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41章 他的暖瓶我先用上
王茂树顶嘴道:“没有你我就活不了了?我都七十多了,我之前几时靠过你啊……天天不知道自己愁的鸡尿下……”
弟弟语塞,半时不响。他站起身来,开始用脚当尺丈量病房里的尺寸。张小强正在纳闷间,王茂林道:“操煞他娘啊,窄没窄过咱这个屋的,其余的病房都比这宽,连过个人也错不开……”
保洁员推门入。老头如是说:“给我个塑料袋啊,我就不乱扔垃圾了,给你们减轻点负担……”保洁员冷笑,但还是快速抽出一个塑料袋扔给了他。
老头忙不迭道:“谢谢,你真是好人啊!”
张小强眼见病房内的悲欢离合,开始拿出笔,记录下他的所见所闻,竟成了一种美妙的习惯。至少,比沉浸在无休止的厌恶和计较当中好多了。找到了一种精神寄托之后,张小强开始变得对记录上瘾。其他的消遣,比如出外走一走、或读读书,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老头说:“明天赶大集多买点好吃的。”
弟弟说:“啥,多买点,吃不了那不放坏了么……天天跟着你吃凉的吗?食堂里啥没有啊?还在集上多买点。”
哥哥说:“买点水煎包不行吗?”
弟弟瞪大眼睛说:“啥?水煎包,一块钱一个,你这个饭量,得吃十个……食堂里的大蒸包还孬吗。水煎包一块钱一个,小得就跟牛眼似的,一个蒸包赶那两个……我就跟你住这一回院,以后再也不跟你来了,直接受不了你。”
哥哥无奈,只好说:“那买点煎饼吧,我很好吃煎饼。买上一斤,又坏不了。”
弟弟说:“你以为煎饼便宜吗?五块钱一斤啊。”
哥哥更加无奈,语气加重道:“啥都别说了,快给我一包奶,弄点面包,我很饿得慌啊……我的饭量大啊……”
弟弟鄙夷道:“是啊,你的饭量大啊,都知道你饭量大啊,不用你亲自宣传啊……就跟那喂猪似的,给你伺候不上啊……这里啥东西都贵啊,这里是城市,干部呆的地方,不是老百姓呆的地方啊……哼,你这饭量大,饭量大就能吃,能吃就好得快……你这好得快呀,明天就能跑了……”
入夜,张小强在病房中踱步沉思。明亮的玻璃窗上映出两位病人安眠的影子。除了空调或其它机器的轰鸣声之外,病房内很寂静,大地昏昏欲睡。张小强站在六楼,透过窗户望外面闪烁的灯火或星火。
近处被楼层所遮掩,远处的夜空消失在明灭的灯光或星光中,分不清是灯火还是星火。就好像善人和恶人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互相混杂。星火还是星火,天空依旧是天空,灯火还是灯火。它们就在那里,不能解悟人间的福痛或悲喜。
张小强记得,小时候的灯火只是灯火,星火只是星火,天那么高,那么寥远,天的星火与地的灯火完全分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他似乎一直在这种不成熟的混沌和内心黑白分明的世界中怡然自得。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如今的星火和灯火如此混杂、无法分明。
王茂林推门而入打破沉思。他问张小强:“你说俺哥出院得写个证明吧?让医生证明他不能自理!”
张小强说:“在出院时医生应该给个建议吧?建议怎样护理!”
弟弟转过身去,对着哥哥说:“你呀,出院时,一定要对医生说,你不能自理了,必须需要护理的。这样出院时,我也好向村里跑一跑,给你做护理。”
老头说:“好啊!好啊!到出院时,你跟医生说说不也可以么?”
弟弟立刻气恼:“我说能行么!我要是能说我还不说吗?谁长病谁说管用。难道是我长的病吗?我说得着吗?医生能听我的吗?得你说才有效!你看看,你是一弄到算命上,就立马瞪起眼来,摇头晃脑的唾沫蛋子乱飞,一个顶仨……”
“弄到正事上就完了!你这叫啥?你这叫正事没有,邪气冲天!你说你除了算命你还知道个啥?说起天文、地理、历史来头头是道,其实你除了算命啥也不行,办起真事来是啥都不懂……人这个东西行不行、能不能,得看办事水平。”
“能办事才是真能……好人在嘴上,好马在腿上!不能办事你朝拉拉啥?除了知道嚷嚷着喂你的狗,你还知道些啥?天天是喂狗喂狗喂狗,可是忘不了喂狗,你要是死了让那条狗给你穿麻戴孝就行……”
“你看看你身边有个人吗?摔倒了要不是我去向村里报告,谁去给你报告?出了事不是我给你跑,谁还屑给你跑?人家村里那些人连看你也不会看你,看你干啥!不嫌你脏么!”
老头摆弄着双手,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头不语。转身对着张祖华说:“看不得俺这个兄弟光给我气吃!我还就是靠他了……”
弟弟大声嚷道:“你快散刁伙吧!”说完,摔门而去。
早晨天还没亮,外面黑乎乎的,张小强被冻醒了,他很生气,但先看看窗户是否打开,然后再打开空调。又睡了不一会后,窗帘上渐渐发出微光。
又一个晨曦,遥远的东方白顶黑底,宽大的幕布背景剪裁出参差的楼层。朝阳欲升欲落,悬在轻云的浮雕上。窗外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色匆匆。大地仿佛半醒半睡的苍龙,一半是寂静,又从底层的寂静中渗透出些许的喧鸣。
好天!张小强心下如是说。
张小强起身,帮助父亲倒尿。回来后,弟弟已端坐在凳子上,张小强客气道:“你的体质真好,我还以为开着窗子呢……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被冻醒了,冻得腰疼……”
弟弟开始大放厥词道:“哎呀,那你这体质真是不行……小青年这么怕冷,那你冬天怎么办?”
张小强说:“生炉子,盖两床被呗!”
弟弟却说:“我这睡凉炕都行……这屋里太热了,我直接受不了……所以晚上我关上空调了……”
早上六点三十五分,张小强去洗刷间洗刷,当在楼梯间碰到任莹莹时,打个照面,任莹莹笑意盎然。
自己洗刷完毕,又帮助父亲洗脸剃须完毕。王茂林推门进来,又一阵熟悉又恶心的烟气味充灌着整个病房,大概是过足了烟瘾。一进门,二话没有,怨气冲天道:“这个屋子怎么这么热?跟别的屋子就是不一样,”
“可能是别的屋里开空调的热气跑到咱们屋子里来了。咱们这屋格外热,不跟别屋一个样,非得热出病来不可!别的屋里一进去凉丝丝的,咱这屋里一进来热哄哄的。我这已经七八年没呆在这种屋子里了……”
“每天赶集,这个点早就在路上的冷风里了。这是干部温度,人家能适应,我直接不能适应。老百姓哪能受得了这种温度。(对张祖华),老哥你也是每天早上早起打扫卫生的人,怎么就能适应得了这样的温度?”
“我真是服气你。这个冷病好治,无非感冒而已,吃点感冒药发发汗就可以了!这热病难调!不仅没有药,就是医生也治不了。要是在哪天热着病了,以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再出这种热病。这了得么?谁能受得了……”
张小强心下说:“你只是心躁而已。俗语说‘心静自然凉’,你只是根本没有摆正心态而已。你始终没有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陪护。说到底,只是将自己定义为一个看一眼即走的亲戚或朋友而已。因此你难以忍受这病房的温度或环境,”
“这时候,要是你的亲儿子生病住在这里,相信你就不会将自己定义为看客了。就会自然而然忘却温度及种种糟糕的环境情况,从而静下心来,将心满满地用在病人身上。这样才会产生奉献和付出的爱。同时,自己的心也被感染,被温暖和爱所包围,又怎么会有其它的心思去感觉房间的温度与环境的恶劣?”
“此人只想索取,不讲奉献,并且贪得无厌,认为上天给予得远远不够!对于你,天天不让你干活,政府还养着你,吃好喝好给钱花,你也永远不会满足,仍然会钻营攀比,绞扯在永无止境的物欲海洋中。”
但张小强嘴上却说:“不要紧,你可以到别的屋里去凉快凉快,既然别屋不热。我可以暂时帮你看着大叔的吊瓶!”
“得罪君子是无德的表现,得罪小人是无智的表现。君子当不忧不惧,温润如玉。”张小强心里说。
王茂林转身离去,很快加入隔壁滔滔的世事辩论中。对他来讲,所谓世事,无非是一些散发着恶臭和铜臭,如鸡毛蒜皮一样轻薄而怨天尤人的负能量。王茂林离去后,房间里清静下来,张小强轻轻松了一口气。
张小强带女儿来医院病房看爷爷,并帮助女儿做作业。买了法式小面包和香蕉。张小强撕开法式小面包的外包装,安排女儿拿一个面包给邻床的王茂树。女儿拿上面包欢快地跑过去递给老头,但老头摇摇手说:“不吃,不吃啊!”女儿于是带着面包又跑回来。
张小强说:“你为何不把面包放到那个爷爷的床上或床头?为何又拿回来了?”女儿笑而不语,没有再给。张小强只好亲自拿着面包放在王茂树的床头柜,尽管老头一再摇手拒绝。
不一会,张小强的姐姐张玲、姐夫张守营也来到病房,带着张丹欣和张灏欣两个孩子。
老头变得很兴奋道:“我看你们这些孩子们真好啊,我是真心替你们高兴!之前那两个孩子(指张丹欣和张灏)我已经给他们算过命,都是好命!不过,你那个小子得给他认个干娘,干娘得找三十八或三十几岁的。”
“这个我一般不和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了不好哇。认干娘,担了别人的孩子就担不了自己的孩子了!你这个闺女(指张尊元)更厉害……她是属牛的吧?她是霹雳火命,你是(指张小强)天上火命,命都很好。在火命中都怕水,唯独霹雳火不怕水,相反,见了水更厉害,噼了啪啦的……”
“你看着吧,这个闺女有用,长大了全管!了不得!没有强过她的,来历很大!你以后尽可以享她的福吧……”
张小强笑笑,不置可否,对老头的言论谈不上信与不信,但心中充满了激动和豪迈之情。再没有比自己的儿女受到夸赞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他的内心激荡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热流。他看得出,老头不管会不会算命,也不管算得准不谁,至少在这十几天的接触和帮助他中,老头已经建立了对他的好印象!
老头这番言论,虽有夸大其辞的嫌疑,至少他是真诚的,他已经以自己的德换取了别人的德。
张尊元拉上窗帘,再搬个小凳,坐在小凳上,将头伸入两张窗帘之间,望窗外的阳光。窗帘时明时灭,阳光的光线时隐时现。不一会要了一杯水,用捡到的一只棉棒掏窗缝内的尘土,加水搓成细小的泥丸,然后轻轻地念自己随口吟咏的诗,扬起的细小尘灰被搅拌在细碎的阳光里。她随口念出的文字,也算是一首诗:
飞吧,小土尘,
飞到室外,飞到窗外,飞到白云上。
飞吧,小土尘,
飞到远方,东方,西方。
只要你努力地飞,再加上风伯伯的帮助,你一定会成功。
小土尘飞呀飞呀,
飞到土壤里,成为花草的养料;
飞到室外变成阳光;
飞到月亮上变成月亮船;
飞到桥头向远处看。
飞吧,飞吧,小土尘,飞吧!
说不定小土尘也会落到窗台上;
还是落到屋顶上?
还是落到树上?
世界各地,到底落到哪里了?
(张小强在一旁记录道:此诗于张尊元六周岁时随口吟成。)
营口小伙子离开了两天,仍然没来办手续。
再次抽烟归来的王茂林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仿佛一些事情要干又下不了决心似的,嘟囔道:“人家营口那小子处理得太好了……硬要了人家四万元钱……到今天都两天了,还没来……看来是不来了,这里剩的暖瓶、水盆和香蕉看来也不屑要了,人家也不差那点东西……这暖瓶我先用上吧,洗脸盆我也先用上。”
第七卷 第42章 长大了我要当主席
王茂林说完,便提着营口吕康康的暖瓶去打水,顺便将脏水泼到人家的洗脸盆里,当作垃圾桶使用,继尔打开人家的床头柜,拿出里面的四五支香蕉边吃边说:“人家说了,既然处理完了,反正也不来了,香蕉再不吃就会烂到柜子里,咱快吃了吧。”
边吃边扔几个给他的哥哥,老头说:“就是,就是,不吃就烂瞎了……另外,他们这些东西肯定都不要了,在医院里的东西,脏了吧唧的谁还要啊……何况人家都是要干净的小年轻……”
那神情,仿佛面对着自己的东西说话。张小强眼睛盯在书上,看也懒得看,他们在那里分香蕉时连让也没让他一下,只顾自己吃自己的。
下午时分,营口吕康康来到医院,先在外面办好手续,之后到病床前收拾自己的东西,包括饭碗、牛奶、香肠等。暖瓶找不到,脸盆也不在床底。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暖瓶正在王茂树的床底下静静地站着呢,又看到自己的脸盆居然盛放着垃圾,他立刻明白了一切。
他没有声张,默默拿走了自己的暖瓶,却将脸盆扔在那里,看样子不屑要了。收拾完后,打个招呼欲要离开。
吕康康不爱说话,也不苟言笑,但在七八天地接触中,也渐渐跟张小强熟识了,双方说话很少,彼此却有好感,也不觉陌生,因此在他离开前,他笑道:“哎!真不愿意走啊,这个病房里这么热闹,就跟说相声似的……”
张小强说:“千里搭凉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这属于解脱了!”说完,吕康康离开。
前后脚功夫,王茂林进入病房,惊讶问:“营口那小子来收拾他们的东西了?”
张小强说是。王茂林赶快跑到营口吕康用过的床头柜旁,边打开柜子边寻找,失望地说:“啊!连那俩小铁碗也收拾走了……我早看好了,那俩小铁碗很不错,他们竟连这个也拿走了,真是岂有此理!太小气了,留下给咱用用也很好啊……”
之后又说:“刚才我看到他们两口子在楼道里拐弯走了,好家伙,那小子买了一身新衣服,他老婆也烫头了,就跟那蜷毛狗似的,还带着黄颜色呢……哎呀,这人要是有了钱,就是能霍霍,谁叫人家有钱来!”
营口吕康康临走前给老头留了个大苹果,老头欠着身子感激得五体投地。当王茂林在找那俩小碗时,老头对他说:“营口小子送了个大苹果,我咬不动。我吃这香蕉就行了,你快把那苹果吃了吧。”
王茂林没好气地说:“我不吃,我不跟你是的,东一口西一口的……马上就吃饭了,我吃那么个大东西,我能松缓么?我还能吃得下饭吗?我不吃!”
老头说:“你不会先吃一半,分成两次吃完?”
王茂林说:“明天再说吧,你简直等不得一霎霎……”
午后,张小强安顿好父亲,带张尊元去医院附近的广场玩,拒绝了她乱买小摊的杂物后,答应女儿可以玩一下电动骑行车。这种电动骑行车十元玩一次,也就是五分钟左右的样子。
女儿骑上四周被彩色装饰包绕而成的漂亮电动车后,大笑着兴奋地向前冲去。在宽阔的广场中自由疾驰,仿佛一只欢快的燕子张开双翅在天空自由遨翔。张小强安静地微笑着,看着女儿,仿佛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然后,张小强带女儿玩充气城堡。充气城堡是女儿的最爱,是每次来广场必玩的游戏。爷俩刚走到充气城堡前,女儿便如一只撒欢的小兽挣脱张小强牵着她的手,熟练地爬入城堡内,脱下鞋,转身站起身奔到里面去了,仿佛一只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的小兔。
城堡之外寒风萧瑟,时值大雪节气,阳光变得迷离而遥远,仿佛暖气被隔在肯德基的橱窗之内,我们站在橱窗之外,艳羡地观望着里面热闹的就餐者。张小强坐在无遮挡的城堡前,望着在四周同样等待孩子游玩而同样冻的瑟瑟发抖的父母。
张小强运足一口气,勇敢地抵御着寒风,静静地等待。过了十分钟左右吧,张小强因为担心女儿的冷热问题,便起身来到城堡前观望女儿,却发现女儿的鼻尖上泌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尽管光着脚,却并不太凉。张小强放心了,重又坐在等待的寒风中。
张小强低头沉思,大部分时间在背诵已看过的《诗经》章节。背诵的间隙也偶尔观望一下女儿,发现女儿在细心地照顾一位比她更小的姑娘。然后,在充气城堡的平坦部分畅快而轻巧地向前,有节奏地弹跳着,姿势优美恍若草原上欢快的小鹿。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张小强的脑海中浮现出《诗经》上的诗句。
只是,刚才女儿跳跃的场景始终在他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一种温柔和父爱充盈在他的心间。在刺骨的寒风里温暖和感动着他。女儿此刻多像一只自由的百灵鸟啊,时不时发出婉转的歌唱,于是张小强打开手机,在手机上逐字逐句打出一篇短文,谓之曰《百灵鸟》。原文如下:
“百灵鸟最喜欢自由。
《诗经-国风-周南》的《葛覃》中如是描写: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此刻女儿的意境亦即如此,山间寂静无人,眼间只见一派清碧如染的葛藤,蔓延在幽静的山沟。然而这幽静的清碧,又立即为一阵“喈喈”的鸣啭打破。抬眼一看,原来是一只美丽的黄雀,在灌木丛上尽情地啁鸣。
百灵鸟的啁哳,是以她的自由为灵魂。失去自由而囿于笼中的百灵鸟,还会有她清澈而灵性的脆洌婉转吗?即使鸣叫也是心躁的呐喊,或者是渴望一飞冲天的哀鸣。百灵鸟本就属于那一片宽阔的森林、明媚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
女儿就是一只百灵鸟。
教室是暗夜,她在教室里将息。广场、野外或林中则是阳光明媚、温暖如斯的白昼。牧之外为野,野之外为林。清晨或傍晚黄昏,或明亮的上午或午后,便带她到野外林中自由地飞翔欢鸣。
女儿张开双臂灿若无人的欢笑,便是鸟儿张开翅膀在自由的飞翔中欢鸣!”
阳光渐渐移向西侧,张小强因为心中惦念父亲,于是说服女儿同回医院。
病房内,老头见到张尊元非常高兴,脸上总是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对张尊元说:“要猛学习啊!年底考试考个好成绩,考个第一!你爷爷就会有奖金给你。你真是个好孩子,你长大了一定有出息!能挣钱、有本事!”
张尊元笑而不语。张小强轻声对女儿说:“王爷爷的话你可以信,但有些话不能信,比如考试给奖金的事……你可以多学习、多读书,目的是为了自身、充实自己,做个内心强大而优秀的人,而不是单纯为了奖金而学习,若是为奖金学习,那就偏离了学习的方向,并且路也越走越窄了。”张尊元听完笑着跑开了。
当王茂林再次用同样的话语跟张尊元逗笑时,张尊元认真地说:“当然要多学习,但不能为了奖金而学习……”大家被逗乐。
张尊元开始坐在小凳上做作业。黄昏了,张小强问女儿:“太阳像什么?”女儿回答说:“太阳像个月饼!”张小强说:“我觉得像敲开一个鸡蛋,蛋黄栖息在蛋清里!”张祖华说:“看来你们两个都饿了!”一家人笑。
冬天的太阳落得特别快。张小强坐东朝西,看夕阳一点一点从地平线上消失,最后只留下一缕火红的烟霞。王茂林坐在窗边吃饭,张尊元看到后也说:“我也要吃饭!”
张小强说:“等会儿吧,做完作业,相当于完成了一件大计划,咱们再一块买饭也不迟!”于是张尊元低头继续做作业。
王茂林却边吃边骂娘:“我待操煞他娘!熊食堂这菜,连点盐粒也舍不得放……这狗日的食堂真该倒闭了散伙!好像妈了隔壁的全世界都没盐可卖是的!一点盐味也没有,一点香味也没有。七八块钱的菜,真不如妈逼去买个咸菜疙瘩吃得带劲……”
张小强强烈担心这种语言垃圾会波及漫延,进而影响女儿。但是张尊元依旧安心地做作业,对周围的事情毫无反应。
王茂林大声对最北边床的哥哥说话:“你还吃馒头吗?”
哥哥问:“啥?吃牛肉?”王茂林生气地大笑,并用手拿起一个馒头在空中晃一晃。哥哥心领神会,说:“不吃了,我不吃馒头!”
弟弟说:“聋人真了不得!聋得跟钉子一样,省下打夯了……不摆手根本不知道说的啥……真是聋人三分痴,古话一点不假!”
晚饭过后,张小强收拾一下,拿着一支白板笔,以病房的玻璃窗为白板,给女儿讲自己编的故事,名字叫《艾克先生和琳瑟姑娘》。
话说琳瑟姑娘有三个特点:一是对父母大吼大叫;二是生气时对任何人都置之不理;三是有时摔东西。
于是艾克先生感到比较苦闷,认为女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了一些成长的问题。
有一天,琳瑟在做作业时就发生了这三种情况,首先要求父亲给他解答问题,但父母都忙着,根本顾不上她,于是她大吼大叫。当父母改正她犯的错误时,她不高兴了,噘着嘴躲到一边哭,谁也不理。最后生气地将书本扔到一边。实际上,父母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艾克问琳瑟,倘若你有上述这三个特点好是不好呢?琳瑟说是不好的。因此,他们得出结论是,上述三个不是特点,而是缺点。但对于如何改变,却没有任何办法。
艾克于是想到了他曾经上过的教育课,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照见自身的缺点。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错误,比如砸门、踢东西,并对母亲大喊大叫等。原来琳瑟的毛病和缺点就是因为直接耳濡目染于艾克先生自己。
艾克先生沮丧地想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些问题呢?原来他的父亲,即艾克的父亲也是这样,在长期的不良影响中,艾克也沾染了这些缺点。
于是艾克先生就向琳瑟道歉,并承诺一定要改正自己的缺点。思想上和心智上都要成熟,变得稳重、平淡和宽容。道完歉后,艾克泪流满面。
最后,艾克先生和琳瑟拥抱,互相约定,双方都要改正自己的缺点,共同成长和进步。
讲完的时候,张小强宣布解散。张祖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讶道:“哎呀!差点忘了,明天是镇上的大集,小强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你娘,小尊乾的笨鸡蛋还有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明天到大集上正好买点带回去,要不然,咱们村集上没有卖的,小尊乾就没蛋吃了!”
张小强还没说话呢,王茂林插话道:“你这当爷爷的,自个都管不过自个了,还顾着小孙女。啥?在集上买笨鸡蛋?在集上怎么能买着笨鸡蛋!”
张小强说:“不是那种比较小的、绿皮的那种,不就是笨鸡蛋吗?”
王茂林鼻子里猝然哧出一阵冷笑说:“哎呀,你真是上学读书都读朝了,成了彻彻底底的书呆子……那些不是笨鸡蛋啊!那些也是圈养的鸡下的蛋。我天天卖虾酱,就挨着卖鸡蛋的,我还不知道吗?要不是亲自跑到人家家里,亲眼看着人家的笨鸡下的蛋,你怎么能买着笨鸡蛋?现在的刁人们弄虚作假,哪又有正儿八经的东西,光顾了骗钱!你呀,真是上学上成朝巴了……”
张小强心下不快。因为他明白,王茂林这种人,即使你心再善,倘若你没有赚钱的本领,并且还为人宽容,便被他一概视为朝巴和傻瓜,成为被轻视、被耍弄和看轻的对象。
因为见小朋友来到了病房,护士好心地打开了电视,张尊元于是将眼睛紧紧地投放到电视上。电视上正在播放着****的讲话,王茂林说道:“看,****出场了,正在讲话!”
张尊元一眼不眨地盯着电视,不紧不慢说道:“长大了我也要当主席!”
王茂林逗引道:“什么?你还要当主席?”张尊元没看他,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七卷 第43章 坚定温柔的眼神
此时,张小强之妻吴清韦来到医院,她要接张尊元回家。
张小强送走妻子后刚回到病房,护士又走进来,拿着张白纸道:“张祖华、王茂树都欠费了,王茂树欠费一万多,张祖华欠费两万多。”
当护士念完扬长而去后,王茂树开始唠叨让弟弟给村里打电话,去村里跑跑。王茂林依旧火冒三丈、吼爹骂娘。骂完娘之后,王茂林踱到张小强身边,问他针对这件事应该怎么办?是否应该向村里打电话。张祖华沉默不语。
张小强从侧面观察父亲张祖华。父子心意相通,认为父亲定是因为欠费之事发愁,又因无能为力而心下沉重。想到这里,张小强决定说点什么,一来为了宽慰父亲;二来有意压制一下王茂林对他的不尊重;三来为了发泄自己心底潜藏的郁闷和不快,于是,张小强展开了一番分析和议论:
“按照道理应该给村里打电话,村里既然决定将人送到医院里,就没有理由拒绝一管到底!你若是不打电话,村里还以为你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你们欠费虽然不如我们多,但你们和我们不完全一样,不可能完全借鉴……”
“对我们来说,园区赵主任已给医院打招呼了,在出院时一并结算。护士也只是提个醒而已,这是她们的日常工作。我们这个情况,前期垫付的费用已经报销出来了,后续出院首先走一个新农合医疗保险,大约报百分之七十五,”
“剩余的额度再报一个雇主责任险。最后的余额可以通过我们村给老年人参保的安康险报出一部分,所有花费基本就解决了。最后,再去园区物业将老爷子的误工费和我的陪护费要一部分,这事就圆满解决了。”
王茂林瞪大眼睛问:“你还有陪护费?”
张小强回答:“我和你不一样的性质,你是陪护五保户,园区会明码标价给你陪护费。而我属于直系亲属,理论上没有陪护费,但因为我父亲属于工伤……因为陪护而耽误了工作,我就没了生活来源,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点钱……”
“咱也不是赖他,能有个意思就行。当然了,得看处理情况如何!若不合适,我们还会去找,若处理得当,合乎情理的话还可以接受;若不讲道理的话,光俺嫂子和俺媳妇也得撕了他们物业上的人,根本不用我出手……”
王茂林眨巴着小眼睛问:“这么厉害,还敢撕他?”
张小强说:“那当然,不论理的话,必须撕他!”在说到“撕”这个字眼时,张小强故意说得咬牙切齿、语气加重,以加强震慑作用。
王茂林果然低下头去说:“那是,若处理不当,就得打仗!”
张小强见效果已然达到,重又挺直腰板和胸膛,来回踱着步说:“当然,物业上不会不讲道理,也不会斤斤计较那点小钱!我说的‘撕’根本无用武之地!”
这番陈述后,奇迹发生了,自此以后,王茂林再也没对张小强讥讽过他是“书呆子或朝巴”之类的话语,见面并且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一副讨好的奴才嘴脸一览无疑。
场面沉默了好大一会,估计王茂林在努力平息自己内心的动荡。又一会之后,王茂林换了一副面孔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哥出院之后,我要是再给他护理,还能是一百五十元吗?能不能给我降低?是不是还得我给他护理?”
张小强回答说:“降不降低得全凭协商,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也没有前车之鉴。我倒觉得不能降,为啥?因为无论是入院还是出院,其陪护的工作量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因为出院了,其陪护工作量就下降了,相反,而是上升了,因为你又得做饭,又得生炉子啥的……”
“因此,没有理由要降。另外,你哥这个情况,短时间不能烧火做饭,你们毕竟是亲兄奶弟,还就得你给护理,用你,你哥也放心不是?”
王茂林点头称是,于是到护士站借用医院的免费电话。他悉悉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记着电话的纸条,走到护士站打电话。当再次回来时显得很生气,仿佛跟谁有仇似的,嘴里骂骂咧咧着:“他妈了个隔壁的,护士站这个骚娘们,什么人啊这是!”
“我让她帮忙打个电话问问这事,她们竟然说沟通交涉不关她们的事!真是一群外庄货!谁拿钱谁就是病主,谁要钱谁就是医院,就得他们之间沟通协商打电话,非得让我打这个电话来沟通,真是一群外庄货!真是一群刁操的,我待操煞她娘啊……”
张小强无语。内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凝成两个字:奇葩!
哥哥关切地问:“打电话了吗?”
弟弟说:“打了。你不用多管闲事啊!你聋聋怪怪的,啥你也不用管啊!她们不给打,我自己打!我一气之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人家大队书记说得很好,明天来人一准处理好这事,就不用咱操那个刁操的心了!”
哥哥说:“能解决就好……”话音未落,弟弟又啪一声摔门离去,出去抽烟或搜集新闻素材去了。
不一会功夫推门而入,兴高采烈地开始播报:“茶园孙那个老光棍,混的还不如我哥来!一直去垃圾桶捡垃圾吃,霍霍的自己那个病房里臭气熏天。他也不上村里讨个说法去,不去寻求帮助,真是个无用的朝巴蛋!光心地善良有啥用?本身就是个老光棍,一个刁人也没有,还不豁出那条烂命去争取!”
张小强心说:王茂林这种人对整个世界什么全不满意,仿佛一切都在跟他作对!
老头不合适宜地插话说:“茂林啊,我跟你说,你跟医院里说说,在这里起上证明信,从材里报销我的生活费。我是园区的人,花个十万八万也得给我听着……”
弟弟见正在兴头上的话被截断,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逮住某个人扇他两耳光道:“我就说,你啊……我这感冒刚刚好,你又气着我了……妈逼!你要是听我的我就在这里陪护,不听我的我立刻就走,简直跟你生不了这个气!”
“你说你怎么就摔不着?光想些肮脏心眼子!你还能吃两份吗?哦,村里一份,园区再一份……这就不孬了,就以为天底下你最聪明,别人都朝!你要是真聪明的话,聪明不到今天这个样子!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个熊样,世界上根本没有,跟畜类是的……”
“要没有我你早死了!你懂个啥?你啥也不懂得!早知道我不向大队里汇报,干脆让你死了算了……就是花上个十万十,报上十万钱,你也捞不着一分啊!报销的钱再多也没有你的事!人家负责管你吃,哪能还管你花钱……你啊,早死才好来,省的坠得我这个样……我是非让你气出病来不可……”
哥哥低头不语,似乎早被骂得麻木了,既不疼也不痒,眼睛眨巴眨巴的。
王茂林又出去了。
晚上八点,护士进来封床,要对办理完出院手续的空床进行清洁和保护,她们拿了一只蓝色大袋子,将床严严实实地封装起来。
王茂树抽完烟、聊完天,再也没有人愿意陪他时,他才百无聊赖地来到病房。当他看到空床上盖了一层蓝布就问张小强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小强说:“因为营口吕康康已经办完了出院手续,护士来封床……”
话音未落,王茂林怒道:“是封个刁床干啥!真是闲得没事干了!我要睡觉还得麻麻烦烦再揭开!有床不让睡,还能抱小的么!真是吃饱了撑得!”
老头接碴说:“你给它揭开睡就行……咋那么小胆啊!她们还能咋着你啥!”
弟弟吼道:“哪里都有你……用不着你瞎叨叨啊!我难道很朝得你吗?你叨叨啥呀你瞎叨叨……”
弟弟又说:“我刚打听了……那个护理的真厉害!自己一共护理着两个人,一个人一天一百五十块钱,两个人就是三百元,一个月就是九千元啊。这还不算,病人和护理一天三十元的生活费,这个护理的因为护理着两个人,光他自己一天就三十元的生活费,真是吃得很滋润。他吃包子喝汤,给病人吃馒头咸菜。天天如此……”
他转头对张祖华和张小强说:“这看起来护理还得找自己人!对外雇用的护理人员是怎么也不行,病人是吃不上喝不上的!不信你琢磨琢磨,像我哥这样,要是对外找个护理的,人家护理的还不糊弄煞他!糊弄他他知道个啥!他又不能动,又啥也不知道。人家打啥饭,他还不得吃啥饭!”
张小强内心又一阵冷笑。以前他知人性丑恶,却没想到人之丑恶竟然能够**裸地暴露出来,还掩盖上一层带着善意的遮羞布,充斥着爆炸般的负能量。
老头见弟弟讲得咬牙切齿,有时又眉飞色舞,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附和一下自己的弟弟,于是说:“嗯,就是,欠费欠的太多了,争取早出院,出了院早回家,也就能少麻烦你了……”
弟弟立刻火冒三丈道:“出院出院,那么早出院干嘛!现在连走你都走不利索,你还惦记着出院……你就不为我多想想,你是啥脑子!你是浆糊脑子吗?你真是除了算命之外啥也不会,其余说啥都是瞎咧咧,你还会啥……”
“你得多呆两天才行。你要是要求出院,你真要出了事医院里谁还管你……你就得听医生的安排,不能早出院。你不看看你的情况吗?打吊瓶都比别人多两瓶。你叨叨着欠费,叨叨着不拖累园区,不给村里添麻烦,但他们陪过你一天吗……”
“钱多钱少用你管吗?你只管着治病就行。你管那些护士手上拿个纸片子胡咧咧干啥!最重要你要给医生说说,出院前给开个证明,证明你已经失去了自理能力,必须要陪护才行!你能明白这个事吗……”
此时,护士进入病房说:“打肚皮针了!”于是,张小强赶紧起身,来到父亲身边,揭开父亲被子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肚皮。护士问:“叫什么名字?”父亲回答:“张祖华。”之后又幽默地说:“要是不‘华’就摔不倒了……”护士笑。
张小强中午给父亲削苹果时将手不慎割伤,于是假装认真问护士道:“护士,你看我这手,今天下午被小刀割伤了……似乎已好了,今晚洗毛巾时又洗开了,虽然没有流血,但是有点疼,你说我这个不用打吊瓶吧?”
护士一怔,随即看看张小强手指上不足两毫米长、深度不过半毫米的小伤口,会意地笑道:“得打,还得动手术呢!”
张祖华说:“哦,是不是还得缝上几个针脚?”护士再笑,病房里充满轻松快活的气氛。
笑过之后护士说:“你这个不要紧,消消毒就好了,我们在撕吊瓶盖时经常被划伤,也就是消消毒。”于是她拿起棉棒,蘸好碘伏为张小强消毒。然后用鲜葱般白嫩细腻的玉指轻轻捏住张小强粗糙的手指,找了一条胶带帮他包好。
张小强抬头望望被大口罩遮住的那张秀丽的脸,轻轻地说:“谢谢你!”同时看到了她胸口上挂着的小牌,上面赫然印着“李楠楠”。
护士离开。张小强对着包好的手指端详了好久。
在读书过程中,他打开一罐啤酒悠悠地喝着,思考着复杂多变的人生。是的,世事无常,天底下哪有心想事成的事?现实的事情本就与梦想相去甚远。
在张小强的想像中,父亲勤勤恳恳工作着,一年到头一家人吃喝倒不成问题,并能够帮忙照顾未满一周岁的孩子。这样,便可省下时间来让他和他的妻子安心工作。而等到工作稳定有些成绩之后,父母也老了,他们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父亲的出事惊醒他的一片美梦。梦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此话断然不错。思考间,一罐啤酒已经告罄。
张小强放下书本,起身下楼踱到小卖部买了四罐啤酒,顺手买了一挂香蕉转而来到楼上。在护士站,他对低头看着电脑曾帮助他包扎伤口的李楠楠护士说:“你好,这是给你吃的。”护士惊讶地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到了张小强坚定而温柔的眼神。
第七卷 第44章 满屋恶臭和满廊生香
张小强说:“谢谢你今晚帮我包扎伤口……我曾对着包扎好的伤口端详了半天,觉得在方圆五百里之内,再也找不出这么好的包扎手法了……针对你的技艺,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那么这些香蕉请你一定要笑纳!”
护士哑然失笑道:“你可真能夸张啊……小小伤口包扎,何足挂齿,无非举手之劳而已,实在是不敢当啊。”
张小强说:“姑娘,这香蕉你必须得收下,你要是不收下,我都无法安心睡觉啊!”
护士说:“好吧,那我收下了。”张小强放下香蕉潇洒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护士掩嘴一阵窃笑。
类似的事情张小强也做过一次,那是入院三天后,亲戚朋友来看,拿来不少香蕉。晚上,张小强看到如此多的香蕉不知该如何处理。在如此热的病房里,香蕉很容易腐烂坏掉,于是他拿起一挂香蕉,打开病房门,走向护士站。
时间接近十点,护士站静寂无声、没有人影。张小强提着香蕉走向护士房,一位护士背对着他在整理待打的吊瓶和小针。张小强提高塑料袋,具有磁性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护士?”那声音在寂静的护士房里盘旋、回转,仿佛奏响跳动着的音符。
护士头也没回问:“什么事?”
张小强说:“给你这个吃!”
护士回头,看到张小强手中的香蕉和他一脸的坚定,她说:“你留着自己吃吧!”
张小强说:“不是,主要是我太多了,不吃掉的话就会烂掉,请你帮我吃掉一些吧!”
他故意将那个“请”字加重了一些。护士拇指一用力,朝向天空的注射器针头洒下一片毛毛雨,然后回落,她说:“谢谢!”
张小强说:“那我放在这里了。”于是,放下香蕉踏步离去。
半小时后,王茂林见到张小强边看书边喝啤酒,说:“你还真不孬!喝瓶啤酒能解热啊……这屋里简直是太热了,非热出病来不可。我得吃个苹果凉快凉快!”于是从柜子里拿出营口吕康康赠的那只大苹果就要啃。
老头说:“吃苹果你得洗洗!”
弟弟说:“洗啥洗,我吃苹果从来没洗过……苹果上没有病啊,我也没有病!”边走边啃,坐在边床上手捧着苹果咔嚓咔嚓的啃,边啃边嘟囔,“这个主家就是富啊,买的苹果真大!真是好吃……人家是光买好苹果、大苹果,不吃小苹果,不吃孬苹果。”
吃完对张小强说:“快睡吧,别看书了。”
张小强说:“再看会!”
王茂林说:“看书就要看有用的书,啥是有用的书?就是能挣钱的书……你看的那些书有啥用?”
张小强说:“我纯粹是为打发时间。说到挣钱,要是没有财运的人,他就是看死那书也不一定能挣钱……”
王茂林无话找话说道:“唉,看来这茶叶真厉害!今天下午喝的茶,晚上多吃了一个半馒头!看来这茶叶就是厉害,促进消化。”
老头听到后,突然心血来潮地说:“晚上吃了饭没有事,下点茶喝吧?”
王茂林蹭地一下站起来,火冒三丈,喊道:“你就别喝茶了!本来胃口就那么好,喝茶吃的更多了!喝茶促进消化啊,你饭量本来那么大,你知道不知道啊!”
老头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看了他弟弟一眼,反驳说:“照你这么说,好像我在吃你的饭是的……我又不花你的钱!”
王茂林声音更大:“不花我的钱我还不愿意呢!你吃那么多你能好受吗?没有数的吓人!咱们这个老哥(指张祖华),天天干活,都吃不了你饭量的一半。你才是个真正的吃货……要不说,我真是不愿意伺候你!”
老头无语沉默。
张小强喝完啤酒,然后将酒罐放在一边等待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收捡,因为他曾看见保洁员阿姨也在收集啤酒罐、汽水瓶啥的,好拿去变卖,做个微薄收入。所以张小强并不将喝完的啤酒罐扔入肮脏的垃圾桶内,沾染上脏水或唾沫啥的,而是将之直立在垃圾桶一边,示意保洁员收捡。
张小强也懒得说话,照例捧起书本。他的眼睛盯在书上,书上那些关于人生的哲理,使他沉浸其中。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的长河里平静地流淌着,与游荡而徜徉的理性思维相得益彰、相辅相成、共生共泽,滋生着隐秘悠然的正能量。
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成长,不但没有止步,而且更加重了生命的**。
入院十天种种见闻,仿佛打通了张小强武学上的脉络,使他的思想更加深澈和稳定。正因为他从小便深浸在苦难其中,品尝过真正的苦。正因为苦,给了他深切的感受,孕育着他无止境的同情心与善。世间的疾苦与他感同身受。
三十多年的人生苦善,使他变得宽容和忍让,以致让人误以为是懦弱。在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家兄弟姐妹几十口,属于一个大家庭,但家人和传统给他的都是善和苦、宽容忍让和懦弱。
因此在这多家多口的生活中,虽然有争执、有贪欲、有分歧、有计较、有虞诈,但都在他的认识世界范围之内动荡,从未突破底线,没有给他很深的刺激和感受。
但没有见过真正恶的人,他的思想怎么能够真正成熟呢?就像武学上一样,需要内外兼修,最终突破任督二脉,获得身体极限的突破。
文学亦是如此,苦为外修,善和恶为内修。练功不练拳,好似无舵船,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恰恰强调了内外兼修的重要性。
如今这次医院之行,才使张小强真正见识到人性之丑恶中隐藏的污秽、恶心、肮脏与可怕。正是由于这种未见识过的恶,强烈刺激着张小强的脑神经,压迫着他的极限,挤按着他的灵魂,在绝处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突破了他的思想极限,仿佛打通了武学上的任督二脉。
张小强感觉自己获得了重生。
正因为张小强的心境成熟而稳定了,所以他在任何环境,都独特的、有计划、有目标的活着。每天锻炼,读书,写字,不避众人,也不必在乎别人惊讶或异样的目光。坦坦荡荡,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为任何外物或外人所干扰。
又一个早晨,大家都在睡梦中,老头大叫起来:“茂林,端出大便去!”
王茂林并不着急,伸个懒腰,没好气说:“你是刁小声点!你那么大声干啥?就跟吊丧啊是的!你是刁着啥急?急着投胎啊还是去当阎王……”
张小强起床,踱到窗台前拉开窗帘,远方的楼层被晨雾淹没了。中处的楼层轻隐在淡雅朦胧的水墨里。近处的楼层红墙白瓦,是东风萧瑟中的点睛。
还未等张小强洗刷完毕,王茂林早已经着急忙慌要去打饭,张小强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打饭那么早,好像去晚了之后,饭菜就会被一扫而光,大家都得饿肚子一样。临行前弟弟问哥哥:“我去打两个菠菜汤就行了吧?反正有凉馒头,一泡就吃,省事简单……”
哥哥因为饥饿,正在吃床头上昨天晚上剩下的两个凉包子,弟弟一直默默地盯着哥哥吃完包子,然后悄声对张小强说:“你看,我哥饭量真大……啥人家吃不穷啊……像这样就不能吃好的,就得吃点孬的,要不实在是管不起他吃。”
哥哥点头喝腰,表情温和,话里却藏有利刃:“中啊,啥也行!你买啥我吃啥!都到这一步了,还说啥……”老头平静的河水下分明隐藏着暗流。
张小强以为弟弟会立刻说出一句:“净刁操的毛病……那我不给你打饭了,你自己去打吧……”谁知弟弟仅瞪瞪眼,刚想发作,但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只轻声骂了一句妈了隔壁的,然后摔门而去。
病房中出现短暂的静。
张小强并不着急去买饭,因为那么多人瞬间挤在那个食堂里,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依他不争不抢的性格,得排队好久。所以干脆不如耐心等待大波人员买罢饭离去,食堂里有大把空闲时,他才悠哉游哉地边思考着边踱步到食堂里,自由地欣赏各类饭菜,慢慢地选择自己和父亲都喜欢的食物。
所以,王茂林不回来,是他难得的独处时间,借着这点时间,他打开周国平的《人生哲思录》,翻到未看的折页处。有一段文字映入他的眼帘,走进他的心中。如下:
“寂寞是决定人的命运的情境。一个人忍受不了寂寞,就寻求方便的排谴方法,去会朋友、谈天、打牌、看电视,他于是成为一个庸人。靠内心的力量战胜寂寞的人,必是诗人或哲学家。”
“我的趣味一向是,寂寞比热闹好,无聊比忙碌好。寂寞是想近人而无人可近,无聊是想做事而无事可做。然而离人远了,离神就近了。”
“眼睛不盯着手头的事务,就可以观赏天地间的奥秘了。独处是一种能力,并非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具备的。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意味着不再感到寂寞,而在于安于寂寞并使之具有生产力。”
对于这段文字,张小强感同身受。上述这些话里藏着的感觉,对于张小强而言,就像深埋在松软土壤里的种子,随时都会因合适的阳光、水份和温度而萌出地面。但是,自身却不具备催发种子发芽的能力。
今天读到它,突然像获得了一把打开密码的钥匙,奇异地使种子获得了适宜的环境条件,种子迅速萌出,占据了张小强的思想层面。
是的,热闹能造就商人或推销员,但寂寞和无聊却能造就诗人或哲学家。
张小强立刻能够解释,他和王茂林分别是两种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没必要费心去互相融合。
王茂林买饭回来了,各自分成一堆,开始面对面吃饭。快吃完时,老头递过一匹油条说:“你吃饱了吗?够吗?你不够的话,你再吃上这匹油条。”
弟弟不理不睬,头也不抬地说:“多说六十四句……我再吃上你那匹脏油条做啥!”
弟弟起身去洗杯子,老头将包包子的塑料袋搓成团说道:“将这个垃圾扔到杯子里你一块捎出去吧。”
弟弟声音抬高八度说:“你吃剩的垃圾我能放到杯子里么,拽到地上就行……这霎霎了他娘那个逼的穷干净……”声音之大传遍整个走廊。
弟弟回来,打开床头柜放碗放杯子,摸摸索索拿出一支香蕉说:“唉呀,香蕉坏了……是啊,能不坏么,屋里这么热!屋里很热啊……”
王茂林走后,张祖华调皮地说:“是啊,人都热坏了,别说香蕉了……”张小强暗笑。
张小强饭后去洗漱间洗碗,走廊里,迎面望见医务人员办公室内走出大群护士,银装素裹,仿佛山间飘过一片白云,铺满整个走廊。张小强的内心先是激动,再是羞涩。快要擦肩而过时,护士并不让路,真是一群骄傲的天使。
张小强侧身而过,看了看落在后面的护士,李楠楠的眼神飘忽而过。她是花丛中最羞涩的花朵,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张小强这样想。他遂想起破手后她给他包手的细节,恍然若梦,在灵魂与心底深处荡起层层涟漪。
护士群过去后,满廊生香,张小强突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他喃喃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张小强在房间里轻轻地踱步,父亲在打吊瓶中安睡,并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忽然一阵惊悸,张祖华身上仿佛掉落一件东西,立刻清醒过来。张小强快步走到父亲身边问:“惊了一下是不是?”
张祖华说:“嗯,惊了一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张小强安慰父亲说:“这是正常现象,正因为你腿上有伤病,所以时刻戒备。当你头脑睡着时,神经仍是清醒的,潜意识中它仍会指挥你,使你注意到伤腿不能快速跌落或碰触,使你的腿部肌肉紧张。”
“可是当入睡至深时,无论头脑、神经还是身体会全部入睡,肌肉和骨骼完全放松的那一刻,就会自然下落。下坠之后,身体和神经受到震动,大脑也被震醒了!”张祖华点头称是。
第七卷 第45章 渴望草原的清风
吊瓶仍在继续,两位病号均在的注活血化瘀的药物,需要避光,张小强自觉拉上窗帘,屋子里因此比较昏暗。张小强打开侧灯,在灯下静静地读书。
一会太阳升起。慢慢地,窗帘仿佛浸透了水的纸,渐渐透明。又一会儿,太阳挣扎着很高了,像头困兽,眼睛沉郁而有力量,震慑人的心灵。
老头在床上开始玩报纸。弟弟推门而入,看到后对哥哥说:“你看这些烂报纸干啥?”
老头问:“啥?”
弟弟抬高声音问:“我说你看些烂报纸干啥?有啥用啊!”
老头也抬高声音说:“我看?我还看些这个!我是撕了拿它擦脸啊!我看这些破玩艺干啥!我看这些有啥用,解决不了我实际问题……再说,这些东西都是些广告,净骗人的!”
弟弟说:“想用报纸擦脸还不好办?现在集上到处发报纸广告,一会儿我就上集去捡报纸,回来给你擦脸用!”
哥哥说:“上集啊?好啊。上集的话,再顺便给我买点香蕉吃,香蕉这个东西是好东西啊,能通大便啊!”
弟弟怒:“你整天坐在这里,不动一动,逢活不干,还整天叨叨着吃吃吃!上辈子饿死鬼托生的也没有你能吃!好像每天不给你吃饭是的!”
老头有千言万语,但只是白愣了几下眼皮便不再言语。面临亲弟弟的詈骂、轻视和要挟,他仿佛一头受到巨大重创濒临垂危的兽,已无力顾及噬咬在他身上的苍蝇。
弟弟骂骂咧咧摔门而去了。病房里有了难得的寂静空间。
一两个小时之后,王茂林提着东西进入病房,老头一双眼睛盯着弟弟提在手里的东西,问:“香蕉买来了?我先吃上个!”
弟弟张口欲言,又立刻闭上,将手中的报纸和香蕉放到床头柜上。老头自己转过身去,扳下一只香蕉,剥皮之后开始放入口中,一边对弟弟说:“给,你也吃上个吧!”
弟弟说:“我不吃,我感冒了我还吃!我就不吃了。这么凉,大冬天的从外面露天摊上买来的,吃了也不怕拉肚子!一来到就知道吃,真是等不得一霎……”
在哥哥吃香蕉的时候,王茂林跑到电视旁琢磨如何打开电视,嘴里边嘟囔说:“我在他们病房里光看电视,有些节目真不错,让人笑得嘎嘎的……你们啊(指张祖华和王茂树),吃完饭就打开电视看看,没事开着就行,反正又不花咱的电钱!不看也是白不看!”
“你们这吃了饭吧,就要看看电视,不能光坐着不动……唉?妈了隔壁的,这电视坏了吗?怎么也没人,也找不着开关呢?你(指张小强)过来帮着看看是怎么回事啊?”
张小强不情愿地放下书本起身,假装去调电视。其实电视对他来说空无一物,纯粹是个浪费时间的东西。他宁愿看书,即使发呆也不会去看电视。没有电视的话,病房里还安静,更适合他读书思考。
所以这个电视他从来没有去琢磨过,也没有打开过。即使别人打开过,他也不看,歪到一边去读书。等到别人看完了,他就关上开关,拔掉插头,便于手机充电。
张小强走到电视旁,东瞅瞅、西望望,很快搞清楚了插头、开关和调台按钮在哪。但他只是插上插头,并不打开开关,假装拍拍电视说:“完了,这电视坏了,不要看了。”于是拔掉插头离开,又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读书。留下王茂林一脸愕然。
王茂树吃完香蕉,“啪”一下又将香蕉皮扔在垃圾筐之外。张小强深刻地感觉,老头每扔一次垃圾,在自己心目中的老人该有的形象就降低一分。
王茂林并不甘心,一会儿将护士喊来,护士二话不说,匆忙进来插上插头、打开开关迅速离去,电视上有了画面。王茂林笑了。但张小强假装没看到,头也没抬,继续低头看书。
看了一会儿电视后,王茂林凑到哥哥耳边大声说:“今天中午我得回家看看啊!吃了晌饭我就来,或者赶在天黑前再来。我不回家看看不行啊!”
老头说:“好啊,你回去吧,是得回去看看!”
王茂林坐在靠墙的小凳上,腰身挺的倍直,架起二郎腿。这是他一贯的标准坐姿。一看到这个坐姿,你就知道,他的“新闻联播”马上就要开始了。
果然,他说:“在西边那个病房里,也有个出车祸的老头,也是个独人,他弟弟在陪护他……你们是不知道啊,他哥简直就是棵摇钱树……他哥车祸,处理了三十万,一把都让他弟弟拿去了……拿钱了,你倒是好好地陪护啊,哪想到今天五十多天了,却只来了一趟……”
“完全把他哥交给护理的了……唉,啥刁操的人啊,光看上他哥的钱了……人这个命运就是一就一的了,天生那个命,从出生的那一霎就已经定了……我待操煞他娘啊……”
他又说:“我最受不了医院这个味道,呆上一个月,我非死了不成……窗户也不开,空气不流通,这根本不行,吐故纳新嘛……不是逼得没办法我才不来医院……就说买饭吧,那个刁操的食堂,一个鸡腿八百年了,还摆在那架子上卖!”
“另外卖的那包子,刚开始还行,后来直接不行了……我是再也不吃那包子了……连半点油水都没有。起始还差不多糊弄,一卖出名堂来就完了,连点酱油也舍不的放。啥东西离了酱油还中吃?卖着卖着就卖没了良心,我待操煞他娘啊……”
“还有茶园孙那个人,天生就是个朝巴,他的侄都给他办好了,可他十个月了还不出院,还赖在院里医生撵都不走。他侄那个德性,早拿他钱花干净了……他是一分钱也没捞着……按道理他是个独人,不应该赖着医院,应该赖着村里……”
“民不告,村不纠,他不去争取、不去反映,村里指定不会跟在你屁股后面追着帮你……他们乐得逍遥无事……”
哥哥吃完香蕉之后,又在剩下的馒头袋子里摸索,想去撕开饼干包装,谁知正好压住了吊瓶的细管,细管内立即映出一片血红,回血了!弟弟一抬头刚好看见,立即起身大骂道:“又压住了,又压住了,吊瓶都叼不滴了,还在把扯吃的……”
“吃点啥急的那个刁样,就跟抢死似的,真不愿意给你叼伺候……豆奶都泡好了,你说给我撕开饼干就行,偏自己去弄。吃啥是个急嘴子。吊瓶都叼不滴了,还乱动弹……”
“还怕撕碎了,还放到纸上吃……我就是让你坠煞我……我这个人从来都嫌人脏,我天生有这个毛病,我根本不是给人伺候的人……不如你早死了我早轻快……”
老头好不容易撕掉饼干包装,将残破的部分包装皮扔到地下,王茂林嘴里虽然嘟囔着,却破天荒去捡拾,将之扔到垃圾筐里。老头说:“你还那么仔细,人家保洁员就来打扫了,人家是领着钱呐!”
弟弟说:“人家领着钱也不行啊,做人,得讲良心啊……”
隔壁正在关闭房门,可能风太大,只听“砰”一声巨响。因为该病房是由一间大病房中间隔开的,中间只拉了两层薄薄的石膏板,并不十分隔音,声音传来之后,恰恰造成了敲钟敲鼓的效果。弟弟大怒道:“我待操煞他娘啊,关个刁门就跟拆房子似的……”
弟弟一甩手跑去看电视,看了一会儿之后,看到一个电视剧中的人物似乎背离了他的道德标准和评判标准,遂大声骂道:“这个外庄叼操的……啥刁人啊……”
不知怎么的,弟弟又想起了丁家村那个瓦,他对哥说:“丁家瓦这个人,不吃陈饭啊,早上剩下的中午就不吃……让我来看,我就一棍子挒煞他……他不吃陈饭,倒便宜了那陪护的……早上剩下的饼中午就不吃,你说不都便宜了那陪护的么……”
老头说:“那是钱多有条件啊。”
弟弟反驳说:“他有啥条件,纯粹是净刁操的臭毛病!是没有人屑治他,要是我,我就搬着他的腰掀出那病房去,清出这块臭屎去……(面对张祖华和张小强)唉呀,丁家那个瓦不吃陈饭,我这哥吧,就永远吃不饱……”
“所以只能权当他是个朝巴,孬好的给他买点吃就行……他的饭量那么大,不给他买馒头也不行……我是不吃馒头,馒头有啥吃头,又不香……”
说完自己自嘲地哈哈大笑。当看到张祖华也在笑时,他又说:“你看,老哥也笑了……唉,这世界上啥人也有啊,千人千脾气,万人万模样……”
他又说:“丁家的那个瓦更难伺候……早上饭只吃一匹油条……你想想看,一匹油条对于俺哥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
张祖华插话戏谑道:“他不是不吃陈饭?油条都是两匹,那匹油条还得扔了吗……”
王茂林说:“你看你看,他就是那么较劲呐……你看,剩下的那匹自然就给了陪护人员……人家陪护人员可逮着了,平常根本舍不的吃匹油条……哼,我有时间我得去惹乎惹乎那个瓦,问问他吃不吃陈饭……难道还天天顿顿蒸新干粮么!”
沉默。
王茂林看看哥哥,又看看张祖华,对张小强说:“你对比一下你爸爸和俺哥就知道,你看俺哥的脸,油奶奶的,红光满面……这都是饭量大养的。你父亲就不行,饭量小,消化能力差,人也瘦……养人还得靠饭……不吃饭吃饭少怎么行……三分靠治,七分靠养,也就是靠吃饭。”
张小强没搭话。张祖华说:“吃饭得看需要,够用就行……也得看个人的享受能力……用不了那么多偏用那么多,被害不被好……”
发表完了各处新闻和情绪后,弟弟看看时间,快到十一点了,又凑到老头跟前说:“一会儿我跟你买上五个包子,然后我就走,我中午回家吃!我可是先告诉你啊,我走的时候,你不要鬼哭狼嚎的,尽心地哭给人家听!就跟那过不去是的!就跟我再也不来似的!”
“你一哭闹,人家笑话我你知道吗?我已经让你给气病了!你自己要有点数知道不?……我在家里多好哇,天天早晨打俩鸡蛋下面条吃,很好吃,来这里之后,啥也捞不着吃了……”
说完,又摔门而去。
一会儿,王茂林又回来了,没想到他这次来得这么快,坐在小凳上又开始播报新闻:“丁家瓦那个较劲货!尿尿和吃饭本来自己能办的事,他非要让陪护干!吃饭让陪护端着,尿尿让陪护把着。我就对陪护说,你这是惯他的毛病!你这样对待他,他和他的闺女以后一天也待不了了!”
“他的闺女根本没法伺候他,一天不到黑就非得打起来。他的闺女不可能这样对待他!另外,陪护不端起碗吃饭,他不拉屎!一端起碗吃饭,他非拉屎不行,尽心地糟蹋人!伤那个天理是干啥!”
“陪护的说了,我这是为的钱!要是不为钱,我才不受他的摆弄!三天两天就结束了,到时候算完账就没有我的事了!……没人赶上这个护理员陪护得好,他真有耐心!瓦这个外庄货,就是净心的糟蹋人家,那个刁操的,我待操煞他娘啊!”
张小强心下冷笑,心说:“那是人家瓦和陪护之间的事,你何必骂骂咧咧的,又关你刁事!”
一会儿,王茂林对哥哥说:“我给你买包子去了……”说完离去。很快手里提着五个包子回来,往床头柜上一扔。哥哥忙不迭伸出双手扒开塑料袋取热包子。
弟弟讥讽道:“吃个啥真是急……今天上午你还断食来吗?一会儿吃包子,一会儿喝豆奶,一会儿吃饼干……你是半夜里买来半夜里吃,五更里买来五更里吃,手不洗就胡把扯包子,把扯把扯谁还能吃……”
哥哥反驳道:“又不是你吃,你管我咋!一会儿你就回去了,回家吃好的去了……”
弟弟怒道:“说个话别加油添醋的,我吃好的,我吃啥好的……弄的就跟我不给你买饭、你苦大仇深似的……那个,我已经跟陪护张说好了,我走了之后,让他来帮你倒倒尿罐啥的……他人很好,和我玩得不错,帮个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你有啥事情你跟他说就行……反正今天回去,明天上午我就回来了……可千万别在医院里嗷嚎了呵!出卖的我里外不是人……”
哥哥说:“好,你走吧,我知道了。”
中饭后,张小强出去洗碗,在长长的走廊里,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女,细碎的高跟鞋很有节奏感地敲击在地板上。她穿着紧身毛裤,长发飘飘,散发着具有无穷吸引力的青春气息。上身身着很普通的碎花内衫,仿佛纯朴的农家女,又仿佛雨后的青草与原野。
女子离开后,张小强的内心里突然洋溢着一种宽阔草原上吹来的清风感觉。或许,在那个“黑暗”的屋子里呆久了,心是那样渴望无际的草原。
第七卷 第46章
张小强静静听着,那位女子离开时鞋底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优雅稳重,犹然在耳。张小强记得,那位女子就要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廊前时蓦然回首,扫了一眼走廊。她或许看到了张小强,或许因为西窗透过来的顺光,使他暴露在亮光下,或许看得很清楚。
但她却被逆光所笼罩,只瞥见一个模糊的颊影,洁净而清秀。
当他再次回到病房时,发现病房里站着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他用疑惑的眼神望向父亲,父亲对他说:“他在工厂砸着手指了,刚入病房,需要住院!”
张小强说:“哦,那咱们有伴了!”他望向小伙子问道,“你伤着手指了?”小伙子抬起头,伸出右手的中指,发现已被包得严严实实,白色的纱布上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张小强端详半天,问他:“你年龄不大吧?”
小伙子说:“你看我多少岁?”张小强再次看他,发现此人高大、威猛、成熟,但是脸部红润,没有半丝皱纹,就说:“十八岁?”
小伙子说:“十七了。”
张小强赞道:“长得真高、真成熟!”小伙子腼腆地笑了。
张小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说:“刘柏均。”
张小强问:“你做什么工作伤着手了?在哪个工厂里干活?”
刘柏均回答说:“我是东城技校的,现在在园区的德瑞公司实习,今天一不小心夹着手了。”
张小强惊讶道:“德瑞?就在我们张家村旁边的?”
这回轮到刘柏均惊讶了:“你是张家村的?那咱们真近啊!”
张小强说:“嗯,是很近……就你自己来的?”
刘柏均说:“不是,还有一个小伙伴,他叫孙德少,他现在在护士站填表呢!”
不一会,孙德少进入病房,比刘柏均更加胖大,夹着一床被,两扇肥脸庞嘟嘟着。张小强不禁问道:“你叫孙德少?今年十七岁?”
孙德少一愣,说:“我是叫孙德少,但我十六岁!”
张小强笑道:“没想到哇没想到,我以为你要比刘柏均要大呢!”
孙德少笑着说:“是,看起来像,我长得有点着急!”张小强和张祖华笑。
就在孙德少即将铺床时,突然说:“要不换房吧?我打呼噜!你们晚上要遭殃了……”
张祖华笑着问:“有多响?还能打下天花板来?”
小伙笑道:“那倒不能!”
张祖华说:“不要紧。大家都打呼噜!”
此时,陪护张入,他走近王茂树的病床,翻着他“酗酒后遗症”的白豆眼,问老头说:“需要倒尿哦?”
老头明白,低头看看自己床下的尿壶。陪护张下意识低头,看里面已经积了大半壶尿,于是提起说道:“我帮你倒了去啊!”说完提着尿壶而去,王茂树非但不笑,反而带着某种鄙夷的情绪在后面喊道:“谢谢你呵……”
张小强上厕所。关上厕门,在蹲坑时,眼睛无聊地扫向洁白的隔板和门板,上面用油性笔写满或干脆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广告。有出租病人接送氧气车的、现钱刷医保卡的、收药的、也有专业陪护的。
看着看着,令张小强惊奇的是,凡是“专业陪护”的广告,要么被涂黑、要么被擦净,唯独有一个号码特别纤细,却特别清晰、完好无损,并以“131”开头。张小强念着念着,蓦然之间,王茂林带着陪护张到他们病房,在高高的吊柜上写就的那个“131”的号码进入张小强的脑海。
“妈的!同行非冤家,船大不占海……俗话虽如此,但……”张小强不禁在内心里愤恨地骂着。
又是晚饭时间,当路过病房与食堂间的广场时,张小强望向遥远的西方,发现那里几朵残云缭绕,一抹夕阳在天空画成的大海里燃烧。太阳遍体温红、澄净明朗、鲜润可爱,似从画面中轻摇玉体、缓缓浸入海浴的裸背少女。
而入夜时分,远方的楼层星光闪闪,笼在黑暗中,仿佛残缺的城堡。
早晨,张小强去食堂打饭。停车场东面被楼层层层阻挡的高高天空上,太阳仿佛蒙了黑布的手电筒,发出昏红的灯光。
张小强买好了两碗萝卜咸汤、馅饼、油条和大包咸菜来到病房,就着买好的虾皮,铺到父亲的床前开始吃早饭。就餐过程中,病房门一推开,王茂林走了进来,手里提着菠菜汤和馒头,他放下馒头,准备将一碗菠菜汤放到他的黄色搪瓷缸内。
边放边骂道:“我操他娘,这汤一热不热,肯定是昨天晚上剩下的、温的、不是新做的……”他回转身,向着张小强问道,“你买的是啥汤啊?”
张小强回答:“青萝卜咸汤!”
王茂林听后立刻骂道:“食堂这一群刁人,死活不懂他娘逼的人事……跟我说没有萝卜咸汤了,撒谎吊皮来,我待操煞他娘啊……”
张小强说:“可能你去晚了一些,我去买的时候,还剩小半桶呢……”
王茂林说:“你没买那小米汤啊?幸亏没买!”
张小强问:“咋了?”
王茂林说:“咋了?你是不知道啊,刚才我在食堂看见,他们那桶小米汤分明只剩一个底了……不一会来了俩妇女,抬着小米桶就到了里间,连门也不关,端来两盆说开不开、说沸不沸的热水‘哗’下倒进桶里,再拿个大饭勺搅和搅和,立马就抬出来了……”
“我伸头一看,又是一大桶小米汤……他妈了隔壁的、黑心烂肠子的外庄货……那汤能喝么!啥了不拉肚子么,水也知不道烧没烧开……明目张胆的,连个门也不关,也不害怕人看见……”
张小强叹道:“这食堂的确做得不地道!这么干的话,确实有点黑心了……”
吃完早饭,张小强将剩下的饭菜收拾到床头柜中,将垃圾放入垃圾筐,然后帮助父亲漱口、擦脸擦手。
王茂树的主治医师入,查看他的伤胳膊。王茂树说:“不知道啥事,我感觉伤口很疼,就连韧带都疼……”
医生翻卷着他的胳膊查看,边说:“你还知道韧带啊……你看,护板太松了,起不到防护作用,伤口能不疼吗?以后,别再拆开护板了!听清楚了没有?”
王茂树表现出一贯具有的温驯表情,眼睛上翻,露出一口黑色的牙齿,不住地点头笑道:“嗯嗯,医生,你治得很好哇,我听你的……”
医生口中念念有词,帮助他紧完护板离开。医生刚走,只听“嗤”的一声,老头的护板又被他一下撕开。张小强叹一口气,帮助父亲去厕所倒尿壶。
张小强在楼道里见到了主任孙凯,打个招呼后,孙凯问:“一直就是你自己在这里呀?也不找个人替替你?”
张小强回答:“我哥说要来,是我不让……都有家有口的,我自己能办,尽量地盯上就行了……”
刘柏均和孙德少,两人瞅瞅仍未打完的吊瓶,孙德少说:“中午吃点啥呢?这食堂的饭,我吃了一次就够了……”
刘柏均说:“我也是,比咱们厂子里的饭菜也强不到哪里去!这么着吧,干脆通过手机在网上订餐得了,订点肯德基,有人给送,也省得你跑出去了,你那么大的块,可别累瘦喽……我可没法向你父母交待!”
孙德少反驳说:“好像你的块小似的……确定吃肯德基吗?我开始琢磨下单了?”
刘柏均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赶快下单!”
孙德少说:“你还打着吊瓶呢,还赶快下单,你这样子能吃嘛,皇上不急太监急……”
刘柏均说:“皇上也急,朕饿了,早上的饭让你一人干进去四分之三,也不给我多留点……”
孙德少说:“好吧,好吧,这就下单……我是来陪护的,这可是个好活,我得听病人的,要不你一不愿意,把我给打发了,好说不说听啊……”
刘柏均说:“知道就好,算你聪明,还不赶快的……”
护士王聪颖入,用标准的家乡话对王茂树说:“打完这瓶还有一瓶,你可别将针自己起了呀!”王茂树点头。此时,护士任莹莹入,用普通话对王聪颖说:“聪颖,快去,护士长叫你!”王聪颖则用标准的普通话回应道:“好的,马上就去!”王聪颖和任莹莹离开。
孙德少先是惊讶,再是咂舌,笑道:“简直就是功能转换机啊!这土话和普通话转换得可真快啊!”
张小强笑着说:“这是区医院护士的专利,因为偏僻,多是为农村服务,所以两种语言都得会……事实证明,多会一门语言还是有好处的……”
说完,张小强在父亲床前帮助父亲削苹果。他左手拿苹果,右手拿小刀,闲慢而优雅地操作着,一圈一圈的苹果皮长长地垂落下来。刘柏均说:“德少,你瞧瞧人家的手法,人家这细心……你也不给我削个苹果。”
孙德少说:“你爱吃吃,不爱吃散伙,我帮你洗洗也就不错了,也算是对得起咱上下铺的哥们情份……人家那可是伺候亲爹!”
刘柏均说:“不要紧,你也帮我削一个,就当是伺候亲爹好了。”
孙德少说:“滚!早知道你这么混帐,我就不来了……”
刘柏均说:“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伤着手指要你陪我,你还不是在那个乱糟糟的车间里,又锉又磨地干那些不是人干的活……”
孙德少说:“哼,就是因为你,我才耽误了这么大好的锻炼机会,哪像你一样,故意砸伤然后逃避干活……可我还要进步呢!”
陈柏均笑骂道:“呸!你继续装,继续装……不装会死啊……”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笑起来。只有王茂树不明所以,睁着两只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张祖华看着张小强说:“有点渴了。”
张小强说:“我给你倒水!”说完,意欲从杯中倒上开水。
张祖华说:“开水似乎不解干渴。”
张小强说:“那……沏茶?想起来了,干脆泡个核桃粉吧,又有营养又解渴!”说完给父亲泡上核桃粉,香气和热汽在病房里来回的缭绕。不一会,王茂林打开衣柜,也拿出一包豆奶粉开始泡上。
张小强见状心说:“哎?难道他改性了吗?或者,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然主动给哥哥泡个豆奶粉喝一喝?当真是令人惊讶,大年初一头一回啊……”
谁知,当豆奶粉泡完,王茂林上前端起来,不言不语,低头坐在小凳上慢慢地边吹边喝,吮吸的声音表明他很是享受。坐在病床上的哥哥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紧盯着他。弟弟不为所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舒适安逸、自由自在。
喝完之后,王茂林走出病房去洗碗,临出门时说道:“唉,在这里真是?煞了,吃不上喝不上的,自个不吃点喝点,早晚垮了,就啥也没有了……”
当他回来时,刚放下饭碗,陪护张推门入,和张祖华互相点点头。陪护张问:“回来了?”
王茂林热情地笑着走上前去说:“是啊,回来了,听说你给俺哥倒了几次尿壶,可真是谢谢你了……”
陪护张谦让道:“哎,这都是小事一桩,抬抬手的事,谁家还用不着谁家的……”
王茂林说:“又不是三亲六故的,你能这么热情地帮忙,说啥也得谢谢你……”他转头看向哥哥,他希望此时哥哥也能够换张笑脸,跟陪护张客气两句,说几声谢谢。谁知哥哥脸拉得老长,甚至别过脸去,假装不知。
王茂林大怒道:“你看俺哥……除了会算命能吃饭,是干啥啥都不行!饿死鬼托生,吃多了撑糊涂了……简直是不长好心眼子……人家给倒了好几次尿盆子,见了面一句开门见山的话也没有……你瞅瞅人家张老哥,人家张老哥还没给他干啥呢,人家还知道搭个话来……”
“你再看看俺哥,拉着个脸好像人人都欠他几块钱似的……装傻冲愣,别过脸去连看也不看……世上还有这样狗刁操的外庄货……好马出到腿上,好人出到嘴上……就这个熊样,你说我有法给他伺候么!”
陪护张假惺惺劝道:“不用那么有礼貌啊,反正天天见……那么有礼貌干啥!我这人也没有那些礼道道……”
王茂林跑上前去,一拽哥哥的右肩膀道:“说你呢,你还在装!连个人事都不懂,人家来了连个话也不搭,你真是吃瞎了那东西来……”
老头这才转过脸来,但并不抬头,低头看着床脚,内心似乎忿忿不平。王茂林更生气了:“你看,你看,还木吱吱的,连个反应也没有……我刚才说你,亏人家还帮你辩理,真是掰着驴腚亲嘴,不知道香臭……”
第七卷 第47章 偶尔唱唱歌曲
陪护张自觉没趣,胡乱东扯西扯些家常琐事,慢慢将此事掩了过去,当人们沉默后他找个借口离开。陪护张离开后,王茂林指着哥哥的鼻子骂道:“你是个真正的外庄货,人家给你倒好几次尿盆,人家来,你就不能给人家说句好话么!说句好话、动动嘴的事,伤不了天理啊……”
哥哥大声反驳道:“我给你说吧,我算了一辈子命啊,啥人啥模样,我一搭眼就能看个不大离……你以为你交到了好朋友?我跟你说吧,也只有你看不出来,那些人都是些除草不留苗的货,也只有你能交到这样的朋友……”
王茂林刚想发怒。哥哥说:“啥都别说了,我要大便!”
王茂林转过身去,单手掐腰,木然不动,仿佛余怒未平。哥哥又提高声音道:“听见了没,我要大便啊,拉到裤里了!”
弟弟大声说:“我听见了,别嗷嗷嚎嚎的……从今天起,别在屋里大便了……你不像张老哥那样是伤着腿,你那脚又没有毛病,现在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出去吧,我扶着你,上大厕所……”
哥哥说:“能行么!”
弟弟大声道:“怎么不行啊!拿出你那跟我打仗的劲头来,啥事都能办了!”
哥哥活动活动胳膊,然后伸伸腿说:“唉,都说‘手眼为活,脚疼难挪’,一点也不差。唉,没有劲啊,手一点劲也没有……”
弟弟说:“少哆嗦,你又不是不能走……再说了,你越不走越懒,以后更不行了!”
老头上完厕所,回来后未及时上床,而是一拍胸膛推开弟弟说:“你走开,我先在地上走嗒走嗒!”
说完也不扶床,脚下是一双烂得不能再烂的旅游鞋,病服飘飘,仿佛古代侠客穿的敞衫。老头走几步,伸开双手,做扩胸运动。然后扶着床架很夸张地做深蹲动作。刘柏均和孙德少吃惊地望着老头。
张小强笑着对众人说:“嗯,好身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看出来了,这就是响当当的、江湖上早已经失传的少林功夫,少林三十六房,骑马射箭蹲裆式……”众人大笑。
老头找个小凳坐下,挥舞着双臂说:“哼,这是老了!我年轻的时候打夯,一百五十斤的大拽夯,我自己能抓起落下……别人没有行的!别人扔下去还得扶着,我这扔下去稳稳当当,指哪打哪……我年轻时还能手掰大泥坯,他们都用刀子、铲子地砍,我根本不用刀子铲子的,直接用手掰……你说说我那时候的劲到底有多大……”
弟弟在一旁瞧着说:“行了,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有本事再掰掰大泥坯试试!”
老头叹道:“唉,老了,现在是不行了!这浑身都是毛病,一点劲也没有了……”言语间竟藏着几丝难言的悲哀。
老头一挥手说:“拿过刮胡刀来,再打点水,我刮刮胡子……你看看我这胡子,乱糟糟的,长得跟草一样长了!”
弟弟说:“你的胡子用我的刮胡刀不一定能刮动……”
老头说:“你没拿我那刮胡刀来?”
弟弟怒道:“我哪有那些时间上你那破屋里去把扯?你再说我偷你的东西呢……”
老头大气又宽容地说:“咳,我那东西,破家乌龟的!哪里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见弟弟打来洗脸水,老头蘸着洗脸水,然后对弟弟说:“给我拿点洗衣粉来,我这脸上油性太大!”
弟弟拿过洗衣粉瓶,边打开盖边闻道:“嗯,这是好洗衣粉啊,闻着真香啊……”老头撒上半把,在已经蘸湿的脸上涂抹着。
旁边的孙德少瞠目结舌道:“啊!他怎么用洗衣粉洗脸刮胡子呢?”
张小强解释道:“老一辈的就喜欢用洗衣粉解决问题,我二爷就这样用它来洗头刮胡子……越是好的洗发水或洗头膏他们根本用不惯,也不屑用!”
王茂林说:“是,我平常就用洗衣粉洗头,家里有好的洗头膏我也不用!”
孙德少再问:“用洗衣粉洗能行吗?这干净吗?”
张小强说:“行不行?干净不干净?你这个问题很尖锐,怎么说呢?也就那样吧。”
小伙咂舌,沉默。
弟弟说:“俺哥的头很脏啊!他一辈子干的都是些脏活……你想想,从年轻时就给人剃头、给人盘炕。剃头那个活……早时候用剃刀剃,又不是现在的电剃刀或手推刀,给其他老头们剃头刮脸,老头们你想想多脏啊!”
“给人盘炕,你再想想看,盘炕!那烟囱黑乎乎的……老头一辈子净干些脏活!盘炕盘全村,全村都让他帮忙,忙完东头忙西头,忙完南头忙北头!他一辈子是大家的儿子,事事听人伺候,现在却成了我的老子……”
张小强不禁心下佩服说:“剃头和盘炕,可都是些技术活啊……一般人可都干不了。早时的剃刀很难学,也非常危险。一般人不敢拿这个给别人剃头!敢于给别人剃头,说明对自己的技术那相当有把握!再如盘炕,有的人手法不行,盘出炕来,烟就是不走道,火不快,炕也不热!老头的确不简单!”
王茂林附和说:“是,有些人盘炕就是不热!”
孙德少在一旁站着,突然说:“纸?纸呢?”
大家都向他望去,只见他捂住鼻子,鼻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刘柏均忙伸出右手拿枕边的卷纸,孙德少一把接过,捂住鼻子向病房外走去,还是有几滴鲜血落在地板上。
王茂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你看,这小伙子这么胖大,身体这么壮实,说流血咋就流血了呢?”
张小强说:“年轻啊,火力盛,冬季又比较干燥……”
王茂林说:“我看啊,还是因为这屋子里太热!这么热,能不上火么!以后到晚上啊,就不能开空调……”
不一会的功夫,孙德少止住鼻血再次回到病房,鼻孔里塞着一小块卷成卷的卫生纸,刘柏均笑着问他:“你知道你为什么流鼻血吗?”
孙德少伸展一下自己的虎背熊腰道:“我强壮,我火力大……我流鼻血,我骄傲!”
刘柏均说:“其实你是上火,你呀,该败火了……”
笑闹了一会之后,孙德少对刘柏均说:“我看啊,你是对的……”
刘柏均问:“啥是对的?”
孙德少说:“弄伤了手,坚持不告诉你的爸妈是对的……就是啊,告诉了又有啥用,他们远在家乡,那么远也来不了……即使来了,也不能常陪着你,还一块跟着瞎揪心……”
刘柏均说:“你呀,是真长大了……好孩子啊……”又一阵笑闹。
又中午了,弟弟打了五个馒头一份菜,和哥哥聚在一块吃饭。哥哥边吃边抬头望向张家父子,嘴巴嚼动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正在吃着的玉米面小窝头,撕扯着一条一尺长的红烧鲅鱼,还时不时地夹点虾皮放到口中,并且有滋有味地品尝着菠菜汤和小米汤。
他低下头,狠狠地大嚼着馒头,往嘴里机械地塞着淡而无味的素炖白菜。但是馒头却迟迟不见少。
弟弟吃完后,有点纳闷地看着哥哥,看着那平常早吃完,今天却迟迟未动的馒头,说:“别剩下,两个半馒头必须全都吃上……撑着强似饿着……”
哥哥大声说:“我吃饱了就行,我吃那么多干啥!我吃多吃少你也管着……”
弟弟说:“你不是说我光疼你吃吗?……剩下?剩下就光吃陈干粮,快吃,别剩下……别不到中午的时候,再嚷嚷着饿得慌,医生又来熊我不给你买饭吃……”
此时,茶园孙入,他说:“哦,还没吃完饭么?”
王茂林一指哥哥道:“吃完?正在这里跟我较劲呢!”
谈了不一会之后,王茂林问茶园孙:“你在医院里多久了,我听说时间不短了?”
茶园孙说:“唉,都十个月了!”
王茂林故意惊讶道:“啥?都十个月了?时间可够长的了……”他顿了顿,再指指他哥哥说,“俺哥那个人,别说十个月,就是两个月他也住不了!他有那个较劲劲光朝我使,向谁他都使不出来……他要是能跟医院里使出来多好啊,在这里呆上两三个月,他也养得好,我也能挣俩钱……比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虾酱可好多了……”
茶园孙叹道:“你哥?你哥他有个恋头,村里给盖房子置地的……我没有恋头,我有啥恋头啊!回家看看,院子里那草一人多深,我一看就够够的……我不愿意回去。”
弟弟说:“树挪死,人挪活。你这属于挪活。在医院里养老吧!”
茶园孙再次叹道:“唉,走一步算一步吧,谁知道会咋样!我这也是混吃等死,还能有个好样么……”
茶园孙走后,王茂林鄙夷道:“唉,这个茶园孙,自个不知道自个,还得寸进尺……那天看见护士们给病人换床单,他竟然对护士说,护士啊,也给我换换床单吧?你猜护士咋说?护士说,我们的床单是应病人的要求花费十五元钱才能换的,不是免费的……”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吗?赖着我们的病房不走,我们也没法住进新的病人,况且病房还这么紧张……你连一分钱也不拿,我们还能给你换床单?护士们已经和他一块惯了,有啥说啥,他也不要脸,人们也不给他脸……”
“仔细想想,这活得啥劲啊!真不如死了算了,要么就上村里去要求要求,豁上一条老命争取争取,这才是最主要的……光赖着人们医院有啥刁用……”
护士王聪颖入,为病人打吊瓶,在走时张小强掩起书籍,抬头望见她的背景,她的背影轻飘飘的,不胖不瘦,恰到好处。谁知,王聪颖蓦然回首,两只眼睛望向张小强,眼神顾盼生辉,又快速转身离去。
孙德少忽然对张小强说:“那护士似乎喜欢上你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你……看起来这医院还不错,我来对了……不像别的医院,所有的护士都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张小强被小伙子们的幽默所感染,并且与病房里的王茂林相处得也久了,自然不再那么刻板,于是情不自禁高歌一曲:“火红的太阳刚出山,球场上到来了半边天,中国队出场是十一个呀!一个老汉那是教练……”
“孙雯她今年有二十五六岁呀!后面跟着他的女队员……孙雯队长可真不简单,她挑起担子把球传,你看这个球它薄皮大馅十八个摺呀,狗不理的包子它也没有这么圆,刘爱玲她接扁担,让孙雯歇会儿抽袋烟,孙雯说,我起脚就要把门射呀,射完了门,咱再抽烟哪啊啊啊……”
“孙雯那只脚可是威力无边,她两头窄,那个当不地宽,不沾上球,她也不颠,沾上了球,它是两头颤,当不个儿地儿颠,再坏的角度也射不偏哪啊啊啊啊啊……孙雯起脚就要把门射,啊喝哎嗨哎嗨哟,只见那个球哟,冲着那个门哟,啊喝哎嗨哎嗨哟,要问这足球进没进啊,下回转播接着谈……”
唱完了之后,病房内响起一阵欢快的哄笑声。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病房里人员齐备,张小强通常就情不自禁地唱起这首歌,有时候,刚唱到“火红的太阳刚出山,球场上到来了半边天……”时,王茂林偶尔也会接上下句:“中国队出场是十一个呀,个个都是巾帼红颜安……安安…安…”声音婉转,在室内盘旋。人们的笑声也像天女散花一样,铺满整个病房。
晚饭又开始了。王茂林照旧买来馒头和炖白菜。刚放到床头柜,哥哥就迫不及待地拨拉袋子里的馒头。弟弟怒道:“你又把扯卷子(馒头)……你把扯啥?你又不洗手,你把扯把扯这卷子,我还有法吃吗?”
张小强心下冷笑:“知道哥哥不洗手……给你哥打点水洗个手,就能伤得了天理吗?”
第七卷 第48章 采采卷耳
晚饭后,孙德少陪着刘柏均去厕所,病房里立刻空旷了许多。
王茂林在病房里徘徊,踱到刘柏均病床前,手扶着病床的栏杆说道:“这个病人(指刘柏均)来得真不好,弄的我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折叠床让孙德少占去了,这个床又让刘柏均占去了,我还真没有地方睡觉了来……这咋办啊!操煞他娘啊,明明病房里三张病床,却只安排两张折叠床……出去租床吧,又得花钱……”
说完在病房里继续徘徊,不一会功夫,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推开病房门跑了出去。
不一会功夫,兴冲冲跑进来喊道:“可找着睡觉的地了!今晚我不在咱们病房睡了,在陪护张的病房睡,他们屋里有折叠床……”
张小强抬起头,放下捧着的书,看着王茂林兴奋的样子,他低下头,所有的事物渐渐模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想到,即使是一个贪婪、自私、钻营、唯利是图的人,也能够给人以启示。就像今天眼前的事,若换做是自己,想必只能是租床了。他宁愿坐下静静地读书,也不愿意跟人闲聊,除非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他宁愿去租床,也不愿意到别的病房里蹭床。
自己的病房是自己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已渐渐习惯了,仿佛扎根了,不愿意连跟拔起去到别人的世界里。别人的世界再好,都像一条陌生的绳索,捆住身心不能自由。
但王茂林不一样,他宁愿跟人抽烟闲聊也不会静静坐着,静静地坐着对他来说是最无聊的事情。所以他闲聊,所以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正面新闻则忌恨,负面新闻则嘲笑、挖苦、讽刺和唾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论哪种人,都会有自己的朋友。所以,王茂林既省了钱,又找到了床,而且还可以加入到朋友的队列中,继续散播赖以生存的八卦和新闻。
再者,正因为贪婪、自私、钻营和唯利是图,这些东西就像毒药,渐渐把心肠磨硬、染黑,从而变本加厉,在歪曲了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原则指导下,以自我为中心,在抱怨社会和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王茂林这种人,从来不缺乏伸手的勇气,缺乏的是所谓的正义跟公理的了解。仿佛一个日夜觊觎别人领土的侵略者,从来不缺乏攻击的勇气,只是师出无名而已。所以,他千方百计向各类人们打听利于自己的政策,从而找到师出有名的理由,并且快速冲上前去。
我们多数人都怀着一颗忍让之心,常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跟朋友争取,不好意思跟他人开口,所以我们都失败了。他贪婪而钻营,他却成功了,成功得到了园区的补贴盖上了新房,成功得到了园区的关怀领到了陪护费。
在我们大多数人看来,这人贪得无厌、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可你却实实在在找不出反驳他的任何理由,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既未违背情理,也未违犯法律。
从这一点上说,张小强也从王茂林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得到了一些认识,并非真的一无是处。人可以宽容,但不能委屈自己,在合法合理的情况下是可以争取的。这就是坚持正义与公理,这就是体现你是否真正具有勇气的试金石。沉默只会让事情沉淀,而沟通,则会让事情水落石出。
护士任莹莹入,她笑着说:“打肚皮针了。”
张小强抬头,看到任莹莹含苞未放的笑脸,同时,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开始在病房内缠绕弥漫。张小强连忙放下书籍、起身,帮助任莹莹为父亲打针。他情不自禁盯向她纤细而洁白的手指、滑嫩的手腕,继而将目光慢慢移向她的脸,一道浅眉如一枚弯月漾在他的眼神里。
任莹莹终于打完针走了,张小强窃窃地以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所悦者容……她的香就是为我而搽的吧……”
不一会,护士王聪颖入,要来给各位病人量体温,同样带着淡淡的香粉气息。当她飘飘然离开后,张小强笑着对刘柏均和孙德少说:“你们看到没,自从你们两个帅哥来到病房后,护士都搽香粉了……以前我从未见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搽香粉……”两人笑。
刘柏均说:“我喜欢那个任莹莹,身材苗条,长得漂亮……”
孙德少却说:“没眼光,我喜欢的是那个王聪颖,瞧人家多白啊,脸上光光滑滑的,一个痘也没有……”
王茂林却说:“我最喜欢那个叫刘红惠的,瞧人家长的,胖胖乎乎的,真俊!”
孙德少问张小强道:“张哥,在所有护士中,你最喜欢谁啊?”
张小强抬起头说:“我的欣赏品味跟你们都不一样……我最喜欢李楠楠……”大家哄堂大笑。
王茂林在笑声中一反常态,大声唱起了歌曲:“火红的太阳刚出山,球场上到来了半边天,中国队出场的人是十一个呀,个个都是巾帼红颜安……安安……安……安安安”婉转的拉长音随着笑声在病房里飘荡着。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小强起身,帮助父亲洗刷、倒尿、收拾好,安顿他睡下然后说:“我出去透透气,走一走。”
廊间,张小强在电梯门打开之时,看到了主任孙凯和另一位医师,张小强热情地问:“你们晚上也值班啊?”
孙凯说:“不值班,就当散散步,也来看看病人……”
张小强说:“你们这种负责任的精神,真是令人敬佩呀……”
孙凯说:“哪里哪里……还是你一个人在这盯着啊?”张小强点点头。
到哪里去走一走呢?张小强信步由缰、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远方的灯火交织成一片,近处明亮的灯火在清冷夜晚的薄雾里投下重重的倒影。清冷的大街上晃动着几个人影。张小强折回医院,停在寂静的球场上,在星光和灯光映衬的朦胧中,欣赏着自己的倒影。
他蹲下身深深呼吸着,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块,在冰冷的球场上写下莫名其妙的几个文字。在薄雾和周围几棵树的掩映下,球场越发冷清、越发寂静。张小强在这里呆了好久,越寂静他越喜欢。
尤其是在寂静的暗夜里,谁也不会光顾偏僻的球场,偌大的球场空无一人。他的一种落寞的、忧伤的、纤细的思维就在风中发散,捕捉着若有若无的种种感悟生命的流动气息,一丝丝的、一片片的编织着心中问题的答案。
再收回时,仿佛一小枚思维的架构横亘在脑海深入储存,成为自己无形的财富。这种思维敏感而柔弱,在吵闹中会慌不择路、误入歧途,但在寂静的夜里,无人干扰的空气中,却坚韧、有力而神秘。别人无法捕捉,只能为他所用。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张小强下意识地低头、闭眼,默默许了一个小小的心愿。
薄雾和暮色漫无边际,张小强的脚步和思维也漫无边际。一枚小巧的月渐渐升起,大地一片胧明。月散发着玉一般的光芒,使远方的灯火和星火黯然失色。他走出医院,沿着冬日里清冷的大街,向前行走,时而望望月亮,背影落寞而心事重重。
沿街的门脸有的经营五金,有的经营快餐,但业已关门。张小强仿佛一只暗夜里悄然行息的精灵,踩过一支又一支树影。蓦然,他发现前方一个门脸透出几朵暧昧的粉红色光线。
张小强轻轻地走过那座门脸,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门脸上方写着的几个大字:踩背按摩。他下意识地揉揉手臂,挺一挺酸涩的肩膀,抖一抖疲惫的神经。静静地定了一会,静静地想了一会,直到透过门脸的明亮玻璃看到里面闪过一抹丽影,他毅然抬头挺胸走了进去。
闪过的那枚丽影在门脸里笑脸相迎,她问:“先生,你要按摩踩背?”
张小强说:“是,近来疲惫的厉害,帮我按一下吧……”同时眼神扫过那枚丽影的脸庞。她面容清秀,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酒红的短发衬着灯光炫彩迷离。
她说:“来吧……”张小强跟着她进入一个小屋内,小屋内空间逼仄,横着一张按摩床。张小强坐下后,她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服务?”
张小强说:“按一按,踩踩背就好了……”
她说:“好的,请稍等,我去去就来。”张小强躺在按摩床上昏昏欲睡。
那枚丽影再入,似乎是换了披风、洗了双手,张小强睁开眼睛望着她,她说:“放松就好,先按摩头部。”说完,绕到张小强的身后,纤细的手指插入张小强的头发,开始揉捏按压,张小强舒适的闭上了眼睛。
她问:“这力量感觉怎么样?轻还是重?”
张小强享受地咕哝道:“力量正好,感觉不错。”
她笑道:“谢谢。”
张小强起始感觉她的手指微凉,随着她的动作和张小强头部温度的传递,她的手指渐渐生温,仿佛温玉一般,慢慢滑过他的头皮。张小强闭着眼睛,不禁赞道:“好舒服啊!”她没有言语,但是张小强的心中却漾过她灿然的笑容。
当她的手指滑到张小强的肩头轻轻地揉捏,一种酥痒的感觉透入他的皮肤,然后轻轻颤栗全身,一种飘然而美妙的感觉在全身心流荡。张小强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很轻、低沉而柔和。
她的回答清脆而温柔:“晶晶。”
张小强赞道:“人如其名,好名字。”她轻轻地笑着。
她的手轻轻触碰着他的锁骨和胸膛。张小强突然说:“晶晶?”
她轻轻地问:“嗯?”
张小强说:“你猜猜我现在的感觉?”
她笑着问:“什么感觉?”
张小强低沉而悠然地说:“你的双手碰到我的其他地方并不敏感……可一旦碰到我的双肩,就让我很有感觉……就仿佛……沐浴在春风里……”
晶晶以手背掩面发出轻笑,然后她郑重道:“现在……我就是那一丝丝、一缕缕春风……”霎那间一阵轻轻的暖流涌遍张小强的全身,竟似是来自心底深处的一丝丝感动。
张小强自从入院以来,没有接触过他的妻子吴清韦,即使上次回家,也只交流几句话而已。所以,他现在的一颗心似乎荒芜了野草,需要有一个人抚平;他的一颗心似乎沙化,渴望异性之泉聊以滋润。
晶晶忽然停下手说:“采耳吧?”
张小强问:“采耳是什么?”
晶晶答道:“就是掏耳朵啊!”
张小强说:“我的耳朵很干净的。”
晶晶笑道:“采耳不只是为了干净,是相当舒服的……”
张小强说:“那我试试吧。”她打开工具盒,首先用挖耳勺挖出耳孔内的杂质,然后用一件小小的毛刷探入耳洞,两指捏住刷柄不停地旋转。那种纤毛刮动耳壁的震颤声在耳孔里刷刷作响,一阵阵清爽舒适的感觉阵阵涌来。
张小强情不自禁叫道:“感觉真不错……我之前从不放心将耳朵交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即使我的妻子也不是很放心……她倒是挺喜欢帮人掏耳洞的,只是有一次弄疼了我,使我产生心理阴影,就再也不敢让她动我的耳朵了……不过,不知为何,把耳朵交给你,我却是很放心……”
张小强喃喃地念着“采耳”两字,忽然在记忆中荡起诗经中的《卷耳》。他说:“我突然忆起在诗经的《国风·周南》中,有一首诗叫做《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晶晶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张小强答道:“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这是一首抒写怀人情感的名作……全诗共四章,第一章是以思念征夫的妇女的口吻来写的;后三章则是以思家念归、备受旅途辛劳的男子口吻来写的。犹如一场表演的戏剧,将思念之情叙述得婉转悠美……”
第七卷 第49章 一百个满意
晶晶道:“的确很美……”
张小强道:“你的技术手法也很美,就像这首诗一样……采耳原来这么神奇,操作起来简直让人要死要活的!”
晶晶笑道:“你太夸张了吧?”
张小强说:“没有,的确如此……可惜我找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这种舒服享受的感觉了……”
晶晶笑道:“你这个客人还真特别!”
“所以,你喜欢上我了……”张小强的玩世不恭之心渐起。
晶晶道:“总之,倒不令人讨厌!”
张小强也笑道:“不讨厌?也许就是意味着喜欢吧……”采耳结束了,可是那种舒适的感觉却久久在张小强的心中游荡。
晶晶起身说道:“再按摩肩部吧?”张小强依言而行。但见晶晶将两只手掌对在一起猛烈地搓揉,当两手在急速的摩擦中快速升温后,她伸开两手,轻轻按压在张小强的肩部,使他感觉一阵温热传来,无限疲惫的肩部舒适无比。
张小强叹道:“真好。”不自觉间,张小强望向晶晶的面庞,竟发现她的皮肤更加洁白,五官更加玲珑,让他不觉沉醉。
晶晶突然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小强睁眼道:“此时此刻,适合说话么?”晶晶笑。张小强又道,“要不,你唱个歌吧。”
听到这个请求,晶晶似乎感到惊讶,忙道:“唱歌?此时此刻,唱歌好么……再说,我是典型的五音不全,即使偶尔去歌厅唱歌,我从来都躲得远远的,怕丢不起那个人。”
张小强道:“我倒恰恰相反,我虽然唱不好,却是典型的麦霸……我很喜欢一首歌,叫做朴树的《那些花儿》,我唱给你听啊……唱的不好了,不许笑话人……”
晶晶期待道:“那怎会!你唱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张小强眼前闪现出他曾经的那些花,用低沉而忧伤的嗓音演绎他内心的极致: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晶晶沉默听完后,轻轻道:“你唱得很好……那些花儿?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些美丽的过往吗?”
张小强和道:“是的……每个人都爱过,也都痛过,每个人的内心中都有几朵花,最终散落……朴树也不例外……只不过我们这些普通人,痛过了、爱过了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而朴树,却抓住了那些瞬间和感觉,从而成为了脍炙人口的音乐艺术。”
晶晶问:“你的心中也有那些花吗?”
张小强内心悸动,从心底里翻涌出几句话道:“是……我也有曾经的、当年的那些花……并且那些花始终都并未枯萎,不仅活在我的心底深处,并且还在真实的世界中生活得相当愉快和幸福……”
晶晶问:“你以后还会要找她们吗?你的那些花……”
张小强咽下翻涌的一缕悲伤道:“不找了……找到又能怎样……你是个好女孩,你一定也有曾经的那些花……”
晶晶叹道:“我哪有那些花啊……”
张小强说:“不一定……也许你并不知道,在某个天涯角落,此刻明月,有人正在异乡的相同月光下念着你……”
晶晶说:“听起来,你真像个诗人!”
张小强说:“谢谢!”
张小强又突然开口道:“我觉得你……真好!”
晶晶笑道:“那你说说看,我究竟好在哪里?”
张小强评价说:“你技术好……言语不多,不做作、很真实……很安静……是我喜欢的类型。”
晶晶笑道:“谢谢……你猜,昨天晚上我遇见啥了?”
“猜不着,”张小强道,“难道你遇到了一个同样说喜欢你的人?”
“那倒不是,”晶晶道,“昨晚一个自称七十来岁的老头来到店里,我为他做的服务……你猜他怎么说?他竟说他有个二十岁的小情人……”
张小强喃喃道:“七十多?老头?二十多?小情人……问题是,他还能行吗?”
晶晶笑道:“我也刚想说他能行吗……”
张小强笑着说:“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很愿意跟你说说心里话了。”
晶晶说:“我很荣幸!”
张小强悠然叹道:“人生何处不留香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二十岁的小情人……人啊,真有一种复杂的单纯,很正常的不正常……”
晶晶道:“复杂的单纯,很正常的不正常……这句话听起来真有意思……这怎么理解?”
张小强回答道:“复杂是指人性,你永远猜不透一个人在想什么……但人却皆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一句话:人为**而生!人有**是正常的,但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依附于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在我看来却很不正常!”
晶晶半天没言语,沉默了一会说道:“踩背吧。”于是,张小强听话地翻个身趴在按摩床上,不一会,一双纤足轻轻踏在他的脊背上。
张小强自言自语道:“七十岁?我要七十岁会老成啥样呢……想想看,须发皆白、弯腰佗背、牙齿零落……或者,干脆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吧?”
晶晶很肯定地说:“那倒不会!”
张小强说:“你怎么那么肯定呢?……再想想看,假设你活到七十岁会是什么样子呢?……应该仍是寒梅经雪、丰韵犹存吧!”
她说:“哪有!估计也早尘归尘、土归土了!”
谈到这些,双方陷入沉默,张小强听见晶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房间里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气氛。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张小强突然道:“下脚轻点,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没站好,好像踩着我的肝了,差点踩死我,一口气现在刚上来……我还年轻呢,我还想活!”
晶晶稳住身体笑道:“我一脚踩死你!”
话虽这么说,但晶晶并未下狠脚,力度反而更轻了些。这让张小强感到无边的人生况味。
沉默了不一会,张小强问:“晶晶?”
“嗯?”
“你是哪里人?”
“我是河南的。”
“那么远?真不容易啊,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的……”
“唉,都是生活所迫啊……另外,我早已不是女孩了,我家里还有孩子,是两个女儿……”
张小强讶异道:“这么巧?我也是两个女儿……你来我们这里几年了?”
“两年。”
张小强叹道:“为了我们这个地区的发展奉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活力啊……”
“言重了!”晶晶温柔道。
张小强问:“你们夫妻两个好么?”
晶晶平淡道:“分了。”
“分了?”张小强口里迸出两个字。一阵沉默。谁也不知道谁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小强最后起身道:“谢谢你……我要走了!”
晶晶说:“拜拜!”
张小强说:“整场我都还没有好好看看你呢……忙活了大半天……”
晶晶扬起脸来,他与她两双眼睛对在一块,仿佛月映着湖,湖映着月,却荡起心底的重重涟漪。最后一眼,那种眉目清秀、温暖可人的影子深深地烙印在张小强的脑海里。
又一个清晨,张小强倚在窗边,看朝阳的色彩一层一层向外渗透。
早晨护士查房。后面的值班主任和护士长带领大队人马很快前来,护士们行动迅速,帮忙收奶箱、被子。护士离开后,王茂林望着她们的背影骂道:“这些狗日的护士,就跟日本鬼子扫荡似的……犯得上吗!”
查房过后,护士入,为三位病人打吊瓶。王茂树问:“护士啊,我今天几瓶啊?”
护士回答说:“呃……你今天是三瓶……张祖华是两瓶……”张小强心下知道,医生按照病情和时间来安排吊瓶情况,他父亲动手术动的早,伤口恢复得也好,所以吊瓶会少一点。
王茂树却问道:“我不大明白……为啥我比那位老哥要多一瓶呢?”护士无奈,刚要作答。张小强笑道:“人家是长得帅得打得多,你长得比较帅,所以要多打。”
王茂树似未听见,但病房里的张祖华、刘柏均、孙德少和护士大笑。笑过之后,护士匆忙离开。王茂树的眼神追随着护士的身影离去,似乎对护士拒绝回答的态度不满意。
他面向弟弟又问:“啥意思?为啥我打的吊瓶多?”
弟弟也笑着说:“精神(精神表示智慧多,在这里是弟弟故意用的反话)的多打……因为你很精神呐,没有神经病……”
老头一反常态说:“嗯……多打点好啊,又不是打的敌敌畏……我这脉管炎,多打了不被害啊……都能消炎。我问她医院里有没有‘脉通’,就是专治脉管炎的那种药……对于这个药,我不是一点名叫不上,多少还是知道点的……当然了,到了医院就听医生的,人家咋说咱咋干,打多打少都听人家的……”
弟弟骂道:“行了,别瞎叨叨了……前后都是你、正反都是你,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老头不语。
王茂林后退几步,采用“王式坐法”钉在小凳上,又开始了新闻联播:“唉呀,现在我才知道,邓家那个瓦好多了,至少比那个茶园孙强多了……那个茶园孙纯粹就是个朝巴……怨不得村里都不屑管他……刚才,我们在一块谈人情世事,他就大谈人间阳间……”
“你猜他说啥?竟然说人家的影背墙是碑……碑呀!碑是啥?碑是坟地前立的那块大石头,墓碑……我当时就反对他,我说你这说话的,人家是个家庭,你却给人说成了坟地……”
“人家好说话还好,要是个蹊跷人,人家不原谅你不懂人事,人家非砸你不可……人这个朝,这个傻,我是最受不了……我根本不愿意搭理他,朝人不能搭理……”
王茂树的主治医生入,怕他听不见,跟王茂树大声道:“伸出胳膊,要换药了……”
王茂树抬起眼皮“嗯嗯”几声,抬出胳膊伺候。弟弟在一旁凑趣说:“这是个朝巴……跟他说不清道不明的……”
主治医生半是冷漠,半是责怪道:“说你哥是个朝巴?这对吗?”
弟弟说:“他本来就是个朝巴……你说不说他,他都是个朝巴……”
医生换完药之后,一言不发,迅速离开。王茂树望着医生离去的背影,在后面又露出一口的黑牙道:“谢谢你呵……你们治得很好哇……我是一百个满意……”
医生走后,弟弟坐在小凳上自言自语埋怨道:“唉呀,我哥就跟邓家那人一样,回家也不好办……想来想去,还不如跟茶园孙似的,从村里要上些钱,自己在医院里养着……是啊,自己能办还行,自己不能办就算个完,腿不行、胳膊又磕着、走道不利索,天寒地冻的,连个饭他也吃不上……”
“唉,身边没人是咋也不好办啊……自己啥也不能办吧,还整天跟我较劲、还整天跟我打仗……没有人就是个等死……他这必须从医院里开个不能自理的证明,找护理的才行……要不然,说啥也不能办!”
老头命令道:“你在那里叨叨啥,自言自语的……快点,倒了尿去吧!”
弟弟起身,手指当枪,指着老头大怒道:“你!我说你!你这个熊样的你抽线回家也不好办!”
哥哥却很平淡地说:“是,是不好办啊……我这不能动弹……我咋办!”
弟弟大叫:“我说你这个脑子……平时跟我打仗厉害,一闹到正事就完了……我说你呀,你得跟医院里强调强调,你出院不能自理,要求医院给开个证明,开个出院后根本不能自理的证明……你知道吗?你到底知道知不道……”
“有了这个证明,我才好跑你这个事,让村里再去园区跑……你看看,我这好了,开出一个大人来天天给你跑这个烂事……(又把头转向一边,看向张祖华和张小强)你们都看看就行,我哥这样的人一旦生病就是死路一条……”
第七卷 第50章 出院前夕
哥哥愤怒反驳道:“死路一条、死路一条,天天是死路一条!活到这么大年纪了我也没死路一条……村里管我管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八十了,他们还差那几年?我就不信出院以后,村里就不管不顾我了,非让我冻煞饿煞……谁他也不能不管不问,让我死到凉坑上……”
弟弟恨恨道:“你听你这个说话的,你说得是人话吗……你难道是人家村里谁的爹娘?人家非得照顾你?人家是应该的么?人家领导能天天听你的么……还天天想要照顾得多么周到?我这么给你说吧,你连门也没有……”
“伺候自己的爹娘还达不到那么周到……人家凭啥听你支使……你这干脆回家等死吧,你就这么大寿限了……不信看看就行……腿完了、脚完了,人还不快也完了。”
清晨,一轮红日在云中挣扎,以红日为蕊、绮云为瓣,开出灿烂壮丽的花朵。一层薄雾轻轻将远方参差的楼层影印在东方的黑色幕布下。不一会儿,红日升上云层不甚明亮,黑色的幕布背景仿佛连绵的群山,拱出霞光一片。
在幕布般的“群山”下,楼层朦胧而渺小。窗外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色匆匆。
张小强跟父亲确认身体状况后,两人商量准备咨询一下医生,若无必要的事情,能否可以出院了。
查房中,主治医生姜必昌依旧来到张祖华的病床前吁寒问暖。张小强问:“姜医生,我父亲动手术之后已十四天了,明天就是第十五天。我跟我父亲确认了他的伤口情况和身体情况,我觉得可以出院了。你看看有时间的话,就帮我们看看伤口,再确认一下,看能不能出院。”
姜医生抬起头,算道:“动手术到现在已经十四天了……嗯,差不多了,我来看看伤口……”
说完,他走上前去,揭开张祖华的被子,轻轻撕下纱布,查看纱布下的伤口。因为是微创,所以只看到三道相隔间距不远大约一厘米的伤疤,看起来早已经结痂,恢复得不错。
姜医生点头道:“嗯,老爷子恢复得不错。这样吧,等会儿查完房后,我过来帮你父亲换最后一次药,换完之后你们就可以安排出院手续了……”
张小强说:“谢谢。”
姜医生道:“不必客气,我们也是按照规章制度行事,伤好了就可以出院,伤不好,即使时间到了,也不能擅自出院……你父亲伤口恢复得不错,除了跟微创有关系之外,跟你的用心照顾也是分不开的……”
张小强说:“照顾好父亲也是应该!”说完之后,姜医生离开。
半个小时后,姜医生再次来到病房,在张小强的帮助下很快换好了药物和纱布,然后笑着说:“好了,你们可以办理出院了。”
张小强说:“多谢。”
医生离开后,张小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告知父亲已经可以办理出院,让她通知园区物业上的赵主任,两人下午一块来到医院结算住院费用。张小强则开始收拾病房里的一切物品。
一切处理完毕,张小强安静下来,继续捧起他的书籍。不过他看了短暂的一会便放下书,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想这十五天来所见到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他回想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和多重的抉择;他回想他心路历程的跌宕起伏;他回想这医院里的各色人等;他回想所感受到的悲惨和温暖。
他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收获颇多。虽然只短暂的十五天,却仿佛十五年一样,让人刻骨铭心。他感觉他收获了亲情、收获了认识、收获了经历、收获了对人性的理解,看到了在人性的外衣下潜藏着的阴暗面。
他了解到:一个社会人,若是在没有朋友、没有亲情、跟村子或园区没有交结的情况下,不一定是寸步难行,但至少是举步维艰的。自己的弱项便是如此,忙于工作、忙于生活、忙于自我安静的世界,隔离了外界的干扰,也隔断了别人的情感和友谊。
那么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暗暗培养了一些新的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多帮助人,多结交村子里的人员,并维系和巩固好亲情。这一切,应该就是每一个社会人的处世基础吧。
回想友情,在他的朋友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他的父亲;回想人际关系,他发现在父亲出事的时刻,他竟然举着电话,不知道该如何向谁拨出;回想能够决定村子命运的大队领导,他发现他与领导,或领导与他,在语气里都是那么的客气和庄重,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墙,即使谈好久,也很难进入问题的实质。
回头想想,自己是不是太逊了?自己是不是太弱了?这样下去的话,会不会被社会所孤立,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他又想到,在与园区物业领导交涉中,嫂子常明芬和妻子吴清韦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帮助找人代替父亲担起那三项工作时,姐姐张玲不辞劳苦,功不可没;在搬动父亲,出谋划策中,姐夫和哥哥同样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长江水清、黄河水浊,皆能灌溉沃土千里,养育芸芸万民。因此,无论能人还是庸人,皆可尽其才、有所用。因此,大丈夫一定要结交天下之君子,也切不可与小人恶人结怨。
在这场住院过程中,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发挥了重要且不可替代的作用。这在以前,是张小强从未理解到的。
另外,在十五天的相处中,张小强也体会到了“父子同体”的快乐,也算是一种亲情的回报。父亲沉稳、安详,从不提出无理要求,对于张小强的安排通常都是放手信任。所以,在整个住院期间,张小强的心踏实、安宁,乐于为父亲做一切事情。
他再次想到,通过王茂树和王茂林两兄弟对他的感悟,他之前对于人性的理解是多么的浅薄。
是,环境和处境造就人,好的环境和处境并不一定能够造就好的人;但是坏的环境和处境,一定会造就两种人,一种是恶人;一种是懦弱的人。而懦弱的人,大多囿于自己浅薄的认知中。
另外,蚂蚁并非不能撼动大树,关键是在于它能否找到他手边的杠杆,倘若宇宙中真有支点的话,地球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被撬动的。一切的制度和规则都是人为而定,并且也充分考虑了社会中人的方方面面。
所以,我们要据理力争,要走出自己的躯壳,从固有的樊笼中解脱出来,进行自我完善和改变。在这个社会上,必须能争才可以。不争是不行的。而了解社会的架构基础和运作原理,则是争的最基础。
张小强想了很多,沉思了很多,直到父亲让他下楼去买一件东西时,才将他从他的世界里拉回来。张小强一动,迅速收回思维的触角,确认了要买的东西后走出房去。
在寂静的电梯间里,张小强看见一位女生,他偷偷瞄望了几眼,发现她眉宇之间隐约有汤唯的影子,散发着淡淡的晚秋味道。
张小强不禁想起几位护士,任莹莹、王聪颖、李楠楠和刘红惠,她们可爱的面容一一出现,闪动在他的脑海里。张小强不禁哑然失笑。风划过水痕,既愉悦了风、又愉悦了水。
风未停,水深处亦未动,从此彼此天涯各自相忘。只求瞬间语言轻擦感觉的温暖。不也是很好么?我们爱花、喜欢花、欣赏它,但不一定会触碰它、拥有它。人有人的情感,花有花的温暖。
接近十点时,吴清韦联系好了赵主任,驾驶着她的小车,去园区大楼接她来医院办理出院手续。
在驶向医院的路上,赵主任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已经半个多月了……”
吴清韦说:“是啊……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嗯,今天去结算,最迟明天就能出院了……届时我父亲在家里养着,我们大家都能轻松一下……”
赵主任笑道:“是啊……这个事闹得不轻,也引起了我们园区领导的重视,影响到了我们对物业工作的重新认识和规划……张师傅出这个事,的确给我们的政府工作提了个醒啊……在保洁员受伤人中,你们是第一个提交园区处理的人员……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我们以前做的工作看来是不够啊……”
吴清韦说:“也不是不够,只能说大家都暂时缺乏经验……为什么呢?因为从园区物业来说,更加关注的是保洁的质量和人员的调配;而从保洁员的角度来讲,因为都是农村人,他们也普遍缺乏对工伤政策的了解。”
“所以,两方面都缺少一点经验,就造成了对上传下达的阻碍……真实情况是:从理念上来说,无论是企业也好、组织也好,员工在上班期间出了事故,都可算为工伤……我父亲隶属于园区物业,为物业服务,那么出事故之后,理应由园区物业承担工伤费用……”
“只不过从法律上来讲,我父亲已超出工伤的允许范围,不能获得工伤赔偿支持……但法律上另有规定,丧失劳动能力的弱势群体具有从企业或单位获得赔偿的权利……在必要情况下,可以诉诸法律……”
赵主任承认道:“这倒是……”
吴清韦又说:“不过,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不需诉诸法律,诉诸法律是一种两败俱伤的作法……双方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会成倍增加,而且是无谓的增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伤者不愿意诉诸法律,单位也不愿意被诉诸法律……”
“这可能也是造成伤者不了了之的原因之一……但反过来讲,伤者在被逼无奈之下诉诸法律,将单位告上法庭,那么园区总会支持弱势群体,单位则必须面对。”
赵主任点头称是。吴清韦仍未聊完,汽车已驶进医院大门。
两人来到病房,张祖华和张小强起身相迎。赵主任关切地问:“张师傅,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啊?”
张祖华笑着说:“恢复得很好,医院治得好,你们的关心也很到位,孩子们也照顾得不错,现在虽然不能下床,但是伤口已经好了。”
赵主任说:“主要是你的身体基础好,老当益壮,所以恢复得不错啊……我听说可以出院了,我就是来为你办理出院手续的……出院之后,就在家里好好养着,生活也方便,照顾也方便。”
张祖华说:“是啊……还是回家好啊……麻烦你又跑一趟。”
赵主任说:“跑一趟是应该的……不过听你刚才那话,似乎是对回家迫不及待了。”大家笑,病房里漾起一阵轻松快乐的气氛。
此时,吴清韦的电话响起,她接起电话出门去了。赵主任又问:“张师傅,你吃得怎么样?”
张祖华说:“吃得不少,吃得也不孬,孩子也不疼钱,顿顿给我买好吃的……所以我才恢复得这么好啊。”
他边说边笑,张小强和赵主任也沐浴在笑声中。王茂树探头听着不明所以。刘柏均和孙德少也静静地坐着,时而转过头望着这一切。
在笑声中张小强说:“我倒是觉得,我父亲恢复得这么好,身体基础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他听话……嗯,重要是听话……在公司工作,就得听领导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医院里,就要听医生的话……”
“要相信医生,并配合医生,这样的话,医生也愿意治,你也好得快……我父亲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时时配合医生,处处听医生的话,所以才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
赵主任用一种很信服的眼光看着张小强,并在短暂的沉思中点点头。此时,她的电话响起,她起身踱到窗台接电话。
大家静默无声,只听她在电话里边说着:“哦……是领导办公室的空调是吧?我知道……不过,我现在不在办公室,正在外面处理事情……你等等吧……哦……或者,你再跟另外一个人联系,让他派一个人过去……哦,好好好,不客气,再见。”
第七卷 第51章 出院
当她挂断电话后,张小强奉迎却不露痕迹地说:“领导就是忙啊……随时都有工作任务……”
面对大家稍微带点疑问的目光,赵主任解释道:“都是些小事、杂事,主要是我管着这块……我出来这会刚好就出事了……不过,这个事其他人完全可以处理得了……我这边事堆得特别多……”
张小强笑着说:“话虽如此,但不是人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管得越多,证明越有能力……这证明,单位上是少不了你的……”
当这句话说完后,张小强心底里却猛然打了一个旋,震颤了一下,他在想,我怎么会讲出如此奉迎却听起来这么真诚的话语?看这马屁拍的!
赵主任似乎早对此类话语具有免疫力,面色不为所动,只在内心中高兴。她轻轻问张小强道:“你……在哪个单位上班啊?”
通过这短短的几句话,赵主任竟几乎误认为他也是为政府部门工作的人。张小强笑道:“我在东城一个民营企业上班,做电脑这块……”赵主任却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似乎在心底里回味或猜测着张小强的真实身份。
此时护士入,说道:“十九床,可以到护士站办理出院手续了……”说完,看着张小强。
张小强和赵主任同时起身,他对赵主任说:“那,咱们走……”
赵主任看看张小强,似乎在迟疑吴清韦为何还未过来,同时也在质疑张小强的能力,她问:“你……也可以?”
张小强说:“咱们先到护士站了解情况,吴清韦一会就过来了。”
赵主任笑着说:“之前一直跟你对象打交道,她似乎对方方面面都很熟悉……”
张小强说:“是啊……我天天对着虚幻的电脑,解决电脑程序的运行问题,而她每天面对的都是人物,处理各种业务问题……”
赵主任看着张小强的侧面脸庞说:“你们也算是珠联璧合呀。”
张小强转头面对赵主任说:“哪有……对于她,我真是惭愧啊……”
护士将一大堆材料递给赵主任或张小强,该签字的签字,该画押的画押。护士说:“材料齐备了,你们去前面的门诊大楼三楼办理结算吧!”
张小强作了一个请的动作,对赵主任说:“赵主任,咱们走吧!”
在狭窄的电梯间,沉闷的空气里,两人都感觉披负着一层厚厚的壳,不过他们表情淡然,呼吸平稳,处在尴尬的气氛中,默默等着电梯降落。
楼下,吴清韦挂断电话笑着迎上来,亲热地挽着赵主任的手说:“有点小事耽误了一些时间……材料都拿下来了是吧?咱们走,去对面三楼办理结算……”张小强转身告辞,再次回到病房。
约摸二十分钟后,吴清韦回到病房。张小强问:“结算办完了吗?咱们可以出院了?”
吴清韦叹道:“还不行,看来得明天了,赵主任从单位拿来的材料上缺一个公章,到这卡着走不下去了。”
张小强以疑问的眼神望着吴清韦。吴清韦补充道:“盖个公章不费事,但她的领导去出差了,明天才能上班,所以得明天了。”
张小强说:“原来如此……那赵主任呢?你没有送她回去?”
吴清韦说:“我想送她来着,可她却说她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办,自己打车要走。”
张小强说:“那好吧……只能静等明天了。”
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早晨,张小强最后一次靠在窗台。天空没有云彩,没有炫霞,干净昏暗的幕布下,升起一轮逐渐火热的朝阳,悬在、飘在、倚在、浮在、躺在、或挺在空中,寂寞、希望、壮美。
见张小强坐在折叠椅上读书,王茂林在“王式坐法”中微微侧头,问张小强:“你们不是说昨天就办好出院手续了吗?怎么还没有出院?”
张小强说:“是啊,但园区物业上拿来的材料上缺一个章,想返回去盖章吧,管章的领导却出差了,今天才能上班……所以,得拖到今天才能办理完……不过也不一定,谁知道又会出什么这这那那的岔子……”
王茂林叹道:“是啊,公家事和个人事不一样……要是个人的事,估计你们昨天就能回家了……此刻正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吃早饭……公家事,这个盖章那个签字的,少了一个人也不行!”
张小强说:“是,个人事线直,公家事线绕,得全部捋直了才行!”
王茂林不知是真诚心还是虚假义,他说:“行啊,你们这事办得算是圆满……上次我回家时我就听说了,咱们整个园区,所有村子带上公路,那么多的保洁员,出事磕着、碰着的真不少,你们是第一个争取到由园区出面处理的人……”
“你们不简单呐!你嫂子媳妇去跟园区谈,姐姐又能跑里跑外替你爸爸找帮忙干活的,你吧,看似啥也没做,在医院里照顾你爸爸无微不至……别的大话不敢说,在咱们全院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好陪护……”
“另外,你吧,平常没言没语的,可是问到你的时候,你却总能说出个一二三的道理来……不简单呐,你们这事真算是圆满……”
张小强说:“圆满谈不上,毕竟谁也不愿意出这档子事……我父亲这一磕着,又是误工费、治伤费、陪护费,家里孩子也没法看,这一出一进一耽误,这个家损失了多少啊!并不单单是能用金钱来计量的……”
王茂林把话题扯远道:“唉,最圆满的还是营口那小子,擦破了个皮,白白住院休息了七八天,还硬要了人家四万元!四万元啊,普通老百姓得挣多少日子……他还耽不着工作、生活和赚钱……他这个钱来的真容易……”
“人家那大姐夫那真是厉害……瞅准了机会,看准了政策,就这一下子,一年都不用再干活了……”语气中满是羡慕,仿佛恨不能这档子事发生在他身上。
张小强说:“这都是意外。想必再来一次的话,营口那小子也不会愿意掉到坑里……”
王茂林却一指哥哥说:“唉,你们都圆满了……俺哥,我这就愁了!成天半死不活的,腿不能动、脚不利索,管他吃管他喝,还闲得整天跟我打仗耍较劲……园区管他吧,他也不能自理……跟他说吧,他又不懂,从来不替我着想……”
“他要是真有本事就跟医院较较劲,让他们给开个不能自理的证明,回家之后,我也能再给他陪护……你也有人管,我也能赚个钱,这该多好啊……要不谁能朝得祖坟上冒狼烟,有事没事的往你个孤老头子身边靠近乎……唉,我这就愁了!”
张小强沉默不语。
王茂林问哥哥:“中午你吃啥?你吃馄饨哦?我中午出去买馄饨,不屑去那刁操的食堂去打那半盐不咸的刁操的饭菜了!”
哥哥大声问:“啥?你说啥?”自己耳聋的人总害怕别人也听不见。
弟弟大声说:“馄饨啊,你中午吃馄饨哦?”
哥哥听明白,立刻把头转向一边,把嘴巴撇成弧形说:“你吃吧,我是不吃那个东西!粘粘乎乎的,有啥吃头!”
弟弟说:“那好,中午我给你买馒头打菜,我得出去买馄饨吃……那馄饨多香啊,吃馄饨喝汤,说起来我还真馋这口。”
弟弟出去抽烟了,哥哥面对病房里的人,半是牢骚半是嘲笑道:“哼……这还是一辈子赶集的人,自以为精明的了不得……整天买馄饨吃,馄饨馄饨,馄饨是啥?就是糊涂。”
十点来钟的时候,吴清韦和赵主任再次来到病房。这次比较顺利,很快办好了出院的手续。吴清韦来到病房找到张小强说:“我和赵主任都有一些工作要办,就不多呆了,你负责将咱爸爸安全护送到家……”张小强点头称是,跟她们告别,她们离开。
护士刘红惠入,要给张祖华打最后一针肚皮针。张小强问护士:“你们这哪有轮椅,我父亲必须坐轮椅才能下去。”
刘红惠说:“护士站,靠近入口的地方,有好几辆轮椅。”
张小强看着她胖乎乎柔嫩可爱的圆脸,说:“哦,那就好!”
父亲却开玩笑说:“我不用轮椅,那玩意更麻烦,我自己顺着楼梯滚下去就行,那更快……”刘红惠护士笑。
张小强说:“滚下去?那可不行!砸烂了人家的楼梯我可赔不起……”护士更乐。
张小强瞅着打好包的物品说:“平常一件一件的往这里拿东西,看起来不多,这一收拾还挺吓人的,你看,这大包小包的,咱这小车还能盛开吗?”
不等父亲回答,他又说:“你先等着,我先将东西一包包拿下去放车上,最后再用轮椅载你下去……”父亲说好。张小强下楼上楼四五趟,小车终于满了,在后座留出一个只能容父亲坐的地,他再次上楼。
在父亲坐上轮椅的时候,他看看时间,中午十一点十分,他说:“嗯,这个点正好啊,耽误不了回家吃饭啊!”
张祖华沉默不语,张小强跟病房所有的人一一告别,然后推着父亲走出病房。在长长的廊道里他边走边叹道:“走喽,回家喽……”
经过护士站时,他有意识向护士站里望去,但见护士行色匆匆,对任何人的离开无动于衷。张小强再叹一口气,慢慢地推着父亲离开。
在楼下,在张小强的车前,他这才发现,父亲和轮椅距离车子虽半米之遥,但要父亲脱离轮椅登到车上却并不容易。要抱他吧,张小强难免力量不足,况且窄小的车门根本无法轻轻松松安放父亲。
父亲说:“你扶着轮椅就好,让我自己来,我慢慢地挪动,一点一点地挪动,这个急不得也躁不得,还是我自己来……”
说完,父亲尽量收紧左腿,抬起右腿,左手扶住轮椅,右手抓住车门,借助着张小强对轮椅的推力,慢慢地向前挪。恰就在此时,张小强的电话响了。父亲说:“别管我,你先接电话,许是重要的事。”
张小强接响电话,原来是村里的党委成员张钧朋,张小强立刻说道:“三哥啊?”
张钧朋说:“小强啊?五叔怎么样啊?他的身体恢复得好不好?你们还在医院里吗?”
张小强说:“你五叔恢复得不错,今天上午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现在正在上车,一会就能到家。”
张钧朋似是惊讶道:“哦……已经出院了啊,这么快?嗯……这是好事……我和你钧明哥还以为这会去医院看望看望五叔去。”
张小强谦让道:“欸……别来了,你们也是比较忙。”张钧朋说:“那好吧,既然今天就能出院,那我们等五叔来家时再去看他吧,那下午吧。”
张小强继续谦让说:“不必了吧……”对方说句“那怎么行”然后挂断了电话。
张小强对父亲说:“是三哥张钧朋,他说要来看你……”
父亲此时刚刚挪动到小车上,似乎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气喘吁吁说道:“还来看我干啥,大家都那么忙……唉,这个病真是治人,躺在病床上才半个月,整天吃好的喝好的,又不干活,一点力气也没攒下……”
张小强笑着说:“那是因为力气从来都不是攒出来的,而是练出来的……”
父亲说:“是啊……我那时整天打扫卫生,又干这干那的,也从来没有感到累得慌,相反倒是浑身有力气……这好,住几天院享几天福,倒是没有力气了……”
张小强笑道:“这哪是享福啊,这简直就是受罪……不仅受罪,而且还受疼!”两人笑罢,张小强驱动汽车在灿烂的阳光里,缓缓地离开医院。
回到家吃过午饭后,张小强说:“我来收拾收拾屋子吧,又脏又乱的,哪像是迎接病人回家的样子……况且,又快过年了,得有点过年的气氛不是?”说完,搬沙发、挪床、扫地、抹桌子,忙得不亦乐乎,屋子里乱作一团,灰尘暴起。
第七卷 第52章 确立了工作方向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轿车刹车的声音,当车停稳后,从车上跳下两人,是村委主任张钧明和党委成员张钧朋,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家来。
张钧明对满屋子的脏乱和尘土视若无睹,沉稳问道:“五叔出院回来了吧?”
张小强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两位领导,也是两位哥哥,忙扔下扫帚拍拍双手道:“是是是,刚回来,你看这家里乱的,我正在收拾……欢迎欢迎啊……”张钧明和张钧朋走进屋来,也不管脏乱,随便拖了两只小凳,不介意上面散落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来,微笑面对着张祖华。
张钧明说:“出院了好哇,五叔,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啊?”
张祖华说:“恢复得不错,估计拄着拐杖都能走动了……”
张钧明说:“那就好,那就好……那医生怎么说?”
张祖华说:“医生让我至少卧床两个月,在床上怎么动都不要紧,但是一定不能下床……因为伤口好得快,但要等骨头长好,跟钉子融合到一块,长结实了才行,这需要再等两个月……”
张钧明说:“那你一定要听医生的啊,可千万不能自作主张……”
张钧朋也在一旁说道:“是,可不能干些着急的事,一定要等养好了再下床……什么事也不能急于一时,既然伤着了,养伤和身体才是最主要的……要是再伤着,那就更啰嗦啦……”张祖华点头称是。
张钧明解释道:“其实我早听说你这个事啦,早想到医院里去看望你……”
张祖华谦让说:“还看啥呀,我几天就好了,本就是个红伤而已……”
张钧明说:“那可不行,你可是一位彻彻底底的老党员啊,说句实在话,你为咱村里的老百姓们服务了一辈子,于情于理,我们作为村里的领导,都要来看望看望你……”
张钧朋也说:“钧明说的是。不来看看你,我们于心不忍啊!说到底,还是来晚了,这一段时间天天开会、检查,本想着昨天去医院看望你的,可是村里又来了驻村干部,我们实在是脱不开身……”
最后张钧明说:“不管怎么样,事情既然都发生了,就要静下心来好好养着……那我们也不多呆了,一会还有事情要到园区里去……这里有三百元钱,是我们的小小心意,你务必要收下……”
张祖华慌忙摇手谦让。张钧朋也从兜中掏出三百元钱,硬塞到张祖华手里说:“这都是应该的,你多少买点营养品啥的,本来也不多……再谦让就是嫌少了……”说完,两人起身离去。
张小强拿着钱追出门外,一再拒绝,张钧朋推着他的手说:“小强兄弟,别这样,让五叔买点营养品,你要是再谦让,反倒为难我们了……”张小强只好收下,目送着他们发动引擎,拐过胡同消失在视线之外。
晚饭过后,一大家里的张祖尧叔和婶听闻出院的消息后来到张小强家,看望张祖华。陆陆续续,哥哥张大强和嫂子常明芬,姐姐张玲和姐夫张守营一家人也来了,想必他们已吃过饭。但是张小强忙里忙外的,家里仍未做饭。
在母亲用电锅熘馒头烧汤时,张小强则陪着来人一块说话,端茶沏水。张祖尧说:“这个老了啊,骨头就脆,说不定啥时候就磕着,有时候还真是防不胜防……不过,该注意还得注意。”
张小强说:“是啊……怎么说呢,这次爸爸磕着也算是好时气,还没有磕着腰,没有磕着头啥的。”
张祖尧纠正说:“只能说是孬好时气,不能说好时气,要是好时气的话就磕不着了……”
此时,母亲对张小强说:“我停火了,馒头和汤一会就能出锅……你炒个菜咋的?”
张小强应了一声来到外间,张小强左看右看,家里也没什么菜了,只有躺在桌角下的一棵大白菜。那就炒白菜吧。张小强手脚麻利,剥白菜、洗白菜、切白菜,并切上辣椒和葱花,然后将之端到与里间一窗之隔的厨房内,开始生火炒菜。
不一会烈油滚滚,辣椒和葱花发出美妙的香味,张小强果断将白菜“哧”一下倒入滚烫的炒锅里,左手掂勺、右手掌铲、上下翻滚、油烟刺鼻,并伴随着火光腾腾。
在炒菜间,他下意识地隔着窗户向里间望,叔叔张祖尧也正在转过头向这边张望,看那种神情和笑容似乎在对张小强的表现赞不绝口。
白菜很快炒完,被张小强盛到细瓷盘内,舀上凉水三下两下刷完炒锅,端着菜盘快速来到里屋,往饭桌上轻轻地一放。此时,母亲也已经掀开锅,正在往饭碗里舀汤。
张祖尧对张小强赞叹道:“你行啊,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来!”
张小强听后谦虚地说:“谈不上啊……原来听人说‘各人一段才’,那时候理解不深刻,后来这一住院,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你看看,跟园区物业打交道跑报销费用的那件事,全是我嫂子和吴清韦做的……”
“帮我爸爸找他承担的三项活计的替代人,全是我姐姐在村里帮着跑的……在医院的时候,有个搬动爸爸、扶着他检查或动手术,除了我哥就是我姐夫……其实我啥也没干,自己就是光擎着……”
张祖尧更加赞叹道:“你听听……俺那侄……人家有功劳是往自己那扒扯,他倒好,有功劳全都让给别人了……”
嫂子常明芬说:“我都没脸来了,我光跑了跑腿散了伙,也没来替替你给五叔陪陪床,一直都是你自己在那里……”
张小强说:“欸,别这么说,还是说‘各人一段才’,每人有每人的特长,你的特长是跑外,我的特长是对内;你有谈判的能力,我有陪护的耐心,大家各司其职,这个事情就好办了……你和吴清韦把报销这个大事跑下来,已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哪能再让你干些啥人都能干的小活,那也太大材小用了。”
众人笑。
张祖尧说:“你听听,这老侄子说得多好……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啦……的确是进步很大啊……”
张小强说:“唉,不管我怎么进步,但是我的弱项倒是很难突破啊!这说起来,我们这个大家子,老兄弟五六个,少兄弟也不少,就根本没有一个能走出家门的男人……说起来真是令人惭愧啊。”
吴清韦也说:“没有什么惭愧不惭愧的,还是说各司其职,大家合作得好,这件事情才这么顺利啊……”大家点头称是。
张小强边吃饭边说:“出院也是好事,大家忙忙活活也都跟着受了累……这么着吧,哥、嫂子、姐姐、姐夫,明天中午正好是星期天,你们都带着俩孩子来我家,咱们在家办个席,一块吃吃喝喝,热闹热闹。”
嫂子说:“算了吧……老人刚回家需要清静,我家四口人、姐家四口人,闹闹哄哄的,老人能受得了吗?”
张小强以征询的目光看着父亲。张祖华说:“不要紧啊,你们热闹你们的,我照样睡我的觉,又不受你们的影响……既然小强提出来了,就当为我庆祝庆祝伤口治得好,能够顺利出院吧。”
张小强这才说:“对,是啊,还是你五叔说得好,一大家子凑到一块,热热闹闹的,也不为吃好喝好,就是乐呵乐呵……”众人点头称是。
晚上八点半,张祖尧和哥、姐一家人相继离开。
张小强坐在沙发上,开始跟家人谈起医院的见闻,谈起每个病人的受伤原因和如何处理的故事。在谈到王茂树王茂林两兄弟时,他深深地叹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人性的深度,在之前的三十几年里,我见过善良的,也见过不善良的,”
“况且在咱们这个大家大口的家族里从小长到大,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们……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所了解的人性善恶只是九牛一毛,有更多人性的缺点还没有看到……”
母亲问:“你说的是谁?”
张小强说:“王茂林你认识吗?就是隔咱村不远梁家村的……”
母亲回忆道:“梁家村的,王茂林……哦……是不是那个常赶咱们村集,卖虾酱的?”
张小强说:“对了。看来,这集上的人你都认识啊!”
母亲笑道:“也不是都认识,我只是买他一回虾酱,回来却发现上了当,所以对他比较有印象……那个人个子不算高,长得很瘦,两只眼窝洼洼着,一看就不像好人……”
张小强说:“可别这么说……不过你说得倒是很对,想想看,他都爆料了,一斤虾酱进价一块五,他能在集上卖十五,你想想这是个什么概念?能不上当吗?”
母亲说:“是啊,可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买过他的虾酱……我都是买另外一个人的,另外那个人的虾酱真不错!”
张小强说:“以后说啥也别买他的虾酱了……就是馋死也不能买……吃了他的虾酱我怕得痔疮……”
母亲笑道:“你这个孩子……光劝我别说人家,你这一句话,比我那十句都厉害!”大家笑。
母亲问:“他在医院里都做了些啥?让你这么讨厌他?”
张小强说:“唉,别说了……你别看咱家大家大口的啥人也有,一家不知一家,有纠纷、有口角、也有针对病人或老人的陪护问题发生过不愉快,但表面上我们还能过得去,大家至少你谦我让的,谁吃个亏谁又能赚个便宜呢?”
“但那个王茂林就不!他是一亏不吃,一分钱也要看在眼里,一分钱的饥荒简直比刨了他的祖坟都厉害呀……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不信你可以问我爸爸,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全程见证人。”
妻子吴清韦说:“你说得他真有那么厉害?”
张小强说:“是啊,不说不见的话,你根本无法想像得出来……完全就是一种撕破脸皮的咆哮和一种浑身**裸的贪婪和唯利是图……我才是真真正正见识到了……”
“至于我们做任何事,首先要基于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他则不然,无论面对谁、面对任何事情,他都为所欲为,已失去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羞耻心,完完整整掉进了自私和贪欲的陷阱……凡事做绝,不留活口!”
吴清韦喃喃道:“凡事做绝,不留退路,这是要作死的节奏啊。”
张小强说:“是啊……这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同时,也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做事,一定不要做绝,而是要尽量做到恰到好处才好……在医院十五天的见闻,种种事件,彻底把我从孩提时代的善良和纯真中拔将出来,反映到我的内心,促进了我的思考,使我对人生和社会的认识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吴清韦说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有弊必有利,要辩证地看待问题……看来,爸爸的这次事故并不完全是坏处,反而促进了你内心的成长和进步。”
张小强说:“是啊……在医院里我收获颇多,不仅思想上有了新的认识,并且我还见缝插针,读完了五十多万字的《人生哲思录》……见闻、读书再加上思考,倒使我真正静下心来,确定了我以后的工作方向。”
吴清韦说:“什么方向?说来听听?”
张小强说:“我基本确定了……尤其是经历过王茂林王茂树两兄弟的事情之后,我想将他们的事情写成小说……或许通过这本小书,我能走上写作的道路……那么在以后,除去家庭和生活的必须,我只做三件事:就是读书、写字和思考……”
“当然,有时候我难于抵御读书的诱惑而挤占写字的时间,这令我痛心不已……一对巨大的矛盾,不是吗?读书是享受,写字是创造;读书是眼前的支出,写字才是未来的收入……先创造再享受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可惜,对上述三项我都无法舍弃,她们已化成我的生命……简单打工糊口虽然能保证我的物质所需,但永远无法满足我的精神所需,打工能维持我的物质生存,但无法给予我精神上的养料……更关键的是,我目前排斥一切读书与写字的工作……”
“读书与写字之外的任何工作都令我痛苦,因为我是如此不愿意被淹没在令人生厌的人际关系中……是啊,谁又能脱离精神生活而仍能够快乐的生存呢?我宁愿靠有限的物质贫瘠地生活在丰富的精神中,也不愿意背负着精神的巨债在做着看似眼前繁荣的工作,过着与精神所背离的生活……”
“因此,目前我宁愿穷困潦倒,生活在生活的煎熬之中……”
第七卷 第53章 日理万机
“那么,”吴清韦道,“你那创造伟大的、全球性app的梦想呢?”
“不要了!放弃了!”张小强黯然道。
“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因为我知道永远实现不了……我的能力永远配不上全球性app的野心!”张小强道,“所以我干脆放弃!”
吴清韦叹道:“你呀!也是一个极端的人!”
张小强说:“或许是……不过,目前这种穷困潦倒的生活可能会持续好久,但,太阳迟早会从东方升起的……”吴清韦沉默不语。母亲和父亲低头假寐,因为他们知道,此时的话题已远远超越了他们。
张小强压低声音,尽量将声音范围仅传播到吴清韦耳边,他说:“另外,之前我总觉得和咱老爸的关系处于一种不太清晰的、甚至陌生的感觉……虽然我是他的亲儿子……不过现在不了,在医院陪了他十五天之后,我体会到了人们说的那种‘父子同体’的快乐和感受。”
吴清韦叹道:“看来,你是真进步了啊!”
短暂沉默,吴清韦看看钟表,再看看情绪激昂的张小强道:“时间不早了……你还有其他所得吗?”
张小强说:“只有最后一句了,那就是:做为一个社会人,在做任何事时,一定不能让人讨厌。因为一旦受到大多数人的讨厌,你就被判了沟通的死刑,成了孤独的社会边缘人……而王茂林,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社会的边缘人……他不是努力成为,而是已经成为。”
又是一个早上,阳光明媚。
小女儿张尊乾正在玻璃长廊下玩耍,吴清韦正在廊下收走晾干的衣物。好一会后,见奶奶和爷爷未走出屋门,于是张尊乾蹦蹦跳跳来到奶奶屋,妈妈也跟去那里。
张祖华正坐在床上喝水,他见张尊乾过来后,拍打着手招呼道:“乾乾,过来,爷爷抱抱你……”
谁知张尊乾一反常态,却转身离去,扑在吴清韦的腿上。
奶奶笑着对爷爷说:“这个小家伙,就是聪明……知道爷爷走不了路,没法抱她玩耍,所以就不跟爷爷了……”
张小强说:“不是,你这种说法未免太夸张了……你不能因为某天早上刮大风,就以此判断这一天必然会下大雨!乾乾不跟她爷爷,就今天早上来说,是因为她的妈妈还没走……她是有妈妈不跟爷爷,有爷爷不跟奶奶,有奶奶不跟爸爸,有爸爸不跟姐姐……就是说,我们在她小小的眼中,是有等级的……”
母亲喃喃着表示赞同。
张小强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吴清韦道:“后续咱爸爸的误工费怎么报销?你是怎么跟赵主任谈的呢?”
吴清韦说:“所有的报销首先由赵主任进行,她携带出院后的材料和单据,去保险公司通过‘雇主责任险进行报销……报销完成后,剩余部分额度再由咱们报销……不过‘雇主责任险’现在还不能报,还需要医院提供的住院病历,半个月后病历才能复印呢。在此之前,只能等着。”
张小强叹道:“这么复杂……听得我云里雾里。”
吴清韦说:“报销事务,哪能像扯一条毛线就到头的那种顺利,耐心等着吧!”
张小强又问:“当时你有没有跟赵主任谈一谈,关于我的陪护费问题……我半个月不上班,在家还得照顾爸爸半个月,这块费用怎么算?”
吴清韦说:“这个……刚开始谈的时候杂事太多,我不明白的问题也不少,所以没有提及此事,唉,依我看就算了吧。你当儿子的替亲爸爸做陪护,赔点就赔点吧……更何况,你已体会到了‘父子同体’的快乐,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张小强说:“好吧。”
后来张小强给父亲解释:“当时吴清韦并没有跟赵主任谈家属的陪护费问题,所以这块就算了。”
父亲得容人处且容人,善良了一辈子,宽容了一辈子,吃亏了一辈子,到得现在,也是尘事看透,他说:“你们看着办吧。”
望着父亲慈祥的两鬓斑白,张小强又突想起,父亲还有一个“银民安康”险种,那么,这个险种能否报销呢?吴清韦对这个险种却不知情。
张小强打电话向保险公司咨询,客服人员告诉他:“可以报销,须提供险种合同、医院病历、医生诊断证明、银行卡来即可。”
张小强心下戚然,自言自语道:“又是医院病历,又得半个月后才能去复印……”
吴清韦说:“物业报销‘雇主责任险’时,也用到医院病历,但复印医院病历必须持有病人的身份证,届时他们一定会通知咱们……他们所报的款项多,理论上应该比咱们着急……况且,咱们这个能不能报出来还是未知数,所以咱们不必着急,等物业给咱打电话吧。”
张小强却说:“那不行啊,你没听说保险报销时,要根据每次报销的剩余额作为根据,所以咱们该早报还得早报,争取在他们之前将咱们的‘银民安康’报出来,先确保自己的这一块再说……我说的对吧?”
吴清韦笑着说:“放心,你完全不用担心物业做事的速度。”
张小强说:“那也不能一棍子打倒一片人,在时间上能向前就得向前争取。”
吴清韦笑着说:“好吧。你可以先把除医院的材料都准备好……”张小强点头认同。
接下来张小强打通了本村会计张京山的电话,张小强说:“三哥?”
张京山说:“小强啊?你父亲出院了是吧?挺好吧?”
张小强说:“是的,恢复得不错……三哥,我问你个事,我父亲出院后保险报销那个事,你以前说过的‘银民安康’险种。”
张京山说:“那个事我记着呢,自从上次跟你们说了之后,我就想去保险处拿那个材料,可是保险处的负责人到外地出差了,半个月后才能回来,还得等几天。”
张小强说:“哦……我以为那个材料在咱们村里放着呢!”
张京山说:“没有,村里只是负责帮助村民们整理资料和传达,并不保管材料,况且这材料本身就是保险公司的,跟咱们无关……只有村民出险了,需要报销时,才需要从保险处申请个人相关的证明材料。”
张小强问:“你说的这种材料,应该就是‘保险合同’?”
张京山说:“应该是……它包括两种材料,一种是个人持有的,一种是专门报销用的。”
张小强说:“哦,那此事不急,等几天吧。”
张京山说:“嗯,不用着急,出险后应该有半年或一年的有效期限,完全有时间……过几天,我拿出材料后就给你打电话。”
张小强放下电话在院子里徘徊,大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见其面、先闻其声,一句清脆响亮的话语在门外由远及近:“小强在家里啊?没去上班吗?我今天才知道你爸爸出院了,撂了扫帚瞅个机会就来看看他。”
张小强忙转头来看,正是替爸爸打扫卫生的刘云花,他忙说:“哦……嫂子啊,快来快来……”他又低头看见刘云花的手里似乎提着一包礼物,又赶忙说,“来看看就来看看吧,你还提东西干啥?邻居百家的,大家关系都这么好,没这个必要啊。”
刘云花说:“看你说的,不愧是文化人,就是能说会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可是大毛病……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今天赶集买了两只白条鸡。”
张小强说:“嫂子,你可太客气了。”
十几分钟之后,刘云花匆匆起身道:“不行啊,我得走啊,我那打扫卫生的车子还在大街上扔着呢……我是瞅了个空……别让物业检查的把我逮着了罚我十块钱!”
张祖华笑道:“快去吧,我也是干保洁的我知道,为人民服务,就得上上心啊。”
刘云花在笑声中离去,跨出屋门时,看到了堆在屋子里的一袋垃圾,她说:“正好啊,我把这袋垃圾给你捎出去吧。”
张小强连连阻挡,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刘云花却硬生生地推开他的胳膊,提着垃圾自顾自离去了。张祖华赞道:“好人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个月过去了,物业上仍然没有动静。几天之后,张小强正在家里洗衣服时手机响起,张京山打来了电话。张小强接起说:“三哥?”
张京山用沉静里带一些愉快的话语说:“那个‘银民安康’的保险材料我拿出来了。”
张小强说:“那太好了。”
张京山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保险公司报销?”
张小强略一思索道:“本想尽早不尽晚,但我父亲的医院病历还未拿到,缺少手续也没法办理,这样吧,你先将材料放在你家里,这几天,当我拿到医院病历的时候再跟你联系。”
张京山说:“好吧。”
又五天过去了,物业仍然没动静。张小强急躁不安,原想着尽早弄完上班,但这计划迟迟无法实现。本想自己先去医院取得医院病历,想来终究不妥。于是在星期一上午,张小强拨通了物业赵主任的电话。
张小强说:“赵主任,您好……我是保洁员张祖华的孩子,现在出院二十天了……我们村有个‘银民安康’的保险可以报销,需要去医院复印病历……你若去办理‘雇主责任险’报销的话,也需要复印病历,同样需要我父亲的身份证才能复印出来,咱们一块去吧?”
赵主任说:“好的,我正在考虑这事呢……没想到你的电话就来了……啥时候去?你有车是吧?那我跟随你的车去吧。”
张小强说:“好,我上午九点到你们大楼门口等你。”
张小强八点四十五分便到了大楼门口,看看并无人影,便拨通了赵主任的电话,赵主任说:“好,我马上下去!”
可时间过了好久,张小强才见到她的身影,利索的短发、干净的面庞,一条猩红的丝巾在风中飞舞,风衣皮鞋,浑身上下紧趁利落。
张小强鸣几声喇叭,赵主任张望几眼,提了提肩头的黑包,走上前来,拉开车门,在副驾上坐定,一甩头发把包放在胸前问:“张师傅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啊?”
张小强将头自然侧向副驾,看到了赵主任的俏眉玉颜,内心不禁感慨,感慨这种人员,在物业上朝九晚五,没有工作和精神上的压力,虽然已近五十却富于教养,丰韵犹存。他说:“谢谢赵主任的关心,我父亲恢复得不错,借了一双拐,偶尔也能下床了。”
赵主任说:“张师傅常年干活,恢复得这么好,是与他好的身体基础分不开的。”张小强点头称是。
张小强说:“赵主任平时工作繁忙,可以说是日理万机……我父亲这个小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您真是受累了。”
赵主任笑道:“小张同志,你一既不是公职人员,二又不是商业或营销人员,不过你这小嘴叭叭的,真能忽悠啊。”
张小强也笑着说:“哪有啊,您这可真冤枉我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赵主任笑说:“能把忽悠弄成真事似的,又能把玩笑开得如此认真的人,我不是没见过,但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张小强说:“听出来了,您这是夸我!”
赵主任笑着说:“是啊,我是在夸你……说得每句话都让人受用!不过,说我日理万机就太过了,工作繁忙倒还是时常有的。”
汽车缓缓驶入医院。张小强锁上车,跑在前面,指引着赵主任来到医院档案室。呈上父亲的身份证后,档案人员问:“需要复印病历是吧?”
张小强回答是,档案人员又问:“复印病历做什么用?”
张小强回答:“保险报销用!”
档案人员说:“好,请稍等!”然后,去寻找资料并进行复印。
张小强请求说:“帮我复印两份吧,我们有两个保险,分别是‘雇主责任险’和‘银民安康’保险,谢谢!”档案人员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第七卷 第54章 今天去报销
复印机的声音刷刷响动,闪烁着一明一暗的灯光。
张小强有意无意对赵主任说:“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大街上的小门头复印店,不像在医院里。”
赵主任似作答又似自语道:“这种工作倒是省心,没有杂七杂八的烦心事。”
不一会儿,档案人员取出复印好的纸张,在案板上“嚓嚓嚓”对齐,熟练装钉完毕。她在递给张小强时说:“好了,去门诊楼大厅盖章吧!”
张小强说:“谢谢,多少钱?”
“十五元。”
张小强迟疑了一下,他并不想掏这个钱,但在赵主任翻包时他说:“我来付钱吧,我看有没有零钱!”说着他的手伸向裤兜,但迟迟并未掏出,似乎裤兜将手卡住了,脸上还呲牙裂嘴嘟囔着,“啥呀,裤兜里这都是些啥呀……”
赵主任已经翻出零钱笑笑说:“我来吧……我想法子再报销。”
张小强笑笑,看看表,时间还不到十点,说道:“赵主任,我还要去骨伤科开一个诊断证明,一块去吧?”
赵主任说:“这个我不需要了……在你父亲出院的那天,我已经开好了,你自己去吧。”
张小强说:“那好……不过,你先等我一会吧,或者你先去盖章……我完事之后找你,然后送你回去。”
赵主任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
张小强笑道:“那哪行啊,光管接不管送那还了得,这也没法向你们领导交待啊……这也好说不好听啊。”
赵主任笑着说:“又来了……我另外还有事。”
说完她将手掌张开拢在嘴边,意欲靠近张小强耳边。张小强会意,也急忙将耳朵凑向赵主任,并注意保持适当的距离。赵主任轻声而神秘地说:“我要去逛街。”
张小强笑道:“那好吧,我就不管你了,把其中一份病历给我……你只将你需要的那份盖章,弄完之后你就先走吧。”
赵主任悠然转身离去,张小强挥手,目送其离开,但见赵主任风衣飘舞,发丝和黑包在阳光下美妙地摇晃着。
直到她消失在门诊楼的推拉门外,被门玻璃反射的光亮所遮挡,张小强才转身上楼。在六楼的护士站,他第一眼看到了笑若灿然的任莹莹。
她笑着问:“你怎么又来了?”
张小强说:“我要开个‘医生诊断证明’,姜医生在吗?”
任莹莹摇摇头,遗憾地说:“他不在,他已经被调到急诊科了,据说由苟主任负责接手他的事务,但现在他们两个的工作还没有交接完成……恐怕你得过几天再来了。”
张小强沉吟道:“哦……这事真不巧!”
任莹莹关切地问:“事情很急吗?”
张小强抬头说:“那倒不是……那我改天再来吧……谢谢你!我走了。”
任莹莹说:“不客气,你慢走!”
张小强挥手离开,皮鞋敲击在长廊里的声音由近及远。张小强没有回头,却始终感觉背后闪烁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又过了几天,张小强估计医院里苟主任和姜主任的交接应该已经完成,可以开诊断证明了。于是他拨通了张京山的电话。
他说:“三哥,你在家吗?在家是吧?我一会去你家拿‘银民安康’保险的资料……哦……什么时候去?我想了,尽早不尽晚,下午就去。”
张京山说:“嗯,那正好,我也正打算去趟保险公司办点业务……两家保险公司相隔不远,我跟你的车去好了。”
张小强说:“好,没问题,你说个时间吧?”
张京山说:“下午还要接孩子,一点就走吧!”张小强说好。
下午,不到一点钟,张京山拿着材料来到张小强家里,跟张祖华几句闲谈后,他们便驱车出发。张小强急驰如飞,在半路上说:“我得去医院一趟,开个‘医生诊断证明’……我很快就出来。”
张京山在车上等,张小强摔上车门,撒脚如飞跑到骨伤科找到苟主任。他说:“我需要保险报销用,开两份‘医生诊断证明’吧……需要这份证明的机构很多,我做个准备也好。”
苟主任惊讶道:“开两份?这个证明怎么能开两份呢?”
张小强不置可否。当第一份打印后,他正要据理力争,谁知苟主任道:“还是给你开上两份吧。”说完,再打印出一张。
张小强接过两份证明,笑道:“谢谢你,你是好医生!”苟主任目送他离开。
张小强撒脚如飞跑出科室,跨入汽车后张京山赞叹道:“你的速度真快啊……我就佩服你们年轻人这一点,干个业务一点就透,弄得清清楚楚,做事也利索。”张小强发动汽车,对于赞叹不置可否。汽车很快驶出停车线向前飞奔。
驰向保险公司的路上,为避免冷场,张小强谈起张京山的儿子张志伟。张小强问:“三哥,好多天没见志伟了,他现在都干些啥?”
张京山回答说:“他先是修电脑、卖电脑,这你是知道的。”
张小强说:“这我知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他的技术一直很好,我没短了找他帮忙……后来他不是搞监控来?”
张京山说:“是啊……后来自己搞监控,专门给人安装楼宇和院墙的监控。”
张小强赞道:“他可真能闯荡啊,才二十几岁,就自己开公司干事情……我都快四十了,也没有干出个一二三来,天天吃着死工资过日子……现在年龄一大,孩子也慢慢长大,就更不敢动手动脚了。”
张京山说:“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正八经上班,认认真真干事,这就挺好……老百姓嘛,安稳和踏实才是最关键的。”
张小强说:“唉,也只能这样说了……不过,我听说,志伟在市郊附近开了一个门头是吧?他的确是能折腾,有冲劲啊。”
张京山叹道:“是啊,是个五金交电门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你说,放着好好的监控不做,偏偏要去开一个门头……做监控多好啊,有业务就干、没业务就拉倒,自由自在、能放能收……现在好了,头脑一热开一个门头……”
“门头这东西,你必须要盯上才行……这下把人完全拴住了……有个赚头还行,要是没赚头说赔就赔……又房租又水电费的……这让我很担心。”
张小强劝道:“三哥,此言差矣……我跟志伟虽然不常见面,却打过几次交道,他既踏实、又稳重,并且他电脑和电子方面的技术无人可比……他既然开门店,自然有他的理由……我们没有身在其中,况且年龄大了,理解不了他的想法……这也许是他另外一个事业的铺垫……”
张京山闻听此言心下窃喜,却仍谦虚道:“他有啥事业上的铺垫啊,就是瞎折腾……从小到大在我手底把拉大的,他能吃几碗干饭我一清二楚。”
张小强说:“不过,既然他这门头开起来了,就要相信他、支持他……我反正看好他,以他的性格和技术,一定差不到哪里去……所以,无论是心理上,还是从物质或其他方面,尽可能支持就好了。”
张京山说:“说归说,当然要支持,不仅从心理上支持,还帮他带孩子……当然,在金钱方面我们没操心,逢年过节他还会给我们钱花……这么说吧,他的孩子五岁了,他几乎没看过一天,全是我们在带……他和他对象倒是很放心……除了晚上送到他们那里,其余时间都在我们家。”
张小强叹道:“这样很好,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天伦之乐,孩子不耽误看,年轻人也不耽误挣钱!”
张京山说:“说到这里,我倒是经常见到你在星期六、星期天接送孩子去学习是吧?”
张小强说:“是的,去学点课外的东西……不过,除了周末之外,其他时间也都是老人来看……有些大事小情,父亲弄不了的我再出面,不过这样的事情少。”
张京山说:“说起来,你们算是咱们村真正的‘五好家庭’、‘和睦家庭’啊!上面老的正、下面小的敬、老的能干、小的踏实……五叔这几年在大队里干活不少,也能挣钱,五婶主要在家看孩子,你对象整天没白没黑地干活,对待老人没得说,说起来人人都要挑大指……你吧,也是踏实肯干,一心向前……真是让人羡慕啊。”
张小强谦虚说:“‘五好家庭’实在谈不上,但一家人还算和睦,尤其这几年,你五叔和五婶的身体都算不错,主要盯着家里,我们两口才能安安心心在外面挣钱……钱虽挣不多,但是日子还能过得去。”
张京山叹道:“是啊,尤其是五叔,在家里主事很关键……这下好了,他这一病,给整个家庭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张小强心下一紧,深有感触道:“是啊,现代家庭,与以前那种典型的农村家庭不一样,以前农村家庭就是种几亩地,只求吃饱了算事……现在家庭不行,花销大、要求多、什么都要用钱买……一个月不干活,立刻就能感觉出来金钱的紧张……”
“每个家庭成员都是关键的一份子,每个人都是链子的关键一环,任何人一生病,整个家庭就会失控……我父亲这一骨折对我触动很大,不仅他没有收入,我还得休班对他进行照顾,也是没有收入……这一出一进,算起来很可怕,相当于无端耗费双倍的金钱……”
“唉,现代人病不起啊……说起这一切感慨良多,这几年幸亏老人身体好,要不然我们的家庭根本到不了目前这个程度。”
张京山点头称是,两人继续说着话,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寻找合适的停车位,保险公司的目的地已到了。
张小强提着材料夹踏上保险公司大楼的台阶,张京山紧随其后。在大厅里,张小强向客服人员迅速问明了业务办理流程,按照客服的指引取了一个号条,坐在一旁慢慢等待。
五分钟后,张京山说:“小强,你先在这等着,我去办理我的业务。”
张小强点头,他将张京山送出门外。为了表示自己对办业务的信心,或是因为受到三哥的夸赞,而从心底全面升起的自豪感作祟,他随口问了一句:“三哥,需要我和你一块去吗?”
言下之意竟充满了“要是我和你去的话,可能会更快点”这种年轻人要胜于年长人的优越意味。张京山真诚道:“不用,我自己可以,你在这等着吧,你的事情要紧,我这事办成办不成无所谓。”说完,径自而去。
张小强静静等待着,百无聊赖之际,他低头看看手机,抬头看看熙攘人群中的各色人等。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
有利利索索、行走如风、急急火火的,也有行动迟缓、老态龙钟、四顾踌躇的;有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也有精神萎顿、战战兢兢的。人来人往,皆行色匆匆。宽大的保险公司旋转门不断旋转,折射或反射着斑驳陆离的光影。
张小强的眼神迷离,仿佛进入到一场梦境中,或者是在光线阴暗的电影院里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人们的熙攘和喧嚣跟随时叫号的标准电子普通话织成一片,模糊不清,仿佛陷入一场混沌之争。
这使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来办业务的,而只是一个看客,默默而冷静地观察着玻璃窗之内的芸芸众生,力图避免使自己与他们、她们和它们发生生活层面上的混淆。
他的目光渐渐移向那一排整齐的柜台,移向在白底红面的大理石柜面上,宽大屏幕面前的业务人员。她们一律身着深蓝底色的工装裤,身着深蓝色的上装,脖颈上鲜明地系着一只红白相间的巾带,并折成统一齐整而漂亮的形式,与白底红面的大理石柜面相得益彰。
她们腰背挺直,一层薄而柔韧的笑容面具合适地粘贴在面部,巧妙地掩藏着深层皮肤内早已经僵化的面部肌肉和神经。她们小心翼翼,戴着那张时刻微笑的面具,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她们已经烂熟于胸,可是顾客却对此始终反应迟钝、凡事不明、不加思考而随便出口、甚至有时咄咄逼人的问话。
她们的内心应该早已经暗流摧动、波涛翻滚、骇浪汹涌。但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小鸟依人,依旧保持着亲近和蔼的微笑面容。
第七卷 第55章 资料不全啊
做人不简单、工作不容易,生活又岂不是一场涂妆抹粉的戏剧?张小强这样想道,可是这场戏剧我演不来呀。所以我仍徘徊在社会人之外,在所谓的“世外桃源”里封闭着自己,做着自己的春秋梦境!张小强又这样想着。
生活本就是一场戏剧,只因你演不下去,就被排除在成为明星的行业之外了。张小强胡思乱想着。
他又在想:“作为徘徊在‘桃源梦境’社会之外的个人,又作为被排除在明星行业之外的个人,既未真正踏入‘桃源’,又未真心地融入戏剧内,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人,我又什么资格或权利来评判别人呢?这样的评判即使有,也是偏颇的。”
一阵阵呼叫业务的电子音在大厅内反复响起,把张小强从“梦中”惊醒,张小强抬头看看电子显示牌,低头看看手中的号牌,排到自己还早呢。他低头又抬头,硬生生从“世外桃源”的梦境拉回**裸的现实,继续参与到早被安排好的这出命运“多幕剧”中。
不管接不接受,从一出生开始,你便被抛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唱主角也好、跑龙套也罢,谁也不能逃出“剧”外。
他的目光扫过整齐而忙碌的柜台,停留在柜台内东侧一位站立的女子身上。看起来,此女子无所事事,悠闲地站在那里,柜台里并无她的席位。她只偶尔动动手,帮助柜员们传递几张纸片、复印几份文件。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工作。
张小强疑惑地打量着她,她长长的秀发被强挽向上,盘成高峻的头簪,高簪造型圆润,仿佛一道黑色的缎子泛着油光。她不苟言笑、庄重典雅,眼神有意无意逡巡着四周,注意力并未消散。
她脸部洁白如玉,妆色很浓,青色的眼影和眼线,腮部造型独特,既没有酒窝,也不因瘦削而形成多重腮线,竟似巧匠有意雕刻而成,从颧骨至嘴角滑下两道对称的凹线,自上至下,柔和自然地拓宽扩大。
张小强的目光长时间落在女子那两道奇特的腮线上,惊奇了好久。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造型如此奇特的腮线。那位女子,则通过这两道神奇的腮线,整个人都庄重、威严起来,加上两眼通透明澈,营造出不怒自威的神色气质,使人肃然起敬。
可是在她这张脸庞下,却生有两片小巧而合适的嘴唇。在明亮而柔和的淡粉唇彩装饰下,巧妙化去了笼在她面庞的部分威严,使她平易而神圣起来。
长而白的颈,颈下没有普通柜员们那种好看的丝巾。
匀称的双臂、高耸的双峰、夸张的细腰、纤细白嫩的双腿、圆润的臀,都被她那身熨贴到骨髓的职业装完美地衬托出来。好合适的手工!张小强不禁在心底赞叹道。
她始终站在那一小块范围内,前后左右不过挪动五米,仿佛在逡巡她的领地。百对繁忙的柜员姑娘们,她只做几项简单的举手之劳。当然,柜员们并未要求她那么做,似乎也不需要她来做,她完全可以不必做。
在更多时间里,她便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挺拔的树,右手自然搭落在腰部,左手自然搭落在右腕,神采奕奕逡巡着过往的人群。脸上似笑非笑、似威不威、仿佛面无表情。这表情本就是雕刻好的,并不需要刻意去表露。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领班?偌大的厅堂内,所有柜员或客服们的领班?应该是。张小强这么想道。当他再一次望向她时,她的目光恰巧也递向这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张小强内心一动,来不及反应,女子眼神中倏忽闪过一丝疑惑,仿佛蜻蜓迅速在水面上留下细微的涟漪,便迅速飞远了。依旧威严、神圣而面无表情。就仿佛被蜻蜓点过的水面,待涟漪荡尽,跟蜻蜓再无关系。
可是,她那几颗细小的卵,已在张小强的水面里生发孕育。
我可能是个多情的园丁吧?张小强这样想着。看到园子里有朵奇特的花,总要多看几眼吧?也就几眼而已,等到花期凋零,园子跟花朵跟自己再无关系。只是荡漾在花朵间的生命的美,却可以永久滋润园丁的心情。
倘若没有一颗善于发现美、感受美的心灵,没有精神的信仰和滋润,又怎么能战胜这残酷世界的疲惫不堪呢?张小强乱想道。
此时大厅里回响起电子音的呼唤声,将张小强蓦然惊醒,使他回到现实世界中。他起身快速走向八号柜台前。熟悉的笑容、机械化的动作、标准化的语言迎接了他。
八号问:“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张小强坐定,下意识递上资料说:“我是办理报销的,我父亲摔倒后骨折已出院了……之前他在村里参保了‘银民安康’的险种。”
八号女子柜员接过资料,拿起张祖华的身份证在键盘上一刷,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跟父亲有关的险种列表,看着信息,八号惊讶道:“你是张家村的?”
张小强疑惑回答道:“是的?”
八号问:“那你一定认识张盼盼了?”
张小强的脑子飞速旋转,回忆道:“张盼盼?一个快三十岁的女子……你认识她?”
八号说:“是,我们是初中同学,我是孙营村的,我们关系很好。”
她的语气亲热起来。张小强的语气鬼使神差也亲热起来,不禁叹道:“世界真小啊……没想到……”感慨完成后,开始进入正题。
八号问:“你父亲这个险种,一共入了几份?”
张小强回答:“一共入了四份,村里给入了两份,个人入了两份。”
八号疑惑地盯着屏幕问:“但我看不出来呢,好像显示着只有两份,村里一份,个人一份。”
张小强也疑惑道:“不能啊,我们村的会计说是四份,这不可能错的……要不,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就在张小强拨通电话时,八号忽然道:“看到了,原来金额上有区别,这个险种二十元一份,后面的总金额上写着四十元,村里入的四十元,个人入的四十元,一共四份没错。”张小强松一口气。
八号继续问:“你父亲在哪个医院就医?”
张小强说:“区人民医院。”
“你父亲的年龄?出院多久了?”张小强一一作了回答。八号又问,“你们这个费用有没有报销过?”
张小强一怔,他没有直接参与跟赵主任的费用结算,因此并不清楚。另外,他对所有报销的来龙去脉也并不清楚,于是含混答道:“可能已报了‘新农合’。”
八号说:“若是报了‘新农合’后,应该有一个结算单才对。”
张小强根本不明白这个单子的情况,于是说:“那可能没报,我也不太清楚。”
八号说:“好吧,你的资料先放到这里……不过明天就要元旦放假了,我们放假三天,在放假之后,我们会对你的材料进行调查,根据情况给你反馈,请留下你的手机号,便于我们及时联系您。”
最后张小强问:“贵司处理这个业务需要多长时间?”
八号机械回答:“半个月到一个月,最迟一个月……有需要时,我们会及时联系您的!”
张小强说好。他再一次望望眼前这位朴实厚重、面容洁净、业务熟练的业务员,目光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道:“我啊……我叫孙娟……我的电话是138********,你可以随时拨打我的电话咨询与业务有关的任何问题。”张小强记下电话,多次道谢后离开,心情轻松地跨出门外。
在去不远处找张京山的路上,张京山迎面而来,便问:“三哥,你的事情办完了?”
张京山说:“唉,资料交上去了,不过能不能成就两说了……回去等他们调查和审核的电话吧!”
张小强叹口气道:“是啊,咱们都一样啊……我的资料也交上了,具体时间等电话,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跟保险公司打交道,钱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喽。”三哥点头称是。
张京山叹道:“保险公司的业务部门真难找啊,我找了半天、问了半天,幸亏认识俩字,才曲里拐弯找到一个深深的楼道,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那个业务部门。”
坐回汽车之后,张小强问:“三哥,你办的是啥业务啊……当然,这是闲聊啊,若是有啥避讳的,可以不说。”
张京山道:“哪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业务!这个业务就是咱村那个‘五保户’张祖文的事,也就是你叔……几个月前他去世之后,跟他身后事有关的一部分遗留款项的发放就是这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之一,需要找一个直接继承人来签字才能领取这笔款项……”
“但张祖文一无子女、二无近亲,他死后又没人明确地给他支路送葬……所以这事难办了。这家保险公司还有一个蹊跷规定,除了直接继承人之外,别人或集体都不能领取这部分遗留款项,你说这不难办了么……为了这个事,我已经跑了两趟了。”
听到这些,张小强有些脸红耳热。张祖文毕竟与他家最近,然而自己并未参与他的葬礼,更别说支路送葬了。张小强觉得自己不近人情起来。但他转而想了想,觉得自己连自己的家庭都难以照顾好,又何况别人。
张小强说:“我倒觉得这事不难办,只是保险公司抻着不想办而已,具体不知他们闹什么妖蛾子……一定有另外的规定来处理此事……如若不然,想想看,在保险公司这么长的业务时间内,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例像张祖文这样的情况么?我看不尽然……”
“翻过来想想,如若真没有另外的规定和办法,那这部分款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不成?我看不可能!”
张京山却说:“唉,浪费就浪费吧,反正是村里的事,不是个人的事……保险公司非要跟咱们较劲,也是没办法的事……村领导也并在乎这仨瓜俩枣的。”
张小强叹道:“唉!”
张京山转换话题问:“对于报销的问题我不太了解,只听说保险公司对于报销是有先有后的……照常理说,园区物业负责你父亲的住院费用后,那从顺序上说应该先由他们来报,然后你们才能报。”
张小强说:“我以前也听过报销的事,现在对此仍然一知半解,不知道具体的流程……不过我考虑了,既然园区物业上对得起咱,咱们也是良善人家,也不能对不起园区物业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应该让园区物业拿大头,我们拿小头,可以借此补偿一下我的陪护费就好……”
“我在家耽误两个月不上班,损失也是不小的……所以我想先报出‘银民安康’的款项,以弥补我工资的一部分……所以,咱也不算对不起他们……”
“再说,要是他们先报了,倘若报完全部剩余额,我就抓瞎了,我也不想再跟物业上打交道交涉这个事,以免让人认为咱们得寸进尺……只能说,谁报的早谁就沾光吧……”
张京山点头称是。
三天的假期安然无恙。第四天的早晨张小强接到了保险公司孙娟的电话。她说:“张先生您好,关于在假期前你递送本公司的那些资料,我们已经调查审核过了,你的结算单据已经经过‘新农合’报销了,在报销完成后应当有一个剩余额的单据,但在你提供的资料里没有。”
张小强皱眉苦想道:“没有?我提供的资料是齐全的啊!”
孙娟道:“确实没有,我确认过了,专门的调查人员也确认过,确实没有……所以,这个案子我们不能办理。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补齐资料;第二是撤回资料,若是不及时来取的话,三天过后我们自动为您取消此业务。当然取消后我们也会保留您的资料,等待您及时来取。”
张小强不解问:“可是,当时你要是说我缺乏资料的话,我就直接可以退回资料,何必再费如此周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