的小腿还晃来晃去的,尽管累,却是令人十分温馨。但一想到给一个老年人把屎把尿,他感觉到心理上产生了障碍,眼前拒绝产生那幅画面。

    听到这些,李芹陷入沉默,也陷入神往中。想必儿子抱着娘把屎把尿的那幅画面感染、感动了她,觉得要是有生之年能让儿子抱着把一把屎尿,人生就圆满了。另外她心有不甘,觉着那个有着“累煞命”的女人都能享有那种殊荣,而自己贵为一个大学生的母亲却未享有,觉得一下子被人比下去了。这怎么行!

    张玲没注意到她娘的表情,只一味滔滔不绝,讲述两个儿子如何给她婆婆伺候,铺床的铺床、盖被的盖被、换尿不湿、注射食物,一天三照望,比上班还准时,就为了照顾一个不会好转、必然会死的母亲。

    李芹听得神往,恨不能自己也能得那种病,这样也就能享受到张玲婆婆那种全方位的照顾了,有生之年能够享受到那种妥帖的照顾,自己虽然没有意识感觉不到,但身后事说出来到底好听。

    张玲正讲着,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边说边感叹,就像***正在跟学生们进行爱国演讲一样,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她娘一挥手制止了她的演讲。

    “咋了?娘。”被猛然刹住车的张玲不解问。

    “我这还得尿泡尿哇。”李芹道。

    “哦,原来要撒尿啊,那尿就行啊,你不是能两腿踩着地,一脚虚跷着,身旁便有尿罐?”张玲轻描淡写道,完全没意识到她娘的动作和表情。反正出院之后一直是这样的。只切掉一根脚趾而已,又不是锯掉一截大腿。

    “哎哟,哎哟,不行……”李芹边挪动边皱眉,“这会这脚趾咋这么疼,疼得简直不能动弹。”

    “那就等等,等一会再撒尿。”

    “那可不行,马上就要尿到裤里了!”

    “那我把便盆塞到你身下吧,这样就不用下床了。”

    “那也不行……因为我尾巴骨那里疼得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疼痛起来,要是垫上便盆,那还不硌煞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咋办?”张玲慌乱道,“要不……这还有尿不湿,我把尿不湿塞你底下直接尿吧,应该尿不到床上。”

    “那我不习惯!”李芹道,接着她把目光瞄向了表面不动、内心烦躁的张小强,“你看,我都快尿到裤里了,你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人家的儿子都给他娘把屎把尿,你也不给我把把尿!”

    我晕!看到他娘扭扭捏捏,张小强早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听到他娘这话,他还是把喝到嘴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激动得他直咳嗽。

    “咋,听到我这话就有那么激动?”他娘问。

    “不是,”张小强否认道,“是这茶太烫了,度数太高!”

    “哼,我还不知道,”李芹撇嘴道,“看来你是做不到人家大儿子那样啊!唉,今年我就要死了,算命先生早给我算好了……看来,我是永远轮不到那种福气喽!”

    听到这些有的没的,张小强很是烦乱,他恼怒道:“别整天将那个该死的算命先生放在嘴上,那人就是个该死的畜牲!要不是他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你被切掉脚趾这件事!我也不想想,倘若算命先生真那么神道,何必非要做摆路边摊给人算命的买卖?”

    “别说算命先生的坏话,天上有神仙听着呢!”李芹慌忙制止道。

    “另外,你只是截掉一根脚趾而已,又不是截掉四脚和躯干,只剩下一颗脑袋,你怎么能死?再说了,你内脏器官又没毛病,即使有毛病,那也是个慢性的过程,你七十三这都大半年了,还剩三个月就要过年,你怎么能一下子死掉呢?哪有那么快!”张小强怒其不争、恨其不醒道。

    “这可很难说,”李芹道,“说不定浓痰堵心,一口气上不来咕咚一下就死了……或者出门哐当一声让车撞死!”

    “真是笑话,”张小强不禁冷笑道,“你又不是‘痰罐子’,怎能一下子就堵死?再说了,你整天躺在床上也不出门,难道汽车能开进屋子里的床上把你撞死?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这样天天躺在床上不动,才有可能浓痰堵心,或者干脆血管堵塞令血压升高死去……”

    “你算了吧,”李芹不耐烦道,“你这都是歪理邪说,我不屑得理你!”

    “好吧,”张小强恨恨道,“那你就躺着等死吧,年底一定就会死了……要是过了春节,到了明年正月初一你还没死,那我就掐死你!”

    张玲在一旁笑道:“哎呀,听你们娘俩拉呱就跟说相声似的……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谁也不让谁……我说娘啊,你多少得动动,动动没坏处!弟弟说得对!你光躺在床上没好处!”

    见张小强死活不给她把尿,李芹只顾得伤心,也忘了把尿撒到床裤里,一边甩手一边埋怨道:“我说你们姐弟俩啊是一条心,俩人绑在一块给我上眼药,就没有跟我一条心的,还有你爸爸那个老畜牲,他连个尿盆也不帮我端一端……哎哟,真是孩子大了不用娘了,谁也不尽心尽力管我喽!其实,我这死呀活的也没多大意思喽!”

    张小强不悦,在一旁闷闷不已。

    他娘终于消停了,发现张小强肯定不会帮她把尿也就死了心。她消停了,张小强却烹心如沸,在他心底,给他娘把尿不是不可能,只是他觉得别扭,觉得一颗心离他娘的那颗心太远,距离远到做不到为他娘把尿,无法做到一体同心。

    既然无法做到一体同心,那么倘若还是要伏下身子为娘把尿,那么便是一种表演。表演可以做到,但张小强觉得那太过恶心,实在忍受不了自己那种表演,那还不如自杀算了!

    在他的印象里,他娘从没抱过他,即使抱过也是他记事以前的事。他的记忆里,唯有他娘把他撇在一旁,跟众位无聊的、蹭茶水喝、蹭烟卷抽的邻居们一块喷云吐雾、高谈阔论、笑声彻天的场景。而他,只能默默躲在阴影的角落里,吸着二手烟,沐着无穷无尽的噪音污染,恨着众人,恨着他娘。

    自从记事起,他娘便没抱过他,没亲过他,仿佛他只是个会活动的器物,任他独自在一旁生长着。当然,他几乎看不到他爸爸,所以他爸爸比他娘更甚,简直视同陌路人。

    从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恨他娘、恨邻居的时候,他便与他娘的隔阂开始了。经年累月,他与他娘之间的隔阂由无形的存在变成了实质,越垒越高、愈筑愈厚、越沉越坚,宛若一道厚厚的花岗岩城墙,永远也打不破了。

    他在里面,他娘在外面。

    有一天,他娘隔墙向他喊话道:“小强,出来吧,我要死了,快帮帮我吧。”

    张小强说:“好吧,你是我娘,我当然要帮你!”于是打开大门,走出花岗岩的城墙,带他娘去医院。可也?仅此而已,可是心贴心的那种照顾,他心底那道厚厚的花岗岩城墙不允许。那样的话,总觉得太过虚假、太过恶心。

    他觉得,他跟父母的亲情,从他记事起便停止生长了,之后的相互接触,已没有父与子的亲情的储蓄意义,只是岁月的简单堆积。

    而他目前做到的,带父母去医院,尽量照顾、陪护他们,只是基于他灵魂深处烙印的善良、怜悯和责任,基本与爱和亲情无关。

    而他深切感觉,当自己跨越城墙,像明星一样表演催人泪下亲情的戏码时,那么自己便成了一坨贪名图利的渣滓。

    看起来,某些人的偏执并不无道理。比如乔布斯。

    一周后,李芹脚趾创口面上的结痂掉落,露出里面烂红化脓的创面。伤口还不好,即使天天擦碘伏消毒也不行,令张小强一时一筹莫展。

    姐姐张玲常来帮忙,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也来看望,尤其是嫂子,竟不顾脏臭,来之后揭开被子便将李芹的脚掌握在手里仔细地察看,为其仔细地擦抹药品。

    但敏感的张小强刻薄地以为:嫂子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像一位明星般表演着亲情的戏码,以微薄的手脏来博取更大的利益。不能否认,张小强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有堕入阴谋论的阴暗心理。

    吴清韦见到此情此景后批评张小强道:“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说你才是亲儿,面对咱娘不能愈合的脚趾你无动于衷,相反还要让嫂子和姐姐来反复操心!”

    听到吴清韦的数落,常明芬帮张小强打圆场道:“他不是忙么……”

    张小强很不悦、很羞恼,他甚至在怀疑嫂子到底是何种居心:你到底是来博取利益呢?还是要挑拔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到目前为止,在张小强心目中,嫂子常明芬简直是邪恶的化身,令他难以忍受,令他想去他娘的、干脆逃避。最后张小强无奈,大手一挥道:“他娘的,明天去医院!”

    第二天,张小强和姐姐张玲带他娘去医院,他只想带上小推车便好,但他娘不悦说:“下车后你让我推着小车走,我能走么?估计还没到门诊我就疼死了,那样去医院还有啥意义?”张小强无奈,只好将轮椅折叠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塞进了车厢。

    这次当然不能再去区医院了,因为那里的医生黔驴技穷,已没什么好招了,这次去油田总医院。汽车停下后,张小强好不容易将他娘搬到轮椅上,让姐姐推着,自己去打听到底哪个科室能够治疗该死的、似乎永远治不好的创口。

    在外伤科,有位好心的导医道:“那你得去创口造口诊室了,那里有位有名的主任医师,专治你说的那种似乎永远好不了的、该死的创口……倘若那里不行,那就不行了。”

    这位导医很幽默,张小强开心地想,但听到她的后半句,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但既然来了就不能回去,张小强推着轮椅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创口造口诊室。

    那位主任医生正好在,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性格很直接,在李芹反复嚷嚷着“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的噪音中,三下五除二将她摁在诊床上,脱下她的袜子观察着创口,半天后她抬起头来。

    “这还好个屁呀!”主任医师道,“你看一个尖利的骨头碴子还露在外面呢,这还能好?能好才出鬼了呢!”

    “那咋办?”张小强紧张地问。

    “好办!”主任医师道,“你帮我摁着你妈,我把她那块骨头碴子给拔出来。”

    “哎哟哎哟,你说话轻点,”李芹叫道,“光听你说话我就吓得半死了……那你能给打点麻药么?要是不打麻药,我估计都撑不到你拔出骨头碴子来,干脆在你们医院办丧事算了!”

    “放心,死不了!”主任医生道,说着戴上手套、取出镊子逼到李芹跟前。

    “哎哟哎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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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