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11章 两眼一麻黑
张小强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看着吴清韦收拾完餐具。
“上午你在打电话的时候,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从入院到出院的综合花费得三万多,我琢磨着杂七杂八得花四万。这个费用是咱们自己出,还是园区物业上来出呢?或者要走新农保报销?我对这块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头绪!并且已经做好了咱们自己出钱的准备!”张小强对吴清韦道。
“从道理上来讲,园区物业是一个政府单位,跟一般企业不同,比企业处理类似事情更有优势。咱爸是为物业服务,是物业上的保洁员,保洁员在工作期间出现事故,应当由单位负责,走社保的工伤。因为我在企业单位里负责行政事务,所以对这个比较熟悉。只是有一点,我刚才问过社保人员了,咱爸已经超过七十岁,从法律上来说,不能办理工伤了。既然不能办理工伤,那必须找到原单位,也就是园区物业上的相关负责人员,请他们出面想办法,负责处理报销咱爸的医药费用……咱们自己出钱,没钱不说,也不大合适……”吴清韦道。
“哦,这样啊,那我陪着咱爸,你先出去跑跑保险报销的事吧!”张小强道。
“对,这个事情非常重要,若不及时落实,这关系到以后能不能报销!”说完,吴清韦打个招呼匆匆离开。
张小强一会儿摆碗筷杯盘,一会儿整理橱柜衣物,一会儿帮父亲掖被翻身,手脚不停却有条不紊。当他忙完一阵后坐下休息,时而跟父亲谈话,时而思索费用处理和手术治疗的问题,他的眼睛偶尔自然或随意地瞥向隔壁病床。隔壁病床仍拉着帘子,但由于张小强坐在父亲病床对面,因此能够看到隔壁病员及陪床家属的侧面。
他们看起来像小两口,面容敦厚、话语温柔,时而喁喁、时而窃窃,仿佛害怕打扰了别人,似乎也害怕被别人打扰。他们小声的谈着话,话语仿佛夏日里雨后悠鸣的蟾蛙,时有时无;又像被大火席卷过的原野,几颗火星随风时明时灭,像一颗颗眨着的眼睛。张小强的注意力不断被吸引过去。
“真是恩爱老实的小两口,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张小强心道。抬头看时,他的吊瓶与父亲的吊瓶无异,都是消炎和营养两种。既然在一个病房,张小强就想搭个话。可是他们始终拉着帘子,小心地守着自己的园地,仿佛守着自己居住在白云深处一个孤独的篱笆小院,享受着自己的风景。张小强不忍打扰他们。于是张小强将头靠在椅背上,微阖眼睑小憩。
突然,走廊里咣咣当当地响动起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偶尔有几个嘈杂的声音。接着,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白衣人影闪进来,仰起脸庞,几根青丝从白色护士帽里散落下来,在白净的脸上摇荡着,她闪动着毛毛眼,抬起一只玉手快速打开门上的插销,把副门打开,病房立刻敞亮了。
接着,一张闪着亮光的不锈钢床被快速推进来,安放在靠近门的地方,宽敞的病房立刻局促和紧张起来。张小强默默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听着那些喧哗杂乱,仿佛看到自家楼道门前被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一样令人不快。他抬头望墙上,发现墙壁上张贴着一张自行打印的粗体号码:68。张小强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加床。
“又要来病人么?”张小强问那位女护士。
“是,要来病人了。”女护士头抬也没抬,给张小强一个僵硬的侧面,机械地说着,边说边摆正钢床,整理床铺。紧接着,走廊里传来两个男人争吵的声音。
“先甭管我啊,你先趁咱村副书记还没走开,跟他再确定确定交钱的事情,要不等他走了,咱自个儿能办么……”一个男人大声囔囔着。
“唉呀!不用你操心啊……我都说好咧,已经交了两千元押金咧,光凭着你稀里糊涂的能办成啥事情!”另一个声音高出三度,疾吼着打断先前的声音。
“他们给你留钱了么?”先前的男人又嘟囔道。
“三百呀,听到了吗?留了三百元呀!其余的他得回去落实再说!”另一个声音立刻覆盖前一个声音道。
之后响起先前男人“哦,哦,那就行”的应答声。
声音越来越近,宽阔的门口出现轮椅的一角,接着一双失去原有颜色、不尽肮脏、无限破旧的廉价白色旅游鞋映在张小强眼中,那鞋松着鞋带耷拉在轮椅上。
“进来吧,就是这间病房!”女护士站在门口挥手道。
轮椅慢慢转动着切进画面,景色中多了两条腿,深色裤子,裤筒已被油泥擦得发亮,鼓鼓囊囊的,想必是套了厚棉裤。褐色棉衣,有两只扣子踪迹全无,敞着胸怀,露出颜色与长短参差的绒衣、毛衣和秋衣。画面继续滚动,出现一张苍老的脸,花白头发贴着头皮。胡须看起来几天没刮,黑白参半、刺拉拉的包围着嘴巴,乍看使人想起茅草丛中的一口枯井。但眼光流转,沉默而有内容有力量。目测是七十岁左右的一个病员。
推车者也进入画面。不用问,他就是伤者的陪护。头戴一顶条状编织帽,一圈圈暗黄、一圈圈暗紫回环往复,最高收束处打成一个结作为帽顶。前边藏着额头,后面盖住脖颈。编织帽下一张黑枯的面庞,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满脸皱纹,仿佛硬生生地挤出两个无底洞穴,两只眼睛闪动着冰冷、焦躁的光芒。胡须跟盐碱地里的棉苗没有什么两样,稀稀拉拉的,与瘦脸混为一色。深紫色大袄裹的严严实实,破旧但较为干净的炭灰色中西裤。一双不太合宜的白色旅游鞋。看起来他的年龄稍小一些,六十多岁。
女护士指指刚安好的那张钢床,然后又指指墙壁上张贴着的“68”数字道:“就这张,把他扶上去吧……记住你们的床号,是68床!”
病员看看那张床,站起身来就要迈步。那从陪护站住未动,却出口喝斥道:“你是急啥?你是急啥!不知道自个的腿脚有多么利索吗?”病员迟疑中,转过半张脸向后观望。陪护继续不动,脸上一层寒霜,冷冷地盯着两人。
几秒钟后,陪护方才从轮椅后面绕到前方,手搀着病员向床上挪动。两位护士凑上去,你扶我让的,病房里一片繁忙景象。张小强、张祖华、隔壁病人及家属也都提着脖子,半是疑惑半是期待地看,像欣赏一台精彩的话剧。
“这个陪护怎么这么面熟?!”张祖华突然小声道。
“你认识他们?”张小强问。
“哦,这人是在咱们村集上卖虾酱的人,他是咱们邻村的!我在集上收税每集都见到他!”张祖华低头想了一会,蓦然想起这事。
“演员”依旧在忙活,演戏的最高境界是忽略了观众。观众也被幕剧所吸引,忘记了另外的观众。于是,同一个病房内的三位病员三位家属这六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护士开始出出进进,为新来的病人忙活常规的那套活计:挂吊瓶、医嘱节食、留尿、量体温等。最后,护士在68病床前挂了一个“病人信息牌”,对陪护说:“病人家属,来签个字吧?”陪护走过去,拿笔一挥而就。当他再次被护士叫出去时,张小强凑上前,掀起“病人信息牌”,上面赫然签着“王茂林”三个字。几个字龙飞凤舞,颇有几分力量。张小强的内心不禁有了几分好感。好字!他心里说。
张小强搬个小凳坐在父亲身边谈话。张小强问父亲:“疼吗?”他本来不想跟他父亲谈话,因为他已近不惑,却总是感觉自己和父亲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止着跟他亲近。这层阻隔让人很是别扭,就好像有陌生人闯进了自己的私人花园一样,让人紧张、不悦和厌恶。
可是现在父亲是位骨折的病人,所以一种本能的“强者心态”催发着张小强的恻隐之心,让他关照和爱护自己的亲人。再说了,面对着那么多外人,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表现出冷漠?那样就太不孝了。
“不疼。只是感觉很蹊跷,不能动,光这样躺着也累。”父亲皱着眉头说。
“要是额外有个被子或枕头就好了,帮你翻下身,然后将被子垫在身下,还可以歇一歇!”张小强想想说。
“嗯,有个被子也好,再说今晚上你睡觉也得需要被子。你可以回家去拿!”父亲说。
“我回家,你这里怎么办?你又不能离开人。”张小强想想又说,“这样吧,我打电话给姐姐,让她先来帮我盯一会,我回家去拿被子……另外,还需要给你拿另外一套换洗的衣服!”张小强说。
“也行。不过我还担心我的那三项工作呢,一个是给大队看门,一个是在咱村集上敛税,一个是我这打扫卫生的活。”父亲说。
是的,父亲有三项活,处在晚年的老党员张祖华,临末了成了村里的香饽饽,领导们这个爱护,那个照顾的,不同的领导给他找了不同的话,现在加起来一共有三项活计了。他要不说,张小强也不知道此事。
“我先回家拿东西吧,那三项工作,明天再说吧……先解决要紧的事情。”张小强说。说完张小强就要穿衣服起身。
“还有一件事情,我大队看门的屋里,床前枕头底下,还藏着几百块钱呢……来,给你钥匙,你回去顺便把它拿了……我不在那睡,放到那里也不放心……若是另外找人看门的话,更是需要拿走它。”父亲道,同时伸手将钥匙递向张小强。张小强接了钥匙,说声好,接着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喂?”姐姐张玲在电话那头道。
“咱爸爸摔着了,骨折!现在在区医院……因为你上班,也没有给你打电话!”张小强说。
“啊!骨折了?!……那我赶快去吧。”姐姐说。
“也别太着急……这个点正好是放学时间,我先去学校接上我家大宝张尊元和你家二宝张灏欣回家,然后再接你来医院……你暂且帮我盯两三个小时吧,我要回家拿东西,办理一些事情后再返回医院来,到时你再回家。”张小强看看表说。
“好,你先接孩子回家,不过你不用接我,我自己打车去就行……哪座楼哪座房间?……哦,住院部六楼六零八室十九床是吧?好的,好的。”姐姐说。
当姐姐出现在病房的时刻,张小强已经接了两个孩子回家。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张尊乾欢笑着扑向他,对面是一脸愁容的母亲李芹。大女儿张尊元去那屋做作业了。张小强安静地坐着,端着杯子在沉思。张尊乾在一旁扯着他的臂膀晃荡着。
不一会儿,吴清韦一脸沮丧回来了,张小强用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不好办……跑了一下午,打了一下午的电话都没有结果……社保部相识的人员我问了,咱爸已经超出年龄,不能算是工伤……另外,社保仲裁办的人我也问了,咱爸虽然不能走工伤,但可以走法律程序,法律条文是保护受伤后没有生存能力或收入来源的弱势群体的……走法律程序那也只能是最迫不得已的一条路,跟政府关系做的太绝也没有好处。”吴清韦道。
“嗯,事情还没有到那份上……目前咱们也只是跟社保的问了,还没有问园区物业上呢!咱爸这些保洁员统一由咱们村里负责监督,你有没有打电话给村里?”张小强问。
“打了,但村里根本管不了事,他让我给另一个领导打电话,我不知道那个领导是做什么的……当我要了号码给那领导打电话时,那人又给了我另一村一个保洁员的号码,那个村保洁员跟咱爸性质是一样的,为自己的村里打扫卫生,前不久也刚刚摔着了……据说,摔的也不轻。”吴清韦说。
“那么那个领导给你另一个村保洁员的电话是什么意思呢?”张小强不解地问。
“他让我问问那村摔着的保洁员是怎么处理的,意思是让咱们参考一下子。”吴清韦回答。
“我有些糊涂了……那个领导是谁?另外那村的保洁员又是怎么处理的?”张小强又问。
“关于那位领导我也不太清楚……邻村那个保洁员也没联系上,不过听说园区物业上根本没有管,是那人自己治的病。”吴清韦道。
听到这话,张小强心下一黑,希望又凉了一截。家里两老两少,他们两口子苦心工作已是捉襟见肘,又怎么能在一个老人倒下没有任何收入的同时,再额外支出三万多的住院费用呢?张小强的内心被“天意弄人”的悲哀深深地攫住不能自拔。
第七卷 第12章 打了个旁连而已
“我还给咱村里的党委成员张友清打过电话了,告诉他咱爸摔倒的事情……”吴清韦道。
“是啊,是应该告诉他这件事儿,咱爸目前所干的三项工作,包括保洁员、集上收税和大队部的看门都由他来管……告诉他这件事情,也算是请个假,他也能做到心里有数……这点我还没有想到,还是你做事比较细!”张小强说。
吴清韦受到夸赞,心下一乐,但在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她接着说道:“请假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告诉我,园区物业上为预防保洁员出安全意外的问题,已经通过保险公司额外购买了雇主责任险……他不仅是咱们村里的党委成员,同时也是该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园区物业上的雇主责任险就是他给跑下来的,因此他比较清楚。”
“雇主责任险是个什么险种?作用是什么?这听起来很像保护雇主的,跟咱爸爸有什么关系?”张小强问道。
“我也不太懂,张友清给解释过,不过他说的深奥,我听得简单,也没弄清楚。”吴清韦说。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当追求损失最小化,力求将所有的费用都由园区物业来承担最好……”张小强说。
“是啊!不过在此之前,必须首先将与报销有关的所有问题和流程整理清楚,才能做到心里有数,才能争取自己的权利,否则,说啥啥不懂,只能听之任之,到头来被牵着鼻子走……”吴清韦叹道。
“是啊,社保、新农保、雇主责任险,医院、园区物业、相关人员,等等,这些都是些什么关系,现在是两眼一麻黑啊……”张小强黯然道。
张小强突然想起嫂子常明芬曾在某家商业保险公司做过业务员,就对吴清韦说:“我跟嫂子打个电话吧,一来问问他保险的事情,二来也告诉她咱爸爸骨折的事儿。”
“好的,这是个大事情,应该给咱哥咱嫂子说一下!”吴清韦说。
“小强?……”电话拨通后,嫂子常明芬招呼道。
“嫂子,我问你个事,你之前跑过保险,那你知道‘雇主责任险’是什么么?”张小强问。
“雇主责任险?这个险种很陌生!我虽然跑过保险,但时间太短,主推的也是两三个理财险种,还没有接触到‘雇主责任险’,听起来跟个人没有关系,而是跟企业有关系……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嫂子道。
“唉!你五叔出事儿了……”张小强黯然道。
“我五叔出啥事了?”常明芬惊问。
“先别着急……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你五叔早起去村西头打扫卫生,因路面太滑摔了一跤,摔断了胯子……你们都上班,所以没有告诉你们……”
“啊!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明天要动手术!”
“你现在在哪里?在医院吗?我和你哥一块去吧?!”嫂子急切道。
“别急,我已经回来了,回来拿点东西,晚上再过去,咱姐张玲在那里暂时陪着呢……你下班后和我哥先到我家吧,一块说说这个事!”
“好,我马上给你哥打电话,一会儿去你家……”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示意吴清韦就坐,喝点水休息一下。张尊乾看到妈妈后,立刻欢笑着扑到她的怀里。搂着孩子,吴清韦放下满脸的严肃,抑制着心底的苦楚,微笑着跟女儿嬉笑玩耍。一旁的母亲李芹愁容满面。
“你爸爸这个老东西,该积极时不积极,不该积极时瞎他妈积极……家里的活是能拖就拖,而公家的活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滚碾子他也得先去干!……这下好了,你积极吧!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了么?没有数得吓人!路面上净是些冰溜子,年轻人都走不稳当,你还非得去打扫那那块破垃圾……你说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我这风湿病浑身疼,这个小的又刚刚学会走路,正是难照顾的时候……唉呀……”李芹口中喃喃着,一副天塌下来无人顶着的样子。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该咋办咋办!……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关咱们这些矮个有啥事儿!”张小强心烦,不耐烦地劝着。嘴上这么说的同时,也将满嘴咬碎的烂牙咽到肚子里。
一会儿功夫,堂哥张大强和嫂子常明芬一前一后跨进屋内,张小强起身招呼并示意吴清韦端茶倒水。
嫂子接过茶杯遂又放在桌上,抬头急切地问:“五叔是什么情况?!……你看看这个事,老的年龄大了,小的才一岁多,本来农村老百姓的日子就难过,又发生了这种事情,这不就是天塌下来了吗……”
“什么天塌下来、地陷进去的,让你说的全世界都过不下去似的……有事就说事,有事就解决事,净说些没用的东西……”张大强打断她的话头说,常明芬狠狠瞪了他一眼表示不悦。
“住院是住上了,问题是费用,医生说花三万左右,我看杂七杂八的四万也打不住!”张小强道。
“手里有钱吗?要是没有的话,我那还有一万,我可以先给凑上……再动员一下其他亲戚朋友的,一块给凑凑!”常明芬问。
“我倒是觉得,现在的问题不是凑钱的问题,而是先解决这个钱谁出的问题!老爷子毕竟不是为自己打扫卫生,而是为园区物业服务,也就是说,这是工伤……主要看能否将这个费用由园区物业来承担?”张小强道。
“为单位服务,在工作时间内,出现人身安全事故,一切住院费用由单位来承担,这不是‘是否’的问题,而是‘必须’的问题……现在出了事,我已经汇报给了咱村的监督员,另外,一个物业领导也已经知道……可是半天时间都过去了,物业上仍然没个消息,既不询问、也不来人、更不关心……这算什么?这是不及时的……还有,对于我们来说,出了事不仅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们,而是坐在这里不痛不痒地谈论费用是否由园区物业来承担的问题!这是什么?这种表现就是‘松蛋’!”此时,吴清韦言辞激动地埋怨着。
听到这话后,张小强心下羞愧难当。的确,自己祖祖辈辈几代,包括自己,都是从底层农村成长起来的老实人,善良、本分、软弱。事事为别人着想、处处忍让三分,从来不会主动去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所以,这个家世世代代都是本分而贫穷的,被吴清韦斥责为“松蛋”不无道理!松蛋也就是软蛋,也就是软柿子,人人都可以捏一把的。
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张小强想过要改变,但要从贫穷的基因里面蜕变成贵族又谈何容易?可能还需要四、五代人的不懈努力。就如同从一个贫瘠的土壤里面长成大树,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要有足够的时间才能改变。
“你说得对,你说得一针见血,现在还在不温不火地谈‘是否承担’的问题,这的确是‘松蛋’行为……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从现在开始,咱们来谈如何做的问题,当然,是建立在费用由园区物业‘已经承担’的基础上……”张小强承认并妥协道。
“好吧,那就谈谈解决问题的思路……按照我们公司处理人身事故方面的经验,咱爸这次骨折就是一种工伤。既然是工伤,就必须由单位负责处理医药、入院、手术、陪护和误工的各项费用!……所以在咱爸入院以前,我就打电话给社保人员,咨询工伤处理方面的情况,可是……”
“可是什么?”常明芬插言道。
“可是咱爸已经七十多岁,严重超出工伤规定范围……”吴清韦道,“不过在这点上,我有点本末倒置了,由我去询问工伤的问题,相当于我替园区物业操心了……理论上应该做的事情是,首先要找园区物业人员……想想看,既然是为你服务,既然是在上班期间摔倒致伤,那就得由你来处理此事,至于你走不走工伤,或者其他的保险报销方式,我一概不管,你只要将我的费用处理掉就可以了……”吴清韦自觉失态,于是也后退一步温言分析着。
“那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去找园区物业?!”嫂子常明芬道,显然,从她雄赳赳的态度上看,她似乎已做好了准备。
“对!得去找物业……咱也不管他工伤不工伤的,即使不能是工伤,那另外法律也支持失去劳动能力和收入来源的弱势群体,应该获得相应的赔偿处理……只是我今天找了咱们村里的监督员,他又推荐了他的上层领导,领导又向我提供了邻村一个受伤的保洁员的电话,让咱们询问他是如何处理的,让咱们借鉴一下……我简单问了一下,好像邻村那个根本没处理,全是自己拿钱治的病!我感觉现在走入了一个怪圈,就像在一个迷宫转来转去,被踢来踢去,你推我挡的,就是找不着一条明路……”吴清韦说。
“无论是村监督员,还是上层领导,看来他们都不是管事的人,也就是说了不算的人,他们即使有好心,也帮你办不了什么事……要找,还得找相关的负责人员、高层领导、能说了算的人!”张小强说。
“诶,说得对,还就得找主要领导!”吴清韦赞成道。
“现在这个点,他们应该已经下班了,事情再大,也得明天再办了。”张小强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道。可不是,已经五点半了。
“一会儿你还去医院是吧?走的时候捎上我和你哥,一块去医院看看五叔!”嫂子对张小强说。
“还去啥去!马上就天黑了,明天再说吧……”张小强说。
“那可不成,我得先去看看,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嫂子说。
“好吧。”吴清韦道。
“你在家里就成,院里的事情不必太过挂心,今晚我在那照顾着,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的事情。”张小强对吴清韦道。
“好的,我在家陪陪孩子也好……另外,明天去找园区物业上的领导,我自己去还是咱俩一块去?”吴清韦对张小强说。
“我不能去,我得时刻守着咱爸才行……你没见他得一会儿吃饭,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打吊瓶的……”张小强道。
“明天我和你去吧,我请个假……一个人去跑势单力薄,怎么也不如两个人在一块商量着办事情!”嫂子对吴清韦说。
“那……”吴清韦迟疑着。
“就让她去吧,她虽然个小,动手打仗不行,但她那张小嘴得理不饶人,吵起架来连撕带挠的,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带上她,好使!”张大强道。
“你才是小辣椒、独头蒜……”嫂子指着张小强的鼻子笑道。
“好吧,就这么定了!我陪老爷子,你们俩就去找园区物业最高领导吧。……住,我们做你们的后盾,实在讲不通道理,你们也别客气,勇敢地撕他就行……”张小强说。
嫂子、吴清韦和哥哥都笑,大家在那一刻似乎都忘记了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的愁云惨雾。
张小强安排吴清韦下了面条,全家人、包括嫂子和哥一块吃个便饭。吴清韦留在家里,张小强带着哥和嫂子向医院驶去。
医院中,张祖华的病房里,姐姐张玲和姐夫张守营正在和他聊天喝茶,外甥女张丹欣和外甥张灏欣在一旁玩耍。想必是接到电话后,张玲便急匆匆给张守营打电话,让他赶快请假驱车前来。
嫂子和哥哥进入病房走上前去,跟张祖华说话。张小强对姐姐说:“哦,你还带来了茶杯茶壶?!”
“嗯,”姐姐张玲道,“没事就给咱爸泡点茶喝,他是红伤,又不是内科的毛病,现在还没动手术,可以坐着,喝点茶说说话,心情也好,小灾小福的,没必要愁云惨淡的……”姐姐道,说着倒了另外一杯递给张小强,“你也喝一杯吧。”
张小强接过茶杯,先将茶杯绕鼻子一圈转动,发觉茶香沁人心脾,再轻轻抿一口,更觉一缕温热携带着茶香落入愁肠,不觉叹道:“好茶!”
“你们吃过饭了吗?”张小强问。
“吃过了,在食堂里打的饭,也有馒头也有菜的,咱爸吃的也不少,都还挺好。”姐姐说。
“那就好。”张小强道。一旁的嫂子和张祖华开着玩笑。
“五叔,你怎么还摔倒了呢?”常明芬道。在农村,叔侄、嫂弟都能闹着玩,张祖华也爱开玩笑,所以常明芬和他见面从来没有正经说过话,不过这倒使双方更加亲热。
“唉!我看昨天下了一天雪,刮了一天风,心情比较郁闷,”张祖华叹道,“但今天天气大放晴,地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溜子……我就寻思着,这还挺不错的,我在这上面翻个跟头、再打个旁连(侧手翻)应该不孬吧……”张祖华低头又抬头,笑道。
第七卷 第13章 黑虾酱贩子
“五叔啊,你这不错!你这个旁连一下子打进去三万多!咱是有钱烧的慌啊……”听到张祖华开玩笑,嫂子常明芬笑道。
“唉!谁说不是!……早知道,就是套上三头牛拉着我,我也不着急忙慌地去给医院做贡献了!”张祖华叹口气道。
“一辈子了,你还能改得了你那老**员的先进性?!不过,你这就是小灾小福的,养养就好了……”嫂子道。
“是,我得快养好,养好了之后我好再去打旁连!”张祖华再次笑道。
病房里传出一阵阵欢笑声。此时,三盏茶已过,哥哥和嫂子陷入短暂性的沉默中。张守营问张小强:“什么时候动手术?”
“说是明天九点。”张小强道。
“那得多点人来吧?”张守营道。
“不需要吧?我自己应该就可以……再说了,你们还都要上班……”张小强道。
“你自己是不行,动手术得上楼下楼,还得帮着病人躺到平推车上,之后再抱他下来,这些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呢?明天我们都来吧……上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上班?”张守营道。
“明天我们都来吧。”张大强也道。
“好吧,那么明天姐姐、姐夫和你都来吧,在医院陪着动手术。让嫂子和吴清韦去园区物业跑费用的事情……就这么办吧!”张小强想想也是,于是对哥道。
又坐了一会儿,张小强看到父亲的病床底下放着便盆和尿壶,于是指向便盆问姐姐张玲道:“这个是你买的?”
“是。我看咱爸爸也不能起身,你们都在忙着,我看其他病人买的那种便盆和尿壶挺好,就去买了,就在下面一个小超市内买的……另外,这个茶壶茶杯放到这里随时喝茶就行。还有,你姐夫还给咱爸带来一个刮胡刀,这胡子得天天刮一刮,人也看着精神……”姐姐道。
“明天我再来时,拿个电动剃头刀,将你那头发剃剃,在医院里洗不上,还不如干脆剃干净,那样人也舒服!”姐夫张守营对张祖华道。
“你看人家这女婿当的……把我这亲闺女都比下去了!买东西拿刮胡刀的,都是他提的醒,要不然我还真想不到这些,他在家就开始批评我了,说你这当闺女的,啥都想不到……”姐姐赞道。
张小强也很感动,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什么贫不贫,富不富的,他心说。这时候的他不再考虑他和父亲之间那些别扭的情绪,在兄弟姊妹的帮助下做这些事,让他的心感觉到平静。
这时,护士进入病房望向十九床道:“张祖华?”
“我是!”张祖华忙道。
“再强调一下,明天九点动手术,所以今晚从十二点开始,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尤其是明天早上千万别忘了,不准吃饭不准喝水,切记切记!一切等手术后再说!”护士道。
张小强说好,护士离开。
张小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随郑重地对大家道:“手术费用是可以报销的,就是咱们农村的‘新农合’,医生已经告诉我了,让咱们统一口径,就说老爷子是自己在路上不慎摔倒的,千万不能说是为人民服务啥的,一旦有点此类内容,就不能报销‘新农合’了……他们会下来调查落实,这个事比较重要,一定不要忽视了……”大家点头称是。
“嗯,好的,这事好说,我记住了!”张祖华自我强调道。
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大家起身告辞。哥哥和嫂子正好可以跟着张守营的汽车回去。
“五叔,你一定要放松心情,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养好……能干活事小,别耽误了继续打旁连啊!”临走前,嫂子对张祖华笑道。
病房里又传出一阵阵欢笑声。
“回吧,回吧!”张祖华低头摆手道,“为了好了能继续打旁连,我也要早点好起来。”
送走哥姐两家,张小强转回病房,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十八床病人似乎并不严重,自理完全没问题,因此,晚上不必有人陪护。病人似乎也很逍遥,吃罢晚饭后外出溜达,此时还没有回来。六十八床的老头靠在病床上昏昏欲睡,他的陪护似乎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撒尿吗?”张小强问父亲。
“有点。”张祖华道。
于是张小强轻轻地扶着父亲,让他在病床上慢慢转动身体,由平躺改为侧身。由于大腿骨折,一动即痛,张祖华完成这个小小的动作是那么得不容易。张小强表现得很有耐心,翻动着父亲,配合着父亲地指挥,将身体轻轻地侧了过去,然后快速他的背后和腿部靠上枕头和被子。弄完之后,张小强拿起尿壶放到父亲的下腹部,由父亲转动胳膊开始小解。
张小强再度安顿好父亲,让其平躺然后道:“我去厕所倒尿。”
张小强提着尿壶来到厕所,首先看到“洗手洗衣间”最里边的那面墙,在一个方池子上方赫然贴着一张大字帖:“此处禁止倒尿倒便!”便闻到整个厕所里面弥漫着医院独有的那种腥臭味。他走进男生厕所,将尿壶中的尿液尽数倒入厕所内的小便池。出来后走到洗手池子的水龙头下,打上半壶清水,经过摇晃清洗之后,再度进入厕所内,将浊水倒入小便池内,这才返回病房。
可以说,在注意卫生和尊重规章制度方面,张小强是具有强大自律性的典范。
六十八床的陪护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张小强拉开折叠床椅,坐了下来。他抚摸并欣赏着折叠床椅说:“这东西不错,白天折叠可以为椅,晚上拉开可以为床,医院想的真是周到!”
六十八床的陪护附和着说:“是啊,这东西确实不错,给我们陪护员省了一部分租床费用,要不还得去租床,麻烦不说,还得多花冤枉钱!”
张小强点头称是。之后大家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张小强主动打破僵局,转头问向六十八床陪护道:“你叫王茂林?”
“是啊!我叫王茂林,面前这个病人是我的亲哥,叫王茂树……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父亲……我是卖虾酱的,每次都到你们村去赶集,你父亲是集上收税的,所以我俩互相都认识!”王茂林回答道。
此时,十八床的病人也回来了。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容敦厚、个性沉稳,并不关心身外之事。他低头进入病房,腿部一瘸一拐的,行步比较缓慢,谁都不多看一眼。张小强坐在椅子上,腿伸出去不远,但距离病床较近,部分阻挡了道路,见到病人前来,他慌忙起身让路,下意识地望向病人,那病人只是简单点个头,也不看、也不言语,便走了过去,坐在病床上闭眼休息。
张小强起身,轻轻走到他的病床前,在他的床头卡片上,写着病人的名字:吕康康。
晚上十点钟,张小强静坐,眼盯着父亲的吊瓶一滴一滴淌入父亲的血管里,仿佛时光的感情慢慢浸润,抚摸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张小强觉得自己的感情有点泛滥。他见父亲闭着双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张脸上皱纹堆叠,看上去令人心酸。
夜很静。这静夜让张小强平静安心。他也闭上眼睛,将纷乱的思绪抚平,白天的一幕幕重新展现,一篇一篇,仿佛刻印在脑海中的无声影像。
这种静,给了张小强思绪上的顺、情绪上的稳和身体上的息。他不喜欢闲谈,更不喜欢跟陌生人闲谈。他向来喜欢静,喜欢他的思绪游离于他的**无限徜徉的自由心境。
王茂林出去抽烟后砰一声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和他喜欢的静。
“还是你们张家村有钱啊,我们村就不行,俩村挨得那么近,我们村就没钱……”王茂林望向张小强道。张小强勉强睁开眼睛,望向王茂林。
“嗯,我听我父亲说了,”张小强道,“你们村跟我们村挨的很近……你们村虽然村里没钱,可是个人富裕啊,我们村里倒是有钱,但个人都穷,穷得叮当响……你们村我熟,我还有同学呢,还有,我们之前有个邻居,跟我们对门,我给她叫姑,后来嫁到你们村,就是刘崇光的母亲!”张小强像突然醒过来似的道。不知怎么的,他极不愿意搭理这个王茂林,但出于礼貌,勉强跟他搭个话。
“刘崇光?那不就是我们村的书记?”王茂林惊道。
张小强点头说是。
“是,他是我们村的书记,他是总书记,是我们的一把手,另外还有两个副书记。”王茂林继续道。
“是。我听说了,这个刘崇光确实非常了得,听说在村里搞得风生水起的!”
“哎哟,他可了不得啊!这几年又置房子又置地的……买的东城开发的楼王别墅,还送孩子们去英国留学!”
“是不错。他的确很厉害!能把一个普通农村搞成街道文明村、示范村,是个很有才干、很有想法的人。”张小强赞许道。
“重修队部、创建老年食堂、统一规划房屋建筑……他能干、也敢干、说啥是啥,在村里谁也没有敢对他说一个不字的!”王茂林撮着牙花子道。
“原来这么厉害!”张小强惊讶道。王茂林对他说的这些事,他只听到一二,并不全了解。
“那是当然,我很知道这事……本来,之前的书记是我自己家里的一个二叔,后来生生让他夺去了!”王茂林说这话时并未咬牙切齿,看来的确对刘崇光这位一把手十分畏服。
“哦,原来如此……可是刚才你说你们村没钱,那么,既然你们村没钱?又怎么能把村子搞得这么好?”张小强疑惑道。
“没钱?是,园区街道上是不给钱,村里也没钱,但是他能卖地,在我们村西北角上,多好的一片地啊!都让他们卖的一个坑一个坑的,一车八百元……你算算就行,那数目能把你吓死!”
“不过,又规划村子又建老人食堂,七十岁及以上的老人还能有钱发,能为老百姓做点好事也算不错!”张小强道。
“切!”王茂林鼻子里哼出一个字道。显然,他对刘崇光的这种作法并不赞成,或者有更复杂的情绪。
双方沉默。张小强在沉思。
“我来医院,大队里也没给钱……我很不愿意来,我不愿意给伺候他,你不知道啊,我哥一辈子单身,但他这个脾气我受不了……可大队里对我说你不来谁来呀,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伺候得了他?你是亲兄奶弟,你不伺候谁来伺候……于是,大队里只给了我三百块钱就让我来了,这个年头三百块钱好干啥……唉,你是知不道,俺哥这个脾气……”好大一会儿,王茂林打破沉默道。
听到这里,张小强轻轻瞥了一眼病床上的病人王茂树。王茂树眯着双眼,安静地靠在床上,似乎对弟弟的话语无动与衷。王茂林看出张小强的疑惑道:“俺哥他很聋,啥都听不见!他是熊刁光棍子一个,身边也没个人……你看看他,坐在那动也不动,就跟尊佛似的……我实在不愿意搭理他!”
张小强又望一眼王茂树,不置可否。又沉默。
“你的字写的真不错……”张小强赞道。
“唉,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也是乱写一通……”王茂林道。张小强沉默。
“你看,俺哥磕成这个样,真是个祸害!我这就愁了……现在有我陪护着,可是出了院咋办?他腿脚不利索,腿和脚上的脉管炎已经将近四十年了,现在又磕断了胳膊……胳膊胳膊不行,腿脚又不利索,出院后谁给他陪护?我这有家有口的,哪能除出来我一个大劳力光陪着他?!看来他除了上敬老院去,已经没有别路可走了……你还不知道,俺哥是个五保户。”王茂林忽然叹口气道。
张小强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当着一个陌生病友的家属,第一天就说出此话,骂他哥是个祸害,张小强从没听过,也没见过。出于礼貌,张小强嗯啊一阵,回应一些不着边际、不伤和气、无关紧要的废话和套话。王茂林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兀自自说自话,反复埋怨他哥,愁着他以后陪护的事。
王茂林谈起自己的虾酱生意道:“我哥是个五保户哇……五保户咋也不行啊。让他去敬老院他还死活不去,自以为当五保户,手心里还能把握着俩钱……我这就是让他累赘着我!要不然我很好啊……你看,我天天赶集卖虾酱,想卖就卖,想收就收,一天咋也弄它个一百块钱,想吃点啥就吃啥,晚上还能滋润点小酒,可是你看,我哥这个样,我是啥也不能干,还得在医院里陪着他……要不是他我多好的日子啊……虾酱是我儿子帮我进的,一块多进的,卖十二或十五,你看看我多么好啊……贩子贩子挣一半子,挣不了一半子就不当贩子……”
听到他这番生意经的剖白,不知怎的,张小强的脑海中突然跃出几个大字:“该死的黑虾酱贩子!”
第七卷 第14章 电梯井事故
第二天早上,由于心里有事情,张小强早早地醒来。自己洗漱完毕之后,父亲也醒来了。他对父亲说:“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吧!”
父亲说:“不睡了,又不用干活,又不累,睡够了。”于是张小强伺候父亲小便,之后又问父亲:“需要大便吗?”父亲说:“不需要,没有大便的感觉!”
张小强把脸盆洗干净,在楼层开水间的电动烧水器下接上适量的热水,然后与适量的凉水调合,将毛巾放入脸盆,烫热毛巾回到病房,细细地给父亲擦脸、擦脖颈、擦手、擦身。父亲此刻像个孩子,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切。毛巾凉后,张小强再将之浸到热水里洗净拧干,再度擦拭,热毛巾烫脸,舒服至极,父亲不禁哼出声来。
张小强问:“舒服吧?”父亲回答:“很舒服!”旁边的病人王茂树羡慕与不解地望着张小强的每一个动作,像是在细细沉思着什么。
之后,张小强拿出自己的刮胡刀,开始细细地为父亲刮胡须。当看着父亲那浓密而稍长的胡碴被刮平,露出青色的下巴时,他感觉到父亲年轻了十几岁。
当做着这一切时,王茂林也从睡梦中醒来了,当他看到张小强的一步步行动后,内心既嫉妒又阴暗,张嘴开玩笑道:“你这么做,会把你父亲惯坏的!”
张小强笑而不语。张祖华说:“这是老天对我磕着胯子的补偿,孩子们啥时候能给父母好好的奉献一下孝心啊!”
王茂林说:“你还别说,你还真得好好享受享受!这可是拿生病换来的……”
旁边病床上的王茂树眼睛不眨地望着张小强……
天渐渐亮了,阳光似乎升了起来,张小强轻轻撩开一半窗帘,看到外面浓雾弥漫。远远望去,前面不过三十米开外高大的门诊楼,在此刻仿佛被包裹着的一个影子,又像一个见首不见尾的、高大矗立的怪物。
十八病床的吕康康仍未起床,盖着被子兀自沉睡。
王茂林去买饭的时候,哥哥张大强、姐姐张玲和姐夫张守营已经来到了病房。
张小强问:“你们都吃早饭了吗?”
姐姐说:“我和你姐夫吃了,你哥起的晚,还没吃!”
张小强看看表,对姐姐说:“现在离手术还早,咱爸要动手术不能吃饭,我也没吃,这样吧,你和姐夫在这守着,我和我哥出去吃个饭。”
在医院之外,大门的东边相距百米处,有一排小饭馆,张小强问:“哥,你吃啥?”哥说:“咱们吃碗面吧。”吃完面后,哥哥抢着付了钱,走出门外。
见到路上有卖现磨豆浆的快餐车,哥哥说:“我打两杯豆浆。”张小强问:“哥你还没有吃饱?”哥说:“好久没喝豆浆了,豆浆这玩艺对身体挺好,弄一杯吧……”张小强站在路边,看着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现磨豆浆机的轰鸣声一阵阵的传入耳鼓。
又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一天,但是对于父亲来说,又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天。因为,他要面临人生中的一次手术,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感到害怕和恐慌?会不会也慨叹世事无常,这不幸之事,怎么会光顾到他的头上……
大路上和甬道旁,浓雾包裹着每一个行人和车辆。动态的人仿佛静态的物体,静态的建筑物又仿佛动态的动物。走着走着,偶尔就会有一个黑点披着白雾渐行渐近,那即是擦肩而过的人群。张小强对突然跃入耳目的黑点心存恐惧,仿佛那是一只只随时可以借助浓雾发动进攻的走兽。
张小强抬头看看天空。雾真大,太阳在雾里像一个模糊的水印,它曾经何等耀眼的光芒被浓雾吸收,并试图突破云雾的束缚在做着无谓的挣扎!他想。
他们回到病房,只呆了一小会儿,护士进来通报说:“十九床张祖华,今天上午九点动手术,只能穿戴病服,准备好平板推车,推到九楼手术室等待。”
大家慌乱起来,有推平板车的,有准备衣物的,有扶着父亲起身的。姐夫张守营劲大,他叫大家让开,他转到张祖华伤腿的另一侧,然后左手托其肩,右手托其双腿接近臀部,双膀一较力,稳稳地、轻轻地托起张祖华,转过病床,将张祖华轻轻地放在平板车上。姐姐为父亲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张小强在后推,张大强在前拉,姐姐姐夫追随左右,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电梯走上九楼。
只是九楼并未像想像中的那么井然有序。
因为浓雾的关系,各类车辆速度受阻,虽然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可是医生和助理并未到齐。他们在一边等着。看到一会儿一个医生,一会一个助理,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好大的雾啊!”进来时与普通人无异,等到进入衣帽间,悉悉索索一阵出来后,全都摇身一变,成为了救死扶伤的绿衣天使。在这间医院里,医生护士和手术人员有两种不同颜色的装束。医生和护士的是白大褂,手术人员是绿色的t恤和裤子。
手术人员进进出出,有的准备,有的换装,不一会儿,一名女助理在门口喊道:“张祖华?”张小强等人齐声答应。助理说:“推进来吧,只能病人进,家属不能进,你们在门外等候。”
七手八脚,将张祖华推进室内,随后,室门紧闭。张小强他们被关在门外。
张守营指着旁边的一排椅子说:“好吧,坐着等吧!”姐姐先坐下。张大强也坐下,顺势拿过椅背上凉好的豆浆慢慢地喝。张小强并未着急坐,而是细细地观察手术室的周围,并踱向窗子,从高高的九楼望远处的天空。
远处,浓雾依旧锁住天空,阳光郁郁不得伸展。
然后大家坐在一块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坐了一会儿后,无法确知手术的结束时间,张大强坐不住了,他跑到楼道里去吸烟,长长的烟雾,被挤进窗子缝隙的冷风一缕缕吹散,盘旋着向楼下飘去。几缕烟尘穿过楼道张开的门缝钻进来,在电梯间里徘徊。
张小强说:“别在这抽烟,这里是手术室,你到下一层去吧。”哥哥没说话,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向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张小强又说:“姐姐,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下去到病房整理一下东西!”得到回应后,他乘坐电梯走下楼去。
刚到六楼的电梯间,一出电梯,正遇到王茂林在电梯间里抓耳挠腮地盘旋,那神情不啻于热锅上的蚂蚁。看到张小强,他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于落水之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快步走上来,恨不能一把拉住张小强。张小强以静制动,不卑不亢地任凭其迎上前来。
王茂林说:“哎呀,可遇上你了,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吧,我这也没有手机……”
张小强拿出手机问:“要给谁打电话?有什么事情?你打还是我打?”
王茂林说:“你来打吧,手机我也不会用……俺哥要动手术,医生说交上钱之前不给动,现在钱还没交上哩!我得给我们村里刘崇光总书记打电话,让他赶快给交上钱啊……”
张小强明白了,问:“那有没有电话号码啊?”
王茂林说“有”,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弄了半天,抖抖索索找出一张几寸宽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码。张小强因为着急有事,快速将号码输入手机,拨了出去,开启了免提。
手机的嘟嘟声被电梯间里来往的病人或家属们搅拌的缥缈而浑浊。王茂林在一旁侧着耳朵焦急地等待着,一个漫长而短暂的等待期过去了,电话无人接听。
张小强摇摇头,并将电话屏幕拿向王茂林面前说:“看来陌生人来电他拒绝接听!”
王茂林见此情景,骂道:“有电话不接,弄个刁手机作啥?这些富人们从来也不体谅穷人们的甘苦……”
张小强改口说:“或者正有紧要事情没法接,对于领导来说,这也是常有的事……”
王茂林说:“他能刁有啥事啊!无非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张小强说:“再打一遍吧!”说完,又重拨出去。一串无聊的嘟嘟声过后,仍然无人接听。
张小强说:“还是没有人接,估计是真有事……”
王茂林继续骂道:“真是‘是亲三分顾,不亲避三分’来,扔到医院里就不管不顾了!这要是他的亲人他早来了!他妈了隔壁的,这可咋办?让人等死吗?!……”
张小强见此情况,又听骂声不绝于耳,不忍卒听,赶快找了个由头离开他几步跨入病房。病房内医生正在查房,包括科主任孙凯、副主任姜必昌、护士长王菊香等人。张小强打了个招呼后,开始收拾父亲的衣物床被等。此时,王茂林急匆匆也跨入病房,脸色铁青。
王茂林见到科主任孙凯也在,乞求道:“医生,先把手术做了吧,之后再拿押金也可以不是?”
主任孙凯说:“不交钱就不能做手术……不是信不过你,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整天追在你们屁股后要钱的滋味你们不好受,我们也不好受啊!”主任的语气中充满无奈。
旁边王茂树耳背,听不到大家的话,看到张祖华已经去动手术了,纳闷自己怎么还不去动手术啊,见到医生来了,就问:“医生啊,我啥时候动手术啊?”
医生还未答话,王茂林声音提高八度丧气道:“还动手术?!动啥手术!钱还没交上你就动手术?村里那帮狗日的把咱扔到医院里了,却不给交钱,让咱们在这里等死……村里不来人,领导电话也打不通,这不是等死是啥……”
医生听到如此,无不惊骇,纷纷离去。
张小强继续在一旁收拾橱柜,对这种垃圾声音充耳不闻。
这时来了几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进入病房,看到来人,在最里面十八床的吕康康起身微笔相迎。来人原来是他的发小们。因为有人来访,地方偏小,吕康康便将床帘拉起,整个十八床立刻亮堂起来,暴露在整座病房的目光下。
一位发小问:“是什么情况?怎么出的事?”
吕康回答:“这事也怪我……三天前,我去光明大厦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婚礼结束之后,我没着急走,寻思买点东西再回家吧,于是到斜对面的商业商场去。上楼梯还没事,等到我买完东西下楼梯时,走到电梯井那部分,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随之井盖翻起,我落到了电梯井里,擦伤了胸部和大腿……”
发小问:“怎么那井盖那么脆弱呢?!”
吕康回答:“据说那天电梯人员正在维修电梯,可怕的是,他们没有放置任何警示牌,并且当时附近并没有任何维修人员,也没给任何提醒……”
发小问:“这个应该怎么处理?是电梯公司负责呢?还是商业商场呢?”
吕康回答:“现在还没有处理呢。正在跟相关人员交涉中……”
发小问:“伤磕的重不重?”
吕康回答:“胸部擦伤并不严重,这几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还有点疼……腿伤疼得厉害,虽未骨折、也未开缝,但划伤了肌肉,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发小开玩笑说:“胸还擦着了?幸亏不是假胸,别把里面的硅胶给拉出来……倘若那样,那就尴尬了!”
吕康笑道:“是啊,幸亏是真胸啊,否则光受伤不说,还得丢人……哎呀,你不知道,那玩艺太吓人啦……你想想看,凭空掉进一个电梯井中,那井还不浅,我这一米八多的个子才到胸口呢……当时的感觉,就像掉进了地狱里……刹那间有一种绝望感……”
发小止住笑说:“受点惊吓,受点小伤,小灾小福……不过你小子磕的正是时候……现在电视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些电梯井事故,几乎都引起了国家的重视,你可以借这个概念作作文章,弄他个几万银子花花……”
吕康说:“依我的话,这事就算了,给看看病,拿点药,补点误工费,就行了,大家都不容易……”
发小正色道:“别介呀!你刚才也说了,就好像掉进了地狱里,那个绝望劲!除了伤之外,还有精神损失呢!要放在平常可以算了,但现在‘电梯井事故’正在整治的风口上,大家都很重视这个事,都怕被曝光,曝了光的话,那就不是几万块钱的事了……”
第七卷 第15章 搭不上话
吕康康说:“我姐夫也是这么说,尤其我大姐夫,他在政府部门工作,对这种消息的敏感性比较了解……我心说差不多算了……我大姐夫可不这么想,所以他安排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其实我这不用住院也行!”
发小说:“住医院就对了,哪天不处理、不赔偿,哪天就不能出院!现在这弱势群体有的是地方宣泄自己的道理,网络上到处都有出口……一旦上了网络,疯狂传播之后,这个影响力谁不害怕?”
吕康康听后低头不语,表示默认。不一会,几个发小接了一通电话后,跟他握手告别离开。张小强和王茂林相视一眼,各自嘀咕一阵,这才明白了十八床病人的大概情况。
这时,张小强电话响动,原来是村党委成员张友清打来电话了,张小强接起电话。因为张友清的辈份比张小强低一辈,给张祖华叫五爷爷,所以张小强接起后的第一句话就问:“友清啊?”
张友清说:“是。五爷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张小强说:“目前正在手术中,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过,手术采用的是微创,再加上医生说老爷子的伤不是特别厉害,另外他身体素质一向也不错,应该没问题……”
张友清说:“那就好。手术后,一定要多注意休息,多将养将养才行……”
张小强满口称是。
张友清切入正题道:“五爷爷受伤,村里看门和保洁员这两项工作你得想想办法,不能让它停了啊!”
张小强说:“当然不能停。我想过了,大队部看门这个事情,这两天我暂时早不晚的去看着点,过了再说。至于保洁员的工作,看看不行,就先找个人顶替着……”
张友清说:“就是啊,保洁员工作不能停啊,村里天天有垃圾,必须天天清理……你想想办法得先找个人顶着啊!”
张小强说:“好吧,我想想办法,找找人。”
张小强暂时放下看门和保洁员的事情,想首先解决住院费用报销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错综复杂,他一时也没有头绪,于是他站在六楼的窗口,从手机上查找相关的法律政策。他首先找了一个免费法律咨询网站,拨通了律师的电话。是个女律师,口音似乎是南方的,有些字眼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说得是啥!张小强跟她确认工伤、超龄、以及仲裁的问题。反复探讨了半天,最终他确定了一个事实,就是,无论超龄与否,为单位服务,在工作期间出事,都由单位负责。
张小强又查询到新营一个律师辩论赛金奖得主张律师,看起来他似乎很忙,辗转几次,终于接通了他的电话,在听了张小强的一番描述后,张律师很干脆地说:“你这个问题的疑难点在于工伤和超龄。但另外有法律条文支持无生活来源的伤者有得到赔偿的权利……你这个案子不难,你来我所里吧,按照我网站上的地址,我们见面再谈。我目前还有一个客户正在等待……”
撂了电话后,张小强心说:“出了名的律师就是牛啊……”
打了半天电话,查了半天网络,仍然没有理出任何头绪。一想作罢,期待嫂子常明芬和妻子吴清韦那边能有好消息吧。
张小强转回头来,开始操心父亲的看门和保洁员两项工作。要找到暂时接替的人选,得从自己村子着手选择。于是他的脑海中开始从他村子西南角开始,逐家逐户地掂量、过滤,看其家中能否抽出看门或保洁员工作的人员。想一家,不可以,想一户,认为不可行……来来回回地想,时间不自觉过去许多。
这几天的张小强焦头烂额,全然顾不上赴商app的事,也忘了若即若离若来的烦心事。经过他父亲张祖华骨折这件事情,似乎将大家都团结了起来,吴清韦不再对张小强冷冰冰的,张小强也稍稍冰释了与父亲的前嫌,自己与哥嫂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最让人头痛的,是他囊中羞涩的事,目前又遭此厄,真是雪上加霜,仿佛有成吨的海水包绕着他,压得他心脏生疼。而目前所能做的,唯有硬撑。撑过一秒算一秒而已。
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并伴随着男声女声的嘱咐声,“轻点推呀、注意脚下呀”等等。张小强回头一看非是旁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他已经做完手术,从九楼被姐夫、姐姐和哥哥推着来到了六楼。张小强收回思绪迎上前去,和大家一块七手八脚将父亲稳稳地放到病床上。因为麻醉期并未过去,父亲尚未清醒,紧紧闭着眼睛。
不一会微创手术主刀大夫带着一帮医生来到病房,他就是外一科主任孙凯。他指着张祖华对张小强说:“嗯,手术很成功。并且,老爷子身体素质还不错,在他这么大的年龄,有这个效果,很难得呀。”
张小强及家人随即客气一番。不一会儿,医生走后护士进入,七手八脚为张祖华配置好监护仪。配置完成之后,护士问:“谁是病人家属?”
张小强上前说:“我是”。
护士指着仪器说:“这是心电监护仪,上面的数据一定要注意监视,一是心率,就是最上面这个,正常值60—100,超过或低于这个范围,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再下面是血压,包括收缩压和舒张压,收缩压正常值为90-140,舒张压正常值为50-90,血压同样很重要,一定要注意监视其范围值。三是血氧饱和度,正常值90—100,一般人都是99-100,低于九十的话,一定要通知我们。还有是呼吸,正常值16-22次。最下面是体温,正常值低于37.3c,如果大于37.3c就表示发烧了,一定要注意监视……另外,一定要注意,强调一下,病人在六个小时之内,禁止饮食,喝水也不行!”
张小强点头称是,一一记在心中。一会儿后,护士看到监视仪正常运作,张祖华的状态平稳后移步离开。
张小强搬个小凳坐在父亲身边,非常警惕地盯着监视仪,看到正常运行,又默背了一下各个参数后,才转过脸去看父亲。父亲闭着眼睛,还是没有从麻醉中清醒,他半张着口,仿佛并未在沉睡之中,好像在做着一个并不是很轻松的梦。
父亲脸色苍白,皱纹层层叠叠,张小强的内心掠过一阵阵的酸楚。他深情地望着父亲,遥想到儿时的父亲那么强大、那么有力、那么壮硕,可是现在却孱弱无力,甚至比不上儿时的自己。
父亲老了,已是古稀之年,自己长大了,已近不惑之年,可是生活依旧如此艰难,并未有所突破,自己在内心许下的种种振兴家业的誓言,在父亲有生之年可能都不能实现。想到这里,张小强的内心一阵阵的疼痛,那疼痛无形无影、不见血色,却比物理上的疼痛更为强烈。
仪器的声音律动、清亮,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姐姐、姐夫和哥哥在一旁谈笑风生。张小强又望向仪器,并通过仪器延伸的数据线将视线落到父亲身上,在父亲的胸口、胳膊、手指和小腿部,都连接着蓝色、红色、灰色的数据线,仿佛蜘蛛网似的罩在他的身上。就好像,父亲必须要依赖这些花花绿绿的电线提供养料才能够存活。
到下午一点钟的时候,父亲醒了,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张小强忙凑上前去问:“爸爸,你感觉怎么样?”
父亲好像并未从昏迷中完全清醒过来,可能意识到自己身上连接着数据线,没有及时回答张小强的话,而是转动着眼神,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问:“这都是些啥呀?”
张小强对父亲说:“这是心电监护仪,你手术后的麻醉期失效前,是需要它来时刻监视你的身体各个参数情况,防止风险的发生……”
张祖华说:“哦,好家伙,这线不少哇!”
“是啊。”他指着监视仪对父亲笑道,:“看到没?上面是监护心跳的,下面分别是血压、血氧、呼吸和体温……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你一切都很正常,我在随时观察着呢……医生说了,你的身体素质不错,手术很成功啊!”
张祖华说:“哦,那就好。我现在感觉不到我的腿啊!”
张小强说:“是啊,现在腿部还没有过麻醉期呢,感觉不到是正常的,要是过了麻醉期,你不仅能够感觉到腿,而且还会感觉到疼了。”
“也是。”张祖华道。
姐姐、姐夫和哥哥都涌上来,问长吁短、掖被安枕的。
王茂树歪过身来问张祖华道:“你多大年龄啊?”
张祖华知他耳聋,大声回答说:“我今年七十三啊!”
王茂树惊道:“哎哟,你那么大了!还真看不出来呢!我才七十二啊!可是我看起来,比你可是老多了啊!我还得给你叫哥来……”
张祖华笑笑,不置可否。
王茂树因自己耳聋,因此推断别人也耳聋,提高声音问道:“老哥,做手术很疼吧?!”
张祖华一笑说:“不疼啊,都全麻了,全身麻醉,什么知觉也没有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啊……”
王茂树不相信地问:“真的不疼?!好好滴在肉上割个大口子,会一点也不疼?!”
张小强大声解释道:“医生有办法,在手术前先给你麻醉,就是打麻药,即使你看着被刀子割开皮肉,你也感觉不到疼痛的……”
王茂树叹道:“那样还好点……现在这人是真能啊!老哥,我感觉你是挺坚强滴,我是不行啊,我怕疼啊……”
弟弟王茂林在一旁插嘴大声道:“你是这怕那怕的,整个一小胆子气!我是最看不上你这样的人!……”
王茂树低头沉默。
张祖华说:“有点口渴啊!”
张小强说:“口渴?先忍忍吧,医生说了,术后六个小时之内不准任何饮食,包括喝水。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再等等吧……还能坚持是吧?”
张祖华说:“好,坚持一下吧。”
此时,张小强的手机微信响动,原来是女儿所在小饭桌的王老师通过手机通讯录识别到张小强,请求加为好友。张小强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只是有一个微信昵称为“心想事成”。张小强心下自我解嘲式的哂笑,随即点动了“同意”按钮。也并不管是谁,下意识地发了一条短信给此人:“世事无常,哪有心想事成的事!有时候,只有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短信发出后,并未有任何只言片语的回信。张小强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心想事成”是女儿小饭桌的王老师。后来,双方在知道之后,也做了一番对人生的感慨。
下午两点多钟,嫂子和吴清韦来到病房,行色匆匆,脸色阴沉。
张小强早已经猜到结局,还是问道:“情况怎么样?”
嫂子说:“哎呀,不好办啊,园区方面,根本找不着主要的人啊!”
张小强问道:“你们顺藤摸瓜了是吧?”
嫂子说:“嗯。我们通过咱村那个监督员打听到了他的直接上级领导……这个领导是主管咱们园区街道所有村的保洁管理员,我们通过他又找到了园区物业的直接办公所在地,是一排平房,专管园区保洁这一大块。于是我们去了办公平房,但并未找到他,据说有事没在办公室。于是我们挨个办公室找,找着了他们的会计,他们的行政人员,虽然了解了很多,但是他们的信息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都是一些说了不能算的人员。后来你猜我们找到了谁?”
张小强说:“不知道,找到了谁?”
嫂子说:“我们找到了我们村的张方成!现在才知道咱们村也有人在这里当领导……”
张小强说:“是啊,好像听说这个张方成在园区物业上,这一忙就忙忘了……他在村子里辈份太低,得给你叫奶奶,给我叫爷爷……”
嫂子笑道:“是啊。就是这个辈份问题搞的我们很被动,不知道称呼他叫啥,搞得弄了半天也没有切入正题……不过这个张方成以前咱不是太清楚,因为他是半道里从远方老村迁过来的……这个张方成是真能说,说得天花乱坠,说既然事情发生了,园区物业上一定会重视,不能看着不管,不过可以参考其他保洁受伤的人员,人家是怎么处理的,咱们就怎么处理,绝不会你高我低的,一定会一碗水端平……你们放心就行,先回去安心治病……你说我们能安心治病吗?这事情一撂就猴年马月了,民不报官不纠的,过了之后,谁再跟你叨叨这事……”
张小强沉默不语。别说这个从旧村迁来的张方成,就说张家村很多原住户他都不认识,更无联系方式,因此根本搭不上话,不觉心情黯了几分。
第七卷 第16章 谁说非要饿死你
因此张小强沉默半晌后道:“说的是……”
嫂子常明芬又道:“后来,跟他叨叨了好半天,我们才从他的嘴里了解到,他跟五叔这个骨折没有关系,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为啥呢?因为他是主管园区各条公路的保洁工作,跟主管村里的保洁工作是两码事!再说了,即使有关又能怎样呢,那位领导倒是主管各村子里保洁工作的,但是他说了也不算啊!”
“我怎么觉得,你们跑来跑去,好像在原地转圈圈!”张小强道。嫂子和吴清韦苦笑。
“……并且,他告诉我们,”嫂子继续道,“更上层的物业领导,并未在此地办公,这里的平房办公区只是为园区保洁服务的,主要的物业办公区在距离这里三公里之外的奥瑞奥大楼……那里是整个园区的办公大楼,有头有脸的办公人员和管理人员都在那里呢,我们还得去那里找才行!”
“那就好,这也是一个突破,距离要办的事情近了一步,也算是小有突破……今天先休息休息吧,明天再继续跑……”张小强道。
嫂子道:“嗯,明天继续。去堵他们的直接领导,还不信了,找着了的话,要是不说好听的,我就撕他……”
张小强笑道:“千万别冲动,事情要慢慢办才行……”
这时,吴清韦发牢骚道:“哎,还真是服气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园区物业领导是不闻不问,他们还真能做得出来,真能忍得下心……”
张小强劝道:“领导高高在上,对基层的疾苦不闻不见也是常有的事情,民不举官不纠,这是个定理。从他的角度来想想,说不定他现在还根本不知道这事情,也说不定。即使知道了,要忙脱不开身也说不定……除非,你真能有勇气找到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交谈这个问题,否则,他不会顺竿便爬,找额外的不是吃……”
吴清韦叹道:“你说的是,有一定的道理……不管多大的事情,在你捅到他的眼前之前,他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对此事视而不见!”
张小强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吴清韦说:“明天继续,还得去找他们……”
大家正在谈着,病房门咣当一响,护士手拿两只药水瓶进入,站在病床前喊道:“张祖华?”张祖华抬头望望,应了一声,张小强连忙起身。护士道:“打吊瓶。”
护士走后,嫂子和吴清韦凑上前来,询问张祖华的手术情况,张祖华开玩笑似地说:“听医生说,我的手术很成功,这里的医生医术相当高,让我很满意……”
嫂子笑着说:“嗯,主要是你身体素质好哇……”
张小强说:“手术后医生说过,因为是微创,对人身体的影响较小,老爷子平常又天天干活,身体素质不错,所以手术比较成功。另外在股骨里面贯穿了一根大约二十厘米的钢钉,固定住骨折部位,当长好后,身体会自然生长额外的肌肉和韧带,层层包裹创伤部位,甚至会比原来的更结实,更有力!”
嫂子听后,笑着对张祖华说:“嗯,听见了没?这次手术很成功,里面的钢钉也很结实,要是好了的话,咱们还继续去打旁连呵!”
众人笑。
张祖华也笑,笑罢叹口气道:“哎呀,说归说,闹归闹,今辈子我怕是再也打不了旁连了……”这话纵是玩笑,语气里含着悲哀。
张祖华虽然是个乐观的人,但这一声慨叹却饱含了某种被岁月苍老的无奈,大家若有所思,场面一时沉默。
张小强看看时间道:“嗯,时间到了,可以喝水了,刚才老爷子就口渴了……”
大家起身,七手八脚地帮忙找杯子的找杯子,倒热水的倒热水。水是倒好了,也凉好了,可是问题来了,怎么喝呢?父亲满身都是电线,不能侧躺,更不能翻身,用小勺喂吧,又怕呛着。大家正在一筹莫展之时,身后坐着不言不语的姐夫张守营起身,从壁柜里拿出一盒奶,撕下上面粘着的一根吸管说:“用这个吧!”大家一看豁然开朗,不得不佩服还是他的办法多。
就在这边热闹异常时,那边六十八床的王茂树和王茂林两兄弟,仍在纠缠手术前必须交钱的问题。
王茂林大声对哥哥王茂树说:“我还得给大队里那帮狗日的打电话啊……都到现在了也不来个人,也没法动手术,这都是做了些啥事啊……”
哥哥王茂树歪着头,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将眼神瞥向弟弟,伸出左手掌靠在耳后努力地拢风,但仍旧没听清,就张大嘴巴问弟弟:“你说啥?给谁打电话?”
弟弟王茂林恼道:“不屑跟你说了,你是啥也听不见,啥也办不了……还得我自己想办法!”说完,弟弟一转身就要走出病房门口。
哥哥大声嘱咐道:“打电话是吧?正好,你打电话回家,让国他娘到我家去,喂上我那狗哇!”
他口中所指的“国”,正是王茂林的儿子王建国。
王茂林听罢立刻停住身体,迅速转身,右臂一直,食指一伸,剑一般指向哥哥,然后快速收回,厉声道:“我说你啊……喂狗喂狗喂狗,你就知道喂狗!胳膊都磕断了,自个都顾不上自个了,我这都都忙得头破血流,你还管你那条破狗……”
哥哥低头动情道:“我就独人一个,活物就剩下那条狗了……我那狗很好啊!很看门啊!是我个伴啊!你要饿煞它干啥?我是不伤这个天理啊!”
弟弟没好气道:“天气这么冷,外头的冰还溜滑溜滑的,你让我打电话让国他娘给你喂狗……她要是也摔倒了咋办?光你我就顾不上了……狗一顿不吃饿不死它……狗重要哇还是人重要?!”
哥哥无语,等待命运的裁决。
护士入,大声问:“王茂树!”王茂林抬头以询问的眼光看着护士。
护士说:“你是家属是吧?来,打吊瓶了,你帮衬一下!这次打两瓶,一瓶营养,一瓶消炎……”
王茂林走上前,帮助护士给哥哥打吊瓶。老头说:“又打吊瓶!?……别打吊瓶啊,我浑身净病啊!”
王茂林一瞪眼道:“你懂得个啥!不打吊瓶,你怎么消炎啊,另外还有一个是营养药,你这身体,再加上骨头断了,打点营养药对你有好处!”
老头不理睬弟弟的话,将胳膊缩进被子,仍在面对着护士大声地嘟囔:“你是知不道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有脉管炎啊,到老了更是浑身净病,我可打多了那吊瓶了,多了不说,二十多年是有了!”
护士安慰说:“这吊瓶已经是付钱了的,不打就浪费了,那多心疼啊!”
老头白眼珠朝上一翻,两片嘴唇一挑,露出满嘴的黑色牙齿慷慨地说:“浪费就浪费,这难道还是好东西么……我打吊瓶打了一辈子,我这血管都打脆了、打细了,即使有药也不吸收了,现在都跟铁条差不多了……”
护士笑,张小强父子不禁也笑,王茂林也笑,手指着哥哥看着大家道:“你说俺哥是个朝巴(傻子)吧!净是闹些笑话,让我哭不得笑不得。”然后转过脸去,对哥哥声色俱厉道,“听人劝,吃饱饭,你犟了一辈子我还不知道么……今天你是病人,可由不得你咧。”
说完伸出手去,抓住老头胳膊将其拉出被子压在床头边,转头对护士说:“来吧。”护士无语,伸出一双温柔手,熟练而麻利地为老头扎上针头,调整好速度,看了一眼药水下滴的情状,满意离去。
王茂林笑着对大家解释道:“我这个哥哥,是又犟又朝,来伺候他我是一万个不情愿……实在不愿意跟他生这个气!本来交钱动手术这个事已经够我心焦了,他今天又在这里跟我较劲,还跟人家护士较劲!……你说他这人……”
最终,不知通过谁的电话,也不知道采取的是什么办法,王茂林终于联系到了他们村的领导。傍晚时分,会计王富被派到病房里。王茂林迎上前去,两者针锋相对地讨论关于交钱和动手术的问题,声音比较大。
王茂林对王富说:“你看你们这些村里为人民服务的人们,在家里热汤热菜、舒舒服服的,我们却在医院里挨饿受冻的等死,你们却连个人也不来,给书记打电话也不接,这就是你们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么!”
王富不便生气,反而笑道:“你也别着急埋怨我……说实在的,这事我说了也不算,我只是干活的,得听人家领导的安排……领导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这不,领导给我说了之后,我不就第一时间赶来了么!”
王茂林说:“你这说话的……你大大小小也是国家干部,怎么事到了你这里都一推三六五呢……你来肯定来得着,并且你也有层层向上汇报的权利和义务,你光擎着不动弹,光听别人的支使,没有点主动性,还能算是个好干部么!”
王富又笑道:“行啊你!还知道我有层层向上汇报的权利和义务……哼,你也不想想,就我那点芝麻粒权利,就算是我上赶着层层向上汇报,人家领导难道不嫌拱得腚疼么……”
王茂林说:“那这事你能办得了吗?今天可就得交钱,明天才能动手术……我哥的胳膊都肿了,医生说了,再不动手术就有肿胀发炎的可能,这种大事可拖不得!”
王富慷慨道:“那当然了,要不我来这趟干啥!你也说了,我在家热汤热菜、舒舒服服,我要是不办我跑这里来干嘛?为你这事,我又跑了一趟大队、一趟银行,腿都快跑断了!”
王茂林争辩说:“为我这事?你可千万别说这个……俺哥虽然是我亲哥,但是他是五保户,理当由政府来管,我来这里不是以他弟弟的微分,我只算一个陪护人员……这两天钱你给那三百块可花得差不多了,你再给我点吧!”
听到这个额外要求,王富道:“这个我说了不算,再说了,我也没带多钱……你有事情你得向领导反映,我只是个记账的……哎呀,我说王茂林啊,你咋就分得那么清?这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王茂林听罢一瞪眼,立刻反驳说:“亲兄弟?!就是亲爹也不行!办事情一码是一码,你回去后,还得给我跑跑我这个陪护人员的陪护费该怎么算的问题……要不然,我真一甩手回去,我早就不愿意干了!谁爱干谁干!”
听到此话后,王富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在这个当口,病人王茂树虽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却依旧讨好、甚至谄媚地露出被香烟薰黑的那两排令人不忍直视的牙齿,又笑又正经地面对王富道:“富啊,得亏了你啊!麻烦你了呵!你看,又让你跑一趟……”
王茂林一甩手,对哥哥怒道:“你知道个啥!光知道整天吱吱歪歪的,是个事你都办不了,少他妈乱打叉……”
王富苦笑道:“那咱走吧,去交费吧?”
王茂林挑起食指向哥哥一伸道:“整天就让你坠煞我,还整天吱吱歪歪的……你安稳地呆着就不孬……我这就去给你交费,明天好动你那该死的手术……”他起身离开,越走越远,声音越说越大,最终哥哥听清了“手术”俩字。
哥哥说:“动手术哦?交费哦?那很好啊,那你们快去吧……”说罢他大手一挥,显得非常慷慨激昂的样子。
王富转过身,嘴角撇过一阵冷笑,随之出门而去,后面小跑跟着王茂林,边走边声音不止,骂骂咧咧的。张小强心底也掠过一阵阵冷笑。
晚饭过后,张小强陪着父亲聊天。王茂林又从外面抽够烟回来,一屁股坐于小凳上,似乎在恨恨地想着心事。
护士走进来问:“王茂树家属?”
王茂林抬头说:“我是。”
护士说:“王茂树明天上午九点手术,今天晚上十二点开始,不准吃饭,不准喝水,一定要记住……否则不能动手术!”
王茂林点头称是。王茂树一脸茫然地望着护士离去,以询问的眼光望着弟弟。弟弟瞪了哥哥一眼,伸出食指指点着哥哥大声说:“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后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明天九点动手术啊!听到了没有?”
这话王茂树总算听到了,只见他点着头道:“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一顿不吃饿不死啊……”
“妈逼!”王茂林骂道,“就是动个该死的手术,谁说非要饿死你了!”
第七卷 第17章 三份工作怎么办?
又是一天早上,张小强起床洗刷,并帮父亲洗刷完毕。张小强看看表,给父亲说声买饭后下楼,在住院部大楼的一层,通过后门向北面的食堂走去。在大楼与食堂之间还有一座停车场。
在穿过停车场的时候,张小强抬头看看东方的天空,天空云卷云舒,太阳在云彩的波浪里跌宕起伏。张小强叹口气,心表沉重,他不知道今天将是他最焦灼的一天。
跨进食堂后,但见厅堂稀稀拉拉几个人,要么是买饭的人流**还未来,要么已经过去。张小强并不着急,在饭菜的柜台前从西开始,溜达到东,再从东溜达到西欣赏着菜品。他发现菜品还算丰富:水饺、面条、豆浆、小菜,有成包的咸菜、也有现切的咸菜丝、花生米等,各式菜品琳琅满目。
他又向前走去,发现还有大包子、油条、馒头、馅饼、玉米面窝头、鸡蛋、鸡蛋饼、小米稀饭和菠菜汤。张小强很是满意,在溜达两圈后,选定了咸菜丝、大包子、油条、鸡蛋饼、小米稀饭和菠菜汤。
付钱时,收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算账奇快,做事干净利落,看这气质,应当是老板娘。老板娘面色雅善,并非传说中奸商的尖嘴猴腮和一脸乖张之气。张小强对她有了的好感。走出餐厅,沐着朝阳,张小强赶回病房。
到病房后,张小强将稀饭和菠菜汤分别放到两个快餐杯内放到床头柜,将咸菜和主食放到父亲的床头,掰开筷子与父亲共同进餐。父亲依然被数据线缠绕着,但可以稍微欠起身,张小强在背后为其垫上两只枕头,虽然不是很舒服,但可以自己夹菜吃饭。
不一会儿,王茂林也提着饭菜走进病房,将饭菜铺在窗台上开始吃饭。身后的王茂树时而低下头沉思,眼睛呆滞无神,时而抬起头痴傻地望着正在津津有味进餐的张小强父子,时而将眼光转向自己的亲弟弟王茂林吃饭时不断耸动的背影。听着他大嚼馒头和啜吸菜汤的声音,弟弟应该吃的很香,看到这里,王茂树的眼神一阵灰暗。
弟弟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对哥哥的表情一目了然似的,他蓦然回首,指着哥哥大声道:“你不用看啊,看也没有你的份,馋也没有你的份!……一会儿就要动手术了,你又不能吃饭喝汤的……”
哥哥将脸一别,将脖子一横,似乎受了污辱大声道:“不用你提醒啊,我知道哇,你吃你的就行,我又没老糊涂……”
十八床病人很自在,也不着急去打饭,而是躺在病床上,悠哉游哉地插着耳机听音乐。张小强父子和王茂林吃完饭后,刚收拾停当,病房门忽然一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此人身着羽绒服,三七分的头发,戴着一只清秀的眼镜,手里提着精美的快餐盒,径直走到病房最里边,笑着对吕康康问:“饿了吧?”
吕康康起身,摘下耳机说:“整天也不干活,就躺着,也不敢多活动,不是太饿……”
瘦高个说:“不饿那也得吃点,早饭不能不吃啊!我带了包子、小菜和小米粥,趁热吃吧?”
吕康康转身出去,似乎是洗手,一会儿功夫又来到病房,坐到食物面前,招呼瘦高个道:“一块吃吧?”
瘦高个说:“你吃吧,来时我已经吃过了……他们这个店的包子米粥啥的都还不错……你尝尝看?”
王茂林坐在小凳上,斜过头去盯着吕康康和瘦高个,那架式恨不能上前去问一问,他俩到底啥关系。张小强低头寻思,他也感到奇怪,这个瘦高个与吕康康既没有亲戚间的亲密称呼,也没有发小或同事之间的亲近,相反倒很客气。
那么他是谁呢?为何会来看吕康康。脑海里有几个问号闪过,但又不能贸然相问,遂又放下。一闪念,几个问号随风而去。别管那么多闲事了,好奇心害死猫,不是吗!
瘦高个在折叠椅上坐着,吕康康则面对着食物闷声吃饭,偶尔抬头赞一下包子或米粥的口味,瘦高个只是一味点头赞同,要不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谈一下天气怎么样。张小强抬头看看窗外,光线若有若无,上空笼着一层层薄云,阳光受阻,似乎疲惫不堪。
这天气还真没有什么好谈的,张小强想。
病房里谁也不再言语,冷场了。张祖华倚在床头闭眼休息,王茂树垂头丧气,王茂林目不转睛盯着吕康康二人,张小强仍在低头沉思。食物也赞美过了,天气也谈完了,空气里掠过阵阵尴尬。瘦高个不再言语,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半是谨慎半是放松地察觉着吕康康的脸色,眼睛不时描过手机屏幕,掩饰着自己周身的不自在。
吕康康仍在低头吃饭,把啃完的块块鸡骨伸手潇洒地扔在盒盖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张小强依旧低头沉思,此刻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阴暗的忧郁意识:住院报销不能不解决,另外,父亲负责的那三个活计又该怎么弄呢?村里垃圾不能不扫,大队里大门不能不看,集上税不能不收。可是现在报销事项仍在模棱两可之间,村里打扫垃圾的人选尚未想好,大队看门也无人可替。
集上收税的事情倒是好办,可以委托给同是本村收税的郭大顺,只是还没有他的电话,没法通知他,自己又片刻不能离开父亲。他只恨自己无分身之术。
张小强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宁愿天下人负己,也不愿负天下任何人,自己负责的工作倘若不能办到,心中自是愧疚万分,况且对于家庭和父亲来说,这三个工作来之不易。
正是因为当下村庄被工业区所包围,村子面临搬迁让地,所以村子风起云涌,各路英雄能人纷纷在舞台聚首,竞争村子里的领导权,争取领导权便是争取民心,所以各位竞争者力图取得村子里党员或民众的支持,党员的每张选票都可能决定竞争者的上下位。父亲是五十多年的老赏员,又非常正直,善良,所以已经上位的领导对他很看重,在平常的生活中有意无意地照顾着他。
因此,村支部大院的看门、村子里的保洁、集上收税三项工作都是看好张祖华的领导们安排给他的。可以说,张祖华之前是摊烂稀泥,现在老了,倒成了香饽饽。
另外,张小强家的确贫穷,的确需要这些照顾,尤其是父亲负责这三项工作,可以给家里每年创造两万元的收入,对于一个贫穷百姓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进项,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张小强夫妻两个人的工作压力。父亲兢兢业业,每时每刻都不敢放松,天天晚上去看门,从来不会偷奸耍滑;对于村子打扫卫生工作更是风雨无阻,这也正是父亲在如此寒冷天气里摔倒从而导致骨折的原因。
张小强既想保留这三份工作,又愧疚于一时半会儿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来代替父亲,从而对工作造成影响,所以他更加焦灼。医院内一堆事情,医院外一堆事情,如一团乱麻,又如一团绞索,将他的心越绞越紧,竟致生疼。层层压力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一阵一阵的,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张小强将对父亲保洁员的工作安排问题产生的焦虑和担心告诉了父亲,父亲说:“算了,大不了不干了,去他的吧!”
张小强说:“这不好,一来显得我们不负责,以后会失去村里领导的信任;二来如果任其由之的话,等于脱离了与工业园物业上的联系,那他们就更不能给咱们报销费用了。”
父亲叹口气说:“他们还真能给咱们报销费用?”
张小强说:“无论报不报销,总得试一试……我嫂子和清韦正在跑着这事,今天下午应该能出结果了吧?”顿了顿,他又问爸爸道,“你好了之后还想干吗,就是村里的保洁员工作?”
听到这话,父亲神情很复杂、很纠结,或许舍不得这个对他来说挣钱最多的工作,但又愧疚于没法将工作负责到底,沉吟了一会儿无奈道:”唉,还是不干了,以后专职在家看小宝吧。”
父亲这句话触动了张小强的伤心事,他内心一阵黯然。他想,倘若不管保洁这项工作,任由村子大队里去办这件事情,爱咋得咋得,他会轻松得多,可是这样一来,便跟村里各领导的关系横生嫌隙了,倘若村里领导不支持,他父亲这费用还能报销么?种种问题,再加上这层层顾虑,让张小强眼前一片片黑暗。
他沉思良久,回想自己以前经历太少,也没有机会处理类似事情,况且他又是一个能担不能卸的人,对责任看的尤其重要,所以,这几个问题对别人来说或许不值一提、根本不算事,但对于张小强来说,却像几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难道还被逼死不成!张小强忿恨地想道。由此想到自己的弱小,想到家庭的贫穷,一种深深的自卑情绪侵染而来,感觉前方毫无出路,逼仄地令人绝望,令人窒息。
过了良久,张小强心中默念道:“要坚强,就像自己告诉女儿似的,一定要坚强,不能被打倒!是事就一定会过去的,今天是大事,过去之后,以后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低着头,忍着心中的痛苦,闭着眼睛为自己默默加油打气。
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吐了出去。事再大,再多,也得一个一个的办!办就先办重要的,报不报销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他这样想道。
可就在他打开手机,通过网络找到可以咨询的律师电话,准备再次打电话询问保险、报销的法律问题时,本村村委成员张友清再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
张小强胆颤心惊地接通电话:“喂?友清啊!”
那头的张友清以一种庄重又关心的语气说:“小强啊,五爷爷情况怎么样啊?”
张小强说:“谢谢你的关心,你平常那么忙,还记挂着我父亲……我父亲状态还不错,能吃能喝的……”
张友清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主要是另外我还有事情……这几天咱村开创文明村,园区里要来检查卫生啊,若是不及时清扫卫生,恐怕对咱们村有影响啊……”
张小强心下一沉,果然是自己担心的问题,遂声音低沉道:“唉,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情,现在我还没有找着代替的人,我也已经给村里几个熟悉的、可能打扫卫生的人打电话了,但是他们都不干,要么脱不开身,要么不愿意受这个累……”
张友清道:“那你可得再想想办法,再拖下去村子里也比较为难啊!”
张小强说:“是的。可是我现在也不能分身,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人……”他话锋一转,问,“咱们大队里能不能帮着先找个人干着?到时候你五爷爷好了的情况下,再替下他来?!”
张友清叹口气说:“问题是现在人人都想干这个活,假若大队里找人的话,这关系到谁出面的问题,性质就不一样了……你想想啊,倘若村里找了人,那到时候五爷爷好了,人家不认账不退出怎么办?这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候五爷爷想干也干不上了!所以,最好你找个熟人,先替个俩月仨月的最好……”
张小强突然说:“刚才我和你五爷爷还谈到这个问题,他说过,即使好了之后,也不一定再干了,一则年龄大了,二则我家小宝也会走了,你五奶奶一个人根本看不过来,他想在家专职看孩子!”
张友清沉吟道:“真不干了?”
张小强随即又问张友清:“假若不干了,由大队里来重新找人,那么园区物业上会立刻将我父亲除名吗?即使不除名的话,那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住院费用报销?”
张友清叹道:“有可能啊……因为换人之后,合同是要更改的,必须要重新签订合同,否则在这段时间里换的人出了类似事情怎么办?”
张小强沉吟,最后果断道:“好吧,我尽快找人,尽量不能耽误了村子里的保洁和检查工作……”
张友清说:“对,这才是比较稳妥的办法……”
挂断电话之后,张小强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六叔张祖荣。六叔年龄六十来岁,身体也比较好,正赋闲在家,有时出去打个零工啥的,或许他比较适合做保洁员这项工作。于是张小强打开手机,找六叔的电话,但是没有找到。张小强只好拨通了六叔的儿子,也就是张小强的堂弟,张海的电话。
张海道:“哥?”
张小强道:“张海啊,忙着吗?我给你说个事。”
张海道:“哥,你说。”
张小强道:“唉!不是什么好事,你五大爷受伤了,在公路上打扫卫生时不慎摔倒了,胯子骨折,现在在住院呢……”
第七卷 第18章 较劲
张海急道:“啊!那我得去看看他!”
张小强劝慰道:“这倒不必着急,现在已经动完手术了,情况良好,你五爷的状态也比较好。只是有另外一件事情……你五爷住院,但他的工作不能停啊,尤其是给村打扫卫生这项工作,我现在正愁这个呢!现在村子要创文明村,明后天要来检查,你五爷不能去,但还不能撂挑子不干,那样也太不负责了……”
“说得是!”张海道。
“可是,”张小强继续道,“若是让大队里找人,则有可能影响你五爷的住院费用报销,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但不能冒险……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找个人来先替着,当你五爷好了之后再换回来……我想来想去,还得先找自己家里的亲戚,因为这活虽然靠时间,但是不累,一个老人挣这些钱足够生活了……所以我想到了六叔,但我没有他的电话,你尽快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一下吧,看他愿不愿意,愿意最好,不愿意再说……”
张海说:“好的,好的,我一会就打,你听我消息……”
撂下电话后,张小强拨通了姐姐张玲的电话:“姐姐,你有时间帮我跑一下,找一找有愿意打扫卫生和大队看门的人,我在医院里不方便,也静不下心来想这件事情!”姐姐满口应承。这一点,张小强虽然有担心和忧虑,但对姐姐跑腿的水平很放心。
张小强看看表,快九点了,忽听房门一响,医生和护士一齐涌进病室,七手八脚将王茂树扶上轮椅去动手术。指挥的指挥,推车的推车,一阵手忙脚乱的骚动之后,病人上楼,只剩下一张空床,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十八床的吕康康和瘦高个,一个倚在椅背上,一个靠在床上,各自盯着自己的手机。
就在张小强焦急万分,沉思下一步该做些什么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张小强下意识地抬头,蓦然看到来者正是自己村里的会计张京山。他与张小强平辈,在大家口中排行老三。
张小强疑惑起身,以一张略微惊讶的面孔望向张京山,招呼了一声:“三哥,你咋来了?”
张京山的面孔带着一种探望病人特有的严肃之感,他看着张小强道:“小强,你在这里陪护啊?”话音未落,张小强还未答话时,张京山转头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满身缠着电线的张祖华,接着他道,“五叔,你还好吧?”
张祖华赶忙挣扎着起身,面上漾着笑,热情地问:“京山啊,你咋来了?”
张京山忙说:“我也是刚听说了你的事情,听说你磕着住院了,所以来看看你!”
张祖华愧疚地说:“唉呀,你看看,你那么忙,还能想起来看看我……”
“五叔,你看你说的这话,咱们爷们一向处的不错,来来往往的,共同为大队里服务,我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张京山插话道。
张祖华笑道:“共同为大队里服务是不差,可是我跟你差得可太远了,你是堂堂的大会计,我只是个看门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张京山也笑道:“嗯,前*******不是说过,‘劳动不分贵贱,职位不在高低’,同是为人民服务嘛!”
张祖华笑着望向张小强说:“我就说嘛,有文化的人,说出话来,它就是不一样啊!”
张小强也笑,附和着说:“那是,有文化的人是经常学习的人,要不***怎么会有一句名言说‘三天不学习,不如***’呢!”
大家同笑,病房里一片热闹,仿佛阳光搅动着灿烂的空气。
张京山止住笑说:“唉,还是后生可畏啊!我们都是老梆子了,再学习也不行了……”
张祖华叹道:“说的是啊,你看看我,咱俩相差将近二十岁,我看你还能继续为人民服务十年八年,可是我……弄不好就成残废了。”
张京山听罢安慰道:“五叔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是一辈子的老党员,即使是咱们村,党龄赶上你的也了了无几,你才真是为人民服务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也该放担子了,得给年轻人点机会……这次好了之后,你就安安稳稳地在家看孩子吧,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张祖华再次叹道:“看来只能这样了!”
张京山强调说:“你这身体不错,又干活又看孩子的,五婶腿不大好,幸亏有你……再说了,要不是你和五婶帮衬着看孩子,他们俩小年轻怎么可能完全放下心来去好好干工作呢!所以说,你现在仍然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个家里离了你还真是不行啊……你们的家庭父慈子爱、母宽媳孝的,真正称得上是咱们村里的五好家庭啊……”
张祖华道:“凑合着过日子吧……”
大家聊了好久,也笑了好久。
张京山话锋一转,对张祖华说:“五叔,我这次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是关于保险报销的事……你记不记得当时咱们村里给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入了‘中国人寿’的‘银民安康’险?我这次来也是要提醒你一下,在住院期间,一定要注意收集所有的费用材料和收费单据,以备出院后,到‘中国人寿’去报销……当时每个老年人个人入了两份,大队里也给每人入了两份,加起来共计能报销3000元左右吧……你一定要记得这个事情,咱们村里张团他娘闹眼病到外地去治病,手术出院之后,她的费用也已经报出来了。”
张祖华不住点头称是,示意张小强记下此事。张小强跟张京山再次确认了险种及所需的材料,默默记录下来。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张京山起身要走,他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到张祖华的枕下说:“我来时也没带啥东西,给你留下几毛钱吧,有时间打发小强买点水果吃!”
张祖华慌忙从枕下掏出钱,伸出手去道:“京山,可别这样,你来我就很高兴了,哪能让你再破费钱!这可使不得!”
张京山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反倒过意不去了!”说完,不由分说口跟张祖华道别,推开房门大步而去。
张小强急忙抓起钱追出门去,叫道:“三哥,你把钱拿回去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哪能再收你的钱……再说了,我父亲也就是个红伤,不几天就出院,这里也不缺吃不缺喝的……”
张京山推手阻挡说:“小强,别这样推推搡搡的,外人看了笑话咱,咱们一笔写不出俩‘张’字来,又是常来常往的爷们弟兄,你要是不收这钱,反倒是见外了……”
张小强见他说的诚恳,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亦步亦趋相送,亲自为三哥打开电梯,再次口称谢谢,目送三哥离去才返回病房。
上午十点半,与吕康康坐在对面的瘦高个起身告辞道:“你好好养着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吕康康却说:“你忙就忙吧,不用再来了,我这里不缺人,再说我自己也可以。”
瘦高个却说:“那怎么行!我改天再来,你好好休息吧。”于是,转身离开。
张小强坐在折叠椅上,看着对面的父亲。父亲正在闭目小憩,苍老的脸颊上布满了粗糙的大理石纹路。唉,父亲的确是老了!张小强想道,可是却觉得自己并未真正长大,内心里仍然有一种淡淡的依赖心理,那种感觉就像是儿时伞下的遮风挡雨。如今,那把伞已经成了一张老伞,自己也被岁月和生活逼成了一把大伞,伞下也已经有了被依赖的小儿。
伤感的张小强望着吊瓶的药液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感觉药滴和时光混杂不清,落在滴壶里,仿佛敲在一面湖泊上,后而汇成一条缓慢的溪流,注入父亲的血管。……依靠外力来维持自己的身体,岂不是一种悲哀吗!张小强胡思乱想着。
突然,楼道里响起一阵手忙脚乱的骚动,张小强正纳闷间,病房的门被仓皇推开,闪进一名护士,接着是一名医师,最后一辆轮椅进来,上面正坐着白发苍苍、须如蓬刺的王茂树,后面推车人正是王茂林。在护士手里擎着一只吊瓶,尽头处蜿蜒连接着王茂树的右手。
大家手忙脚乱扶着王茂树躺在病床上,护士将吊瓶挂到挂钩上面。
此时,医生看着王茂树说:“可以啊,你身体不错啊,手术进行得比较成功,接下来就是要好好地养着了,注意饮食,更要注意胳膊上夹着的护板,起固定的作用,除非换药时,不要轻易动它……还有(医生转身对着王茂林),病人家属,你要好好照顾病人,在六个小时内,不允许病人吃东西、喝水啥的,一定要注意!还有,不要让病人生气什么的,心情好可以促进伤口愈合……”
王茂林在一旁满口应承,频频点头,临末了还加了句:“医生,请放心吧……”护士和医生离开。
不一会儿的功夫,另外进来一批护士,对王茂树安装与张祖华类似的监护仪,各种颜色的电线分粘在病人不同的部位,盘根错节,看上去杂乱不堪。看这些缠绕包围、错综复杂的电线,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科幻方面的大试验;而病人,则是一种无辜的试验品。安装好后,护士照例嘱咐王茂林几句,一定要守着监护仪,防止病人发生意外,然后尽数离去。
王茂林站在监护仪面前,好奇地研究那些花花绿绿的数字,张祖华依旧小憩,吕康康靠在床上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听音乐,病房里暂时出现了一种张小强希望中的安静。
王茂树坐在病床上,看到护士和医生离开,突然大声道:“唉呀,我怎么感觉口里这么干啊!难道是动手术动的吗?”
王茂林大声道:“你咋呼啥!小点声说话不行啊,你聋,你以为天下人都聋咋得……口干也得忍忍,既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你等等吧,六个小时之后再说……”
哥哥抗议道:“我的嗓子真很干呐,很难受啊,都快冒烟了!不能喝水不要紧,你把那个苹果拿过来,我吃上几口……”
弟弟怒道:“不能吃东西就不要吃东西!你还吃苹果……水都不让喝,你能吃苹果么!”
张小强郑重真诚道:“一定要相信医生的话,也要听医生的话,医生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要是吃东西,真吃出毛病来,那就麻烦了!”
弟弟看看张小强,然后对哥哥大声说:“医生不让吃啊,不是我不让你吃啊,真吃出什么毛病来,那就更麻烦咧……”
哥哥打断弟弟话头道:“能有啥事啊,不要紧啊,听那医生说得那么吓人,要是都听他们得,连年都没法过了……快,我不喝水,也不吃东西,你把那苹果拿过来,我快吃上几口,能有啥事啊!”
弟弟再怒:“不能吃不能吃呢!说多少遍了,你说你较劲吧你!”
哥哥以软话道:“好,我不吃,那你弄下一小口来,让我在嘴里含着总可以吧?”
张小强低头不语,吕康康和张祖华睁开眼睛望着这一切。
弟弟无奈道:“好吧,我给你弄一小口……可先说好了,你只能含着,不能吃,你要是再吃出毛病来,我可负不了这个责,我的罪过就大了……”
哥哥说:“快点吧你……”
于是弟弟找了一把小勺,从一只苹果上挖下一小块递给哥哥,哥哥接过,急忙放到嘴巴里。
弟弟眼睛盯着哥哥,却是在对着大家说话:“你们看着呵,我这个哥哥,他尽管口口声声说只含着不吃,一会儿后他一定会嚼巴嚼巴咽下去……不信你们看着吧!”他说的声音不大,周围的人能听见,哥哥是一定听不见的。
果然,哥哥将那含在口中的一小块苹果从左腮挪到右腮,再从右腮挪到左腮,然后嚼巴嚼巴徐徐咽了下去,边咽边说:“唉呀,可干煞我了!这苹果真解渴!”
弟弟指着哥哥对大家说:“你看,怎样?我说得不错吧!他这个人,你根本就没法管他……唉!”
张小强在内心叹道:“唉,真是‘人上一百,行行色色’……”
正在思索的时候,张海电话打来了,他在电话中笑着解释道:“打扫卫生那事我给问了,你六叔他不愿意干这活,他只想轻来轻去打个零工,有始有终的……”
他还想解释什么,张小强心下却莫名得烦躁,似是在意料之中,但又感到十分荒谬,于是他只是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遂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已经顾不了电话那边张海的“烧鸡大窝脖”的无奈表情。
第七卷 第19章 终于能报销了
下午三点多钟,嫂子常明芬和吴清韦来到病房,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带着一种胜利的骄傲和轻松。
张小强一看就知道有好结果了,抬头对嫂子说:“看来有好消息啊!”
嫂子说:“事情可以解决了,今天下午我们终于找到了物业……”
吴清韦说:“今天上午仍然跑了很多冤枉路,在物业办公执行区和园区办公大楼穿梭了好几遍,打了许多个电话,也没找着具体的人……唉,这些人,要么推脱给别人,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一问三不知,总之没有一个真正出力办事的……直到今天下午,我们再次到奥瑞奥园区大楼里……那么大一座楼,找了好几层,最终你猜怎么着?我撞到了咱们家孩子在幼儿园同学的家长,在她的指引下,我才找到了管物业的赵主任……”
“这个赵主任是男的还是女的?”张小强问。
吴清韦回答:“是个女的,四五十岁左右……后来她带我们去找物业上的最高领导,就是戴经理,是个男的,三四十岁左右,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张小强着急问:“他们怎么说?”
“他们先让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在办公室里商量了很长时间,然后招呼我们进去……戴经理说了,这件事情他们一定会妥善安排,不能让病人受损失,至于如何办理,他已经跟赵主任交待好,让我们直接跟她联络,将此事办妥……那我们当然不能草率离开,必须跟赵主任确认此事的处理方法……在跟赵主任的谈话中,我偷偷录了音,据她承诺,住院的所有费用她们都会报销的……”吴清韦道。
“这还不错!”张小强沉思道。
吴清韦继续说:“另外,她们物业上确实办理了‘雇主责任险’,是由咱村的张友清通过世安保险公司办理的,她也通过电话咨询了一下张友清,不过,那个险种受益人是物业公司,而不是个人……不过,这个‘雇主责任险’通过物业报出来的钱,是可以给付给事故人的!”
张小强问:“这样啊,这样就好,我这里有两个问题,咱们好好捋一捋……第一是物业整体组织结构是怎样的?第二是咱们报销的整个处理流程是怎样的?我现在仍然属于模棱两可之间,这两个问题必须搞清楚,才能知晓每步棋的走法,不致于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嫂子说:“是得好好捋一下,虽然跑下来了,有些点也不是很熟……”
吴清韦说:“你说得对,咱先对第一个问题统一一下吧……”
张小强插言道:“我先说一下我的认识啊……首先,最基层是村子,每个村子里根据村子大小情况,各分配三到五名保洁员……”
吴清韦和嫂子附和道:“对!”
张小强继续说:“然后,这三到五名保洁员并非一盘散沙、无人管理,而是由本村再出一名管理人员,来维持这三到五名保洁员的工作情况,起监督或汇报的工作,咱们村的管理人员就是那个叔,就是刘常然,他就是咱爸爸的直接管理者……还有,所有村子有一个总的管理者,起总监督及汇报作用……另外,村子周围的公路也需要打扫,根据分片情况,各村出具保洁员进行打扫,当然,这些所有的公路保洁员也需要有一位总管理者……”
吴清韦和嫂子继续附和着。
张小强继续道:“那么,所有村子保洁员的管理者是一个姓温的,你之前说过叫温玉清?所有公路保洁员的管理者是张方成……在温玉清和张方成上面有总的负责人,就是赵主任,赵主任的顶头上司则是戴经理?对吧?”
吴清韦和嫂子点头称是。
嫂子说:“不过,咱村刘常然,甚至包括温玉清和张方成这种管理者,虽然能够管得了保洁员的卫生情况,但是却对保洁员的事故没有处理权,说了也不能算……所以才浪费了我们那么多的时间。”
吴清韦赞同道:“是啊,走了那么多弯路,跋山涉水的,好不容易理清了。”
张小强好奇道:“那最终找到大领导后,你们是怎么说的?他们为什么同意了呢?”
嫂子忿然道:“哼,听话?你不知道啊,那个戴经理刚开始还跟我们打哈哈呢,说是之前也遇到过保洁员受伤的情况,都是伤员们自己解决的,对物业来说,给予工伤或赔偿的解决方式没有先例……他跟我们玩不讲理的,我们怎么能跟他再客气呢……要知道,清韦所在的公司也经常发生受伤事故,她对此事处理有经验,并且她也查到有相应的法律来支持弱势群体,哼,实在掰扯不开,咱就去告他!”
张小强知道她在说气话,于是笑问道:“嫂子,依你的脾气,没直接上去撕他?”
嫂子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别说来看望了,甚至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事发生一样……从情理上讲,他们怎么着也得第一时间来看望一下才行!我们这做病人的还没说啥呢,他还能说不好听的……就是,跟我说好听的行,要是不讲理,我真就撕他!”
大家笑。
吴清韦说:“为公司干活受伤,由公司来处理事故,是天经地义的……只是咱爸爸有些不同的是:因为年龄太大不能走工伤,这是个难点……不过另外有法律支持,说是雇员在工作期间受伤,失去劳动能力和收入来源,理应由雇主公司予以处理或补偿……咱们占着理,所以理直气壮……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撕他!”
大家笑。
笑声中吴清韦继续道:“因为那是两败俱伤的低等办法……最好的办法是双方各让一步,将此事妥善地处理一下……他们都是高智商的人,懂得如何权衡利弊,首先,他们无论从人情、法律都需要处理此事,另外,他们也不想把事闹大,那样的话,对他们没有好处。”
张小强赞同道:“说的是,不过你这一番道理我还来不及消化,脑子有点满了,你这一上来便上纲上线的……先停停……先停停……我先消化一下。”
众人笑。
张小强又道:“今天上午我咨询网站上的律师了,他们好像也提到过这一点!”
嫂子问:“律师怎么说?”
张小强想了想,然后挠挠脑袋道:“我忘了!”
大家又笑。嫂子开玩笑地讽刺道:“我说你呀,你这脑子,都赶不上清韦的三分之一啊!”
张小强示弱道:“是啊,唉!我们老张家没有能够出头露面的男人啊,还得靠你们女人来跑外……你们啊,就是北宋年间的杨门女将啊!”
嫂子说:“你的评价这么高,评得我们都姓杨了!”
张小强说:“可惜,你们杨门却屈居在我们姓张的一大家子里啊!”
众人又大笑。
止住笑,吴清韦说:“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呢,需要再捋一下!”
张小强说:“对,光开玩笑了,再谈点正事……另外一个问题,是报销的整个流程是吧?还是我先来说一下,由你们进行统一……这么说吧,我们从现在开始,就不用再担心报销的问题了,只是照顾好病人就可以,当我们出院时,她们就会来人为我们结算对不对?”
吴清韦说:“是的!”
张小强问:“那她们这个钱是怎么走的呢?这个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问题,但我有点好奇!”
吴清韦说:“嗯,所有的住院费用不需要我们出,不需要我们操心,一切都由园区物业上来承担,但是之后的所有报销就跟咱们无关了,报销到手的钱也不再是咱们的了,都归园区物业上所有。具体流程应该是这样的,在出院结算时,由园区物业来操作,不过这个总费用应该是先走一个‘新农合’进行报销,大约能报30%,剩余的费用她们再走公司内部的‘雇主责任险’,再剩余的费用就只能园区物业自己负责了。”
张小强说:“哦,那我们到出院前还用交钱吗?就是需要我们还垫付吗?咱们现在可没钱啊!”
吴清韦回答说:“不需要了,即使交钱也是由园区物业来交……不过,明天赵主任要来医院,她会给医院里打个招呼,至出院前的费用可以先欠着,到时候一块结算就可以……因此,在此期间,即使医院里护士来催款,咱也不必担心。另外,咱们来医院后交的第一笔费用8500元,赵主任已经给我报出来了……从这一点来看,她们办事情还是有效率的,是真诚的……”
张小强笑着说:“看来你们一定是恐吓他们了,一个要撕他挠他,一个处处跟人家上纲上线,这谁受得了啊……”
大家又笑成一片。
旁边的吕康康、王茂林也都跟着笑,只是王茂树老头不大明白,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家的欢乐与他无关。
笑罢,张小强突然道:“我突然想起一个事,今天上午咱村里张京山来看咱爸了,临走时还给撂了二百元钱!”
吴清韦说:“哦,那可得记住这个情份啊!”
张小强说:“重点不是钱的问题,重点是他说了一件事,就是咱村里给老年人办理了‘中国人寿’的‘银民安康’险种,一共四份,遇到生病住院的情况时都可以申请报销……我在想,这个事应该怎么处理?跟园区物业上有何关系?”
吴清韦思索一下,说:“这样就更好了,这个是属于咱们的权益……假设住院总费用经过园区物业‘新农合’和‘雇主责任险’这两层险种报销后,仍有剩余,那我们就可以跟园区物业协商,拿这部分剩余费用再到‘中国人寿’报销‘银民安康’的险种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张小强此刻完全明白了,说:“你还别说,你这脑瓜子的确比我聪明啊……经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透亮透亮的……”
众人再笑。
在短暂的冷场期间,嫂子打开随身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来五百元钱,交到张祖华手里说:“五叔,这里有五百元钱,我也拿不出更多来,你买点营养品吧……”
张祖华忙推让道:“不不不,我有,并且这里也不缺吃不缺喝的……”
嫂子说:“你有那是你的,可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张小强接过钱,硬要往嫂子手里塞,插话道:“什么心意不心意的,都是自家人,干嘛还要拿钱呢!你这跟着我们清韦跑了两三天,我还没给你付工钱呢!”
嫂子笑道:“你朝啊,还给我付工钱!我这手里没有,给你们拿不上更多,我就觉得很愧疚了……再说了,这钱又不是给你的,你干嘛还推推搡搡的,这是给老爷子的……”
张小强也笑道:“不是给我的我知道,你就是给了老爷子,老爷子出不去、下不了床,他也没法花啊!”
嫂子说:“他没法花,你得帮他花,我这上班也不能替你在这里照顾病人,拿点钱你再推来推去的,你还让我这嫂子怎么当啊……”
推搡一番之后,嫂子硬将钱重新塞回到张小强手里。
再说了几句话之后,嫂子看表说:“我得走了,五叔你好好养着啊,改天再来看你!”
吴清韦也对张小强说:“公司还有事情,我也得走了,大事情基本落定,后续的小事情就交给你了……”
张小强蓦然打个立正,右手抬起放到额前敬礼:“领导放心,领导走好!”
病房里又传出一阵阵笑声。笑声中,嫂子和吴清韦一前一后,渐渐走远,病房里短暂安静下来。
此时,张小强的电话响起,张小强看了一眼号码,是姐姐张玲的,赶快接起道:“姐姐?”
张玲在电话那头言语兴奋道:“小强啊,我帮咱爸找到替他打扫卫生的人了……”
张小强也高兴起来,叫道:“啊,这么快,是谁啊?”
姐姐说:“就是我们胡同里的二嫂,今天我跑了十几家,家家都没有愿意干这个事的,后来在路上突然遇到了咱二嫂刘云花,她身体不错,孙女已经长大,她现在在家闲着,独自一个人在家也没事干,我跟她一提这个事,她立刻开心地答应了,恨不能立刻拿起扫帚去打扫卫生……”
张小强说:“太好了,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大好消息,我正为此事愁的不得了……你别说,你还真厉害……”
姐姐说:“她很愿意,活又不累,又能挣钱,对于她来说也是个大好事……并且她还对我说,哪天等五叔好了,她立刻让位,再将这个活让给咱爸爸……”
第七卷 第20章 小钢钉真贵啊
张小强说:“那倒不必了,咱爸已经决定不干这活了,你把这事跟她说一下,让她心里有底,好把卫生打扫得好一些,以后就由她来接手保洁员了……”
姐姐张玲说:“是啊,我已经告诉她了,咱爸以后不干了,就让给她了……所以我嘱咐她,一定要干好,别让监督员瞅出毛病来,她好顺利接位……”
张小强说:“那你有没告诉她,卫生这事比较急,已经几天没打扫了,好赶快让她入手啊?”
听到此话,张玲语气里含着开心,大声道:“唉呀!你不知道啊,我说了此事之后,并告诉了她清扫的范围,她立刻拿上自家扫帚,急急火火地推着自家的三轮车,跑到大街上去打扫了……这个人干事还真有两下子,比我们积极多了……”
张小强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说实话,为这事我已纠结了好几天了……”
姐姐说:“嗯,这下好了,你放心吧,回头我再跑跑帮村里看门的事情……”
“好。”张小强应道。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的心情无比轻松、无比放松,仿佛悬在心上的所有大山都被掀翻了,剩下的都是些尘埃浮云,根本不足为虑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气,将此事兴奋地告诉了父亲张祖华,他也很开心。
张小强对父亲说:“事情既然都办妥了,那我们泡点茶喝喝?”
父亲说:“好,我正好口渴了……不过,在喝茶前,先帮我接个尿吧!”
张小强小心翼翼,手把着尿壶伺候父亲撒尿,撒完之后出去倒尿。回来后,轻轻扶着父亲坐起身,在他身后垫上两层枕头。
一旁的断臂病人王茂树羡慕地指着张小强对弟弟王茂林说:“你看人家,伺候得多好……这个年轻人啊,他心很善!”
王茂林心中尴尬,埋怨哥哥含沙射影,嘴上却对张小强说:“你这给人伺候得确实好,别的不说,全医院里没有像你这样伺候人的,你是全省第一啊!”
张小强知是恭维,却也动心,谦虚道:“我们是父子,伺候成这样是应该的……你伺候得也不错,对于一个孤寡老人来说伺候得确实不错。”
听罢此言,王茂林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道:“我哥?唉!我就是不嫌害臊地给他伺候,他这个人简直是死不懂人事!你是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和我打了一辈子仗,甚至坏心眼子他也对我使……他要是有你父亲的三分之一好,我也愿意真心实意地伺候他……我现在伺候他,不是在造功,我是在造孽呀……”
听到这些话,靠窗的吕康康斜身抬头,搭了一眼王茂林,似是心中不解。张小强心下也是深深地叹气,但他表情淡然、不言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王茂树盯着张小强说:“我会算命啊……我看你这个人心很善,以后做啥事啥顺利,就没有能挡住你的事……你一切没问题,你这个人有福,也有一定的才能。”
张小强笑笑,不置可否,心下一半是欣慰、一半是怀疑。三十多年的贫苦让他的一颗心饱经沧桑,不可改变的环境和处境也使他心力交瘁。但他仍然怀着深深地希望,不断地舍弃一些小诱惑,不断选择和探索自己喜欢,并且能够赖以生存的道路。
身肩重担,他当然希望有一个踏实的目的地,能够做到断臂老头所说的一生顺利;但三十多年的追逐、习惯和麻木,又让他不敢相信那块坚实的目的地,究竟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
张小强心中只有苦笑,暗自自嘲道:“我也会算命……我算着我个人在四十岁之前命很苦,四十岁之后就习惯了。”
此时,弟弟王茂林指着哥哥大声道:“你又瞎给人算命,吃饱了撑得是吧!顾着你自个儿就很好了,算命之前也不先算算自个儿咋到了这种地步。”哥哥听闻,低头不语。也许他认为自己的确混得不怎么样。
王茂林顿了顿又道:“说到有福没福、有才没才……人这个命是天知地知人却不知,说不上咋来咋去……就像我们村的张兴,张兴这人之前没有孩子,后来续了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随了张姓,叫张志华,这个孩子那才分可了不得……说到这里,我们村前前后后倒出过那么几个天才、百年难遇的那种天才,这个张志华算是一个……”
听到这里,王茂树支起耳朵,抬头道:“是啊,这个张志华很厉害!”
“比你是厉害啊!”王茂林白了一眼哥哥,没好气道。顿了顿,他继续讲故事,“人家从上小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没人能赶上他,功课一学就会,天下事没有挡住他的,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在济南上大学,大学期间,老师有事情就安排他给同学们讲课……这个张志华,还没讲的课他已经都会了!”
张小强惊讶道:“天啊,这么厉害!”此时的张小强,并不清楚大学与大学之间的区别,也不明晓天才与人才的划分,因此听到王茂林那颇具神秘色彩的故事,对那位张志华莫名的羡慕和佩服。我要是那么有才分就好了,张小强暗道。
王茂林点头道:“嗯,很厉害,不服不行,人家就是厉害……这家伙大学刚一毕业,就被省里要走了,在省政府工作,直接成为领导干部,然后一路上爬,爬得特别快,直到咱们省水利局的一把手……一把手够厉害了吧?水利局的局长!家里的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听着这个故事,张小强暗暗心惊,他在想,大家都是人,两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为什么人与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张志华这个家伙脑子灵活,你都没法想像……”王茂林继续道,“人家没事就到棋市上下棋,逢下必赢,赢了还不要人家钱,为啥?他同情人家呗!他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嘛!这个人论有福有福吧?论有才有才吧?可没等到最后,突然被一杆子撸到底,把他开回家买车拉货了。”
“那是为何?是什么原因?”张小强不解问。
王茂林一扬眉毛道:“什么原因?他……他纯粹是有权有钱之后烧得腚疼,自个儿稳不住自个儿,自个儿坐不住自个儿……你想,你既然位高权重,就在省里的水利局好好干你的局长就行了,人家不!人家在老家村子附近找了个相好……找一个相好的也就罢了,而且一找就是两个……你想啊,发生这么大的事,能不捅破天么?这可是犯纪律的大事,因此一查到底,将他一撸到底开回家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吃饱了烧得么?”
张小强:“唉!也许就是因为一切对他来说太顺利了,所以冲昏了头脑!”
王茂林赞同道:“不是咋得……从小他娘很惯他,要吃给吃、要喝给喝,再说张兴老来得子,虽然不是亲儿子,但总是高兴,也舍不得让张志华他娘难堪,于是也一块跟着惯他……这个张兴家的日子从来不错,对张志华一向有求必应……唉!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心也不错,就是太任性了,不知道天高地远了……”
听到这,张小强跟着叹气,一个人在一飞冲天、位高权重时有多么令人羡慕和敬佩,那么在他骤坠云端、跌落尘埃后就会有多么令人失望和痛惜。
“这下好了,被一抹到底……还好,仗着家里有俩钱,于是去买车,一买就是三辆大拖挂……后来,在周庄路段附近疲劳驾驶没把住车,一没注意车跑出去了,一下撞死仨人……撞死一个就够人受了,他却一下子撞死仨!”王茂林咬着牙愤恨道,仿佛这个张志华是他那不争气的亲儿子似的。
王茂树耳背,隐约听到张志华这个人名,又见到他弟弟伸出三根手指,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坐在床头,顺势一低头,下颌一收,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大声道:“了不得呀,一下撞死仨啊……就是这个张志华,在他买车之前还求我算过命,我抽签一看,是大凶啊……我就给他说:你不能买车啊,你做点别的事吧……可他就是不信!不信不咋?这下好了,果然出了大事情。”
王茂林说:“撞死仨之后,他当场就瘫到地上了!不过是别人替他顶了罪……也幸亏他没去,若是去了,就直接被枪毙了……你猜,从此他怎么了?”
张小强沉默不语,心中充满造化弄人与无限惋惜的伤感,这些伤感如同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巨手在拿捏他的心脏,不断加力,令人无能为力而又逐渐疼痛。
王茂林指指点点,说到激动处如指点江山的勇士般,他继续道:“他一下子就崩了……当然不是疯了,并不伤人,但成了废人,彻彻底底地成了废人……见人也不搭话,光嘿嘿地傻笑!你说,这不废了嘛!”
张小强叹道:“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王茂林从牙齿里猛然嗤出一声冷笑道:“悲惨?悲惨啥!他这纯粹是自找的,纯粹是有钱有权烧的……别人没有同情他的,而且都很恨他……能不恨吗?村里只有这么一个出头露脸的人,好的时候没给村里争光出力,现在反过来倒给村子丢人现眼……现在见了他我也不屑搭理他,丢不起那个人……以前他的钱多得杠杠得,要啥有啥!现在一个月才领两百块钱的救济金,不用说吃好的,光买馒头也不够他吃啊!哼!多么好的一个人,彻底瞎了,废了!”
张小强低头不语。
王茂林觉得无聊,似乎忍受不了病房内的沉闷,极力想打破这种安静,于是他起身,慢慢踱到十八床前,问吕康康道:“你是营口的?”
吕康康此时才抬起头,回答道:“是的。”
王茂林笑道:“咱们都不远呐,我是梁家村的,那位老哥(指向张祖华)是张家村的,十年前咱们还都在一个镇上呢,后来才分出你们营口、我们园区啊……”
吕康康摘下耳机,把手机放在一边道:“是啊,变化真大呀!”
王茂林问:“你属于什么情况?看你伤得并不厉害,完全可以出院了,你为啥不出院呢?”
吕康康并不隐瞒,将他在大厦里电梯出事,由于要等待大厦或电梯商家来处理,所以暂时不能出院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茂林听完,皮笑肉不笑,三分羡慕、四分嫉妒、五分酸涩对吕康康说:“嗯,你这出事让你赶上了……正是好时候啊,我已经听说了,眼下电视里的广播全是电梯事故,国家领导都对这些事故很关心,你可得让他们多赔点,达不到满意可不能干……”
吕康康苦笑着说:“我是宁愿让他们不赔,我也不愿意发生这件事情啊……你是不知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掉到电梯井里,简直太吓人了……”
王茂林也笑道:“那是,谁也不愿意找伤受啊……”
张小强关心道:“你伤着哪里了?”
吕康康回答说:“胸口拉了一道口子,不过已经快好了……主要是腿,擦伤包括撞伤,现在还有点不得劲……”
张小强叹道:“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个比喻虽然不很恰当,但你这事的确太无奈了!”
吕康康点头称是。
张小强向来不善于跟陌生人首先搭讪以打破僵局,总觉着那是在妨碍别人,今天因为高兴,算是第一次主动跟人搭话,也多少受了王茂林的一些影响。他想,第一次首先搭话感觉也不错,以后可不能只保持沉默了,做人嘛,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晚上,吃罢晚饭,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趟,张小强挥了挥手臂,这几天,他确实有点疲惫了。
父亲说:“你别光陪着我了,反正也不打吊瓶了,这会也不需要倒尿啥的,你可以到病房外、到大院里走走,或者到外面大街逛逛,也算是休息休息……”
张小强沉吟道:“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冬天又这么冷……”
父亲说:“出去转转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病房里天天关着门,空气也不大干净……我主要是不能下床,要不我也要到外面透透气去!”
突听王茂树叫道:“茂林,帮我解大便,要拉到裤里了……”
王茂林倒挺稳当,不紧不慢地问:“解大便?你打算怎么解啊?”
王茂树说:“我躺到床上,屁股朝门口,你在我身下放一只黑色塑料袋,就是白天我跟保洁员要的那个黑色塑料袋……”
王茂林依言帮助哥哥脱下裤子,并摆弄塑料袋,脸朝外,摒住呼吸道:“行了,快解吧!”
老头开始哼哼哟哟的,好像在运功使力,可是解了半天半未解出。老头急躁道:“唉呀,完了,这下才完了!我巴干(便秘)呐!”
弟弟怒:“你吆喝啥!大哭小叫的!不就是巴干嘛,什么完了不完了!”
张小强问父亲:“你要解大便吗?”
父亲回答:“没有任何感觉!”
张小强疑惑道:“都已经四天了,还没有感觉?按道理来说,一天应该排一次大便,才能保持身体的健康……”
父亲说:“不要紧,等有感觉的时候我就跟你说……”
张小强说:“好吧。我出去走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电梯下楼。来到院子里后,周围一片寂静,大小车辆如沉默的甲虫。冷风一阵阵袭来,天空上闪耀着几点寒星。
他仰起头,望向天空,然后向天空吹出一口气,长长的气体瞬间被冷风雾化成一道浓密的白线。天真的冷了,他想。
对面的大楼灯火通明,医院的门口亮着几盏电灯,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再次转回病房大厅时,他突然发现靠墙部位有座查询费用的立式机。这几天怎么都没有发现呢?他问自己。随即在立式机上面输入父亲的住院号,一按触摸式按钮,各项费用详细而清晰,以表的形式显示出来,他突然看到两个四千多的费用项目,仔细查看之下,才发现分别只是两枚小钢钉的价钱。
小钢钉?……真他妈贵啊!
第七卷 第21章 要相信我们
又一个早晨,张小强靠近窗户望向外面的天空。东方,太阳埋在一大片坷垃云中,以中间为点,光线向四外发散,阳光仿佛干裂土地上的泉眼汩汩流出。
旁边的吕康康已经洗漱完毕,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去买饭。他刚离开,王茂林猛一推病房门买饭归来,照例提着四个馒头、一小袋咸菜、一碗菠菜汤。这是他们弟兄俩早上的全部伙食。
弟弟放下馒头和咸菜,先将咸菜分拨到自己的餐盖里一点,把另外两个馒头塞到哥哥手里,然后将汤带着塑料袋子装在他的黄色搪瓷碗里。哥哥左手捏着俩馒头,右手刚要伸手拿汤,此时,弟弟左手还未放下馒头,右手却飞快地夺走汤碗叫道:“我先喝吧,要是你先喝……你这辈子从不刷牙,你喝完了我就没法喝了……我也不会喝了。”
说完,弟弟端着汤,拿着自己的两个馒头和小餐盖里的半份咸菜,跑到病房最南边的窗台就餐。
老头王茂树边吃着馒头咸菜,边不时望向张祖华和张小强,看他们父子俩聚在一起,一会吃油条,一会吃包子、鸡蛋饼,一会喝菠菜汤,眼神里充满了艳羡。
不一会儿,吕康康回来了,手里提着鸡蛋、包子、菠菜汤和小菜,王茂树的眼神仿佛长了两只小钩,一眼不眨地盯着吕康康手里的东西。或许,在他眼中,吕康康根本不存在,长腿的只是那些食物。当吕康康一屁股坐在床上,将手里的食物堆放在床头柜时,老头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影了。
老头收回目光,表情黯然,无力地咀嚼着口里的馒头,久久未能下咽。他的目光又停留在弟弟香甜地啜吸菜汤的背影上,表情冷漠,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此时,弟弟回转身,端着剩余的半碗菠菜汤“啪”一下撂到哥哥的床柜前,大声说道:“给,快喝吧!”
吃完饭,护士又给挂上吊瓶。老头一会翻翻身,一会儿坐起来,一会躺下,一会将吊瓶的管子拨到这边,一会又拨到那边。要不就长时间盯着自己胳膊上的护板,忽然“哧”一下拉开护板,观察里面的包扎情况,偶尔也动动大拇指,观察纱布后筋骨的扭动。一会又合上护板,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哧”一下拉开护板。
弟弟见此,向后手指着张祖华,两眼瞪着哥哥怒道:“你就不能跟这位老哥学学,老实养病,不要跟剁了尾巴的猴似的好不好?简直没个安稳劲……老老实实呆着,不要私自乱打开护板,那个护板用处很大啊,能防止你的手骨变形啊!”
哥哥听罢大声争辩道:“这个东西很紧啊,我受不了啊,都勒得我胳膊不走血了……”
弟弟更添一层怒气骂道:“就你毛病多,就你自己动手术,就你勒得不走血,就你难伺候……要不说我不愿意给你伺候!”
哥哥也来气叫道:“不愿意伺候散刁伙,别整天拿着个这一分伺候人吆五喝六的……”
弟弟气往上涌,大叫道:“我待操煞他娘啊,这他妈是啥年头哇,欠账的比那要钱的还横来,你……你好多刁本事来,去你妈了个逼的吧……”说完,摔门而去。
老头嘴一撇,目送弟弟离开,又迅速转回头,那神情仿佛说:“我就不信你不回来……”
大约上午九点钟,之前那位瘦高个推门而入,跟吕康康打个不温不火的招呼后,便坐在对面,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吕康康没话找话。所有的人都很冷静,病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和味道。
王茂树起始一眼不眨地盯着监护仪,之后盯着自己胳膊上的血压带。这种血压带与张祖华的一样,也是绑缚在右臂上,末端连接监护仪,每隔几分钟便会自动启动充气系统向血压带充气,然后量取病人血压,并将血压值传到监护仪上显示。因此,每隔几分钟,病人都会感觉到绑缚血压带的胳膊有压力感,甚至有些许疼痛感。
老头这会盯着胳膊上的血压带大声道:“这到底是个啥啊?!就跟缚条帚似的,一会一刹紧,一会一放松……刹得我很疼啊……”
其他人不明所以,瞪着眼沉默。张小强望向老头道:“那是血压计,每隔几分钟都会反复测量你的血压,观测你的血压情况……这个东西是自动的,比医生都尽责!”
老头似乎没听明白,或许根本没听见,或许听见了也不了解,迷茫地望了一眼张小强问道:“这个你能办吗?我胳膊上这个东西,就跟小鬼似的,一会一紧,一会一松,很吓人,要不要命啊我也不知道……你能办吗?帮我弄一下子,把它给我弄下来。”
张小强忙说:“我不能办……那是医生才能办的事!你还是忍耐一下吧!”
老头无奈,暂时放下血压计,又指着监护仪五颜六色的电线说:“你看看这都是些啥?和蜘蛛网似的,扯着连着的。”
张小强回答:“那是监护仪,监视你的心跳、血压和呼吸的……一旦你的身体状况超出正常值,达到危险时它就会报警,告诉医生来帮助你……所以,也是对你有好处的!”
老头眨巴眨巴眼睛,似信非信。他似乎只对自己的感觉敏感,并不信任医生的行为和迷茫于他所未知的高科技。此时,王茂林推门而入。
老头又说:“我怎么觉着这个医院鬼鬼怪怪、神神道道的……我上九楼动手术时,一群妇女穿着绿衣服,都是半截袖,戴着大口罩,谁也认不得谁,吓得我治不的!吓的我可不轻!”
张祖华笑。吕康康笑。就连瘦高个也在笑。王茂林笑着向大家嘲讽道:“你看,我哥这个朝巴,啥也知不道,啥也不相信,我都没法说他……真是愁煞人呐……”
张小强也笑着说:“那是动手术穿的标准颜色,治病救人的绿衣天使……没有他们帮着动手术,你也好不了啊!”
老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张小强,不知听懂与否。
病房又短暂沉默,时而浮起的瘦高个轻柔的话语,让人感觉他时刻很小心,仿佛害怕说错半个字。
此时老头“哧”一声又将护板撕开,自己查看里面包着的多层纱布,看到里面微微渗出一些血迹,于是又大声问张祖华:“老哥,老哥,你的伤口出血吗?我的伤口怎么出血呀!”
未等张祖华回答,张小强为安慰老头,抢先回答说:“都出血!怎么能不出血呢?你想想看,好好的皮肉在上面割个大口子,哪能不出血?”
张祖华下意识伸手在自己的手术部位轻轻抚摸,说道:“是啊,我的也出血啊,感觉纱布上都结痂了……”
老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哦……”
只有张小强心下明了,他父亲虽然做的手术更大,但是通过从伤口部位接出来的滴血管来看,并未渗血,也就是说,基本未出血。父亲不出血的原因一是微创,二可能就是他动作温和,时时照顾到他的伤口。而老头则不同,他的手不断地乱动,而且还经常随意撕开护板,怎么能不出血呢?
张小强正要看望父亲伤口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那边的吴清韦对他说:“你们准备一下,过一会园区物业上的戴经理和赵主任要来病房看望咱爸……”
张小强说:“好的,不过,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让他们来吧!”
吴清韦说:“好,那你得在病房里……咱爸的领导来,你得陪着说说话啥的,顺便掌握一下他们的态度和事故处理的打算,光病人在,不合适啊……”
张小强说:“这倒是,啥时候来?我就在病房里,你说的都没问题……”
吴清韦说:“一会应该就到了,另外,一会我和咱嫂子也要去,顺便跟赵主任落实一些事情!”
刚撂下电话,病房门吱呀一响,一个女人探进头来,问房中的人们:“请问,张师傅在这吧?张祖华?”
张祖华急忙欠身回应。张小强脚步没动,但迅速回应道:“您是赵主任?”
来人说:“是了,就是这间病房。”于是推开门引另外两人进来。另外两位是男人,分别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张小强看清了,最后面跟着的是本村的张方成。
张小强忙迎上前,口中寒暄着,帮助他们将礼品放下,指引他们到父亲的病床。
赵主任面对张祖华,并指着中间那位男士,微笑着说:“张师傅,我姓赵,这位就是我们的戴经理,我们听说了你出事,来看望你了……”
张祖华欠身道:“欢迎欢迎啊,不过让你们大老远跑来,真是麻烦了……我也不是什么大病,不几天就回去了……你们也那么忙……”
赵主任说:“忙不忙的,来看看你是应该的,我们的工作,也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支撑,才这么出色啊……”
戴经理抢上前去说:“张师傅,你辛苦了,你也受罪了……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对于你工作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啊,你是保洁员当中,工作最认真,最出色的一个……”
张祖华谦让道:“工作认真是应该的,给人干事情,必须要负责,哪能耍奸抹滑呢……”
戴经理笑着说:“是啊,正是因为你认真,不耍奸,不抹滑,所以才摔倒了嘛……唉,你要是在那天那种恶劣天气情况下,能稍微偷个奸、抹个滑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那该有多好哇!”
大家笑。
张祖华等笑声甫落道:“哪能那么干呢!只要大街上有垃圾,我就坐不住啊……”
后来,当他们走后,张祖华以开玩笑的形式对张小强说:“口口声声说让偷个奸抹个滑,难道他们能不经常下来检查么?一旦检查到脱岗、漏岗、不在岗就得罚款五十,一个月才挣不了一千块,一下子罚五十,这谁受得了啊……”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赵主任听到张祖华的话,随之附和道:“是啊,我都听说了,你是村子里资格最老的老党员,你这种身份能出现在我们的保洁员队伍里,是我们整个园区物业的荣幸啊……”
戴经理问张祖华:“你感觉怎么样?”
张祖华回答说:“感觉还好,医院里手术动得不错,咱也比较听医生的话,恢复得还可以……”
戴经理说:“那就好啊……你这个事情,本来我们也听说了,不过没有想到会这么厉害,来看的晚了,你可不要怪我们啊!”
张祖华诚恳地说:“哪能呢,你们这一来,病房都闪闪放光,蓬荜生辉了……”
病房里传出一阵笑声。
戴经理接着说:“那么张师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受罪了,我们也不可能替你受疼……这个疼啊,你得自己受……不过,关于住院费用啥的,你都不要担心,我在这里承诺,不能让你花钱,我们物业上会出这个费用……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一定要放心,安心养病,等到哪天好了,再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啊……”
张祖华叹道:“唉,恐怕好了之后,我不能再返回工作岗位了,一来年龄大了,二来家里还有小孙女需要照看……不过,我对你们是相信的,我会安心养病……”
戴经理说:“那就好哇……”
此时,病房门再次打开,吴清韦和嫂子一前一后挎着手提包走进门来,笑着寒暄并依次跟戴经理和赵主任握手。几句话后,吴清韦对戴经理说:“你们先在这里说着,我和赵主任去护士站处理一些事情!”
于是,吴清韦和嫂子一左一右,相搀着赵主任,亲亲密密地走出病房。似乎是填写了几张与保险有关的表格,并且赵主任告知医生和护士,她们是园区物业上的,请他们放心,十九号病床可以暂时欠费,最后一并由她们来结算。医生和护士同意。
在病房里,由于张方成在村子里辈分较低,因此称呼张祖华为五爷爷,他说:“五爷爷,你这个工作精神是我们的榜样啊,值得我们向你学习!”
张祖华无奈地说:“我是享了认真的福,也吃了认真的亏啊!”
此时,戴经理的电话响起,他看了看手机号码,然后接起电话。当撂下电话后,他站起身来拉着张祖华的手说:“张师傅,我有些急事,需要先走了……今天来到这里,看到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觉得很放心……另外,你也要好好养伤,该花钱花钱,不要担心费用的问题,后续我会跟赵主任说一下,让她全程跟进你这个事情……若是有困难,也可以向我们反映,也要相信我们……”
张祖华忙不迭地说:“好的,好的。谢谢你们来看望我……”
第七卷 第22章 络绎不绝
他们转身离开了,张小强刚要送出去,赵主任走进病房,从挎包里掏出一千元钱交到张祖华手里道:“钱不多,你买个营养品啥的……”再三推辞之间,她的电话响起,她硬将钱塞到张祖华床下,急匆匆离开,张小强追出去相送。
刚回到病房,吴清韦公司来人了,提着大包小包,来人对张祖华解释道:“本来我们老总要来的,不过他临时出差了,所以委托我们来看望您……”一阵嘘寒问暖之后,那人匆匆离开。张小强送到电梯之外。
回到病房,张小强叹口气对父亲道:“园区物业上态度还算不错,也算仁至义尽!”话音刚落,病房门一响,走进两个人来,个子很高、身体胖大,手里提着礼品,张小强抬头一看,惊呼道:“叔!友清!”
来者正是张家村的支部书记张竞华和支部委员张友清。他们保留了通常看望病人特有的庄重、同情与严肃,见到张小强打招呼,象征性地点点头,然后把头歪向躺在病床上的张祖华。
张竞华抓起张祖华的手说:“五哥,身体怎么样了?”
张祖华不自觉握紧张竞华的手说:“挺好啊……你们怎么来了啊,你们都那么忙……”
张竞华说:“再忙也得来看看你啊……我也是才听说这事儿……磕得厉害不厉害?动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张友清也跑过来拉着张祖华的手说:“五爷爷,感觉咋样啊?你这在村子里工作不少,很值得我们信赖,你这一出事,我们的工作变得很被动啊……”
张祖华道:“唉,我也是没想到会出这个事,我这辈子也从来没有服过啥,总觉得身体挺好的,谁知道临老了,让路上结的冰碴子葬了我一下子……”
张竞华说道:“是啊,大家都没想到的事……老了,年龄到了,腿脚说啥也不是那么灵便了……不过还好,只是磕着腿,磕着头、磕着腰的可就更麻烦了……”
张祖华道:“是啊,谁说不是呢!受点疼就受点疼吧,命该如此啊……”
张竞华说:“五哥你可别说丧气话,这也没啥大不了的,伤筋动骨三个月,将养将养就好了……”
张友清也说:“是啊……不过,这次磕着,你也给我们让了重要的一课……以后工作,可不能太认真啊……”
张小强笑。张祖华笑道:“唉,我就是这脾气,都一辈子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就是磕上十次八次,我工作起来也不会马虎啊……”
张竞华也笑着说:“那倒是,你是永远不改本色啊……你得好好养养,好了之后,要继续工作,一直以来都和你合作惯了,离了你还真不行啊……”
张祖华叹口气道:“嗯,好了再说吧,现在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要好好养病……”
张竞华和张友清都齐声赞道:“你要是这么想,那就对了……有钱难买老来身体无病,身体是最要紧的……”
彼此说笑寒暄一阵子后,张竞华和张友清起身告辞离开,临走时每人塞给张祖华二百元钱,张祖华推辞,张小强追出门去道:“这么远你们能来看看我父亲,已经是非常好了,还要破费,这怎么可以!”他们两个不由分说,将钱塞到张小强手里,张小强只好千恩万谢,目送两人绝尘而去。
此时,病房里只有张祖华、张小强和王茂树三人。病人吕康康闲来无事出去溜达了。王茂林自然耐不住寂寞,躲到楼梯间抽烟去了,要么蹿到别人的病房里讨论一些是是非非。
沉默了一会,张小强对父亲说:“我真没想到咱们村书记和委员会来看你!”语气中充满疑惑。
张祖华叹口气道:“是啊,想不通是吧?……我是个烂大街,他是个高层领导,又不是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哪里像他们说的还一块合作做工作!……只因为他们是村子里的党支部,我是个老党员,大家需要团结在一起……活到这么大年龄,浪荡了一辈子,目前为止,‘老党员’这个身份,是我唯一的价值啊……”
听到这话,张小强内心感慨万千。父亲这番话,使他多少忆起了父亲那些令人不愉快的过往。于是他起身收拾地上横七竖八的礼品,然后走出门去。他想出去透透气,转身踱到电梯间。
王茂林仍在楼道里抽烟,长长的烟气随着寒风上冲下蹿,刺鼻的气味不安分地穿过楼道的弹簧门,冲撞和逃逸到电梯间,几个女子伸手扑打着烟雾,不自觉地咳嗽着。
王茂林则若无其事跟另外一个烟友谈得挺欢,只见他将烟卷夹在嘴唇上,以含混不清的言语随意问:“这么说,你是专业干陪护的?”
另外一个人低头,弹一下烟灰回答道:“是啊,这行我已经做了几年了……”
王茂林问:“这一行怎么样啊!”
另一个人回答:“这一行,不是人干的活啊,主要是靠时间,光熬也熬煞人……打饭买菜,端屎倒尿,要碰上病人跟你较劲的,把你支使来、支使去,支使得人晕头转向,就跟人家亲儿子似的,弄着人不当人……若不是为了钱,我是死活不干这活啊……咱又没有什么学历,也没有什么技术,孩子上学要用钱,就得想办法……”
王茂林又问:“收入呢?”
那人沉吟,然后答道:“收入?对我来说还可以吧,一天一百五十元……另外,弄好的话,还可以跟病人分享一天三十块钱的伙食费……”
王茂林右手夹烟,左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一天一百五,一个月就四千五,弄好了,三十块钱平分吃饭,不算吃好的……唉哟!那你这一个月还得纯落四千五百元呢!?这还只是一个病人,有干两个病人的时候吗?”
那人说:“有啊,只要你豁上了,同时伺候三个病人也可以,当然,你得能找着那么多病人……不过最好悠着点,这活熬人,把身体熬垮了,那啥也干不成了!”
王茂林又开始算:“好家伙,要是遇上好行情,一个月还能拿九千元蛮?”
那人说:“一天一百五都是算少的,有的专职干陪护的公司一天要二百元,少一分也不行!”
王茂林说:“哦,你是个人干是吧?还有专门干陪护的公司?”
那人说:“是啊……不过,也不总是好行情,能每天维持住陪护一个病人就不错了……”
王茂林沉思一会,忽然问:“那你说,我这个情况,是不是也应该拿钱啊!”
那人问:“你是什么情况?你不是家属啊?家属还要拿什么钱?”
王茂林说:“我是家属不错,并且病人还是我亲哥……不过,俺哥是个五保户,像他这种情况,我应不应该陪护他,陪护的话,应不应该要钱?”
那人说:“我没有遇上这种情况,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是五保户,社会管吃、穿、住、医、葬,那应该是有陪护费的!”
王茂林沉默,大口大口地抽烟,想必内心极度的不平静。良久,他再次问:“你贵姓?”
那人说:“我免贵姓张……”
王茂林说:“哦,老张,我姓王……”
一支烟抽罢,张陪护借口要照顾病人,起身离开了。王茂林独自对着墙壁站了好久,一阵冷风袭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突然清醒般,转身向楼梯外走去。
病房里依旧热闹,来看望张祖华的亲人络绎不绝,堂弟张海、六叔张祖荣、堂姐张建莹、二姑、表姐表妹、亲家公亲家母等,有时候甚至两三帮都凑到一块,又说笑、又关心、又塞钱,使整个病房充满灿烂的空气。
因为骨折是红伤,所以人们并不避讳说笑。不像是绝症,给人以一种压抑的感觉。红伤趋向于越来越好,而绝症必定是越来越坏。一个是向上走,充满希望;一个是向下走,走向绝望。所以人们的心情和表现必然不同。
王茂树艳羡地看着张祖华,看着络绎不绝来看望的各色人等,先是惊奇,而后沉默不语,想到自己没有一个亲人,相形之下,心情更加黯然。他也许在想,假如我在年轻的时候娶一门亲,生几个子,那么现在会不会是不同的人生呢?或许此刻心中的后悔正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
或许他挺淡然,只是在艳羡别人的同时偶尔掠过一丝遗憾,事已至此,想多无用。或者,他已经想到,自己并非完全没有亲人,有亲弟弟、有亲侄。可是,这亲弟弟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这亲侄又怎样呢?住院已经好几天了,也没露个面。
可恨的是,这亲弟弟却是对自己痛恨有加、嫌弃有加、讽刺有加,口口声声坠煞他、坠煞他,恨不能让他死而快之。唉!这样的亲人!
过了一会,姐姐张玲突然出现在病房,她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自豪而兴奋地说:“我找着替爸爸看门的了!”
张小强惊讶道:“啊!是谁?这么快?”
姐姐说:“昨天晚上我就找着了,吃完饭之后我去诊所,发现咱村张生财那个叔在诊所跟医生聊天,于是我就问他,你愿不愿意干看门这个活呢?”
张小强说:“所以他就答应了?”
姐姐说:“何止是答应,简直是一百个高兴!旁边也有人帮腔,议论这个活的各种好处,既不费时间、又不费体力,就是晚上去睡一觉,就跟白捡钱似的,谁不愿意啊!……并且这个叔挺通情达理的,他说了,啥时候咱爸好了,他啥时候让位!”
张小强叹道:“嗯……真是各人一段才啊!到现在我才真正了解这一点……跑腿办大事,还得嫂子和吴清韦,跑腿办小事,还得是我姐姐啊!”
姐姐说:“是啊,从小我就是谁家的门都能进啊……”
张小强说:“你看看我这,光坐在病房里啥事也不干,你们一声不响就将大事大事都办妥了……看来真是,有人能办事,没人就是不行啊!”
张祖华说:“这倒是,有人才有世间啊……”
又谈过几句话之后,姐姐从口袋里拿出五千元钱,送到张小强面前说:“这些钱,你帮咱爸爸先收着,该花就花……本来应该多拿点的,不过因为刚买车买的,家里也没剩多少,我东拼西凑的才凑这么些钱……”
张小强并未接这些钱,他说:“不用了,钱的事情我想办法,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生活也是够受的……”
姐姐坚持说:“再够受的,该拿的时候就要拿,让你拿大头我已经过意不去了,况且,爸爸是咱们两人的爸爸,又不是光你自己的爸爸……”
张小强见其言辞恳切,也不再坚持拒绝,遂将钱收入口袋里。在这关键时刻,姐姐能拿出五千元钱,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从心底里根本没有想到要她出钱。
大约十一点钟,病房门打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后面跟着三个二三十岁的女子,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拖拖拉拉走进病房。为首的老妇女惊道:“咦!增加病人了吗?”然后分别望了望张祖华和王茂树,径直走到最里边的病房。
吕康康起身道:“妈,你来了。”
妈说:“嗯,好几天没来了,我寻思这的伙食不行,于是我和你二姐三姐、还有菊芳,我们一块给包的饺子,白菜肉的,可香了,包完煮出来我们就赶来了,先吃点吧,趁热!”
吕康康接过保温壶,打开盒盖凑上鼻子先闻,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嗯,真香!”
妈妈说:“香就多吃点!”
吕康康边嚼饺子边说:“还是家里的饭香啊!我在这里啥好吃的都有,就是买不着合口味的饭……”
吕康妻王菊芳、二姐三姐在一旁劝道:“多吃点,多吃点!”
吕康康抬头说:“你们也吃点啊……外甥?儿子,你们都来点!”
妈说:“别管我们,也别管孩子了,我们都已经吃过了……”
吕康康说:“这才几点啊,就都吃完了,来,吃点吃点……”
妈和姐姐们都说:“你先吃,吃完了再说,我们也不饿!再说了,带的不少,还有两盒呢……”
张小强看到如此温馨的画面,也不免感动。其乐融融的氛围的确能感染很多人,也落寞很多人。张小强偷眼观瞧父亲,父亲笑眯眯的,半是休息、半是享受。再看王茂树,他则低头沉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此时,饺子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病房,可是欢乐却只属于一小撮人,与其他人无关。香气越浓、人越欢乐,有人就越落寞。就连张小强也想吃几口那散发着美妙香气的饺子了。
吕康妈忽然抬头问张祖华:“我听儿子说,你是张家村的?”
张祖华抬头,微笑着回答:“是的。”
然后,吕康妈又抬头望向王茂树:“那位老哥,你是梁家村的?”王茂树依旧低头,不言不语。
王茂林赶紧直身搭话道:“你问我哥是吧?他很聋,听不见你说话,跟他说话得大声点才行!”于是他站起身,走到哥哥身旁,一手猛搡其肩,一手指着哥哥那张老脸大叫道:“人家问你咧,你也不答话!”
王茂树依旧沉浸在饺子的香气里,蓦然清醒抬头,瞪着两只上翻的白眼珠问:“你说啥?”
王茂林指指吕康妈,对哥哥说:“看见没?那边有人问你……”
王茂树立刻转头,望向吕康妈,抱歉地笑笑,然后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聋啊,听不见啊,你说啥?”
吕康妈笑着加大声音道:“我问,你是梁家村的?”
王茂树回答:“是啊,你是哪里的啊?”
吕康妈说:“我是营口啊……你是梁家村,他(张祖华)是张家村,咱们都不远啊,你们两个村子我都有远房亲戚。”
王茂树叹道:“嗯,有亲戚好哇,不和我似的,身边连个人也没有……”
吕康妈惊讶地指着王茂林道:“那这个人?”
王茂树说:“这人是我亲弟弟啊,他有儿有女的,我没有啊,我一辈子没结婚,现在是个五保户啊……”
吕康妈恍然大悟般拉长了声音道:“哦……”
第七卷 第23章 饺子好吃
不一会,吕康妈、王菊芳、姐姐和孩子们都吃开了饺子。大家吃完,还剩十几个,吕康妈就吩咐三姐道:“去,给梁家村那老哥几个饺子尝尝!”于是三姐起身,提着剩余的十几个饺子来到王茂村面前说:“大爷,这几个饺子你尝尝吧!”
老头受宠若惊,立刻现出很感激、很夸张的表情,大手一摆说:“唉呀,闺女啊,我不吃啊,一会就去买饭了……”
吕三姐说:“不用客气,趁热吃吧,这饺子还挺好吃的……”其言语非常真诚。
老头口里推辞着,手却不自觉接过饺子来,一再谦让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光吃人家的来……这是咋说的……闺女,你是好孩子啊……”又抬头望着吕康妈方向道,“你们都是好人啊……”
吕康妈微笑着说:“快吃吧,要不凉了就不好吃了,自家包的,味道还可以……”
吕三姐不忘转头,笑对张祖华说:“你吃吗?要不也分给你几个?”
张祖华忙摆手道:“不吃不吃,姑娘啊,谢谢你,马上就打饭了,整天就这么躺着也不饿,梁家村老头比我更需要……”吕三姐不再谦让,转身离开。
老头端详着饺子,半天没动手。饺子还热乎,香气缭绕,可老头心里五味杂陈。王茂林见状催促道:“人家一番好意给你,你就快吃吧……你光看着它干啥!”
老头如梦初醒,低头捏起一个个饺子快速吃起来,不一会功夫,十几个饺子一扫而光。王茂林一眼不眨瞅着哥哥,自我解嘲道:“你看,狼吞虎咽的,就跟别人还抢你的咋滴……看那个吃法,好像一辈子没吃过饺子似的,也不怕丢人现眼……我不给你买吃啊还是不给你买喝啊……真是……”
老头吃完,用手一抹嘴,将剩下的塑料袋子两手一揉一捏,向着门东边的垃圾筐扬手扔出去,塑料袋子的小球在距离垃圾筐前方“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老头拍拍手,摇头晃脑赞道:“你们啊,包的这饺子确实是好吃,是真好吃啊,谢谢你们了……这辈子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啊……”听到这话,病房里立刻响起一阵灿烂的笑声。
笑声中,王茂林伸手指着哥哥嘲讽道:“你看,你看,我哥就是这样,他就是个朝巴……”又大声喊道,“你吃滋儿了是咋滴……你看摇头晃脑的……”
不知不觉,时间接近十一点半,冬天的阳光悬在对面的楼顶,看似很近又似很远,睁着灰朦朦的眼睛。张小强看看太阳,又看看表,琢磨着要去买饭。
此时,王茂林站起身,伸个懒腰、打个呵欠,突然说:“唉呀,这给病人陪护真不是好活……这才几天啊,就熬的我口鼻里上火,满嘴的燎泡……汤喝不上,油水也吃不上,都快熬煞我了……”
听到这话,病房里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向王茂林。王茂林不以为然,继续说:“哪赶上我在家里,饭虽然不好吧,也是吃香的哈辣的……不行!今天中午说啥也得买点好吃的……”
吕二姐插话道:“现在这个时候,家里都不缺吃不缺喝的,啥叫好的啥叫孬的啊……”
王茂林一歪脖子道:“哼!今天中午我豁上了,日子不过了……吃啥好的?我……买上两个鸡蛋吃!”
张氏父子沉默,营口病人及家属却纷纷大笑起来,在笑声中,王茂林离开了病房,连个招呼也不打,独自买饭去了。
吕二姐说:“这个人啊真有意思,他说吃点好的,我还以为是啥好的呢,原来是俩鸡蛋……鸡蛋好吗?在我们家里,都没人喜欢吃鸡蛋,即使蒸上几个也都瞎了,最后都喂了狗……我们的孩子愿意吃啥?他是宁愿吃方便面也不愿意吃鸡蛋!哎呀,可笑煞我了……”
她说这话时,没注意到一旁的王茂树正在冷冷盯着她。冷场中,张小强给父亲打个招呼,问好了父亲要吃的东西出门去买饭。
下午,营口病人家属刚要离开,那位瘦高个儿再次推门而入。见到众人,瘦高个满脸堆笑道:“哦,阿姨也在啊,三个姐姐也在啊……”边说边放下手里的礼物。
坐了一会,吕二姐对瘦高个说:“小张啊,以后你别来了……你来吧,说实话也没什么作用,这里既不缺吃又不缺喝,也不需要多少人来照顾着……现在陪护是次要的,处理事情才是关键……我建议你呀,回去之后告诉你们电梯上的领导,尽快把这件事情处理了,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似乎之前大家已经商量过,所以吕二姐说得头头是道,不过看上去仿佛在自作主张。
吕康妈也说:“是啊,小张,此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就别跟着在这里受累了,还是回去多反映反映,光这样耗着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瘦高个小张道:“是啊,阿姨,你说的对,的确应该尽快处理此事,我们领导也很关心……不过,我们需要进行调查事故的原因,也要跟大厦方进行交涉,尽量采取比较好的方法来处理此事……”
吕二姐插言道:“还有什么好调查的啊!伤者都受伤了,住院了,这是事实!落到大厦的电梯井里面,也是事实,有监控录像为证,你们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瘦高个小张陪笑道:“姐姐,你别着急啊,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应该会有比较圆满的处理办法……作为我来讲,我也不愿意天天往这边跑,我也想将事情早解决掉,大家都轻松……但走一定的手续是必须的,请您再耐心等几天……”
吕二姐说:“等几天,等几天,这都多少天了,要真心想处理的话,十个事故都处理完了……大家都有工作、还要上班,哪能天天跟你们耗着……你现在就走吧,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作用,回去告诉你们领导,就说病人这方面都急了,再没有反应,就得采取措施了……”
小张无奈,苦笑道:“好吧,那我现在就回去,帮你们反映问题……康哥,你养着啊……阿姨姐姐,我先走了……”说完,迈大步走出病房。
吕康妈数落道:“二闺女啊,你又何必跟这个小伙子动凶呢,又不该人家什么事!”
吕二姐横眉道:“光说好听的管用吗!你不狠狠弄他一顿,他能乖乖地回去帮你反映问题吗!”
吕康妈埋怨道:“你呀,就是太厉害!人家又没招你惹你的……”
大家互相笑闹一阵,营口病人家属相继离开,十八床旁只剩吕康康一人。
张玲起身也要离开,张小强喊她道:“姐姐,突然想起来了,你再帮我办件事情……”
姐姐回头,爽快地问:“行,啥事情?”
张小强从朋友和亲属送的礼品中挑出几件来,对姐姐安排说:“这样,你将这些东西送给当时帮咱爸爸入院的张建国吧,答谢人家一下,庄里庄乡的表示个意思,把这个事情了了!”姐姐满口应承,随即离开。
病房里只剩五个人,吕康康、张祖华、王茂树、张小强和王茂林。
看到房间里静下来,王茂林突然对哥哥说:“我打电话了,国知道你磕着了,说要来看你……其实他也忙得了不得!”
哥哥立刻喜笑颜开道:“国呀?俺那好侄啊……啥?他要来看我?他是应该来看看我……他来看我,你挡他干啥,你不让他来干啥?”
弟弟听罢大怒道:“我说你这个人!他来看你干啥?他凭啥来看你……你的钱再多,你给过人家一分钱吗?再说了,人家做着买卖,现在又开着分店,两口子一个人看一个店,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看你……光看你就行了,就不用看店了!”
弟弟骂完怒气未消,回头对张祖华说:“你都是听听,你们见过这么不懂人事的人么?一般人都是不让来看,他是催着人来看,真是死不晓人事!你们村有这样的人吗?就是你们镇上有这样的人吗?”张祖华微笑不语,张小强内心一阵冷笑。
王茂林继续道:“你不想想,两年之前嘛,人家两口子守着一家店的时候,还有可能有抽身来看看你……现在开了分店,两口子一人看一个店,给人家大楼上安灯,又看店,又干活滴,人家哪有时间来看你啊……你说你较劲吧你……”
哥哥黯然不语,任凭那嘲讽如秋风扫落叶般劈头盖脸打来。
王茂林喊累了,大概口渴了,于是说:“不行啊,我得吃个苹果啊,光跟你在这里淘力气,我都口干舌燥了……”说完从塑料袋里悉悉索索掏出一个苹果,连洗也不洗,坐在小凳上,俯着身子,双手捧着苹果,只露出一个下嘴处,小口小口沙沙地啃苹果。吃的香香甜甜,津津有味。
哥哥王茂树看着正在小心翼翼吃苹果的弟弟,稍微低头,上翻着眼皮,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突然道:“来,帮我拿来尿壶!……你一只手给我拿就行!不用两只手!”
王茂林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依旧在享受那只苹果。
哥哥说:“快点啊!要尿到炕上了!”
弟弟猛然起身,没有任何前提或准备动作,伸出右手食指,剑状指向哥哥大怒道:“你就见不得旁人吃点东西……你眼瞎么?没看见我正在吃东西吗!你这样的歪心眼子还有个好,看你也是摔得轻!”边说边飞快地打开橱柜,把苹果重新放进袋子里,气鼓鼓将尿壶推到哥哥手里,然后摔门而去。
护士入,撤掉了张祖华身上眼花缭乱的电线,搬走了那台令人神经紧张的监护仪。另一位护士入,拉进来一台小型洗衣机大小的空气净化器。病房本不是很大,因此当空气净化器进入后,空间越发局促了。
护士说:“这是空气净化器,对病室内的空气起消毒作用,放在这里即可,你们不用管它,一小时之后它会自动断电,到时候我再来拉走它。”张小强和张祖华点头称是。吕康康沉默不语。王茂树好奇地盯着护士,问:“这是个啥?”
护士说:“空气净化器!”
王茂树支起耳朵大声又问:“啥,热水器?”
护士笑,知他耳聋,大声道:“空气净化器,对病房里的空气消消毒……”
老头这才恍然大悟道:“哦,明白了,明白了……”
在阵阵空气净化器的隆鸣声中,张小强淡定落座,阅读着周国平著作的《人生哲思录》。这本书从第一天就带来了,今天才有时间看一看。正静气凝神间,忽然“砰腾”一声,病房门大开,一阵浓烈而呛人的烟臭味扑面而来,接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病房。
张小强头都没抬,知是王茂林。
王茂林大声问哥哥:“你尿(niao)尿(sui)哟?”王茂树抬起头,然后摆摆手。
王茂树将眼睛扫向张祖华,又带着复杂的表情盯了一会戴着耳机听音乐的吕康康。之后他的目光像一把刀,斩在默默看书的张小强头上,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以一种不能言说的心情揣测着这位看似懦弱、文静、无能,既不愿与他一块抽烟,也不愿和他一块胡侃海聊的书呆子。
那种神情里包含着“鄙夷”两字,这一点,张小强能够感知到。不过,沉默是他的性格,宽容是他的态度,在这个纷扰的尘世中,沉默最好,永不愿意打草惊蛇。最后,王茂林的眼睛落到那台嗡嗡作响的“空气净化器”上面,他瞅着“空气净化器”,随意问:“这是个啥?”
张小强随口道:“空气净化器,消毒的……”
王茂林却大骂道:“闲着没事弄个这玩意干啥?本来病房就窄,出不来进不去的,妈了隔壁的……”说完,转身离走,又摔门而去。
太阳很快躲到黄昏背后,楼层的阴影一片片投射到另一座楼层,王茂林又带着一身烟味推开房门走进病房,大叫道:“这个天短的,我待操煞他娘,这还有白天吗!一会天就黑了,一会天就黑了……又该吃饭了……”说完随意问了一下老头道,“说吧,你吃啥?我去打饭!”
老头抬头,仿佛开口要问你刚才说什么的时候,王茂林已经厌恶地把头一转,一甩胳膊走出门外去打饭去了。
张小强温柔地问父亲:“饿了吧?”
张祖华揉揉肚子说:“嗯,是有点饿了!”
“那我去买饭……你想吃点啥呢?”
“你买啥我吃啥,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那好,那就买我自己喜欢吃的了呵!”张小强笑道。
父亲也笑道:“快去吧!”
张小强来到餐厅,买了萝卜汤、小米汤、鸡蛋、玉米窝头(父亲最爱吃这个)、两份炒菜,在手里面挂的满满的,无法伸手到裤兜里掏钱,就对站在一旁收钱的老板娘说:“我没法拿钱了,你从我裤兜里拿吧!”
老板娘拨着张小强手里的食物,飞快地算好账,也不扭捏客气,坦然将手伸到张小强的裤袋里。张小强笑道:“可别少拿了呵,我的钱够……”
老板娘也笑道:“我只能多拿,哪能少拿!”付完钱,张小强笑意融融地走出餐厅。
夜晚繁星满天了,今天天气好像格外好,透亮透亮的,张小强的内心也广阔无边,仿佛闪耀着一颗颗永恒的星星……
晚九点,张小强问父亲:“需要大便么?”
父亲说:“仍然没有,明天再说吧!”
于是,张小强帮助父亲烫脸、擦手、擦背、擦胸,然后睡去。
第七卷 第24章 潇洒离开
早晨,张小强照例穿过车场去食堂打饭。抬眼望去,太阳睁着毛毛眼在云朵中穿行,在楼顶开出一朵惨烈的花。
八点多钟,护士脚步匆匆推门张望,紧张通知道:“一会医生要查房,脚下床边的东西该放衣柜的放衣柜,该放床底的放床底,赶快把折叠床折叠起来……”
张小强赶快起身收拾各种东西,然后折叠睡床。护士紧张地离去了,王茂林慢吞吞地收拾着脸盆,折起睡床,口里念念有词地谩骂着:“操煞他娘啊,见天的查房……查个刁房是干啥!搞得我的东西都没地放……找也找不着……”
又一会儿,高级护士推开房门进入,接着主任医师孙凯、副主任姜必昌、护士长王菊香,后面还跟着一大批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医生看看吕康康,吕康康依旧低头沉默不语。医生随即面向张祖华问道:“感觉怎么样啊,老爷子?”
张祖华忙起身道:“挺好,感觉不错……”
“那就好。”医生道。
这时,王茂树的主治医生走近王茂树,将手指伸进其胳膊上的护板,试探其松紧,发现很松,于是为其松开,挨个纽扣再系紧一些,边道:“这个护板能起很大作用,防止骨骼生长变形,若是太松了就不起作用了……”
王茂树起身,露出两排黑牙齿,似笑非笑,面容殷勤地点头道:“是啊,是啊,好好好……你们这个医院很好哇,你们医生也很负责,手术技术又很高,我很满意啊……”
在他的恭维声中,医生鱼贯而出。
王茂林不断地嘲讽哥哥道:“医生来查房,是问问你的病情,看看你的恢复情况,不是来跟你说三道四的……你看看你,对人家说的那些话,腻腻歪歪的,我在一边实在都听不下去……”
哥哥低头不语,表面平静,也许内心不平静地接受着弟弟的文化批判。王茂林批判完之后,大声道:“你这样的,我是一霎霎也不愿意跟你呆在一处……”说完,摔门而去。
十几分钟后护士入,为吕康康、张祖华打吊瓶。并且撤掉王茂树的电线和监护仪。几分钟后,张小强放下书,端盆去洗毛巾,洗刷间在走廊的尽头,王茂林右手夹烟,另两根手指正从左手的烟盒里向外抽烟递向另外一个男人,热情跟那人攀谈着。
王茂林说:“你也是来给病人陪护的?”
那人急忙掏出烟盒说:“我有,我有……”王茂林迟疑着,口里说:“你看我这都拿出来,抽跟孬烟吧……”举到半空中,直到那人将自己的烟拿出点上,他才说:“怨不得,你的烟比我的好啊……”慢慢抽回手,将自己的烟重又塞回烟盒。
那人说:“是啊,我也是来陪护的。”
王茂林问:“专职干陪护还是病人家属?”
那人说:“不是干专职的,我有其他工作,是我父亲受了点红伤,住几天院,我来陪护……”
王茂林低头道:“哦……那我问你个事情呵,关于针对‘五保户’病人的陪护你懂吗?”
那人说:“我也不是太懂……你,是陪护的‘五保户’病人吗?”
王茂林叹口气道:“是啊……我亲哥前几天磕断了胳膊,他是个‘五保户’,我们村大队里安排我来给他伺候……至今连个说法也没有……这应不应该给我钱啊?……”
那人沉吟道:“哦……我虽然不太懂,但据我了解,我们村之前也有个‘五保户’,他住院的时候,大队里另外安排人给他陪护,好像一天是八十元……应该是……至于你这亲弟弟,那我就不清楚了……”
王茂林口里“哦”着,遂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人补充道:“咱们分析分析那个事,从道义上来说,你应该给你哥陪护,不要钱也得陪护;但从法律角度来讲,应该是给你钱的,得有陪护费……‘五保户’嘛,国家管着嘛,与任何个人已经脱离了关系了……”
王茂林抬头说:“嗯,你说得在理……看来我得跟我们村里说道说道,这都几天了,也没人管管我这个事儿,我整天在这里耗着……我得早说说,要不然,等事情过去了,黄瓜菜都凉了……早晚给人当王八卖哩……”
那人说:“对,行不行,总得说说……”
王茂林问:“要是说不通怎么办?”
那人一抬头,激昂地说:“这好办啊,打城市热线啊……一打一个准,这个城市是非常热心帮助咱们老百姓的。”
王茂林惊讶地问:“真管用么?”
那人说:“是,你记一下号码吧,城市热线的号码:xxxxx……”
之后,王茂林乐颠颠地跑到护士站,要了一张小纸条,一支笔,将那个号码认真地记录下来。在洗刷间洗毛巾的张小强背对着他们,内心里漾起阵阵的冷笑。洗罢毛巾,张小强回到病房,发现王茂林跷着二郎腿正在小凳上坐着,稳如泰山一般。
当张小强放下脸盆,坐在折叠椅上时,王茂林殷勤地凑上前来问:“我问你个事……你懂法律不?像俺哥这样的情况,我应该给他伺候吗?”
张小强心下厌恶,遂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懂!”
王茂林继续逼问道:“你不是学法律的?你还不懂这个事?”
一阵阵烟臭味迎面而来,张小强更加厌恶,仿佛眼前耳旁盘旋着一只绿头苍蝇般让人不磢,他冷冷道:“我不是学的法律,我学的是计算机!”
王茂林拉长了音说:“哦……”他慢慢缩回身子,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不一会工夫,王茂林一会想站,一会儿想坐,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似乎欲言又止。张小强看父亲无事,在闭眼休憩,自己便坐在一旁捧书阅读,丝毫不理睬王茂林。
王茂林无聊,便望向哥哥,想从他身上找点话题,当他看到王茂树低头坐在床头,再次“哧”一声拉开胳膊上的护板,端详着自己胳膊上纱布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哥哥床边,大声问:“你尿尿(niao sui)哟?”
哥哥正在聚精会神研究那块纱布和护板的松紧,听到声音后抬头回答:“啥?我不喝水啊。”
弟弟大笑,嘲弄道:“问你尿(niao)尿(sui)么,你说喝不喝水!你说,这聋人怎么得了?……聋人会捋,借坡下驴……”
哥哥偏过头,支起耳朵问:“你说啥?”
弟弟提高声音再问:“你尿(niao)尿(sui)哟?”
哥哥这回听懂了,回答道:“不尿啊!等着我尿尿的时候我告诉你就行!”
弟弟却更靠近哥哥,大声说:“我得和你说个事啊……我给村里打电话了,可是电话打不通啊!都到现在了,好几天了,除了上次交上手术费之外,大队里也不来个人……临来给了我三百块钱,现在也花光了……所以,我不能继续给你陪护了,连个说法也没有……”
哥哥瞪着白眼睛问道:“啥?你不给我陪护了?……那谁给我陪护啊?我自个在这能行么!”
弟弟说:“我告诉你啊,不是我不愿意给你陪护啊,首先你得清楚你是个‘五保户’啊,我都打听了,在别人村子里,‘五保户’的陪护费是八十元啊……你再看看我,虽然咱们是亲兄弟,但是你也是‘五保户’,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法律上,给你陪护也得给费用,不能干陪护……”
“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啊,哪能撇出一个大劳力来专门伺候你,大队里却连个说法也没有,好像我欠着该着你的,这算啥啊……这些大队里的人也是,这都几天了,才给了三百块钱,早花光了,连个人也不来,打电话也不接的……我不能又赔钱又赔时间在这里干耗哇……”
哥哥问:“临来的时候,大队里没跟你说明白么?”
王茂林不听则可,闻听此言,立刻在病房里指着天花板,跳起双脚大骂道:“说明白!说啥明白啊,他们本来就没长好心眼,说白了是在坑我!稀里糊涂的把我给弄来了,他们却撒手不管了!”
“那你也不能走哇……”老头道。
“不能走?”王茂林叫道,“这么说吧,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任何义务去照顾你,虽然是亲兄弟,亲兄弟也不行,亲兄弟也得讲理……妈了隔壁的,再惹恼了我,我就打城市热线,号码我都要来了……你看看,号码现在就在这张纸条上(说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写有号码的小纸条)……哼,老百姓们有处说理去啊!”
“他们也许忙,”老头道,“你再打电话问问?”
“问个屁!”王茂林吼道,“我都打了好多遍了也没管用,我还得回去,跟他们当面谈!妈的,从现在起我既没有哥,也没有人,我是独人一个……我一定要挣回给‘五保户’陪护的那份钱……现在我在干啥?就跟傻逼似的,好像我成了应该的了!”
王茂树进退两难,低头不语。既想支持弟弟,又害怕他真正离开。
弟弟对哥哥说:“这次说啥我也要回去了……回去跟大队里再反映反映,光这样靠着不行……你是‘五保户’,别村里陪护都是一天八十块钱,到我这里就应该一样……我非得回去反映反映!”
哥哥无奈,知道留不住,抬起头表现出很大度、很慷慨的样子说:“好,去吧,快回去吧!说实话你不该来呀,你这是朝巴啊!别人陪护给钱,到你这里不给钱还行!”
弟弟在临走前还在嘟囔:“五保户五保户嘛,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嘛,哪有扔到医院就不管的道理……有个事我还没告诉你,听说为你这病园区里给拨了两万元,可到现在连一分钱也没见着,谁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刚才出去我还见到一个富人牵着一条狗,狗身上都穿着花红柳绿的,有人给吃、有人给穿,这到了医院里,人还不如一条狗了……”
王茂林说完,丢下一屋子的话语垃圾,迅速收拾好他东西,抚抚袖子摔门而去……
就在摔门的刹那,张小强还在想,王茂林,他真就这么走了?那架式就像在上班出门之前,拎一袋子垃圾顺手扔在垃圾箱里,然后头也不回,义无返顾地离开?那袋垃圾已然与他无关,他要的只是上班、只是挣钱!
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吃中饭了,他就如此果断地走了。别说对医生或护士,就是对同病房的张祖华和张小强都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或者留下一点钱,委托别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帮助他亲哥哥买点饭吃!
但这一切都没有,王茂林就这样决然地离开了,仿佛过来一阵风把他刮跑了。
或许他很快就会回来吧?张小强天真地想道。谁知,他这一去,竟然是两天半,是的,你没看错,的确是两天半……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将一个下肢脉管炎不能行走,上肢骨折不能执物,身无分文的七十二岁老头孤零零地扔在医院里……
时钟却是无辜的,依旧嘀嘀嗒嗒向前行走。
王茂林走后不一会,上午十点来钟,护士入,问道:“王茂树?”王茂树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护士看着王茂树说:“打吊瓶了……”说完,扬了扬手中的药瓶。
王茂树颓唐无力地摇摇头说:“护士,我不打了,我不打吊瓶了……”
护士问道:“为啥?”
护士查看四周,又问:“王茂树家属?王茂树家属呢?”
张小强说:“说是回家了……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王茂树说:“护士啊,我伤口很疼啊,疼的一跳一跳的,快给我两片止疼药啊……我受不了了……”
护士无奈地说:“好的,你稍等一会!”说完放下药瓶离去,一会儿再转回来,手里拿着一板止疼药片。护士问:“你有水吗?”
老头回答:“我没有水啊,向邻居要点吧……”张小强赶紧提起自己的暖壶迎上前去,向他的杯子里倒了一点水。等老头把药片咽下去后,护士问:“现在给你打吊瓶?”
老头突然拉住护士的手说:“护士啊,你先别给我打吊瓶了……你行行好,帮我给村里打个电话吧……我没有钱,又没有人,刚才给我伺候的人又走了,不管我了!我这不是活受罪么!……这吊瓶我还打啥?打吊瓶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行行好,赶快把我活埋了吧!……要不就把我弄走吧,我不能给你们医院添麻烦……”
护士惊恐地抽出手来,安慰道:“好,大爷,你先别着急,我去给领导反映反映去呵……”说完,抽身急速离开。
第七卷 第25章 我来陪护你吧
王茂树并未结束,他越说越激烈,此时掀被子伸腿,叫道:“我非得说道说道不行……村里这些狗日的,不治治他们不行啊!我回去,我得回去,我回去我就不回来了,爬也要爬到他们的炕头上……那个谁……”此刻,他指着张小强说,“你,帮我把床挡撤下来,我要出去说说……”
张小强无奈,上前将床挡帮其撤下。老头哆哆嗦嗦地迈下床来,伸手指向张小强说:“小伙子,再帮帮我,把我扶到医生那里,我非要去说道说道,非治治村里那些狗日的……”
张小强不帮吧,见其苍老可怜;帮吧,感觉有点助纣为虐,正在进退两难、手足无措之际,两位护士进入病房。
两位护士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王茂林,护士任莹莹关心而温柔地问:“大爷,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给我说说……”
王茂树捶胸顿足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个‘五保户’,俺兄弟来陪护我,村里也不说事,不给俺兄弟陪护费,好几天了,连个说法也没有,俺兄弟只好回去了……护士啊,你行行好,你帮我打几个电话,让他们来付陪护费……我要不是伤了,我就去了……护士,你行行好吧……”
任莹莹劝道:“大爷,你先别激动啊……你这样激动,对伤口也不好啊……事情要慢慢地办,光着急也不行啊……再怎么着,也是身体要紧……这事情,就先让你兄弟办着,你还得治病……”
王茂树吼道:“我还治病,我治啥病!要是光这个弄法,我活都活不了,还治什么病!”
护士刘红惠也劝道:“任护士说得对,凡事身体要紧,你兄弟不是回去了吗!这回说不定正在办着这事,他那边要是办完了,你这边却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反而糟蹋自己的身体,岂不是对不起你那兄弟吗?”
王茂树火气慢慢消散,重新将腿盘到病床上,在两位护士地搀扶下,慢慢地躺在床上平静下来。
任莹莹凑上前问:“现在给你打上吊瓶?”
王茂树拒绝道:“不打!事没办完之前,我是不能打吊瓶啊……你们两个护士要是真为我着想,就赶快帮我打打电话,催催我们村里……”
两位护士摇摇头,无奈离去。
王茂树自己坐在病床上依然针对医院、村里和园区大放厥词。张小强沉默,无话可说。他仍然是捧起他那本《人生哲思录》,在那种对人生深沉的思考中,尽量屏蔽那些外来无谓的、无意义的干扰。
阳光一点一点攀升,时间一点一滴离去。吕康康摘下耳机,一瘸一拐地在病床前徘徊,想必是在考虑要去食堂买饭呢?还是去外面的饭店大吃一顿。张小强看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三十分,该到饭点了。张小强望望父亲,发现父亲也在看着他,张小强起身道:“饿了吧?我去买饭!”
说完,他看一下王茂树,他正低头,落寞而阴冷地沉默着。这个点,看来他的兄弟是不会来的了。
张小强走上前,问王茂树道:“这个大叔,我要去打饭了,你吃啥?我给你打点饭吃吧?”
老头摇摇头,摆摆手说:“唉呀,我不吃你的,吃你的我不丢人嘛!”
张小强轻声说:“不要紧!”说完这话,他心说:难道你丢的人还不够多么?
可就在“不要紧”的那个“紧”字尚未出口时,老头突然嗷嗷地痛哭起来:“唉呀!我的娘啊!没有管我的了!我没有钱啊!没有人啊!伺候的人都走了……我又没有钱,别治了,还治啥!你们快给他们打个电话吧!我连午饭都没有了,我还治啥治……我的娘啊,没有人管我了啊……”哭声难以想像得高亢、凄惨、悲壮,震动着医院的整个楼层。
张小强站在窗前,背对着病房,眼望窗外,悲愤道:“真是人间惨剧!”
吕康康干脆重又靠在床上,偶尔抬头看看,随即低头不语。
老头继续大哭,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流下哪怕一滴眼泪。他继续哭道:“我没人管了,我还活啥啥!我脉管炎,我手又骨折了……”
张小强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骨折?你的手骨折?其实,骨折的哪是你的手,而是……人性!”
楼道里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杂乱声,医师姜必昌和众位护士闻听哭声而来,匆匆撞破房门冲进病房。在众人地包围中,王茂树闪烁着干瘪的眼神和挤出满脸的皱纹继续哭诉着。张小强心下厌恶,于是轻轻地分开人群,走出病房,去食堂买饭。
他走进食堂,花了不少时间,买足了三份饭,一份是父亲的,一份是他自己的,另外一份,则是无偿免费给王茂树的。他并没有权利和义务去帮助王茂树,也并没有别人在乎他是否有权利或义务去帮助王茂树,但他的一颗良善之心驱使他这么做,而且并未存取一丝一毫的企图回报之心。
可就在他费心买饭的时候,医师姜必昌郑重地安慰了王茂树,并热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委托这里赖在医院里长达十个月之久的另一位病号茶园孙,为王茂树买中午饭。王茂树这才终于平静下来,姜必昌和众位护士终于安心地下班回家。那位无所事事的茶园孙也乐得如此,手中紧握着姜医师给他的20元钱,屁颠屁颠地跑去食堂买饭。
茶园孙何许人也?又为何说是赖在医院里长达十个月之久呢?
据说这个姓孙的病人,只有一个侄子和侄媳,不过他也是茶园村的一个“五保户”,平时独自为生,跟侄子并不常来常往。此人好吃懒做、独眼,年龄六十多岁,住在两间半的土房子里,也不加修缮,房子几近坍塌,院子里杂草丛生。
一天,茶园孙外出到公路上玩耍,不小心被车刮倒,摔断了右胳膊和左腿。被肇事司机送到医院,管吃、管陪护、管医药费,并且还赔偿了一部分损失费,结果被侄子不明不白地拿走了,他个人未剩分文。
一个月后,医生要求其出院,但他想到自己手脚残疾、身无分文,家里的房子已经被大雨冲垮,于是开始拖延、不想离开。医院找到他的侄子,劝其说服其叔出院回家。但侄子却找到茶园孙,对其面授机宜,劝其赖在医院、混吃等死。
茶园孙没办法,只好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清楚,他回去后肯定无人照顾,他那个侄子拿他的钱可以,但尽心尽意地伺候他是不可能的。于是时间一晃十月有余。他独占一间病房,日常以捡垃圾和捡拾别人扔掉的馒头为生,将整间病房糟蹋得惨不忍睹。
所以,当他接到姜医生交给他的那二十元钱时,那种欣喜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了。他晃动着跛足,很快来到食堂,买好了四个馒头、两份菜,又飞快地转回来,将两个馒头一份菜放在他所住的病房后,才将剩余的两块钱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枕底,提着另两个馒头和另一份菜来到六十八号病床,交给王茂树。
正因为茶园孙买得简单,也跑得快,所以当张小强欣赏完各个菜品,再买上三份饭,回到病房时,王茂树已经铺开饭菜开始进食。
张小强略一惊讶,但还是将一份饭交给王茂树说:“我也帮你买了一份饭……”
王茂树夸张地推辞道:“小伙子,我不能吃你的饭,我不能吃你的饭……我已经有了……”
张小强真诚地说:“咱们是同一个病房,又是邻村,帮忙也是应该的……你就不用再客气了……这个你可以先留着,到晚上再吃……”于是将饭给他留到病头柜上,才张罗和父亲一块吃饭。
老头说:“谢谢,谢谢……”
张祖华说:“别客气了,这个年头,都不缺吃的喝的,三块两块的,就不用放到心上了……”王茂树于是埋头吃饭。
下午,张祖华闭眼小憩,发出轻轻的鼾声。张小强坐在折叠椅上专心地读书。忽然老头说:“唉,小伙子……”张小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老头说:“你帮我去叫叫护士吧!”张小强说好,走出病房叫人,但是心里忐忑不安:“老头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护士任莹莹入。老头说:“护士啊,我这吊瓶还得打啊,不打好得慢啊……”
任莹莹暗笑,笑着故意将军道:“你怎么又开始要打了呢?今天上午不是死活不让打?”
老头说:“别说了,今天上午我心情不好……也惹的大家都不高兴,你可别怨我呀……护士,你再行行好,给我打个吊瓶吧……”
护士笑道:“心情不好?呵呵,好,你等着……”不一会儿功夫,护士手拿药瓶入,熟练地帮老头扎针,老头很顺从地任其摆布,那神情,仿佛一位四、五岁被糖果哄顺了的孩童。
护士离开。王茂树很满意地紧盯着那晶莹的液体,一滴一滴注入自己的血管里。
看了半天药液,老头弯下身,“西西索索”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苹果,很认真仔细地用两手握住苹果,来回摩擦那只苹果,不一会儿,苹果被擦亮,老头端详了半天,找了一块颜色最鲜亮的苹果部位,然后很凶狠地咬了下去,口中“咔嚓咔嚓”之声聒噪着整个病房。
最后,老头转着圈很仔细地咬着那枚越来越细的苹果把,“噗噗”地向地面上吐着苹果的种子,直到再也啃无可啃的时候,“啪”一下将苹果蒂扔到距离垃圾桶一尺之遥的地面上。然后从枕下抽出一张他的兄弟从集上淘来的宣传小报纸,很仔细地擦拭他的头发、面部和手指。
报纸碎屑落的满床都是、满头满手都是。“啪”一下扔掉揉成烂团的报纸后,老头扑打扑打双手,搓一搓头发和面部,然后将被子上的报纸屑小心仔细地拍落到地面上。做完了这些事,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保洁员推开房门走进来,盯着满地的报纸屑一脸阴沉。老头不失时机地对保洁员说:“唉,这里都是我霍霍的,我没人啊,没人收拾!”保洁员皱眉,一声不响地开始收拾。
王茂树蜷着身子半坐半躺在病床,一不小心压住了吊瓶的细管,液体不再下滴,血液倒流,充满了半段细管。张小强正徜徉在飘渺的思考中,蓦然听到老头大喊道:“坏了,坏了,回血啦,回血啦!”
张小强吃了一惊,本能起身,迅速跑出门去叫护士帮助王茂树护理回血的事情。护士任莹莹到,她边伸展细管,边安放他的胳膊,对他说:“你不要动胳膊呀,千万别压着细管……”
王茂树说:“嗯,嗯嗯!”
护士看无法修复,当机立断将整个针头拔出他手面上的皮肤。血“哧”一下形成一道细线喷溅出来,撒到床单上。老头惊讶道:“唉呀!不行啊,你看我的皮都不行了,都脆了,你看看,这血哧哧的……不要给我打针了吧,给我弄点药吃吃吧……”
护士无语,半晌才说:“你呀,不动胳膊就可以,要注意不要压着细管,吃药的效果哪有打针效果好呀……”老头嘟嘟囔囔又说了不少话,护士无言以对,整理好软管后快速逃出病房。
护士走后,张小强走到老头跟前,指着床头前的呼叫器按钮对他说:“以后有事情,就按这个,按了之后,护士站那边就能听到,并且知道是哪床哪位病人,就会赶过来帮忙……”老头点头表示记住。
此时病房一响,探进一个人头,迟疑地望着病房里的人们,见到只有张小强在,于是一瘸一拐地拖进病房,那种神情和动作,使张小强想到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一只弱小的蜥蜴在钻出洞口的刹那谨慎地观察四顾,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迅速钻出洞口之外……
他穿着一件旧大衣,花白的短头发,甚至有一小半眉毛都是白色的,左眼明亮,右眼凝成一条小缝,似是没有视力。右手手腕蜷缩着,五指僵直,似是失去了抓握能力。左腿弯曲,走路一摇一晃的。
他观察了一下病房的人们,然后把眼光对准了王茂树,用一种不愿开口又不得不说的口吻道:“老哥,你兄弟走了是吧?你这离了人不行啊……我来陪护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