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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卷 第26章 自己的世界

    就在张小强在想“没想到此人还是个好人”的时候,却听到那人继续说:“我来陪护你,人家正儿八经的陪护那种,一天少了一百五十块不干,你给我一天五十块就行……”

    那人继续说服王茂树接受他的陪护,王茂树开始沉默不语,听到后来,嘴角渐渐飘起一缕缕鄙夷的神色。他打断那人道:“我不用你陪护,谢谢你了……”那人知趣离开。

    后来,张小强才知道,那人就是茶园孙,一个从未想过要放弃生活的人。

    菜园孙离开后,王茂树激愤地说:“咋得?茶园村那个人说,只要给他钱就给我护理……哼!要是有钱谁都可以护理,谁没有个三亲二厚的……早听说了,有一个病人雇着保姆,一个月给人家三千八,还管人家吃饭……我这还雇保姆?保公我也雇不起……”

    张小强不作声,心下道:“天天就是这一套。”

    不知不觉,两只吊瓶已打完,老头摁响电铃招呼护士进来为他拆吊瓶。

    当护士麻利地拆完打完的吊瓶,再换最后一瓶时,老头却说:“护士啊,别给我打了,我吃点药片就散伙了……这个心情不济了不得!我就心情不好哇……又要打吊瓶,我这脉管炎受不了啊,我这血管都快打成铁丝了,我草鸡(崩溃)了,快给我吃点药片算了吧……你是不知道哇,为这个脉管炎,我是上过吊也喝过药,上吊断绳子,吃药掉瓶子,老天不让我死啊……可千万别再打针了……我实在受不了啊……”

    护士说:“不打就浪费了,这可都是好东西……”

    王茂树说:“浪费了就浪费了吧!我这全身都疼,全身都是淤青啊……从二十多岁得了这个病,打了四十多年针,我都和医院打官司了……”

    护士说:“唉,不打就不打吧,上这一天班,我也草鸡了。”

    老头说:“快给我吃点药片消消炎吧,我这身体受不了啊,不能打啊……”

    护士欲要离开,张小强问:“护士,吃什么食物,利于伤口愈合、好得快呢?”

    护士回答:“炖排骨、骨头汤或炖鸡都可以……”

    护士走后,张小强对父亲说:“好,今晚咱们不在食堂吃饭了,我去外面饭馆买饭,让他们炖个鸡吃,又吃肉又喝汤,补补你的伤口……”

    正在聊天时,姐夫张守营来到病房,他带来了家用电剃刀,要给张祖华剃头。既然不能洗头,那就把头发都剃掉吧,自己舒服,人看着也精神。张小强找了几只塑料袋围在父亲的脖颈周围,以便接住落下来的断发,姐夫接上电剃刀,很快将父亲的头剃了一个青光溜滑。

    张小强说:“哥,今晚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去炖鸡。”

    姐夫说:“不了,还要回家辅导孩子做作业呢!”在陪着岳父张祖华聊了半个小时之后,他起身离开。张小强跟父亲打个招呼,出去找饭馆炖鸡。

    炖好的鸡鲜嫩可口、香气扑鼻。张小强和父亲面对面坐着,一人一勺喝着喷香的汤汁,吃着嫩滑的鸡肉、嚼着热热的馒头,谈笑风生、吃得热火朝天。吕康康不在病房,估计又跑去外面吃饭了。而一旁的王茂树则啃着冷馒头,就着吃剩的凉菜。

    张小强看到如此,心下凄然,于是找一个干净塑料袋,在炖鸡里挑拣了几块好咬、柔嫩、多肉的鸡肉,递到王茂树面前。在王茂树的推辞声中,他硬放到老头床头柜上,说:“不用客气,我们也吃不了,给你的也不多,尝尝吧……”老头感激地接受。

    吃完后,张小强泡茶,边说话,边品尝浓浓的茶香。不知不觉已到晚上八点。

    张小强收拾好茶具,问:“爸爸,大便吧。”

    父亲说:“好像还没有感觉!”

    张小强数着指头算道:“到医院已经五天了,你都没有解过一次大便,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解下来,要不然,麻烦就大了。”说完找纸找塑料袋准备接便。

    张祖华起身,查看四周,最后看到了小凳,他说:“之前你的方法不是太好,很不得劲,今天咱想个办法,能坐起来就好了……”

    张小强说:“怎么坐起来啊,这可能吗?一蹲的话,劲就全落到胯子上了,而受伤部位正好就是胯子……”

    张祖华指指墙边的小凳说:“看到那个没有?你把它拿到我的床上来,横着放下,我咬咬牙,你帮我蹭到横放的小凳上面,屁股正放到小凳两个横梁上,底下再放上便盆,来,咱们试试看……”

    张小强半信半疑,依言执行,先把小凳放好,然后将便盆里铺上塑料袋,塞到底下,大小正好合适,张小强说道:“你还别说,这方法也许真行!”

    张祖华笑笑,然后移动身体,张小强说:“慢点,我来帮你!”

    张祖华说:“不用,我自己更好,我借助双手的力量,慢慢向上挪,向上蹭,反正有的是时间……”

    张小强说:“这倒是!”

    吕康康坐在病床上,静静地戴着耳机看手机上的视频。王茂树则坐在病床上东张西望,似乎对张祖华发明的大便方法颇感兴趣。为了照顾父亲的尊严,躲避别人的目光,也为避免对其他病人造成影响,张小强自觉得走到两个病床之间,看了一眼吕康康,见他无动与衷,于是果断“哧”一声拉上床与床之间的隔帘。

    然后他再走到十九床与六十八床之间,抱有歉意对着东张西望的王茂树一笑,然后缓慢地拉上之间的窗帘。

    王茂树说:“不要紧啊,不妨碍啊……”

    张小强说:“还是拉上比较好!”

    这样,目光被隔断,这个小世界是自己的了,灯光从床顶投下来,温暖而明亮。即使有人此刻来到病房串门,也会感觉到气氛的肃穆而自觉退出病房。

    父亲起身,张小强帮助父亲褪下裤子,静静地看着父亲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向小凳上蹭。他则心情紧张,准备备随时伸出双手掩护有可能偶然发生的意外。几分钟后,父亲终于坐上了小凳。看起来,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了,张小强心下一阵放松。

    可事情并不似想像的那么简单,父亲先是呲牙咧嘴,然后肚腹鼓动,倾尽全身的力气排便。但是,一来连续五天没有大便,大便干燥;二来则是因为两腿不敢均匀用力,稍微斜侧着身体照顾着受伤的胯部,因此,更多的力量被这种紧张感稀释了。

    十几分钟后,父亲慨叹道:“看来是结住了,巴干,要不算了吧……”

    张小强说:“哪能算了呀,咱们这样兴师动众的,并且你还发明了这样巧妙的方法,简直就跟时兴的便桶差不多,你先下来,先躺着休息一会,我来想办法……”

    父亲慢慢移下小凳,张小强迅速将便盆和小凳撤离,父亲仰面躺在病床上,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唉呀,先让我歇歇,这一会,就像是干了半天体力活是的……”

    张小强笑道:“先休息下,我去找护士……”

    张小强走出病房,来到护士站,明亮的灯光下,初看时护士站空无一人,显得落寞而虚无,鞋底敲击在楼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张小强来到招待台前,双手扶住柜台向里张望,发现了一位身体微胖、面容洁白柔嫩的护士正在电脑旁值班。

    张小强上前轻声问:“你好,我是十八床的家属……我父亲便秘,解不下大便来,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护士说:“有办法。”

    张小强问:“什么办法?”

    护士说:“用‘开塞露’就可以,几天没大便了?”

    “五天!”张小强道。

    护士迅速弯下身体,从下面的小柜里取出两支“开塞露”,抬手递给张小强。张小强接过一支,说:“这么多?一只就可以了吧?”他在担心父亲是否便秘太厉害,也在置疑这种东西是否真正有用!

    护士说:“还是两只吧,你都拿着,也许用得上!”

    张小强说:“好,不过这怎么用啊?”

    护士说:“先挤出一点,润滑插头部位,然后按照上面的说明,插到肛门里,挤出若干到肠道里,之后等待是否有反应就可以了……”

    张小强接过两支“开塞露”,道谢而去。

    皮鞋底又敲击在走廊的光滑地板上嗒嗒作响。张小强的脑海里闪烁着那位护士皎白的面容和明亮的一双眼睛。

    张小强回想着护士的话,并仔细察看“开塞露”上面印着的说明,很快对其用法了然在胸。他再次帮助父亲褪下裤子,让父亲侧身,屁股面对自己,然后认认真真地操作起来。最后,张小强抽出“开塞露”,擦净收好,静静地等待父亲是否有反应。

    张小强在想,或许时间要很久吧?于是安静地坐下来,继续捧起他的《人生哲思录》。

    也许只有五分钟左右吧,父亲突然抬头道:“快,快拿小凳和便盆,我有感觉了,而且这感觉还很强烈,有点憋不住了!”

    张小强连忙扔下书籍,飞快地搬小凳、放便盆,帮助父亲艰难地挪坐到小凳上,前面再放上尿壶。坐定几秒钟,一阵“噗苏噗苏”的声音响起,父亲的身体因为放松和舒适自然地下落着……

    张小强叹道:“真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厉害!是什么材料做的呢?太神奇了!”

    后来张小强向姐姐说起此事时,姐姐说:“咱爸爸这巴干根本不算厉害,要是再厉害了还有更好的办法,百治百灵……我公公上次住院,十四天没有解大便,到最后用尽各种方法都解不上来,全家人都愁坏了,其中一次用了五瓶‘开塞露’都不管用!最后家里人到处搜罗偏方啊啥的,后来听人说‘蓖麻子’炒熟后嚼吃可通便,于是四处淘涣‘蓖麻子’……唉呀,那个功效更神奇啊,结了十四天的大便,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顺利地解下来了……”

    张小强咂舌道:“十四天?蓖麻子?十四天啊,不解大便,大便中的水分被反复吸收……那得给身体造成多大的危害啊!”

    此时父亲说:“是啊,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原来我真担心解不下来……这下好了,轻松了……嗯,好了,我解完了!”

    张小强赶快走上前,拿纸上前,要帮助父亲擦屁股。父亲说:“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更得劲……”

    擦完屁股后,张小强迅速将便盆放到床底,然后帮助父亲躺在床上,并撤掉小凳。他将便纸和大便打包收紧,然后一手提着尿壶,一手端着便盆,走向卫生间。处理好垃圾,并洗刷好便盆和尿壶后再次回到病房。父亲安静地躺着,处于微睡状态。

    张小强迅速放下便盆和尿壶,然后轻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和病房门,刹时一阵清冷的风从窗口闯入,又迅速从室门逃离,带走了留在室内的污浊秽气。不一会功夫,室内空气又是新鲜清亮的了。

    王茂树在一旁说:“不要紧啊,都是病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张小强说:“嗯,还是换一换空气好,注意点没有坏处,尽量减少对你们的影响……”

    张小强带上脸盆毛巾走出病房,回来时,脸盆里热气腾腾,他把毛巾浸入脸盆,反复搓揉几遍后捞出拧干,毛巾热烫,水气在新鲜的空气里袅袅上升。

    张小强对父亲说:“爸爸,来,擦脸了……”

    父亲似已睡着,惊醒一动,然后转过身来,仰面朝上。张小强折叠烫好的毛巾,平铺在父亲的脸上,用手指按住每一块毛巾的凸起,使之熨平地贴在父亲的脸上,热敷了一会后,他开始为父亲轻轻地擦脸、脖颈和胸膛,最后为父亲擦遍手掌。之后说声“躺好休息吧”,轻轻为父亲盖上被子。转身洗毛巾和倒水。

    然后他坐在折椅上,继续安静地读书。

    在读书的过程中,父亲远离了、病房远离了、医院也远离了、凡尘俗世都已经远离、一切都远离了。张小强沉浸在书的内容里,用书中的启示和自己的思考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安静的壳、一个温暖的茧、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内心世界。

    这个世界洁净、安宁、善良、宽容,闪耀着佛性的光辉,没有任何的伤害、挣扎、抛却和残忍。

    可外面的狂风暴雨却时常打破他的壳,撕裂他的茧,闯撞着他的世界。

第七卷 第27章 我们只是治病的

    护士最后一次来查房、量体温,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在她们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既不敲门、也不客气、如若无人之境。护士闯进来了,但张小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这是她们的世界,这是她们的规则。

    进来的正是刚才给张小强提供“开塞露”的护士,她小心翼翼地帮助张祖华打肚皮针、量体温。张小强以示尊敬,也自觉得放下书籍,站在她的对面,隔着一张病床随时伺候,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顺便看了一眼护士胸前别着的小牌子,但只看到了一个“王”字。

    在换手的间隙,张小强轻声又郑重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护士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汪秋水,看着张小强回答说:“我叫王聪颖。”

    今天她没有戴口罩,张小强欣赏着她弯弯的眉、洁白柔软的肌肤、润润的唇,随意赞道:“好名字!”

    护士重新抬头,清脆地说:“谢谢。”

    当忙完张祖华,王聪颖转身去忙活王茂树,王茂树带着浓重的哭腔诉道:“护士啊,我很疼啊,心疼啊……我这哭哭啼啼的,不利于伤口啊……估摸着我这伤口已经发炎了!”

    护士说:“那就听话,好好打针,这针就是消炎的……”

    王茂树继续哭诉着。护士手脚麻利地忙完,又一阵风似地离开病房。

    老头听听动静,认真地问张小强道:“要是还有口活气,不会被他们推到火葬场去吧?”

    张小强笑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给他解释才好,但他知道,因为没有陪护人员在场,老头感到害怕了。

    晚上十一点钟,张小强和衣而卧,他这晚上睡得并不好。

    晚上十二点时,他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疑惑而下意识地顺手摸着自己放在父亲床底下的手机,可是拿起时,发现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吕康康嘟囔着“这个点儿了,谁的电话?”的话语,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接起了电话,来人似乎在问:“你是吕康康吧?”

    吕康康回答说:“是,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大厦上委托的人,我打电话就是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吕康康软中带硬地说:“我怎么处理?我倒是先要问问你怎么处理……”

    那人又问:“你出院了吗?”

    吕康康生气地说:“大半夜的打电话,我出不出院都不知道,你们大厦上也不来个人!”

    听到对方仍在不停地问东问西、在纠缠,吕康康道:“……你别叨叨了,大家都休息了,别妨碍人家睡觉……另外,我跟你说不着,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代表不了大厦……不过这事必须处理!明天你们来吧!我在病房里等着你们……”

    纠缠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挂断,吕康康翻个身挪动挪动身体,安静下来。张小强的心却疑惑重重不能平静,电话那头究竟是谁呢?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

    另外,老头似乎一夜没睡,要么“哎哟,哎哟……”地叫唤;要么双手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似乎整夜都没停息,断断续续地弄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要么提过尿壶小解,可劲地折腾。要么大解,一会将床挡自己拆下来,最后再安装上,弄得一只塑料袋子“哧啦哧啦”作响,一会下蹲,一会站起。

    张小强几度被惊醒,几次他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心中以为老头会弄根腰带缠到脖子上,再吊到床挡上把自己勒死。后来又想,此种老头,如此害怕自己被无端送到火葬场,又怎么会舍得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几次睡、几次醒,内心烦乱,一整个晚上就这么毫无价值、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早晨张小强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只觉精神萎靡、浑身疲惫。伸几个懒腰,打几个呵欠后,张小强重新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极不愿意起床,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张小强想到父亲,立即转过脸去,看到父亲正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望着他。再看看父亲的床头下,发现每晚给他放在床下,父亲自己可以顺手就能拿起的尿壶已经满了。于是张小强再次伸个懒腰、擦擦眼睛,起身帮助父亲倒尿。

    之后洗刷,并帮助父亲洗刷完毕。就在他为父亲刮完胡子准备去打饭的时候,病房门一开,吕康妈、吕康妻和吕康二姐携带着做好的饭食走了进来。

    吕康妈边走边笑意盈盈地跟病房里的人打招呼,很快来到十八床,吕康康起身迎接。

    吕康妈放下东西,看到张小强说:“你们吃饭晚呵?”

    张小强笑着回答说:“不急,也不是太饿,稍等一会再去打饭,食堂人少更方便……”

    吕康妈说:“我们的早饭带来了,要不你们一块吃点?”

    张小强笑着辞谢。

    吕康妈在摆弄着碗筷勺盆时,又顺势看看四周,随意地问道:“那老头的家属呢?”

    不待张小强回答,吕康康说:“走了,从昨天上午就走了,说是到村里去要说法,不能白给他哥哥陪护……这都一天一夜了,还没有来……”

    吕康妈问:“那他怎么吃饭?他给别人留钱帮忙捎饭了?”

    吕康二姐说:“啥?他走了……守着那个人我还不好意思说,那个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吕康康说:“二姐,小点声,让人听见多不好……再说了,你也不至于骂人啊……”

    吕康康话头一转,回答妈妈的话说:“留钱?哪有啊,不用说留钱,就是话也没留一句,连个交待也没有,摔门就走了……”

    二姐说:“我就说嘛,那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让我说,他也成不了好东西……”

    吕康妈沉吟道:“哦……二妮子啊,你嘴下留点德吧……嗯,那老头怎么吃饭?”

    吕康康手指张小强说:“他给买了一顿,医生也给买了一顿……今天早上还没有着落呢!”

    张小强说:“一会我去买饭,顺便给他买点吧……”

    吕康妈却说:“不用了,我给他匀点吧,反正带的很多,肯定吃不完……”

    说完,她从吃食中,拨出一些菜和两个馒头递给吕康妻说:“快,给那老头送去,那老头也怪可怜的……”吕康妻依言,手捧着食物给老头送去。

    二姐嘟囔道:“哼,老头真是令人同情……算是可怜可怜他吧……”

    老头似乎听见二姐的话,又似乎没听见,身体颤动了一下,但并不像昨天反应那么强烈,也不再放声大哭,只推辞了几句:“我不能吃你们的啊……我丢人啊……这好,光吃你们的来……你们是好人啊……”说完,接过硬塞过来的馒头和菜,口里说声,“谢谢啊,谢谢啊……”然后,大吃大嚼起来。

    张小强想着心事,慢慢走出病房出去买饭。穿过停车场时,发现清新的空气洗净一轮朝阳。

    早饭过后,吕康康一家坐在一起说笑,张小强则收拾好东西,折好折叠床,边和父亲说话边等待着医生查房。

    不一会,一名护士急急忙忙跑进室内命令道:“赶快收拾东西,要查房了……”

    这名护士不由分说,帮助众人收拾地收拾、规整地规整,最后扫了一眼整个病房,又急匆匆离去。张小强知道,过不了一会,一大波医生和护士就会来到病房。但他不慌不忙,依然静下心来,捧起书籍,走进自己的世界里。

    门廊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间杂着医生或护士之间的讨论。病房门很快被推开,主任医生孙凯、副主任医生姜必昌、护士长王菊香等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他们首先凑近六十八床王茂林身边。

    王茂树抬起头见到医生巡房,眼睛里蓦然闪过几片亮光,抓住主治医生的手久久不放,哭诉道:“医生啊,我没人啊!没人给我伺候啊,你们治得是很好……不如把我弄走吧,你们开的是医院啊,不能让我在这里给你们霍霍啊……你们赶快给我们村打个电话吧,把我立刻弄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脸再赖在你们医院里了……行行好吧……”

    胖乎乎的主治医生连忙抽回手,举足无措地望着主任孙凯。孙凯垂着双手,神情庄重严肃问:“老爷子,你的伤口感觉怎么样啊?”

    王茂树侧过脑袋,支起左耳倾听,问:“你说的是啥?”

    主治医生向主任孙凯解释道:“主任,他有点耳背,跟他说话您得大点声……”

    孙凯提高声音道:“你的伤口好点了吗?”

    王茂树似是听到,忙不迭回答说:“伤口啊,不疼了,你们治得很好啊,医生很负责……问题是我……”

    主任孙凯随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啊,老爷子,你好好养着啊……”

    他一转头,径直向张祖华前来,丝毫不理会王茂树的哭诉。因为他知道,他只是个医生,他治的是病,却管不了别人的生活和人生。

    孙凯问张祖华:“老爷子,你感觉咋样啊?”

    张祖华笑着回答说:“我感觉恢复得不错,不疼不痒的,一天比一天见好……”

    孙凯也笑着说:“嗯,那就好,继续保持你这种不急不躁的心理状态,心情好,对伤口的愈合起根本性的作用……”张祖华和张小强均点头称是。

    孙凯象征性地问一下吕康,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行人前后鱼贯而出。

    此时的王茂树,仿佛感觉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就要漂离了,于是加大声音,带着更加浓重的哭腔道:“医生啊,你行行好啊,你快给我们村里打个电话吧,我这没人啊,我这没人管了……在这里不几天,连个买饭的也没有,光饿也饿死我了……”

    主任医生孙凯说:“我们是医生啊,不是家属,我们管治病,不能管帮你协调你们内部的纠纷关系!”

    另一位医生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实在管不了啊!”

    其他医生一阵轻笑,病房里也传出一阵哄笑声。在哄笑声中,查房的队伍渐行渐远。

    张小强看会书后,起身为父亲倒尿。当他经过电梯间时随意一瞥,瞥见电梯间,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背对着他抽烟。听到走廊里脚步响动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与张小强的眼光对在一处,张小强下意识低头从廊前走过,但这两个年轻人的像貌与穿着已印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都很胖大,一高一矮,高个更加胖大些,穿着比较时尚的牛仔裤和浅蓝色的羽绒服,头发是板寸。个矮的穿着休闲裤子,上衣是棕色风衣,头发中间长、两边短,青刷刷的一片。

    当张小强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刚才那两人也出现在病房里。后来他才知道,个子高的是吕康康的二姐夫,个子矮的则是吕康康的三姐夫。

    只听吕康康道:“哦,原来今天大厦上的人约了大姐夫来医院谈事情,我说你们都来了呢……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十二点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人的口气很硬,问东道西的,好像还喝了酒,听起来不像是大厦或电梯上的人员,完全对事情不了解,倒好像是大厦上请了一些黑社会的人员什么的,帮着处理事情……”

    二姐夫问:“那你怎么说?”

    吕康康说:“他就问我出不出院,怎么处理啥的,我就顶了他几句……那么晚了打电话,还啥事都不清楚,我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要处理明天到医院里来……”

    二姐夫赞道:“行!你回答的不错,这样回答很好……什么黑社会白社会的,谁怕谁啊……”

    二姐将手随意地搭在二姐夫肩头说:“哼,让我啊,我就骂他……什么黑社会白社会的……”

    吕康康说:“会不会他们搞什么飞机?”

    三姐夫一扬眉说:“他们能搞什么飞机啊!你在大厦受伤了,理当给治伤处理,这道理走到哪里都说的通……至于他们找什么黑社会白社会,那也只是找人壮胆吓唬人,企图少赔点就少赔点……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现在舆论当前,他们无论是大厦还是电梯,都不可能那么傻,那么大的商厦,敢拿着自己的名誉开玩乐……”

    然后大家沉默了下去。

第七卷 第28章 侄儿你看我来了?

    二姐夫回头看看张小强,张小强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旁边摆放着他那本《人生哲思录》。二姐夫顺手拿起此书,随意地翻看了几眼,皱了皱眉然后把书放下。

    二姐插言道:“你还装那有学问的,你能看得懂啊,还拿起人家的书来翻翻……”

    二姐夫一翻白眼分辨说:“学习学习不行啊……”

    吕康康说:“我倒是觉得差不多就行了,人家给看看病,看完之后再陪个一两万,包括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大姐夫是怎么想的?”

    二姐夫说:“要我说,你还是心太软,大姐夫的想法跟我们一致,当然,大姐夫一是年龄大,二来无论从智谋还是从事情处理经验上,都比我们要强得多……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多赔点就多赔点,你受了伤是事实,再说他们那么大一个单位,拔下几根毛来也是应该的……你不知道,电梯井这段时间闹的很凶,都上了电视,现在这股风还未过去,正是个机会……”

    停了一下,他站起身说:“不行,我得倒点水喝,有点渴……昨天晚上到一个朋友家,朋友很热情地拿出了两瓶六十多度的白酒,说是好酒,好喝不上头,非要搞一点……那我说,搞一点就搞一点吧,结果一人弄了一瓶……你还别说,真是不上头,就是有点烧胃……”

    二姐夫倒完水,吹吹杯中的热气,小小抿了一口,然后说道:“所以说啊,咱们得抓住这个机会,你看,你平常就是上班,也不像做生意搞买卖的,一年到头就有数的那些钱,所以能捞点就多捞点,大厦上出点血,就够你们两口子忙活一年半载的,再说了,弟妹她现在还没有活干……另外,你以为你不跟他们要钱,他们就夸奖你吗?也许会在背后骂你是软蛋……”

    三姐夫也附和着说:“二姐夫说的对,世上就这么个理……”

    大家沉默。

    二姐夫喝了半杯水,吸吸鼻子再道:“我是天生闻不了医院这个味道,从不敢到医院里来,实在是受不了……要不是他们约到医院里来谈事情……”此时,电话响起,二姐夫接道:“喂,大姐夫啊?”

    大姐夫在那头问道:“大厦上来人了吗?”

    二姐夫回答:“还没有!”

    大姐夫说:“好,一会我就到医院了,他们要是先到的话,让他们先等等我……”

    “好的。”二姐夫说。

    二姐夫看了看吕康康说:“大姐夫一会就到了……估计大厦上也要来人了……所以啊,你精神不要这么好,要拉下脸去,你就说自从出事之后,睡觉也睡不着……”

    三姐夫也说:“是啊,刚才我一来到病房见到你就觉得有点别扭,二姐夫一说这话,我现在知道别扭在哪了……就是总觉着你的精神太好,红光满面的,这样不行,你得做出低头耷角的样子,最好是抬不起眼皮,昏昏欲睡的……你就说,出了这个事情之后,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精神上也没法集中,受了相当大的刺激,让他们看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事……”

    吕康康笑着说:“这个我可装不出来啊,我又不是演员……”

    三姐夫说:“不会装你也得装,这是一个关键点,能拿人一把,一定可得注意,别到时候露了馅……”

    二姐夫说:“不会装不要紧啊,你不是演员我们也都知道,你要是演员现在还能在这吗?早去演戏了……你若是真不会装,那就等到他们来的时候,你就低头、沉默、不说话,我们问你的时候,你就假装反映迟钝,这就行了……我们就抓着这一点不放,拿这个说事,他们自然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到你身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知道你是装的,那又怎样,谁又会傻到真正揭破呢……”

    吕康康道:“这倒是。”

    三姐夫说:“那好,你先装装给我们看看,我们先看看你装的像不像……也权当你练习练习……”

    吕康康道:“这不用了吧?”

    二姐夫说:“怎么不用?这里没外人,都是些难兄病友的,也没人笑话你,来来来,你先装装看……”

    吕康康推辞不过,不好意思拂了两位姐夫的好心好意,于是认真地说:“那我试试呵,你们都别笑!”

    三姐夫说:“我们不笑。”

    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他如何表演,就连好奇心本来不重的张小强也来凑热闹,瞪大了眼睛看着,旁边病床上王茂树也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吕康康准备了一下,然后上身一软,将脊背靠在了病床上,两只手很自然很放松地垂在两侧,低着头,假设你此刻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神呆滞,仿佛散向没有目标的远方。

    三姐夫赞道:“哎,行啊,康康,你还真有表演天份来,下一个影帝就是你……”吕康康抬头,扑哧一下笑场。大家笑,张小强也在笑着。

    门“啪嗒”一响,大姐夫走了进来。第一句就说:“怎么这么热闹啊,不像是病房啊,我是走错地方了么?”

    大家再笑,笑过之后,拉过大姐夫。

    大姐夫站在窗台前,眼睛望着窗外。嘴里喃喃道:“快十点了,他们怎么还没到?”

    二姐抢着道:“大姐夫,你可来晚了!是你召集的大家,你却来得晚!”

    大姐夫说:“只要来到他们大厦的人员前头,就不能算晚!”

    三姐夫问:“大姐夫,他们约的是几点钟?”

    大姐夫头也不回道:“九点半!”

    三姐夫又问:“确定是在医院里吗?”

    大姐夫说:“是。”

    三姐夫骂道:“这帮孙子!连个诚意也没有,咋谈事啊,唉,大姐夫,他们是不是又有什么变卦啊?”

    二姐也恨道:“就是,他们一个个的坐在办公室里忽悠人,却让咱们在医院里受洋罪!”

    大姐夫冷静地说:“有变卦的话,应该打电话告诉我的,现在没打……既然来了,再等等吧。”

    于是吕康康又谈起了昨天晚上深夜时分,有一个陌生人给他打电话的事情。大姐夫身材高大,风衣板裤、面容冷俊清秀、闪耀着一片片青亮的胡茬,干练沉着。

    他一言不发,冷静地听完吕康康的话,沉吟了片刻,说道:“咱们以后别再提什么电梯啊,什么黑社会了,这些都没用。咱们出事出在大厦,就要咬定大厦,不管他们与电梯方如何处理,我们只要咬定大厦就行,其他的我们不管,我们也跟他们说不着……不管他们如何推脱,我们就拿住大厦这一个突破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张小强的电话响了,大家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手机,当听到张小强接起电话后的一个“喂”声后,大家才恍然大悟般地盯着张小强。

    电话那头是张海,他说:“哥啊,五爷身体怎么样啊?”

    张小强回答说:“挺好,能吃能睡,恢复得不错……”

    张海说:“那就好。他能吃硬东西吗?比如肉啥的吗?我这边打算给他包顿饺子送了去……”

    张小强说:“包饺子就算了吧,麻麻烦烦的,再说了,这里不缺吃不缺喝的,昨天我还给他订的鸡肉汤……这里啥也不缺,食堂里也有饺子……”

    那头说:“食堂里的饺子哪有自己做出来的香啊……”

    张小强说:“没必要啊,你们也比较忙,就先忙吧,以后再说吧……”

    过了一会,病房门一推开,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此人身高不过一米六八,上身穿一件蓝色和绿色相间的大袄,下身穿牛仔裤,头发普通地铺在头皮上,似是没有经过任何打理。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在纳闷地盯着他看时,王茂树突然大喊道:“国啊,你来了,你来看我哦!”

    来人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一箱奶。老头高兴地指着来人,大声地面对张祖华,更像是面对病房里所有的人,说:“王建国啊,这是我的侄儿,他来看我了……我就说嘛,他一定会来看我的……”

    王建国仍然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王茂树的病床床头,嘴唇天不包地、地不包天、中间留有空隙,笑也露出一片牙齿、不笑也露出一片牙齿,所以笑像是大笑,不笑时却像在微笑着。

    王建国问:“大爷你怎么样啊,伤口见好吗?”

    王茂树说:“见好,见好,你这一来,我立刻觉得病好了一大半……怎么样,店里忙吗?”

    王建国说:“店里忙啊,我也是找人帮着看店,我着急来的……俺爹呢?”

    王茂树黯然低头道:“他回去了……昨天就回去了……”

    王建国惊问:“他回去了?为什么要回去?还回来吗?我刚从店里来,我还不知道这事……”

    老头说:“村里让你爹来陪护我,又不说正事,临来时只给了三百元钱,早花光了,大队里也不来个人,所以你爹就回去了,他要跟大队里要个说法……处理完了就能回来了……”

    王建国问:“那谁在这里照顾你?你咋吃饭?”

    老头似乎不愿意惹侄子伤心,说:“我这腿没事,只是胳膊断了,不妨碍我行动,也不用谁照顾……吃饭,医院里管了一顿……”他分别用手指指营口病人的家属又指指张小强说道,“是营口病人管我了一顿饭,这个小伙子管我两顿……”

    张小强听到如此,以为王建国会向他们致以谢意,遂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王茂树和王建国,准备客气两句。可谁知王建国听到如此,非但没有抬头,反而紧闭双唇,头压得更低了。

    张小强也低下头去继续读书,他知道,王建国的内心此刻一定翻江倒海,自己的父亲绝然离开自己的亲大爷,两天不闻不问,还要依靠外人的施舍他这个大爷才能吃上饭,想必他的内心一定羞愧难当,一定在想这老哥俩真是丢人丢到家了,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时,忘掉应该有的礼貌是可以原谅的。更何况,营口病人家属和张小强也并未放在心上。

    王建国说:“那我回去之后,得帮我爹赶快处理这件事情,早处理完了让他早来……”

    王茂树说:“好啊好啊……”

    老头继续说:“你说你是来啥!我都挺好好的,我听你爹说,你现在开了分店了是吧?本来一个店还够忙活的,何况是两个店……”

    王建国说:“再忙我也得来看看你,你年龄大了,无依无靠的,正是仰仗我们小辈的时候……(又指指床头下的奶箱)我来的时候,给你买的奶,这奶不错,你一天喝上一包,对伤口的恢复有好处……”

    老头感慨地说:“还是俺那侄想的周到啊……我这都老了,浑身都是病,别人嫌弃还来不及,你还来看看我,真是我的好侄啊……”

    王建国看看表问:“这里能打饭吗?有食堂吗?快到饭点了,我去给你打饭去……”

    老头说:“有啊,北面有个食堂,十一点就能打饭……”

    王建国说:“好,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去打饭,你等着……”说完匆匆离去。

    手机铃响,张小强抬头张望,看到站在窗台边的大姐夫接起了电话:“喂……啥?不来了?你们这不合适吧?分明是你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你看这都几点了?……临时有事情不能脱身?好吧,下次最好早点打电话……好吧,明天见!”

    放下手机,大姐夫平淡地说:“看来真有花样了,他们今天不来了,说是临时有事情,约定明天再见面,到时候再联系!”

    三姐夫怒骂:“这帮狗日的……本来还想对他们仁慈点让让步的,他们竟然还放鸽子……”

    二姐夫也说道:“又不知他们在背后搞什么鬼……许是另有多事之人在打歪主意……”

    大姐夫说道:“不怕,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处理都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们有他们的计策,咱们有咱们的对策……况且,咱们占理,又是弱势群体,又有强大的舆论媒体作后盾,他们一定不会搞得太过火……”

    吕康康说:“大姐夫说的对,受伤的是咱,弱势群体又是咱,到哪里这理也能讲得清……”

    大姐夫说道:“那好吧。明天再说吧,康康你还是在医院里好好地休息,该吃吃,该喝喝……据我估计,圆满地处理此事也就这一两天,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吕康康说:“那就好。”

    二姐夫和三姐夫都用一种冷静的眼光看着大姐夫,表现出对他的崇敬和信服。

    大姐夫对二姐夫三姐夫说:“那咱们撤吧,回去该干啥干啥,明天我再通知你们……”

    二姐夫却说:“别介啊,大姐夫,既然出来了,中午就别回去了,叫上康康,我请客,咱们兄弟四个找个酒馆,好好地喝点,怎么样?”

    大姐夫推辞道:“不了,我下午还要上班,现在纪律严明,中午不准喝酒,我是决计不能犯这个错误的……咱们走吧……”

    说完,一行人拖拖拉拉离开病房,吕康康送出病房之外,好久才转回来。

第七卷 第29章 不把事办结实了我怎么能来

    吕康妻说:“你还别说,大姐夫做事很果断,眼光看得也远,若不是有他,康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吕康妈笑道:“这也是当年你大姐千挑万选的,要不然怎么会选上他呢……当时,我们做父母的还不愿意……”

    吕康妻感慨道:“看来,我大姐也是有眼光的……”

    吕康笑问其妻:“那你呢?你认为你眼光怎么样?”

    吕康妻笑道:“我眼光也不错啊,一下就挑中了有个好大姐夫的弟弟,另外,你这受伤也真会挑时间,也真会挑地方,要是电梯事故风声不紧,要是你只陷入家门口的大坑里,现在哪还有那闲情住在医院里,早就贴上纱布跑去上班了……你也是个人才啊……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呢……”

    说完,一家人哈哈大笑起来。

    王建国入,手里提着三个热菜、四只馒头,来到床前,一袋袋将菜排放在床头柜上。王茂树惊道:“你怎么打这么多菜?”

    王建国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饭量,你尽量吃吧,剩下也不要紧,愿意留着吃就留着,反正一顿两顿的坏不了,愿意扔了就扔了……”

    王茂树说:“好,那咱们一块吃吧!”

    王建国起身道:“大爷,你自己吃吧,我不能留在这了,店里也忙,我还得回家看看,再看看孩子,帮助我爹处理处理陪护的事……这里有二百元钱,你拿着用……”说完,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塞到王茂树手里。

    王茂树伸手拒绝道:“我不要钱,你给我钱作啥!我又出不去进不来的,这钱对我根本没用,你还是自己留着花吧……”

    王建国劝道:“这钱你还是留着吧,现在不花,以后再说……总有出院的那一天……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这也是我作小辈的一点心意……”

    说完,王建国扔下钱,潇洒地摆摆手大喊一声道:“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我再来看你……”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后,“嗒嗒嗒”的皮鞋声越来越远。在王茂树看来,这鞋的声音仿佛踩在他的心口上,一脚一脚的碾,越碾越疼……

    但他很快掩饰了黯淡的脸色,恢复了王建国刚来时的高兴劲,指着饭菜对张祖华说:“老哥,你也一块吃点吧,俺侄儿买的,一下买这么多,我自己吃不完啊……”张祖华连连摇手。王茂树又指向营口吕康康,“来,你也来吃点!”

    吕康康拒绝道:“你吃吧,一会我有事情,还要出去……”

    老头低下头去大嚼大咽,边吃边赞美:“嗯,这菜炒的不孬!俺侄啊,又给我打菜,又给我留钱……这菜打得都是好菜……”

    张祖华说:“你侄子这个人,我看出来了,很好很实在啊!”

    老头认同道:“是啊,这个孩子打小心就很善……你们不知道啊,我这个侄儿,做生意做的不小啊……原来在基地开门头,专门给楼上按灯卖灯……眼下这个行业很实兴啊,楼上的大吊灯,我连见都没见过……现在他又开了分店了,两家店,两口子一人看一个……就这个忙法,他还没忘了来看看我……俺这个侄儿……”

    下午,父亲打完吊瓶,帮助父亲倒完尿,张小强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天色昏红起来,太阳隐到楼后,为整个天空镶上一圈红光,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夜晚就要来临。

    张小强放下书,踱到窗台前望外面凄冷的风景。他掐指一算,来到医院已经是六天了,六天说漫长也长,说快也快,原来没有见到的,他见到了,原来没想到世上会发生的,也在这里发生了。他感觉像一场梦,其中埋藏了太多的悲欢离合。

    对了,明天就是家里大女儿上英语课的时间,还要洗洗家里的衣服啥的,事情还不少。他在想,明天得早起,照顾父亲吃饭,然后快速驱车回家,送女儿去上课,在上课途中,他再溜回来照顾,到下课时再去接,看来,又是忙碌的一天了。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道:“哥?”

    张大强在那头说:“今晚上你回来吧,我替你今天一夜,明天一天,你回家收拾收拾,洗洗刷刷,带孩子上课,也顺便休息一下……”

    张小强推辞道:“不用啊哥,我能安排得过来,你也是有家有口的,家里孩子也离不了你,不必……”

    张大强说:“别说了,就这么定了,孝敬老人,我也有义务……”

    张小强说:“好吧哥。”

    当晚饭过后,张守营开车来看望张祖华,张大强跟着张守营的车一块来到医院,安顿好后,三人陪同张祖华聊天,看看天色不早,留下张大强作陪护,两人起身离开。

    家仍然是那个家,张小强在踏进去的刹那,却有一种恍然的陌生感。小女儿叫喊着扑向他。母亲也在热情地看着他问东问西。又过了一会,吴清韦下班带着孩子回来,她在女儿的要求下,买了一瓶黄桃罐头,小姊妹两个你争我抢的,闹成一团。

    深夜,两个孩子听完故事后终于入睡,张小强两人却失眠了。吴清韦在黑暗里闪着一双泪眼道:“我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那么努力,老天却让我接受如此命运的安排!贫穷又骨折,雪上又加霜!”

    张小强一声长叹,带着自己深深的自责紧紧地拥抱着妻子,共同抵抗着对于天道世事非公的喟叹和委屈。

    早晨,天光大亮,张小强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去望父亲,并准备给他倒尿壶,睁开眼睛起身搜寻了片刻才蓦然发现,自己是在家里,并不在医院。

    吴清韦说:“你在找啥?就跟傻了似的!还以为在医院是吧?”

    张小强摸摸头笑道:“是啊,都习惯了,看来,习惯真可怕!”

    吴清韦问道:“还放心不下你老爹?”

    张小强说:“那倒没有,咱哥在那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起床!”

    老母亲起床做饭,张小强炒小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完早餐,该是上课的时候了。

    说是上课,其实是带女儿去学英语,女儿虽然只是一年级,学英语为时尚早,但张小强觉得,那英语课连蹦带跳带唱的,并不难为孩子。在他眼里,孩子快乐幸福比什么事情都要重要。

    他带着女儿驱车驶出村子,跨过一条铁路,向东疾驰时,一枚太阳沐在薄雾中,朦胧温暖,估计一会就要挣破轻雾,耀眼夺目。张小强心下静然,叹道,这在冬天里确实是难得的好天。他不禁问女儿:“大宝?你看太阳像什么?”

    女儿看了一眼太阳,说:“太阳很漂亮,很柔软……像黄桃。”

    张小强笑道:“嗯,看来你还没有忘掉昨天晚上那瓶黄桃罐头呀……”

    女儿说:“当然了,黄桃罐头很好吃啊……”

    张小强将女儿放到课堂后,驱车驶往医院。

    病房里比较静,三位病人静静地靠在病床上休息。张小强扫视四周后问:“俺哥呢?”

    父亲回答说:“出去了,大概是去外面抽烟了吧……”张小强“哦”了一声,坐了下来。

    父亲问道:“你送下小尊元去上课了?”张小强点头称是。

    父亲说:“你干脆在那等她就行了,反正有你哥在这里……”

    张小强说:“上课要两个小时,在那等着也没事可做……”父亲沉默。

    坐了一会,张小强安静地坐下读书,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看看表,然后端起盆子,拿起父亲换下的衣物向洗刷间走去。他琢磨着,洗完之后,正好去接女儿。当他洗完衣服回到病房时,哥哥张大强正坐在病房里看电视。张祖华也笑咪咪地盯着电视。电视正上演着二人转的爆笑悲喜剧。

    张小强对哥哥说:“我去接闺女了,接上她之后我再回来,在这里跟你们一块吃中午饭,下午我再带她回去,要洗衣服,还要帮助平阳做作业,到晚上我再回来替你……”

    “好,你慢点。”张大强道。

    十点十五分,张尊元蹦蹦跳跳进了病房,跑到爷爷床前说话聊天。张小强刚坐下,突然听见病房门一响,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王茂林回来了。

    王茂林一推门道:“我又回来了……”表情非常高兴,仿佛打了一场胜仗。

    他边放下手中的鱼鳞袋子,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那话一半对着哥哥王茂树,一半好像是对着张家父子。张祖华象征性地歪过头表示友好性的支持。王茂林则瞪着两只浑浊、空洞而疑惑的眼睛,竖起那根本听不见的耳朵,专注地望着弟弟听他说话。

    张小强并未起身,仍然手捧书本,带着对那种小人得志般的瞎摆活深深不屑,眼睛努力盯着书本,但王茂林那得意洋洋的话语还是冲到他耳朵里。

    但听王茂林道:“这回都办好了……我和建国去园区里问的,建国开车拉着我……在问之前,建国从手机上查的,一条一条的,查得很清楚……民政上对‘五保户’的陪护人员是一天一百五十块钱,病人吃病人自己的生活费,这一百五十元是陪护人员单领的……我想了,还得是我来,别人谁陪护都不行!我了解了一下,专门干陪护的需要一天二百元,还是外地的,那样的人能行吗?!别人说啥也不行啊,还得是我啊,我们毕竟是亲兄奶地……”

    哥哥好像听懂了点啥,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还得是你,外地的可不行,那都是些啥人啊!……”

    弟弟继续说:“唉,你是不知道啊,园区办事有条有理让人信服,咱们村那些人办事就是不行……我去找领导,他们都忙,村里不知道举行什么运动,领导又让我去找会计,你猜会计咋说?会计推说你这事是意外事故,他们不管,只有园区才能管,不仅不给我拿钱,还说什么要把之前给我的那三百块给他还回去!……你说这个混帐……我说只给我三百块你还要回去?五百也不够花啊,这还是我自己掏腰包垫上的,三百块哪够啊,现在社会这消费!……”

    哥哥突然激动道:“就是,都是混帐!”

    弟弟怒道:“你嚷嚷这些废话干啥!歇歇那嘴吧!”

    哥哥改变话题问道:“这次回去事都弄好了吧?”

    弟弟怒道:“我还没等说完,你是插啥刁话……我弄不好我能来吗……都弄好了,昨天晚上七点多我才吃的饭。要不是我去找村里、园区,这事别人没有给你跑的,这事非撂了不可……我本以为医院或村里已经给你找护理的了,本想着明天和国他娘来看看你……”

    听到这里,张小强差点“嗤”出一阵冷笑,心道:“你是亲弟弟,你都不关心,谁会帮你找护理的……”

    哥哥又插话道:“刚才我听你说干陪护的一天二百元?”

    弟弟面对哥哥答道:“是啊,就是那些外地人,专门干陪护,必须一天二百元,还是从病人的生活费中去扣……听懂了吗?从你的生活费中扣,扣了之后,你就领不着钱了,听明白没?我这是亲兄奶弟,比人家少也可以,我也能护理,就权当打零工吧!……”

    哥哥又问:“那么这个钱是先给的你,还是你先垫上啊?”

    弟弟回答:“当然是我先垫上,到时根据出院天数再去结算……”

    哥哥关心道:“那你得跟人家说好啊,别到时候涮了你!你先垫上钱能行嘛?”

    弟弟不耐烦地说:“咋不行啊?!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这事我早已经办结实了……不办结实了,我怎么能来!”

    张祖华表示友好性地支持道:“这次你没有白回去啊,大获全胜啊!”

    张小强的心中又一阵冷笑。

    王茂林低头,从他脚下破旧的鱼鳞袋子中往外取东西,先提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盛放着一些黑不溜秋的东西。

    他把塑料袋放到床头柜上说:“这个瓜子(农村腌制的咸萝卜)味真香!还是自家腌的那瓜子香啊……我回去之后,我就煮上瓜子咸菜了,当了一辈子农民,这个东西真是离不开啊,百吃不厌,又打火又下饭,回去我就煮上了……这次捎来,早不晚地吃点,既能当菜吃,又能解决?得慌的问题……”

    哥哥又问:“是我那边(家里)的瓜子哦?”

    弟弟恼道:“你那边,你那边的我屑吃吗?那么远,我还跑到你家里……我弄的是我自个家里的!”

    老头又问:“那狗喂上了没?”

    弟弟再怒:“狗!狗!狗……你就知道惦记你那条破狗!人都管不上了……你自个还管不过自个来……我给你跑前跑后的,国他娘也是一堆事……”

    哥哥加重语气道:“那也得给它扔块干粮啊!”

    弟弟无好气道:“扔了,国他娘哪天也给扔块干粮,饿不煞你那条破狗啊……”

    老头低头不语。

第七卷 第30章 我有我的道道儿

    王茂林一件一件的向外掏东西,毛巾、茶叶、衣服,最后拿出一件不锈钢盆。他将盆在手中掂量掂量,然后举到半空,再屈起右手食指“铛铛”地敲敲盆帮,清脆的声音仿佛水波,荡到墙壁后回落。然后他把这个盆举到正在看书的张小强面前,边走边说:“你看看这个盆咋样?”

    张小强迫不得已放下书本,脸上荡起笑容,接过递上来的不锈钢盆,掂量掂量觉得挺重就说:“好盆,份量真重,看这材料像是好材料!”

    王茂林又说:“不用说这么好的不锈钢盆,就是平常的塑料盆,在集上也要卖十几二十块!好点的不锈钢盆在小超市里要卖二、三十吧?在集上买也得十块以上。你猜猜我买的这个盆多少钱?你猜猜?”

    张小强无奈道:“怎么也得十块十五吧?”

    王茂林听到此,卖关子似地哼了一声,加重语气,声音仿佛向肺里抽丝似地说:“我买这个盆,才六块!你信不信!”

    张小强故作惊讶道:“啊,这么便宜,你是从哪买到的?”

    王茂林回答道:“集上啊!我就说你们年轻人不会买东西……你看,我买这个盆,这么硬的料子,这么厚的板材,才六块……那天我在集上卖虾酱,有个人摞了一整三轮车盆在那卖,一群人围着抢,我也赶紧跑过去看,原来是移动公司搞活动用的盆,被人弄出一批来卖个俏货!我一看这盆好,嫌一个不过瘾,直接买了俩!”

    张小强说:“嗯,你真是赚着了!”心里却说,“便宜无好货,上天又怎会掉下馅饼来!”

    王茂林又抖出红、黄、绿几条毛巾,炫耀着对张家父子说:“看看我买的这毛巾,才两块钱一条。”又转身递给哥哥一条,大声对他说,“以后啊,别再用那个卫生纸擦脸啦……看到没?用这个,擦的干净!用那个卫生纸擦的满脸都是纸沫,就跟下雪似的,弄得全身都是……用这个……看到没?”

    说完拿条毛巾在哥哥脸前晃荡。哥哥会意,迟疑着接过毛巾自嘲道:“我这个脏脸,还用得起这么好的毛巾?”

    弟弟加大声音说:“用就行!用脏了就扔了,才两块钱一条!以后啊,不要用那个卫生纸了,那个卫生纸算起来,比这个毛巾都贵啊……听见没?”哥哥忙不迭地点头,也不知是真听见还是装听见。

    终于拾掇完了,王茂林搬个座位,往张小强旁边一坐,依旧是那典型的“王式坐法”:上身挺直,大半屁股坐在板凳上,跷起二郎腿,右腿压着左腿,目视前方,右手自然地搭在左手腕上,深陷在窝洞里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闪着亮光,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面对着他哥,从声音来听,却在对着张家父子说话:“唉呀,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们这村里是啥人也有啊!我这次回去,光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啊……你知道村里那些人都咋说?说‘让你哥就把咱们村都坠煞了,咱们村里本来就没钱,你哥这‘五保户’不得了啊,又给盖新房,又给发钱,村里怎么对这老头这么好啊……’你都是听听,村里还有这样的人,都是些恨人不死的人……这些话直接捅到国他娘的耳朵里去了……哼!这次出院到家之后,我再帮你办上村里的免费饭,这样,不用花钱就能吃上饭了,我非气煞这些人不可……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是园区的钱,又不是村里出的钱……”

    张小强不解问:“你们村还给老人做免费饭?”

    王茂林回答说:“是啊,我们村里有老人优待制度,只要是七十岁以上的,有一个算一个,到了饭点去免费领饭就行,也有馒头也有菜,也有包子也有饺子的……村里设了老人食堂,专门配着厨师,一日三餐……”

    张小强感慨道:“你们村这制度还真不错!”

    王茂林说:“可不是嘛!为这个事,区电视台还专门去我们村里采访了,老头老太太们,有牙的没牙的,都对着镜头笑的嘎嘎的,夸赞着社会好、待遇好,让农村老人们过上了好日子……老了老了,临末了还上了回电视!”

    张小强说:“你们村的领导人真有魄力……”

    王茂林说:“是啊,这一举措花钱不少啊,仔细算算很可怕,这是天长日久啊,又不是一天半天……”

    张小强说:“说的是……你们村对待‘五保户’看来也不错,还给盖了新房?”

    王茂林答道:“哪有!盖房不是村里的事,这是民政上的事,这是我和俺家建国给跑下来的……”

    他抬头看了王茂树一眼,又说:“俺哥原来那房子,说实在的也没法住了,多少年的土坯房,原来是草苫子屋顶,下雨天漏的哗哗的,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后来没办法不几年才合上瓦。时间久了,掉砖断瓦的,墙上的土一划拉成片的往下掉……再到六月里下雨就把老头非砸到里面不行!我和俺家建国东跑西颠的,跑到园区求援,才盖上了砖瓦到顶的两间房子!……这才把村里人都惹恼了!”

    床上的老头听到弟弟在说房子的事,活动着手指侧耳细听,就跟能听到似的,插话说:“房子得有多大?怎么着跟这个病房差不多吧,大青砖、平顶楼板、宽宽敞敞两大间、有窗户有门、那门锁都很先进啊,我都不大会弄……也通上了水、通上了电……我盘算着,出了院回家,你就找人帮忙给我盘炕啊,过了年我就住进去,反正啥也不缺,有水有电的……我这么大年纪了,住上新房子不是很好嘛!”

    张小强听出了老头语气中的自豪和炫耀,也附和着说:“不错不错!”

    王茂林抬起头面朝老头大声道:“建国回去了,他一时半会不来了,他也很忙,他到分店里去了。”

    老头说:“嗯,是啊,你甭让他再来了,看看我就行了……他很忙我知道啊,一个店不够还开上个分店……卖灯啊,楼上按的灯,吊灯、吸顶灯,现在正兴这个事情……”

    口气里满是卖弄。

    哥哥似乎想起啥似的,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掏出他侄子王建国给他的二百元钱,用三指举着对弟弟说:“你看,昨天国来看我,又给我打饭,又伺候我,临走还给了二百元钱!”

    弟弟立即竖起两道眉毛,大声道:“你要他的钱干啥!”

    哥哥分辩说:“我不要他不干呐,扯着拉着扔到我的床上跑了!”

    弟弟抢步上前,轻轻松松将钱捏在手里道:“我给你收着吧,你拿钱没有用啊!你又不能走不能跑的,进不来出不去的,也没法买饭买东西的。”

    哥哥眼瞅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仿佛刹那间被人掏空了灵魂,却很快恢复过来道:“是啊,你帮我拿着吧,我拿着又没有用,你买菜买饭得用……说到底,建国这个孩子很好哇……”

    弟弟说:“是啊,国这个孩子是不错,舍己为人啊!从小就很同情人,为这我就光说他,吃亏都不知道吃在哪里……唉,想起来了,国他对象怀的那二胎查出来了,是个小子、带把的,一听说这个国他娘就笑得嘎嘎的……”

    说完,他也嘎嘎地笑起来,脸上的道道皱纹挤压着眼中那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张小强心下一沉,想到自己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像被挫败了一般,自尊心受到伤害,同时升腾起命运不公的喟叹,以及对小人得志的种种厌恶,感觉那笑声尤其刺耳……

    千年的琐碎、万年的零头谈过之后,弟弟忽然郑重起来,凑近哥哥的耳边大声说:“你要注意一个事……我已经向咱们村汇报了,说你不能自理了……你不知道我的道道儿,我必须跟你说明白才行,以后你无论跟谁都要说你不能处理了,这样我才能护理你……我权当打零工啊!你在这里要多住几天就可以了,不要着急回去,你要是回去,到咱家里之后,那付给我的钱就没有那么多了,最多也就七、八十元……在这里多好啊,一百五十元钱,比我打零工、卖虾酱好多了……”

    哥哥听懂了,很配合道:“嗯,我不回去,我回去干啥?我在这里多好啊,有吃有喝,光擎着就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人陪护,还有人打针护理……我不回去……我要回去的话,你看我这个样,手断了、脚走路又不利索,饭也做不了、炉子也生不了,光冻也冻死我……”

    弟弟说:“这就对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跑下来这个事,村里还老有人作怪,只有园区才能处理这个事,难呐!所以说,你千万不能觉着自己了不得,逞能早出院……”哥哥闻言频频点头。

    因为弟弟来了,身边有了支持者,哥哥表现得很兴奋,开始拉东扯西,说起本村的人:“唉呀,我们这个村子啊,有些人就是让人恨得牙痒痒……我当时摔着胳膊时,有些人就问我,你还要活吗?嘿呀!你说他们说的都是些啥话啊!你这是跟我闹着玩啊,还是在咒我啊!”

    弟弟插话道:“人们哪能是咒你,就是因为能跟你闹得着,才能跟你闹着玩……叔侄嫂弟,自古今来都能互相闹着玩。你看看,跟你闹着玩玩,你就不愿意了!什么人呐这是!”

    王茂树受到斥责默然不语。

    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觉得应该表达一下谢意,王茂树冲着弟弟并指着张小强说:“你不在这两天,就是靠着人家这个人啊,又给我买饭、又给我倒水、又给我倒尿……还有人家营口吕康康也帮我买饭,还有那个医生姜必昌……人家这个人(指张小强)很善啊!你看看这,光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人家是该我的还是欠我的呀!人家有善心,是修到自己的大人孩子身上……你不知道啊,人家大门上挂着善字牌啊,我这心里比给我买饭的还难受啊……”

    王茂林低头不语,一言不发。

    王茂树竖起拇指指向张小强说:“好人呐!”

    张小强说:“同一个病房,又都是老人,帮忙也是应该的……”

    王茂林心不在陪护,又对哥哥心存厌恶,所以呆在病房内百无聊赖。张小强只顾读书,不愿意跟他这种人耗费时间瞎扯。所以,除非逼不得已,王茂林从不呆在病房,要么在墙角抽烟,要么在各个病房乱蹿,打听种种病人的新闻,似乎离开了烟卷和八卦,生命就失去了意义。

    情况常常是:一旦他再次回到病房,要么携带着满满一身令人头晕恶心的烟臭气,要么就是带来一肚子的绯闻八卦,任何消息都会被他加工成捕风捉影进行加以讽刺和嘲笑的素材。此时,看到张小强不愿意搭理他,悻悻地离开病房,扔下老头到外面去了。

    再回来时,他向大家播报了一则最新消息:“我们村一个老婆子前几天也来住院了,我才知道,听说是摔着腰了……这个老婆子浑身都是病,没个好地方,脑子也不行,腿也不爱动弹,现在又摔着腰……刚才我出去打算找她拉拉呱,却没见到她……”

    张小强懒得听这些零七碎八的下脚料,于是在脑子中自动过滤,依旧捧着他的《人生哲思录》看个不停,集中精神过滤掉那些声音的杂质和垃圾。

    王茂林凑上前去问张小强:“你几个孩子?”

    张小强回答:“两个!”

    王茂林问:“一男一女么?”

    张小强说:“两个女孩!”

    王茂林说:“很好,老来享福啊!”

    张小强说:“哪能指望孩子啊!”

    王茂林继续说:“原来,我们村这个老婆子已经出院了,怪不得见不到她……我打听了其他病友,听说去东城了,咱市里最好的医院,市人民医院……她的儿子养着挖掘机,闺女生活也不孬,家里有的是钱……不过这个人天生较劲,给她药她不吃,给她动手术她也不允许,估计是有大毛病了……你想想,来医院人家医生能不查吗?她平均一年怎么也住两次院,应该啥病都能查出来……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又电脑又网络的,能查不出来么!可能是查出来还有别的大毛病,医院不敢给她动手术了……要在动手术过程中死了,医院不拉裤了么?人家医院是干啥的,啥事都经历过,向她撒个谎,让她马上转院……”

第七卷 第31章 你才差点死了

    张小强有一搭无一搭叹道:“有可能啊!”

    王茂林继续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摔的么?都是因为有钱作的……有钱不是好事啊,不作死就不会死……她和儿子分家住,她老头又早死了,儿子和闺女年年给她不少钱……她拿到钱就放到棚子顶上……唉!真是有俩钱烧的,早花了也就算了……这下好了,用钱了踩着个高脚椅去棚子顶拿钱,没想到“咔嚓”一下后仰了……可不就是有钱作业吗?不过这个人到哪都好不了,天生较劲,不相信医生、也不配合医生,还整天晚上不住嘴地骂她的闺女……也就是她闺女能受得了她,换个旁人早给她两个耳刮子,去她娘的爱咋得咋得……”

    “这是啥?”王茂林突然看到桌子上有一堆塑料袋,似乎还盛些东西便问。

    老头回答说:“这就是昨天国给我打的菜,打的很多我没吃完,扔了吧!”

    弟弟立刻怒道:“啥?扔了!这菜一共二十四元啊,还扔了!国回家跟我说了,这些菜都是好菜,专门给你打的……你闲着没事让他打仨菜干啥?你让他打一个菜就行……这是好菜,二十多元啊,你还嚷嚷着要扔了……”

    弟弟将菜一骨脑推到桌边,边发牢骚边道:“哎呀,回去不到三天,我就感冒了,我这身体,风里来雨里去的,从来不感冒……在医院里陪了你三天,回去后就感冒了……纯粹是陪你陪得辛苦,天天吃不上喝不上的……我得去买感冒药啊!”

    哥哥说:“别去买感冒药了,我让护士给我拿点,一块算到我帐上就行……”

    弟弟问:“这能行吗?人家给报销吗?”

    哥哥说:“总之是放在一块的,他还能不给报销吗?先别管了,先拿上药再说吧……”

    哥哥摁响了床头的呼叫器。不一会功夫,护士赶来。哥哥表情认真,点着头对护士说:“护士,你给我拿点感冒药吧!不行啊,我感冒了,这鼻涕流得淌淌的,不能办啊,快给我拿点药吧!”

    护士说:“好吧!”转身离开。

    过了两三个小时,感冒药仍未拿来。弟弟大骂道:“操他娘的,拿个感冒药这么半天也拿不了来,上药厂里现造吗……”

    老头又摁了一下铃,护士又来,老头叫道:“快给我点感冒药吃啊!都等了多长时间了!”

    护士解释道:“好啊,已经到前边药房给你去拿了,你先等等吧!”

    护士走后,弟弟却说:“你那么着急干啥!人家得从前边大楼药房拿药,都忙得不得了,这里又没有……”

    张小强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实在不愿意跟这类人呆在同一间病室里。这一切的一切,让他逐步深入地了解了世间的复杂和污浊。他又想,一个人是不可能远离社会生活孤立自己的,有时,你根本无法逃避世事中的各类人群。

    想到此,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保持自身的本真和善良就好,千万莫做一个被任何人都厌恶和唾骂的人,就像面前的王茂树和王茂林。

    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王茂林又说:“我听说了,我走之后,我哥哭来!……我就知道,我刚走前他说得口是口、牙是牙……我要是两天不来,他就草鸡哩!他离了我他也不能办啊!他能办么?别人根本给他陪护不了,必须还得是我才能陪得了他……他这个脾气,别人谁能受得了他……”

    王茂林掐指一算,说道:“哎哟,明天就是辛店集了……正好,明天去赶集,在集上买几个咸鸭蛋吃……集上多好啊,那的咸鸭蛋很便宜,一块钱一个,而这死孩子医院的咸鸭蛋却两块钱一个……我就好吃这个东西,尤其是香喷喷的流油的,就着卷子吃那个香哦……”

    张小强在想:不管你做人如何高洁,总是有些苍蝇围在你的周围乱晃,就当作它不存在就好了。或者用自身的修行当作遮挡的纱网,将之排除在外。

    又两个小时过去了感冒药还没来,弟弟说:“看来这个药是来不了了……人家治你的胳膊,还能治你感冒吗!我也不等了,我自己去外面买点吧,八成人家已经忘了感冒药这茬了!”于是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离开了病房。

    哥哥在后面嚷嚷道:“等等吧,一包半包的感冒药医院还能不给吗?”

    张小强正在低头读书时,病房门一开一位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九九九牌”感冒灵,递给老头说:“大爷,您的感冒药。”

    护士前脚离开,王茂林后脚来了,手里拿着一盒“快克”感冒药。看到“三九”牌感冒药之后大骂道:“妈逼,早不来晚不来,我也买来了,她的感冒药也拿来了!”

    哥哥说:“让你等等你偏不,你还以为我很朝哦!我还不听我的……”

    哥哥手拿着感冒药,对张小强说道:“你来,我这眼睛看不到,你帮我看一下药盒上写的字……我不是不认识字,我的眼不行了!我这眼和耳朵都不行了……老了,不能治了……你是不知道,我那年轻时候,我搬个凳子摆个摊,拿一支粉笔给人算命,那钱就哗哗得跟流水似的来……他们算命得看着书本,我算命根本不用书本,都存脑子里了……你们村的张成武还给人算命吗?咳,他算的那命!一家三口都给人算死了……我这算命,只要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你还跑?你没有个跑!如来佛祖的手心里,孙猴子多么高的筋斗云也跑不出他的五指山……”

    不一会功夫,吕康妻来到医院,陪着吕康在一边小说地说话。

    看到吕康妻,老头似乎很兴奋,想急于表达自己的算命本领,转过身对着吕康妻道:“嗯,你这个姑娘啊,我一看就有福,一走路,一看行为,一看头发、脸面、耳朵后面,就能看出来有福没福!昨天那俩来的,是你们的啥?应该是两口子(指二姐和二姐夫)还是咋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没有福啊!……这个直接不用算啊,搭眼一看就知道了……”

    王茂树又说:“还有他这个人(指张小强)就很有福,一看脸面就看出来了……有命也有心,才叫有福;有命没有心,或有心没有命,都称不上真正有福……可惜,现在算卦的书,根本都是胡说八道哇……”

    张小强心说:“真是个王半仙!……话怎么说来着,医生往往治不了自己的身体,半仙常常算不透自己的命运……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何不先算算自己?有福是个什么概念?依我看来,有福就是不横遭祸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从父亲摔倒骨折这件事情来看,人,不横遭祸患即是有福,平平安安过一生便是有福。”

    此时,王茂林在摆弄一个小罐,不知道有何作用,干得挺认真。哥哥问道:“你摆弄那个破罐子做啥?”

    王茂林却默不作声,仿佛憋着一股气没有发作。当老头再次问他时,他怒道:“你管我弄不弄罐子做啥?我待操煞他娘啊,管的也太宽了,我愿意干啥干啥!”老头不语。

    老头转身对张祖华说:“老哥啊,现在社会好啊,历来没有赶上现在社会的……咱们这个年龄,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经过人饿饥慌那阵子,吃的都是些啥呀那是……爱吃不爱咽,一个花种蛋!爱馋不爱咬,硬的不得了……以前过年也得不到一块卷子(馒头)吃……所以说,只要上天不让咱死,咱就猛活啊……是啊,你看,又不用干活,园区又给盖房子,又管着衣食住行、看病和殓葬……得猛活啊老哥……死了(liao)死了(liao),死了之后就啥事也没有了,放到铁炉里一烧,和草碳有啥区别?活着就有人情世事,哭也好,闹也好,毕竟还有事,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

    张祖华附和说:“是啊,说得没错啊。”

    张小强却在心里说:“此老头说话,要么上天堂,要么走入死胡同甚至下地狱,总是走两个极端!”

    老头又说:“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由人?要是事事都由人那还了得?那不就没有孬处了吗?那不光好处了吗?……”

    张小强心说:“老头还读过《增广贤文》这本书,这个对子分明就是出自儿童蒙学书籍《增广贤文》!”

    张小强每次走出病房,都会看到王茂林在走廊里,或在墙角处抽烟,并跟其他人在聊陪护钱多钱少的问题。张小强内心一阵冷笑,一个从来没有把护理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却在天天关注陪护钱多钱少的问题,真是可笑至极,天天计较那三块五块钱,当真是掉落到钱眼里去了。

    他想,人若如此活着,由万人唾骂着活着,也就唯剩如此了。唉,人生何必艳羡富贵荣华,即使荣华富贵,若遭人唾骂,活在世人的厌恶中,只是一个躯壳而已,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走到病房里,王茂树仍在说着算卦的事情。他说:“本来,我摔着胳膊这事情,我在这卦上都能抽出来,一抽就知道。只是那天我没抽,被我扔到一边了……唉,真是后悔啊……二十一小心,二十二双喜,一共二十二卦,这是卦辞。我这卦不和他们的卦一样,金木水火土,现在离了木头能行吗!金木水火土,圣贤出文武,天地分上下,日月判今古……命好心也好,才叫好,命好心不好,那叫作孽,命不好心好,那也无福啊……”

    说到最后,竟然口音中带着满满的哭腔。

    弟弟说:“什么福不福的……说话带着个哭腔,他还能有个好么!村里人你看看吧,拿巧作怪得,一叫两叫拿架子不动弹,这样永远也好不了,我是最恨这样的人。我是知道他(指向他哥哥),我是知道他一肚子本事说不出来,也使不出来,根本不会来事儿……实际上人心地好就行,没有肮脏心眼子,啥时候也行。”

    张小强听他这话,心道:“你还会含沙射影?”

    “现在金钱社会,什么有福没福。我有福吗?我要是有福,就不会给他伺候,他要是死了我才有福呢……”王茂林继续道,“你(面向哥哥)安稳地打你的针吧!不要朝拉拉了。现在金钱社会,只要有钱就行,小青年就要想办法多挣钱才行……你一肚子武艺有啥用?我要是有你这身本事,我的钱早就哗哗的得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行,什么有福没福,有钱就是一切。一肚子武艺你不都白搭吗?你又使不出来,现在金钱社会,能挣钱就是福!别净整那些没有用的……就是啊,你年轻的时候要是能将你的武艺使出来,在市中心随便摆个地摊给人算命,又不用租场子花费,几年就能开个门头店,真要是干上个十年八年,哪会是今天这个刁操的熊样……整天闲得没事给这个算给那个算,算算自己吧……”

    说完,弟弟摔门而去。

    哥哥黯然伤神,不一会开始道:“有福没福?就像我村张志华,多大的本事啊!上学的时候代替老师为学生们讲课,毕业后一路上升,最高当上外企分部的一把手,到最后却混煞了……很机巧,很心灵,本事特别大……他和我的关系始终很好,时常来看我!过年还给我买鱼称肉的……下象棋就是我教的他,跟他下了一星期后,我就下不过他了。当时他从外企捅了搂子想下来单干,打算买车,在买车前让我给他算一算……”

    “又提这茬!”张小强不耐烦心道。

    王茂树继续道:“算完之后,我说不行啊,你有大祸!最后张志华不信,非要买车,一下子买了三辆大车,结果在外地一下子撞死三个人……三条人命啊!国家法律杠杠的,两条人命就枪毙,何况是三条人命!后来另外两个司机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说出大事了……我还装作不知道问他们,出啥事了……其实我啥都知道。幸亏当时张志华没有跟着去,要不当时就把他枪毙了……啥是那福,啥是那祸?!差点就死了。”

    张小强笑着跟父亲说:“老头又开始了,又开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侃!看来也只有他的弟弟才能管得住他,一会他弟弟来了,一瓢子凉水泼下来,‘收音机’立马就烧了……”

    就在说笑的时候,弟弟王茂林从外面砰一声推门进入病房,哥哥的最后一句话蹦入他的耳朵。弟弟看看病房里大家的表情立刻明白,对着哥哥叫道:“不用问,你又开始朝拉拉,拉开了就没有个头,还他们差点死了,你还差点死了呢……”

第七卷 第32章 张小强的想与思

    老头偃旗息鼓,继续嘟囔着,不过声音越来越弱,慢慢呈现出无语状态,不一会,卧在床头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弟弟在病房里呆不住,一小会时间指着哥哥道:“我再出去一下,看看你的衣服干了没有!”说完又甩门而去了。老头转头看着弟弟离去,在关上门的刹那,眼睛又瞪起来,来回望着病房的人们。

    张祖华爱开玩笑,转头面向吕康之妻,以手暗指王茂林道:“你看着点,我再点点他的火,让他再拉拉……”说完扭过脸去,对着左边的老头,却用右手指着吕妻说,“这个人有福啊!”

    老头立刻瞪圆了双眼,精神高昂、指手划脚,全然不顾吊瓶上悬挂的针管随着他的胳膊乱舞,高声赞同道:“那可是!她可是有福的人。她是‘炉中火’命,她的儿子是‘石榴木’命,木生火……当她老了之后,就要蒙受儿子后代的福气……她儿子属虎,她老公也属虎,家里俩老虎看着她一个人,她能没有福么?以后啊(对着吕妻说),你不要给你对象叫老公了,直接叫老虎就行!……”

    病房里传出一阵阵欢乐的笑声。

    弟弟又回来了,听到了刚才大笑的尾声,于是瞪起双眼狠狠看看老头,老头的声音又渐渐弱下去,腰背逐渐弯曲佝偻,仿佛被迫冬眠的动物进入了冬眠状态。

    护士入,换第三支吊瓶,换上后,老头说:“原来还有第三瓶啊,早知道我就拔下针头来了!”

    弟弟将眼一瞪高声道:“你拔下针头来干啥?”

    哥哥说:“我拔下来就不打了!打多了我受不了啊……我这眼睛不好,你们帮我看看,这瓶子上都写着些啥呀!反正不是葡萄糖就是氯化钠,不就是些破盐水嘛!打多了不行啊,血就很稀了,再说了,我这血管又这么脆!”

    弟弟不耐烦道:“必须打,因为你有病,得病!”

    弟弟又出去了,一袋烟的功夫又回来,在房里边踱步,骂骂咧咧道:“我待操煞他娘啊!在这里是要啥没啥!哪赶得上在家里,在家里要啥有啥!”

    第三瓶要打完的时候,老头对弟弟说:“快,帮我看看还有多少?”

    弟弟瞪起眼睛说:“你问这干啥?你管那么多干啥!我在这里看着呢,你安稳的睡你觉就行!”

    谁知哥哥一反常态,大怒道:“我管啥!我管啥?我快累煞了你知道吗?打着吊瓶欹在这里很沉呐!我快打完我得休息一下啊……打吊瓶,光这一个姿势,能不累么!”

    正好护士进入病房,老头忙说:“护士,马上快打完了,不差那一点啊,快帮我拔下针来吧!我好歇歇……”

    护士说:“不行啊,大爷,不能拆啊,还有一瓶呐!”

    “啥!还有一瓶?”老头瞪圆了惊讶的双眼问。

    护士说:“不能不打啊,不打你好得慢!”

    第四瓶拿来的时候,老头对护士说:“不打了吧!我这身体净病啊,打了我实在是受不了啊,我这血管很脆啊……一听说打第四针,我心里谅扑腾扑腾的,我心慌啊!”

    护士迟疑中,弟弟说:“别听他的,不打行么!要听医生的,不打你能好么,必须打!”

    护士无语,帮老头扎上针头欲要离开。在离开之前,望了一眼大爷,大爷翻起白眼皮也望着她,护士戏谑道:“看来大爷生我气了,你看他在瞪我呢!”

    第四瓶进行中。老头招呼弟弟说:“我渴了,给我热个奶喝吧!”

    弟弟脸上立刻蹦起一溜青筋骂道:“你是急啥!打完吊瓶再喝不行么!一霎霎你也等不得。”

    老头嘴一咧,露出仅剩的几颗黑牙反击道:“打着吊瓶还耽着我喝奶了吗?等霎霎,等霎霎,你看我这个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死都说不定是那霎霎的事……你还以为我咋样,我这命很虚跷啊……”

    弟弟回敬道:“是啊!你的命很虚跷……你快上那边(西天)去吧!早去那边才好来,我就能早解放!光是你就把我坠得死死的,让你坠也坠煞我,整天让你抱着个脚腕子往后拉,我累也累煞……”

    边说边去拿奶加热水泡奶。奶泡好后,老头慢慢地拿起奶盒,拆下吸管,小心翼翼拆除吸管上的塑料包纸。弟弟则在一旁横眉冷目地观瞧。

    不一会,弟弟用手指戳一下旁边的张小强,并指着老头拆管的手道:“你看,你看他那个拙样!一块一块撕,我在这里看了半天,他还没拆出那根刁操的细管来!”

    张小强说:“人老了,手脚就是不大灵便啊!”

    弟弟恼火说:“他是手脚不灵便吗?他是故意撕成碎片,净心霍霍!光说别人不愿意给他伺候?像他这样,谁能给他伺候上?他就是睁着俩大眼霍霍人!”

    张祖华笑对王茂林说:“那你还不快去帮帮他?”

    只见弟弟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哼,我帮他?我看他那个慢劲、拙劲我早就烦了!我是真不愿意帮他,不愿意搭理他。你看看,他这不是霍霍人吗?把塑料纸撕的一块一块,还扔到地上……那位打扫卫生的进来看到不熊他,熊我们啊!那个阴损丧德的事就不用说……你用那个尖头往上使劲一攮,抽出来不就行了么!”

    此时,老头的主治医生进来查看老头病情,老头立刻起身,对着医生说:“医生啊医生,你们治病治得很好啊……你看,我这手一点也不疼了!我的兄弟来了,多亏你们给我们村里打电话啊!这下好了,俺兄弟来了,你们就放心地给我治吧!”医生无语,安慰几句转身退去。

    空气暂时恢复平静。弟弟将嘴巴凑在哥哥耳边说:“我明后两天就回家打个宿,从家里再拿点熟瓜子来吃吃,还是家里的咸菜瓜子吃着香啊……你不要着急出院,怎么着还是在这里养的好,家里咋也不行!我给你说,医生要是不让出院,你千万不要提出院的事情……”

    老头忙说:“那是,那是,我吃饱了撑的,我还说出院那事……也轮不到咱们来说,人家医生有数啊……”

    张小强在一旁听此话语,心底升腾起一阵阵冷笑。

    第四瓶终于打完了。护士来拔针时,老头恨不能抓住护士的手说:“哎呀,快给我起下针来吧,我受不了了,我这身子很沉啊!浑身像有一座泰山压着,可累煞我了。你快给我起下针来,我快歇歇,我爽歇歇!”

    弟弟在一旁吼道:“你是急啥!你没看到护士在着急忙活么……都七十多了,还吃奶解不开怀的熊叼样……又不是着急去投胎……”

    哥哥无奈,将头歪向张祖华说:“老哥?那肚皮针打到你肚皮上时,你也是觉得板得慌吧?”

    张祖华说:“我倒是没觉得板!”

    老头继续说:“是很板呐!哎呀,我这快八十了,身子很沉啊!”

    张小强对王茂林、王茂树其人其事的厌恶与日俱增。他想,要是能搬出这个病房就好了,彼此眼不见心不烦。但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或许另外一个病房比这更甚,更不堪让人忍受。人间有你永远发现不了的肮脏和龌龊,不管走到哪里,也都会有类似的人或事。

    所以,张小强读着《人生哲思录》,在不断地自我反省中。他想,不管你逃避也好,喜欢也好,令人不开心的人或事都会或多或少在某个时刻环绕着你。既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也不会因为你的喜欢而增多。

    相反,你越逃避越厌恶,它越会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压迫着你,像猎人的套索一样越挣越紧;你越是原谅它,它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令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因此,在面对邪恶或厌恶时,你的态度能够反映出你的修养程度。

    父亲对他说:“昨天晚上我的刀口处一阵一阵刺挠!”

    张小强说:“那就是在见好!证明伤口处的肌肉在生长……这有点类似于织毛衣,刀口处的肌肉要一针一针地织起来,所以它才刺挠。”

    因为弟弟回来了,老头情绪激昂,开始高谈阔论:“……我们王家村是南宋时代,从山北枣强县搬来的,八百多年的历史,来了仨兄弟,王强、王巡、王虎……我虽然年龄不大,对历史却有一知半解啊……”

    弟弟狠狠瞪了哥哥一眼,哥哥立刻自觉地闭了嘴巴。张小强在心头哂笑着:“一知半解?”

    不一会,姐姐张玲来到病房,张小强疑惑问:“你怎么来了?”

    姐姐说:“我公公得了白内障,打算来医院做手术切除……我婆婆和你姐夫也来了,刚刚在八楼住下,但今天排不开,得后天动手术……正好几天没来了,今天正好来再看看咱爸……”

    张小强说:“哦,原来如此。他们住几号房,我有时间上去看看他们……”

    姐姐说:“八楼八零二病房,看不看都行啊……”

    张小强说:“还是看看好。”

    张小强离开病房上到八楼,进入八零二病房,亲家公正躺在病床上,亲家母坐在病床上,对着墙上的电视看。见到张小强,亲家母麻利地起身相迎,让其坐在小凳上。

    张小强面对男方问:“叔,你的眼睛感觉怎么样啊?”

    男方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张小强,一幅疑惑无比的表情。

    女方大声道:“这是小强啊,你不认得了吗?”说完对张小强解释道,“你叔现在是又聋、眼睛又不好、记忆力下降的也厉害、反映也迟钝了……”

    亲家公才反应过来,笑着说道:“哦……小强啊……你看看我这眼睛,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是谁来……哎呀,我现在反映也不行了,很慢啊,想了半天,觉得是很眼熟……”

    张小强也笑道:“不要紧啊,这是因为有白内障,动完手术就会好的……”

    男方说:“是啊是啊,我这眼睛,白内障很厉害了,不动不行了,面对面站着也认不出来是谁了……”

    一会儿,亲家公对亲家母说:“哎呀,你说我这,天天不干活,倒是很能吃,现在又感觉饿了……咱们带吃的了吗?”

    亲家母想一想说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了,还好带着豆奶粉,我给你沏点豆奶粉吧……”

    豆奶粉沏好了,散发着袅袅的热香气。亲家母将碗端给亲家公。

    亲家公刚要接手,似乎感到鼻涕流了出来,说道:“先放下碗,给我拿点纸,我这鼻涕又出来了……你看看我,现在是浑身净病啊,这么不经手脚,昨天从屋里出来,到外面上了个厕所,回来就感冒了,这鼻涕真是淌淌的……真和别人不一样……原先我记得没有这么多毛病……”

    张小强安慰道:“老了就是这样,年龄到了,哪能像年轻人一样啊!”

    亲家公叹道:“唉,我这比别人厉害啊!”

    坐了大半个小时后,双方沉默。张小强起身离开,在离开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硬要塞到婶子手里,她说什么也不要,死活不接。

    她说:“住院也就一两天的事儿,你叔也就割个白内障,就和重感冒打个吊瓶差不多,没有必要拿钱的……”

    张小强说:“婶子,叔叔动手术,怎么说也是见刀,该买点营养品就买点……咱们这样你推我搡的,病房里还有别人,倒是让别人笑话……”

    亲家母无奈收下,张小强离开。

    下午吃过中饭后,坐了一会,张小强带着女儿张尊元回家,在家辅导孩子作业、洗衣服自不必说。当接近黄昏时分,他准备再次回医院替下哥哥张大强时,哥哥给他打电话说:“今天咱姐夫张守营来医院送咱那个叔做白内障手术,他们要回去,我正好跟着他们的车回家!”

    张小强说:“好,你回来吧,我一会就到医院。”

    医院,黄昏,一层薄雾笼罩整个城市。远方的楼层仿佛无根的、漂浮的舰船。太阳睁着血红的眼睛,等待陷落。

    距离晚饭还有点时间,父亲无事,靠在床上休憩。张小强又捧起了书本。毕竟,书才能给他心灵上的宁静。

    他认为,作为一个人,无论从**上和精神上来说都需要养料,**需要物质维持生命;精神需要思维维持心灵。他觉得,一天不读书,便觉精神饥饿与匮乏,一天不思索,便感觉心灵空虚和寂寞。精神以书籍为食,以思考为消化,通过吸收成为思想。

    既然通过消化和吸收才能丰富精神,那么一个既无消化、也无吸收的人,他的头脑必定是贫乏的,精神必然是空虚的。当然,有人也在消化,也在吸收,只不过吸收的都是些负能量而已。

    有时候他也在想,王茂树和王茂林这两兄弟很有特点,能够代表很大一部分人群。弟弟王茂林是典型的钻到钱眼里去的人,他单纯而冷酷,但善于钻营,永不肯吃亏,能够从负能量中吸取能量,从而转化成自己的能量。

    因此,他只要想出去抽烟,便找个理由走出去,到走廊或其他病房里打听一切世事,跟更多的人交流更多的负能量。他到哪里就会将负能量带到哪里,然后经过自己本身的负能量进一步转化,更加强化自己的冷酷力量和单纯力量。

    总之他不能闲着。

    哥哥王茂树则不同,他既不吸收,也不消化,仰仗自己在年轻时学的算命一类的东西,活在生命的表层无聊地度日,依靠电视这种转瞬即逝的媒体信息打发自己的时间。

    晚上,张小强坐在折椅上读书,感觉满身发痒、浑身疲惫,于是对父亲说:“我得去洗个澡!”

    父亲说:“去吧,晚上没啥事,我自己能行。”

    于是,张小强帮助父亲排大便,然后用热毛巾为父亲擦拭好,最后摆好尿壶走出门去。

    清冷的大街上,张小强深吸一口气,蓦然抬头。

    一弯月,眉眼分明。

第七卷 第33章 茶水解药,但是喝点

    又一天开始了。

    天刚蒙蒙亮,老头便叫醒弟弟倒小便,弟弟一边嘟囔着“啥刁操的人啊,就不让人歇歇!直接给他伺候不上!”一边起身穿鞋,睡眼惺忪去倒尿罐。当再次回到病房时,“啪”一下打开房顶的大灯,因为太过刺眼,张小强拉过被子盖上眼睛。

    老头望一眼张小强道:“快关上灯,快关上灯,他们还在睡觉!”

    弟弟说:“都几点啦,还关灯!”

    老头说:“还有睡觉的。”

    弟弟的声音不觉高起来:“快六点了,还睡啥觉,一会儿我还有事啊,洗洗脸该吃饭了,还睡啥觉!”

    老头默然。

    老头说:“赶快吃上感冒药吧,能好得快点,那些‘三九’感冒药可是好药啊!”

    弟弟不耐烦地说:“急啥,你是急啥!天还没亮就吃药,我还没洗脸来!”

    老头说:“也给我吃点感冒药!”

    弟弟说:“啥,给你吃点?你又没感冒,你是吃的啥感冒药!是药三分毒,毒不煞你这个老东西!”

    老头沉默。一会又问:“我那些感冒药很好啊!比你买的那些‘快克’强……这药很贵啊,这是好药!你那‘快克’呢?”

    弟弟回答:“放起来了,只吃了一片。”

    老头因为耳朵背,所以将弟弟的回答听成了“拽了”,“拽”在北方农村就是“扔”的意思。

    老头反驳说:“拽了?你拽了它干啥!”

    弟弟生气,高声叫道:“拽了,我拽了它做啥……我留着它,这个东西又坏不了。”

    弟弟洗脸归来,老头说:“你快泡个香蕉,吃个香蕉吧?”

    弟弟说:“不吃,我吃香蕉干啥!我感冒了,不愿意吃那些凉物!”

    沉默了一会,弟弟问哥哥:“你是吃香蕉啊还是喝奶?”

    老头回答:“吃个香蕉吧!”

    弟弟将香蕉扔给哥哥,自己捧起一只苹果,也不洗,只用手擦一擦,坐在一边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张小强虽在被子下面,但他没有再睡着,因为他觉得生活如一场闹剧,你还不得不听,不得不看。发生的一切使他感到好笑,他想问王茂林一下:“他二叔,香蕉凉,难道苹果不凉吗?”但他忍住没问。

    弟弟撂下一句话:“我去打饭。”然后就听见苹果核被扔在垃圾桶击打塑料袋的“啪嗒”声,接着是门声响动,一人出去了。很快他回来了,弟兄两个开始吃饭。张小强拿过手机看看时间,接近七点了,于是起身伺候父亲小解。

    当提着尿壶到洗手间倒尿时,张小强看到垃圾被扔到水池里,周边到处都是,他心中暗骂着:“贱人”。

    张小强洗漱完毕开始刮胡子。昨晚没睡好,当刮完胡子后,他手上拿着刮胡刀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小憩。面前的这兄弟俩依旧如往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打着嘴官司。

    十八号病床的吕康和吕妻正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面前摆放着奶、肉肠、包子、香粥、水果等饭食。这早饭,看起来的确馋人。

    张小强正在沉思,王茂林冷不丁丢过一句话来:“你还不快去打饭,手里拿个刮胡刀干啥!”张小强内心的厌恶感骤升,心说“你他妈的管我拿刮胡刀干啥?”但他没有这么说,只是慢慢睁开眼睛,缓缓道:“急啥,待会再说吧!”

    营口吕康和吕妻吃完早饭相伴出去溜达了。弟弟坐在小凳上,先将狡黠的目光投向张祖华,又将脸歪向吕康的病床说:“这两口子不吃孬饭,光吃好的!”

    张祖华说:“人家有钱,应该吃点好的!”

    弟弟听后立刻将头歪向一边,口里发出恨声道:“哼,有钱?他们两口子就是这样的人啊!就是天生好吃!天生不是那种细水常流过日子的人!”

    老头吃完饭开始拿卫生纸擦头擦脸。弟弟火了:“不是说过了吗,别用卫生纸擦头擦脸,别用卫生纸擦头擦脸!我这里带了那么多毛巾,你用手巾擦多好。卫生纸擦脸比用毛巾都贵。你知道这卫生纸多贵吗?好几块一卷!你用毛巾多好,要是擦脏了,咱带着洗衣粉洗洗就行。再脏了一扔就可以……你这个人!就是爱霍霍人!”

    老头说:“使毛巾?我使不起啊!你刚给我洗干净,脏了又得洗……我现在病着,就是好了,今辈子恐怕都洗不了衣服了。”老头说到动情处,哽咽了喉咙,眼泪几乎落下来。

    弟弟批评道:“好说好道,别带个哭腔,我最听不得人说话带个哭腔,还红着眼圈……哭啥哭,还没死呢!”

    弟弟看看时间,快到十点了,他坐在凳子上,半对着张祖华,半对着张小强,半对着安静的空气自言自语道:“今天中午我得去外面吃,吃馄饨呐!不去食堂吃饭了……食堂太他妈狠了!一丁点咸菜丝就要一块钱,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窝窝头也要一块,一块五一份的小米粥就连一个米粒也没有……真是太狠了,真是黑心烂肠子。我再也不去食堂了。现在食堂连瓜子咸菜也不提供了……他们为的是啥?就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吃咸菜,不买他们的炒菜了……大菜不下货,光买一块钱的小咸菜瓜子,他们还能挣啥钱?唉,现在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我一定得去外面吃,外面的馄饨多好啊!五块钱一碗,个大馅多……主要是汤好,汤是真香,指定是放香油了,我是真愿意吃!”

    于是他起身将嘴巴凑到老头左耳大声道:“中午吃馄饨吧?”

    老头:“啥?馄饨?我不吃那东西……馄饨有啥好的,我不愿意吃那东西,不如小米汤泡煎饼好吃。”

    弟弟说:“不给你,我说是我吃。”

    老头说:“哦哦哦……行啊,你吃吧!你吃吧!”

    弟弟说:“就是,馄饨的汤多好啊!”

    王茂林无聊,又不到吃饭点,又跨出房门去外面抽烟。老头见弟弟出去了,又进入海阔天空的侃大山模式。侃了一大会后,郑重对着张祖华说:“哎呀,老哥!我这没有人就是不行啊!身边没有人就是不行!我和你说句实话吧,虽然我这个兄弟整天给我气吃,气得我没办法,但我真不怨他,我还是真指望他啊。”

    张祖华说:“是的,是的。”

    此时,弟弟一脚踏进病房门,大手一指老头骂道:“又朝拉,又朝拉,整天嚷嚷着没人没人……早知道没人为啥不找媳妇啊!当时能找媳妇时不找,现在找媳妇也晚了……以前还常说找媳妇的人是朝巴,说来说去就是你聪明,人家都是朝巴……有媳妇才有家,没有媳妇就没有家!有家才有人,你没有人你怨啥?你这个时候,悔清肠子还不是晚了,黄瓜菜都他妈凉了!”

    老头不说话,揪过桌子上的一只香蕉,剥开皮没好气地猛吃,“吧唧吧唧”吃完,扬一扬手,香蕉皮“啪”一声扔出去,落在垃圾桶旁边。老头又抽出一块卫生纸,“嗤嗤嗤”地擤大鼻涕,擤完鼻涕将卫生纸捏成馄饨状的一个团,“啪”一下又扔在垃圾桶旁边。

    此时,保洁员正好进来,看到地上的垃圾,满脸不高兴说:“以后大家扔垃圾一定要扔到垃圾桶里面,这样散落到外面太不卫生了,收拾起来也太麻烦。”说完,依旧清理完垃圾走出门去。

    弟弟背对着保洁员未出声。张小强和张祖华均沉默。弟弟见保洁员出门,迅速转身来到哥哥身边,指着老头的鼻子厉声叫道:“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乱扔垃圾,不要乱扔垃圾。你既然乱扔垃圾你还要人家的塑料袋做啥?一天给人家要一个塑料袋,你不放垃圾,你再要袋子人家还能给你吗?人家就不会给你了!你看看你扔的这垃圾,没床上没地下的,直接给你拾掇不上,你就是瞪着俩眼霍霍人。你不会先把垃圾放到桌子上么?到时候我也好收拾!为你这事我光挨说、光挨熊。人家不好意思说你呀,你老老嗒嗒的,又是个病人,人家还不说我么!”

    弟弟数落哥哥几顿,又在外面抽了不少烟。再次走到病房后大概觉得渴了,顺手拿出一包奶,迅速拆管插管坐在小凳上喝奶。哥哥说:“我要尿尿,快给我拿过尿罐来,我自己够不着!”

    弟弟却一动不动,低头继续喝奶,明显加快了速度,“哧拉哧拉”快速吸完剩余的牛奶立马起身,将空的奶盒“啪”一下扔到垃圾桶内,大喊道:“你这个刁操的,什么玩意啊!你这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来!别人才要喝点奶,你就撒尿,是早也不尿晚也不尿……见不的别人喝点奶……你脑子这差距!”

    弟弟愤愤将尿罐递给哥哥后依旧坐在小凳上,看着哥哥尿完后将罐轻轻放到床底。王茂林并不着急倒尿,因为还不满,只是静静等着那尿罐慢慢挥发着尿素能量。此时,当弟弟看到哥哥弯下身去,垂下胳膊轻轻将尿罐放到床底时,他捅捅旁边读书的张小强说:“你看,俺哥这人,他的胳膊不一样长!拿尿罐够不着,**罐就没问题!”

    张小强表面微笑,内心冷笑。

    王茂林坐在小凳上继续说:“刚才我出去转了一圈,发现咱们邻村邓家村的邓瓦也在这里住院,在咱们的隔壁……哎呀,你是不知道,这个瓦,简直是死不懂人事!天生较劲!刚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他姐姐,让他姐姐给他买刮胡刀片、苹果和梨。她姐姐说超市里的苹果四块钱一斤,梨也得两块五,你给我一块钱买苹果。她也没屑要!你想想看,现代社会,一块钱能做啥!”

    沉默一会,弟弟对哥哥大声说:“咱沏上点茶叶喝一喝如何?”

    哥哥说:“茶叶能解药啊,吃大蒜也能解药,绿豆水也能解药。我这打着吊瓶输着药液,那不就全解了么!”一会又说,“沏点喝也行!”

    弟弟说:“那你还说能解药!”

    哥哥说:“沏点喝吧,多下点茶叶,没事啊,沏点喝吧,不要紧,多沏点……”真是生活在矛盾之中,前脚肯定自己,后脚又否定自己。弟弟沏好茶,倒一杯给老头说:“来,喝吧,没事啊,多喝点!”

    喝着茶,王茂林对着病房里的人自言自语道:“唉,俺哥这个情况!年轻的时候说啥也不找媳妇,还说找媳妇的人是朝巴。他不仅不找媳妇,并且还不让我找媳妇。所以说,我这是全凭着良心两个字来陪护他,其实我在家里很恨他……”

    王茂林凑近张小强说:“你哥叫啥来,张大强是吧……他和你不一个脾气呵?”

    张小强说:“是啊,每人的脾气都不一样啊。”

    王茂林说:“从前天开始,你哥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我们俩拉的挺好……他爱拉,我也爱拉,他爱抽烟,我也爱抽烟……我发现,你哥比你能拉多了,懂的事也特别多,天南海北的……我们在病房里拉不够,再到电梯间,边抽烟边拉……拉到累了,我们再看看电视……”

    张小强说:“是啊,我哥的性格比我好多了,比我能吃得开……”

    王茂林认同地说:“那可是!”

    张小强的脑海中浮现出哥哥张大强和王茂林在楼梯间抽烟的情形。他在想:“等哪天,当我哥了解到你是如何一个样的人时,他还会跟你这么天南海北的聊天么?”当王茂林刚要开口说话时,病房的门一响,姐姐张玲、姐夫张守营、外甥张灏欣和外甥女张丹欣来了,张小强连忙起身相迎。

    大家坐定后,王茂树指着张灏欣和张丹欣将头歪向张祖华说:“这两个都是你的外甥?”

    张祖华笑着说:“是。”

    王茂树赞道:“都长这么大了,长得真好,都是叫啥呀?学习怎样啊?”

    张祖华说:“女孩叫张丹欣,男孩叫张灏欣……女孩是老大……这女孩学习很好,都上初中了,在班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过,男孩学习不行,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第七卷 第34章 瘸巴丢拐,受狗的气

    王茂树赞道:“真是好孩子……个顶个的……真是令人欢喜……来来来,那个张灏欣,你来一下,我会算命,我给你看看手相……”

    张灏欣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向前伸出右手,王茂树说:“男左女右,哪是你的左手?”

    张灏欣想了一会儿,收回右手伸出左手。王茂树接过手掌,眯起眼睛,开始端详。王茂林则在一旁鄙夷望着。

    只听王茂树赞道:“不孬,真不孬,从手上的掌纹来看,为人正直、长寿、有大作为……哦,看来,这辈子还能娶俩老婆……”

    大家起始严肃地盯着王茂树,闻听此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张灏欣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笑起来。

    王茂树说:“你们怎么还笑啊,这是真事……不信,十几年之后,你们再看,这孩子有福啊!”说完,又问,“这孩子属啥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得到回答后,王茂树摇头晃脑说:“嗯,好命,好命啊,八字很硬,这孩子属金命啊……你们给这孩子起名还真起对了,名字里带着‘水’字,金生水,互相滋润啊……了不起啊,了不起……”

    张玲说:“你再看看我们的闺女怎么样!”说完,抱着好玩的态度,将张丹欣推上前去。

    王茂树接过张丹欣的右手端详了半天说:“嗯,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强,这个女孩子比那男孩子更厉害……你们别不愿意听呵,我是有啥说啥,不能藏着掖着的……”在问明白了她的生辰八字之后,他说,“嗯,这个闺女属于水命,上善若水,无根无形,好命!”

    张守营问:“具体好在哪里呢?”

    王茂树故弄玄虚道:“天机不能泄漏……你们等着就行了,这俩孩子,早晚干出点大事来……”

    张小强因为早已经了解王茂树,并且他也不信这种算命的说法,于是干脆靠在折椅上想自己的事情。靠上去之后,才发觉自己浑身疲惫。

    回想昨天半夜,他并未睡好,天越放晴,空气越冷,寒气侵入病房,将睡梦中的张小强冻醒。张小强肩膀冰冷,并有些鼻塞。于是他起身打开空调的微档,继续躺下。老头仍未睡,或者是刚醒,在黑暗里时而坐起,时而躺下,时而叹息,偶作沉思状。

    有时老头掖掖被子、扯扯枕头、又摩挲摩挲自己的头发。时而端详着自己受伤的胳膊,瞅着胳膊上包扎的纱布发呆。当张小强把头转向内侧,用被子盖好肩膀和鼻子时,却突然听见“哧”一声响,他吃了一惊,打了个哆嗦,再次被惊醒。

    转头看去,发现老头正在拆伤口沙布上的自粘扣。又听见“哧哧”两声,老头将自粘扣全部拆完,端详了自己的伤口,喃喃自语道:“唉哟,我这伤口哇,缝的针脚,就跟个大蜈蚣趴在上面也差不多哟……”

    不一会儿,老头重新包上伤口。又咣啷一声抽开抽屉,拿出一只苹果开始啃,嚼一嚼,开始“朴朴朴”将苹果皮吐向地面。张小强闭上眼睛,听见朴朴朴吐苹果皮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敲在自己的心头,使他越来越清醒。好久,吐苹果皮声终于熄了。

    张小强心一松,眼一沉,待欲再次睡去,突然听到老头床边护栏“吱嘎吱嘎”响,老头歪着身子在拆床上的床挡,然后“西西索索”下床,“哧啦哧啦”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只袋子,蹲在床脚下大便。这边,他亲爱的弟弟却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打的震天价响。

    天呐!张小强在黑暗中,闪着他明亮的眼睛,默默而煎熬地等待着天亮。

    此时,主治医生入,打破了张小强对昨晚的回想。医生见老头低头沉思就问:“怎样啊大爷?”

    老头说:“不知道咋回事,晚上很疼啊……”

    医生看到护板已松,就说:“自己老是松开,能不疼吗?”边说边动手给他紧一紧。

    老头继续唠叨:“医生啊,你们治得很好啊……我是伤着手腕了,摔倒搓了一下……我这也是着急着活动锻炼啊,你也说了,要多活动手指,伤口好得才快……”

    医生说:“也别太着急,悠着点……你自己不要擅自松开护板了!”老头连连点头。

    医生又问:“你还有啥感觉啊?”

    老头似是开玩笑,又似是真事似地说:“别的没啥了,就是平常光感觉饿得慌……”

    医生笑道:“那是你消化好,这又不是毛病!”

    说完医生离去,老头瞅瞅无人,嗤一声又拉开护板。

    医生在走廊里遇到了王茂林,叫下他说:“你平常要多买点吃的给你哥哥……你听听,刚才我到病房里问他的伤口情况,他说饿得慌……”

    王茂林点点头,额上却青筋暴跳,眼中露出愤怒的凶光。

    弟弟一脚踢开病房门,指着哥哥鼻子吼道:“你这个人,别妈了隔壁整天光说你饿得慌好不好……刚才医生碰到后问我:你就不能给你亲哥买点吃的么?……你这是出卖我!光出卖我,我活到这么大年纪,都让你出卖光了……到医院别哭穷,这是医院,不是救济院,你哭穷管用吗?医生不听你的……就一个老光棍子,别整天整那些蹊跷样子……就一个独人,吃点喝点就算了……谁不是这样?好人独人全都一样,吃点喝点就到那边去了……要不说我不愿意给你陪护,就是掏出那心来,血淋淋的我也赚不出好来……”

    骂完之后,王茂林气呼呼来到窗前,从高高的窗户上,看到距离此处半公里之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脱口而出道:“集上人了!”我得去赶集。

    他问张小强道:“现在几点了?”

    张小强看看表,回答说:“十一点了。”

    于是王茂林迅速走向开水间,从那拿来刚才给老头热在开水器上的两个包子,递给哥哥。然后在碗里倒点热水,热上一包奶,再嘱咐哥哥吃掉昨晚剩的一根油条。之后静静坐在小凳上看老头吃饭。边看边对张小强说:“你看这个老头,这还不到十一点,一霎霎就吃上两个包子……饭量真大,上辈子好像是饿死鬼投胎。”

    老头关切地问弟弟:“你不吃点?”

    弟弟没好气说:“我不吃,还没到饭点呢,就叨叨吃饭……今天中午不饿,胃有点难受,不想吃饭了!”

    当哥哥还没吃完的时候,王茂林便心急火燎赶集去了。

    这是个大集,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包括卖小吃的。张小强对父亲说:“既然集上啥都有,咱们吃食堂也吃腻了,不如去买点水煎包尝尝!”

    父亲说:“也好。”

    张小强穿过大街和熙攘的人群,寻找着卖水煎包的摊点,突然,在集上的一个馄饨摊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馄饨。潜意识告诉他,那个人就是胃有点难受不想吃饭的王茂林。

    下午张小强帮父亲洗衣服,再回到病房时,王茂林正采用“王式坐法”面对着大家侃侃而谈。当张小强将盆放到床底时,王茂林的眼光射向张小强的塑料盘,他下意识地转头,向右边望向公共衣柜底下他那个厚实、沉重,散发着不锈钢材质那种特殊亮光的‘实惠’盆。

    他似乎良心发现,起身走到哥哥身边说:“脱下你的褂子来,我帮你洗洗!”

    哥哥抬起头问:“你说啥?”

    弟弟大声道:“脱下你的褂子来……我给洗洗……不是叨叨了很多遍说你的褂子很脏了么……聋人才了不得,好事你听不见,骂你你也听不见……”

    哥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看了看弟弟坚定的眼睛,疑惑地问:“我的褂子?你给我洗洗?”

    弟弟恼怒道:“是啊,快点,别粘乎!”

    哥哥反倒谦让起来说:“唉,还是算了吧,我的褂子很脏啊……洗不洗的了……”

    弟弟横眉立目道:“正因为很脏才给你洗洗……难道是剐你杀你么,看你矜矜趁趁的……”

    哥哥不知为何望了望大家,然后唏唏嗦嗦将褂子脱了下来。弟弟接过后,将褂子向他那个‘实惠’盆里一扔,抓起盛放在一个小塑料袋子里的洗衣粉向外走去。

    张小强则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读书。读到累了,他放下书,伸伸腰,看到时间已经悄悄溜走了一个多小时。

    张小强抬眼看看父亲,再望望王茂树。此刻,他刚刚吃完了一个苹果,将苹果核“啪”一声扔到垃圾筐旁后,撕下一小块卫生纸开始细细地擦头、擦脸、擦手,洁白的卫生纸慢慢地在他的搓揉下成团、成毡、最后成炭。卫生纸的碎纸屑不断地从头发上、脸上和手上散落下来,散落到衣服上、被子上、地面上。

    王茂林端着洗衣盆猛然闯进病房,他用食指指着哥哥大声道:“你那衣服到底多长时间没洗了……我可真服了你了……我足足搓了七遍才给你搓出来,还涮了不下十几遍才给涮出来……我一个月都花不了这么多劳动力……可累煞我了……”

    哥哥抬起头听着弟弟的数落,睁着两只眼睛闪着歉意的神情。他说:“是啊,是很脏了……我好久都没洗了……”

    弟弟低头看到哥哥手中被揉成炭团的卫生纸,又看到他脸上零落的碎纸末子,食指突然挽了个剑花,锐利地指向哥哥的眼睛怒吼道:“不要用卫生纸,不要用卫生纸,说了多少遍了……有毛巾不用非用卫生纸擦脸,那个卫生纸比用这个毛巾还贵你不知道么,你就是愿意瞪着个大眼霍霍人你知道么……”

    哥哥急忙“啪”将纸炭团扔向垃圾筐,功力未到、准头也未到,纸炭团软弱、不争气地落在垃圾筐前。

    弟弟又大叫道:“别乱扔垃圾,不是别让你别乱扔垃圾么!扔的是没里没外的……你说你放到床头,我收拾也行……那保洁员来了,他不怨你啊他还不怨我么……”

    数落了满满一顿之后,弟弟垂下手来,“刀剑”入鞘,气鼓鼓再次以“王式坐法”定了下来。眼神仍然上下翻飞,满含不忿之色。

    哥哥受到数落,垂头丧气、手足无措,似乎实在不知道该干点啥,于是屈腿,先摸摸两只脚丫子,然后慢慢将袜子脱下来,提在半空中,来回摇晃了起来,似乎想抖擞掉上面挂着的死皮或灰尘。王茂林则“冷静”地看着他。十几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王茂林一动不动,张小强偷眼观瞧,愕然发现王茂林脖颈上青筋乱跳。

    王茂林忽然回过头来,面对张小强,同时下意识地将右手拢向嘴边小声说:“你看,我哥这个外庄货,我都看了他半天了,在床上抖擞他那双刁操的臭袜子……”张小强抬抬头,既不能笑,也不能不笑,于是他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回应。

    王茂林却跳起来指向哥哥大声骂道:“我说你就是个外庄货,哪有在床上抖擞袜子的……你不嫌脏,别人还不嫌脏么!我看看我都恶心得慌……”

    哥哥却似乎没有听见,刚好袜子已经抖擞干净了,于是扑打扑打被子,再次屈腿,慢慢将袜子穿上上去。穿上去之后,抬起头,瞪着两只眼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静静地抗议着弟弟。

    弟弟转身,撂下一句“真是刁操的外庄货”,然后慢慢退回到小凳,继续他的“王式坐法”。

    护士王聪颖入:“王茂树,打针了……”说完,麻利地走到床边,捉起老头的手。老头虽不抽手,口里却絮絮叨叨说:“哎呀,我这浑身净病啊!你看看,脉管炎、腰椎间盘脱出、腿疼,现在胳膊又断哩……唉呀,没个好了……瘸巴丢了拐,天天受些狗刁操的腌臜气……”

    说归说,但他不敢抬头,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弟弟在小凳上伸出食指那把“利剑”,狠狠地指向他,眼睛里闪出一道道寒光。虽然无声,但那无声力量胜似有声。

第七卷 第35章 我要饿煞了,没有营养啊

    还没等护士忙活完吊瓶,弟弟已经疾速起身摔门而去。护士疑惑抬头,望着依旧颤抖的病房门若有所思。张小强则在内心深深叹息一声,捧起了书籍。

    护士转身为张祖华忙活吊瓶。当她离开后,病房进入不寻常的一种沉默。张祖华和王茂树分别抬头,望望对方的吊瓶,然后眼神下落,盯着缓流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下落。病床上的两个人,表面平静,却仿佛在内心各自较劲,暗暗地做着谁比谁打得快的竞赛。

    他们当然不用比赛,但至少看起来是在比赛。

    张小强也盯着缓流管沉思。一滴一滴的,仿佛时光的陷落,正在不慌不忙地抽干咂净,慢慢夺走吊瓶的生命。

    果然,吊瓶的“生命”越来越少。张小强也越来越紧张。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何紧张。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吊瓶又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但是,那越来越少的药液,却使时间越来越短促,不断压迫着他,使他无法静心凝神专注地读书。他一会抬头,一会低头,“时光”依然不紧不慢。

    王茂林推门而入,同样携带着一大片浓重恶心的烟臭味袭来。他抬头看看吊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怎么打得这么慢啊!”然后,在小凳上坐了下来,并准备好了“王式坐法”。张小强心下一惊,想道:“妈的,又要开始了!”

    王茂林将眼光扫向吕康康、张祖华,然后说:“好几天了,我认识了一个专门干护理的人,这个护理人真是有道道……人家是干啥的!自个吃包子,让病人吃馒头……你还别说,也就是我来陪俺哥,要不是我,别人来陪床,我哥在这还能吃上好饭?我这几天天天跟那个专职陪护在一块,他的道道我都摸清了……专门干护理的有两种,一种是公司,一种是个人……这个姓张的陪护是个人,所以他便宜……一天一百五十元,公司的一天得要二百元……无论公司还是个人,这个钱都是不包含饭钱的,饭费得另拿……这个饭费平常就握在陪护的手里,病人又不能动弹,只能是买啥吃啥……要是弄好了,陪护上两个病人,那光饭费一天就有三十元,一个病人十五元,两个病人三十元,三十元啊,吃啥不行啊……所以说,他吃包子吃炒菜,病人吃馒头吃咸菜,那一百五十元是白挣的、纯到手的钱……”

    他抬头看看哥哥的吊瓶,慢慢悠悠走出病房喊护士来拆针。护士入,麻利地拆完针,说声“没有了”,之后迅速离开病房。王茂林扔下一句“可刁打完了,可刁没事了……”说完,又推门而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病房门大开,王茂林在门口让进一个人来,张小强打眼一看,正是那日在楼梯间看到的,跟王茂林一块攀谈的陪护张。陪护张生着散乱的花白短发,有几撮蓬松、扎煞着,几撮却仿佛被牛舌头舔过,很安分地平铺在头皮上。

    此人个子不高,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一只眼睛明亮,另一只眼睛则分明是父辈长期酗酒带给后代的那种豆鸡眼,黑眼珠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张小强每次看到他,都会感觉到他有一种诡秘的气场给人以某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他的穿着很普通,算不上脏,也算不上不脏。

    他们两人不断交谈着,然后陪护张四处张望,然后从门框旁随手扯下张贴在上面的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专业陪护公司”的精致名片。

    他把名片捏在手里,眼光扫向四周,说道:“你们看到没,这些印着‘专业陪护公司’的名片,我不说你们是不知道,他们一天要二百元钱,这还不算饭费……你们不知道哇,陪护的人员净是些外地的,我是见过啊,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给人陪护爱搭不理的,就跟那大爷似的……”

    王茂林此时若有所思大声说:“我说呢!怨不得大队里找我来给我哥陪护,一来我是亲兄奶弟,二来才给我一百五十块钱……我这来多放心啊,我吃啥他吃啥,舒舒服服、滋滋润润的……就这个样子,你看看俺哥,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百个不愿意……”

    此时,吕康康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很快接起:“喂,大姐夫啊……”大家立刻鸦鹊无声,眼光扫向吕康康。

    只听吕康康兴奋地说:“哦,处理完了?怎么处理的……哦,医院所有费用报销是吧……那还有吗……嗯,我不急,你慢慢说……哦,除了住院费用之外,另外也有误工费、陪护费和精神损失费是吧……啥?四万……哎呀,真的假的……哎呀,真没想到啊……要个银行账号是吧?好,一会给你发过去……”

    吕康康撂下电话,兴奋地靠在床上,对着妻子说:“处理完了,处理完了,医院费全部报销,额外还给四万块钱……”

    吕康妻几乎跳起来说:“啊!真的?太好了……”

    张祖华微笑看着这一切。张小强悄悄地掩饰着自己内心中的酸涩继续读书。王茂树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们两口子,寻思这两口子鬼上身吗?平常静的跟段木头似的,今天怎么这么兴奋!王茂林则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陪护张依旧阴冷,眼睛翻动着。

    吕康康对妻子说:“大姐夫说了,现在咱就可以回家了,改天大厦上来人结算,咱就不用再住到医院里了……那咱收拾收拾走吧……”

    不一会的功夫,两口子一阵风似地从医院离开,留下一群瞠目结舌的人。

    张小强出门上厕所,在走出门前,他无意地看了一下垃圾筐旁盛放着小半盆水的“实惠”盆,却发现盆底仿佛有一滩水洼。他没在意,以为是别人随意倒的冷开水。

    当吃过晚饭,他扔垃圾时,却发现那里的水洼更大了。王茂林也恰巧到衣柜里拿东西,双脚“啪哧”一声踩入水里,他懊恼地说道:“怎么这么多水啊,谁在这里倒了些水!”

    张小强说:“似乎是从你的盆里漏出来的……”

    王茂林反驳道:“不可能,我那么结实的盆……”说完,他单手托起脸盆高高举起,眼睛歪向盆底看,只看到一滴水均匀缓慢地聚集在盆底,“啪”一下落到地板。

    王茂林骂道:“完了,我的盆漏了,我的好盆啊……”随即转身对着哥哥,伸出食指道,“都是你那脏褂子害的……你说你那个脏褂子,多少年没洗了,洗完你那个褂子后,我的盆就被咯烂了,你……我是再也不屑给你洗衣服了……”

    当帮助父亲排完大便,洗刷完毕,并将尿盆放好后,张小强摸摸自己的头发对父亲说:“我去理发了。”

    黎明晨曦,城市里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整个冬天这是第一次出现。站在六楼的窗台上,猛然拉开窗帘,阳光瞬间注满整个病房,半个城市收入眼底。张小强心底的阴霾已被扫去大半。远方的楼层隐在一片朦胧的轻雾中,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天气虽然改变,病房内却依旧如此。

    王茂林仍旧早早去买饭,回来后,和哥哥聚在一块吃饭。

    老头把菜碗向弟弟一边推一下,说:“吃吧,我吃这边,你吃那边……拿过那咸菜我再吃点……”

    弟弟却骂道:“我操煞他娘,还有这样的人,光知道吃……你这么絮叨!我吃哪里的不行,你好多刁事来!”

    哥哥说:“我是怕你嫌我脏啊……”

    沉默。

    不一会,弟弟对哥哥说:“你再吃上这块馒头吧!”

    哥哥说:“我不吃了!我吃饱了散伙,吃那么多干啥!”

    弟弟火大:“不吃?不吃那你让我买那么多干啥?”

    哥哥声音也抬高八度:“买啥?你都买了些啥?不就是买了两根油条吗?你还买了啥?买一份油条就觉得了不得了?”

    弟弟无言,扔下筷子大骂道:“我待操煞他娘啊,不屑吃了,气也都快气煞了……”

    一场闹剧还没有散。张小强实在懒得听这些污言秽语,就放下书起身去买饭。他经过病房楼与餐厅的停车场,楼间朝阳欲升欲落,扯出千万道彩绸,仿佛张灯结彩的元旦晚会或布置精美的婚礼现场。

    回来后,发现王茂林在病房里谈笑风声地对张祖华说:“老哥你发现没?俺哥今天早上要找我的事!话里话外的都伸出些小刺扎我!”当回头见到张小强归来后,对张小强说,“你那么聪明,你看出来没?老头是不是在找事?”张小强懒得理他,但面带微笑,低头不语,内心中发出一阵阵悲哀的冷笑。

    张祖华说:“此时正用人之际……”

    王茂林马上接着话茬说:“对,老哥说得对,此时正用人之际,就要老老实实的,就要规规矩矩的……”然后他开玩笑似地挑唆张祖华说,“老哥你这,吃完饭之后也得找你儿子点事才行啊!”张祖华笑而不语。

    张小强笑说:“他打不过我,他不敢找事!”说完,与父亲相视而笑。

    弟弟说:“老哥你说得对,用人之际,得知规矩……茶园孙那人比较老实,人朝……邓家那个瓦不吃陈饭,他不吃陈饭,别人就会问,怎么条件那么高,这么富余?实际上他富个屁,穷的丁当响,老光棍子独人一个,有个闺女还不是亲生的,是收养的……就因为他那个臭屎脾气,闺女除了拿钱给他,连管都不屑管他!茶园孙也是独人一个,村里也不管他!看来村里也是一个村一个办法。俺哥这,村里是管他,可他独人一个,就得坠我!我这辈子就让这个人给坠煞了!我上辈子欠他的!怪不得国他娘就说我是该着他的欠着他的,今辈子给他把屎把尿地伺候……”

    说完,弟弟摔门而去,又去找陪护张和茶园孙谈天说地去了。

    张小强轻声对父亲聊天,叹一口气说:“唉!他这个弟弟说骂就骂,幸亏老头听不见!老头听见真上来脾气,真不干了,就是不用你伺候了,你爱上哪上哪!他也没办法。不过,老头也聪明,知道离不了他兄弟也是事实!”

    医生这时进入病房看望老头,老头恨不能立刻抓住医生的双手,不啻于抓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稻草:“医生啊,你可来了,你得给我们大队里打打电话啊,反映反映问题。得给我申请一部分生活费啊。我这没有营养啊!你治得是很好,可是三分治得七分养啊!你看看我瘦的……”

    说完,坐起身子捋下脖领子,露出肩膀道:“我看看我瘦的!光个皮包着骨头,脊梁骨都露出来了!没有营养啊,我这也没人!”

    医生说:“你早干啥了?不找媳妇!”边说边给他紧一下护板。

    “哎哟哎哟!很疼啊!很紧啊!还是松了舒服!”老头故意咬着牙说。

    医生说:“我不能光听你的,得治病啊!”

    老头继续:“我这吃不上喝不上啊!也就吃个半饱!你得打电话帮我申请申请啊!”

    医生说:“怎么那么多话!一定要注意,自己不要撕开护板,骨折了,必须用护板加以保护,不能太松!”老头连连点头,连连称是。

    张小强心说:“天天不住嘴,还说吃个半饱,这下,可把他弟弟出卖个不轻!”

    张小强对父亲说:“也难怪!老头有几顿也没有捞着汤喝了。看来老头对弟弟不给他买汤啥的很有意见!想通过医生申请一些钱揣在自己的兜里拿一把,不想太受制于他弟弟……老头这装穷扮可怜的功夫可真是无人能及了!”

    话音未落,只听“哧”的一声响,老头已然将护板撕开,重新整理,放松了一些重新扎上。

    王茂林入,快走到小凳前时,边吸鼻子边说道:“唉呀,我待操煞他娘啊,在这里快靠煞了,吃也吃不上,喝也喝不上的……我这鼻子干的冒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哥哥说:“很干渴,给我倒点水喝……”

    弟弟说:“你还喝水,我还没喝上点水呢……”说完去摸暖瓶,才发现暖瓶里空空如也,早已经干了。弟弟骂道,“操煞他娘啊,带个小暖瓶才不好来,老是打水……”说完,提着暖瓶离开病房。

    张小强心里说:“知道自己不喝汤?得鼻子疼,却从来不给他哥买点汤喝。”

第七卷 第36章 就让你坠煞我

    老头吃完饼干,报纸上留了一些饼干屑,王茂林走过去,准备将饼干屑丢到垃圾箱。哥哥说:“把饼干沫沫弄到我的碗里来!”王茂林骂骂咧咧道:“非得弄到你碗里,我还要弄到你的床上来!”

    听到这话,老头突然爆炸,声音震响整个病房,窗户嗡嗡直响,老头用尽洪荒之力吼道:“我饿煞了!你不知道我饭量大啊!你饭量小,你也认为我饭量小!”

    弟弟也瞬间爆发:“你饿煞!你饿煞今天早上怎么不吃那个馒头!”

    哥哥说:“馒头我咽不下去!吃不饱我不千方百计地找点别的东西填充填充么?这些饼干、香蕉都不见劲呐!当然,也不是说一点劲不见!”

    弟弟继续爆发:“你饿煞?难道我不给你打饭么!你这个伤天害理的杂碎!你伤天理就是这么伤的!出卖人不费力气你是!我待操煞你娘啊!你听听,邻床的都看不下去了……你这个样的,谁也不愿意给你伺候!谁伺候谁气煞!我都让你气病了你还这样……”

    “我早晚让你坠煞!你是不坠煞我不散伙!非得让我死到你的前头!你再这个刁样我是不给你伺候了!愿意让谁伺候让谁伺候!我是绝对不能死到你的前头!早知道我就不屑管你,还给你送水!要是不给你送水就好了,我就不知道你磕着,那时候你早死了!又没一个替你汇报的,早死了埋了散伙!我早轻松了……”

    “怨不得国他娘熊我不嫌害羞的给你伺候,早晚也赚不出个好来,说早晚让他先气死你!我就是贱!你这样的还治,治啥治……”

    王茂林声色俱厉、唾沫横飞、身体变形,手指像一把钢枪指向敌人,骂声如乱箭一样喷向渐渐萎靡、沉默和佝偻的哥哥:“你这样的人治好了也白搭,治好了也白瞎!天生就是个祸害!我天天被你出卖的里也不是那里、面也不是那面的!我这样的人还好,可你永远也到不了那好处去!老天才是他娘的松蛋!”

    “让你摔一次,也不摔死你这个狗日的!以后要摔就直接摔煞,去那一坨臭狗屎!上天咋不直接摔死你这个刁操的,死不懂人事……”

    哥哥低头萎靡说:“一口一个摔煞,一口一个磕煞!我本来以为是很好的事,民政上是又盖房子又管饭!这下磕着了,当时磕着的一刹那,我就知道完了!我就知道阎王爷给我打了招呼……我既然是个要死的人了,你还和我打啥仗!”

    弟弟说:“你这个刁操的,没里没表的,根本没法和你讲这个理!可气煞我了!我得出去凉快凉快!抽袋烟消消气!气煞人,气杀人,我这条命非死到你这个刁操的手里……”

    说完摔门而去。

    老头意识到冲动丢人,转过身去对张祖华说:“你不知道啊,老哥!我有病啊。吃的多,消的快。人世间啥病都有,我却有这个病。”

    张祖华安慰说:“嗯,吃的多、消的快,是好事,不是病。你这是福啊……”

    老头不再言语。

    弟弟赌气跑到旁边病房里,跟一个专做陪护的聊天嗨地,俩人互相四处倾倒精神垃圾。

    王茂林说:“你是不知道我那个哥哥,简直没有个人样,是个天生的较劲货……”

    陪护张尽量表现出宽宏大量说:“病人啊,脾气就是不好,你想想看,生病了脾气能好的了蛮?我这陪护着两个人,脾气也都不行,也是支使东支使西的,支使的我也要朝了!”

    王茂林问:“你伺候的谁?”

    陪护张回答:“有一个邓家村的,好像距离你们村子不远,他叫瓦!”

    王茂林身子向后一探,嘴巴一咧,口中吁出一声冷笑说:“那行了,你摊上事了……我是了解邓家村那个瓦,也是老犟孙一个,油盐不进的……”

    陪护张说:“谁说不是啊!哎呀,干啥都不易啊!”

    王茂林说:“是啊,那你还不推掉他,光伺候一个就够受的了……”

    陪护张说:“那可不行,咱是为了钱啊!当然啦,我这当陪护的,只要接了钱,你怎么伺候我都行,我一定会让病人满意……”

    王茂林佩服道:“你是真行!”

    陪护张此刻拿出另一张“专业陪护公司”的名片说:“你看看,这些人们打着公司的名号,一拨一拨的来到医院张贴,发传单……这是陪护吗?这是出来骗钱,一天至少二百块钱,服务态度还差的要命!”

    王茂林附和着说:“是。我时不常的跑到你这里来玩,我可是见你的态度和护理水平可是真好,没有什么挑剔的地方!”

    陪护张说:“咱是尽量往好了干,令病人满意是宗旨,不能让病人家属白花钱……达到又便宜又好为主要原则……”

    说到此,陪护张突然想起啥似的,对王茂林说:“对了,你和我一块去你们病房写个广告号码吧?我也得宣传宣传打打广告……”

    王茂林拍着胸口说:“可以,没问题。不过先等会,我这气还没消呢!让俺哥气得我死死的。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光说我们一家人都让他给坠煞了!这还整天不满意,动不动就找事发脾气……真是个大朝巴……在病房里治病还呱呱着家里的狗、家里的鸡……”

    又过了一会,王茂林带着陪护张进入张祖华所在的病房。王茂林手指着哥哥对陪护张说:“就是那个朝人,那不是嘛!那就是俺哥!唉!有恋鸡的、还有恋狗的,你看看人家安排的这事!让俺家那忙饭的(指国他娘)给他喂狗,我就在这里啥也不干,专门陪着这个朝巴……这就是我们两口子的命啊!”

    陪护张依旧表情阴冷,带着稳重沉默的神色。张小强见过稳重的人,也见过沉默的人,有的人稳重沉默,但是眉眼中透出一种温和或儒雅。陪护张则不同,透过那半截黑眼珠,给人一种森冷之感,使人立生戒备之心。

    但王茂林似乎不这么想,反倒似乎敬佩他,对他表现出异常的热情和殷勤。

    王茂林挖苦完哥哥,引陪护张进一步来到病房,快速走到小凳旁,拿过小凳递给陪护张说:“给,你踩着这个写号码吧!”陪护张接过凳子,看了看房顶一侧的吊柜,找个合适的位置踏了上去。他拿出一支油性笔,一旦写上就很难擦掉的那种笔迹。

    吊柜上面的空隙已经全被类似的陪护号码或名片张贴满了,他找了个刚刚够得着的小空隙,艰难将自己的号码和姓氏写了上去。看了看别人的,再看看自己的,他刚想伸出笔去将别人的涂去,似乎转念一动,手放了下来,跳下小凳。

    王茂林在下面瞅了半天道:“你的字有点小啊!”

    陪护张说:“能看清楚就行,这样还可以!”

    王茂林拉过陪护张说:“来来来,快坐下拉拉再说。”

    奇怪的是,王茂树却始终冷眼冷面面对着陪护张,他只是瞄了陪护张一眼,便不再看他,自始至终回避着他。

    王茂林挑起话题说:“邓家瓦那个较劲货,自己根本不动弹,他以为花了钱找了陪护,陪护就得听他的……”

    陪护张却说:“不过,人家想的也对,花了钱找陪护,就要图个舒服……再较劲的病人咱也不怕,为啥?咱懂他的脾气,顺着他,他叫垫高咱就垫高、叫垫低咱就垫低,叫买啥咱就买啥,他也说不出咱啥来!”

    王茂林赞同说:“我就佩服你这点!要是我,我非治治他不行!”

    陪护张说:“还是那句话,咱是为了钱!当瓦的女婿找我陪护前就告诉我了,说:我那个岳父老泰山脾气很倔,一般人伺候不了他,就多麻烦你了,你听他的就行,他说买啥就买啥,他说干啥就干啥……既然干陪护,就得有耐心,不然三天就被人辞掉了……”

    王茂林附和与殷勤道:“对,主要是你的脾气好,做事有耐心!”

    陪护张说:“若不是为了挣钱,我也不吃这个气给人陪护……刚才那个‘专业陪护公司’名片,那个电话一张口就要二百元。贵不说,有一次我亲眼看见,给人护理时竟跟病人打起来了!”

    王茂林说:“唉,瓦那个人就是个外庄货!一看那个模样就带出来了!直接不动弹,恨不能给他喂到嘴里他才吃饭!嘴倒是很利索,吧嘎吧嘎的,支使来支使去的,支使人丝毫不费刁操的力气……我说你这个护理啊,的确很不简单,很有耐心啊!”

    “狼狈为奸!”张小强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个成语。

    王茂林又说:“茶园孙那个老头,还是天天捡垃圾吃,有时候也捡点垃圾卖钱。那天我还见他到人家的工地上捡铁丝、钉子啥的。你说你捡个烂铁丝、钉子头有啥用?你是偷偷摸摸捡点钢板啥的,那个才值钱!”

    王茂林看看大家,又说道:“看来,这个没人咋也不行!治不治都一个样,看来就是那么大的寿限!这个茶园孙老头,是有个亲侄,他侄媳妇还来了一趟,打扮得跟妖精似的。估计想给茶园孙老头跑一跑,落实落实房子养老啥的……可是都不在位置上,说了不能算,也没往那心上使!”

    “不在位置上就是没有办法,干罗罗也没人听!现在他侄子要是当干部么,他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不住高楼大厦都不干……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这就是个现实情况!没人怎么也不行啊……”

    坐了好久,拉了好久,直到双方感觉将自己内心的垃圾喷得差不多了,中间出现短暂的沉默,陪护张起身离开,说:“我得去看看我的病人去!”

    王茂林也站起身说:“好,我送送你!”说完,两个人前后脚离开病房。

    估计弟弟送人送出去千里之外,要不然都一个小时过去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王茂林终于回来了,脸上似笑非笑,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难得用商量的口吻指着哥哥说:“你呀,你要是出院了,我就不陪护你了,我找刚才那个陪护张护理你,他又有耐心又专业,并且我还和他关系很好,错不了事!我先歇歇,让他照顾着你的吃喝拉撒,该多少钱多少钱,人家也亏不了你!”

    老头瞪大眼睛终于明白啥意思之后,大声说:“让这里的人陪护?你都知道,这里的人是些啥?都是些除草不留苗的人啊……我还看不出来?你难道也没看出来?现在政府将我的钱月月都往卡上打,啥啥都是卡……我又出不去,让他们那些人帮着去取钱?说实在的,卡里面多少钱我都不知道……他们又拿着我的身份证,又拿着卡,人家弄了去你知道吗?这些人们就是留下蛾子作茧!我不等于把自个扔到臭水沟里去了么……”

    弟弟说:“你嗷嗷啥?我又不是和你打仗!我是和你说说这个事……这里的人怎么了?你真是蛮不讲理!人家就会弄你的钱,弄你的卡?你还想留点是点?既然是要死的人了,还留这留那的,真是死外庄货!”

    哥哥说:“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听你的,我宁愿自个在家里饿煞冻煞!我也不让这里的死猫烂狗去护理我!”

    弟弟说:“我就说你这个外庄货,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死脑袋!你就不会转一转!你就不能替我去考虑考虑!我也老了,我也有家有口,我哪能天天照顾你,我要是天天照顾你,你不就成我的亲爹了么?说到底,咱们父母还没这样坠我,没想到就让你这个老不老少不少的外庄货坠得我死死的……”

    “我也有老婆孩子,我光给你伺候,我成啥了……你要是真替我考虑考虑,你就不能跟我在这里瞎嚎嚎!你就要跟医院里说道说道,让他们给开上你以后不能自理的证明,出院之后必须要求有护理的!护理的人绝不能是外边那些死猫烂狗,还得是我!”

    “是啊,毕竟是亲兄奶弟,哪有让外人来护理的道理!这样的话,你也有护理,我也能挣钱,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刚才就主要是跟你说这事,可你听吗?上来就瞎嗷嚎!你有那本事你冲着医院来,冲着大队里来,冲着园区上来!”

    “别妈了隔壁的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专门跟我顶牛抬杠子……一点也不替我考虑考虑……别整天刁操地算起命来一五一十的,办起事来和那秋后的少钱子(蝉)是的……”

第七卷 第37章 得我陪护,我赚钱、你受益

    老头沉默,听到此言,似是松了一口气,又像紧了一口气,半晌不言语。

    弟弟利用这个当口,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塑料袋子数钱。他抓着一大把零钱,抖擞抖擞对张祖华说:“你看看,在医院里花钱就像撒纸扬场,两人两天就五十元钱,俺哥这个老东西还说他吃不饱!这还是我垫的钱!大队里是一分钱也没给我!说好的一天一百五十元护理费,我是一分钱也没见着!还怨我天天不给他买饭吃!我这个垫法我垫到啥时候是个头啊?俺哥多咱死,我多咱才能解放!”

    然后他收起零钱,用塑料袋裹个里三层外三层,重新装入内衣口袋。站起身来,从下向上猛然抬起手指,身体前趋,右腿在前为核心支撑,左腿在后,摆好架式,腰部微躬,横眉立目,眼光如两道寒冰利剑,声音抬高十八度,恶狠狠地指向老头大喊:

    “你就是个死柴货!拽柴货!你就是治好了回家,你也没有办法自理!到时候,让那个和我关系很好的陪护给你护理就行,我是不能给你护理,我是和你淘不了这个刁操的力气!光生气我也活不到早晨!”

    “回去之后,我就向大队里商量,让他们来护理你,爱多少钱多少钱,三百块钱一天我也不眼热,八十块钱也跟我没关系!你爱咋得咋得吧!谁愿意护理谁就护理,我是不能陪护你了……你回到家也是死路一条!”

    老头起始一脸迷茫,侧耳倾听着弟弟的话,听明白之后,睁大眼睛惊讶作惊讶状,听到最后,近乎绝望地低下脑袋,垂下眼帘。

    此时弟弟降低声音,回到原处就坐。张小强以为他产生了恻隐之心。实际上他等待着,看老头能不能被他彻底打败,然后幡然悔悟,动动脑筋切实考虑一下他所想的问题。他以为,老头在高度绝望的情况下,就会完全依赖他,按照他的想法一步一步实现自己出院后继续护理以求赚钱的企图。

    沉默。

    突然,老头山洪爆发,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冲向弟弟吼道:“死吗?死是吧!不就是死么!可死我也不能死在这里!我不治了!治不治反正都是一个死……好,我拔针就出院!不能死到医院里丢老王家的祖宗……回家喝药、上吊都行,那我能死到家里……”

    “老狗恋破窝,老人终归旧屋……就是条狗,我也死到我那个烂窝里。死到医院里算啥!不治了!治不治反正是一个样……我早知道了,自从我磕着的那一刹起,我就知道阎王爷给我报上号了!人再厉害也厉害不过阎王爷啊!早已经给我打了招呼了……”

    “今天不死明天死,活够活不够也由不得自个!我看眼前这样,活不活已经没有意思了!(指着弟弟),快,现在就出院,我爬也爬到车上去,你把我弄到家里去……”

    弟弟一时语塞,才发现被哥哥狠狠地将了一军。于是他从上到下,猛然挥舞拳头说:“操煞你娘啊,你爱咋得咋得吧!我不屑刁管你了……”说完,摔门扬长而去。

    老头在病床上若有所思,大概打了一辈子仗,也都麻木了。烟火消散之后,可能还是好“战友”!

    张祖华的电话铃响了,他看看电话没动,用眼睛示意张小强,张小强快速上前接起电话,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客气地问:“喂,你好……”

    来人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客气道:“是张师傅吗?”

    张小强客气地说:“我是张小强,你是?”

    来人说:“我姓赵……”张小强通过声音知晓了她就是赵主任。

    张小强说:“是赵主任是吧?”

    赵主任说:“是的,李师傅是你父亲是吧?”张小强说是。

    赵主任说:“张师傅身体如何?恢复得怎么样?我们的领导戴经理很关心张师傅的身体,特地安排我打电话来问一问……”

    张小强说:“让你费心了,谢谢你,也帮我谢谢你们的领导戴经理……我父亲身体不错,恢复得不错,是一天比一天好啊……”

    赵主任笑道:“那就好啊……那我们就放心了……另外,我们戴经理还委托我,说是你们有什么困难的话,要及时反映,不要客气……这一段时间比较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望他,也请他原谅……另外,在医院花费的费用不用太担心,我们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他们也不会太催你们,关于费用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张小强说:“好,谢谢你们,目前没有什么困难,有困难的时候我会及时的通知你们……当然,你们比较忙,我父亲想必是会理解的,你们的心意他也能领受……再次谢谢你们的关心……”

    赵主任说:“不必客气,张师傅为园区服务,作为他的负责人,我们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好,那你受累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张师傅,拜托了……”

    张小强说:“好,请你放心……你忙吧,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张小强陷入沉思之中,他在想,赵主任的这一通电话,只是一个形势,只是一个安慰,从表面上看来无懈可击,从实质看来并无用处。但这一通电话打来,父亲包括自己都感觉很受用,仿佛被受到尊重和重视一样。

    这可能就是人生所说的“情”和“理”二字,既看不见,又摸不着,但的的确确管用,让人感到受用。

    王茂林此时靠近他问:“你昨天去理发了?”

    张小强说:“是,去理发了……我常在那个店理发,隔着医院不远,所以趁此机会去理一下……”

    王茂林问:“理发多少钱?”

    张小强说:“我办的卡,可以打七折,应该是二十一元吧。”

    王茂林睁大眼睛道:“啊,这么贵!”

    不一会,他又问:“你前天晚上去洗澡了?”

    张小强说:“是啊,浑身痒痒,所以洗个澡舒服舒服。”

    王茂林问:“洗澡多少钱?”

    张小强说:“十块钱。”

    王茂林说:“你还行来,又洗澡又理发的……”

    张小强沉默,猜不透王茂林的意思。

    护士任莹莹来到病房,帮助张祖华打吊瓶。张小强因被王茂林问得烦躁,不愿意搭理他,便起身帮助任莹莹。他说:“来,我帮你端盘子吧!”

    说完之后,不由分说接过护士任莹莹手中的托盘,里面放着针头、胶布、温度计等应用之物。明知道并不需要帮助,但任莹莹却说:“谢谢你。”

    张小强回答说:“不客气。”

    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端着。任莹莹今天也并未戴口罩,明媚的眼睛,小巧的鼻子,闪亮的发丝,红润柔软的嘴唇在病房里熠熠生辉。

    当任莹莹接过托盘离开时,张小强突然说:“任护士……”任莹莹疑惑地站往,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张小强说:“以后啊,你就别戴口罩了!”

    任莹莹惊奇地问:“为啥?”

    张小强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戴口罩的话,岂非都盖住了不成!”

    任莹莹笑,说:“天呐!”说完迅速转身离去,但是张小强却看到她的眼颊处,始终带着开心的表情所扯出的笑纹。

    后来,又有一天,又轮到她值班,在给张祖华小心地换吊瓶时,张小强凝视着她的脸庞对她说:“我是真想你啊!”

    她惊讶问:“咋了?”

    张小强说:“你们好像几天才轮一次班吧?昨天一天没见你,所以想你了……”

    任莹莹并未言语,但张小强偷偷地观察到,她的眉角含笑、心中含情,扎吊瓶的手,似乎有些忙乱了。

    她给王茂树扎针后离开。

    一小时后,王茂树郁闷地随意问道:“为什么我的吊瓶和李哥的不一样呢?光这一小时就不流了四次!为啥我的吊瓶老是不流呢?”

    王茂林指着张祖华对哥哥说:“人家老哥尊贵啊,又听医生的、又听护理的,你呢?整天没有个老实劲!就跟个剁了尾巴的猴一样……吊瓶能不堵么!”

    张小强也受够,因为在四次吊瓶不流中,有三次王茂林不在场,而是由他跑去护士站帮叫的护士,就连张祖华也讽刺性地说了一句粗话:“打个吊瓶都没有个刁操的老实!”

    在这段时间里,王茂林又跑出去一次,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不知道为何,他的态度明显温和很多。他走到哥哥身边,很真诚地对哥哥说:“你呀,权当帮我一个忙……谁叫咱们是亲兄奶弟呢!你为了陪护,我为了赚个钱花……”

    “既然大家是亲兄弟,你就替我想想……我替你陪护容易不?不容易,我抛家舍业的,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十几里之外的医院里来,我为的是啥……说白了,还是说咱亲兄奶弟的有点儿情份……可是你呢?你更得替我着想着想……”

    “我那意思很明显,我在医院里我倒不担心,一天一百五十元是定了的……就是你出院后……你出院后,你一时半会根本不能自理,不能自理怎么办?就得找陪护,陪护找谁?找张三李四?还是亲兄奶弟?这个你自个儿的寻思寻思……”

    “因此,无论你是在医院里,还是回家,我都给你陪护,这才是你需要的,也是我需要的……我说这些你能明白吗……别整天和我杠气,说不上三句话就打仗……打仗有意思吗?”

    老头睁大眼睛琢磨着弟弟的话,他问:“你说的啥意思啊?我该怎么做啊?”

    老头仍然在嘟囔,弟弟急怒道:“你还不明白,无论在家里也好,院里也好,你生病,我陪护,我挣钱,你受益……你需要的是啥?我为的啥……这么说吧!现在这个刁社会,就是亲爹亲娘也不行,他都得为了钱!”

    “枪毙的人也是为了钱,我也不能为你白白护理,花的是园区的钱,又不是村里的钱,不要白不要,不要人家说你朝,又不会赞赏你。所以你回家一定要说你已经瘫了,不能说你好了,你得说你不能自理,必须得找人来护理,找人护理必须的还得找我……”

    “不用一天一百五十元钱,就是一天一百元钱我也干,不比扫公路的强吗?扫公路一天才四十元钱……你这根本不能自理了,要是回家去,别看隔着厕所这么近,自己拉个屎排个尿都去不了,还得有人伺候才行,不找人伺候根本弄不了……”

    “要是再摔了,估计村里也没法再送你到医院里去!还是得我给你护理呀!但我绝不能给你白护理,若白给你护理,国他娘能干么?即使是国他娘能干,我也不能干!”

    张小强听到如此,内心一阵寒气翻涌上来,浑身汗毛倒竖,感觉病房就是一只裹尸袋,一个太平间,肃穆恐怖。在这个惨白的太平间里,却蠕动着两个行将就木的行尸走肉,两颗被尘世肮脏的阴霾遮盖着的、在地狱入口摇荡的、无比腌臜的灵魂。与他们共处一室,张小强感觉被迫关在笼子里,欣赏两个僵尸死亡的舞蹈。

    这一切一切的语言,就仿佛一阵阵污秽投放到垃圾箱内,散发着阵阵的恶臭,使人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只因之前他从未见过如此丑恶的存在,这些邪恶令他恶心,反胃,甚至内心在颤抖。**裸的邪恶和污秽已经足够令人可怕,而稍许披着善意的邪恶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站在六层楼上望向地面的停车场,其中有几辆车无视停车位的黄线,横跨左右两个停车位停放在那。张小强看到如此,心中掠过阵阵难言的反感。身后的王茂林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伴着口里飞喷的唾沫星和满口的黑黄牙,两只深陷在眼窝里的黄眼珠喷射着慑人的火焰。

    仿佛他的嘴里说出的并非是话语,而是颗颗未长眼睛的子弹,带着犀利的火舌摧毁着一切建筑及人群,包括任何善良或丑恶的人们。仿佛冬天里那阵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击杀着种种生灵,使整个世界都陷入严酷的冬季。

    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张小强起身帮助父亲小便,然后借口倒尿快速离开病房。可是就在人来人往的厕所里,人们虽然厌恶这里的异味和肮脏,却在有意识地升级着它的肮脏。人们大便不冲,小便乱尿,脏水乱泼,垃圾乱倒。

    张小强冷眼观瞧着前边几个倒尿的人们,根本无视墙上张贴的“此处禁止倒入大小便”的斗大警示语,匆匆跑过来,一个个都好像在赶飞机,“唰”一下将尿倒入警示语下的池子里。那感觉,就仿佛在那张警示语干净美丽的粉嫩脸蛋上“噗”的一下吐了一口浓痰。

    然后继续赶飞机,打开洗衣池上的水龙头,“哗哗哗”地冲刷尿壶,再“唰”地一下,将混合着尿液的脏水撇入洗衣池内,之后提壶乱甩,控干尿壶,毫不在乎尿液喷溅到洁白的墙壁上。最后,奋不顾身扬长而去。

第七卷 第38章 我很愿意他死

    张小强摇摇头,心底叹口气,按照他固定的一套程序倒完尿壶并洗刷干净,放下尿壶站在厕所的小便池前小解,却赫然看到干净的便池里散落着很多嗑后的瓜子皮,是那么得刺眼。

    张小强抬头看了看厕所门扇上张贴的白纸黑字“请不要向小便池内扔烟头等杂物”。他再次低头看便池里的瓜子皮,眼前一阵晕眩,闪烁着莫大的讽刺。

    做完这一切再次回到病房,发现王茂林的负能量喷射已近强弩之末。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喷射完那些恶毒的岩浆然后摔门而去,估计又躲到楼梯间闲聊抽烟了。张小强望着他的背影,被包裹在他的身体里喷射在整个病房里待欲破窗而散的超级负能量中。

    他有时在想:那个王茂林,根本不是有血有肉的灵长类动物,而只是一架散发着恶臭却能走动的尸体,自相矛盾又扭捏作态,甚至丑态百出。他又在想,在这颗被金钱至上、冷酷到底、负能量膨胀的外衣包裹着的骨架上,到底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灵魂?

    真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甚至无法用可怕、龌龊、肮脏、邪恶等词语来穷尽。

    张小强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他感觉自己内心的善被天边的恶疯狂地掐着脖子,想置他于死地。灵魂被一片冬天的雾霾紧紧包围着,寒冷、迷茫,甚至绝望。

    老头见张小强在护理之外,要么看书、要么写字,就问:“你学的是啥呀?”

    张小强说:“我看的是闲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是为了学习!”

    老头说:“看书学习,就要多看点能挣钱的书……这人世间各人有各人的一套钻研法,俗语说,‘唱戏的不如撮头的’,得有赚钱的法艺才行!现在就是金钱生活、花花世界、骗术策略,个人讨生活,没有钱是一切都行不通啊!”

    张小强黯然慨叹:“亲爹也非亲爹,亲娘也非亲娘,兄弟也不是那兄弟,这弟兄两个算是都掉到钱眼里去了……听的我直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当哥哥的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小手段,千方百计地骗点钱花。当弟弟的则利用五保户并生病的哥哥,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套笼点钱花……”

    “真是一对奇葩兄弟啊!这次住院真是没有白来,给我上了生动深刻的一课啊!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这可比电视连续剧更剧情、更真实、更自然、更震慑。以前我还真不相信电视剧那些狗血桥段,现在不得不信!”

    老头眨巴眨巴两只小眼睛看着张小强,但是他因为耳背,并未听清张小强的话。

    张祖华说:“是啊,这就是现代版的《墙头记》……”

    时光接近中午,弟弟一摇三晃从门外进到病房,抬头看看吊架,第二瓶药液仍未打完。弟弟快步走到哥哥的吊瓶前,边捣鼓吊瓶的开关边喷道:“操他娘来,怎么打得这么慢啊!可闷煞我了!像这个打法似的,天多咱才能打完啊?晌午饭都耽误吃了!”

    边说边将开关放到最大。吊瓶增速明显。弟弟满意地说:“这个速度还差不多!”

    哥哥说:“嗯,弄大点就行!不要紧啊,我这身子沉,很累的慌啊!早打完早歇歇!”

    天色将晚,弟弟终于去打饭了,房间里只留下张小强和两位病号,世界安静了。张小强在窗前眺望远方的红日。夕阳悬在西方尽处,挂在建筑丛林间,欲升欲落。大街和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色匆匆。

    病房的澄静和天空的辽远空阔,轻轻地洗刷着他的心房,慢慢地,将附着在其上的污秽和忧郁洗涤开去,使他内心又充满了无边的平静和美。世界本是在善美之间,何必让个别的污秽污染自己无辜的心境呢。

    弟弟买饭回来了,张小强第一反应是:又一只苍蝇飞进斗室之中了。老头关切问:“回来了吗?快把袄脱下来吧,屋里暖风很热!”

    弟弟说:“屋里是很热,外头可很冷啊!虽然下午风小点,但太冷了!”

    老头说:“那是。我知道哇,外头很冷。都啥时候了,马上都农历‘大雪’节气了,该冷了,没有数吗!”转而又问弟弟,“也不知道家里咋样了!你再跟国他娘打个电话,喂上我那狗哇!”

    弟弟勃然大怒:“家里家里!你现在都瘫到床上了,还呱拉着家里,我这饭都还没吃,你却呱呱家里!你可千万别急闹我,你要是再把我急闹病哩,那就更有笑话看了!你还家里,你有家么!还家里家里,医院就是你的家!”

    夕阳很快没于山下,人间落于一片沉默和灰暗之间。形形色色的人群忙忙碌碌,依旧行色匆匆。

    晚饭过后,弟弟出去一趟。回来后,坐在小凳上,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一样,开始播报他在走廊或其它病房听到的最新新闻报导,他问张祖华说:“咱们的临村、邓家村的瓦你认识他吗?就是前天我说过的那个较劲货!”

    张祖华说:“认识,小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弟弟说:“现在就在咱们隔壁,也摔断了胯子……他的脾气比俺哥还较劲一百倍。你知道他较劲到什么程度?因为他家没人能抽出时间来护理他,所以找了个护理的。你猜他较劲到什么程度!连手他也不动,吃饭还得需要护理的给一口一口的喂,可是豁上那护理的了……”

    “或许他这样想,我请你来护理,护理费还那么贵,可不能饶了你啊……瓦这个人啊,治不治都没意思了。为啥?治好了也白搭,治好了还不够他葬的,平常不注意身体,想干啥干啥,想咋样咋样,不管不顾的,那身体能好得了么……”

    “他这个人很杠!今回你再杠不咋?再杠他也杠不过病,再厉害也厉害不过那病啊!有病还怕你杠蛮!”

    “我哥这个情况,即使回家也不好办啊!你说咋办?没有护理的人员根本不能办……胳膊胳膊断了,腿脚还有让他快瘸掉的脉管炎,腰还不利索,你说离了护理的能办吗?”

    忽然,门被推开一角,一个肉眼蓬松的脑袋伸进来,看看王茂林和张小强之后,仿佛一只探出洞口的老鼠,在发现了危险的存在后,立刻退回洞中一样,想掩上房门,然后快速离去。王茂林抬头看到是他,在门关闭的刹那,摆手并大声叫喊道:“来来来,别走哇,进来玩玩。”

    说完竟追出门去,将那个退进洞中的男人揪进门来,让座聊天。他就是茶园孙。

    弟弟问茶园孙:“你都是在哪吃饭啊?”

    茶园孙回答:“有时在食堂,有时在外面!”

    弟弟说:“外面怎么样啊?这食堂可是直接不行!心太狠了,比旧时候的老缺(土匪)都厉害……米汤连个米粒也不见,瓜子是一点也不咸,炒菜烂糟糟的,连点油水也没有。馒头那么小,在外面买的馒头是又大又好。包子多少还能吃一吃,可馅子都是些烂菜梆子,一点油花肉末也见不着。连个纸饭盒也要五毛钱买一个,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茶园孙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还是到外面去吃比较好。”

    又过了一会,张祖华的亲家,也就是张小强姐姐的公公和婆婆从八楼下来看他。他们在八楼眼科住院,亲家公因为罹患白内障动完了手术,在手术之后又上来看看张祖华。

    亲家母认识王茂林,因为他们两人几乎四季赶集,亲家母卖菜,王茂林卖虾酱,两人经常碰面,还经常相互为对方占赶集卖货的地方,所以比较熟识。他们一块谈起张祖华的病情,也谈起自己的身体情况。

    亲家公对张祖华说:“五哥,你的身体还算是好的,我这身体是直接不行了,腿脚不灵便,脑子也迟钝了,平地里都能摔跟头,现在还光爱感冒,哪怕就是上个厕所,风一吹都能感冒,跟人家是一点也不一样了。”

    张祖华说:“人老了,到了年龄,就是不一样了。必须得注意身体啊。”

    老头看大家谈得正欢,也加入了谈话。因为他听不到大家谈话的内容和主题,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谈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此刻他谈的是护士和主管医生人员。

    他说:“人家这大医院里是分工明确啊。老王卖糖,各管一行,卖鱼的不管虾市。护士光管护理,医生光管看病。医生看完病出药方,护士就负责打针吃药。一个医生专门负责几个病人,确保不让病人出问题。出了问题那还行!那得负多大的责任?上面有管着的……”

    弟弟起身上前,一指老头,火冒三丈喊道:“你又胡拉拉,又朝拉拉……别拉什么政策,拉啥政策?拉政策我比你懂得多……什么那政策不政策,你懂得那么多,还不是混成那个熊样!身边连个刁操的人都没有!白猫黑猫,抓住老鼠才是好猫,现在能挣钱就行,有钱就是亲爹!没钱连干儿都不是……你还朝拉啥!”

    老头沮丧地低下了头。

    一会老头重新抬起头,说:“守着这么多人,我和你们说吧!我这病治不治的!在这里是治得很好啊,人家医院尽心尽责,到家里还不知道是个啥样了!我这腿腿不灵便,胳膊又磕断了。还不知道这个年能不能过得去呢!人老了,就像树木一样,干枯了!”

    弟弟火冒三丈道:“咋着?怕死啊?怕啥死?怕死干啥?怕死就别活!再说,死了才好来,我更松缓!”

    亲家母拍拍王茂林的胳膊说:“你可别这么说话,可别这么说话!”

    弟弟说:“我说的是真事!他死了才好了,我是很愿意他死!”

    老头说:“唉呀,大队里给我盖的新屋,我也知不知道住不住的上。明年春天,开春之后,啥也不干,先上新屋找人盘上个炕。盘上火炕,我就去住。哪天等到我死了,你(指王茂林)和国他娘就可以直接搬过去住。那还要紧么?人死如灯灭,将我埋了,把炕擦把擦把、打扫干净,有锅有灶、有水有灯的,完全可以去住……”

    弟弟转换话题说:“说到村里给盖的房子,有咱们这个病房大吧?”说完,站起身,来回踱步测量着。

    老头说:“差不多吧,应该比这还大点,隔开两间,我一个孤寡老人,光棍子一个,也很不错了!”

    弟弟恨骂道:“村里这些人真是不行啊!看见给俺哥盖了新房,都眼红得了不的,说啥的都有,我待操煞他娘啊,又不是花他们的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他三百六十行……”

    老头说:“他们说他们的吧,又咋不着我啥!我该吃吃,该喝喝!嗯,应该有病房这么大。这对我来说就很宽敞,新屋新房,还有赶上这好的么?我都已经老了,这就很行了!当然,哪能赶上你们(指王茂林)盖的房子那么大,大屋套小屋,又大又宽敞,还冬暖夏凉!”

    弟弟炫耀道:“我那房子!整个村子里都没有我那么大的房子,长二十米,宽十米,房子起脊又高……房子起的高,才漂亮才气派!一间屋恨不得能停放我儿子那样的两辆大面包车。那屋,冬天暖和,夏天开开空调都冻的慌……”

    “你看看我多么好啊!要不是有俺哥这个老较劲坠煞我,我是多么的日子啊!你(指着王茂树)这个老较劲,简直就和瓦那个人一样一样的。那个瓦他能有好么?就他那个脾气,他永远都好不了,多咱他也好不了……他根本没打算让自己好起来。”

    “那个瓦,就是治好也不好办!就和我哥是一样的情况,没儿没女的……当然,全靠他姐姐,可人家有家有口的,哪能顾得上他,顾得了一时,顾不了长久。屋又不行,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连个炉子也没有,马上天就大雪天寒……”

    “断了骨头得靠养,不养不行。但是和他这样的,和茶园孙也没啥两样,没有屋没有房的,咋养?唉,社会就是这个样,有人有世间,没人凉一边。有吃大鱼大肉的,也有连汤也喝不上的……”

第七卷 第39章 他非熬煞我

    一会儿茶园孙离开。眼看着茶园孙消失在门后,弟弟立刻道:“唉呀,这个茶园孙可是真会撒谎,他还什么有时在食堂吃,有时在外面吃,他哪有钱呐,他就是在拾垃圾吃。天天要么等在厕所的垃圾桶旁,要么在病房楼外头的大垃圾箱旁等着,”

    “有人吃剩的馒头、饼、包子、菜啥的,有些富的、根本不在乎的,好馒头就扔了,他就在那捡起来吃……想想都脏煞人!刚才我问他,不是不知道他这些事,而是尽心地羞臊羞臊他……”

    老头说:“扔的那馒头啥的,都有塑料袋,还脏啥脏?想当年闹饥慌时,恨不得屎都吃……”

    弟弟恼怒道:“那你快去捡那垃圾吃吧!也省得我浪费时间伺候你!”

    老头反驳说:“我?我还真没到那个地步!可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没办法了也得去……”

    大家见天色已晚,相继陆续离开。

    亲家母在离开前,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对张祖华说道:“他叔动手术之前,小强上楼好说歹说给留了二百元钱,我是扯着拉着不要他都不干,非得留下那二百元钱……孩子是好孩子……不过他叔就是动个白内障手术,就跟治个感冒伤风差不多,又不是什么大病,这还拿钱……依着拿钱的话,多少钱算钱啊,他叔时不常感冒发烧打吊瓶的……这个钱我可不能要……”

    张祖华说:“这都是孩子们的心意,我也不知道这事,你就收下吧!”

    亲家母说:“这可不行,你们动这么大的手术,花那么多的钱,我还给你们拿不上钱,你们还给我们钱,这于情于理都不合,我不能要,我要是要了的话,我还能在小辈们眼前为个人么?”

    张祖华和张小强推辞不过,只好作罢,收回了那曾经送出去的二百元钱。

    晚上,弟弟上完厕所回来,见老头已经睡熟,便悄然打开橱柜,拿出一包纯奶边喝边嘟囔着:“我得优养优养啊……我这身体也要垮了!整天陪护这个较劲老东西,在这里又要啥没啥,吃不上喝不上,光拖也拖煞我,光熬也熬煞我!我自己一定得优养优养啊……”

    一夜无话。张小强在噩梦中睡去,又复在噩梦中醒来。

    微曦,张小强从折叠床上醒来时,时钟已接近五点。楼道里的灯光透过门上的半块玻璃照射进来。病房里很昏暗,笼着一层迷雾与梦幻。张小强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渐渐清醒。吕康康因为离开了病房,所以王茂林睡在吕康那张空床上。三个病床上两位病人一位弟弟,慢慢回到现实清晰起来。

    张小强起身倒掉父亲的尿壶,再次回到病房。时钟指向凌晨五点。天未放亮,老头的眼睛在朦胧的暗夜里熠熠闪光。张小强再次躺下,却再没睡着。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殷殷发凉。他这才意识到空调被关掉了。不用问,一定是弟弟半夜醒来,偷偷关掉了空调。

    张小强见时间尚早,整幢楼还在沉睡,于是起身打开空调,以便暖和一下继续睡到天亮。朦胧中弟弟翻个身嘟囔着说:“又开空调了啊?很热啊!”

    张小强抬头看看弟弟那张病床上的厚被子,被他紧紧裹在身上,又看看自己因为他年龄大让给他睡觉的空病床,说道:“空调是你关掉的是吧?睡着睡着被冻醒了,肩膀太冷。你是不冷啊,睡着舒服床,盖着软乎的厚被子。再说,这个屋子里太冷的话,病人也受不了啊。尤其是你哥哥那脉管炎,那个病最怕冷,你不见他天天在这种高级病房里,还在脚头压着棉裤棉袄么!”

    弟弟不言语。张小强回转身轻轻躺下。可他再也睡不着了,反复回想着人性的自私自利之处。他觉得作为一个人,无论穷也好、富也好、善也好,必须具有敢争的勇气、敢于坚守道理与原则,并根据情况作出适当的让步才行!

    若一味的不争,善的人会认同你的宽容,但恶的人却视你为软弱,并利用你这种善,达到他们种种自私自利的目的,而不会抱任何怜悯恻隐之心。末了,还会在他们的心里恨恨地骂一句,这个人是朝巴!

    善人可以利用法律和知识做有利于他人的事,而恶人则会充分利用法律和知识,甚至利用法律的漏洞,不依不饶地做利己的事。

    正如刘鹗在《老残游记》中这样写赤龙子:“……因人而施。你清我清,你浊我亦浊。对待善人,当以善和宽容相待;对待恶人,则必不能如孔子所说,‘以德报怨’。因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前,张小强做不到这一点,总是不争和退让。经过这次人性的洗礼,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清晨,一轮红日攀附着高层楼房慢慢爬升,将她的红光投射在对面的病房墙上。远处的楼房参差交错,浮动在晨曦的轻雾上。朝阳爬升得很快,转眼到了楼顶,仿佛高楼虔诚地捧出璀璨的红宝石。

    又是一个难得的美好的晴天。

    王茂林在房间里踱步,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今天早上得买馄饨去,馄饨里有汤,我得喝点汤。再不喝点汤就得?煞了。我这三天不喝汤鼻子里就出血。唉!要是没有他(指王茂树)在这里坠着我,我天天在家里守着炉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光说,给这个老东西护理就?煞我了!”

    一会儿靠近老头说:“今天早晨我得去买馄饨啊,里面有汤,得喝点汤啊!”

    老头说:“行啊行啊。还有煎饼哦,还有煎饼就行,我泡煎饼吃。我吃馄饨不垫饥,和没吃一样啊。”

    弟弟声音加大说:“不垫饥不垫饥,你泡煎饼就行,我快?死了,我还管你垫饥不垫饥!”

    护士进入病房,捏着一个本子念道:“王茂树?谁是王茂树?你们已经欠费一万多了。张祖华,你们欠费两万多!”张小强答应一声表示知道。

    老头问:“啥?我老了,我这耳朵背,我听不见呐!”

    护士一字一顿高声说:“你-已-经-欠-费-一-万-多-了!”

    老头说:“哦,哦,哦……”

    弟弟在一旁笑着并指着老头说:“你看俺哥这个人,就知道倚老卖老,假装听不见,谁也治不的!一家人都得跟着他生气啊!”护士无语离开。

    老头对弟弟说:“咱欠费了!人家就不给咱治了,你快给村里打电话吧,把费用交上!”

    弟弟火大:“欠费欠费……用不着你管啊。也用不着你去办!你安稳打你的吊瓶就行。用着你说的事你还不说来,用不着你说的事儿你偏说……”老头沉默。

    张小强默不作声,继续读书。

    转过脸来,王茂林问张小强:“你光看书,书上到底是怎么说的?书上说没说,尤其是对我哥这类朝巴、这类傻子,书上是不是说欠揍!”

    张小强先是沉默,继尔诚恳说道:“书上可没这么说!”

    王茂林说:“哼,虽然书上没这么说,但若是我批书的话,我就批上一句,谁要是朝巴就使劲揍他!”

    张小强笑道:“你那意思是说,朝都是因为揍得轻?”

    王茂林说:“对,朝,就是揍的轻。谁要是朝,就使劲地揍他,早晚把他给揍明白了!揍明白了最好,要是还揍不明白,就直接往死里揍,直接揍死更好!揍死干脆埋了,给人类去这一祸害……就是,世界上那么多人,为啥就你朝?别的人都精明,就你朝,还不活埋了干啥?我这人,就是最恨人朝!”

    王茂林出去一趟继续打探消息,回来之后继续进行新闻联播:“茶园村这个姓孙的人,茶园孙,跟俺哥一样,也是没有人管……对俺哥来说,真要是哪天我不管他了,即使他在家里急得嗷嗷地吆喝,村里也不往医院里送他……除了我管他之外,没人管他!”

    不一会儿,他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盆子举到半空,借着天光看看那个漏水的小眼骂道:“我操煞他娘,我的盆是直接完完得了!直接被硌坏了!俺哥这衣服,被他穿的和铁皮纸一样,我给他洗了七八遍,你说我的盆能不被硌坏吗?我这啥东西都毁到他手里了……”

    “唉!照俺哥这个情况,说句实在话,治不治都一个刁样。就是治好了又能咋样?身边没有个人管着,早晚也是个死球货……”

    老头胡子长长了,仿佛草窝,黑白掺杂,就像黑芝麻里撒了一把白芝麻,弟弟却视而不见,趁老头睡着,独自找一个角落蹲下,取出刮胡刀刮自己的胡子,边刮边埋怨:“哎呀!我这刀片也不快了!剃个胡子倒像那秃镰割麦子。本来打算去买个刀片吧,还不能单卖!非得一买就买上一包,得七块钱……我待操煞他娘!”

    老头醒来了,大谈药物的历史:“早在二十年前,德国就出了一种新药六零六,专治脉管炎……”

    此时,护士进入病房。老头自己聋,所以最怕别人听不见,提高声音对护士说:“哎,护士,你们那里有没有通血管的药?要是有的话,快给我点,我这脉管炎啊!血管都快跟铁丝一样了,都不通了,跟淤积了多年的下水道似的……要是再不通通,你这吊瓶根本就打不进去了。不通通不行啊。你看看我这脚,脚头压着棉裤棉袄,还是冰凉冰凉的呢!”

    护士无语,默默安装完吊瓶后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老头对弟弟说:“还有块面包哇,你给我拿出来,我吃了它。”

    弟弟顿时生气,瞪起双眼,像两挂大铃铛骂道:“你这……你这吃了饭才多长时间呐!你再吃上些面包?你能松缓吗?再趁一下不行吗?说吃啥是等不得一霎!天生的饿死鬼托生的吗?”边说边从柜子里唏哩哗啦找出面包,扔到老头床上便跑出门去。

    老头有滋有味地吃着面包,边品尝边带着感**彩地凝视着五颜六色的面包包装纸,研究上面带有挑逗意味的文字。此时,弟弟推门而入,一阵风涌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恶心的烟草味道,灌满了整个病房。

    他快步走到老头吊瓶前,边调边大声嘟囔道:“这么慢啊……这也太慢了。”边说边将老头的吊瓶调到最大。调完之后,满意道,“嗯,这么着还可以,照这个速度么还能快点。”转身对着正在读书的张小强道,“你爸爸这滴得很慢啊,这啥时候才能打完,你得给他调大点。”

    张小强说:“嗯。不过我爸爸身体弱,受不了那么快。你哥哥的身体好,倒可以打快点。”王茂林不语。

    张祖华对张小强说:“是有点太慢了,你给我调大点吧。”

    张小强说:“这个事我可不帮你干,你听医生的最好,你慢慢打就行,反正你又不着急给人家干活或赶集……你又不是没浇过地,地本来就那么大,用十几台大泵快快地浇好,还是用一个中型泵慢慢地浇好?关于这点,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不用着急,慢慢滋润就行。水大了是会冲毁禾苗的。”

    张祖华笑而不语,认同张小强的观点。

    张小强从热水间端来一盆热水,将毛巾浸入脸盆,轻搓,然后挤出多余的水分,帮助父亲擦脸擦手、擦胳膊。老头在一边斜着身子凝视着,仔仔细细地看,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眼中闪烁着感动和羡慕的光芒。

    当张小强为张祖华洗刷完毕,又端起盆为父亲洗衣服。洗完衣服后王茂林说:“你还很能干来!”

    张小强说:“那当然,又能当男人又能当女人,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旁边的老头开始拆开放在床头柜上的散装饼干吃。

    张小强对王茂林说:“这老人(指王茂树)的精神真好。饭量也大,消化能力和胃动力都很强,几乎不住嘴,不断地吃。昨天晚上他比我睡得还晚,中间还不断醒来,起来摸摸索索做事情。可是早上比我起的还要早。真是有精神!”

    弟弟却一脸鄙夷道:“精神好?年轻人也赶不上他的精神好哇!精神好才熬人,熬谁啊?熬我!在医院里这就快熬煞我了。要是出院到家里,他更熬我!情况更糟糕。”

第七卷 第40章 一瓶敌敌畏了事

    “唉呀,没有人就是不行!年轻人一跳八丈高,谁刁用谁啊!到老了,你悔青了肠子也晚了,没地方吃后悔药去……伺候病人和干活还完全不一样,你想想,一霎拉屎、一霎尿尿,一点时间也不能离人,这不就熬煞人吗?”

    “我要是伺候他,估计不等他死,我早就被熬死了!我年龄也不小了!我光跟他生气,也就气死了。人最怕啥?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没来由的窝囊气。就他这样,还不让他气煞……”

    张小强内心冷笑,但何必得罪小人,嘴上附和道:“真是。”

    弟弟接着说:“等出院我就去园区……(对着张小强)得找园区的总领导!村里到现在连一个人也没有来的,一定得找园区!我是不能光管他(指王茂树),我要是拿出功夫来专门管他,那我不就成朝巴了么?那不被拿着当傻子看待了么?”

    “又出钱又出力,就跟我应该是的,我是个好好的大劳力,有家有口的,我干点啥不行啊!真要是让我管他,必须给我钱,给少了我都不能干!”

    张小强回答说:“园区应该专门有个部门管这个事情……”

    张祖华此时悄悄地调整吊瓶的开关,张小强对父亲说:“你自己可千万别调快,这又不是搞比赛,谁早打完了谁的奖金多!”张祖华又笑,放下手来。

    老头一瓶打完,再换上一瓶,弟弟又去调吊瓶。老头说:“别调太快啊,太快了也不好!”当弟弟调到稍微慢点时,老头又说,“你把它关了做啥?稍微快点也不要紧!”弟弟不理甩门而去。在门被关上的刹那,老头大叫:“你给国他娘打电话啊,告诉她喂上我那狗啊……可别饿煞了它,它很能喝水,多给它舀上点水,我在家里都是不断给它舀水……”

    弟弟扭过头,大叫道:“你又嗷嗷的,你吆喝啥?你是咋呼啥?自个还顾不过自个来,还管那破狗……饿不煞它啊!你这么不放心,你快回家自己喂它吧。要不你就别瞎嚷嚷……”

    “还能饿死你那狗吗?我来的时候,早给国他娘说好了,给你喂狗,给你喂狗,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要是死了,我还给你喂狗?死猫烂狗,就是给我我也不屑要!”

    此时,护士推门而入念道:“王茂树,欠费一万多,张祖华,欠费两万多!”老头支起耳朵听到了“欠费”二字。护士离开后,老头对弟弟说:“欠费了,你快回去,找村里反映反映给交上费!”

    弟弟一扬手,额头上的青筋鼓起老高骂道:“欠费欠费,你又瞎嗷嗷……不用你管啊!我回去,谁给我出路费啊!光路费我也出不起。我不能拿着我的路费光霍霍!”弟弟说完,摔门而去,躲到角落里抽烟去了。

    张小强在一旁纳闷了:“欠费?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吗?”

    眼见吊瓶快打完,老头摁了一下床头上的呼叫器。等了三秒钟护士没来,老头又摁。张小强看得心焦。又等十秒钟,老头慌神,对张小强说:“快帮我去叫人的吧,怎么还不来?”张小强心下冷笑,帮他关上了吊瓶的开关。一会儿护士来,张小强说:“老头是急性子,他摁一下,恨不能你们像火箭一样来到……”护士笑而不语,收拾停当离去。

    又到中午饭点了,弟弟问老头:“你吃啥?吃菜泡煎饼?”

    老头说:“行啊,行啊,你在食堂打完菜时,让人家再给捏上点盐,不吃盐不行啊,这菜一点也不咸!吃盐能消炎呀!不吃盐人没有劲!你看我这腿脚一点劲也没有。我那年轻的时候,那力气,全村老少没有赶上我劲大的!”

    弟弟大声埋怨:“捏盐?你让谁给你捏点盐?你以为那是饭店啊!那是食堂,人家忙得了不得!”

    张祖华不知何时调快了吊瓶,药液滴得飞快。张小强对父亲说:“你又偷偷调大吊瓶了是吧?这也滴得太快了,就跟刘翔赛跑似的……”

    弟弟继续发牢骚:“我这六十多岁了,快往七十上数了,我也不容易呀,还得给人伺候,不如我赶集卖虾酱……赶集多好啊,心到意到,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就拉倒。我这不是年轻那时候了。我赶点集多好啊,冷悠悠的,我是最怕热……”

    “在这里天天出汗,我都快热出病来了。我睡冷屋子睡习惯了,最受不了医院这个热……冷可以盖被子……赶集多好啊,起码心它是舒舒坦坦的,用不着生这个窝囊气。你看看在这里,天天死猫烂狗的生这个气……”

    弟弟突然想起营口小子,说是处理好了,不用再来医院了。他说:“营口这个小子行,人家三个姐夫给他争取的,一个月六千元,六个月不能上班,六六三万六,就是四万块钱。人家这个姐夫就是有用!别人还真弄不出这个钱来……”

    “不过,现在也是正赶上时候了,电视里天天播放这种电梯吃人的事……你看,就叫人家赶上了。人家这个运气就是好!四万啊!不是个小数目。老百姓多少时候能挣四万啊?钱钱钱,钱就是命,这人啊,还就得在钱眼里活着……”

    中饭买来了,弟弟给哥哥摆好稀饭,之后提着自己的那份到另一个病床的空床头柜。刚收拾好坐下来,脱下大衣撸撸袖子开始用饭。老头说:“快,这柜子里还有个咸鸭蛋,你拿给我吧,我打不开这橱柜!”

    弟弟骂了一声:“我操煞他娘啊,我刚坐下,你就支使我!”不情愿的起身,走到哥哥的床头柜边,拿出鸭蛋开始剥皮。

    老头说:“剥皮吧!帮我剥剥皮,然后放到我这稀饭中泡上,我吃就行!”

    弟弟又一横眉:“你吱歪啥?你是吱歪啥!我不是正在帮你剥着皮嘛!你说啥?泡到稀饭里?我说你这个外庄货,这是咸鸭蛋,哪有泡着吃的!这不是胡霍霍吗?胡乱支使我。支使的我连饭也吃不上。你多咱见过咸鸭蛋泡着吃?咸鸭蛋就是用筷子挑着吃。你这个较劲货!支使得我脑子都朝了……”

    时间已到正午,午饭已罢。冬日正午的阳光,漫过前楼照射到病房内,平铺在病室内的地板上。室外寒风刺骨,室内温暖如春。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张祖华对张小强说:“将我右面的床挡拆下来吧?再把凳子放到这里,我可以将腿伸到床外,放到凳子上。一来可以锻炼,二来可以休息一下。”张小强照办。张祖华将腿放到凳子上慨叹道,“哎呀,真舒服啊,这下可好好歇歇!”

    张小强不作声,透过明媚的光线微笑看着父亲享受地沐浴在正午的阳光里。

    王茂林看见如此,说:“这真是一个好方法,可比光蜷缩在床上好多了。这类红伤,就需要做运动,做锻炼。你这虽然不能下床,这样也算是歇歇或锻炼。”

    边转身对哥哥说,“看见这位老哥没?人家锻炼,你也下床锻炼一下吧!你这又不是摔着胯子,你是摔着胳膊,你更得下床来锻炼一下。光在床上算什么!你看这阳光多好,都到墙最北边了。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万物生长靠太阳,快下床来锻炼锻炼……”

    边说边扶着老头下床,边嘟囔:“哎呀!你这也没有双像样的鞋!你看你这双烂鞋,走着走着别绊倒了,再绊倒了那就更麻烦了。”

    老头欣然下床,扶着床扶手向前行走。弟弟训斥道:“慢着点,慢着点,你那么快干啥!再摔倒呢!”一边对张祖华说,“你看看,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人,没有慢下来的时候……”

    老头气势轩昂,啪嗒啪嗒从北墙走到南墙,再从南墙走到北墙,边走边嘟囔:“这还!这还!我不能走吗?我只是磕着胳膊,腿虽然有脉管炎,走路可还行!”

    走了几趟之后,被弟弟喝住:“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快上床去吧。不用多了,一天一回,一回走个几趟就行了!”说完,硬把老头扳上床去。

    有一次,护士李楠楠来到病房帮助张祖华打吊瓶,张小强默默地看着她,她的声音温柔,她的相貌柔美,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喜欢开玩笑,也喜欢笑,笑的天真,笑的烂漫,甚至有点肆无忌惮。

    他在想:“有的女人即使出现在眼前,也仿佛可有可无。有的女人不同,她的笑声虽不像玉一样清脆,也不像山间之水潺潺,却像深林中从未听闻的鸟声。既不像乌雀,又不像布谷,也不像啄木鸟的叫声。这种声音新鲜、婉转、热情。”

    “她的存在,仿佛公园里开放的最艳丽最夺目的花朵。似一盏明灯,如最红的炭火,是精神的兴奋剂,像令人快乐的催化酶。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升腾起热烈的火焰。她是吸睛的磁石,是抢眼的焦点。即使是一潭死水,由于她的到来,也会在刹那间沸腾的。”

    即使是张小强,也常常被她肆无忌惮的笑声惊醒,内心不自觉绽开灿烂的花朵。

    过了一会,王聪颖也来到了病房,她上前为王茂树量体温。张小强几次凑上前,但王聪颖对他不理不睬,专注地做她的工作。在百无聊赖之下,张小强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在他看来让他甚至后悔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玩笑。他对王聪颖说:“你们几点下班啊?”

    王聪颖回答说:“我们六点啊!”

    张小强说:“可是我却看见你们经常在五点半的时候就下班离开了,这属于早退,我要去告发你们……”

    王聪颖不为所动,很镇静地说:“你告我们干什么呀,我们又不是不给你们打针,也从来没有耽误过给你们打针,也没有对我们的工作玩忽职守过……”

    张小强突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认真的姑娘。一个再好的幽默,在面对一个认真的女孩子面前,都会是拙劣的表演。张小强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嘴巴子。他只好说:“我是开玩笑的……”

    不一会,护士李楠楠提醒张小强去楼下拿单子,张小强痴痴地走出病房。在等待的电梯间,他遇到了正在等待电梯的王聪颖。他斜斜眼看着王聪颖,期盼她能够转过脸来,即使并不是一个微笑,就算是一个眼神也好。但是她并没有。

    电梯来了,张小强抢先进入电梯,摆出一副稳重沉默的面孔等待着王聪颖。但是直到电梯的门缓缓闭上,王聪颖也没有跟上来,她的眼睛似乎始终盯着另一部电梯门,因此对张小强所在的电梯门视而不见。

    她的电梯门最终打开了,就在张小强向下行驶的时候,王聪颖也走进了另一部电梯。

    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张小强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就好像在开过玩笑之后,种种男女之间的神秘感消失殆尽,男女之间失去了互有的美妙吸引力。

    回到病房后,张小强仍然闷闷不乐。王茂树和弟弟王茂林仍然在讨论出院后的事情,似乎又谈崩了,因为听见王茂林说:“哼,想那么远干啥!走到那一步想那一步的事……别喜怒无常的,一会高兴,一会骂娘的……你也别想着出院怎么怎么样,其实我早给你想好了,就是一招:敌敌畏……买瓶敌敌畏喝上……一切都明白了……”

    王茂树冷眼盯着王茂林一声不响。王茂林被逼视着低下头去,下意识转身去衣柜拿“三九牌感冒灵”,找了一个杯子,放入药粒,后又倒上开水,弄根筷子快速搅拌着。王茂树突然说:“我想吃个苹果,给我拿个苹果吧,快点吧……”

    王茂林怒道:“你这吃啥都等不得一霎……干啥都是快着点快着点……你眼瞎么?没看见我在喝药吗?旁人刚要吃上点感冒药……你知道么!我回家后人们都说我瘦了……人们纳闷,人家给人伺候都是胖了,你这好,给人伺候都伺候瘦了……”

    “操他娘来,废话吗这不是,我能不瘦么?……在这里吃不上喝不上的,还天天生这闷肚子气……你也就仗着有我,没有我你咋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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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