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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8章 病得不轻

    于是在主管的安排下,张大强走在最前,手持缠满黄钱纸的柳条哀杖,带领着大家静默无声向门外走去,站在胡同里迎接,不一会儿,汽车前来,缓缓倒进胡同。
    “快哭啊,还愣着干什么!你三叔都来了!”主管对着张大强喊道。听到命令,张大强怔了一下,接着回过神来,呜呀一声大哭起来,后面的亲人们的哭声相继而起,仿佛堤坝被冲开了一道口子,洪水呼啸而来般,刹那间悲声一片,在悲声震撼中汽车缓缓停驻,有人掀开了后厢盖,主管上前,抱出一方白玉质的骨灰盒。昔日高大的三爷,便缩在那只冰冷的小盒里。
    “三叔啊!三叔啊!”张大强大哭着扑上去,双手接过了骨灰盒,哭罢多时转身走回院子,将骨灰盒摆在供桌上,供桌上摆着一副死者的照片,那照片慈眉善目、面露微笑,应该是张祖庆之前早准备好的。
    这时主管上前,向大家一摆手,示意大家别再哭泣,于是大家大多数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闸片蓦然落下,阻住了汹涌的洪水。然而,大姑张祖秀和二姑张祖玉的哭声仍然莺莺燕燕,接续着戏曲名种般的那种哭腔。
    “三哥哎……三哥……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哎……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再也不管我了哦……留下你的妹妹孤苦伶仃……”
    唱腔依然首句尾腔上扬,二句尾腔跌宕,三句之中缠绵曲折、富于变化、尾腔转折起伏、富有韵味,在哭泣中述着故事,于好听里蕴着悲凄。正在此时,内心在赞叹这哭腔的张小强却听到主管在一旁吩咐一人道:“快,上前劝住大姑、二姑,别让她们再哭了……我害怕她们再嗝喽一声昏过去,大家又得乱一阵儿!”
    于是有人上前,挽住了大姑、二姑的胳膊,小声地劝止着,大姑、二姑当然不听,反而抵抗性地提高了哭声,唱腔因此高亢嘹亮、如怨如诉、更催人泪下。小辈们快步上前,纷纷挽住大姑、二姑的手,在她们面向天空持续的哭泣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们扶进屋子里。过了好久,那哭声才止住。
    至此,第二场大哭泣告一段落。时间已到中午。
    接下来,厨师掀开一口大锅,从锅里面飘出浓烈的猪肉炖豆腐的香气,厨师宣布道:“开饭了!”于是大家各自拿一只饭碗纷纷上前,排着队手执铁勺捞取着大铁锅里的肉豆腐,然后从一旁的笼屉里摸一只白面大馒头,捏一双筷子,各自找地儿坐下或蹲下大吃起来。边吃边啧啧称赞着厨师的手艺。
    有人笑谈道:“本不想来帮忙的,但一想到厨师炖的肉豆腐,我就来了……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并不是冲着给人家帮忙来的,也跟我一样,是冲着这喷香美味的肉豆腐而来的。”
    这个厨师是张家村的人,每逢白事,便被请来帮忙,仿佛成了葬礼白事的御用专职厨师。当然,他的豆腐炖肉做得特别好,大家都纳闷,为什么普通的猪肉和豆腐,到他手里后,怎么就能做得那么美味呢?据说有人在家里学着做过,但怎么也做不出他的味道。
    所以,那人那话虽然是开玩笑,从侧面则突出了这种豆腐炖肉的可口程度。
    大家在说说笑笑中愉快地进完餐,日已过午,该是举行下半部分葬礼的时候了。主管摸摸饱胀的肚皮,那里面盛了两杯白酒、一大碗豆腐和一只大馒头,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举手大声宣布道:“大家准备,各就各位,伺候孝子贤孙们举行支路仪式!”于是,大家纷纷放下饭碗,各行其事。
    孝子贤孙们披麻带孝,手拄哀杖,从屋子里鱼贯而出,排成长队,准备出发。待主管一声令下,队伍前方有端着托盘、提着灯笼的两个年长者领路,一侧有挑饺子桶的徐徐跟随,队伍里不知谁轻声泣了一下,如睡梦中的寒蝉不小心擦了一下鼓膜,这是个引子,也是个前奏,更像个导火索,随着这一声细微的抽泣,蝉响即刻噪响整片密林,整支队伍均撕心裂肺般大哭起来。哭声中,持灯笼与托托盘者将他们带到张家村西头的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向东贯穿整个村庄,向西则通向一片工业园区的建筑,不像前几年,这条路向西曾是一片旷野,遥远处依稀横着一两座土黄色的村庄。所以不知怎的,这令张小强感到不爽,因为他年少时经常站在这个路口向西眺望,那一片无边的辽阔无数次让他心境明彻、心中鼓胀着不切实际的伟大梦想。但现在不同了,远看去便是工业园厂房的白墙灰瓦,厂房里橙红色的吊装设备和各种支架将那片澄净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碎,就仿佛割裂了自己的豪迈希望。
    也正因为如此,令张小强在惶惑犹疑:在西方被工业园各色建筑和支架切割阻挡的前方大路上,那些逝者们真能不受阻碍地一帆风顺、绝尘而去么?
    主管曾说:“那些死去而移驾西方的人们不是用走,而是用飞的!”
    但愿如此。
    不管张小强如何东想西想,早有帮忙的人员将纸扎的马匹和车辆拉到十字路口中间,竖着几捆黍草,是用来喂马的,之后有人将张祖庆生前的棉袄衣物拿来几件,放在纸草车上,有人在这些车马外围划了一道圆圈,将车马护住,意味着这些车马只为死者所有,别人或别鬼不能窃取或抢夺。
    接下来,早有人在一旁安置了一张椅子,主管将张大强喊出队伍,递给他燃着的三炷香,示意他站在椅子上为死者支路。对于这项仪式,张大强很是熟悉,因为已经做过几次了,只见他接过燃香,在主管的搀扶下,伏着腰身,哭哭啼啼地挪向那张椅子,闭着眼睛向天,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爬上了椅子,之后举着燃香向西方三次朝拜,口里哭喊着:“三叔啊,西方大路去……”
    喊完后,主管将张大强扶下椅子,挽着他再次归队。
    此时,有人递给张小强一张白纸,上面印着十几行黑粗文字,让他念念,张小强看时,发现是“死者与玉皇大帝的租赁合同”,张小强大声念着,向大家宣告着,合同内容如下:
    “玉皇大帝道德仁心、怜悯世人,值此张祖庆去世上登天堂之际,特将一红一白两匹御用天马、御车一辆、御手一人,租给张祖庆使用,租价为神冥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租期为人间至天堂的全程时间,并确保张祖庆的各项安全,当张祖庆上登天堂后本合同失效。”
    张小强正在念合同中,有人已在场中点燃了那几捆黍草,火苗迅速升起,燃着了车马、纸钱和衣物,火焰随之腾空而起。火光中,主管安排送葬的队伍停了哭声,绕着那道圆圈转动。念完合同后,张小强将那纸合同丢进了火焰,在退回队伍间,那纸合同已经焚化成了灰烬。
    绕过几圈后,场中的一切尽化为灰,主管一声令下,亲人们再次痛哭起来。这时候,依照天马御车的速度看,逝者应该已经到达了天堂的外围。哭声中,主管带着整支队伍返回院子。
    第三次大哭泣宣告结束。
    不久,坟场上的开坟人员打来电话说坟墓已挖掘就绪,可以进行最后的埋葬仪式了。主管又一声令下,孝子贤孙排成队伍,张大强抱着骨灰盒在前,将其捧到了车上。汽车远去。众位亲人、帮忙人员各自上车驶向公墓。
    公墓里苍松翠柏凛然、黑色的墓碑鳞次栉比。众人下车,簇拥着亲人们来到挖好的坟前。这时,有人拿来一个纸草妇人,将之交到张大强的手里,由张大强交给安墓之人。张小强起始对那个纸草妇人感到纳闷,嫂子常明芬在一旁悄悄解释道:“三叔独身一人,死后总不能也是单身一人吧!那样的话,在天堂多冷清啊,所以要给他找个妇人,跟他作伴……这个纸草妇人就是他的老伴儿,到时候会放到他的骨灰盒旁,两人合墓。”张小强这才明白。
    之后经过再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哭,骨灰盒和那枚纸草妇人被放入石质棺材,上面覆上铭旌、撒上五色粮食、泼好饺子汤,在众位亲人的哭声中合墓、堆土、插上无数支花圈。
    为了简化葬礼,主管吩咐将三七、五七一块举行完毕,葬礼仪式终于完成,孝子贤孙脱去孝服。
    回家前,张小强前再次望了一眼墓地和那些扎眼的花圈,看一眼西方残阳如血,公墓内暮色葱茏。有帮忙人员在他身边叹道:“走吧,别看了,再看你三爷也回不来了,他这辈子终于结束了。”
    想想也是,张小强戚然想道,昨天的三爷还是活生生一个男人,今早便成为冰冷的尸体,之后化为一抔骨灰,在车马焚烧中,其灵魂脱离**而被御用车马载入天堂,其骨灰被埋入坚硬的石棺里。
    一个人,完全可以用这几步概括他的人生。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张小强千思万绪,还不肯走,身旁那人劝道:“走吧,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我们……早晚也会到这里来的……谁也逃不了的。”
    谁也逃不了的!
    听到此话,张小强反而感到了轻松,之前的千头万绪刹那间远去。是啊,虽然荒谬、不可理解,但反正大家都逃不了,都会被那简单的几步概括为整个一生,那么何必去想呢?何必去想之间深藏的历史感?去感慨其间蕴着的人生死灭呢?
    说到底,人的出生,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个奇迹,其完全是被动的,也是偶然的,仿佛是注定的,人的生命或许来自一次父母精心的经营,更或许来自两个不谙男女的所谓爱情相互碰撞的两位异性小年轻的冲动。却终究是来了,而来了后,在这个世上走过一生,却必然要死。
    既然必然要死,那么,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地活!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父母的苦心经营或无心插柳的偶然奇迹呢?
    从坟墓和逝者身上能够悟出这么多道理,倘若放在一个哲学家或文艺小年青身上,他们或许会称赞张小强的善于思考和多情,但要是放在张天津身上,张天津会直接怼骂过去:“小强哥,有句话我不该说,但……你就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一行亲人坐车赶回家中,与张祖庆同辈的兄弟妹妹们在家等候着,因为是平辈,不适合跟去墓地,就在家里等着,等到小辈们次第返回,他们仍然面露悲色,见到上辈们依然急切地询问着墓地的情况:仪式顺不顺利,逝者走得安不安心。
    不一会儿,亲人全都集中在屋子里,张小强发现,尽管葬礼已经宣告结束,大家仍没散去,就连那位痛恨生前的张祖庆的狄金花也坐在炕头上,拉着脸,满面肃穆之色。难道大家都在深切缅怀三爷么?张小强无趣地想。但又不便发言,又不敢离去,于是杵在一旁听动静。此时大家沉默着,屋子里仿佛笼着一层阴云。
    “大家都到齐了,”坐在一旁的大姑张祖秀忽然开口道,“那就开个小会儿,讨论讨论三哥的身后事儿……那,二哥,你说说吧,下一步怎么办?”说这话时,张祖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六嫂狄金花,似乎很不愿意她坐在这里,质疑她为何还坐在这里,但又不便赶她走,并且接下来的事不得不说,所以张祖秀的眼光像一根针撩了一下狄金花,但狄金花耷拉着眼皮,假装没看见。
    听到大妹话后,二哥张祖昌皱了皱眉头,无奈道:“大妹啊,我看这事儿你来说吧,生前三弟最疼的是你和祖玉,这事儿你就来定吧……我们大家都听着。”说完,二哥向周围扫了一眼,身旁的五弟张祖华和六弟张祖荣低着脑袋没有言语,显是同意了二哥的安排。
    “好,”等了一会儿张祖秀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我就说了……三哥去世后,当着大家的面儿,我和二妹祖玉查了他的口袋,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两千多元钱……”
    听到这里,张小强蓦然明白了六婶儿狄金花之所以不走的原因,大概在搜查张祖庆衣袋的时候,她就在那紧盯着不放吧!如今葬礼已定,接下来当然要谈钱的事,她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另外,我们翻了他的抽屉,又找到了一千多元钱……”张祖秀继续道,“再就是散放在桌子上的零星角票和床上的十块八块儿,总计是三千八百四十四元……另外,三哥是五保户,村里又补贴了一千五来办这事儿,所以一共是四千三百四十四元整……”
    “你算错了吧,他大姑!”六嫂狄金花突然插言道,“是五千三百四十四元整吧?”诸人沉默,张祖秀冷漠地望了一眼狄金花。
    “对,六嫂,”张祖秀道,“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你真是好算子!……我更正一下,总计是五千三百四十四元整!那么……”

第109章 这余钱咋分呐?

    大家望向张祖秀,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各自怀着心事,有人怀着鬼胎。
    “当然……”张祖秀道,“葬礼需要花钱,本次三哥葬礼,从起始到最后一共花费了两千三百七十六元整,那么跟之前的五千三百四十四元相减,还剩下……六嫂哇,你脑子最灵活,你算算还剩多少啊?”
    六嫂狄金花听到大妹张祖秀的话后,竟不以大妹有意揶揄她为耻,反而认真心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五千三百四十四元,减去两千三百七十六元……呃……八、六、九、二……呃……算出来了,还剩下两千九百六十八元!”张小强看到六婶儿挥舞着双手,言语间甚是自信得意。
    “很对,”张祖秀道,“不愧是我的好六嫂,和我拿计算器算出来的数完全一致!六嫂哇,你真是一把管帐算帐的好手啊,依我看,这笔帐是不是应该由你来算呢?”
    “不不,你算就行,”六嫂忙摆手道,“这里有那么多哥嫂,还轮不到我来算帐。”
    “你知道就好!”张祖秀心道,接着大声说道,“好,那么,六嫂,对于我之前算好的总计花费两千三百七十六元整,你还有疑义么?倘若有的话,我希望早提出来,别等大家都算完了,你再不满意?”
    “没有疑义,”六嫂道,“各项花费的单子我都看了,我看见记账的人拿计算器一项一项累加的,没什么问题。”
    “嗯,那就好,”张祖秀道,“不过,六嫂你可真上心!”
    “我不上点儿心怎么行,你怎么知道那些算账的上不上心,糊不糊弄你?”六嫂道。
    “好,”张祖秀道,“家里有这么个上心的六嫂真是让人放心……那么,一切看来都没问题了,既然六嫂都全程上心了嘛……”
    听到这里,张小强转头偷偷望一眼坐在一旁的六叔张祖荣,发现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他始终没说话,也许他认为辩解后,或许更坐实了他老婆狄金花的贪婪和琐屑。
    “既然这样,那么再说下一步的问题……”张祖秀道,“对于这剩下的两千九百六十八元,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呢?”说着,张祖秀环视了一眼所有人,然后望向二哥张祖昌、五哥张祖华和六哥张祖荣,因为这几个人的意见和建议才是决定性的。
    但谁也没开口,因此令张小强觉得很不正常。在他印象,这种小事处理起来又有何难?平分不就行了么!按户或按小辈们的人口,有一个算一个,均分即可。但大家都没说话,张小强觉得:大家不说话的原因,要么各自谦虚,要么在仔细权衡某种处理方法的利弊,要么各自心怀鬼胎。
    “既然二哥、五哥和六哥不说话,那我提几个建议供大家参考,你们看怎么样?”张祖秀问。这时六哥张祖荣说道:“好的,你说来大家听听吧。”二哥张祖昌也默默点头,表示同意。五哥张祖华似笑非笑地看看二哥,表示无所谓,怎么都行,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没意见。
    “关于如何处理这些钱,我有三个建议,”张祖秀道,“第一是均分,按户头来分,我指的户头是我们这些兄弟妹妹,二哥、五哥、六哥、我和二妹祖玉,一共五个户头……当然,大哥一直不在,也联系不上他,当然不能算他,另外在不同县城里的四哥已经去世,本次虽然喊来了他的闺女,但葬礼一结束人家就走了,这些小钱她们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就只有咱们这五个户头,剩下的这钱按户头均分……”
    “大姑,我看这样分法总是觉得不大合适。”常明芬在一旁插言道。听到她的插言,张大强在一旁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但常明芬并没有多嘴,说完这句话后就沉默了。看来,她只是提出意见而已,只给大家留了充分的想像空间,表明了自己在众人中的重量,并保持着应有的礼貌。
    “不要紧,”大姑张祖秀笑道,看来她对这个侄媳妇常明芬抱有好感,也承认她在这个大家庭中的重量,“我也只是提出建议而已,你可以听我先说完,然后大家再讨论。”
    “好的。”常明芬郑重点头道,眼神里闪烁着对大姑的尊重。
    “第二个建议也是均分,”张祖秀继续道,“不过不是按户头,而是按人口,将刚才我们说的五个户头里的人口,不论老少都汇总起来,有多少个算多少个,均分这些余钱……”
    “那不合理吧,”六嫂狄金花插言道,“你和二妹祖玉远嫁他方,都是外姓人了,要说你和孩子分这余钱还说得过去,难道你孩子的爸爸也有权利分么?”
    “六嫂你别激动,”大妹张祖秀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丝冷笑道,“关于这点,早就知道会有人不同意,所以我早跟二妹祖玉商量了,关于这条分钱建议,我和二妹包括孩子的爸爸都主动弃权,跟这些余钱都没关系,就是觉着三哥生前很稀罕我们这些孩子们,所以只给他们各自留一份……我想,即使三哥在天有灵、泉下有知,我这样安排他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六嫂听到这话后不再言语。
    “……还有最后一种方式,”张祖秀接着道,“就是既不按户头,也不按人口,而是按功劳:即根据大家对三哥生前各自做出的功劳而分钱,当然,谁的功劳大,谁分钱最多,谁要是没付出,干脆没有钱!……好了,三个建议我都说完了,大家来讨论一下按哪种建议更好吧。”
    张祖秀话音甫落,大家立即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各自私下里谈论着意见,整个场面仿佛老师离开后的小学教室,翻天沸地的。
    “二哥,你觉得这三条建议哪样好?”张祖秀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提高声音问向二哥张祖昌道。
    “这个?”二哥迟疑着,作为大家庭中的最长辈和最年长者,他必须考虑和权衡大多数人的想法,因此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说道,“大家讨论讨论吧,都发表发表意见。”
    但大家依旧各自成堆成簇叽叽喳喳,没人出头向大家发表自己的看法。
    “大妹,”六哥张祖荣突然道,“既然你提出了三项建议,那么你一定进行了思考,你呢?你是什么看法?你倾向于哪条建议?”
    大妹听到六哥的提问微笑不语,却转头对常明芬道:“芬儿,我刚才说我第一条建议不合适,你说说为什么不合适?”这时常明芬抬起了脑袋,眼睛里放射着亮光。
    “我是这么觉得的,”常明芬道,“当然,我这想法也许不对,大姑,我也不是挑你的碴儿……我就是说说我的看法……刚才你说要按户头均分,是有一定道理,可是我想,从你给出的第三条建议上,你也一定考虑到了这条建议的不合理性,那就是……这种分法只强调了继承方面的合理性,而忽略了个人的付出、功劳和苦劳……也就是说,我们的家庭这么大,户头这么多,在三叔生前的生病期间,每个户头对他的付出和贡献肯定是有所不同的……那么,既然贡献不同,付出不同,分钱却相同,那么那些贡献多的不就白白贡献了么?要这样的话,假如三叔泉下有知,他的心里自然有笔明细账,当他看到他的钱分给了没有给他贡献的人,他也会不开心的。”
    “有道理!”张祖秀赞道,“有功者有钱,没功者没钱,是天下至公的道理,否则的话,没功者也有钱分,那谁还会去作功!……那么既然这样,芬儿,你同意那种建议呢?”
    “第二条和第三条建议都可以,”常明芬道,“我就是对第一条建议有意见!”
    此时,张小强偷眼看看六叔和六婶儿,发现他们的脸上各自精彩,红一阵白一阵的,纹纹道道里蕴着丝丝阴沉。
    “照你的说法,”六婶儿面向常明芬道,“第二条和第一条也没啥区别……你想想看,这有啥区别?不就是谁家人多谁赚便宜么!倘若连孙子辈儿的也算上,还不是你家人最多,当然你会同意!而第三条讲论功行赏,你自认为你家功劳最多,当然也会同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
    “六婶儿啊,”常明芬面色不变道,“是,我们家人口最多,当然比别人赚便宜,这我承认……那么,咱们就只有选择这三条吧,论功行赏,这最公平、也最合理……既然六婶儿也不同意第二条,那就选择第三条,这是我的最终看法!”
    “不行!”六婶儿道,“我算看出来了,无论是他大姑张祖秀,还是你常明芬,还有整个大家庭,分明是跟我们作对啊!都在故意排挤我啊!我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合起伙来挤兑我?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可留情面的了,我要求用第一条,就是按户分!按户分是最合理的,既避免了根本没有什么功劳的孙子辈分钱,又符合继承上的法律,只要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就都有权利分那份继承钱!”
    一时间,大家陷入沉默。
    张小强望望大家,内心很是无语。他本来只是本着看热闹的心情,本着根本不要这钱的心理,一是钱并不多,似乎不值得争抢;二是试图用自己的慷慨大方感染一下大家,让大家暂时稍微忘掉些许自私和利益,让分钱回到正常合理的轨道上来,才不至于辱没了三爷的未寒尸骨。但现在想来,无论他再如何大方,即使自己再拿出两千九百六十八元来让大家平分,以达到让大家和睦的企图,那也是无用的,因为钱数越多,亲人们就会争得越烈,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也就是说,与钱多钱少无关,争抢是必然的。倘若钱多,他们会说因为钱多,所以要争;倘若钱少,哪怕一分钱,他们就会说这哪是钱的事儿,这是原则问题。
    看到大家这样,看到这种场面,张小强痛苦地想到了达·芬奇的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从而是变得愤怒起来,使他毅然放弃了自己想要放弃分钱的那种荒谬想法,心说:一定要参加分钱,否则,那些钱,无论多少,都会落在一些不该拥有那些钱的人手里,那就是对钱的大污辱!
    “既然这样,”常明芬突然打破沉默道,“那我们大家投票表决吧,投票最公平,国家领导人的选举都是这么执行的,应该是最公平的……同样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大家投票决定!”
    “嗯,”张祖秀道,“这个方法好,我支持芬儿的提议,让我们来投票决定!”
    “我不同意!”在事情变得不可控之前,六婶儿大叫道,她明知投票的结果必然是第三条建议,因此哪能甘心,“就是分个钱而已,谈国家领导人的选举干什么,我同意第一条,按户头最公平合理。”
    场面又隐入僵局。
    听到这里,张小强再也忍不住了,向前一步蓦然大声道:“好了,大家别争吵了……我们大家都怎么了?就为了这点儿小钱,里里外外都掰扯不清了?看样子还要动手打架,然后让外人笑掉大牙不成!”
    听到张小强的发言,大家静了下来,他是大学生,他在外工作,自己又盖房子买车,还能顶着村子里的压力盖了新房子,还战胜了狗腿子张寿堂,他的发言一定会有让人信服的新看法。所以,大家静了下来,望着张小强,听着他怎么解决这个从分钱这个小事上所起的大冲突。
    “外面帮忙的还在外面忙活着,那边还要等着收院子,最重要是三爷刚刚入土尸骨还未寒,”张小强继续道,“我们却在这里为两千来元钱吵成一锅粥,就等着分他的钱,你们不觉得这很荒唐么!”
    大家的头低得更低了些。
    “在分钱这件小事儿上,我觉得,我们越是浪费多一分时间,就像对我三爷多一分污辱,咱们这是在向他未寒的尸骨上吐痰呐!他死了从此去了,留下我们一个个就像是跳梁小丑,说出来也不怕泉下有知的三爷笑话煞!”张小强大声道,“面对这个局面,我想尽快结束它,因此我想说句公道话……”
    大家不约而同抬起脑袋望向张小强。

第110章 分钱行动终于落下帷幕

    “我认为,大姑提的建议是合理的,”张小强继续道,“她尽量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上,分别从继承性和功劳性两个方面提出了三条建议,想必是费了大一番心意,因此我本以为大家点个头就同意了,这事就圆满结束了……但是不然,针对这样的建议,仍然有人提出异议……”
    说着,张小强望了望嫂子常明芬和六婶儿狄金花,继续说道:“我嫂子认为第一条建议没有兼顾到功劳性;我六婶儿认为第三条建议忽视了继承性……那么我本以为第二条是可行的了,可六婶儿又说这条建议谁家人多谁赚便宜……到头来哪条建议你们都不同意!……依我看,嫂子常明芬对第一条建议的反对还情有可原,因为她家距三爷家最近,平常也没少帮忙,有条件提出意见和建议,但是六婶儿……我觉得你有点儿过分了……”
    六婶儿狄金花抬起了那张大冬瓜脸,从两个肿眼泡里挤出两道小眼睛的寒光来,射向张小强。张小强没理她,继续道:“六婶儿,我下面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就请你担待些……我想说的是,在座的众位亲人里,似乎大家都有资格对分钱的建议提出异议,唯独你没有……”
    “我为啥没有!”狄金花插言道,“你爸爸跟你三爷是亲兄弟,张海他爸爸跟你三爷也是亲兄弟,难道我们还差啥了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小强出手制止她道,“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我不明白面对瓜分三爷的钱怎么那么理直气壮!……六婶儿,我就问问你……我嫂子踏进我们张家门十几年来,时常对三爷嘘寒问暖,平常帮小忙、过节送饺子,而你有送过么?”
    “又是提到什么破饺子的问题,我就知道你们爱提这种问题……”狄金花嘟囔道。
    “是啊,”张小强道,“当然,饺子并不是好东西,那么,你送过么?即使不说送饺子,你嘘寒问暖过么?饺子是没有那么珍贵,但是包好又煮出来总得花功夫、花钱财吧?你呢?没为此花过功夫吧?还有……后来三爷生病,你也没出过力吧,当然,你有照过面儿,那一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你自问你的内心,看我说得对不对!”
    狄金花低了脑袋,气呼呼的。
    “当三爷生病时,又住院、又陪床、又拿药,你都没伸过手吧?”张小强咄咄逼人道,“这还不算,就在工业园兴起、三爷最虚弱的时候,你却向三爷提出一个最不合理的要求,要求他让出他的房子,给你闺女、给我姐姐盖房子……我就奇怪,当时你提这个要求之前有没有考虑到整个大家庭?……是,你闺女在外没有房子住,而村子里又不批屋场子,所以你疼闺女,所以就想让三爷让出地基,让她好盖一座新房子,然后将三爷赶进那两间几乎二十年没住人的草房子……你当时说得很好,说什么当你闺女住进去后,顺便照顾着三爷的身体……”
    “难道这不很好嘛!”狄金花抬头叫道,“这又有什么不对!”
    “好?对?”张小强道,“倘若有一天她真盖了房子,并住了进去,你能确保他一定会照顾我三爷的身体?且不说你闺女和女婿天天在外打工,就说依你那么多年对待三爷的态度,你以为我三爷会真傻到相信你闺女能照顾他的身体?”
    “我是我,我闺女是我闺女,”狄金花叫道,“你怎么就知道她会不照顾?张小强,你到底想干啥?看你没大没小的,在座的还有那么多的长辈兄弟,你看就像整座广场上都盛不开你似的!”
    “先别反驳我这点,”张小强制止道,“咱们先谈正事儿,目前需要解决的不是我的态度问题,而是解决如何分钱,才能不让我们产生像狗咬狗一堆毛那样的杂碎问题,才能不致于让我们撕到一起从而让全村人看我们笑话的问题!……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你闺女的问题……好,就算你是你,你闺女是你闺女,你闺女假设比你强……”
    因为激动和气愤,张小强变得越来越刻薄。
    “她真能照顾我们三爷,”张小强继续道,“但你想过没有?……三爷是个独身人,是个无妻无子女的独身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这意味着他的兄弟姐妹、侄儿外甥都有继承他房屋和钱财的权利……但是,你让三爷让出房子给你那算怎么回事?真要到搬迁拆除的那天,是不是你的闺女会慷慨到将她所盖的房子平分为大家所有?恐怕不能吧?……既然不能,那么可以换句话说,实际上,你就是在纵容你闺女、或者伙同你闺女在侵吞整个大家庭的财产!……我这说法毫不客气、非常刺耳,但的确是事实!”
    “张小强!”一旁的六叔张祖荣突然暴起道,“你放的什么狗臭屁!”
    其他人也望向张小强,当然,其他人不是在质问他,而是在支持他,从他们那炽热、过瘾、解恨的目光中,张小强就看出来了,大家伙都在支持他,认为他说得对,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六叔,对不起!”张小强望向六叔,然而面色平静、波澜不惊,既然像张寿堂那种难缠无赖、社会上的小痞子流氓他都见识过了,难道还会怕自己的亲叔叔?“我不该说得那么直接,六叔,你先消消气,接下来我也改改我刻薄的话风,刚才的确有点像放狗臭屁……那咱们再说下边的事儿。”
    “正因为这样,”张小强继续道,“我三爷因此作了个决定,我承认在这点上他是正确的,他做了英明的决定,幸亏他没有答应下来这个无理的要求……倘若他真答应下来的时候,我那位姐姐盖好了新房子,恐怕我们都没地方办丧事了,据我对那位姐姐的了解,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在她的院子里办丧事……大家应该同意会我的观点吧?另外,在三爷生病的时候,我那位姐姐真会发扬风格,将他接到她的屋里去日夜伺候?我看不会!即使让我,我也做不到这点!既然这样,我那可怜的三爷就只能蜷缩在那两间近乎二十年再没住过人的快坍塌掉的旧房子里,届时我们众位亲人去看望他也没地方插下脚去……因为那房子太他妈小了!”
    当然,他此时加上了“他妈”二字,不是在骂人,而的确是在强调那房子的小。就那南北一米半的开间,进去两个小伙子恐怕就支不开了。大家沉默着,静静地听着张小强的话,仿佛在听一个沉痛的故事,张小强也被自己感染进了讲故事的氛围中,自然流畅地讲述着这个沉痛的故事。
    “当然,我那位姐姐肯定不会看着不管,关上新房子的门过自己的日子,她一定会端碗清汤寡水的挂面汤,里面连个油花也没有,更别说鸡蛋……然后趁大家都在的时候走进那两间小房子,像一位重要领导人慰问残疾人一样去看望我三爷……对不起,我又刻薄了,真不该!……说到这里,使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我记得这辈子我亲爱的六婶儿只给我家送了三次东西,一次是一挂点着后仅响了一枚的鞭炮;一次是煮熟了之后没滋没味的香蕉;一次是几乎没发芽的一小包黄豆芽……”
    “我忘了她为什么要送我家这些东西了,可能是将我爸爸好不容易拉来的两车嘎斯灰借去涂墙了?当然那不怨他,而纯粹怨我爸爸懒,好不容易拉了两车嘎斯灰,却散放在那里一年,最后敛笼敛笼也就仅剩半车灰?当然,六叔要是不用也干脆白瞎了,而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家的墙皮早就裂得像干了大半年的西湾塘底一样了……”
    这时,张小强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他的父亲张祖华,发现张祖华冲向他怒发冲冠,仿佛瞪着一个仇人。张小强不理,继续倾诉。
    “还有一次或许是六叔借了我家的驴,一天耕了三亩地?我记得用完一天后,连半棵草料也没喂就送回我家了,驴身上的毛就像被汗水泡了一样向下滴水……当时疼的我都要心碎了……是,那是牲口,就该往死里使唤它!我大叔张祖尧不是说过么,人有多狠,牲口有多壮,从这点看来,我六叔简直是我大叔这个伟人的伟大理论的践行者和拥趸者!”
    说到这里,张小强又偷瞥了一眼六叔,发现他的眼神像刀子,倘若真是刀子,张小强就肯定被劈成四五瓣了,但张小强不理,继续倾诉。
    “还有一次是什么来?哦,想起来了……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我父亲从来都没空……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涯中,只要是家里干正事儿,比如撒肥料播种啥的,他从来没有有空儿过,他这人就是忙啊……自己的家事从来顾不上,专会给外人敲鸡打狗!人家难道会喜欢他么?我看没有,人家反而会时时处处拿他开玩笑,贬得他像个……什么似的!但我父亲仍然乐此不疲,可能他觉得唯有这样才是更有意义的人生!”
    张小强这次没看他父亲,但他知道他父亲一定用眼当刀子在砍他、扎他。但张小强不理,反正大家喜欢听故事,自己也喜欢讲故事,并通过讲故事来稍微宣泄一下自己胀鼓鼓的负面情绪,何乐而不为?
    “正因为这样,我亲爱的六叔抓到了空子,有次他要扠墙,于是就想到了终日无所事事的我父亲,就把我父亲叫去了,我父亲屁颠颠就去了,仿佛又一次找到了人生的价值……结果,忙了一天到晚上了,六婶儿开始炒菜招待为他帮忙的人,并拿出了自己在东北当兵时珍藏的人参酒招待大家……可能是我父亲太疲累了,酒量也不行,也就喝了二两吧,就语无伦次起来,六叔不满意他的表现,认为他为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人,于是批评我父亲道,‘不能喝吧,就别喝,你看你喝这点破酒!’……哎哟,我父亲听见之后委屈的,回到家后涕泪横流,直骂自己没有用,连弟弟都看他不起!就这点事儿,他哭了半夜!”
    “总之,各种各样的事之后,六婶儿或许觉得总得表示表示吧,于是就送了炒出来也根本没法吃的烂豆芽,这样既受了好处,又还了人情,从而达到了极高的性价比!”
    “小强,”大姑张祖秀突然笑着插言道,“说正事儿吧,你这是在拉呱……拉呱等以后再拉吧。”
    “好的,”张小强道,“之所以想拉呱,就是因为我看大家似乎并不着急,所以就扯远了一些,那现在就再扯回来……总之,我三爷做的决定没有错,既维护了他自身的利益,又维护了整个大家庭的团结……话又说回来,房子毕竟是三爷的,三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别人不应该对此有什么疑义才对,毕竟‘答应你是人情,不答应你是本分’,所以他的拒绝从我看来,无可挑剔!”
    “谁知……这下可惹恼了我六婶儿!”张小强继续道,“因而,她就执拗地认为我三爷是个傻子、是个顽固派,是个根本不懂人情的老不死!不知为何,从她本能里她认为三爷就应该将房子让给她,不让给她就是不对!所以两人开骂,互相问候了对方的父亲母亲!于是借着这个由头,六婶儿,当然也包括六叔及所有她的家人,都直接与三爷断绝了联系,甚至断绝了关系!……所以,这几年来,无论三爷住院也好,陪床也好,根本没见到六婶儿及她家人的影子!”
    这是事实,没法容人反驳,张小强偷眼看去,看到六婶儿、六叔、张海、张蛾(六婶儿家那位想要盖房的女儿)个个脸色铁青,仿佛庙里杵着的十八罗汉。
    “所以,六婶儿,据此我就认为你应该没有勇气质疑我大姑提出的三个建议,”张小强望向狄金花道,“我说得没错吧?”狄金花刚要抬头反驳,张小强及时提高声音制止道,“既然这样,你还想要对三爷剩下来的钱非要争一争,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似的……看你这样,你是不是还要对我三爷留下来的房子也要争一争啊?”
    “房子我不争,”狄金花理直气壮道,“房子那是张大强的,他做了孝子、又为三哥支了路,根据老辈的传统,那房子就是他的……但根据法律,他留下的钱财我得替孩子们争一争!”
    还好,亲爱的六婶儿还没有蠢透!张小强欣慰地暗想。其实,关于三爷房子的产权花落谁家的问题,张小强最是担心。钱无所谓,整的化成零的也就分了,但房子不一样,难道在分房的问题上,还要闹个各不相让,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还得非要拆掉房子分砖分瓦么?

第111章 分钱终于落下帷幕(下)

    况且,在心底里,张小强非常支持将三爷的房子留给哥哥张大强,也算是从别的角度为胞兄出份力。那房子他自然不能要,所以想通过自己的能量力排众议,为张大强争取到这座房子。在房子的分属问题上,其他亲属他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六婶儿和六叔。但现在六婶儿明确表示了对房子的不争态度,这让张小强大大放松了心情。这样的话,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可以不必步步紧逼六婶儿了,相反,可以在分钱上稍稍让利给她。
    “好了,”张小强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在三爷留下的房子上应该能达成一致,那就是:房子是我哥张大强的……大家同意这点么?”
    “同意,”大家七嘴八舌说,“老辈的传统就是那样:谁当孝子、谁站在椅子上对着西方喊那三声儿,房子就是谁的。”
    “好,”张小强道,“那么现在,咱们面临的只是分钱的问题……刚才我简单考虑了一下,既然分钱嘛,就要公平、公正,做到不偏不倚,尊重每个人的意见,大家才能信服!……所以,我们就充分照顾我嫂子常明芬的意见,在分钱时要考虑功劳的问题;当然,也要照顾我六婶儿,考虑法律上的继承性问题!……那咱们就综合起来,既服从法律的要求,也照顾个人的功劳问题,在继承和功劳相结合的原则下分钱!”
    “那你怎么来结合继承性和功劳性?”狄金花问。张小强早猜到她会问,因为她没有功劳,所以最是担心、也最是关心。
    “这好办!”张小强道,“每个人的功劳自己心里有数,同时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因此,咱们先将有功劳的数出来,然后从总钱数上按照各人功劳的大小,依次先付给他们五百元、四百元或三百元不等,之后再将剩余的钱按照人口均分……关于这点,大家没有异议吧?”
    大部分人表示同意,六婶儿一家人以默认表示同意,既然大家有功,她是没法给人泯灭的,只能怪自己没有功劳。“就是这样,那剩下的钱也不能按照每户老少人头分摊,那样的话,我还是不同意!”六婶儿仍不甘心,还是找了个碴儿抗议着。
    “当然不能!”张小强道,“从继承上来说,三爷既有兄弟辈、也有侄子辈,不说孙子辈太小,就是轮也轮不到他们来分钱!……所以,剩余的钱只能在三爷的兄弟辈和侄儿辈们之间平分!还有,大姑、二姑,你们和我表弟表妹都可以分,但我两个姑父不可以分,因为他们比孙子辈更轮不到分钱……大家觉得怎么样?”
    此话一出,大家笑。大姑说:“小强啊,你损啊,你把你俩姑父都认作孙子辈了你!”
    “‘姑父、姨父当驴骑’嘛,这是中国的老传统而已,这个玩笑不算过分!”张小强笑道。在笑声中,大家接受了张小强的分钱建议,因为那真得很公平。
    “另外,有分钱权利的个人也可以发扬一下大方风格,主动放弃分钱!”张小强又补充道,“为了表示我在分钱建议上并无私心,我主动让出我能分到的那份钱!我一分钱都不要!”
    听到这话,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大姑张祖秀和二姑张祖玉也发扬起风格来:“我们两人也不要,我们的那两份大家统统拿来平分!”
    于是,分钱行动终于在一片喜乐融融中进行。大家首先论功行赏,张祖华功劳最大,分钱最多,捧着一大把钱眉飞色舞;六婶儿六叔一家人也各自捏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他们虽然不太高兴,但也不太悲伤,当她们一家人离开后,分钱行动终于圆满地落下了帷幕。
    本次分钱,张小强吃了亏,但他不惋惜,相反感到高兴,因为事情没有失控,没有闹到鸡飞狗跳、尽人皆知的地步,虽然不是真团结,却在众人面前维护了表面上的假团结。同时,张小强为自己在分钱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口才和举措很是满意。
    通过这个过程,张小强进一步夯实了自己的家族和睦理论:唯有有人吃亏,才能维护家族团结,至少能达到表面上的繁荣。
    这下好了,张祖庆终于逝去了,在办完丧事后各自归家,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到极是放松。那个单身人终于去了,再也不会病了,也再不需要住院了,再也不用在亲情的约束下皱着眉头去陪床了,也无须随叫随到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张小强娘李芹儿贩的那烟叶,有一天终于批发完毕,兴冲冲踏上归家的路,既卸下了重负,又不需担心被人惦记了。
    那个独身人张祖庆的所有亲人们,也包括狄金花,回到家中后,每个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尤其是狄金花,因没有了施以道德背叛的对象,也就不必再担心背负上可怕的道德亲情的重担。
    “那个老不死的可死了,”回到家后,关上大门,坐在炕头上的狄金花解恨道,“看见他就不顺眼,我就来气,天天气我个好歹,天天咒他都不死……今天他终于死了,去这个祸害……我怎么感觉比孙悟空去了紧箍咒一样松缓?”
    张祖荣、张海不语,可能觉得过于刻薄是不对的,起码人在做、天在看呢,要是上天知道你在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一个死去的人,他会怎么做呢?这谁也不敢确定,不敢确定的事总是会让人害怕。再说了,数落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意义!
    张娥则不然,在听到她娘一番解恨的咒骂后,她发出嗤一声冷笑,也骂道:“他该!谁让他当时不将房子让给我呢!要是当时让给我的话,我盖上一溜大房子,一定会让他单独住一间,还天天伺候他,他能死得这么快?”
    张祖荣和张海仍不言语,大概也在腹诽张娥的那番话:你真要盖了房子,真能将你三爷接进去,然后天天伺候他?这话你自己信么?
    “这老家伙就是该死!”狄金花又道,“眼见他忙活了一辈子,种子大半辈子韭菜、村里又发了不下十年的老年补贴钱,他又独身一个人,平常也没啥出口钱儿,小辈们结婚生孩子他从来不给钱……我还以为他多少能存点儿钱,怎么得也能存个十万八万的,谁知到头来……每人才分了二百五!”
    “知足吧,”张祖荣道,“三哥年年大病,月月小病,今天吃药,明天住院,一旦住上院就不愿意回家,多少钱能经得住花啊……也不想想,他都快十年不干活儿了,除了村里发的老年钱,也没什么其他收入……他能攒下钱?”
    “怕是看到没钱了,渐渐感觉到一切呼之不灵,才决定要上吊的吧?”张海道。
    “那幸亏死得早,”张娥刻薄道,“再死得晚几天,恐怕二百五都没有了。”
    “这话有点儿过了。”张海对姐姐张娥道。
    “你呀,也真是,”张祖荣对狄金花数落道,“你也不算算,就这区区二百五十元小钱,你至于发表那么多意见么?……你看引出张小强的雷烟火炮来了吧?你看他把你贬得百嘛不是,但人家还句句在理,让我在一旁干生气也没有办法!有三五次我都想跳起来扇他!”
    “我也想扇他!”张海道,“那小子太嚣张了、太刻薄了,仗着自己上过什么劳什子破大学,就感到自己很了不起,还处处爱出头……牛逼个啥呀,上学有啥呀,到头来还不是没钱花,腆着个脸开口向我这个土豹子借钱花!”
    这倒是事实,因为在这几年中,要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盖房、结婚、生孩子、买车,还要每月付出四千块钱为母亲买药,令张小强有多少次都支不开套,没办法下只好借钱,有几次借到了张海头上。张海虽然和他父亲张祖荣一样,用张祖尧的话说就是“大门开在天上,从不与人来往”,但踏实肯干,天天在外打工,生活精细、只进不出,囊中甚是富裕,但他并不吝啬,张小强每次开口,张海都没拂他的意。
    所以,张海瞧不起张小强,并对上学持严重的怀疑态度:“上学有啥用!还不是跟我们这些打小工的差远了!说白了,上学就是在耽误青春,浪费几年赚钱的好机会……难道你能考上清华大学么!”
    这无可辩驳,倘若张小强知道张海这么鄙视他,他也无能为力,谁让他真得向他借过钱呢!谁让他真得没钱呢!这怨不得旁人。其实张小强心里非常清楚:他的穷,并不是上学的原因。要说贫穷的原因是浪费金钱、浪费时间的上学,那上学听到这件事后会该有多么无辜啊。
    穷的原因有很多,底子薄是最重要的原因。这底子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贫瘠,更多是基因传承上的创富能力的极度欠缺。但这些事实,能跟谁去说理呢?谁又能理解呢?
    在千千万万个张海等人的心目中,上学和当兵就是个笑话。张小强身边有个当兵的朋友,当兵三年归来后看着同龄人吆喝着自己的孩子去小超市买东西,随之感慨良多道:“早知道我不去当兵,要不,我的孩子也能打酱油了。”
    从此,他这句话传为“美”谈,人人见之必以打酱油之事戏之。
    以此类推,倘若我不去上学的话,我的孩子也能打酱油了。事实也是如此,张小强只小他哥张大强一岁,而孩子却整整小了七岁,可不就能打酱油了呗?
    为此事,张小强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正是因为失去了孩子能打酱油的那段宝贵时间,张小强才得以推窗见云,在蓝天欲翔的**驱使下,似生出一双翅膀般飞出了这座小乡村,飞离了身体与思想上的闭塞和愚昧。所以,张小强始终在感谢自己当时非要上学这个荒谬而胡闹般的决定。
    倘若没有那个决定,然后经过在外的诸多风雨摧残,张小强自问,当时的自己能够从容不迫地站在屋子中间舌战众人,逼住六婶儿、说服嫂子,然后顺利帮家族分钱么?
    恐怕不能。绝对不能。
    此时,狄金花听到张祖荣和张海对张小强的评判,蓦然生起气来:“就是,那个张小强,当面羞辱我,不留情面,差点气成我心脏病!不过这小子是有点能耐,我说不过他!……另外,你说到分钱的事儿……这钱不论多少,我都得要,而且必须提意见,要不的话,他们一定忽略我们,当我们是空气,私下里就将钱分了……我提意见,就是要让她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尤其是那个张祖秀,专门跟我对着干!我也绝不能饶了她!……我要饶了她,她就蹬鼻子上脸,今天敢往我们脸上撒尿,明天就敢往我们头上拉屎!”
    “她敢!”张祖荣道。
    就在狄金花在家解恨的时刻,常明芬也在家抱怨着,她对公公、婆婆和张大强道:“这下好了,都走了,咱们关起门来没外人了,也不怕说话被别人听了去,所以我必须说道说道了,要不然我堵得慌,都快堵出病来了!”
    “咋了,”张大强问,“死的是别人,丧事办得好,钱也瓜分了,就因为你经常送饺子,钱还多给了你一份,你还有什么不爽的?”
    “别放屁!”常明芬道,“我说的不是钱的事儿!……我说的是咱三叔那个死法!……你说他咋死不行?咋非要上吊呢!”
    “不上吊那咋死?”张大强道,“难道非要跑到大公路上,跟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对着干,被撞个四分五裂,然后让大卡车赔偿一笔巨款?”
    “你就不能说点正事儿!”常明芬道,“为啥非要跟我对着干?我说巨款的事了么?……你这个脑子啊,狗脑子都比你好使!……你难道不会动动脑筋么?……你想想看,咱三叔上吊这个死法,死得倒是干净,说倒是好说,你想想说出去能好听么?”
    “咋不好听了?难道你要向世人隐瞒咱三叔上吊这件事实?”张大强道。
    “能捂住么!”常明芬道,“根本捂不住!……所以,问题正在这里,我猜……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肯定不会表扬咱三叔死得有骨气、很果断,相反,他们一定会猜测他既然那么有勇气去自杀,为什么就没有勇气活下去?”
    “照我说,”张大强道,“他活不活也没多大意思!”
    “你呀,始终只能看到表面,”常明芬挖苦道,“我直接说吧,人们会猜测是我们将咱三叔逼上了绝路,他才走投无路不愿意活下去!”
    “不能吧?”张大强茫然道,“我们没逼他啊!”
    “你当然不敢逼他!但是人们就敢这么想!”常明芬厉声道,“三叔的自杀,人们一定会认为我们不照顾他,让他看不到希望,觉得再活下去没有了意思,才决然去死的……所以,三叔的死,将我们陷入了不义!……他不是个好人!”
    她没用很刺激的词语来形容死去的三叔张祖庆,想必在阐述这个问题时,也在谨慎地保持着自己的处事明俐。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一旁一直沉默的张祖昌忽然开口道。
    事实上,尽管他和三弟张祖庆曾因一块砖头发生过不睦,但他内心早已原谅了那个孤单的独身人。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死了,留在心底的也只有对亲弟弟的疼惜。但听到常明芬如此分析后,张祖昌忽然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不该那么疼惜那个早就该死的弟弟。
    “你说,”张祖昌问,“从发生砖头那件事,我和他吵架后,你三叔是不是在生前经常埋怨或者恨我呢?”

第112章 破篱笆管个鸟儿用!

    同样,此时的张小强家里也很热闹,张小强回家后,他娘李芹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喝茶,一团烟雾将整颗脑袋笼在其中,看到他回来,她从烟雾里抬起头来。
    “少抽点儿烟吧,”张小强没好气道,“你看天天整得跟腾云驾雾似的。”
    “谁又惹着你了,”他娘大声道,“怎么一回来就冲我撒气!”
    “我哪有撒气,我就是让你少抽点儿烟而已,声音可能大了那么一点点,我很担心你天天这个抽法,身体能行么!”张小强同样以高声回应。
    “有啥不行的,我身体好着呢,不信你看着吧,他们一个个都得死在我的前面……比如说今天你那个刚刚下地的三爷。”李芹儿道。张小强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些骄傲的成分。
    “我三爷已经下世了,尘归尘、土归土了,你就不要再提他了。”张小强不悦道。
    “怎么就不能提了?兴他生前容不得人、傲气张扬,动不动就跟人较劲,就不兴他死后受点评判?……他为啥会那种死法,他就是该那样!……想当年,他连个破机床都不给我使,就跟抱窝鸡似的紧紧盘在腚底下……”李芹儿又提起陈年往事道。
    “好了,”张小强身心俱疲道,“你是不是觉得用言语去反复践踏一个尸骨未寒的、一个死人的尊严很爽是吧!……人都死了,还不依不饶的,有意思么?”
    “有,”李芹儿道,“起码他再也不能跳起来推我了……对啊,他不是能么!我就说他了,有本事他像当时把我推出他家门外那样,跳起来再推我呀!”
    “你很无聊啊,”张小强低头黯然道,“你想说他说就好了,我不管了……我不想因为一个外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反而搅得我们自家极不安生!”
    “难道我说错了么?”李芹儿道,“说说还不行么?哦,当时他推的不是你,你当然不必为此生气,但他当时推的是我!”
    “好!”张小强抬手制止道,“请别再提这茬儿了……我错了,我不该管你抽烟的事儿……你尽情抽吧,抽尽兴!”说完后,张小强匆匆吞下一杯水,转身逃离般离开了此间屋子。
    张祖庆的丧事世事终于尘埃落定,张祖昌彻底接管了他的整个院子。春气不觉催来,偌大的院子里韭繁草盛、杂树勃发,正屋右前方一棵高大粗壮的国槐散荫铺绿,使整座院子透着生机、蕴着古意,观之使人盎然。
    在西侧围墙边上,不知何时滋生了两株冬枣树、一株杏树,其枣树虬曲、劲扎,透着张力;其杏树俏丽、单薄,露着阴柔。若要将树比作人的话,那棵国槐就是虬髯盘曲的魁梧中年男人,冬枣树就是二十几岁的男子气初成的小生,而那棵杏树便是一位在春风中袅娜的妙龄女子。
    转眼六月。
    从张祖庆,不,从二哥张祖昌接管的三弟张祖庆的几乎坍塌的院墙外望去,小院内几成一片绿海的汪洋。处处皆绿,时时生机盎然勃发。耸入云霄的国槐那伞状的枝冠中,已隐现出风铃般的果实。那两株枣树中也随风不时闪耀着繁星般的青果。而恰在此时,杏果已然成批转黄,散着片片橙光、飘着阵阵香气,诱惑着在胡同里路过的人们。
    而拥有这座院子的张祖昌、张大强对这几棵果树爱如珍宝,常明芬尤甚。当杏果俨然碧玉时,她已经招呼张大强在那道大半人高的残墙上插了一行篱笆,试图挡住那些来来往往各掩其心的行人。
    篱笆是高梁秆所制,稀稀疏疏的,只是象征性的一道警示:这是有主的果树,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请大家自重。这些篱笆也只是个警示,因为既挡不住清风,又挡不住善于出墙的红杏,更挡不住人们向里伸去的手臂。
    当然,古语说“防君子不防小人”,这行篱笆的作用就在于此。有持重者行过一墙之隔的杏树下,往往会停住脚步,隔墙遥望着那片被绿叶和橙果沾染的无比灿烂的天空,但后慨赞一番离去。而薄行者经过树下,则会贪婪地盯着那些红黄色香果,瞅瞅左右前后无人,倾听周围唯有一片静寂的风声,于是飞快上前揪下一枚半熟不透的果子,或几枚果子,然后塞入口袋匆匆离开。
    不管怎样,即使薄行鄙陋者偶而盗取那些杏果,也算不上过分,自古农家,偷摘几粒瓜果梨桃是算不上偷的。
    怕,就怕那些并非主人,却自诩为主人的人。比如,那位亲爱的六婶儿,狄金花。
    一日午后,常明芬从睡梦中醒来,仿佛吃了一惊似的,快速起身下床,马马虎虎洗了个脸,便向院子外面跑去。她去干什么?自是去看那些喜欢出墙、飘香院外的杏果。而自从那些碧玉般的杏果刚刚染上微晕的片片红黄色,常明芬便变得坐卧不安起来,时不时就要跑出院外看看,防止有些薄行人偷摘。自从杏果成片成熟,她跑得更勤。
    “几颗破杏果而已,”张大强在一旁讥讽道,“给人摘了吃了就吃了呗,反正即使咱们自家都摘了也吃不了,这东西又放不住,两天就烂……你看,昨天刚摘的那半塑料袋子也都烂了一半了!你何必为此跑进来跑出去的,就像一只被剁了尾巴的猴子!”
    “看吧,”常明芬道,“我就知道你是这种看法,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看得轻……你知道为啥穷么?你这就是典型的穷人思维!别人的东西抓不来,自己的东西不屑抓,到头来啥也不在你手里……你以为这是几颗烂杏儿的问题么?这是主权的问题!只有当我天天往外跑,人们常常注意到我对杏儿、对那院墙的关心,他们才会渐渐意识到,自从咱三叔死后,院子是继承给咱了,并不是无主的院子,当然院子里的东西也是咱们的,他们才会断了想要偷拿的念头!……否则,这个院子一旦表现出无主的状态,不信你看吧,一夜的功夫那些无知的孩子们也好,不出息的大人们也好,就会蹿进院子里来将咱那杏摘个一干二净!……甚至,把那树枝都给扯下来!”
    “没有那么严重吧?”张大强道。
    “难道你忘了你的小时候么?”常明芬讥诮道,“这可是你告诉我的,你们六、七个小伙伴没事儿天天晚上偷人家的鸡、鸭吃!还将人家王家村棉花地里的甜瓜和没熟的苹果摘了个一干二净,人家把你们都追的掉了裤子!”
    “这倒也是!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一帮傻逼熊孩子……没让人家给统统打死,能活到现在真是不易!”张大强道,因为这的确是事实,然后只好低头不语。就在说服张大强的常明芬自鸣得意时,张大强又道,“谨慎着点儿,别让人家连你带杏儿一块摘了去!”
    “有么?”常明芬一怔后冷笑道,“如果真有摘我的人的话,我根本不用摘就跟人家去,你以为我很愿意跟你生活在一起么!”
    “妈逼!别乱放屁!”张大强不悦斥道。玩笑是他引起的,他反而翻脸了,简直比翻书都快,常明芬瞪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继续跑出去保护她的杏儿。
    这天午后,她刚刚跨出院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胡同里着实热闹,就在院外胡同里的那棵树下,排着两只高凳儿,上面高高站着两人,一人正是六婶儿狄金花的女儿张娥,一人正是张娥的丈夫,只见两人站在高凳上,踮着脚尖,扒拉着那些树枝树叶,正努力向那些散着诱人金色光芒的熟杏够去,腰上悬挂着的塑料袋里早已经积累了一两斤杏果。
    而高凳的旁边,可怜的常明芬发现,亲爱的六婶儿正举着一只长长的竹竿,竿头上挽着一只金属扣,她正在认真、专注地努力地套取杏树顶端枝头上的熟杏果。那些熟杏果却在清风飘摇中巧妙地躲避着她。而此刻人家娘仨正处在紧张、专注的劳作中,竟没有发现倚在门边、站在背后望向他们的她。似乎他们也并不需要提防任何人,因为他们在摘那些果实时的样子,分明俨然是主人,摘那些成熟的果子,就像是在抓取自己头上的虱子一般理直气壮。
    看到这一切,常明芬心底一股无名火起,刹那间竟然要吞噬、燃烧了她,令她的脸色铁青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常明芬叫道。听到这声喊,那专注、忙碌的娘仨打了个哆嗦回过身来,吃惊地望向站在门边的常明芬。看来人就是这样,尽管将自己看成是主人,但总是贼人胆虚,一旦听到真正主人的喝斥,难免一时间将自己当成窃贼。
    但三人惊了一下、怔了片刻,又各自恢复了常态,手下依旧在劳作,仿佛就在自家地里摘棉花,只是转头望了一眼经过自家地边的过路人,然后只需礼貌性地打个小招呼。
    “哦,芬儿啊,”六婶儿手上仍旧在忙活,口中云淡风轻却道,“我在摘几颗杏儿吃……你看看这杏儿好的,个个鲜黄透亮儿的……要是不摘就该熟透落地摔烂了,那白瞎了多可惜啊……我孙子小尊洋和我外孙可好吃这个了,我就给他们多摘点儿。”
    听到这话,常明芬那张铁青色的脸面上又多了些惊疑神色,她在想:这他妈都是一群什么人?这说的一番话又他妈依靠的是什么狗道理?要说到爱吃,对于眼前这种甜到粘牙、糯到腻味、香到心透的熟杏来说,一百个人中大约会有五十对人都绝对爱吃,难道就因为爱吃,就都得搬个小凳儿,隔着院墙和篱笆,纷纷伸手来摘杏么!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在惊诧、愤怒之余,常明芬暗自揣摩着:这杏儿她家该吃么?是该吃!但是看到她们摘杏儿,我却为什么这么愤怒呢?肯定是哪里不对?但是又不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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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来摘杏儿,”常明芬道,“那为什么不给我说声儿?”
    “给你说声儿?”六婶儿终于转过头来道,“为什么要给你说声儿?……哦,我明白了……自从你三叔死了,咱家大强披麻戴孝喊了那三声儿之后,房子就落到你们手里,院子也落到你们手里,树也成了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也可以,但是,难道我们连摘个杏儿吃都不行了么?”
    “行,怎么不行,”常明芬道,“可是刚才你也说了,房子是我的、小院是我的、树也是我的,那你既然来摘杏儿,我当然不能不让你摘,可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儿吧……哪怕吱一声儿,让我知道一下就行!”
    “告诉你一声儿?”六婶儿反问道,“那么我来问你……自从杏儿一片一片的熟下来之后,你告诉我一声儿了么?你一袋子一袋子地往家摘,你送我一颗熟杏儿了么?”
    的确没有。这点没法反驳。常明芬厌她厌得丁丁的,又怎么会将熟透、如此好吃的黄杏儿送给她呢?那么亲爱的六婶儿该送么?当然该送。且不论同为同血脉的继承人、自己的亲六叔,即使作为前后近邻来讲,也应该送几个杏儿给她。
    这方面,的确是自己有所失礼。但常明芬觉得,宁愿跟她失礼,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刻意去亲近她。这就让自己落了不是,让人家挑了理。
    常明芬半晌不言,就站在那里,像在动物园里看猴一样,看着六婶儿娘仨认真、专注地摘杏儿。可能张娥于心不忍,于是停了手,从袋子里摸了一颗杏果出来,隔空遥送给弟妹常明芬道:“给,你也吃颗吧,的确挺好吃的,我尝了。”
    “不用,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想吃我自己摘就行。”常明芬冷笑道,不知怎的,她感觉有点想吐,但她清楚,那肯定不是因为怀孕。她确定她并没怀孕。就那么忍着,忍着想吐的冲动,静静地看着那娘仨摘杏,大约又十分钟后,她感觉实在忍不了了,再忍下去会不会直接爆了?
    “六婶儿、娥姐、姐夫哥,”常明芬仰天道,“差不多了吧?再摘的话,恐怕连果丫都摘没了,难道那些青果就像石疙瘩似的也能吃么?”
    “哦,也是,差不多了,”六婶儿这才停了手,放下了手中的竹竿,开始掂量着放下脚下的塑料袋子,差不多有个两三斤重了。再抬头看看,女儿女婿各自挂在腰间的塑料袋子胀鼓鼓的,就像胀满了奶水的羊**,在他们腰间晃荡着,估摸着每个“羊**”都有两三斤了,于是就想罢手,“好了,下来吧,这些就够吃了。”
    可是够吃了,常明芬忿忿想道,最好一顿都吃上,撑得连拉三天肚子。
    六婶儿当然不知道常明芬怎么想,一边收拾袋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娥啊,回家后嘱咐你儿子别一顿都吃上,会拉肚子的。”
    眼睁睁看着,六婶儿她们娘仨提着袋子,携了凳子竹竿一步三摇晃回家中,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常明芬的眼睛里喷出火来,铁青着脸转身跑回家中。
    “张大强,我让你扠墙你不扠!”回到家后的常明芬对着张大强喊着,“光插上几根破篱笆管个叼用!”

第113章 芬儿,吃颗枣子吧

    “扠墙?”张大强抬头道,“扠墙干嘛?谁家墙倒了么?这个时代了谁还会要死要活地扠墙?”

    张大强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想扠墙,扠墙那是十几年前流行的筑墙方式,先要去野外拉来大量的泥土,然后撒上麦穰,再加水,用脚踩或用铁钗翻动将麦穰和泥水充分搅拌均匀,然后用铁钗钗到墙基上,一层层摆匀叠起,直到成为高度适当的围墙。

    经过这种手段建筑的墙体密实、结实,经久不坏,最大的优点是泥土和麦穰不花钱,缺点是太过于累人、更耗费大量的时间。当下人们早已不采用扠墙这种方式了,要么用实心大砖块,要么用空心砖,要么用小砖。唯有少量的过日子很精细的老人们,或者穷得叮当响的人们才会沿用这种扠墙方式。

    而听到张大强那极度鄙视扠墙的语气,令常明芬感到鄙夷和生气:我们的日子都穷得过成啥了,难道你还想花费额外的金钱买砖、买沙、买水泥?

    “墙要倒了就好了,”常明芬气急败坏道,“干脆把我们俩人都砸死!”

    “你又有什么毛病!”张大强叫道,“没事儿咒我们死干什么!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活着多好哇!”

    听到这话,常明芬更来气。

    “活!活你个大头鬼!”常明芬道,“你这种活……也能叫活么!……我刚才出去那么久没回来,你难道就一点儿没疑问?难道我真要是像杏儿一样被人摘了去,难道你也仍然无动于衷么!”

    “有人摘你了?”张大强瞪眼道,“谁他妈敢?”

    “谁敢摘我?我他妈不撕了他!……你……我那么长时间不回来,你也不出去看看,那杏儿全都被你那位……那位乱七八糟的六婶儿给摘走了,摘得明目张胆、旁若无人,让人怀疑那杏儿根本不是我们的,而是根本属于她们的……而且她自己摘也就算了,还带了闺女儿、女婿踩着凳子一起来……”常明芬叫道,“以前我早让你扠墙你不干,你看那墙,跟没有墙有什么分别?是,你插上了几根高粱秆,那又管个叼用,大象都能钻过去……”

    “哦,我就说么,谁敢摘你这个母老虎……呃……谁敢摘你这枚黄登登、水灵灵的鲜杏儿……”张大强道。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常明芬骂道,“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点区分个你的我的的基本概念?……那杏儿是我们的,却被你那位六婶儿当成她们的摘走了,你有没有听明白?”

    听到这话,一旁的张祖昌蓦然抬头瞪圆了双眼:“啥?你说啥?杏儿被你六婶儿都摘走了?他凭什么去摘……真是混帐东西!”

    张大强娘也在一旁嘟囔着:“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个女人……脸皮咋这么厚呢,咋这么不知道羞耻呢!”听到公爹和婆婆支持她,常明芬更理直气壮了些,又要开口说些什么、或骂些什么。

    “你们都别吵了,我听明白了,”张大强截住常明芬的话头道,“不就是摘点杏儿么,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反正咱们也吃不了,要说卖吧,数量又太少,成不得盐、作不得酱的,摘了就摘了吧,要不放在那也就烂瞎了。”

    “你……”听到张大强这退一步便海阔天空的话,常明芬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在她心底,张大强这个男人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窝囊废,“你怎么说得这么轻巧?”

    “要不还能咋得?”张大强抬头道,“难道要我去跟她们打一架,然后将那些摘下的杏子抢回来?”

    “你……你这个人,简直没法跟你说正事儿!”常明芬道,“谁让你去跟她们打一架了,谁让你把杏儿抢回来了?你只要去她家,义正词严地跟她说一下,就说既然我替死去的三叔喊了那三声儿,那房子、那院儿、包括那些果树就都是我的,既然是我的,我就有权分配我的东西……当然,这杏儿你可以吃,但你在摘前必须给我说一声儿……也不用多说,你就这么说一声儿就行,既明确了立场,也宣示了威严,这有多好啊……以后,假设她还想去摘的话,也就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了……另外,咱们也知道这杏儿少了是怎么少的,就不会以为是外贼来偷杏儿吃,也不会因为骂贼而骂错了亲人们!”

    “那你咋不去?”张大强怂道,一听说让他去干这事儿,这还没去呢,他的心就砰砰砰乱跳起来,当然这砰砰砰的响声不是闻鼓必进的响声,却是打退堂鼓的响声,这分明是有多少个小手在向后扯他、在劝他不要去,不要因为几个杏儿而堕了所谓的尊严、宽容和大气,“刚才你不是见到她们摘杏了么?为什么不当面对她说?”

    “我说了,我咋没说,”常明芬道,“但人家不听啊……还反驳我说这杏儿她该吃……并且,人家还怨咱自从这杏儿下来后,咱就没给人家送哪怕一颗吃!……她还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既是近亲,又是近邻,就是不看在亲人的面子上,就是看在前后邻的面子上,也要送几颗杏儿给我们尝尝吧?……我呸,我吐你一脸唾沫!”

    “你吐了?”

    “没吐!”

    “你咋不吐她?”

    “你以为我傻!”常明芬冷笑道,“吐了就完全撕破脸皮了……这是破坏家族大团结的事儿,我可不想承担这个罪名!”

    “所以你让我去?”

    “你……我不是让你去吐她一脸唾沫!就给她声明一下权利而已。”

    “你不是也声明了?她听了没?”

    “她没听!”

    “既然她没听,那我去又有什么作用?”

    “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常明芬无奈道,“我自己一个人对她说了她不听,是因为我势单力薄,再加上你懦弱怕事,她料想你不会支持我,反而会劝我让步,所以她根本不当我是一回事儿……但你说了就不一样了,你说了后,这就仿佛由口头上的支应变成了纸面上的文件一样,她们不得不重视起来,就会觉得我们是认真的……我不是让你一个人去,而是咱俩一块儿去,你为主、我为辅!”

    “那我也不去!”张大强倔强道。

    “你为啥不去?”

    “这杏儿她也能吃得着,这你承认吧?”张大强道,“既然她能吃得着,那为什么还要非跟她们计较这个?我看算了,她也就是摘这一回算了,哪能那么不要脸,难道还要将树拔了么!”

    “你……你呀!……好……张大强啊张大强……”常明芬道,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变幻万端、莫衷一是,“你是个人才!我……你呀,张大强……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狗肉丸子端不到正桌上!也就敢在自己家里叫唤两声儿!”

    “常明芬,你放屁!”张大强叫道,“什么狗肉丸子、猪肉丸子的,说事儿就说事儿,胡扯那些狗叼蛋干什么!……就他妈几个杏儿的事儿,值当得这么兴师动众么!我要是真跟你去了,倘若要是传出去,人家听说我为了几颗烂杏儿,带着老婆孩子跑到自己的亲六叔家里去示威、去谴责,非要争个水落石出……难道那房子、那院子都是你的了还不满足么!人家就吃几颗杏儿,况且那树还是你的,难道这样你还不满足么?你到底要怎样?非要将整个大家庭搅个地覆天翻么!……难道非要闹到让人知道,我作为一个大男人,竟然连几颗破杏儿都那么斤斤计较、那么不能宽容,那我还能有什么出息?我还能做得什么大事儿?”

    张大强挥舞着拳头说完这话,然后低头沉默。常明芬站在对面气得浑身颤抖。张祖昌和王氏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是好。

    “张大强,你这不是宽容,你这是无能、你这是懦弱!”常明芬吼道。

    “常明芬,”张大强也吼道,“难道,就因为这么几个破杏儿,你真得非要闹到我们家庭不和么?非要和我打上一架,然后让后面的六叔、六婶儿听到,坐在家里偷偷地笑话咱?”

    此话一出,全家沉默。张尊妍和张尊祺不知何时也来到这屋,在角落里怔怔地望着大家,吓得不敢言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张大强,”半晌后,常明芬疲惫、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那几颗烂杏儿让她们吃了就吃了吧,她们该吃,我们不该说……我再也不管了……那么张大强,你总得把那墙扠扠或者拉点砖头儿垒垒吧?否则那墙可就真倒了……倒了墙后,那院子尽管有主,但和没主也没有什么差别,说不定有些熊孩子真能把那树都给拔了。”

    “扠墙、扠墙,你就知道扠墙,”张大强道,“你那墙再扠,能扠到和树一样高?既然不能,那就永远不能挡住她!……再说了,我哪有空儿了?旁人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么!”

    听到这些话,常明芬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晕眩,差点头朝下摔到地上。

    “是的,你忙,”常明芬道,“你永远没空儿,忙着钓鱼、忙着用弹弓打鸟儿、忙着跟人扎金花还带响儿的、忙着抽烟、忙着喝茶,干这些从来不用抽空干,但是干活就永远没空儿……兄弟张小强说咱五叔也是这么说的……”

    “你五叔你妈逼呀!”张大强骂道,“又要说遗传、继承的事儿吧?……他是他,我是我,我是不干,但我要是干起来,却是把好手!”

    “是,你是把好手,”常明芬黯然道,“但是,你就是不干!永远不干!”

    日子总是在这种无聊的争吵中度过,翻来覆去、纠缠不休、循环不已,却毫无意义,到头来大家依旧我行我素、各行其事,只是荒废了许多岁月,倘若他们能够意识到有岁月这个概念的话。

    生活依旧穷得叮当响,张大强依旧没有空儿,小院儿的墙头依旧在破损、变矮,时间已缓慢的、令人无法察觉的存在慢慢地摧毁着物体、徒增着人们的年轮。

    不觉秋天到来,不冷不热的十月天气,墙内的杏儿早已凋谢,而旁边的两株冬枣树上却硕果累累、青红相间,夺人眼目、诱人生涎。

    “张大强,”常明芬对正在收拾鱼竿准备去钓鱼的张大强道,“把三叔那墙头扠扠吧……院子里的那两棵冬枣可已熟了。”

    “再说,再说。”张大强头也不抬道。

    “什么再说!”常明芬愠道,“再不能耽误了,再耽误哪怕半天,说不定那满树的枣子就被人摘光了。”

    “明天、明天,”张大强道,“今天我先钓钓鱼过过瘾,明天我一定扠墙!直到把那墙体扠得跟那树一样高,然后在上面搭间铁棚子,弄个铁栅栏,门上加把铁将军,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要没有咱们的钥匙,他也干瞪眼,瞅着通红的枣子没办法!”

    说完,张大强夹着鱼竿疾步走出门去。望着他的背影,常明芬似乎连慨叹都失去了力气。

    “完了,看来这枣子不保了!”最终常明芬在心底处总结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常明芬第一时间去推旁边睡着的张大强,催促他去扠墙,但她却一手推了个空。张大强不在。难道他真去拉土、拉麦穰去扠墙了?常明芬这么想着,因为实在没有想到张大强真会去扠墙而受到了冲动的刺激,心底不觉温暖起来,脸上漾满了幸福的笑容。她尽可能让这种幸福多多滋润了自己一把,然后起身下床,走出屋外,来到院子里。公爹张祖昌正在给鸡喂食、给小菜园浇水,忙得不亦乐乎。

    “爹,”常明芬对张祖昌笑问道,“张大强去哪儿了?是去扠墙了么?”

    “什么?扠墙?”张祖昌抬头望了一眼常明芬,然后转头撇嘴愠道,“他能扠墙?他早就带着鱼竿走了,那会儿我才刚起来,天还没大亮呢,他就夹着鱼竿悄悄溜走了!”

    “啊!”常明芬叫着,一颗刚刚温暖的心被这个消息冻得冰冷、但后击得粉碎,随之升起无限失望和恨意,“这日子,他妈的还有法过么?”

    日上四竿,张大强仍不见回来,常明芬失魂落魄、手足无措,茫然地走出屋外,信足走出了院子,当她来到胡同里时,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只见亲爱的六婶儿正手持一根竹竿,竿头上挽着一只铁扣,正在认真地、专注地套取那一颗颗浑圆、亮丽、红绿惹眼馋人的枣子,她的身旁站着两个男孩儿,一个是她的孙子张尊洋,一个是她的外孙,两个男孩正各站在一只高凳上,伸长了手臂在采摘那些隐现于绿叶间的可爱枣子。

    天呐!

    “芬儿,你来了,”六婶儿背对着身跟常明芬打招呼道,“吃颗枣子吧……哎呀,这枣子可甜了!我得多打点儿,你姐姐张娥最爱吃这个!”

第114章 被冤鬼压住了!

    深秋后,张祖昌突然感到腰疼。

    这腰疼之前也有,不过时有时无,有时也并不太疼,休养一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自从三弟张祖庆上吊自杀后,张祖昌觉得那腰疼加重了、也频繁了。但他忍着,谁也没说。有时他在院子抱柴、或收拾园子时,会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口中哼哼着,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就被张大强看在眼里。

    “爹,你腰疼么?”张大强问。

    “嗯,有点儿。”他爹道,之后他叹气道,“哎,完了,老了就不行了,我要完了!”听到他爹这么说,张大强心底里涌过一阵心酸。在他心目中,他爹操劳了一辈子,无论春夏秋冬,均是九点睡、五点起,里里外外忙这忙那,从不改变,自律如一只闹钟,辛勤如一尊机器人,身体里永远流淌着绝不枯竭的能量。

    所以,当听到他爹自毁自堕的话语,感受到了他爹那种时不我待的悲凉情绪,张大强感到了对他爹的疼惜、对历史那厚重车轮碾轧而来无奈、并感到很害怕,有种被抽空的感觉。

    他爹是一道大墙,从他小就是,这道墙结实、高大、厚重,完全可以依赖,无论寒暑,你只需躲在他的墙下,安枕无忧即可,无需考虑其他。张大强暗想着。如今自己的孩子都十几岁了,而他依然有这种踏实的感觉,他爹依然无论寒暑,都矗立在那里,我仍然安枕无忧即可。

    难道,我深切依赖的这道大墙要倒了么?想到这些,由不得张大强不害怕,由不得他感到被抽空后的空虚,那感觉,就仿佛从万仞山崖上猝然坠落,却抓不到任何分丝寸缕可以依靠。

    “别胡说八道!”张大强嗔道,“你年龄是不小了,但你身体健康的很……只是近几年以来,工业园侵吞了所有土地,你没事儿可干了,身体的血液没那么活络了而已,再加上脑子里爱胡思乱想……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就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依你一辈子干活不止从而打下的身体基础,很多年轻小伙子都赶不上你!”

    这是实话,因为现代的很多年轻小伙子天天泡在手机和电脑上,日日夜夜不止,吃饭也懒得动一下,不端到他面前他都懒得去吃,早已经快由动物进化成了植物,就他们的身体而言,估计十几个也揍不过当前快八十岁的张祖昌。

    但张祖昌不信,他冲着张大强呛道:“你才是胡说八道!你以为我真不懂啊,我活了这么大年龄,我还不知道树老了烂根、机器老了生锈、人老了会死……我已经快八十了,能活这么长时间早已经赚了……我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难道我自己还感觉不出来么!”

    听到这话,张大强无语,只在心底叹一口气。他了解他爹的脾气、了解他的执拗,凡是他认定的,除非把他扭断了,否则你是扭不回来的,更何况是根本扭不断的、无实质的思想呢!没文化真是可怕啊!张大强暗道。

    看着操劳一生的二爷张祖昌,张小强也曾有过感慨: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的一个人,怎么能够活下来呢?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即使活下来,也是活在祖先传承给他的基因里,一生只会按照那条出生前为之设定的轨道一路走下去,那么照这样的活法儿,到底跟植物又有什么分别?

    在张小强眼中,二爷就是这么活下来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驾着驴车、挥着鞭子、九点睡、五点起、穿旧前、吃糟饭,生活分外节俭,并时刻约束着自己的子女不致他们走出他的轨道,并因此而唠叨了一辈子。

    规律得久了,简直成了一种强迫。张大强则没有他爹那种基因设定的轨道,所以父子两人天天冲突,一块生活了多久,这冲突便有多久。

    这跟植物又有什么分别?

    不仅张大强感到悲凉,张小强却有更大的心酸和悲凉,开始使他怀疑生命的存在是否真得有意义?

    但有时候,张小强亦羡慕二爷张祖昌,人家心无旁骛,只按照设定好的基因轨道一路滑下去就行,遵循着人类的喜怒哀乐,不作他想,从轨道上一路滑下去,到站便盖房、结婚、生子、生病,然后死去。

    生命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生、老、病、死,这就是人生。大家都这样,我也这样,想那么多干嘛!

    晚上,张祖昌坐在桌前,吃着中午吃剩的菜汤,任由孩子们挟取那些刚刚炒出的热菜,坐在最里边他那个固定的位置,抽一颗小烟儿、喝一杯小酒儿,天天晚上如此,从没间断,惬意地结束自己一天的辛苦劳作。

    “唉呀,”张祖昌突然叹道,“老了,老了,我是感觉出来了,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自从你们三叔去世后,我就感觉我这腰越来越疼了!”

    他说这话时,孙子和孙女儿当然不理,他们只顾一筷子复一筷了抢挟着盘里的新炒菜,贪婪而急躁,恐怕吃晚了就被别人挟走了。而张大强、常明芬听到后却停了筷子。

    “什么?爹?”张大强嚼动着嘴巴道,“什么叫自从我三叔去世后,你的腰越来越疼了?你什么意思?”常明芬也抬头望向张祖昌。

    “啥意思?没啥意思。”张祖昌道,“不知道咋了……自从你三叔去世后,我老是觉得他那院子很空、很荒……但是我觉得你三叔从来也没走……他还天天在他那院子里摆弄韭菜呢……他摆弄了一辈子韭菜,他种的韭菜不用去卖,人家主动上门来收!”

    “别瞎想了,爹!”张大强道,“这么说吧,爹,人家我三叔早就升上天堂了,这个时候,正在跟他新交的朋友们喝酒呢,酒是好酒,茅台、五粮液;菜是好菜,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比咱们吃的、喝的可强多了,人家现在是神仙,早就享福了……有这样的好生活,谁还会闲着没事儿下来摆弄韭菜呢!”

    尽管这么说,但张大强心里清楚,他是抑制住心底片片袭来的悲凉,从而换上刻意轻松的语气来劝他爹的。他清楚,他爹此刻也许已经陷入了古传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天堂地狱和神鬼流转的梦魇中,从小不识字的一位无用老人,大概已深切着了心病了。

    “你虽然说得很好,但我没看到!”果然,张祖昌呡了一口酒,辣得皱起眉头道,“我的眼前却看见了你三叔,即使不到他的院子里,我也能看见……他就动不动飘在我眼前呢!……我怀疑他始终不肯走,要么留恋他的院子、留恋我们这些家人们,要么就是恨我们……所以他不肯走!”

    “人死如灯灭!”张大强刻意冷笑叫道,“就啥都没有了!不要迷信那些神鬼传说!什么留恋他的院子,他那破院子有啥好的!还什么恨我们?他都化成灰了他上哪恨去?……再说了,即使真有恨意,那他也不会恨我们,他恨也只会恨我六婶儿六叔一家!”

    “你难道忘了他生前我还跟他打了一架么?”张祖昌道,“哎,我真不该跟他打架的。”

    “别忘了,你们是亲兄弟,今天打架,明天就好了,这有什么!”张大强道。

    “不!”张祖昌挥手道,“反正我是想着你三叔,天天看见他,他那座院子,我是再也不去了,我……”

    虽然他爹话没进一步说清,但张大强清楚,他爹害怕进那所院子,害怕他三弟张祖庆,尽管他不去那所院子,但他一定时常记着那所院子,尤其是三叔上吊自杀的那两间小屋,三叔那死后的惨状、和那因冤屈而生成的怨鬼模样一定会时常在他爹眼前飘荡,并时常会走进他的噩梦。

    这些回忆,倘若对于一个身经百战、曾经杀人如麻的将军来说,只不过是人类捻死一只臭虫一样,不会给这位将军留下任何感觉;但若落在一个心地良善、愚昧懦弱的旧时代高龄老人身上,这些回忆就是致命的。

    “爹!”一旁的常明芬劝道,“你老是想着之前那天跟我三叔打的那一架,你怎么不想想你一辈子对他的好呢?你爱护他、照顾他,帮他种地,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关心他,他怎么会恨你?难道就为了一场谁也没输、谁也没赢的小吵架?”

    听到常明芬这番话,张祖昌不言语了。一来是他看重儿媳妇常明芬,因为这个儿媳妇的确比那个儿子强多了;二来她说的是实话,从各种角度来看,三弟都没有要恨他的理由。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他老是想着那两间小南屋,想着三弟虽然早已变成了骨灰一把,但他留下的一道黑影、一道冤魂鬼影,始终在那两间屋子里徘徊不去,非要等着一个任何人进入,然后狠狠地咬他一口,才放松地重回天堂喝着小酒儿、吃着小菜儿过他的幸福日子。

    所以他说到做到,从那天后再也没去三弟留下的那座院子。

    一天张大强带着常明芬和孩子们去张小强家玩耍,在鸡毛蒜皮的闲聊中,常明芬提起了自己的公爹有多么害怕她三叔、有多么害怕进那座院子。李芹儿听了嗤之以鼻。

    “切!”李芹儿歪头撇嘴道,“哎呀,你爹呀,那个肚子啊,就跟那啥似的……就跟尖眼儿一样小!……一个死人而已,用得着害怕么!……再说了,你到底在害怕啥?你已经接近八十了,啥没经历过?你还害怕个啥?……就即使今天被那个冤鬼吃掉,那你也赚了八十年!”

    反正不管怎样,谁也没治好张祖昌的心病,于是他的腰越来越疼、噩梦做得越来越多,有一天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状态。

    实际上,常明芬比张祖昌更迷信,当她公爹出现这种情况时,她也害怕起来,有段时间天天睡觉,天天睡不醒,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支撑的木头人。张大强在张小强家玩时,就把这个可笑的消息告诉了五婶儿李芹儿。

    “那你们还等啥?”李芹儿责备道,“还不快叫个神婆帮忙看一下……你爹和芬儿有可能吓着后掉魂儿了,也有可能被人压着了!”张大强不信,说女婶儿迷信,自己不能跟着她迷信。

    李芹儿骂道:“我看啊,你就是个窝门上的汉子,推也推不出去……你是不好意思找神婆吧……你不去我去!”于是李芹儿拄着拐棍一瘸一点地挪到了集街上的一个婶儿家,那人据说半路修成了一位神婆,能把脉、能叫魂儿、也能赶走那些压着活人的冤死鬼。

    于是那个神婆婶儿跟随李芹儿来到张祖昌家里,为张祖昌和常明芬分别把了脉,最后叼着一根烟卷仰头叹道:“哎!果然如我所料!他们爷俩都被压住了!”

    “被谁压住了?”李芹儿探头问,仿佛早就知道答案似的。

    “谁?”神婆道,“还用问么!就是不久前死去的老三呗!我都听见他说了,说什么家里好,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走,非要多在家里呆几天……”

    “哼,我早就知道是那个老家伙!”李芹儿猝然骂道,“那才是个老畜牲!不仅活着的时候霍霍人,死了还要忍心祸害人!”

    “不要紧,”神婆道,“让我来赶走他!”于是神婆让张祖昌在一旁坐定,然后抬起巴掌敲打着他的脑袋、肩背,口中念念有词,“老三啊老三,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已经去了天堂了你知不知道?人鬼殊途,不在一条道儿上走了,你还不乖乖地呆在天堂上吃香的、喝辣的,闲着没事儿跑来人间做什么?……你真要是留恋亲人们,你可以远远地看着,光看着高兴高兴就行了,千万别再靠近他!……好了,快走吧,亲人们都很好,你不用放心不下,亲人们已经为你化了很多纸钱,你快去天堂享福去吧……”

    整整一套下来,张祖昌抬起头来,眼神开始亮了起来。

    “怎么样?”神婆笑道,“眼睛亮起来了吧?好了,没事儿了,冤鬼被我安慰走了,你应该现在就感觉到轻快儿,明天就完全好了!”张祖昌点头,感觉神清气爽。

    “嗯,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张大强在一旁打趣道,“就跟孙悟空那火眼金晴似的!”

    众人笑。

第115章 不欢而散

    在笑声中,神婆展开对常明芬的摆弄,直到将她的眼睛也摆弄成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常明芬站起身来,抬头望望天空,挥舞着两只拳头,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嗯,果然轻快儿多了……我没事儿了!三叔被彻底赶走了。”

    看到儿媳妇朝气蓬勃的样子,张祖昌受到了极大感染,他咧开嘴笑了,他也握着拳头,脸上的皱纹里满溢着笑意,此时此刻他觉得:一切不好的都过去了,之后的人生就只剩下好的了,三弟张祖庆再次升到了天堂,在那里长久安顿下来,再也不下来了。

    张大强也长长松了一口气,看到父亲和媳妇那一片晴空灿烂般的自信笑脸,自己心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他也变得自信起来,对未来充满期待。

    可是好景不长,他父亲的那种避邪驱鬼后的强大自信只维持了两天。两天而已。两天后,张祖昌的精神再度恹恹起来,口中吐出的全是颓废和丧气话。

    “爹,你到底咋了?”张大强忧虑地问,“前两天不是刚刚驱过鬼,你当时不已经好了么?我瞅着你当时的精神比十八岁的小伙子都强,总觉得你跃跃欲试,恨不能跳起老高,将天上的太阳给摘下来。”

    你得承认,张大强用的这个夸张的手法非常好,不仅本身豪气冲天,而且使听到的人浑身充满强大的想像力量。他的目的也是如此,他就想使用夸张这根针,猛扎他爹一下,重新刺激起他对生活及自身身体的自信和勇气来。

    要知道,张大强虽然没有任何赚钱的能力,但啥都会,比方说钓鱼,以他十几年来不断的垂钓经验、持续阅读钓鱼书籍的知识积累、逛遍整个市区所有鱼具店的经历,不说在整个张家村首屈一指,就连在整个街道、半个市区也算是名列前茅。

    比方说打鸟,光从店里或网上购买的最先进的专业合金弹弓就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买的专业制作的弹弓弹子一包一包的,在家里随处可见。与人在一起时,不是在谈钓鱼打鸟,便在一同买鱼食和弹子的路上。

    他媳妇常明芬有句话说得好,他曾对张大强说:“张大强啊张大强,你没生在清朝八旗子弟你可惜了!”

    “咋了?”张大强问。

    “倘若你生在那时那地,你肯定会在那些公子哥队伍里钓鱼玩儿鸟第一!”常明芬撇着嘴道。张大强听了很满意,认为自己的技术得到了他人的肯定。

    当然,只会钓鱼、打鸟这些玩意儿怎么能表现出张大强的强大呢?张大强还会吹笛子、拉二胡、弹吉他、吹口琴。在吹笛子和弹吉他方面,他无师自通,也不知道咋学的,将横在嘴上的笛子吹得婉转悠扬。以致很长时间以后,张小强看到管状的物体,都会想起在某个夏夜里,他和哥哥张大强、张天津和窦峰坐在凉爽的晚风中,沐着月色的朦胧,张大强吹起一只横笛,青春的乐曲四处流淌,将张小强的一颗内心感染的无比激动而忧伤。他甚至在想:倘若此刻有路过的某位青春漂亮的女生,在听到张大强如怨如诉、时而高亢嘹亮的笛声后,一定会义无反顾爱上他的。

    妈的!我怎么就学不会吹笛子呢!张小强在受感染之余恨恨想道。

    张大强还弹吉他,甚至不需对着书上的谱子,便将一首郑钧的《灰姑娘》演绎得凄婉缠绵、让人甜蜜又让人心碎。他还吹口琴。张小强不明白,也学不会,口琴是怎么吹出来的,嘴如此大、入音口又那么小,为什么还能演奏清晰的曲调而不会产生杂音?但张大强吹得就很出色。

    尤其是拉二胡。为了学好二胡,张大强买了三只二胡,并不辞辛苦,去拜访了张家村所有的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京剧队老成员,给他们烟酒,向他们学习拉二胡的技巧和曲子。在张大强诚挚恳切的请求下,那些老成员们也被感动了,他们倾囊相授,在打发了无聊时光的基础上,欣喜地将自己的二胡演奏技艺伟承了下去。

    另外,张大强还读书,金庸、古龙无一不读,诗词歌赋无一不学,有时合上宋词三百首,仍能站在窗台前,双眼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有声无色地背诵那些让人缱绻悱恻的词句。

    所以,在平常谈话中,张大强会使用恰当的比喻、贴切的词眼儿和让人热血沸腾的夸张手法。所以,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看轻一个人。谁知道一个人的背后到底藏着多少本事呢?

    但张大强的姐姐张建莹就不这么想,她连初中都没毕业,但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于是将张大强贬斥得一无是处:“大强,作为一个男人,别的你可以什么都不会,但你必须要有挣钱的本事才行……你看看现在的你,钓鱼、打鸟儿、拉二胡、弹吉他、背诗词,你弄那些有啥叼用?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当衣穿?……你要说你单纯弄一项,把拉二胡这项拉好,一直拉到剧团里去也行!但你拉得那样,我看我们张家村你也走不出去!”

    张建莹的意思很明显:女人,就要有怀孕生子的能力,否则就算不上女人;男人,就要有赚钱的本领,否则就算不上男人。

    当然,从小连出外给小麦加工成面粉这项简单工作都没做过的张建莹不可能对生活提炼出这么高尚的认识,她之所以能说出那番话,应该是碰巧了说着的。

    但张大强不服,他鄙夷道:“你懂个啥?我打赌你连我读过的某本书的一半的字儿你都不认识!你还来教育我?……你懂不懂,多姿多彩,这才叫生活!”

    因此,张大强的生活依旧丰富多彩、一直丰富多彩。但他的丰富多彩并没赢得任何人的尊重,反而受到了周围所有的亲人的鄙弃。而他父亲张祖昌尤其不认为他是个材料。在张祖昌的心目中一直有一个理直气壮的词儿:树大自直。就是说树长大了自然会直立高大;人长大了会自然懂事、变得有能力,能够担负起在某个时段内的职责。

    但张祖昌心目中的张大强似乎并未遵循这个道理成长,他以前是棵曲里拐弯生长的树,现在也是,孩子也十几岁了,仍然是棵歪脖树。

    所以,张祖昌从心底里对张大强看不上眼,对他的任何建议,即使是对的,也习惯性持反对的态度。

    “还摘太阳?”在听到张大强以夸张来刺激他的那番话之后,张祖昌斥骂道,“我摘个屁!……现在,我连院子里的洋柿子我都摘不下来了!我完了,说不定我熬不过这几天了!……我实话说吧,你三叔根本没被请走,他还在这里呢,要么在他家院子里逛荡,要么在咱家院子里逛荡,还在我眼前逛荡……我做梦他就在我梦里逛荡……完了,我是完了……”

    “我就不明白了,”张大强道,“即使我三叔不走,但他逛荡他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非要跟他过不去,你吃你的、喝你的、干你的就行了,何必理他呢?……你要是干脆不理他,也许他早就感到没意思也就离开了!”

    “哎!”张祖昌深叹道,眼睛里浑浊灰暗,带着只出不进的颓废气息,“你三叔……他是走不了了,他天天缠着我……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即使要走,他也非要带上我啊!”

    “放屁!”张大强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因为哀其不争、怒其不醒而焦灼、而急躁。

    “狗玩意儿!你说谁放屁!”张祖昌抬头大叫道,就这一瞬间,张大强发现他爹的眼神亮了一下,浑身充满了蓬勃的气息。

    “哦,不是,我着急了,我不该这么说……”张大强嗫嚅道,“我是说,死人终究是死人,活人还是活人,两者是不在一个世界的,既是殊途,又不能同归……总之,你想太多了,你思想压力太大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好好睡觉才行!”

    听到这些,张祖昌的眼神又迅速暗了下来,低下了脑袋,浑身又弥漫着垂死之前的颓废之气,他黯然道:“是我想多了?是我亲自感受到的!别糊弄我,我还没老糊涂!别说什么世上没鬼,真要是没鬼,那我们逢年过节发那些钱粮干嘛?还不是烧给它们纸钱,给它们上供,忠诚的仿佛,然后让它们保佑我们?……这么说过,我能从小活到这么大,中间经过饥荒没死、日子鬼子进村杀人没死、生病没死,还不都是因为我们年年发钱粮、节节烧纸钱,让它们保佑我们的原因?”

    听到公爹这么说,一旁的常明芬开口道:“张大强,你可以不信这些,也可以不发钱粮,但请你别乱放屁!……世上神鬼这个事儿,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儿,你可以不信,但不能阻止别人不信!……另外,我再问你,倘若世上真没有鬼神的话,那为什么神婆给我摆弄了一番,我立刻就感到浑身轻松了呢?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了么?跟被压住那几天完全不一样了吧!”

    张大强无奈道:“那不是神鬼的问题,那只是你以为有的问题……简单点,你就是有脑子病!”

    “你才脑子病!”

    “我说这个你别生气呵!”张大强安慰道,“我给你解释一下人是怎么回事:人是有思想、有精神的生物。有时候你身上所起的反应、或你对自身的感觉,都是因为精神或思想在作祟……打个比喻,你要是充满自信和勇气,你就感觉到天朗气清,跃跃欲试,浑身充满力量;可如果你要是颓废丧气,就像此刻咱爹那样,你有再好的身体,倘若没有好的精神支撑,你整个身体就塌了……不信你试试,即使是现在,面对自信满满的你,你要是想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想像着那个部位在疼痛,不消半刻钟,你就会感觉到那里真得疼痛起来……可真实情况是,你那部位根本没病……所以说,你之前那些病病恹恹的表现是个思想病!……要是说你有精神病那就难听了!”

    “胡说八道!”张祖昌道。

    “一派胡言!”常明芬道。

    “难道,世上那么多生病的,都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常明芬道,“人们都闲着没事儿想生病?想着想着就病了,有人还病得不轻,干脆把胃或肺切了一半儿?”

    “别抬杠!”张大强道。

    “是你在抬杠好不好!”常明芬道。

    ……

    于是,问题没有解决,一场争战在所难免,大家在各自气愤中不欢而散,张祖昌甚至希望已死去的三弟的鬼魂赶快缠张大强一下,好让他试一下鬼魂的厉害;张大强也希望他爹能真正的器质性的病一下,比如说真的胃疼或肺疼,然后就可以抵销那种三叔从精神上给他的无穷无尽的压力了。

    天色不早了,月亮凄惨地照着前窗,两个孩子心情复杂地瞅着父母和爷爷奶奶不欢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气呼呼中躺在床上睡觉。

    睡到半夜,张大强做了个梦,梦见他和常明芬走进自己的屋子后,在东侧旧屋内的他爹和他娘也爬上炕头睡觉了。在睡觉之前,他爹照例发表了一番丧气话,然后在他娘的安慰中拉灯睡下。

    然后张大强就在梦见自己走进了一片森林,那森林茂密无边,却有一条踩得通明的小路曲折隐入其间,他感到害怕,更感到好奇,在探索未知的诱惑下他踏上那条小路向前走去。走着走着,跨过一道小河,然后倾听着梢头的鸟鸣,果然如童话般看到一座小屋,那是座黑森森的、年久失修的小屋,从外表看上去久已不曾住人。于是张大强悄悄接近了小屋,倾听了半天,然到毫无动静后,然后推了推屋门。

    屋门锁着,张小强只好透过屋门上的锁孔向里望去,屋子里燃着一盏油灯,油灯照亮的范围不足两米,就在那两米的光亮范围内,旁边置着一张大床,有两个老人躺在上面,一男一女,枕头上铺着花白的头发。

    这是谁?张大强暗想道,这两人怎么这么眼熟?张小强仔细看去,蓦然发现那安然入睡的一男一女竟然是他爹他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父母怎么会睡在女巫的旧房子里?此时的梦境已然不是梦境,而是真切的现实,张大强被震撼住了,脊背上冷汗开始流淌。

    他刚想要叫醒父母,只见那盏油灯闪了几闪,躺在床上的他爹动了一动,伴随着他动的,还有脸上升起的痛苦之色。这是怎么了?张大强想喊,但是喊不出。他爹又动了动,脸上的痛苦更甚。

    过了一会儿,他爹睁开了眼睛,然后坐起身,痛苦地捂着腹部,又闭上眼睛忍受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后,他爹似乎忍不住了,睁开眼睛开始呼唤他娘:“醒醒,醒醒,快醒醒啊!”他娘惊醒,吃惊茫然地望着他爹。

    “你咋了?”

    “我胃疼!”

    “好好的怎么会胃疼?”

    “他三叔进我的胃里去了,还在那折腾呢!一会儿比一会儿厉害!”

    “别胡说,他三叔怎么能进你胃里去,别多想了,喝点热水,快睡吧。”

    “我睡不着!一睡着他三叔就往我胃里钻!哎哟哎哟哟,一会儿比一会儿厉害了,啊……”

    “吃颗胃药吧,前几天你就胃疼了一次,当时芬儿给你买的药还没吃完呢!”

    “不行不行!起不来了,啊!啊……受不了了,实在实不住了,啊……大强啊,大强!芬儿啊,芬儿……大强……”

    一阵凄惨啸厉的喊声在屋子里回荡,然后冲出屋子响彻整个森林,使整个场面陷入十万火急的情势之中,张大强想推门,但推不开,想喊,但喊不出,想叫人,却跑不动,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将张大强急得火焰升腾,他挣扎着、哭喊着……

    蓦然他醒了,望着一片漆黑的屋顶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梦,一摸自己的额头和胸脯,抹下一片片冷汗,刚要庆幸这只是个噩梦时,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呼喊声。

    “大强啊,大强,快来啊,我不行了……芬儿,快来啊……”

    真的假的?我还在做梦?不!这是真的!是爹在呼喊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大强感到震撼恐惧,一骨碌坐起身来,呼喊着睡在一旁的常明芬,常明芬茫然间坐起身来:“怎么了?啊!爹在喊我们?”两人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向隔壁的旧屋子跑去。

第116章 出院吧,你爹没病!

    张大强和常明芬两人慌里慌张跑进他们爹张祖昌的屋子,看到他们爹正蜷在大炕上的角落里,捂着肚子大叫着,一副性命马上就要被夺走般的凄惨模样,整张脸扭曲着,头上、颈上黄豆大的汗珠向下滚落着。他们娘王氏在一旁脸色蜡黄,又惊又惧,手里攥着被子的一角,仿佛要捏出水来。

    “爹,你怎么了!”张大强和常明芬道。

    “快!不行了,胃疼啊……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张祖昌大叫着。

    “张大强!”常明芬喊道,“快去拿胃药……就前几天买的那胃药……当时咱爹还说管用了呢……我去倒水……”

    张大强慌忙转身,转着圈在桌子上找胃药。

    “不行啊,别找了,那些不管用啊,”张祖昌叫道,此时稍稍清醒了些,“这不是一样的病啊……当时是胃酸、胃胀,这是胃疼,两个能一样么……疼煞了……疼煞我了……”

    “那咋办啊爹?”常明芬道。张祖昌没有回答,只是疾呼疼煞了。张大强乱作一团,手里捏着的药盒不觉间落在地上。

    “爹,”常明芬凑上前,用商量的语气道,“不行的话,我打电话让村里的医生吴长龄来帮你看看?”

    张祖昌仍不言语,大呼疼痛,在短暂的间歇中叫道:“他就一个赤脚医生,他能管啥用!”

    常明芬望望在一旁无比惊惧黄鼻黄脸的婆婆,又转头望望身后的张大强,对张祖昌道:“爹,那咱们去医院?”

    听到这话,张祖昌不再言语,喊痛喊的更响了,似乎来自胃部的疼痛一阵比一阵激烈起来。

    “张大强,看看联系一个有车的人,上院吧。”常明芬果断对张大强道。张大强却低头不语。常明芬知道,这大半夜的去哪找车呢,即使是白天,依张大强那推不出门去的性格,也找不来车啊。

    “你愣着干嘛!”常明芬道,“还不快找车!”

    “找谁呀,大半夜的!”张大强嗫嚅道,“上哪儿去找车!”

    “咱村有车的那么多,叫一辆不行么!”常明芬道,“平时你的本事哪去了,钓鱼打虾、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跟你那些朋友们抽烟打扑克、扳头抱腰的,一到正事上就完蛋了么!”

    “你……”张大强瞪眼道,但又无理可驳。

    “叫小强不行么?”张祖昌突然捂着肚子道,“他有车难道你们忘了么!……怎么?他不来?……你们不好意思找他?……来,把电话拿过来,我给他说!”

    “你先别激动!爹,”常明芬道,“不是说他不来,也不是不好意思找他……问题是他天天在外上班,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事情,有重要安排……再亲也毕竟是求人的事儿!”

    “那我给他打电话吧。”张大强道。

    十分钟后,张小强驱车前来,拉着二爷张祖昌、张大强和常明芬进了区医院的急诊科。在急诊科里,经过一番诊治,张祖昌的疼痛终于缓解了一些,被安排住进了病房。

    第二天,医生为张祖昌安排了各项检查,说是为了更好的对症施治,因此需要掌握病人的全面状况,要是不检查的话,怎么行呢。常明芬咬着牙、心里滴着血,点头同意。俗话说,人穷无志、贫贱夫妻百事哀,囊中浅薄,腰上便没有底气,这话真是没错。

    于是,张小强陪着,张大强和常明芬带着张祖昌走遍了医院的角角落落,做完了各项检查,直到第三天才将全部结果拿出来交给医生。医生随意看了看检查报告和各种片子,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啊,老人身体很好啊!”

    “那,我爹为什么会胃疼呢?”常明芬问。

    “他疼的原因目前我不能确定,”医生道,“不过从报告和片子上看,他完全没有问题……不信你看看这项报告单,这是他查的血……以我多年来的从医经验看,他的检查结果甚至比大多数年轻人要好得多!你可以逐项对比看看……”

    常明芬接过单子,张大强也凑上前来看,果然,单子上对血液检查的每项要素跟正常值两相比较,均在正常范围之内。“老爷子真棒!”张大强叹道。

    “那怎么办?”常明芬问医生道。

    “只能住院观察观察,”医生道,“得进一步找找原因才行……况且老人似乎仍然感到疼痛,据我分析,他应该有精神上的压力……就让他打打吊瓶调养调养吧……你要是转身出院,估计老人会瞎想吧,要么认为你们不给他治,要么认为自己患上了……”

    医生没说,但常明芬和张大强均听得明白,于是点头答应下来。常明芬将检查结果带回病房,一项项指给公爹看,让他放心,让他知道他身体上并没有毛病,可能有精神上的压力,先在医院里调养调养吧。张祖昌点头同意,这才放松地躺了下来。不过,张小强偷眼观瞧,看到二爷脸上带着颓唐和疑惑,看得出,他并没有完全放心。

    这一调养,就调养了一个星期,直到张祖昌觉得好多了,这才叫张小强拉他出院,出院前,医生嘱咐张祖昌一定要戒烟戒酒,张祖昌点头同意。回到家后,常明芬和张大强感觉到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慢慢放下心来。

    回来后,张祖昌果然遵从了医嘱,果断戒掉持续了一辈子的烟酒。再在饭桌前见到他时,总感到他神情落寞,仿佛掉了魂儿,无所事事般,捂着胃部,缩在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与之前喷着烟雾、呡着小酒,有说有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知怎么的,看到他这个样子,张小强深有隐忧。

    一个月后,酣睡中的张大强和常明芬再次凄惨的呼喊声惊醒,张祖昌又大喊胃疼起来,没办法,常明芬再次打电话给张小强,将张祖昌送进了医院。经过检查,仍然没有任何病症,但张祖昌仍喊着胃疼,在常明芬的百般询问下,医生无奈,只好劝道:“要不,你带老人去油田总医院看看吧……那医院大,专家多,能查出我们医院查不出的病。”

    既然医生这么说,他们也不再犹豫,张小强拉着二爷住进了油田总医院。这总医院不愧是大医院,高楼林立、设施完备、专家如林,一到诊室内,便有一脸严肃庄重专家给他们开了单子去做各项检查,当常明芬拿出他们在区医院的检查结果后,医生嗤之以鼻:“你对他们那种小医院做出来的检查结果放心么?”

    常明芬当然不能说放心,否则的话,没有更加放心的检查结果,医生怎么敢对症施治呢?于是和张小强、张大强三人带着张祖昌走遍整座油田总医院的角角落落,做完了各项检查,可检查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医生给出的结论仍然是:就当前老人的身体来看,要比大多数年轻小伙子更为健康。

    那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呢?

    医生强烈建议住院观察观察,进一步找找结果。这时,张大强渐渐得出一个结论:从检查结果上来看,他爹的确没病,要说有病,也是心病,是精神上的病。他爹魔怔了,被死去的三叔折磨得胡思乱想、寝食难安。

    快一个星期了,张祖昌仍然没有感到有效果,常明芬便去询问医生,医生只好答道:“老人真没有什么问题,你们还是出院吧,我怀疑老人有疑心病……治没病之病人,神仙也没办法。”

    常明芬无奈道:“好吧,既然这样,就让他在医院多呆几天吧,对他也有个心理安慰,否则在他不满意的情况下出院,他又在家里半夜时叫喊,我们实在承受不了啊。”

    一星期后,直到张祖昌感觉到好多了这才出院。出院前,听着医生的结论,张小强发现二爷的脸色更加黯淡了一层。有可能他在怀疑,怀疑医生和家人有事瞒着他,张小强想,他肯定认为自己患了十分严重的疾病。

    出院后,邻人来看望张祖昌,有人建议常明芬道:“要说治胃病,还得是市医院,市医院有更厉害的胃病专家。”这个建议,被常明芬牢牢记在心里。

    又不到两个月,张祖昌再喊,这次常明芬叫张小强把他拉到了市医院。照例经过检查,老人身体正常,根本没有身体器质上的病变,但为了安慰老人的情绪,常明芬央求医生为其办理了住院手续。张小强回去上班。

    住院的第三天,张祖昌仍然会在睡梦中醒来,大声嚷嚷着胃疼,面对这种情况,一位女医生将常明芬、张大强和张建莹分别叫出病房,对他们述说病人的真实情况,她认为张祖昌没病,要说有病,也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叫做抑郁症。这种病不是不能治,但在她们医院治不了,可以转去另一所油田中医院,那里以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而闻名。

    对于这种说辞,常明芬、张大强和张建莹当然不信,她们已经被张祖昌缠得毫无办法、焦头烂额,她们甚至认为张祖昌是在跟她们较劲,是故意在折磨她们。另外,不断转院、不断花费,也使她们精神疲惫,也根本想不到这病能治,只能是过一天挨一天了。于是她们央求医院不要赶她们,而住院的目的便是安慰老人的情绪,如此而已。

    对于她们的拒绝出院和拒绝治疗,医生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表示无奈和惋惜。不过,抑郁症这个概念给张大强留下了一些印象。

    第四天,张小强驱车到市医院来看望二爷张祖昌,询问他的胃痛情况,并跟嫂子常明芬、张大强和堂姐张建莹闲聊,这时,那位女医生走入病房,她望了望张小强,然后将他叫出病房之外,来到一处角落里。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女医生问张小强道。

    “他是我亲二爷,我是他亲侄儿。”张小强玩世不恭道。那位女医生满脸焦急、一脸庄重,越是这样张小强越觉得有事,于是根据频繁住院的经验,想到她肯定是在试图劝他们出院,所以一脸得玩世不恭、语气里也充溢着玩世不恭。

    “那好,”女医生道,“既然你和病人有这层关系,那么我直说吧……你这位二爷身体上根本没病……所以,我认为他没必要住院……”

    “这我知道,”张小强道,频繁的住院令他也身心俱疲,对二爷的身体的了解程度也已相当深刻,“我二爷身体上的确没病,他是精神上有压力而已……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他经常喊痛,我们不能不管……只能拉他住院,通过在医院里安顿他的情绪,好维持一段时间,让我们这些小年轻也轻松轻松……”

    “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女医生道,“但你听我说完……你二爷身体上没病是确定的,他的确是精神上有压力……当然,这么说不确切,他不止是压力,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所以嘛,”张小强笑道,“我们也没有好办法,只能试图用住院这个方式来调节他……”

    “你还是不明白!”女医生道,“我是看你比那些亲属们更能明白一些事情所以才叫你来说的……这事儿我已经跟你哥哥、姐姐、嫂子谈过了,但她们怎么也听不明白……我觉得你能听明白,所以你不要打断我……”

    张小强这才认真起来,收敛了他那种令人不悦的玩世不恭。

    “你二爷患的是抑郁症,”女医生道,“你听说过么?”张小强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名词,感到很陌生,于是摇摇头,女医生继续道,“这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从他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和无故感到某个器官疼痛就可以断定,他是典型的抑郁症,目前,他的心境已经有障碍了……这种病不是不能治,是可以治好的,而且越早治疗效果越好……当然,我们医院治不了,关于这点我已经对你哥哥谈过了,在本市的北侧有座油田中医院,可以说专治这种病,你务必带老人去治!”

    张小强终于明白了女医生的良苦用心。他这才感到,医生并不全是坏人,也有好人,尽管极其稀少。于是,张小强向女医生表达了感谢,并暗暗做了决定,表示要劝说二爷出院,之后跟女医生告别,再次回到病房。

第117章 六婶儿去世

    回到病房后,张小强抬头望去,发现张大强、常明芬和张建莹似看他又不看他,刻意规避着他的目光,而病床上的二爷却佝偻着身体,垂着脑袋,神情黯然、颓废、沮丧。

    “大家都怎么了?”张小强问,“怎么感觉都怪怪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半晌无言。

    “实话说吧,小强,”二爷蓦然抬头道,两只眼睛仿佛浑浊的黄河水一样茫然,“我是不是得了绝症了……要是真得了,你们不必瞒着我,我正好回去躺在床上等死,不必再连累你们带我住院了……说吧,小强……那位女医生单独把你叫出去了,都跟你说啥了?我虽然胃疼,但我眼不瞎,我都看到了!……肯定是避着我给你交待后事吧?”

    听到此话张小强一惊,转而他的脸上绽出笑容来。

    “正好相反!”张小强道,“那位女医生不仅没有交待什么后事,而且给你指明了一条能够治愈你这种病的光明大道!”

    “什么光明大道?”众人抬头问。张祖昌以充满怀疑、又充满生存本能的目光盯向张小强。

    “嗯,”张小强道,“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说你的身体并没有毛病……不信,你可以看看你各个医院的检查报告,你可以想一想,即使一家医院的检查结果有误,难道所有的医院都会有误么?肯定不会,而且他们一致认为:你的身体甚至比大多数的年轻小伙子都健康、都正常!”

    “既然他们说我很健康,那我为什么会感到胃疼?”张祖昌疑惑地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小强道,“既然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可为什么胃疼呢?……原因就是:你的毛病没出在胃上,而出在精神上!”

    “你是说我得了精神病?”张祖昌不悦道,“我又不疯不傻的、也知道吃喝,我怎么会得了精神病?”

    在二爷的印象中,或在大多数村民的印象中,精神病人大多不吃不喝、披头散发、甚至赤身**在大街上狂奔,就像当年张家村的那个傻子刘军一样,直跑到声嘶力竭,跑出村外,最后溺死在一条波涛汹涌的干渠里。

    “精神病有很多种,”张小强解释道,“表现也分别不同,有的精神亢奋、又疯又傻,有的却病恹恹的,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老是想到自身的毛病,想像着自身某个部位会出问题……你的精神疾病就属于后者,在医学的学名叫抑郁症!”

    实际上,张小强隐瞒了抑郁症的部分症状,后期的抑郁症也有可能使人疯狂戕害他人,也可能杀害自己。病恹恹的、想像自己某个部位会生病只是抑郁症中较轻的表现。

    “不是吧?”张祖昌道,“什么郁症?这病是精神方面的,跟胃疼有啥关系?……我知道了,你们和医生联合起来都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小强沉稳道,“我要是骗你的话,我的语气能有这么理直气壮么?……另外,关于抑郁症跟胃疼的关系问题,我先不解释,我想先问问你……你常喝酒你也清楚,酒喝多了会醉,有的喜欢酒后吐真言、什么都说,也有人耍酒疯……我就问你,喝酒跟耍酒疯有啥关系?喝酒跟吐真言又有何关系?”

    “酒把神经麻醉了。”张祖昌道。

    “对呀,”张小强道,“你既然能明白酒跟真言之间的关系,那我就好解释了……说白了,抑郁症就是酒,它能麻醉你的神经、控制你的精神,让你郁闷、颓废,感到生活无望、生命没有意义,更可怕的一点便是,它能让人产生妄想,有时会让人全力想像自己某个部位会生病,从而产生强烈疼痛的幻觉!……二爷,也就是说,你那不是真疼,你那是种疼痛的幻觉而已!”

    “我不信!”张祖昌道。

    “就知道你不信!”张小强胸有成竹道,“也没指望你信!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这抑郁症能治!而且,那位女医生已经跟我打保票了,你的病还属于轻度抑郁,因此治愈有更多的可能……当然,这家医院治不了,我们得转到其他医院去,你听说过的,在城市北边有家油田中医院,以擅长治精神疾病出名,所以我们马上办理出院手续,今天就转院!”

    “那家医院真能治我的病?”张祖昌道,“全市的医院咱们可全都跑遍了!”

    “这你不必担心,”张小强笑道,“只要你配合我们,乖乖跟我们走就行……等到哪天,你的病被治好了,你也就信了。”

    下午,张小强载着众人来到油田中医院,经过医生的诊治,果然如市医院那位女医生所料无差,张祖昌被确诊为轻中度抑郁症,照例做完各顶检查并入院。

    一周后,张祖昌出院,精神果然好多了,医生给开了许多药,并嘱咐这药不能停,必须每天都吃,倘若不能痊愈的话,恐怕这药得伴随终生。听到这些,张大强和常明芬的心底凉洼洼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吃药调整,张祖昌逐渐恢复了正常,偶尔也会乐呵乐呵,笑容绽在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却让张大强和常明芬的心底有开出花朵般的轻松愉悦感觉。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张祖昌这种境况竟然维持了半年,没有再出现半夜喊叫着入院的情况。

    这时张祖昌开始关心起周围的人来,关心老伴儿王氏的身体,也帮着做饭,也开始心疼起孙女孙儿来,下雨时拿伞等在胡同里接孙子放学,有时有说有笑,让整个家族沉浸在一派祥和温暖中。这时张祖昌才问起以前住院的事,记起问药物的情况,当他听到每天吃的药物一个月的量能抵两个月全家的口粮时,他心疼极了。

    “这药停了吧,太贵了,”张祖昌对常明芬和张大强说,“反正我已经好了,我不能一个人把整个家都拖垮。”

    “不行!”常明芬嗔道,“只要你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再穷我们也能撑下去,但看到你半夜叫喊着入院,我们实在很难承受!”张大强也在一旁苦劝,对他而言,他宁愿花钱也不愿面对那种半夜入院的窘境。

    但张祖昌不听,头脑清醒后,他的倔劲又起来了,几度拒绝吃药,后来没有办法,常明芬便同意停了药。

    不到一个月,张祖昌重新陷入忧郁、颓废状态中,就在常明芬和张大强琢磨明天必须要买药时的当晚,张祖晶凄惨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将两人在美梦中惊醒。

    “你就拖吧,早晚把我们一家都拖死!”常明芬边慌乱地穿衣服边埋怨着张大强,“三天前我就让你去买药,你说明天就买,结果都三天了,你还没买来,钓鱼倒是从来没落下……这下好了,你爹又犯病了……上医院吧!”

    再次住进油田中医院。出院后继续吃药。

    就在张祖昌在各大医院辗转时,张海也带着他娘狄金花在各大医院辗转。狄金花的糖尿病已到后期,所带来的并发症损坏了她身上的很多器官,肝病尤甚,据说已到了肝硬化腹水阶段。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住在医院里。

    一天,正在上班的张小强接到了张海的电话,他说他娘快不行了,让他来陪伴他娘走过最后一段时间。张小强本不愿意去,迫于无奈,于是请假前往油田总医院的独立部门,传染病中心。

    病房里,张小强刻意保持着一脸严肃望向六婶儿狄金花,只见她闭着眼睛,头发花白,脸庞肿胀,腹部肿大,鼻端插着氧气,浑身接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粗重地喘息着,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起初张小强还保持着刻意的悲哀,但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真傲慢假尊贵的六婶儿如今已成这副模样,倒真得有些悲哀起来。当然,这悲哀里也时常夹杂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不爽的曼妙的解恨气息。张小强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他忍不住这样。哥哥张大强也在这里,张小强估计他的心情也是这样的。

    张海陆续叫了更多人来,一批狄金花的姐妹兄弟来了,那些亲戚照例一副扫墓般的神情,也不知道这神情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们靠近狄金花,握着她的手掌,轻声地呼唤着:“姐呀,我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么?姐呀,姐,我来看你来了……姐呀,你咋病成这样儿了呀……”

    狄金花只用只出不进的粗重呼吸声回应。张小强望去,似乎看到六婶儿两只闭着的眼睛里淌出了两行眼泪,细看之下,那是真的,只是不知道这眼泪是因为病的原因而流,还是她听到了妹妹呼唤声后对生命无限感慨的回应。

    “看!”妹妹转头惊喜地呼出声来,“我姐听到我了,她在回应我!”

    于是,每个人依次上前,各自上演着悲情的戏码,有的流着泪,追述着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美好回忆。病房里一片安静,唯有那人低沉美好的追述声。大家都被感染了。张小强突然间想到了大家似乎都在陪着六婶儿在上演一出催人泪下的电视剧。

    不得不说,张小强这个人除了刻薄之外,还很不厚道。

    各自“演”完自己的戏份后,她们就不想呆了,有的说公司正忙,有的说自家小孩生病,有的说朋友出了车祸命在旦夕,于是跟张祖荣和张海道别。她们紧紧握着张祖荣、张娥和张海的手款款叮咛着:“撑住啊!我姐没事儿,过几天她就好了,出院后我再去看她!”

    告别之后,她们纷纷离去,病房里剩下张祖荣一家人,还有张大强、张小强、常明芬和张建莹。

    张小强闲得心慌、闷得难受,突发奇想,也想演一出悲情戏码,于是走上前,靠近已失去大半个生命的狄金花,伸出双手为她按摩,大家吃惊地望着他。张小强本想按摩几下然后结束,但在众的目光灼烫下,不得不多按摩了几分钟,直到手腕酸麻才罢手。

    “六婶儿啊,快快好起来呀!”张小强对着六婶儿轻柔道。这时,六叔张祖荣走了过来。

    “你感觉到了么?”张祖荣对闭着眼睛的老婆轻柔道,“是小强啊,小强刚刚给你按摩了,你舒服么?嗯,一定很舒服的。”

    但张小强并不认为六婶儿会舒服,他认为六婶儿大概已失去了感受舒服的能力。不觉天黑。张大强、张小强他们跟六叔告别回家。

    “看样子,六婶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死,”汽车驱驰在路上,张小强对身边的张大强道,“他们这么早叫我们来干嘛!白白浪费了一天。”

    果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人的生死存亡之事,怎么也不能触动无关者的心怀。

    “我看快了,”张大强道,“不是今天就明天,也就三两天的事儿!”

    第二天,他们再次被叫到医院,不得不装出悲哀的样子难受了一天,第三天他们又去,在下午一点钟时,明显看出狄金花有不好的表现,监视仪器屏幕上曲线弱了很多。所有人焦急地站在那里,望着狄金花,望着仪器,包括张祖荣、张海和张娥在内,似乎大家不是在等待病人醒来或好转,而是在等待她赶快死去。

    所以,大家很自然地忘了去喊医生。

    突然,躺在病床上的狄金花抽搐了几下,仪器屏幕上的曲线更加不均匀,不知有谁多嘴喊了一声:“快去叫医生啊。”于是张娥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般向医生室跑去。可就在医生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要踏碎走廊前,监视仪器屏幕上的曲线吱一声变成了直线,抽起的狄金花重重的躺在了病床上。

    张小强抬头望去,似乎发现张祖荣和张海各自轻轻松了一口气。此时,医生气急败坏地扑到了病床前:“让开!快让开!”

    医生瞅了一眼屏幕,然后疾声吩咐护士为病人注射肾上腺素,同时,医生上前,手执心脏电击器,无情地压向病人的胸脯,然后迅速抬起,病人就仿佛被吸离了病床之后又重重落下,如此反复,注射不止,狄金花始终没有反应。最后,满头大汗的医生罢了手。

    “你们怎么不早叫我们呢!”医生批评道,“现在你看……病人应该是去世了……你们能接受这个结果么。”

    张祖荣和张海默默点点头。

第118章 一盘散沙

    六婶儿狄金花就这样死了。

    从张祖荣和张海那坦然的神情上看,他们一定长长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死了。

    在六婶儿尚未死之前,张大强曾私下里对张小强说过:“看那样子,六婶儿已决无挽救的可能,她的肝已经坏死了、失去了所有功能,她的死是早晚的事!……面对这种情况,即使给她用上再多的手段,对全然没有意识的她来说,这不是救助,反而是种摧残!这是对病人的极度不尊重!”

    张小强严重同意这一点。不过,话虽如此,大家碍于孝道、碍于亲情,在面临这种情况时,却永远不会放弃,仍然会坚持到最后。换言之,将病人持续摧残到死前一刻。

    确定狄金花的生命彻底落下帷幕后,张祖荣立刻行动起来,打电话通知了村领导,正式进入了丧葬程序,联系火化车直接拉着狄金花去向火化场。在跟其他亲戚商量后,他决定要在下午的半天内办完葬礼。

    时间仓促,人们进行得也很快,所有相关人员被调度起来,买菜、买衣服、挖坟,当入夜后,狄金花的骨灰被埋进了坟墓之中,大家从坟场归来,家里的饭已经做好。

    大家在吃饭时,张祖荣躺在了床上。连续十几天在医院陪床,他早已累坏,据说头在发晕。

    在一旁拄着拐棍的李芹儿撇嘴嘟囔道:“哼,以前要他给三哥陪床时,他百般推辞,就是不去,说什么闻不了医院那个味儿,又拉又吐的……现在怎么了?还不是天天陪床去了!”大家在忙乱中,谁也顾不上她,有一两个老娘们儿围着她,站在一处鸡毛蒜皮、窃窃私语。

    帮忙人员在饭桌前各自坐下,有人清点着人员,发现张祖荣并不在场,于是纷纷发问。张海说:“别等他了,他老是头晕,起不来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主管说:“那怎么行,忙活了这么多天,多少得吃点儿再去睡……人不吃饭怎么行呢!”随后他小声对大家说,“哎,也别说,六婶儿年龄并不太大,然后就去世了,六叔当然不大能接受……让谁谁也接受不了,觉得很难面对众人……”

    听到这话,在一旁招呼众人的张祖华挺身而出道:“我去叫他!”于是他分开人群走进屋子里。屋子里没开灯,张祖荣仿佛一堆黑色的衣物一般横在床上,对张祖华的到来无动于衷。张祖华对着那堆黑色的东西低沉道,“六儿,快起来,起来吃点儿饭再睡。”

    张祖荣一动不动,就像一堆黑黢黢的石头。也许他真睡着了,也许他真不愿动。张祖华当然不能放弃,他的想法很坚定,一定要让他六弟从逝去老伴的悲痛中解脱出来,然后打起精神,冲破阴霾,以昂扬的姿态迎接新的明天。

    因此,看到亲爱的六弟没动,张祖华便以为他被悲痛攫住了,已经不能自拔,而且自甘堕落。“起来,六儿,快点起来吃点儿饭!”张祖华提高声音道。张祖荣仍然没动。看着昔日生龙活虎的六弟如此颓废,张祖华有点心疼,又借着老年丧妻的怜惜,张祖华动了真感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让六弟重新振作起来。于是,张祖华手脚并用,爬上了面前的大床,来到六弟身旁,揪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

    “起来,六弟,听话,打起精神来,不管怎样,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听话,多少去吃点儿饭,再回来睡……”张祖华凑到六弟耳边道。黑暗中,六弟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头晕!”张祖荣带着愠意道,“我起不来!我要睡觉,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来烦我!”说着,张祖荣伸出手臂,将亲爱的五哥张祖华粗暴地推开去。张祖华默然、讶异,一丝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怨怒从他心底升起。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一个刚刚失去老伴的、从此身边孤零零的人,而且正在头晕,张祖华自然不能发怒,倘若对一个处在悲痛中的人发怒的话,恐怕太过残酷了。再说了,他就够受的了,何必跟他计较。

    于是张祖华在心底叹口气,然后悄悄下床,退回到正在吃饭吃得热闹的人群中间。那群人互相提着酒瓶、吆五喝六,放肆地开着玩笑,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大笑声。一家欢喜一家愁,我住草房彼住楼。张祖华又叹口气,坐在桌子旁开始吃饭。

    “五哥,六哥咋还不过来吃饭?”有人问向张祖华。

    “别管他了,”张祖华强颜欢笑道,“他这段时间太累,有些头晕,就让他睡一会儿吧……啥时醒了啥时再吃!”说完这些,张祖华却在心底咒道:“活该头晕,活该死老伴儿!让你那么丧门!”

    总之,狄金花死得仓促,村民知道的很少,再加上葬礼亦很仓促,况且又是下午,在张祖荣跟狄金花姐妹兄弟的商量下,他们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因此,整个葬礼几乎在一片安静中进行。葬礼的队伍只出了一趟盘缠就回来了,并没引起多大动静。再者,张祖荣一家并不跟人来往,所以来帮忙、凑人气的人少得可怜。

    因此,这个葬礼倒有点像某个家庭里寻常来了个客人,那人杀了一只鸡招待宾客,只引起了狗吠两声,那层涟漪便被无风抹平了,仅此而已。

    因此,拄着拐棍笃笃向家行走的李芹儿边走边讥诮着这场葬礼:“哼!这是办了个啥!平常杀只鸡都比这动静大!……哼,唉!……我要是死了,绝不会办成这样!”

    这话是当着张小强的面说的,因为天黑了,尽管他娘走得慢,张小强也不好意思走快,于是陪着她一块走。他娘走得慢也就罢了,而且走走还不时停下,用拐棍笃笃笃敲击着地面,非要停下来讥诮一下狄金花和张祖荣几下,这让张小强很是不爽。

    “人都死了,你这样说人家不大好吧?”张小强转头瞅瞅四外无人,对他娘道,“你这么大声儿,我六叔可能听不见,邻居百家听见了也不好啊!”

    “有啥不好的,”李芹儿撇嘴道,“你以为邻居百家不知道你六婶儿、六叔儿那种德性?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你说得对,”张小强道,“但也要分场合……绝不至于将大家庭不和的这种丑事都宣扬给大家吧?你觉得那样人家会不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印象?”

    “能有啥不好的印象?”李芹儿道,“我二十五那年进你们村,到现在快四十年了……这么说吧,我在你们张家村就没赚出半个不好来!不信你去问问!……这胡同里的邻居百家,哪个没在咱家抽过烟、喝过茶,哪个我没有帮她们织过布?”李芹儿再度停下,挺起那根拐棍指点着家家户户道。

    张小强见怎么也说不服他娘,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好,娘,你可以说,我不管了,你怎么说都行,既然你那么不怕,我也跟着不要脸了,无所谓!……不过,娘,你能不能边说边走?……你这种速度,咱们半夜也到不了家啊!”

    “我偏不走呢!”李芹儿道,“我正好累了,我得坐下歇歇!”于是,李芹儿东看西看,终于踅摸了一块石头,于是挪蹭着坐了下去,口里兀自叫着,“哎哟,我娘哎,终于能坐下歇歇!”张小强无奈,向夜空中伸伸无辜的一双手。

    “娘,”张小强道,“你先休息着,我不等你了,我先回家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能行么?”

    “别废话!快走吧!”李芹儿潇洒地挥挥拐棍道,“难道你以为我真成了个废物?……另外,你放心吧,胡同里狗再多,只要我还没死,它们哪个也拉不了我去!”

    “趁早拉了去!”张小强对黑暗里的母亲嗔道,“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老家伙了,还留着她做什么!”说完,张小强迈开大步往家走去。后面却响起他娘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记得,我要是长时间没回去,你得回来接接我……说归说,我可保不齐能让狗把我吃了!”

    狄金花就这样死了,仿佛悄无声息的,如同一块瓦片,被时光一只调皮的右手在水面上打了个一串无声的水漂,最后瓦片乏力停了下来,默默地堕入水底,再也不见了,既没了形迹,也没了方位。

    这让人既感到荒谬,又感到无奈。

    张小强这个大家庭,在之后的生活中,因为少了三爷张祖庆,那根联系大姑、二姑那种常来常往的亲情纽带没有了;如今又少了狄金花,仿佛又少了一根容易引起争斗的导火索。这两样少了之后,整个大家庭都疏淡起来。就仿佛有座佛堂,堂前立着两尊高可及顶、巨大的、金壁辉煌的佛像,前来拜佛的人们络绎不绝,一进大殿两尊佛像满满地映入眼帘,让人感觉到盛大的张力。

    然而,不知何时、不知是谁搬走了那两尊佛像,于是再次走进这座佛堂的人们就会感觉到荒凉、空虚。

    导火索没了,便没有火烈的爆炸场面;亲情的纽带没了,便没有了亲人盈门的热闹。这两项都没了,这家的亲人们仿佛失去了目标。

    曾经的张祖庆那根纽带,浑似一张抡网的纲索,是他一个孤独的老人维系着这张抡网的完整,他的每一次生病,倒仿佛一位渔人双手执网,腕系网纲,矬胯扭腰,然后施尽力气将抡网甩了出去,在阳光下、碧空中抡成一片圆,唰一声落入水下,然后渔人缓收网纲,将那些散布在各处的鱼儿网在网中。

    而曾经的狄金花那条导火索,连着的那枚炸弹,曾使天下恐慌、天下大乱,这却使大家庭的所有人联合起来,凝成一股绳,凝成一杆枪,茅头一致对准了她。于是时时会出现的对峙场面,也可以使整个大家庭热闹和团结。

    但如今他们两个已经不再。大家既无敌手、也无亲人,于是茫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成为一盘散沙。

    生活仍在继续。

    一日,张祖荣收了棉花,正铺在胡同里晾晒。今年雨水好,收成不错,棉花也格外纯白、硕大,白白的、软软的,散银堆雪般铺了满满半条胡同,张祖荣不时在阳光下翻动着那些宝贝棉花,心底满意十足。张海带着老婆孩子在外打工,干得很好,赚钱颇多,所以张祖荣一人在家乐得自在,除了那位早死的老伴之外,真可谓儿孙满堂,一派祥气。

    另外,为了更好的晾晒棉花,张祖荣把家养的那条小狗关在了家中。因为那条小狗太调皮了,动不动就蹿进棉花堆里,东扑西咬,跟棉花闹个不停。这还罢了,它还喜欢在上面拉屎撒尿,这一点简直不能忍。于是张祖荣把它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关在了家里。

    合该有事,这天张祖昌要做个什么事情,需要一个特别的工具,但这种工具他没有。所幸的是,他知道六弟家里有,于是走出自己家门,沿着胡同边,尽量避着六弟晒的棉花向六弟家走去。远远得,六弟正在他家大门北侧在朝那边翻弄着棉花。张祖昌并不在意,以他的年纪去自己的亲弟弟家取个东西完全没必要先打个报告,于是他也没吱声,便上前打开了六弟家的大铁门,大门甫一打开,那条早就憋了好久却无法出来的小狗终于获得了解放般,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张祖昌并没在意。只是一条狗跑出家门而已,况且六弟张祖荣还在胡同里呢。

    张祖昌去门洞里拿东西,他却不知道,那条偷溜出去的小狗却已经立在一堆棉花旁,支起一条腿,开始撒起尿来,黄浊的尿液淋了下来,无情地落在洁白、宝贵的棉花上。

    张祖昌正拿到了工具,转身欲要出门,此时他听到了胡同里响起大骂声,仿佛一颗巨雷正在炸响:“妈逼!滚开!我砸煞你!”接着,就听到小狗嗷嗷惨叫几声向南逃蹿而去。骂声兀自未止,“是谁?哪个狗日的打开了大门!谁他妈这么不长眼,没见我正在晒棉花么!”

    还未走出大门的张祖昌吃了一惊,僵在那里,转眼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的亲六弟正在大骂自己。

第119章 数过其门而不入

    起初,张祖昌不明白六弟张祖荣为何会这么生气,转而想到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于是一股无名火起。

    “老六儿,你骂谁?”张祖昌道。

    听到说话声,并抬头见到正是自己二哥时,张祖荣怔了一下,但他的脸色迅速风云突变,变得乖戾暴虐。“谁让你放出小狗的!”张祖荣吼道,“你没见我在晒棉花么!”

    听到这话,张祖昌感到极度委屈:“晒棉花咋了?我不让你晒棉花了么?……整个胡同都让你占了,我也没说什么吧?”

    “哦,你原来在怨我晒棉花将整个胡同都占了!”

    “我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故意将小狗关在家里的……这个狗东西根本不能出来,一出来就会往棉花上拉屎撒尿!……你看看这堆棉花,就是让你把小狗放出来刚撒的!”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关狗!……我是来借东西的……”

    “不知道也不行!棉花已经让狗糟蹋了!……你为什么早不借东西,晚不借东西,偏偏在我晒棉花的时候借东西!”

    “我……我不知道你晒棉花……不是……我不知道狗……我就是借东西而已……”

    “那你借东西为啥不先跟我说一声儿?”

    “有这个必要么?……我觉得……你到我家里借东西不也是一声不响就拿走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在晒棉花!而那个狗仔子非要往棉花上撒尿拉屎!”吼到这里,张祖荣转头望了一眼胡同南边,看到二十米开外,他家那条狗仔子正蹲在一根线杆下瑟瑟发抖。它当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让两个亲兄弟几乎骂开了祖宗,它觉得自己不过是往一堆又白又软的土堆上撒了泡尿而已。

    这时,张祖荣无处撒气,顺手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向蹲在线杆下的那条狗仔子扔去,口里大骂着:“妈逼!一砖头儿砸煞你……看你再来试试!”

    话至如此,张祖昌一看,觉得再无交流的必要,于是将手中拿到的工具扔回到六弟的门洞里,大怒道:“是,是我不对!我就不该借你家的东西!妈逼!我就是贱性!自己家里没有的就活该,为啥非得犯贱去别人家里借东西!”说着,忿忿不平、自怨自艾离开了六弟家门,疾步转回家中,坐在座位上气喘吁吁,气得鼓鼓得,恨不能当场撞死在面前的桌子上。

    “爹,你咋了?”一旁的常明芬察觉到了张祖昌的异常就问。起初张祖昌不肯说,后来耐不过女媳的执着发问,便鼓着气、边骂边说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真是的,”听完故事后,常明芬叹道,“他怎么能这样呢?……且不说你根本不知道,就说我大爷不在身边,你就是家里的老大哥,他也不能这么冲动……好好说不行么!为啥非要发脾气!……早没有老伴儿,就感觉委屈是吧?那也不能向这些人们身上撒气啊!”

    这一番话说得张祖昌更是生气。但张祖昌毕竟不是张祖华,要是张祖华的话早就将面前的茶壶茶碗给砸干净了,张祖昌舍不得,于是自己就生气,胸脯鼓鼓得,像个气蛤蟆。

    “我看你呀,总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张大强在一旁批评常明芬道,“你不仅不能泼水救火,反而火上浇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看老头儿被你气得……”

    “我哪气他,是你那亲爱的六叔气的他好不好!”常明芬道。

    “不管怎样,”张大强道,“冤仇宜解不宜结……再说了,你们毕竟是亲兄弟,有啥可仇可恨的……你应该这么说:我六叔他是个小兄弟,最近又刚刚老来丧妻,他的心情肯定不好,你得多多担待他点儿……这样说不就行了嘛!”

    张大强话音刚落,常明芬还没说话呢,张祖昌突然暴怒道:“放屁!他是个小兄弟,我还是个老大哥呢!……是,他心情不好,他刚刚老来丧妻,那是我的原因造成的么?他老来丧妻跟我发的什么脾气!”

    “你看看,你看看,”张大强叹道,“来劲了是吧?常明芬,本来老头没这些理理道道儿的,经你这一提,他啥都有了……难道都是亲兄弟,还非要闹个不上门么?”

    “上门?!”张祖昌吼道,“今辈子我是不主动跟他上门了……他要是觉着有错,他可以到我这里来说个软和话,我就能当场原谅他……他要是跟我杠着,我就一辈子再也不跟他上门!……我是老大哥还是他是老大哥!”

    张大强在一旁深深叹口气。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转眼已是俩月,张祖昌天天等着六弟上门道歉,但是道谦始终没来,张祖昌的怒气与日俱增,于是天天叨叨这件事,将所有家人叨叨的耳根不得清静,心神俱烦。

    “算了吧,老爹!”张大强对他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个大家庭都这个脾性,个个犟得像头驴!你要是盼我六叔给你道谦,我看不可能……哪天还是你们两个在路上相见时,各自搭个话讲和吧……这么撑下去,实在是没有意思!”

    “搭话也得是他先搭话,讲和也是得他先讲和,”张祖昌叫道,“谁让他先骂我的,我可没先骂他!”

    “我就说吧,”张大强道,“咱们这家犟得都像驴!你先点个头儿也行,根本折不了面子,还能落个各大欢喜,这该有多好!”

    张祖昌不再言语,但思想上应该稍有松动。几天之后,张祖昌从外面回来,气呼呼地坐在桌子前一言不发。

    “又怎么了?老爹?”张大强问。

    “哼,怎么了!”张祖昌撇嘴道,“今天在路上我见着你六叔了……我记着你的话,本想跟他点个头儿的,谁知道……那家伙竟然一言不发,把头一低就过去了……他分明不想讲和,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张大强无语。

    “依我看,”常明芬道,“这一家人不讲和也罢……不然你想想,即使讲和,又有啥意思?还不是三天两头闹别扭……我看永远都好不了样儿!”

    “哼,”张祖昌又道,“他不是不跟我讲和么!我也再不跟他讲和!你想要撑,那我们就都撑着吧!……说话就过年了,过年了我挂轴子,他家又不挂,他即使不来咱家给我磕头,那总得给轴子上敬着的老爷老娘、祖宗们磕头吧?哼,过年时,我就坐那等着,我看你到底来也不来!”

    转眼间,已到年关。这天是初一,正是全村走门串户大拜年的时节,于是张祖昌稳稳地坐在家里,备好糖果瓜子,静等晚辈们前来拜年。其实,说到底,其他人来不来无所谓,张祖昌关键是在等他六弟张祖荣前来。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快到上午十点了,张祖尧走进了家门,首先面对高高悬挂的祖宗轴子拜年,并给二哥二嫂拜年。起身之后对二哥张祖昌道:“二哥,你和六弟之间是怎么了?就在刚才,我和他一块儿拜年,走到你家门前时,他却死活不进来,我也问不出什么原因来……我只好自己进来了。”

    张祖昌听罢此言大怒!六弟那个家伙,果然是要跟自己杠下去,就连这最重要的时节,通过拜祖宗的机会可以进行关系修复的机会他都肯放过,看来,他是铁了心跟我杠下去了。张祖昌气得鼓鼓的。但他不便在张祖尧面前泄露太多他和六弟的秘密,那样会让张祖尧看笑话的。

    本来,张祖尧便尖酸刻薄,喜欢逮着理儿不放,很久之前便在讥诮二哥张祖昌就像一条虫子,只知道埋头苦干,干到死为止;三哥张祖庆是个独人,干脆把自己封在茧里,他也不出来,人家也进不去;而五哥张祖华直接是个无能货,整天在自己家里屁放得崩崩的,看起来比谁都强,可是放在外面,就是八盘磨也压不出个屁来的货,简直比面团还软;六弟张祖荣更绝,人家直接将大门开在开上,谁也不掺和,干脆独来独往,不走寻常路。

    所以,张祖昌不想让他和六弟的秘密泄露给张祖尧,否则他一定会再添上一句:张祖昌这个大家庭的兄弟们,个个都是小性儿逼!芝麻粒大的事儿也能闹别扭,亲兄弟都能打得不上门!

    张祖昌觉得,尽管六弟不想要脸面,他还得要,他可当不起张祖尧的冷嘲热讽,那会要人命的。

    于是,张祖昌忍住气,趁敬烟的当口,狠狠地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张祖尧笑道:“小事儿!弟兄俩闹点儿小别扭,不几天就能好的。”张祖尧也不多问,吸几烟后告别,继续去别处拜年。

    晚上,张海带媳妇和孩子来张大强家玩。他当然知道他父亲和二爷之间闹得别扭,他也想劝他父亲去二爷家讲和,但张祖荣不听。据说,近来张祖荣毛病很多,跟儿子张海和儿媳妇一言不和,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神仙也治不得。见张海言说他跟二哥的事,张祖荣不悦,见说得多了,便要躺到大床上装死,张海只好作罢。

    但张海并不在意,因为那毕竟是长辈间发生的事,跟自己小辈没啥关系,于是他照旧去张大强家去玩。几人围在张小强的屋子里,在屋子一角的火炉生得极旺,小屋里温暖如春,几人叽叽喳喳说笑打牌。

    大家正玩得高兴时,张祖昌一推屋门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张海身边。大家不解地望着他,张大强迅速反应过来,心说坏了。但见他爹坐在桌前,将面前的扑克一收,摆好了架式。

    “我说张海,”张祖昌道,“今晚上你正好在这里,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二爷,你要说啥?”张海有点害怕又有点疑惑道。

    “说啥?”张祖昌道,“我不说你应该也清楚,我和你爸爸之间发生的事儿!……我和他之间到底咋了?他为啥连过年也不跟我上门?……是,之前我们的确发生了点事儿,就是我不小心把狗给放出来的事儿!……可那能怨我么!当时我知道什么!”

    大家静静地听着张祖昌的倾述,听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张海!”张祖昌继续道,“这个事儿我必须得跟你说说……要不,我就憋煞了!我真要憋煞了!我天天憋得我鼓鼓的,我无人诉说!……是我的错么!我怎么知道你把狗关住了……好,即使我不心放出狗来,那你不能好好说话么?为什么非要上来就骂人!……张海啊,算起来,我算是个他的大哥吧?他至于对我这样么?……甭说别的,就说是个旁人,是个不认识的人,不小心把狗放了出来,他也不至于那样对人家吧!……我要憋煞了……”

    张祖昌声音越说越高,啪啪啪地拍着桌子道。大家依旧静静地听着,张海眼含淡淡的笑意,一语不发,似乎胸有成竹似的。

    张祖昌多日来的郁闷终于得到了一个畅快的出口,毫不停顿、口若悬河,将满腹的负面情绪一声高过一声继续向外咆哮着,在将整个过程重复了两遍之后,仍然没有停顿的意思,众人终于不耐烦起来,张大强去劝。

    “爹,这是在过年,今天是初一,人家张海、张小强好不容易带着家人来玩儿一趟,你跟人家说这些干嘛,弄得挺不高兴的!……况且,那是你们长辈的事儿,跟我们这些小辈儿无关!”张大强道。

    这话别人劝也就罢了,见是从小到大一直不长进的儿子来劝自己,张祖昌更是无名火起,更大声咆哮道:“过年怎么了!来玩儿怎么了!……要是不过年的话,张海能来么?……今天我好不容易逮住他,我就是让他知道知道我们长辈这些狗屁事儿!……再不让说说,我就真要憋煞了!……你们过的是年,你知道我过的是啥么?我过的是关!我怕今天不说,我明天就气煞了!……有什么冤屈也只能向阎王说去了!……人家张海都没说啥,你还不让我说!”

    张大强只有闭口不言,他发现他的话不是消防栓,而是导火索,只会让他爹的火气更大,更能让他爹借题发挥。

    张大强虽然不说了,张祖昌继续在说,他有满腹的委屈必须发泄出去。此时,见说第三遍故事的二爷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张海不再胸有成竹,眉眼间现出焦灼之色。

    “二爷,你先消消气……二爷?”张海向张祖昌摆手道,他想暂时止住二爷的话语,但是二爷仍然滔滔不绝,他只好提高声音道,“二爷!这件事我比较清楚,我爸爸没事儿也跟我聊过这事儿……这事儿怎么说呢?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谁也没错,谁都有错!”

    这句话严重呛了张祖昌的肺管子。“你说啥?谁都有错?”张祖昌叫道,“整个过程中我有什么错?难道我去借个工具就借出毛病来了?”

    “我不是说你借东西有错……”张海道,“当然,在你借东西时,我父亲是有错的,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骂了也不道歉,这是他的错……但是二爷你也做得不妥,我是说后来,后来你也一直没有重新接纳我爸爸……”

    “我有什么错?我凭什么接纳你爸爸……上一次我在胡同里碰到他,主动跟他打招呼,但他理都不理我……我有什么错……”张祖昌咆哮道。

第120章 一定是个男孩儿!

    “抱歉,二爷,我不该这么说,”张海道,“不过我也没说是你的错,只是说你做得不妥而已……散了,也没有不妥,好吧?……咱们这么说吧,二爷,你毕竟是大哥,我爸爸毕竟是小弟,名副其实的小弟……既然这样,你就得原谅他这个小兄弟,就当他没长大就好了……”

    “什么?”张祖昌道,“我当他是个小兄弟?他都六十多了我还当他是个没长大的小兄弟?……再说了,我就算当他是个小兄弟,那他拿我当过大哥么?过年,他连祖宗都不拜了,他眼里能有我这个大哥?”

    总之,张祖昌有满腹的委屈需要申诉,有足够的理由驳回任何人的劝解,总之就是过不去,除非,张祖荣立刻跑过来向他道歉。但要张祖荣跑过来向他道歉?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扑克看来是没法打了,让张小强甚是不爽,在他眼中,这些兄弟们之间的鸡毛蒜皮根本就不是事儿,他以为二爷啰嗦几句也就罢了,没想到他这么啰嗦。

    “张海,”张小强终于说话了,他感觉自己也劝不住二爷,只好劝张海,“张海?……你这样,你快回去吧,回去后耐心跟我六叔好好谈一谈,然后将他拉过来跟二爷说个软和话,这不就结了么!一片云彩散!”

    说这些话,张小强也感觉荒谬,因为他知道张海绝不可能劝动张祖荣前来,所以张小强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将张海支走,他走了,二爷便没了针对性,没有倾诉的目标,他也就失去倾诉的**了,这样打扑克才能继续下去。

    但张海不走,在桌子前坐得稳稳当当,转头对张小强反驳道:“我已经劝过了,但俺爸爸不听,而且还躺在床上绝食……我对他毫无办法!”

    “那你也别劝咱二爷了,”张小强道,“你劝不动你爸爸,你能劝得动咱二爷?”

    张海不信,大概他觉得依他的能力能够说服二爷,让二爷和他父亲在不见面的情况下,选择互相原谅对方。于是他继续劝解着二爷。看到张海如此执着,张小强心底一阵冷笑,心说如果二爷能够被劝动的话,他在大年初一的今晚至于不惜打断小辈们的聚会,而在这里啰嗦、咆哮这么长时间?

    这是个死疙瘩,是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疙瘩。也是个死循环。这个说:你想要我原谅你,那你得先向我道歉!那个却说:不行!你先向我道歉,我才能原谅你。

    一个自认为是老大哥,怎么能向小弟低头?一个自认为是最小的小弟,亦有执拗耍赖的资格。于是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肯先低头,于是进入一个不死不休的死循环。

    这他妈都是些啥事儿啊!张小强暗想,随着这些想法变得很气愤、很焦灼,上天要是有眼,怎么会他妈的生出这样一群不知好歹的狗仔子们!同气连枝的一群人,怎么就如此不和,甚至势同水火!

    看着这副场面,看到他们仍旧在咆哮,依然在纠缠不清的吵闹场面,张小强的心情真是糟透了。这扑克是打不成了,这年看来也过不好了,于是他一甩扑克,叫道:“不玩儿了,走了,回家睡觉!”

    于是他也不再理睬众人,转身向外走去。

    “玩玩儿再走啊,”张大强和常明芬在后面叫道,张小强已经走出屋外,来到院子里,能清晰地听到张大强传出屋外的埋怨声,“我说爹呀,大过年的你嚎什么嚎,你看,把人都嚎走了吧?”

    接着传出张祖昌气急败坏的咆哮声:“走了就走了,走了散伙……还过年?这个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张小强也不理,兀自向外走去,快走到大门时,嫂子常明芬从屋子里追出来送他。

    走出门外,步履声敲击在静寂的胡同里,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令张小强清醒了许多,不过他怒意犹存,要说像张祖昌那样愤怒也不为过。张祖昌愤怒是因为得不到尊重;而他愤怒则是因为这个残破的大家庭让他产生想毁灭一切的冲动。

    既然大家都是同气连枝、一母同胞的兄弟,仍能相处成这样,那大家活着能有什么意义?生一代,则多一代孽缘;多一人,则多一个孽障。真没什么好说的。张小强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一段时间以来,三爷张祖庆这根亲情纽带的断裂;六婶儿狄金花这根炸弹导火索的覆灭,整个大家庭的确平静了许多,然而,二爷和六叔的干架,再一次将大家庭带入不悦、争斗的气氛里。

    看来,这个大家庭只要有人,便会有争斗,这争斗是永不停息的。想到这里,张小强感觉到更冷,阵阵冷风裹挟着他,使他悲凉、绝望。

    就在新年的钟声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就在这种荒凉、绝望的心情背景下,张小强踏着碎步,踏着胡同里满地的鞭炮碎屑,沉重的回到家中。他娘李芹儿的屋子里亮着灯,他推门走了进去。他娘正在看电视,对着电视上的小品嘴里喷着烟雾被逗得哈哈大笑,父亲照旧不在家,不知去哪玩儿了。张小强感到莫名的沮丧,随便找个座位坐了下来,看着大笑的他娘,望着电视上那几个笑星的面孔,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看了几眼电视,张小强便厌烦了,眼睛下意识地四处瞅去,大概是想看看过年家里会有什么变化。瞅到北墙时,看到他娘的床头上方张贴着一张年画,那张年画大得出奇,几乎布满了整面墙壁,而更出奇的是,在那张巨大的年画上,竟然只坐着一个大白胖男娃娃。

    男娃娃嫩白胖大,仿佛一只气球吹足了氮气,眼看就要从画面上飞起似的,小胳膊小腿儿上有鲜明的鼓胀箍节,没有牙齿,露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天真无邪地乐呵着。

    对于这样的年画,张小强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在男娃娃双腿间的那个“小点儿”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在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小点儿”,才是吸引他娘非要买来张贴在自己床前的吧?

    “看啥呢?”一旁的李芹儿忽然开口道,“哦,是在看那张年画吧?”

    “是,”张小强眼睛离开那张年画道,“是你买的?这张画可真不小,一张顶十张,咱这小屋子,过年顶多贴两张就够了……可真省功夫!”

    “我就愿意买这种年画……”他娘道,“你觉得年画上那个娃娃咋样?”

    “还行!”张小强道,“看起来挺好吃的样子。”

    “你……”他娘笑,笑完又道,“那可不是拿来吃的……小强啊,我又老了一岁啊,你也又长了一岁,清韦已经满三十了……难道你没有什么打算么?”

    张小强明白他娘的意思,“吴清韦已经满三十了”,根据国家生育法规定,第一胎如果是女孩儿,那么作为夫妻的女方满三十后,可以生第二胎。他娘这是在提醒他要赶紧生第二胎了。并且,关于这第二胎,他娘非常想要个男娃娃,要带把儿的。

    “什么打算?”张小强故意问。

    “你们可以第二胎了!”他娘叫道,“你哥俩孩子,一男一女;你姐俩孩子,也一男一女,你也该尽快行动了……你看你都被落下多少年了……”

    对此张小强很有自信:他哥张大强第一胎生女,第二胎生男;他姐第一胎生女,第二胎也生男,那么按照这个规律,他第二胎应该也会生个男孩儿。在他心目中,这是顺理成章的,这是不可置疑的。他们一个平常老百姓尚能如此,而我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更理该这样。

    “不用你操心啊!”张小强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几天后,张小强跟吴清韦商量,两人决定要第二胎。根据规定,首先跟村里的妇女主任联系,将二胎申请书递交上去,然后进入备孕阶段。半年后,二胎申请被批下,又过了两个月,吴清韦怀孕。

    随着孩子的上身,吴清韦开始恶心呕吐,吐得一塌糊涂,张小强对此表示痛心。但吴清韦并不痛心,反而感到开心,她欣喜地对张小强说:“看到了吧?我这次怀孕跟上次完全不一样……我上次怀张尊元时几乎没吐,只吐了一次那也是吃太多面条的原因……看来,我怀上男孩儿了!”

    张小强听到这话自然也是开心,两人于是欢呼雀跃了一番。自此,张小强和吴清韦的内心便扎下了一颗希望、自信的种子:腹中的这个种子,一定是个男孩儿。

    两个月后,又到年关。初一那天张小强去走舅家,在言谈间,表哥问起他娘李芹儿的身体情况,张小强述说了一番。接着,他们谈到了二胎的话题。借着酒劲,张小强对表哥开口道:“你姑这身体经过几次住院治疗,已经有所好转了,只是精神状态有些差……我估计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表哥果然问。

    “你姑有心病啊,”张小强道,“我能看得出来,你姑甚至比我都想要一个男孩儿……所以她整天催着我们要二胎……”只因在意识里,张小强已经认为吴清韦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孩儿,所以他说话的语气便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也就是说,这二胎的性别会直接影响到你姑的身体……倘若是男孩儿的话,你姑一定会非常开心,因为终于得偿所愿了嘛!她这一开心,她的精神就好,就觉得连老天都在帮她实现夙愿,老天也在眷顾她,因此她就会忘掉她的疼痛,忘掉她的病情,在好精神地支撑下可以多活几年!”

    “真有那么夸张?”表哥将信将疑问。

    “当然,”张小强肯定道,“这点非常关键!……要是能生男孩儿就好了……倘若要生个女孩儿的话,你姑就会很沮丧,心情就会变差,也许就从此提不起精神了……”

    “可是,”表哥忧虑道,“生男孩女孩儿是由天定的,又不是人定的……难呐!”因为他只生了一个女孩儿,所以他认识深刻,觉得上天不会满足每个人的愿望。

    “那我只有努力一把,”张小强自信道,“我想,我一定能受到上天的眷顾,一定能生个男孩儿!”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吴清韦的确表现得跟第一胎不一样,天天呕吐,吐得脸色蜡黄,但她始终很开心,随之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怀孕四个月时,妇幼保健院通知她去做宝宝优育筛检,在b超室,一位女医生手执扫描器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滑来滑去,边跟她聊着闲天。很显然,女医生有开朗多话的性格,跟谁都是自来熟,两人越聊越熟。

    “嗯,”女医生道,“宝宝很健康啊,没什么问题,各项指标都正常,嗯,不错……”

    “医生,”吴清韦看到女医生如此平易近人,于是动了好奇之心,就问,“你能看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管它男孩儿女孩儿干嘛!”女医生头也没回,依旧手持扫描器在吴清韦肚腹上滑动着,一边嘻笑着,“反正你这是第一胎,生个女孩儿不更好么?”

    听到此言,吴清韦内心就是一动,有种不祥的预感袭面而来。“医生,”吴清韦急切道,“我这不是第一胎,我怀的正是二胎啊!”

    聚闻此话后,女医生一怔,手执扫描器的手停顿了一下,只“呃”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吴清韦也不便再问,双方陷入令人尴尬的冷场中。女医生手执扫描器在她腹部匆匆滑动了几下,便开口道:“好了,起来吧,检查完了,一会儿在门外等结果。”吴清韦听到,女医生的话里面渗透着冷漠。

    心情沉重,捏着检查结果的吴清韦一路忐忑回到家中,跟张小强诉说了b超检查时的这件事情。

    “难道,”张小强问,“你在怀疑,你腹中的胎儿它不是个……男孩儿?”

    “我不确定!”吴清韦黯然道。

    “那,我也不确定了。”张小强道。彼此沉默。各自想着心事。此时,张小强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不断下落、下落,落入一层霜雾里,继续下落,落入一层寒水中,再继续下落,直堕到深渊的冰窖里。

    半晌后,张小强抬起头来,强颜欢笑。

    “那位女医生也没下结论不是么?”张小强道,“因此,咱们也不能乱猜……我始终觉得这是个男孩儿,因为……你这次怀孕的表现,的确和上次不一样!”

第121章 是个女孩儿!

    即使这样相互打气、自我安慰,张小强和吴清韦仍心怀忐忑。夜晚,吴清韦和张尊元已睡去了,独自坐在静寂的书房里,张小强回忆起自己不堪的过往,他觉得委屈,觉得上天对自己已经足够不好了,难道这次仍然会事与愿违,使自己难偿所愿么?

    不会的,张小强想,老天是公平的,它怎么会让所有的好事都集中施加给别人,而将所有的苦难和失望都加诸到自己身上呢?所以,这次一定会生个男孩!

    一念至此,张小强陷入神往之中,他不再纠缠于男孩女孩的问题,反正生男孩是一定的了,于是想到自己的儿子即将出生,是时候为他起个像样儿的名字了。于是,他在灯下翻阅着字典,翻阅着四书五经,其实,四书五经的书籍买来已久,但他几乎没有读过,即使几篇诗文亦念得残缺不全,便想从其中找出高端大气的名字来。

    可是,必须得找出来。因为很多历史上的大人物或明星,其名字就由四书五经中化来。比如***,字润之,他的名字便从易经中来,“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比如女性建筑家、诗人和作家林徽因,其名字便从诗经中的“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得来,因与当时的男作家林微音易混淆,所以改为“徽因”。比如名星莫文蔚,其名字便出自周易里革卦“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白居易字乐天、骆宾王字观光、蒋介石字中正都是从易经中化来。

    那么自诩为文化人的张小强,当然也要将自己儿子的名字从四书五经中化来,才能彰显出个人文化的底蕴,从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对儿子寄予厚望,以期他能够以中国醇厚的文化为底气,从而走出一条寓传统于现代的康庄之路。

    由人类而言,父母大多会子女抱有此种期望,张小强尤甚。

    在灯下,张小强抱着易经埋头苦干,在读到乾卦时,终于灵光一现,脑子里迸出一个既高大又庄严的名字:张尊乾。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吴清韦的预产期,而吴清韦挺着大肚子一直上班,直到坚持到感到肚子疼的那天早上,才由张小强带着她来到公司向老板请假,才住进了医院。几个小时后,获知消息的常明芬和张大强也来到了医院。

    同病房的还有几个人,每个人都对各自的孕妇关怀备至。常明芬一时间无事,便大搞串连,跟这家孕妇聊聊,跟那家孕妇谈谈。

    “你家查了么?”常明芬问右边的孕妇道,“是男孩儿女孩儿?”

    “没查呢,”右边孕妇道,“全靠天,天给啥样儿的就是啥样儿的。”

    跟右边孕妇谈了半天,然后常明芬来到左边的孕妇床边,在左边孕妇床的一侧站着一位高大的丈夫,正拿着小刀为时刻处于生产状态的妻子削苹果,他的手太大,苹果太小,刀子也不大,而且他还笨手笨脚的,一片片削下的苹果皮簌簌向下掉落着,妻子埋怨他道:“看你笨手笨脚的,干啥都不行,削个苹果你看你笨手笨脚的,不是削得太深,就是削得太浅,苹果皮还乱掉,这样清扫卫生的阿姨会骂你的!”

    “谁说我干啥都不行!”那位高大的丈夫驳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妻子当面数落他,使他感到难堪,“我开挖掘机就没人赶上我!”

    原来这位高大的丈夫是开挖掘机的,难怪长得像挖掘机呢!常明芬心怀笑闹的心情想道。

    “就你能,”妻子反唇相讥道,“你咋不上天呢!……还开挖掘机没人赶上你,那你咋不去参加挖掘机比赛?……那比赛场上最厉害的那个人简直能开着挖掘机接空中的鸡蛋!”

    “这有什么厉害的,”挖掘机丈夫道,“我是没去参加比赛,我要是去了,我都能开着挖掘机削苹果!”这时,丈夫才将好不容易削好的苹果赌气地塞到孕妇手中。

    “呸!”妻子道,“滚你的吧,你要是真有那么能耐……呸,你这是买的啥苹果啊,又小又酸!我都替你家这么辛苦搞生产,你看你都舍不得买点儿好苹果!”

    “快吃你的苹果吧!”丈夫道,“赶紧把嘴堵上,安心搞生产这才像话!……你以为伺候你生孩子容易么,还不如我去开挖掘机呢!”

    病房里的所有人静静听着小两口吵架,最后常明芬笑了。“你们这是第几胎?”常明芬问。

    “第二胎。”左边孕妇转头笑道,迎上常明芬微笑着的脸庞。

    “那第一胎是个男孩女孩儿?”常明芬问,她似乎对这种事情很是关心,比常中央进行换届选举都关心,甚至更热心。

    “女孩儿。”挖掘机丈夫抢答。左边孕妇给了他一个白眼儿,仿佛被他抢了台词她很不满意。

    “第一胎是个女孩儿啊。”左边孕妇答道。似乎他和她都在强调第一胎是个女孩儿。

    “那么,”常明芬凑上前问,同时指着左边孕妇的肚子,“这一胎查了么?是个男孩女孩儿?”

    左边孕妇低头不语,面含某种不易察觉的骄傲和羞涩,并未言语。

    “我们查了,”丈夫骄傲地说,能提前查到是否男孩女孩也是种本事,得有一定的门路,既然查了,那说明这人路子野、有本事,所以他骄傲,“是个女孩儿!”

    常明芬看他昂扬的姿态,本在等待着从他的口中吐出“男孩儿”二字,等来的却是“女孩儿”这个答案。多泄气啊!常明芬暗道,既然是个女孩儿,那你回答得那么理直气壮干嘛!

    但常明芬笑笑,说:“嗯,很好啊,又一个小棉袄啊!”不过,她转而对挖掘机丈夫道,“还想生么?只要拿出十万块钱!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她说这话时很自信,就像她有门路似的。她当然没有门路,张小强明确知道这一点,她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最多也算是个拉皮条的。那意思分明是说:你要是想生,可以找我,我会帮你的……只要有钱!

    “不生了!”左边孕妇抢答道,“哎!再也不生了,太疼了……我这个人最怕疼!上一胎就是因为太疼受不了而剖腹产的……这次我也不坚持,直接剖腹产!”

    “不生了,”挖掘机丈夫重复道,“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养也养不起啊!”

    这时,医生前来,安排挖掘机丈夫送孕妇进手术室。因为是剖腹产,那只是手术室是否有空闲的事,目前手术室正有空闲,所以左边孕妇得到了提前安排。而医生大概对剖腹产太熟练了,因此,没过多久,挖掘机丈夫便用他那粗糙、粗壮的胳膊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兴冲冲地撞进病房内。

    不管怎样,有子降临总是喜事,整个病房的人下意识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逗弄着那个婴孩儿。“是个女孩么?”常明芬问,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对男孩女孩怎么有那么大的兴趣。

    “原来查的是女孩儿的,”挖掘机丈夫稍稍有点羞涩道,“可没承想,剖出来一看却是个男孩儿!”

    “哦……”病房里响起一阵欢呼声。不知怎么的,张小强竟对这种欢呼感到刺耳,特别的刺耳。这有什么好欢呼的?那个挖掘机男人分明是在欺骗大家嘛!难道胎儿在肚子里会变性?一定不会的。或者医生通过仪器看错了?估计也不可能。那么最可能的就是:那个挖掘机男人和左边孕妇撒谎了,不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心态。难道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低调?肯定不是,因为事实的结果通过转折这种反差反而更加高调了。

    因此,望着面前肚子胀得老高的吴清韦,张小强感到莫名的烦躁。

    常明芬在一旁对来来往往出入病房的人们笑叫着:“看,这家本来查的是个女孩儿,没想到生出来却是个男孩儿啊!”张小强实在搞不明白,她至于有那么高兴么?

    张小强这才想到那位左边孕妇多次强调自己不再生三胎的那些话。原来,她早知胎儿是个男孩儿,前面又有一个女孩儿,那么人生都圆满了,何必再次苦苦追求呢!

    想到这里,张小强更加烦躁。吴清韦的脸也扭曲着,仿佛一阵一阵袭来的宫缩令她疼痛不已、难以忍受。张小强不觉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企图给她一些共同抵抗的力量。

    这时,又一名医生推门而入,要求家属将右边的孕妇推进产室,那位孕妇的骨缝已开到足够。两个小时后,又一枚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儿被抱到病房里,常明芬如一只轻飘飘的小燕儿般飞到怀抱婴儿的那人面前,扑上前去察看着婴孩的小脸儿,满脸堆笑问道:“男孩儿女孩儿?”

    “是个男孩儿!”那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道。

    “哦!又一个男孩儿!”常明芬欢叫着。

    不知怎么的,她越欢躁,病房里的大家越欢躁,张小强的心情便越沉重,他就越沉默。倚在病床上的吴清韦也沉默着。这两个人和病房里所有人的欢躁都无关,于是一边狂热、一边冷静便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出狂者更狂、静者更静,那副场面,就像大家在围着一堆未及燃起的枯木跳舞。只顾狂欢,而忘了燃起篝火。

    眼明手快的常明芬很快发现了异常,便主动收敛了自己的狂热,收敛了笑容,凑到张小强和吴清韦身前,“怎么了?”她关切地问,接着转向吴清韦,“宫缩越来越厉害了是吧?”为了配合嫂子的表演,吴清韦闭着眼睛、扭曲着脸点了点头,于是张小强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仿佛不抓住一件物事的话,张小强便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看出来没?”常明芬有意降低声音神神秘秘分析道,“这是个规律!……你看,左边孕妇生的是男孩儿,右边孕妇生的也是男孩儿,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这批出生的全是男孩儿……这是种规律……以前我在医院里生那俩孩子时,我就看出规律来了,这规律往往表现出今天生一批女孩儿,明天就生一批男孩儿的样子……”

    吴清韦和张小强抬起头来望向她,她继续道:“从这个规律来推断:清韦肚子里的宝宝一定会是个男孩儿!”

    听到这一番推论,吴清韦睁开了眼睛,将紧皱的眉头舒缓了开来。张小强虽然假装镇定,但他的内心也坚定起来,之前的推测和现在所谓的规律两相对照,他觉得宝宝必定是男孩儿无疑了。

    下午三点钟,在医生的安排下,吴清韦被推进产室。张小强在病房里时而坦然、时而忐忑地等待着。因为是个等待一个必知的结果,所以他的坦然多于忐忑。

    四点钟多一点,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有女护士在呼喊着:“吴清韦家属,吴清韦家属!”仿佛听到命令般,常明芬和张小强同时起身向房外冲去,在走廊里,一位女护士迎上来,将一个婴儿放到常明芬怀里。

    “男孩儿女孩儿?”常明芬笑问女护士。

    “女孩儿!”女护士面无表情道。大概处在此妇产科的女护士们经历过太多经由男宝女宝引发的悲欢,所以她们面对男孩儿的家属时总会表现出欣喜;而对女孩儿的家属却表现出适时的悲哀。

    因为,当下的环境即是如此,尊男、卑女,而这历史从未改变过。因此,即使得宝的家属们无论怎样表现出多么不喜欢一个男孩儿,她们也会表现出欣喜;无论他们怎样表现出多么渴望一个女孩儿,她们也会对他们表现出同情和相互配合的悲哀。

    就恰如此时张小强的心情:在听到“女孩儿”这三个大字的骤然间,他的心啪嗒一声跌入深渊,一直下落而永无止境,像被掏空了一般空虚,然而,那颗心兀自下堕,历经层层冰山雪岸与熊焰烈火。

第122章 口若悬河

    嫂子常明芬依然笑着怀抱婴儿走进病房,张小强觉得自己像根木头,机械地跟在嫂子身后撞入病房之内。嫂子抱着婴孩笑着跟众人打招呼,众人围上来看,对着婴孩有说有笑、指指点点,整个病房笼罩在一片大好氛围中。

    张小强依然保持着沉默,适当地咧咧嘴表示自己也是快乐的,看到大家越是欢乐他越是感到冰冷。他偷眼观瞧,竟发现那些围着自己婴孩的人们的眼睛里和行为上均含着冷漠的表演成分。右边孕妇躺在床上吃着水果乐呵呵地看着大家,时不时插几句俏皮话,她的婆婆还是妈妈早过来围住婴孩,白白嫩嫩的脸上笑出了褶儿。左边孕妇躺在床上手举汤匙在精精细细地吃蜂蜜,眼睛连带着睫毛绽出一朵花儿。那位挖掘机丈夫也不闲着,伸出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戳向小婴孩软嫩如水的脸庞。

    “你住手!”左边孕妇制止道,“就你那手,脏得、粗得就跟烧水棍似的,你能摸人家像鸡蛋清儿一样的小脸儿么!”

    这是个好比喻,无论针对手指还是小脸儿,挖掘机听到这话,迟疑一下,似乎自己的老婆说得有理,便将手抽了回来。当然,即使他不抽回来,常明芬也要抱着婴孩向后撤的,她也害怕挖掘机丈夫的那根棒槌似的手指头,弄不好,会给戳个窟窿眼儿的。

    病房里响起一阵阵暴烈的欢笑声。张小强在忍受着。

    终于,大家表演够了,也累了,认为作为病友来说,已经差不多给了婴孩的父亲大面上的足够关怀,便各自撤去,回到自己的婴孩和产妇身边,开始营织自己的温馨、幸福小天地。常明芬这才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放在床头上,然后走了出去,应该是去厕所了。

    张小强坐在床头,看着那个婴孩,觉得那不是真的,但她的确是自己的女儿,又一个女儿。张小强当然不能对她表现出失望,也不能让自己的失望和失落表现在脸上暴露给大家。于是他竭力抑制住悲哀,表现出跟之前毫无差别、根本无所谓和欢乐的样子,望向面前那个婴孩。

    他看得很仔细,从她的头发、眉眼、鼻子、嘴巴和身高。刚生的婴儿鲜有给人以漂亮、扎眼的印象,但无一例外可爱、柔弱、娇嫩,使人无意识间便生出疼爱之心。面前的这个婴儿亦是如此。稀疏而亚麻黄的胎发,偶尔惘然迷茫睁开、无方向无目的打量的一双眼睛,柔柔弱弱、睁开闭上,偶尔打一个哈欠。小巧的鼻。弯弯的小嘴巴。清可见毛细血管的小脸儿。如水般质地的肌肤。这就是面前这个婴儿的样子,纵然有人说刚初生的婴儿全都一样,但从其眉眼间,张小强亦能看出那种基因传承的强大,这的确是自己的女儿。一点没错!

    就像听到婴儿降生这个重大消息后的李芹儿的第一反应却是:“你可得看好了,你确定那护士真没抱错?”

    的确没抱错,这眉这眼儿的,的确咱家的孩儿。

    望着面前这生命尚在两可之间的婴孩儿,张小强蓦然感动起来。这孩儿柔柔弱弱的,毫无自生能力,倘若无人照顾她,她便会慢慢枯萎;倘若有人呵护她,她便经过女大多变,则会成为婷婷玉立的美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处在两可之间的生命,在被张小强长时间的观望之后,他竟然忘却了失望、失落和天不佑人的愤怒和不甘,被她感动。他的精神被她吸引,仿佛经过酝酿之后,终于从糟糠里沥出新鲜醇香的酒液,使他突然觉得生命如此伟大和珍贵。

    不管怎样,面前这个婴孩都会继承着父亲的血脉、智慧和名誉而将生命传承下去。无就是无,而有,则延续出生命的生生不息。现在有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这同时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消失,而会借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婴孩儿,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于是,张小强慢慢想着,被自己、被面前的婴孩感动着,眼泪盈满了眼眶,唰一声突破睫毛的束缚滚落下来,仿佛晶莹的瀑布。此时,常明芬推门而入,踢踢踏踏来到床前。张小强连忙擦干了眼睛。他可不想让别人误会他是在为失望和自己不堪的命运而流泪。

    当将眼泪擦干之后,张小强蓦然变得倔强、豪壮,他蓦然站起身来,在床前豪迈地踱步。

    “这下好了,”张小强边走边豪迈道,“我的人生**四件大事:盖房、结婚、生子、工作……迄今为止,我这第三件大事终于完成了,以后就只剩下全力搞工作了!”说完后,张小强转头望着嫂子常明芬,等待着她劝他不要放弃,既然这胎是女孩,还可以生第三胎么,只要花十万元就可以。但常明芬听后微笑不语。

    在张小强印象中,她在他面前再没提起过只要付出十万元便可以再生一个孩子这件事。常明芬只是微笑不语,然后俯身就床,开始逗弄着婴孩儿,口出喃喃自语:“听到了么?小宝宝,这下你爸爸要大干一场喽……”

    张小强为此感到疑惑,难道她的记忆力出了问题,为何绝口不再提十万元这件事呢?但他不想再想,因为与他无关,反正他也不想花费什么十万元再生个孩子。倘若嫂子真要提这茬儿,他还得想办法给怼回去。所以,既然她不提,他也作罢。

    这时病房外面传来了护士凄厉的、不满的喊叫声:“吴清韦的家属,吴清韦……跑哪去了,都这么长时间了,咋不赶快拿被子过来给产妇盖上……难道想要冻死产妇么!”张小强听闻一惊,慌忙转身四处找被子,边找边委屈:你啥时候跟我们要被子了?我们怎么知道产妇需要被子?难道婴孩不需要照顾了?常明芬也起身帮忙,找到后,张小强抱起被子冲出病房外。

    “怎么搞得,慢腾腾的,”在深廓的走廊里,护士虎着一张脸训张小强道,“不知道产妇产后怕冷么,之前不是嘱咐你们了么!还不赶快把被子拿过来!……即使生个女孩儿,也不能这么对待产妇吧!”

    你……嘱咐我了么?张小强暗想,另外,这都哪跟哪啊,什么叫就是因为生个女孩儿就不善待产妇了!纵然你是在真心为产妇抱不平,说话也没必要这么刺耳吧!

    “呃……”张小强递过被子后道,“你可真是心直口快!”护士没理他,没好气地接过被子,转身踢踢踏踏走了。

    “吴清韦什么时候能出来?”张小强忽然想到这点。

    “再等半个小时,”护士头也不回道,“我们得给她做产后妇科处理……多等会儿吧。”说着,护士消失在门后。

    “哦!好的,谢谢哈!”张小强对着一团空气道。

    还有半个小时呢,不用紧张,再等等吧。张小强转身走进病房。挖掘机男人此时跟张小强开玩笑道:“你可不要光出来进去的,你要好好看着宝宝呵……我可听护士说了,这医院里有小偷,会趁你不注意把孩子抱了去!”

    “什么?”张小强惊讶道,“真有这么厉害?这大天白日的。”

    右侧产妇的家属搭话道:“我也听说了,的确有此事,不过……那些小偷不傻……虽然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儿,但他们也想尽量做得不那么缺德些……据说他们只偷男孩,不偷女孩儿!”

    “这么说,”张小强望了一眼自己的婴孩打趣道,“倒是你们两家,得时刻注意点儿……至于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众人笑。但笑声中,张小强也能咂摸出两家男宝的家人话语中隐藏的傲娇和对拥有女孩家属的同情和不尊重。这令张小强感到尴尬。他们在中间,一个女婴孩,一左一右生的都是男孩儿,他们的欢声笑语和抑制不住的骄傲和放肆仿佛两张夹板,在默默向他们靠近、挤压,让整个屋子的气氛异常的压抑和尴尬。为了掩饰和驱散这种尴尬,同时,为了表现出自己是开心的,并不是失望甚至绝望的,张小强站起身来,开始给亲戚们打电话。

    先打给谁好呢?

    当然是先打给婴孩儿的爷爷奶奶,毕竟是孙女出生了嘛。给他们打电话,张小强不必假装欣喜,只是向他们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除了母亲李芹儿怀疑是不是护士给抱错了之外,两人没有表达出不悦,只是在平静地倾听着事实,然后不断重复着“好哇好哇!”此类的话语。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莫名想起曾在舅舅家对表哥说过的豪言壮语:倘若生个男孩儿的话,你姑姑心情高兴,一定能多活几年;而要是生个女孩儿,那么你姑姑也许就……

    想到这里,张小强不禁黯然,无尽的愁怨袭上心头,思绪更加烦乱。他甚至在想:娘在听见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很快死去呢?想到这里内心一片悲凉。

    苍天呐!

    接下来,张小强打给姐姐张玲儿。打给能说得上话的表妹。打给了最要好的同事。打给了同属“四人帮”成员的三位发小。在打电话时,他的语气尽量表现出欣喜,力图能让人感受到他对新生命到来的欣喜倾吐在唇边。在打电话时,张小强下意识地望向周围左右产妇、以及她们的家属,却发现她们的眼神和动作一半隐着疑惑、一半露着同情。

    之所以疑惑,大概是她们不明白,不过就生了个女孩儿嘛,而打电话这人怎么却这么欣喜?

    之所以同情,是因为她们看透了张小强的虚假:那种欣喜只是一种表演,是一种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绝望和冰凉的虚假表演。看到这些后,张小强突然不再想演下去,有种想把电话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社会在面对男孩女孩问题上的敏感上,简直真真是无聊透了!

    但电话总得打下去,要不然,有人通知了,有人没通知,那算怎么回事儿?那么,还有谁没打呢?

    最后,张小强想来想去,想到本着家庭大团结的原则,他需要再打给六叔家的张海。于是他犹豫再三,终于拨通了电话。

    “哥啊,”对面的张海道,“打电话有事啊?”这不奇怪,因为张海常年在外打工,除了过年之年和其他人很少来往,若非添了宝宝打电话的必须性,张小强仍然不会给他打电话。

    “海啊,”张小强道,“你嫂子生了。”

    “生了?”张海惊讶道,“这么快?……生了个啥孩儿啊?”

    “女孩儿。”张小强道。

    “哈哈哈……”张小强听到对面的张海用无比欢快的声音欢笑了几声,听得出,他是真心欢笑的,可是,张小强怎么感觉到那么刺耳,简直是在嘲笑,对面的张海也仿佛意识到这样笑不对,于是赶紧敛了笑,道,“女孩儿就很好啊……毕竟时代不同了,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当前这个社会的大舞台,对于男孩儿女孩儿的机会是均等的,只要你有能力,都可以在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跳舞!”

    “是啊,是啊……”张小强礼貌地回应着,而他的内心却仿佛被无端捅了一个透明大窟窿,不断向内沁着寒风,既疼又痛,令人不堪忍受,恨不能当场死去。但张小强语气仍然平静,有礼貌地回应着张海的口若悬河。

    挂上电话,张小强心情无比沮丧,呆呆地站在那里。张海的一番话、周围人的目光、嫂子不再提十万那事整个把他挤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打完了?”嫂子常明芬在一旁问。

    “打完了,都通知到了,”张小强道,“就等着为孩子办十二天了。”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位护士眼睛向着天空喊着:“吴清韦家属,来个人,将吴清韦推到手术室做护理!”张小强闻言跑出病房,看到空阔的走廊里多了一张移动病床,床上铺着一张被子,从被子的凹凸程度看,底下应该躺着一个病人,那个病人一动不动,似乎感不到任何生命力,那个病人应该就是吴清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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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