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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3章 小伙子,做得不错!

    张寿堂当然不肯罢休,他既然宁愿舍了温暖的被窝大冷天的出来阻闹,当然不能轻易退却,因此不断想挣脱张小强握住他双腕的双手。张小强迫于形势,体内陡然丛生了力量,紧紧握住张寿堂的手腕不放,以近乎乞求的声音呼唤着:“叔啊,叔啊,别闹了,我求你了,房屋马上就要封顶,工程就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重车经过你的门口了……叔啊,放过我吧。”
    但张寿堂听不进去,他疯狂地挣脱了右手,在张小强握住他左手的形势下,将右臂横过张小强的肩头,戟指着屋场的工人们大声喊叫着:“你们都给我下来……吊车司机,你也给我下车,赶快的,倘若你想要命的话,你就停了施工,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命!”
    区区外地的工人、外镇的吊车司机,当然不会强横到为了干个小活儿而白白丢掉性命,也不会傻到会因愤怒而一拥上前摁住张寿堂,然后打服他。于是他们迫于张寿堂的**裸的威胁,乖乖地停了工,有几个工人虽然没下墙,但站在墙上犹如一座雕塑,沐在寒风中不敢动弹。
    看到如此情势,张小强无奈地松开了张寿堂,因为阻住张寿堂已经没有了意义。得以挣脱张小强的张寿堂仿佛跃跃欲试的挣脱了缰绳的大叫驴,撒欢躁动地欲要向一群母驴狂奔。
    张寿堂挥舞着双臂大叫着制止了建筑工人的动作,然后疾速奔到吊车前,拉开车门将司机一把拽了下来,大叫道:“让你下车你咋不下车!信不信我一拳捣死你!”
    吊车司机慑于淫威,用双臂挡住头部没敢反抗,当他抬起头来时,忽然欣喜叫道:“啊,张寿堂,原来是寿堂啊,好朋友了嘛……”听到这话,张寿堂低头看去,认出吊车司机原是曾经在一块干过活的伙计,两人关系还算过得去。
    但张寿堂没有当场认亲的任何表示,也没有表现出蓦然见到好朋友后的夸张惊喜表情,而是冷冷地抬头,然后放开了那位吊车司机,将他扔在一边再也不理,任凭吊车司机站在一旁慨叹唏嘘,之后张寿堂左奔右突、前蹿后跳,对着建筑工人们咆哮着,制止着他们的动作。无奈之下,张小强拨通了张祖亭的电话。
    此时为凌晨两点半,正是人们熟睡中最甜蜜的时刻,这时候睡意正酣、美梦最香、被窝最暖,这个时刻,无论谁被电话吵醒,都会十分不悦,甚至恼怒。
    但被电话吵醒的张祖亭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和恼怒的语气,或许他把不悦和恼怒有意压下去了,也或许他作为一个建筑工头,只怕经常会遇到这种问题,因此早已习惯。“怎么了,小强?”被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张祖亭并没有惊慌或尚不清醒的语气表现,反而像一直没睡,随时在等待着电话的响起。
    张小强听到问话,把屋场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讲述了一遍。
    “这个狗日的,”听完张小强的讲述,张祖亭下意识咕哝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个张寿堂就是这样一个人儿,随时喜欢炸刺儿……你别管他,随着他闹,也别呛他的肺管子,等到他啥时候闹够了,他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可是,”张小强忧虑道,“我实在等不起啊,吊车在等待,你的建筑工人也在等待,最关键是,他这一闹能响大半个张家村,说不定啥时候那几个年轻人听到动静就跑来了……那咱们就全功尽弃了!你还是来趟吧,叔,也只有你才能治得了他!”
    “即使我去,也无济于事,”张祖亭道,“听你这么说,我看张寿堂那狗日的已经疯了,已经逮谁咬谁了,我去也得打仗,要是把他打出个好歹来,他再打电话告派出所,把我也赔了进去,那咱们更全功尽弃了。”
    这话在理,张小强无可反驳,也表明了张祖亭不会插手此事了,因此他感到绝望。“那,叔,就只有由着他闹这一个办法了么?”张小强无意识地嘟囔道。
    “还能咋样?”张祖亭语气里不免略带嘲讽,“难道让你那个瘸腿娘拄着拐棍去抱着张寿堂不散伙,然后你们好腾出手来上楼板?……或者,让你爸爸上屋场,好好跟张寿堂理论理论,问问他为什么不让我们施工?”
    开什么玩笑!听到张祖亭叔略带嘲讽的话语,张小强心头闪过这句话语。在这么寒冷的凌晨夜里,让我那个类风湿瘸娘拄着拐棍一步三摇到屋场?当然,她一定能走到屋顶,但依她的速度,那得等到早上八点以后了,届时,黄花菜早都没有了。而要让自己亲爱的父亲移驾到屋场,更别说要跟如豺似虎的张寿堂谈谈了,那除非由四个警察持枪上铐才能押他过来,否则,即使他张小强哭破鼻子他也不会过来的。
    他太害怕张寿堂了。张小强理解那种恐惧,那是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空虚感觉,那是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所以,宁可将他父亲张祖华押来只会瘫软到地上出丑,倒不如他自己在屋场反而壮烈爽快。
    因此,张小强的绝望又加了一层,直到彻心彻骨。这感觉毫无支撑,仿佛被一支利箭镂空了心脏,是种冰冷、枯竭、窒息般的感觉,直到恐惧到忘却了什么是恐惧,直到绝望到忘记了什么是绝望,然后感到生命已然麻木、并毫无意义。
    张小强站在红砖砖垛一侧的阴影里,望着跳梁小丑般的张寿堂,他闭了眼睛,从胸中暗暗升起一股狠戾,他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一个画面:他抄起一块砖头,然后疾速跑上去,狠狠拍在张寿堂的泥丸宫上,然后再拍向自己,与他同归于尽。
    这个画面尽管雄壮、完美,但是不好。因为张小强尽管那么不愿意活,但不想死在张寿堂这个他所认为的狗杂碎身上,因为太不值得。
    但是,张小强觉得,倘若一旦与张寿堂动手,自己就输了。曾经是谁说过的:不要愤怒于敌人,那会失去判断力。
    张小强不想失去判断力,不想死在张寿堂身上,并想兵不血刃地解决争端,并盖好房子。那么,他就不能对张寿堂动手。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这时,张小强突然爆发出体内的洪荒之力,但见他站在红砖砖垛一侧,猛然伸出右臂,戟指着蹿上跳下的张寿堂怒吼道:“张寿堂,我操你亲娘!”
    这声音骂出后,在寂静的凌晨夜里具有非凡的穿透力,吓得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不敢吠叫,覆盖了大半个张家村,令远处的各色狗们此起彼伏吠叫起来,仿佛一声定身咒,定住了屋场上的建筑工人们、吊车司机和拉岩板司机、还有之前狂躁乱舞的张寿堂。
    张寿堂定住身体,艰难地转过头来,眼神迷惘地望着张寿堂。不等张寿堂反应过来,张小强继续叫道:“张寿堂,我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什么百般阻挠我盖房?……张寿堂,现在我就告诉你,这房我盖定了,村里挡不住我,你更挡不住我!……张寿堂,这次盖房我没有错,整个事件完全是你在挑衅我的,我一直认为你是长辈,想卖你个面子,已经忍你很久了……张寿堂,从现在起,我不忍了,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改错机会……从现在起,你要是再阻挠我一步,我就杀你全家!”
    说着,不等张寿堂脸色巨变,张小强抄起身旁的一块红砖,毫不犹豫地、爽利干脆地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头上,啪!砖块四分五裂,一股鲜血从张小强额头唰然淌下。之后的张小强再不言语。
    但这不言语胜过千言万语,表明了某种态度。所有人被震在当场。张小强如一尊泰山,稳稳地立在红砖前的阴影里,衬着满脸上的鲜血,宛若凶神恶煞。
    “张寿堂!你他妈赶紧给我滚开!”张小强叫道。
    是谁曾经说过的:对别人狠,只能当打手;对自己狠,才能当老大。
    随着张小强这声大声地叫骂,奇迹出现了,张寿堂望了望张小强,又望望周围的人群,面现尴尬之色,然后举手想分辩些什么。“给我闭嘴!”张小强怒吼道,“赶快滚开!”
    张寿堂再无言语,顿了片刻,然后乖乖地离开了屋场向自己家走去,在大门口,他转身对着张小强的背影道:“张小强,算你狠!”然后推门进去,然后门被关闭,一切都消失了。
    真是无聊狗血的剧情!张小强背着张寿堂想道。然后他抬头对着屋场的众人道:“我请你们来不是看热闹的,赶快干活儿!”
    此话一出,定身咒随即解除,人们仿佛突然清醒一般,纷纷活动起来,有人上墙、有人跨进吊车、有人跑向楼板车就位,一切有条不紊行动起来。这时,张小强才感到头部剧烈疼痛起来。“妈的,演过头了……难道还得进医院么?”张小强摸了摸没血的部分脑袋。
    不过,他没时间进医院,这个点儿诊所也不会开门,于是张小强掏出卫生纸胡乱擦了擦血,硬撑着站在那里,望着忙碌的工人们。此刻的工人们不像往常一样抽着烟卷、开着劣质的玩笑,边谈边干,他们此时仿佛上紧了弦,既不抽烟、也不声张,仿佛沉默的机器人,在极有效率、极为默契地配合着、工作着,俨然严丝合缝的流水线。
    这难道是拜我流血的脑袋所赐?张小强有些隐隐骄傲地暗想着。
    之后的事情进展顺利,工人积极、司机配合,众人各显其能,一块块楼板如一块块拼图,被轻轻巧巧地吊离地面,悠上墙顶,然后平整铺下。一展展、一张张,空中的楼板宛若平地般向前伸展着,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刻,房屋全部封顶。直到此刻,站在下面的张小强才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几位工人纷纷跳下房顶,聚拢到张小强跟前祝贺,并关切地问候着他已经止血的脑袋,吊车司机和楼板司机也聚到面前,将张小强递过来的款子取在手中,满脸欣喜地跨上汽车离开。之后,建筑工人们帮助张小强整理了现场的器具和砖块,然后跟张小强告别,回去睡觉。最后,整个屋场唯剩一人。
    张小强并不着急,他站在树上悬挂的莹灯下,沿着新房子绕转着,时不时抬头望向青灰色的墙砖、整齐的砖缝和屋顶袒露的岩板,仿佛一位刚刚战胜一场剧烈战斗的将军,在巡视着战场,心中油然而生出复杂的情绪。
    “这就成了?”张小强不相信地问着自己,“这么说,我做到了?”在一瞬间,他似乎忘却了这连日来遭受到的恐惧、疲惫和压力。这压力突然消失,竟让他不适应、不自在起来。之后,心底慢慢升起成功后的欣喜、成功后的骄傲得意。
    我做到了,我能行的,就知道我能行!张小强内心充溢着某种骄傲的情绪想道。这种情绪仿佛某种润滑油,在润滑锈蚀冰冷的机器般温暖、滋润着他的全身,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事。
    张小强在落成的新屋下徘徊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直到热血慢慢稀释、降温,他才感觉到有些冷。是的,毕竟是正月里的天气,寒风依然凛冽,而他也快被冻透了。张小强打了个冷战后不再迟疑,迅速取出横在旧屋地基一侧的长竹竿,高高举起将那盏灯从树上挑落,然后收进旧屋,锁好屋门,最后望了一眼屋场的新屋与旧屋,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回家去。
    尽管已近凌晨五点,但张小强依然被心底的热血蒸腾着毫无睡意,尽管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他的一颗心仍翻腾着热血,一颗脑袋里奔腾着数不清的念想。直到脑袋生疼起来,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才沉入梦乡中。然而,也不过睡了一个半小时,张小强便蓦然惊醒,起身洗了把脸,便赶到屋场。
    今天还要收拾一下,准备为屋子做装饰呢,为屋顶上石子、涂墙、铺地砖,还有一系列的艰苦工作。当他来到屋场后,发现张祖亭早已站在新屋下转看着。张小强问了声早,然后同他站在一处开始闲聊,聊了昨晚施工的情况、张寿堂的情况和自己头破血流的情况。
    听完这些后,张祖亭以敬佩的眼光望着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张小强似乎在听见他说:“小伙子,做得不错!”

第94章 意气激昂

    “叔,我们明天就要装饰么?”张小强问。
    “不,”张祖亭答道,“没时间装饰了,还有几个急活儿在催我呢!等我的工人们睡一觉然后就开拔了,到外村去盖房。”
    “叔,那这样扔着不好吧?”张小强担心地问,“外墙面没抹好之前,我总是不踏实……只要一天不抹好,就像在向众人宣示这是刚盖的新房似的,就好像在挑衅,我会睡不着觉的。”
    “不要过于担心,年轻人,”张祖亭道,“只要上面有楼板了,哪怕是漏的,这也算是座房子了,而没封顶之前,只能算是墙头……所以你不要害怕了,他们虽然能踢墙上的大砖,但无论如何不会上墙把楼板给掀下来。”
    “可是……”张小强犹豫道,“总感觉压力太大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张祖亭道,“那几个急活儿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总不能给人家晾着,他们盖房所面对的形势严峻程度绝不比你差,我总得有个交待……”
    “叔……”
    “我也不容易,理解一下吧。”
    “……好的,叔,你可快返回来。”
    “嗯。”
    此事决定后,张祖亭挥挥手离开了,张小强茫然地转了两圈,看着太阳的光线从东方的重重屋顶上弥漫过来,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屋场的一切都暴露在世人眼中。收拾好了应该收拾的东西后,张小强在张寿堂开门前疾速返回家去,他实在不想碰到他,一是感到尴尬;二是感到恶心。
    回家后,张小强疲倦地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上午,姐姐张玲儿来访,张小强跑去集街上的小超市购买了许多礼品,然后安排姐姐替自己一一给旧屋场的四邻送去。总之,盖屋是件大事情,没有邻居的帮忙是不行的,比如用了西南邻洪洋娘家嫂子的铁锹,获得了西邻陈祥的关注(陈祥虽在城市里生活,但老母亲尚在村里的旧屋里生活,这周正好轮着他来陪床),全程用了西北邻陈青家的自来水,用了北邻张全太家的电灯和器具,用了东邻张洪海娘家的竹梯。
    姐姐张玲儿没钱可以帮助张小强,但她腿儿快、性子爽直、谁的家都能进得去,所以姐姐欣然前往,办这种事仿佛将一枚鸡蛋从一个篮子里取出来放进另一个篮子里一样轻松,不一会儿的功夫,上述的邻居家都根据不同的贡献和受骚扰程度而分发完了不同的礼品,张玲儿仿佛一阵风一样微笑着返回了张小强家。
    最后,张小强将之前送给张寿堂又被他退回来的那箱酒开封,从里面取出两瓶酒来装入一只方便袋,举向姐姐道:“最后再跑一趟吧,送给我们亲爱的张寿堂叔叔。”
    “什么?送给他!”张玲儿瞪大眼睛叫道,“凭什么送给他?你盖房时,那家伙不仅不帮忙、不贡献、不关注,反而处处捣乱、时时捣乱,弄得房子差点就没盖成……你看,你的头皮大概还没完全结痂吧?你还送他酒喝?依我看,给狗喝都比给他强!”
    “狗不喝酒,”张小强道,“还是送给他喝吧……不管怎样,我的房子是盖起来了……倘若那天晚上,即使我将头砸破,将砖头砸碎,他要是非跟我杠下去,我也不能真杀他全家……所以,还是得感谢他放了我一马,使我既没有盖不成房,也没有因此而自杀……姐姐,给他吧,快送去吧。”
    姐姐张玲儿不再反驳,而是很认真地听取了张小强的意见,提着两瓶酒转身就走,赶向张寿堂家去。在这点上,张小强觉得庆幸,因为他这个姐姐尽管吃凉不管酸,但十分尊重和支持他,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并没有额外的要求,因此让他感到踏实、舒服、轻松。
    真正的家人,应该就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急促的鞋底敲击硬化路面的笃笃声,从敲击的节奏听,是姐姐张玲儿无疑。张小强这么想时,姐姐仿佛一阵风一般刮回到屋子里。
    “送给他了,”接着屋子里响起欢快的、爆炒黄豆般的话语夹杂着笑的声音,洋溢着姐姐张玲儿完成任务后的得意,“他刚好在家,正要出门呢,被我截住了……起始送他酒他还不要,被我硬塞到他怀里我就跑来了。”
    “好!”张小强举着拇指赞道,“各人一段才,每个人总有某个方面的才能可以发光,姐姐你的好处便是性格直率、出入无忌……”
    “这是我的本性,算不上什么才能,”姐姐笑道,“从小我就这样,东家借韭、西家借葱都是我的事儿,你从小就怎么也推不出门去,让你出去借个东西简直比喝草药都难……当然,你有你的长处,比如盖房的组织计划、筹钱啥的,我就弄不了。”
    “还是说各人一段才,”张小强低头道,转而他想起看过的古书,其中有一段文字就描述了人之所短所长,于是就想掉个书袋说,“古代春秋时,齐桓公想拜管夷吾为相,管夷吾拒辞不受,他说,‘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君必欲成其大志,则用五杰!’这‘五杰’就是指的分别在某个方面有特长的五个人,包括善于辨辞有外交才能的隰朋;善于垦荒辟土、地尽其用的有农业才能的宁越;还有战无不胜的军事家王子成父;有诉讼管理才能的宾从须无;还有敢直言犯谏的东郭牙……只有这五个人被任用了,管夷吾才接受了相国之职……这件事充分说明一点,那就是任何人虽有缺点,也都有长处,都能发挥出各自的才能来。”
    这些事情姐姐张玲儿、母亲李芹儿当然听不明白,但是听到每个人各有才能,都满意地笑了。原来我们都是有用的。
    “可是,”张小强娘李芹儿叼着烟卷笑问道,“我怎么没发现我有什么才能呢?现在老了,更是天天坐在家里抽烟喝茶、毫无用处,反而成了你们的累赘。”
    听到这话,张小强低下头来,本来热情洋溢、指点江山,像注满一腔豪迈的一只气球般的他仿佛被扎了一针,释放了所有豪迈然后粘到地面上。张小强知道,他娘是想听他说一句她非常想听的一句话:“娘啊,谁说你没有用处……你存在,让我们感觉家就存在……这样,即使你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我们每次回到家里,看到有人,看到有光,看到有热水热饭,就会立刻产生出‘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温暖的岸’的感觉!”
    但这话张小强说不出,不知怎的,这些话就像恰好卡在胃部,令人吐不出、咽不下,然后令他有点恶心、有点尴尬。
    “你只有多运动运动,就算帮我们的忙了,”张小强最终抬头道,“你运动起来,血脉贯通,身体就有向好的可能,也不会积累成病了,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不至于病到住院,就不再是我们的累赘了。”
    显然,这话不能使他娘满意,因为张小强在说完这话后,看到他娘的脸色明显不悦起来。
    “我还运动?”李芹儿将背向后狠狠一靠,然后挥舞着自己的右臂叫道,“我运动个屁!你知道我多大年龄了,又患上这该死不死的风湿病!我怎么运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咋运动!”
    “我说的运动,不是让你去锻炼田径争奥运冠军!”张小强也不悦道,“我说的运动是即使你躺在床上都可以做的运动……我不是说过一遍了,至少一百遍了,你听了么?你为什么就听不懂?我让你去野外万里跑了么?我让你举铁饼了么?……我只是让你没事儿少抽点烟、少喝点茶,然后即使坐在椅子上,你只要连续做类似的护胸运动一百下、上举运动一百下、出拳运动一百下,伸腿运动一百下……这些难道你做不了么?……别小瞧这些运动,你只要能坚持,身体就会向好处发展,不会再进行恶化下去……这些你怎么就做不到?你真得做不到?”
    “我抽烟都多少年了,我从十七岁时贩烟叶怕在车站睡着被人偷走就被迫抽烟提神,到现在都抽了五十年了,早抽成了习惯,你却让我不抽烟?”李芹儿叫道,“另外,我喝茶也喝了四五十年了,一天不喝两暖瓶水根本就过不得一天,你却让我不喝水!不抽烟、不喝茶?一辈子的习惯了,要是戒了会出毛病的,那我干脆死了算了。”
    “我知道你十七岁贩烟,从而养活一家人劳苦功高,你不必再重述,我耳朵早已成茧!”张小强叫道,“另外,我再次重申,我不是让你戒烟、并非让你戒茶,我是让你少抽也就两根烟、少喝也就两杯茶,然后用省下来的时间做三百下上肢运动、和一百下下肢运动,OK?我说明白了么?你能听懂么?”张小强指着自己的脑子提高声音叫道。
    “你看,把小强急得,连英文都用上了。”姐姐张玲儿在一旁笑道。但张小强实在笑不出来,相反,他有种摔杯砸碗的冲动。
    “好!”李芹儿叫道,“我现在就做!”于是她伸出双臂,赌气似地向前乱伸着,捶打着面前由烟气和水气交织而成的云雾。
    “唉!随你吧,你爱做不做!身体是你的,我犯不上为此争吵,让你也生气,我也生气!”看到他娘这种赌气的乱挥乱舞,深切了解他娘性格的张小强知道他娘一定不会坚持下去,因为他娘根本不信他,也不信病由不运动而得。在她心目中,病因是天之所降,并非个体不运动、不爱惜身体的原因。
    “嗯,”他娘李芹儿以战胜者的姿态笑道,“你早该这样了!”
    张小强无语,他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将思路重新转回到盖房上来。“嗯,这下好了,这下所有的情分暂时都了了,可以开始考虑之后的房子装饰事情了。”张小强叹道。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笃笃的急促脚步声,张小强回头望去,看到张寿堂手里提着之前送他的那两瓶酒踏进了屋子,张小强慌忙站起身来,望了一眼他手中的酒盒迎道:“叔,你这是咋了?这是我孝敬你的,你怎么又给送回来了?”
    “没事儿你送我酒干啥!”张寿堂面无表情道,“再说了,我又不喝酒,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么,我喝酒差点打死人才戒了酒的……另外,我即使喝酒,我也要喝好酒……我家里不是没酒,有的是茅台、五粮液的,这种酒说实话,我真看不上眼!……这种酒我不会收的,我又没帮上忙,要是收了你的酒,还得欠你个大人情……”
    你当然没帮上忙,这倒是大实话!而且还他妈帮了大倒忙,张小强在心里说。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另外,他当然不能向张寿堂感谢他终于放了自己一马,只好将那两瓶酒推来让去:“叔,给你你就收着么!你老侄儿几何间能送你两瓶酒呢?你看,你这么推来让去的,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懂酒,不知道酒的好孬,但我的一颗心是真诚的……叔,不信你摸摸看,里面流淌着滚烫的鲜血!”
    说着,张小强将张寿堂的右手拉向自己的胸脯,张寿堂赶忙抽开:“小强,不管你真诚也好,热血也罢,这酒我还是不能收,你也别多说了,我是说不过你……酒我就给你放在这儿了,再见!”说完,张寿堂将酒重重地墩在脚下的地面上,然后转身匆匆离开了张小强家。望着张寿堂离去的背影,张小强感到既好笑又得意。
    事后,据说张寿堂还酒回家后向他老婆抱怨道:“哼,狗日的张小强说得天花乱坠,到末儿了竟然拉着我的手摸他的一颗心……哼,他以为他是小燕子赵薇么!”
    “摸他的心干么?为什么要摸他的一颗心?”他老婆疑惑道,“好啊,难道你想摸小燕子赵薇的胸脯?你这个老不死的!”
    “我就是随便说说,”张寿堂梗着脖子道,“哪能真摸得上!……再说了,我就真想摸她的胸咋了?咱俩都快六十了,难道你还想跟我离婚?”
    “都快入土了,还离个屁婚!”他老婆道,“唉,不知不觉都这个年龄了,就是想让人摸人家也不屑摸了!”
    “知道就行!”张寿堂叫道。
    就在张寿堂老两口在家里互相开着玩笑时,张小强正在家里意气激昂。

第95章 既然盖好了,赶快抹起来吧

    “给他送瓶酒吧,是把他看在眼里,谁知他还嫌糙!!”看到张寿堂匆匆离开后,姐姐张玲儿首先开口道。
    “其实,我是故意买的不好的酒……其实,超市里不下十几种酒,我挑来挑去才挑得这种杂牌酒。”张小强咧嘴笑道。
    “为啥?”张玲儿不解问。
    “因为他不配!”张小强低沉道。
    “也对,”大家沉思半晌后,张玲儿开口道,“买好酒给那种创泥腿土蛋(农村里的流氓痞子)的人喝,还真是喝瞎了!”
    “岂止是喝瞎了!”张小强恨声道,“……小超市里的酒不下十几种,唯独送给他的这款是我不喜欢喝的,既便宜又不喜欢喝!……我总觉着,倘若要是将我喜欢喝的酒买了送给他喝,那么……或许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喝这种酒了……我总觉得他会玷污了这酒,以后我要再喝会感到恶心!……那么对于我而言,就让他这个该死狗日的将一款好好的酒牌子给砸了!”
    “他喝哪种酒,就会砸了哪种酒的牌子!”张小强最后总结道。
    听完这话,现场一片沉默,姐姐张玲儿和母亲李芹儿若有所思。“你们说,我是有多恨那个狗杂碎!”张小强最后加重语气说。
    “哎呀!人要是混到他那个份儿上,也就难以叫个人儿了!”坐在对面的母亲李芹儿抽口烟慨叹道,“你说,为什么老天不让他得上这要人命的风湿病,而非让我得上呢?”
    “娘,”张小强沉声道,“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那种天道昭彰的鬼话,也不要愤慨于‘杀人放火、修桥补路’的传言,病是身体的免疫力降低所致,是个人将自己的身体持续葬到直至不能承受后的必然结果,并不是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是天让你生病你才生病……所以,即使你抽烟喝茶闲着没事儿整天在背后骂他千百遍,他照样过得好……当然了,你倘若非要信这套,那么他的二儿子张金明不是失去了一只眼睛了么?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证明。”
    “该!”张小强娘李芹儿激动愤慨道,因为过于激动,烟灰都从她的指间簌簌而落,落进茶杯里。这她都没发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被张玲儿一把夺下,嗔斥道:“你这是喝的茶叶啊,还是烟灰啊!”
    李芹儿低头看看茶杯中的烟灰,进而哈哈大笑:“光顾感慨了,没看到茶水里还加了新料儿!”
    一场玩笑过后,张小强的心又紧张起来,他念着他的新房子尚没有装饰,也没有门窗,仍在穿风漏雨,想到这里他便感到十分不踏实。时间在煎熬中捱过,几天后他再次到新屋场查看时,发现裸露着青灰色大砖砖面的墙壁上,被人画了许多圆圈,中间写了硕大的、鲜艳的血红色“拆”字,看起来令人心惊胆战、触目惊心,让人感到压力重重。
    但墙面和楼板仍是刚完工时的样子。看来,村里的那几个年轻人又来过屋场,看到房屋已经封顶,于无奈之下只好在上面喷了几个“拆”字便扬长而去。果然,村子里对村民的盖房子事件持睁只眼闭只眼的轻松态度,并不会做到完全禁止。
    所以,那周墙上硕大而触目惊心的“拆”字纵然虎视眈眈,但看到那依然整齐的墙体和屋顶,张小强渐渐放下心来。看来,剩下的事,就是尽快要抹墙装饰了。当他打电话征求张祖亭的意见时,却没有得到令人欣喜的答复,祖亭叔的建筑队一时半会儿不能就位,听到这些,望着冰冷的砖墙,他的心底蒙上了一层严霜。
    在之后的日子里,张小强无论何时何地遇到张寿堂,均不卑不亢、不愠不喜地跟他打着招呼,张寿堂似乎也变得正常了些,可能已再无发飙的必要,于是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有一天,村里的书记张金收突然踏进了张小强的家门,张祖华和李芹儿正好都在家,两人赶紧起身相迎,笑脸仿佛凛冽的冬日里在窗外怒放的寒梅。张小强可以理解这种笑容,一是因为张金收曾经对他家有恩(之前张小强上大学时由他帮忙贷的款);二是张金收毕竟是村里的一把手,他的身份是值得尊敬的。
    但张小强也在恐惧:对从几乎从不踏进他家家门的张金收来说,他此次来的目的是什么呢?不用问,当然是因为盖新房的原因。后来,张小强蓦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村子里快要进行选举了,此刻来到他们家,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情?张小强因此忐忑不安。
    张金收同样是笑容满面,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搬来了一箱酒,张小强打眼望去,竟然与他送给张寿堂的那箱酒是同款。真是可怕的撞衫!张小强第一时间反应道。
    张祖华和李芹儿当然受宠若惊,慌忙上前,李芹儿似乎也不瘸了,也忘了撑拐棍,上前紧紧握住了张金收的一双大手,剧烈地摇晃着,灿烂地大笑着。“书记呀,你咋还给我们送酒呢?这酒我们可不敢收,我还没你送酒呢,这酒你一定得拿回去!”张祖华、李芹儿道。
    言下之意,你来已是为我们脸上贴金,但送酒我们还不配接收。张祖华和李芹儿当然见过这种酒,已经连续送给张寿堂两次,又被他接连退回两次了,他们怎么能不知道?但这是书记送来的,它的价值自然就不同了,倘若拆开尝一尝,想必会尝出不同的甘美味道。
    “我都好不容易搬来了,难道你再让我再费劲搬回去?”张金收爽朗地笑道。
    可是张小强却在想:许是亲爱的书记张金收也在认为我张小强只配喝这种酒吧?其他的好酒送给我喝,岂不是被我喝瞎了。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不敢再想。于是他赶忙招呼张金收坐下,任由父母和他坐在那里欢笑畅聊,然后立刻收了茶壶茶碗去洗,认真清洗了半天,终于将白斩斩的一堆茶具重新摆回桌上,迅速撮了茶叶入壶,并沏上开水。
    但是书记来了,只喝茶怎够?必须得有酒才行!于是张小强再次招呼一声便挽起袖子进了厨房,经过一番努力的整治,整了个四菜一汤急火火端上桌来,然后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
    书记来了嘛,不是珍藏的最好的酒怎好意思拿出来丢丑?
    未捉筷之前,张金收书记先接过张小强手中的酒,眯着眼睛反复地端详着,不断赞叹道:“嗯,好酒好酒,比我送的酒可是好多了。”
    “哪有哪有!我们这种家庭里哪能买得起好酒?”听到书记的赞美,张小强忙摇头否定着,转而又肯定着,“而书记家里的酒,一定没有不好的酒!”然后张小强的心底却在嘀咕着,“废话,这酒当然是好酒,是我好不容易珍藏的好不啦?而你搬来的那种酒,也就只配给狗日的张寿堂喝!”
    互相恭维半天后,张小强取过那酒打开瓶盖为书记满斟了一杯,杯子事先被刷得干干净净的,于是那澄纯的酒液在杯子里堆晶砌钻,宛若莹彻的固体存在,同时,随着细密的泡沫集聚而溢出阵阵醇香。
    那浓醇的香气当然是珍藏几年的岁月氤氲而致。即使张小强自己都不舍得独自拿出来享用。但是今天,他认为拿出此酒来却是必须的。
    “来,哥,喝一个。”张小强举杯招呼着书记张金收。张金收的辈分和他一样,一为兄、一为弟。喊书记有些生硬疏远了,张小强便喊起了哥。
    “那,”书记张金收迟疑着,因为他看到张小强没有给张祖华倒酒,“五叔,你不也来点儿?”
    “我不喝我不喝,你们喝就行,”张祖华摆手谦让道,“我老了,拿不住酒了,喝酒会出毛病的……你们喝。”
    当然,前一段时间张祖华还喝酒呢,后来因喝酒稍多而跌了一跤,虽然没事儿,后来便被张小强劝他戒了酒,便是因为“年华老去身体拿不住酒的问题”。于是书记不再谦让,即刻举杯跟张小强相碰,然后浓浓地喝过一口。
    但张小强看得出,这位书记绝非贪酒、爱酒的角色,尽管他也欣赏酒,但酒对他来说,或许只是社交的工具、进行沟通前的工具。从他拿酒、饮酒的姿势来看,张小强确认了自己对他的看法。
    “好酒!”书记再次赞道。
    “吃菜!”张小强劝道,“全是家常小炒,没有什么硬菜……家里也就这些了,就委屈哥哥了。”
    “炒得不错!”当尝过一筷青菜后,书记赞美道。
    接着端菜斟酒、菜过五味,不觉两人微醺。酒色朦胧中,书记端起酒杯面向一旁的李芹儿笑道:“五婶儿,你也来喝一个吧?我知道,你以前也爱动不动就来两口的?”
    “你们喝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李芹儿吐出一口烟雾道,“还记得么?去年你们党员集体出外旅游,他爸爸在山上采了很多治风湿的树根,回来后我就用那泡的酒……我就喝那个,每天都要来两口!你们喝着,现在我就端一杯去。”
    张小强望着他娘拄起拐棍、跌跌撞撞走出屋子,进么隔壁的里间,不一会儿再次跌跌撞撞前来,手里端了小半杯澄灿灿的酒液。
    “现在我每天都喝它。”李芹儿呡了一口酒液道。
    “我说五婶儿,幸亏当年我组织党员们出外去旅游吧?”望着李芹儿,书记笑道,“自从喝了这种树根泡酒,你的风湿病应该好多了吧?”
    “是是是,”李芹儿忙道,“得亏了你呀,出外旅游,他爸爸才从山上采回了这种草药啊!我现在天天喝,觉得好多了!以前我就躺在床上,现在拄根拐棍都能来回走动了!”
    “你走动个屁!”张小强心说,“除了抽烟喝茶,我从没见你来回走动过!还什么得亏了这种草药,我见你品酒倒是津津有味的……即使草药真得有用,那也只会积聚在肠胃里,因为从不动弹而无法消化吸收得了。”
    “大根那草药快泡完了吧?”书记笑道,“五婶儿啊,等哪天泡完了,我再组织党员出外旅游,再让我五叔去采集草药!……唉,就是五婶儿你腿脚不好啊,要是好啊,到时候让我五叔带上你,一块儿去外边玩玩儿!”
    “好啊好啊,”李芹儿乐得闭不上嘴,“到时候我让你五叔背着我去。”
    “安安稳稳呆着吧你!”张祖华抢白道,“我要是不背你还好点儿,要是背你,看不咱俩全都被风掀到山沟里去!”大家笑。
    “那样也好,”李芹儿笑道,“那样就和***的儿子***一样,往山沟里一倒算事儿,倒省得麻烦小强埋咱们了。”
    “那叫‘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张小强笑道,“让你这‘往山沟里一倒’,让***要是听到了,到底该有多伤心啊。”大家再笑。
    “嗯,有学问就是好哇!”书记赞道,“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
    “不敢!”张小强道。
    瓶中酒在不断减少,碟中菜在不断狼籍,而书记张金收则绝口不提张小强盖房子的事,也不提换届选举的事,这让张小强的一颗忐忑之心稍稍平静下来。但看书记的言语中,似乎有亲近自己的父母的情绪表达,还是让张小强摸到了一丝丝他为换届而来的意味。
    借着醺然的酒意,书记开始不吝啬起自己的赞美来,在过程中,他们谈到张小强上大学、找工作、盖房子、娶媳妇,尤其在赞美到娶了个分文未花的好媳妇后,李芹儿乐得合不拢嘴,将烟气喷得到处都是。
    “五婶儿啊,你有我小强这样的兄弟,你老有福啊!”书记张金收再次叹道,“还有五叔也是,也是有福的一个人啊……年轻时你们都不容易,终于换来了今天的美好哇!”
    听到赞美后,张祖华和李芹儿频频认真地点头不已,仿佛真的是在回想自己曾经的光荣过去,是如何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再将他们培养成国家有用的大学生的。
    谈来谈去,你来我往,酒意情意都在氤氲中增长,张小强突然很想提一提他新盖的房子。
    “哥哥,你大概听说了,”张小强小心翼翼道,“我盖新房了……目下已经盖成了,只是没装饰……你说,咱村里会不会决定将我的新房子采取什么措施啊?”
    听到这话后,书记张金收怔了一怔,然后开口道:“盖房子是件人生大事,盖起来不容易,村里怎么会采取措施呢!……当然,原则上村里是不允许盖新房子……既然你盖好了,那就赶快抹起来吧!”
    “好的,书记哥哥。”

第96章 完了,房子白盖了!

    那一晚,借着酒意大家谈了很多,酒也喝得越来越多。当一瓶酒过后,借着书记对自己的宽容和赦宥从而引发的无限感恩,张小强毫不犹豫、满怀热情又拿出了另外一瓶珍藏好酒,再次为张金收倒满一杯。在喝完这杯后他制止了张小强再次为他倒酒的行为。
    “不行了,不行了,喝多了,喝多了,”张金收微笑连连摆手道,“看来我喝不过你呀,小强……酒就不喝了,咱们再喝点茶水,聊一聊天,醒醒酒我就回去了。”
    张小强反复劝让,书记百般拒绝,最终一滴也没有再喝,张小强也不再劝让。他明白,书记此次造访的目的已然达到,而喝酒也只是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所以不必再喝。于是张小强收拾了狼籍的杯盘,重新洗刷了茶杯摆上桌来。此时已接近晚上十点,几人在喝过几杯茶,聊过一会儿天之后,张金收起身告别,张小强起身相送,直到把书记送到集街上才挥手告别。
    反回家后,张小强并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对着面前的茶杯陷入了沉思。可以说,本次张家村书记张金收的来访意义重大,而张小强也感觉自己的招待无可挑剔。不管本次张金收的来访是何目的,但张小强却认为自己已然达到了目的:关于新盖的房子,不必担心再有人阻挠,之后可以放心地等待抹墙了。
    终于,两个月后,在张小强不断地催促下,张祖亭的建筑队终于就位,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将新房子修饰一新,将旧房子进行了翻新,合了两个小院,安了两张铁门,至此,看到这些成果,张小强才完全放下心来。
    新旧房子装饰翻新事毕的当天,因为卸了压力,又伴着做事成功后的欣喜,令张小强跃跃欲试,一颗激动的心无处安放。他几次想跳起来大声呼喊,却因为要顾忌自己的大学生形象而内敛着,直到晚上吴清韦回到家。
    在客厅里,没等吴清韦放下手包,张小强便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将满含着热情的一个吻深深印在了她的脸上,继而摇着她的双臂激动道:“房子全部完成了!”
    听到这个消息,吴清韦自然也非常开心。说实话,虽然她天天上班,但她为此付出的心力和担忧并不比张小强少。她也是四处帮忙筹钱,同样担心着村里的阻挠、承担着张寿堂带来的压力。现在房子一旦落成,压力随之消失,喜悦随之而来,她不禁握着张小强的双手跳跃起来。
    “太好了!”她叫着。在和张小强忘情的欢呼声后,两人慢慢冷静下来,她对着张小强微笑道:“看我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刚刚解放了全中国。”
    “我倒觉得,这场成功比解放了全中国更要给力,”张小强望着吴清韦的眼睛认真道,“解放全中国当然很好,但毕竟那距离咱们太过遥远,而目前的成功,却只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所以,我们应该感到骄傲!”
    “是的!”吴清韦握着柔嫩白皙的小肉拳头道,“这也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小胜利,以后让我们继续加油!”
    “继续加油!耶!”张小强叫着,再次把吴清韦猛然靠在自己怀里,热烈地亲吻着她。吻了半天道:“本次盖房就像场战争,最后我们终于艰难地取得了胜利,当然,这胜利绝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得来的……军功章既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所以,今晚上我决定亲自下厨房,做几道拿手的好菜犒劳犒劳你!”
    “好!”听着张小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语,吴清韦望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那么,今晚上我也犒劳犒劳你!”
    “你打算怎么犒劳我?”听到这话,张小强眼中立刻漾出桃花水般认真地问,同时一双手极不老实地握住了吴清韦的某处所在。
    “今晚上我……”吴清韦摆脱了张小强的双手,然后左手在后扠腰,右手在前、掌心向下平放、作出大刀向前砍出的样子,以京剧的腔调道,“我就为浴血前线的士兵哥哥牺牲自己一把……在饱餐战饭后,你可以上我!”
    这简直是种强烈的诱惑,所以在听到吴清韦这段捏腔拿调的京剧念白后,张小强变得急不可耐,冲上去便抱起了吴清韦,“我现在就要!”他大叫着,欲要抱着她去向卧室,吴清韦却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轻柔说道,“馍在笼里放着,这会儿你急什么……听话,我饿了……你赶快下厨房吧,咱们吃饭后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小强总觉得吴清韦身上有种魔力,尽管她的语气既不乞好、也不威严,而且还很柔软,但每次听到她柔柔的声音,张小强便冷静了下来,停止了他的急躁冒进。不过,那晚上在厨房里的张小强心却胀得鼓鼓得,在切菜时有几次差点切了手,吃饭时也没感觉到饭菜的甘美。
    饭后两人回屋,按照计划缠绵许久。本次缠绵,大概因为有盖房成功、抵抗张寿堂成功而使人意气风发的这种新鲜佐料儿的加入,竟让张小强于其中品出了几丝真男人的味道、几丝生命骀荡、鲜活的味道。
    看来,生命想要活得甘美,绝不能缺少那种使人意气风发的佐料儿。人生要少了这些佐料儿,人就会与行尸走肉无异。张小强在缠绵之后疲惫之余这样想道。而一生都没有这种佐料儿滋润和鼓舞的人,眼前就有两个,就像……他的父亲张祖华和他的母亲李芹儿。
    至此,张小强实质上的盖房宣告结束,但无形的、精神上的余震仍在蔓延、回荡,既有成功带给他的愉悦,也有无端压力所带来的愤懑和慨叹。
    毋庸置言,在本次盖房过程中,张寿堂的阻挠绝对是张小强人生中最惨痛的记忆。张小强本次所面对的阻挠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也是最难熬、最难面对和处理的。在张寿堂的阻挠中,张小强有几次都要达到崩溃的边缘,使他面临两难绝境:要么放弃盖房,要么揍倒张寿堂。
    但张小强却在盖房这个具体的目标驱使下,艰难地应对着、抗拒着、承受着、支撑着,在没有任何外人的帮助下,几次在崩溃的边缘坚挺起来,获得了精神上难以想像的力量,就这样竟然战胜了张寿堂。
    而在张小强看来,除了战胜了别人,并且还战胜了自己。而战胜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意味着成长。经此一“役”,令张小强感觉自己蓦然成熟了一层,并想通了好多事情,使他认为,倘若心为之坚韧,那么便没有做不了的事情。
    至此他才深彻理解了那句他难以理解的话:让人成熟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之后他又想到:在谈到经历方面,自己的父亲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却为什么始终表现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张小强明白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他就是想了。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是一片荒烟蔓草的废墟,周围的人全都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所以根本不必谈什么礼义廉耻。
    不过,至少经过此次盖房,让张小强产生一种自豪、自信的想象:他觉得自己站在高处,上面的更高处的人依旧无穷无尽,但他至少拉开了与一部分人之间的距离,他可以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瞰那部分人的人生。
    就也许就是所谓的层次不同,频道不同。因为什么?因为我能盖起房子来,而你们不能!我做成了你们没做成的一件事,我就踏过了那道门槛登堂入室,见到了隐在堂后的那部分秘密。而没看到、没经历过,那么那道门槛后的后堂,会永远为你们所感到有不可测度的神秘。
    所以,老人常鼓励年轻人出去闯一闯,便是要他们闯破眼前的神秘和迷雾,闯出一条路来,便首先获得了自由驰骋在这条路上的通告证。而别人却仍在观望。
    因此,本次盖房的意义绝不仅仅于盖房的实质,也不仅仅于是种虚傲的证明,而做这件事情的人所获得的提升。一种综合意义上的看破和成熟。
    倘若在大海上漂流久了,见到小江小河的波浪便全然不放在眼里,这可能就是个人提升的无形意义。
    房子就这样盖好了,张小强娘也放了心,终于可以拄着拐棍四处夸耀,说自己的儿子如何说到做到、如何策划、如何筹钱、如何行动坚决、如何战胜张寿堂的阻挠,最终盖成了房,说如今自己的儿子盖座房子围个院子简直跟以前盖个狗窝一样容易……而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是她牵的头儿,倘若不是她向儿子提个小意见,儿子到现在恐怕都不动弹呢。
    众人就翘大拇指恭维:“五奶啊、五婶儿啊还是你英明啊,你就是那运筹帷幄的大帅、就是那颗指路的明星……当然,你儿子也厉害,那么大两座院儿,该翻新的翻新,该建设的建设,就真和我们这些人搭个柴棚一样盖起来了……五奶、五婶儿啊,你有福啊!”
    听到这些李芹儿自然非常满意,将烟抽得叭叭直响,烟雾四处弥漫,喝茶也喝得格外香甜。但听到这些,张小强却十分不悦。
    张小强对他娘说:“不要向人炫耀,那会显得太浅薄……倘若你管不住自己真要炫耀,你可以表扬一下自己如何英明,我最终盖起房来就行了,但千万别捅马蜂窝……你没事儿提张寿堂干嘛?你难道不清楚,你即使不惹他,他都能找上门来……如今你这些说我如何如何战胜他的话倘若一经他耳,你猜他会不会带着他的小儿子,然后一人挥舞着一根球棒打上门来?”
    “谁人人前不说人,谁人人后不被人说!”他娘李芹儿反驳道,“说说而已,又能咋得?再说了,来咱家的人都是跟咱抵实的人,她们会将我这些话向人人都害怕的张寿堂传扬传扬?”
    “很难说,”张小强道,“有些人虽然不会故意说,但在跟人闲聊时,嘴上总没把门儿的,就像竹筒倒豆子……也就倒干净了,才意识到不该倒得这么干净……这种人,就比如洪海娘、我那个被农民这个行业耽误了的歌唱家、那位高音嫂子……你敢保证她能守口如瓶?”
    “这个?”听到这里,李芹儿的信心蓦然动摇了,“对她来说,我还真是不敢保证!……不过怕啥!他张寿堂要真是敢来,我抬起我的拐棍戳出他去!”
    “好!”张小强挥手制止到,“话题到此为止,不聊了……你……还是爱咋得咋得吧!”张小强叹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心底比谁都清楚,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但撼母亲李芹儿的一颗心更难!想要改变她,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做,那是不可能的事。
    没办法,张小强感到压力重新来临:他在时刻等着在某一天,张寿堂果然带着小儿子张金明,一人挥舞着一根球棒打上府来。到时候应该如何应对?张小强想了半天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因为真到那天后,父亲张祖华肯定会第一个溜走,张寿堂即使把家里砸个稀巴烂也似乎与他无关;母亲李芹儿肯定干干点指着拐棍无可奈何;通知堂哥张大强和张海?他和父亲张祖华一样不敢前来;那些二爷、三爷、六叔的长辈听到这事也会打哆嗦,更别说前来;总不能又要给张天津打电话吧?
    更何况,在现场的纷乱里,张寿堂肯给你打电话的机会么?
    因此,张小强想得脑袋疼也想不出个三二一来,最后索性不想了:去他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心若不在,便是放下,张小强也轻松了不少,任时间如水般抚过心头,转眼已是一年。张小强倒是没怎么样,坦然地面对着岁月流逝,坐看风云迭起、任堂前花开花落。他娘李芹儿却焦急得很,日日喃喃着:“之前都说要拆迁拆迁,这都又一年了,咋还没动静了呢?”
    李芹儿不甘心,便拄着拐棍,趁着春日里阳光正好,一晌一挪、半天一蹭,好不容易挪到新盖的屋场前,围着高耸入云的新房转来转去,喃喃自语着。有人经过时,就用言语以缰绳把人拉住,跟人攀谈上半天,最后谈到何时张家村搬迁的问题。
    “啥?搬迁?”有嘴快者口中如爆出雷烟火炮,“搬个屁呀!……早就听说了,就咱这村,小企业收不起,大企业不屑收……村里早下文了,根本没计划!看来,要想被占地搬迁,等下辈子吧!我算是看不到了。”
    听到这话,李芹儿差点坐在地上,言语上的缰绳一松,被扯住的人赶快抽个空拔腿离开。李芹儿在院子里面抬起着,望着日光绚烂的射线蓦然感到头晕目眩,于是稳稳神,又一晌一挪、半天一蹭,走一步歇两步地挪回家中。
    “完了,这房子白盖了!”李芹儿瘫坐在沙发上,柱着拐棍对张小强道,“下文了,张家村不搬迁了……往里垫那么多钱盖房子,都白白浪费了……小强,你说你当时在受到张寿堂百般阻挠时,把工程停了该有多好啊!”
    听完此话,张小强无语。盖也是她,不盖也是她,到头来还真是让人百口莫辩。

第97章 张小强,你被举报了

    母亲李芹儿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因张小强失策,所以才盖了这座房子。直到今天,她俨然忘记了自己是天天如何在张小强耳边絮叨了:“人家都盖房子你也不盖!”
    张小强解释道:“新房子盖成这项事实,要从你的角度看,它只是座房子,而对我而言,却是座丰碑,是我能够盖房的证明,是一种精神方面胜利的象征……当然,我说的这话,你不懂的。”
    他娘鄙夷道:“精神象征能当个屁用!我连半根毛都没见着!……要是花费了将近十万元却只能换来一种象征,我宁愿用它来买一车大白菜……那个时候,我们半车大白菜就能吃一个冬天!”
    张小强无语,半晌后赌气道:“明天我就去联系挖掘机,让人把房子扒了然后卖楼板,换钱给你买一车大白菜,让你吃整两个冬天!”
    这是气话,张小强当然没那么做,也不再理睬他娘天天在他耳边“房子白盖了”的话语,仍旧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却在虚掷着时间过日子,似乎他也在等待着一切:总有一在我会有钱的……等哪天有钱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年龄一年年增大,纵然有些改变,却没有本质上的进步,一切似乎在原地打转,自己偶尔增长的薪酬恰好跟得上随经济不断增长的物价。
    张小强这才看清一个事实:自己一直以来埋怨自己的父亲如何懒惰,但是自己呢?何尝不是在盲目等待!在等待中,根本没有大的改变,一切距离自己想要的生活极远。
    那么,是不是真需要动动脑子,试图进行改变了?
    眼下,智能手机的发展正如火如荼。在任何地方,在商场、在街道、在野外、在办公室,每个人,金领、白领、蓝领、保安、保洁、甚至是收破烂儿的,都各自擎着一只智能手机在低头认真地刷屏,华为、苹果、三星、Vivo、Oppo,各种手机外表放着光彩、屏幕闪着亮光,各项App如雨后春笋,令人目不暇接。
    经过多年的程序开发工作,张小强了解,在每个重要技术或设备新生并发布的那一天起,便有发烧友或觅机者伺机而上,会迅速赎买这种设备、掌握这项技术,从而在这种设备下开发辅助软件或相关交友软件。
    中国网络飞速发展二十年,造就了网易、新浪和搜狐;造就了QQ、微信和百度搜索;也造就了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三大巨头;更造就了淘宝、京东和当当。尤其是阿里云的出现,更是使人们像用电、用水一样方便地用上了网络服务器。
    最具典型性的,便是随智能手机兴起而“建筑”的苹果商店和安卓商店,很多人开发了数不清的智能手机App,有些人因某个App而一夜成名,从而踏上一道具有无限钱途、无限荣耀的光明之路。
    人们无限崇拜乔布斯、马云、马化腾、李彥宏和雷军;团购火了、快递火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鼓舞着或怂恿着每个从事软件行业的人员,给很多软件从业人员造成一种错觉:在互联网的大时代,一切皆有可能,既然他们能行,我也能行!
    思想越愚昧,越能产生不切实际的梦想,张小强也是其中之一。他看到那些比他更聪明、比他更努力、起点比他更高的软件人毅然决然地投入这股互联网的大浪潮后,他的一颗心更加焦灼慌乱,在埋怨自己行动迟缓的同时,也开始蠢蠢欲动,也想要作个弄潮儿,加入到广阔的互联网大潮这冲浪的队伍里去。
    弄潮儿!想想都让人激动,想想都会产生死不足惜的豪迈,只求曾经加入到这种浪潮里,曾经感受过浪潮就好;当然了,凡事皆有可能,倘若一不小心就成功了呢?
    失败了,仍然可以退归林下;可一旦成功了就可以黄袍加身!这是何等的诱惑啊!另外,这又是何等分明的荣耻分界点:大家都做了,你差啥了,你为何不做?怕失败?真是废物!
    就像张小强耳边响起他娘那不断的絮叨声:大家都盖房,你怎么不盖房?
    于是,张小强决定也去冲浪,他开始有意识地采集和研究互联网从业者的成功经验,想做一个全市商业信息发布的互联网应用,并做到网络与智能App同步。他决定,这一辈子的余生就做这件事,不断丰富和进化这个应用,从而最后与马云齐名。
    这似乎不太可能,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有光辉耀眼的纲领和目标所引领和鼓舞,人怎么会一直偏执到像乔布斯那么成功呢?
    当然,做这些事张小强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秘密,应当在私下里进行,到时候功成名就时才能在酒桌上拿出来让人大吃一惊。因此,关于这件事,即使连他最好的朋友梁峰他都没告诉。
    这天,因为做了人生中一个伟大的计划和决定,张小强很是开心,激动得手在发抖,在抑制不住兴奋之情的境况下,他很想出去喝个酒,至于酒伴,就想到了最好的朋友兼损友梁峰。梁峰接到电话后当然很开心,于是又擅自打电话叫上了他的朋友兼损友江万杰。江万杰又叫上了杨连琪。
    对这种事张小强不感到奇怪,因为梁峰叫他喝酒时他也叫过别人,这样既显得作东者宽宏能容,又显得自己时刻念着朋友有面子。于是张小强开着车载着四人向美食一条街驰去。
    这美食一条街不愧是美食一条街,他们或许来得稍晚了些,就发现整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噪乐欢,店内店外处处爆满,居然连个停车的地儿也没有。望了望密密麻麻的前方,张小强决定把汽车停在街道外围,但是这外围亦是人流不断,一辆辆汽车砌满了店前的空地。
    “你们三人下车走去目的地,我找地儿停车,然后去追你们。”张小强将车停在公路旁道,三人依言下车,拐进各饭店前的路面,从人空车空里向前去。
    “小强哥,你拐进来吧,这里似乎有个车位!快来!”正在犹豫间,张小强听到前面的梁峰挥手向他喊叫着,并指着某个地方。
    “好的,你们在那占位,稍等我就过去!”张小强打开车窗叫道,但梁峰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或许他着急去目的地饭店占位,否则恐怕饭店也没位了,所以梁峰喊完了便带着另外两人离开了。张小强无奈,在心里问候了好几遍梁峰的大爷。问候了几声后,赶紧驱车拐进了饭店前的路面。
    可是,路上有几个携手揽腕的女孩儿肆意地绽放着自己,阻挡了张小强前进的道路,等他好不容易蹭到那个车位之前,一辆从对面来的汽车毫不容情地插进了那个空车位。妈的!张小强沮丧地骂了一句。怎么办?张小强瞅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车辆和人群,决定从这里退出去,想干脆找个无比宽阔的停车所在。
    他内心焦灼,挂上倒档慢慢向后退去,人多车也多,倒出去竟成了一件无比艰难的事。肚子饿得咕咕叫,并时刻想着饭店里美食的张小强感到一阵阵烦躁。别着急,慢慢来,张小强告诫自己说,要是给人蹭了车,这饭可就吃不成了。快了,还有五六米就到拐进来的路口了。
    四米、三米、二米,似乎还拐不出去,妈的,前面那人行动能不能快点儿啊,难道你不饿么?好的,别生气,再退后一点就行了,还差点,再退一点点吧……
    噌……
    张小强瞻前顾后间,耳朵里蓦然听到车外传来的一个异样的响声。完了!张小强心说,朝后视镜看去,发现自己的车尾正怼在一辆泊着的黑色汽车的前保险杠上。不是撞,而是蹭,稍稍蹭了一下,发出噌一声响,张小强心底大叫不好,要落入一场事故纠纷之中了,这饭要吃不上了,反正根本不严重,谁会在乎这点刮蹭呢?赶快跑吧!
    一念之差,张小强开车向前,趁着前面无人,趁着华灯初上,一脚猛踩下油门,汽车呼啸而出,向前奔去,冥冥中,他似乎听到有人高喊着:“停车!你刮我车了!”张小强从后视镜里望去,仿佛看到那辆黑色汽车前不过两米处有几张桌子,那里人声鼎沸,有一张桌子上站起两三位青年,向他挥舞着双臂呼喊着什么。张小强根本不理睬,继续加大油门向前飞去。都快耽误吃饭了,能不着急么!
    当离开约一公里后,张小强慢慢冷静下来,才觉出自己的错误来。这种行为,从交通安全条例上来判定,即是“肇事逃逸”。但既然逃出来了,怎么还能返回去?况且几个哥们正在饭店里等着呢!
    可是,张小强隐隐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停车,潜意识中,他觉得那几个年青人并非善类,说不定他们真有功夫挨个检查美食一条街上的车辆,找到他的车然后施以报复。为了谨慎起见,张小强将车开回了公司,然后打了个出租车返回了饭店。
    在饭店里,张小强依旧心神不宁,将这件糗事告诉了几位朋友,几位朋友不便多话,便安慰张小强,但他今晚没喝好酒。喝到最后,几人放量,张小强于是忘了此事,醉意朦胧返回去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吃罢早饭赶去上班,十点钟了,事情一切正常,他稍稍放了心,就在他准备投入紧张的工作中时,他的手机不祥地鸣叫起来,铃声是刘德华那深厚沧桑的颤音:“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是陌生号,张小强犹犹豫豫接起。
    “请问你是张小强是吧?这里是市交警支队。”对方道。这几个字如同一只锥子,扎进了张小强的耳膜,“请问,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我去美食一条街吃饭了。”张小强镇定地回答道。
    “那,你有没有在倒车时蹭了人家车?”
    “没有吧,”张小强撒谎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对方严厉道,“你肇事逃逸了,你把人家的车给刮了,人家车主把你给告了……你既然不知道,那你把车开来吧,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的。”张小强说。为了证明这次刮蹭事件是多少渺小,是多么不值得大惊小怪,张小强决定开车前去,让那个交警看看,他不清楚是否刮蹭别人的汽车是真实的。
    跟老板请了个假后,张小强驱车前往市交警支队。七拐八拐后,终于走进一间办公室,见到了那位打电话的交警,那交警问了几个问题后,说要去看看张小强的汽车,便走出办公室来到停车处,指点着汽车上那块鸡蛋大小的蹭痕道:“事实证明,你的确刮了人家车了,另外你这属于肇事逃逸,现在根据规定,需要将你的汽车扣押到停车场,然后等候处置。”
    张小强无语,他之前从没遇到这种事,现如今方寸已乱。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交警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一辆巨大的拖车前来,将张小强的汽车挂在后尾,毫不容情将他的汽车拖进了两公里之外的停车场。车在该停车场停车一天,便花费一天费用。
    “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张小强问交警。
    “接下来我们需要研究你的案情,看看究竟怎么处理,之后会给你打电话……所以,现在你回去等信儿吧。”交警道。张小强无奈之下打的回到公司。
    “现在我该怎么办?”张小强问梁峰道。
    “你最好能联系上举报你的车主,跟他商量,取得他的谅解,然后你们共同到市交警支队销案,然后取车回家。”梁峰道。看来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多个朋友真是多条路,张小强满怀感激想道。
    “那怎么才能取得对方车主的电话呢?”张小强又问。
    “这个,只有从市交警支队取得了……”梁峰沉吟道,“你可以跟交警说你要跟对方车主对质,要求一个对方车主的电话号码。”
    事不宜迟,跟梁峰交谈后,张小强便打的去了交警支队,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取得了对方车主的电话,回头张小强便通过电话约好了跟对方见面。第二天傍晚,对方三人开着那辆破旧的黑车来到约定地点。

第98章 找你花了一万多,你看着办

    看到那辆黑车停在公司门口,张小强赶紧微笑着迎上前去,倒不十分紧张。那辆黑车停稳后,从上面下来三个神情剽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生得凶神恶煞一般,看到张小强后,也不多话,冲上前来抓住了张小强的衣领。
    “你就是那个蹭我车的车主?”抓领人凶狠道。
    “是。”张小强平静答道。之所以平静,是因为这事故与人无关,毕竟只是汽车的小刮蹭,事情并没有那么难办。
    “蹭我车为啥跑了!”抓领人道,张小强能这么轻易坦承自己是肇事者,让他稍稍吃了一惊,仿佛为顽抗抵赖所准备的更厉害的表情和语气因用不上了而突然泄气,“说,你为什么跑?”
    “当时我没以为刮了你的汽车,也没听到响声儿……并且我请几个哥们吃饭,着急要找地儿停车,所以就走了……”张小强微笑扯谎道,“我可绝不是逃跑……直到昨天早上我才发现车后尾有个刮痕,我还感到纳闷,那时交警支队的电话就来了。”
    “得了吧你!”抓领人恶狠狠道,“满嘴屁话!说实话,那天你喝酒了吧!”
    抓领人之所以问喝没喝酒,这是关键。当下,交警部门出的新的交通规则将酒后或酒醉开车入了法,是要严罚的,轻则拘留罚款、吊销驾驶证;重则判刑。所以,喝酒没喝酒是问题的关键。这可能也是这几个中年人闲着没事为了一枚硬币大小的刮痕而报警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张小强竟然生出了天意弄人的感觉:那天饭店内爆满,店家将桌子拉在外面,而这几个中青年人则正在最靠外的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距离他们两米这外,便是他们泊着的破旧汽车。他们的眼神可真好!唉!倒霉啊!张小强想,还好那天我没喝酒。后来又想到喝不喝酒已然无关,于是没来由一阵苦笑。
    “没喝酒!”张小强平淡道,因为的确没喝酒,所以这话回答得理直气壮。
    “真没喝酒?!”抓领人道。
    “那时候我刚下班,我能喝的什么酒!”张小强淡然道,说着,他拨拉着抓领人的手臂,“放开吧,谈问题就谈问题,老抓着我衣领干什么!”反正我也不害怕,张小强心说。抓领人听到这话怔了怔,似乎在怀疑自己听没听错。也许他以这样的方式对很多人干过,那些人要么早吓得语无伦次,或者干脆吓尿了裤子。但眼下抓在手中的这个张小强似乎与其他人并不一样,这人眼神中竟闪耀着一丝丝傲气,也没有任何怯弱或害怕的意思。
    “你!”抓领人道。但他只能表示无奈。
    张小强明白,这些人固然凶恶,但他们绝不敢首先动手,倘若动手的话,那么问题便从汽车的小小刮蹭事件转嫁到无故殴打他人的民事或刑事的事件上来。从这些人的穿着、态度上,张小强大约可以看出这些人的行业:只怕是街头上的小混混,靠催钱要帐度日,并偶尔守株待兔个机会讹个人。这种人,依靠的便是时间上的优势,跟人耍无赖,并以自以为看透人性的小聪明对他人施以压迫。因此他们惯常的手段是:先表演凶神恶煞,将对方骇得六神五主、惊慌失措,然后乖乖缴械投降,落入他们的掌握之中。
    但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身高只是个二级残废、举止动作分明一派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为何就不吃我们这一套呢?难道他有什么能量?或有背后的能量所支撑?所以面对这种滚刀肉,再厉害的屠夫也没办法,看来用首先压服、然后制服的方式不能适用。这时,因看到第一步无法奏效后,身后有一个小胡子中年人走了过来。
    “老三,放开他吧。”小胡子中年人对抓领人低沉道,“看来这个年轻人像是在解决问题,而不是在逃避问题。”抓领人听到小胡子的话后,狠狠地一甩手,松开了张小强。多么像电视剧中的桥段,张小强暗道,同时暗笑了一下。
    “你是做啥的?”小胡子中年人问张小强道。
    “程序员。”
    “做什么?什么猿?”小胡子皱眉道。
    “程-序-员,”张小强一字一顿解释道,“是做电脑方面的软件的……不是什么类人猿的猿。”
    “哦……”小胡子沉吟道,下意识看了看张小强背后的公司门首,转而又问,“那你是为政府部门工作,还是为企业?”
    看到没?来了。听到小胡子问这话后,张小强心底闪过这个念头,在准备解决问题前,先要问一问对方有什么背景,然后酌情进行处理,大约是街头那帮开着一辆破车的小混混通用的方式。这就像是在初中上学时,个子高的想要欺负个子矮的,首先要向别人打听一下那个个子矮的同学到底有没有哥一样。有哥就结交他,没哥就往死里揍他!
    想到这里,张小强又暗笑了一下,他想着要不跟他们弄个恶作剧吧,就说自己是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亲姑表表弟,这招肯定好使。但张小强犹豫了片刻便决定放弃,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另外,他觉得自己是个诚实的人,通过欺骗别人达到某种目的是不好的,而且,他也想看看在自己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对方那几个中青年到底拿自己怎么办。
    明知道这很危险,但张小强有股强烈的好奇心,非想要看看那几个中青年人如何一步步展露丑态。
    “为企业。”张小强认真答道。
    “那……你这企业是什么企业?”小胡子问。
    “你是想问我的企业有多大规模?在市内、或省内、甚至在国内有多大的影响力?”张小强微笑着说,“没有,我们是小企业,二、三十个人的小企业,只够温饱而已。”不知怎得,如此坦承自己的不堪背景,却令张小强非常得意,他很欣赏自己的回答。
    听到这些回答,并看着张小强认真而善良的面孔,那几个人终于确认了面前的这个毫无惧意的年轻人根本毫无背景,只是个傻大胆儿!要弄得好了,这样的人恐怕是块儿真正的肥肉。因此,旁边站着的另一个长头发青年人凑上前来,逼视着张小强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要逃!”长头发面色狰狞,狠狠道,“你又没喝酒,况且只是轻轻蹭了一下,你为什么要逃!……你知道么,我们都是讲理的人,倘若你当时下来,哪怕跟我们道个小歉,也许一分钱也不用花,这事儿也就了了……但你为什么要逃!……看到你逃了,我们很生气你知道么!你知不知道,我们非常生气!……我打个比方,倘若你站在路边等车,这时候突然一辆车开过来,咣一下把你撞倒然后却加油门跑了,那我问你生不生气?你究竟生不生气!”
    “生气。”张小强以满脸无辜的表情认真答道。
    “是!”长头发叫道,“我们非常生气!于是你开车跑了之后,我们气得饭也没吃,酒也没喝好……本来我们那天心情挺好的,正为一个哥们庆生,可是让你这么一闹,我们所有人没了心情,我那个过生日的哥们想死的心都有了……知道为什么么?在我们这行有个天大的忌讳,那就是,如果在生日那天遇见哪怕一件倒霉事儿,就会永远倒霉!会倒霉一辈子……你知不知道啊!”
    这位长头发显然表演得过于投入,因此,表情除了过度紧张之外,还满嘴唾沫星子乱喷,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打着张小强的前胸,似乎恨不能给他戳个小窟窿,令张小强节节败退。
    “你的指头疼不疼?”张小强看到自己倘若再往后退,就要退到公路中央了,这显然很不安全,于是他盯着长头发的眼睛认真问道。长头发听完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歪着脑袋无言地狠狠点指了张小强几下,然后转身退回到路边石前。张小强看看左右的汽车,也赶快回到路边石前。
    “你知不知道!”长头发回头继续点指着张小强叫道,“我那个庆生的、最好的朋友要倒霉一辈子了!我们这行……所以,那天你逃跑后,我们谁也没吃饭,开着汽车就找你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跑遍了一整条美食街,都没找到你……你知道么!要是那天让我们碰上你,我们正在气头上,哪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先砸了你的车,然后再找到你,然后一拥而上把你揍在那里。”
    幸亏我的车开到了两公里之外的公司。张小强此时幸运地暗想道,不管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却的确令人害怕。
    “也幸亏我们没找到你……”长头发继续道。
    “对!幸亏没找到你!”抓领人和小胡子沉声附和道。
    “要是找到了你,恐怕我们就要坐牢了!”长头发狠狠道,“我们一看没找到你,就各自打电话叫了一卡车人,叫了一卡车光头,然后将你的车牌号发给了他们,让他们散开到周围的小区、街道、商业街,甚至公园我们也搜了,就为找你的车,最终还是没找到你,我们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知道么?那一晚包括出动卡车、买烟、为他们发钱就整整花了一万多元!……一万啊!”
    听到这里,张小强不再那么镇定了,因为对方提到了问题的本质,那就是钱。而这是张小强最害怕的事,因为他没钱!在之前,张小强曾天真地想过,就那个铜钱大小的车漆刮痕,事发之后随他们要,也不过二百元钱的样子,那咱就大方大方,给他们一千不好么?但现在他才知道,对方不是小孩子,不是一根火腿肠就能填饱肚子的事儿。
    本来张小强想: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就不叫事儿!但现在问题是: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于是,张小强想着自己卡里仅有的五千元钱再也淡定不了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每个人各显其能,而对方的那个柔弱书生却似乎油盐不浸、胸有成竹,眼神里闪着傲光,但现在听说提到钱,那个书生的眼神却开始犹疑不定,仿佛精神的巨石在此刻在碎裂摇动,被那几个中青年人真切地看在眼中,以为抓住了这位书生的终极弱点,于是当然不能放松,反而持续加大了猛攻。
    “你说?怎么办!”小胡子中年人向前一步道,“我们前前后后花掉的一万元钱怎么办?”张小强面部纵然抑制着紧张,脚底却在节节败退之中,他无意识地慢慢向公路中间退去,仿佛下意识地想被某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上,然后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中青年人如何惊慌失措、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那个抓领人却紧走一步上前,再次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到了路边石的路面上,就怕他会再次逃跑似的。
    “你说怎么办吧!”长头发厉声再次道。
    “事情是因你而起的,”抓领人道,“车是你蹭的,逃跑也是你进行的,车我们也损失了,气我们也生了,钱我们也花了……车损失就算了,生气我们也不计较了,但这钱我们不能白花……所以你看着办吧!”
    张小强仍在迟疑,他的脑子快速翻动着,想着可能的对策,也想尽量拖延时间,想将对面这几个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拖到消散。但他没想到任何对策,对面那几个人是完全得理不饶人的角色,都狠揪着张小强的小辫子不放。就仿佛他们在快要被洪水淹没之前,好不容易双手乱挠而一不小心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不管救不救得了自己,反正就是抓着不放。
    “你可以换位想想,”小胡子上前道,“倘若你被人蹭了车、跑了人、生了气、花了钱,你会怎么办?……所以,你得赔我们这个钱,要是不赔的话……我们知道你的电话,知道你的公司……当然,我们也不打你,也不骂你,我们没事儿就天天呆在你公司里,陪着你喝茶度日子。”
    要命啊!真是要命!张小强暗想道。当然,他倒不是怕有人陪他喝茶,而是,他如今并不是单身一个人,身后还有朋友、亲戚、妻子和女儿呢!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脸面,但他的确在担心吴清韦的安全,哪怕是一丝丝毫无实质的语言威胁。他觉得她比自己更重要,她就是他的心、她就是他的命。倘若他受到伤害,他可以承受,但要是她因此而受到伤害,哪怕是言语威胁,他就会感到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真的!在这种信仰或信念面前,自己的生命简直竟然可以低贱到最其次。所以在涉及到吴清韦安全的问题上,张小强完全失了分寸,失去了赖以顽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也失去了理智,他竟然没想到对方那几个混混就连他也不肯伤害,怎么会伤害他的家人?但他绝不敢冒这个险,绝不!
    哪怕对吴清韦有用言语上的一丝冒犯,张小强都觉得那是一种对神圣的玷污!那是绝不能容许的。张小强绝不能容许如神般的吴清韦看到面前这几“粒”渣滓!绝不能!
    “好吧,我给钱!”张小强截断面前几位小丑那喋喋不休的言语,挥手沉声道。那几人登时住了声,甚至诧异地望着他,之后仿佛回过神来般,期待地望着他。“但不是全部,”张小强望着那双双期待、冒着亮光的眼睛说,“我只给五千元!”
    “不行!”那几位“木雕泥塑”又仿佛突然活过来一样,纷纷道,“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花了一万元!难道剩余的五千元你还要我们赔上不成!不行!这坚决不行!”
    “因为,”张小强道,“我只有五千元!……我不怕你们笑话,我真得只有五千元!你可以从我开的那辆小破车上面、或者从我的衣着或气质上就可以看出来了,我绝非有钱人……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父辈世代务农,我母亲有类风湿病,一个月要花四千元,我才刚刚盖了房子,我还有一屁股债,本来那卡里的五千元是准备还债的……”
    “那也不行!”几个混混大叫道,“你说破大天也不行!我们绝不能像傻子似的赔上那五千元钱!你要是不给钱,我就再叫那一车光头来跟你辩辩理……你真要是没有,你肯定有亲戚朋友,你可以给他们借一借……”
    “刚才我已经说了,”张小强冷静下来,低沉道,另外,他也开始暗暗后悔为何非要像个傻子似的,非要看看对面这几人怎么耍宝,现在为此后悔不迭,“我娘有病,我刚刚盖了房,我还有一屁股债……也就是说,能借的我已经都借到了,再也借不出来了!”
    “那也不行!……”几人仿佛看着被煮熟了的鸭子要飞了一样大叫着。

第99章 自我谴责和自我安慰

    “我真就这些,再没有了,”张小强沉声道,“事情因我而起,谁让我逃跑了呢,我肯定要对此负责,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我懂规矩,我也不想让你们吃亏……但是,我的确只有这么多,这的确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不信的话,你可以翻……”张小强说着,就像小时候跟小伙伴赌气似的,主动将自己的口袋全部翻了出来,果然,每个口袋空空如也,比自己的脸蛋儿还干净。
    张小强这才想起自己说过“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这话,在心里感到好笑,寻思这话怎么都顺嘴溜出来了呢。
    “收起你的口袋,”小胡子道,“谁会天天装那么些钱在口袋里……你别说那么多了……那天晚上我们一生气叫了一车人来,又发烟又发钱的,一共花了一万多,你才给那么点儿,难道你真让我们赔上不成!”
    “得了吧,”张小强道,“咱们都‘水贼过河,别使狗刨儿’……我就问问你们,我跑了的那天晚上,你们真找了一车光头散步全城来找我了?别扯谎了……我本来不愿意揭开你们,但你们非要不依不饶的……”
    “什么!”小胡子道,“你不相信我们?……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打电话,一会儿就叫一车人来?那谁……老三,给他们打电话,赶快叫人来。”小胡子转身对抓领人叫着。
    听到这些,张小强不禁暗笑,思维一不小心就落在他盖房时的那天晚上,张寿堂大闹屋场的样子上,当时的张寿堂也是那样,嚣张地非要他的儿子打电话叫一车光头来。难道全天下的小混混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么?然而,经过那么一闹,却将张小强闹出了一些对小混混的了解,闹出了一些胆气,使他学会了一些面对小混混的方式,还给他闹出了一丝丝面对小混混们玩世不恭的态度。
    而此刻的抓领人明显怔了一下,才慢腾腾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大概忘了拨号便将手机放在耳朵上喂喂起来,让张小强简直怀疑他的电话是不是都没电了。
    “好了,别叫人了。”张小强镇定道。
    “怎么,怕了是吧?”小胡子道,“那就废话少说,赶紧拿钱来……那个……老三,放下电话吧。”
    “是怕了,”张小强笑道,“我是怕你们再叫一车光头来,然后又发烟又发钱的会多赔上一万元……我不跟你们废话了,我再说一遍,我只有五千元,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你们要是愿意收着,你们就收着,你们要是不收,我也不想陪你们玩儿了,我现在就去工作……你们要是愿意陪我喝茶,你们就跟着我去,我那儿可有好茶!……你们看着办吧!”
    “就是一万元!你要是不给,我们就真跟你喝茶去,天天跟着你!”长头发狠狠道。
    “那好,”张小强作转身欲走状,“来吧,跟我喝茶去!”
    “你敢走!”抓领人大叫道,“你不是玩儿我们吧,让我们花一万,你只赔五千!”
    “做事留一线,”张小强面色阴鸷沉声道,“日后好相见!大家都是出来混的,都要互相给个面儿!你们要面儿,我也要面儿,大家要都有了面儿,以后不定啥时遇上,可能还会一块儿喝个酒……我想,你们不会非要将大家逼成仇人吧!真要那样,咱们就玩一玩儿……我将那五千元全都买成茶,请你们天天来陪我喝茶!……要把我逼急了,我就敢这么干!……到时候,我看看谁到底更狠!”
    说完,张小强觉得豪情所至,再留也没啥意思,于是果断转身向公司走去,同时,放慢脚步等待着那三个中青年人的决定。
    “好!”后面果然传来小胡子的叫声,“算你狠!五千就五千吧,既然大家都出来混的,别说我们不给你面儿!”听到这些,张小强满意地止住了脚步。
    虽然折了钱,张小强却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他转过身,面上并没有骄矜的表情,而是表情严肃地来到三位中青年人的身旁,沉声道:“走吧,载我去取钱!”说完也不顾几位中青年的怔愣,便向他们的那辆破旧黑色汽车走去,打开车门便跨上了汽车,在关门前,仿佛听到长头发不可抑止的讶异声。
    “嘿,我怎么感觉好像是我们欠他钱似的?”长头发感慨道,“你看他那个很叼的样子,我有点怀疑,那辆汽车就是他的!”只听啪一声脆响传入张小强耳中,似乎是那位抓领人在长头发的后脑勺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接着听见抓领人叫道:“闭嘴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长头发敛了狠性,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抓领人和小胡子,然后几人跨上汽车,抓领人手握方向盘,脚下猛一踩油门,汽车呜咽一声向前驰去,驶向最近的银行。
    一路上,小胡子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断回头主动跟张小强聊天,张小强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因为事情已经圆满得到解决,所以不必再扮凶神恶煞,于是司机抓领人也不时回过头来,温言温语跟张小强交谈着,张小强均冷静以对。唯独坐在他身旁的长头发不言不语,仿佛感到紧张,有意跟张小强拉开一段距离,似乎害怕张小强会突然暴起掐他的脖子似的。
    不一会儿功夫,汽车到达银行,小胡子和抓领人守在车上,安排长头发跟着张小强去取钱,仿佛害怕他会再次逃跑似的,令张小强不免感到好笑。我是个正派人,是会说到做到的,张小强心说。
    张小强也不犹豫,直接到自动柜员机上唰唰取了钱,然后回去当着三人的面交到小胡子手上。这不能不防备,张小强想,倘若取出后当场交给了长头发,谁会确保他一定会承认钱数是对的,或者说是收了的?所以他当着三人的面将钱递给了小胡子,看着小胡子将钱点完收讫。
    “好,有性格,”当收完钱后,小胡子转头对后座的张小强道,“这样吧,你也别下车了,我们也发扬发扬风格,就免费送你回去吧。”张小强说声谢谢,然后汽车如飞一般驶离了银行,很快到达公司,在分手前双方约定,明天早上八点钟在此地会合,拉张小强去市交警支队撤案取车。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提前一步在公司门口等待着,八点还没过,那辆熟悉的黑旧汽车如约前来,看来这群小混混还算有点专业精神。张小强也不谦让,在汽车刹车后拉开车门钻进汽车。他抬头看去,发现汽车里多了一人,多了一个更年轻的小毛寸,他上车后,小毛寸自觉地向里靠了靠,张小强安然坐定,其他三人点头打个招呼。
    车在行驶中,那位小毛寸没话找话,表情严肃面向张小强道:“你就是那个肇事逃逸的车主?当时你为什么要逃跑?”
    张小强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典型的在街上游荡的小混混的脸,又听他再次谈到肇事和逃跑,心中非常不悦,他在想,你们的专业精神哪去了?既然问题都解决了,钱都交了,说不定昨晚已被你们大吃大喝大赌再泡个妞儿都花光了,今天你还来跟我谈这事儿?难道想要我双份钱么!另外,你他妈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瘪三?到底懂不懂事?这里分明哪有你说话的分儿?
    因此,张小强望着他的眼睛,认真沉声道:“钱都到手了,你还想跟我提这事儿!”小毛寸不悦,明显不悦,张小强看着他的一张脸,刚才还在扮酷,现在眼睛和嘴巴都扭曲了起来,他向后一靠似乎想要发作。
    “算了,老四,不提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胡子转过头,向小毛寸摇手道。小毛寸看了看小胡子,没再说话,向后靠了下去。但张小强看到他的一张脸仍旧扭曲着,不服不忿。不过,他这表情让张小强在心里乐呵了一把。
    是谁说的来?“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这种想法很贱,但很令人爽利。大家沉默,彼此藏着心思,仿佛在共同出席一场葬礼,不多时,汽车驶进市交警支队,在引导员的引导下,他们上楼,一块涌进之前跟张小强交涉的那名交警的办公室里。
    “一场误会!全都是一场误会!”小胡子一脸谄笑,对办公桌后的那名交警道,“之前我们报了案,后来才知道对方是我二大爷的三外甥的小舅子……总之是亲戚,不是外人,论着他还得给我叫哥……现在好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今天我们销案。”
    苦主要销案,本来要告的,现在不想告了,那么即使再清明的大老爷也没办法。于是那位交警抬起头来,严肃地应和着,然后为他们办理销案,并开具条子让张小强去两公里外的停车场取车。张小强不敢怠慢,在那伙小混混离开后,拿上条子便打的去了停车场交了停车费取出了汽车。多停一天,就多交若干钱呢!怎么敢不快速行动。
    至此,一场肇事逃逸的风波完结已毕,当晚张小强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吴清韦。
    车被扣留的当天,张小强便将此事告诉了吴清韦,吴清韦没有责备,相反给予了安慰,嘱咐他以后开车要小心。当决定要给五千元时,吴清韦也没有反对,她非常清楚自家的善,当然十分心疼这钱,但她认为凡是张小强做出的决定都是对的。
    不仅如此,而且在张小强给钱后的当晚,她还将自己的一部分钱给了张小强,让他要将此事尽量做好,要将问题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不怕多花钱,但莫要横生枝节。这种种好处,令张小强心酸的想:“有你如此宽容温柔,我怎舍得横生枝节!”
    每每想到吴清韦,想到这个世上的完美女人,张小强的一颗心便胀胀得、满满得,最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仿佛隐着一个开关,只要那处轻轻被触动,瞬间就会开启他眼角的泪腺、鼻端的酸涩。
    张小强觉得,自己生而为男孩儿,一辈子是男孩儿,直到遇到了吴清韦,他才沐阳光、浴雨露,从而获得了成长的养料,慢慢地突破一张男孩儿的坚鞘,露出了一尖尖男人的生意。
    “尽管受了一些损失,但那都是小事儿……”在听到张小强取出车来,从而将肇事逃逸一事抹平之后,吴清韦道,“只要没发生身体上的伤害就都不叫事儿……钱没了咱再赚,但花这些钱而买了一个教训也就值了……以后不仅你,我也要注意,在遇到无意刮蹭人家汽车事件后,要敢于正面面对,而不是逃避!也许逃避,比直接面对付出的代价更贵!……何况,逃逸是不对的。”
    说完这些话后,吴清韦吻了张小强,嘱咐他不要再想此事,要记得早睡,然后吻了小尊元然后睡了。躺稳之后仿佛还不放心,还隔着中间的熟睡后小尊元拉过他的手,将其捂在了自己柔软的、足以让人软化放松的胸脯上。她向他微笑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这一个动作,突然将张小强拉入了无世事、琐事、烦事挂碍的天堂,如神仙一般在云中飘荡,令他烦躁的一颗心很快平静下来,使他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求享受她吴清韦的温柔即好。这种时光不要太长,最好是一千年!
    灯熄了,吴清韦发出匀匀的呼吸声,想已睡去。张小强最后握了一把那团柔软温暖,然后轻轻抽回了手掌,然后他将握过吴清韦的手掌放在唇上,亲吻着那处掌心,呼吸着她吴清韦的女人香意,然后两串眼泪无声从两颊旁滑落,无声地渗进枕套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总感觉那种情绪非常非常复杂,复杂到根本无法准确为之定位。要说悔悟,是有;要说埋怨自己懦弱,亦有;要说愤恨于那伙混混,也有;要说是心疼钱财,更有;但更为可怕的是,他生出无限自卑的念头:面对着吴清韦的温柔美好,他觉得自己不配!他觉得自己身为天地间一个响当当的男儿,却无力维护吴清韦的更幸福,他深深感到对不起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团泥潭,那若菩萨般的吴清韦试图挽救,却被他渐渐拖入自己那无底深暗的泥渊。
    这滑下的行行泪雨,便是一种虽为男子汉却生而无能的痛彻愧疚。并由此,使张小强陷入了沉思之中,只怕是今夜再难入眠。
    “我为什么要逃走?我为什么如此轻率?将人家汽车蹭了,我为什么自己会认为无所谓?为什么会认为别人也会认为无所谓……”无眠中的张小强在深深地谴责着自己,“张小强啊张小强,果然是无经历,不成熟,你怎么会如此草率,如此无能!”
    张小强记得,在付出五千元的代价获得那张可以取车的证明字条后,他内心愤愤不平,对着出租车上的一位中年女司机大肆倾吐着苦水,他在埋怨那群小混混的无赖、无情和嚣张、他在埋怨自己在听到交警的传唤后他便那么听话快速驱车前往(倘若不驱车前往的话就不会被扣下车了)、埋怨着停车场如何狠辣,停一天车竟要那么多钱。
    之所以倾吐此事,是因为张小强的确憋闷,想找个毫不相关的人一吐为快,另外,他也想获得安慰,以通过获得别人的肯定而多少抵销一下自己的不平之气。在此之前他曾倾吐过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果然获得过那人的安慰,所以这次张小强在倾吐完之后,静静等待着那位中年女司机的安慰。
    可等了半天,女司机并没安慰他,于是他不解,偷眼向那位专心开车的女司机望去。

第100章 多么伟大的一个人!

    “看我干嘛?”女司机突然开口道,“讲完了你的精彩故事后,想获得我的附和、同情和安慰?”
    “不……呃……”听到女司机的反问后,张小强一时语塞,但他不便否认也不便反问“难道不应该么或难道我说得不对么”这话,只好问道,“但你也不能无动与衷吧?”
    “那倒没有……”女司机道,“另外,我是故意不说的,是想让你先冷静冷静……”女司机紧握方向盘,转头看了张小强一眼道,“听完你的故事后,我觉得你的埋怨毫无道理……之所以交警要你交车、人家车主给你要钱、你缴纳停车费等等这些事儿,只起于一个小小的原因,那就是你小小地蹭了一下人家的汽车……既然是小刮小蹭,既然你没喝酒,你逃跑干什么?……当然,大刮大蹭、甚至发生人身伤害更不能逃跑……你觉得你跑得对?你觉得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儿印痕,就不值得在意?……你倘若真这么想,真觉得委屈的话,你可以反过来想想……假设你的车好好地停在那里,却无缘无故被人刮了,而且那人还跑了,你生不生气?……难道你会认为他们刮得好?该刮是么?”
    说完这番话后,女司机又望了一眼张小强,似在质询。张小强无言以对,刚才满腔怨怒而激起的热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实实在在地击中了他。
    她说得没错,张小强暗想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埋怨真得毫无道理。这就像去人家饭馆吃饭,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反而还要埋怨人家店主不该跑出来向自己要饭钱。的确是我的错,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张小强低下了脑袋,脸色变得沉黯无比,和刚才热血澎湃的飞扬姿态完全相反。
    “按理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看到张小强那沉默、颓废的神情后,女司机柔声解释道,“大家萍水相逢……我是出租车司机,你是个顾客,而顾客又是上帝,所以按理说我该安慰你、附和你,甚至和你一道大声骂骂那群小混混,让你感到舒心好以后还坐我的车……但我做不到……我看你这人很面善,不是坏人,一看就是讲道理的人……所以我不能助你火气,然后加强你的错误,甚至会产生报复社会的情绪!……你说,我说得对么?”
    对,当然对!张小强在心底说。但他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做出肯定之后再说些什么,于是他没轻易给出肯定的回答。或者说,女司机的一番话使他感到了震惊,女司机的话句句在理不说,且用词精当、口才流利、语气铿锵,一出口便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一出手便挠中了对方的痛处。于是他在想,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到底单单会是个女司机么?
    “你不仅是个女司机,还是个女哲学家!”张小强望了一眼女司机,然后赞道。他是真心赞美的。
    听到这话,女司机仰头绽笑,笑声如在轻风中震响一串银铃,是那么悦耳动听。张小强这才发现,随着她的仰头放笑,她的一头稍深亚麻色的短发齐刷刷向后流淌,仿佛在风中飞扬,欲隐欲现出掩在发丝后面的耳下的片片肤白,同时她的眼睛里闪动着颗颗星辰在深邃夜空里的水光,粉唇下现出两排瓷釉般的细贝。
    当真是美极了!张小强在心底讶异道。
    实际上女司机并不是很美,很美的话还用得着开出租车么?很美的话,会不会早就被家境殷实的人家菩萨般供奉起来了?但此刻的张小强真得觉得那个女人很美。或许是其从内而外向外渗透的某种书香气质和洞察人心于刹那间熏染了张小强的内心,令他爱屋及乌,感到她的整个人都美起来。
    张小强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果然是那么美。于是张小强感到自己与她亲近起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哲学家!……你挺幽默的……我就是个女司机而已。”女司机看了一眼张小强道。在那一瞬间,张小强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包容和可亲的温暖火光儿。
    “我说真的!”张小强再次赞美道,“我怀疑你是个中文系的女教授,是个省电视台的资深主持人……开出租车是你兼职的,或许是想体验一下社会人生……另外,你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我能感受得到。”
    听完这话,女司机又看了一眼张小强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再次仰头放笑起来:“你是在讽刺我跟你多嘴吧?”
    “没有!”张小强认真严肃地否认道,“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你之前我遇到几个司机,也遇到几个朋友,每当我跟他们倾吐我所谓的不平事时,他们都会同声附和,仿佛得到了共鸣般,骂那几个小混混简直不是人、埋怨停车场不该收那么多钱……所以我就越感到不平,心绪就越是烦乱,反而认为自己不该将汽车开去交警支队、自己不该给那几个小混混那么多钱……这就像是我小时候用粘网捕鱼,一条鱼一不小心撞上了那张粘网,于是那条受惊的鱼就拼命挣扎,越挣扎就缠得越紧……我就像撞上粘网的那条鱼儿,还不知道挣扎是错误的,于是越挣扎缠得越紧……”
    “你真会打比喻,”女司机道,“依你的说法,不仅你自己在挣扎,而且有条路过的鱼儿,看到你在挣扎后就想帮你,于是跟你一起在网上挣扎……”
    “对呀,对呀!”张小强赞同地附和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个错误,于是大家都被错误的渔网缠了个结结实实……后来,终于有一个哲学家来了,这哲学家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一眼便看透了问题所在,而且还很美丽……那个人就是你……”张小强望向女司机道。
    女司机转头望向张小强放笑着,车厢内银铃脆响,仿佛带动着整辆汽车都悦舞起来。
    “真不该多嘴!”女司机评价自己道。
    “幸亏你‘多嘴’!”张小强道,“正是你的多嘴,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前我对此事振振有辞、忿忿不平,总以为自己没错,错的总是别人……要不是你的话,我还真拐不过这个弯儿来,说不定哪天真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了……真是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我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真话。事实上,在听那位女司机的一席话后,张小强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的确是自己的错误,是一种十分不正当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因此当时他就在想,倘若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的话,自己会不会真因为这点小事,而走上反社会的道路。而那位女司机的一番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心锁,让他冲出黑暗,豁然见到了阳光一般,将他内心的阴暗和不忿一扫而光,使他冷静了下来,并进行了深刻地反思,使他回到了正途。
    看来,以五千元的代价买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并不奢侈。
    看来,遇到一个正能量的人,并能够吸取到这个正能量人身上的正能量,是千金难求的事。却最终让张小强碰到了一回。因此,张小强思前想后,蓦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刚才对女司机说得饱含情感的一番话,并不夸张,而是内心的自然流露,只因过于急切,所以显得有些过头。
    “这话夸张了!”女司机转头笑道,她这一笑似乎更加温柔、更加妩媚,使张小强越来越喜欢她。看到她灿烂无忌的笑容,张小强的内心不禁飞扬快意,变得玩世不恭起来。
    “毫不夸张!”张小强道,“可以说,你这一席话,要说胜读十年书就有些夸张,但……你这一席话,的确让我醍醐灌顶,走出了人生的死胡同;又让我悬崖勒马,从踏马深渊的绝境前强行止住了蹄步!啊……你是多么伟大!”
    “好了,好了,打住,”女司机灿烂笑着挥手制止道,“你这赞美走板了,我就是多句嘴而已,只要你有收获就行了,不需要这么夸我,我受不了,让你夸得简直像喝醉了酒……赶紧打住,我还要好好开车呢。”
    “嗯,是得好好开车,”张小强道,“以后,我也要好好开车,决不做刮了人车然后逃跑的事!”
    “这就对了!”女司机郑重道,“另外,以后好好开车,直接不做刮人车漆的事儿!”
    “嗯!”张小强郑重道,然后他转头认真问向女司机,“呃……我能向你请求个小事儿么?”
    “什么事这么严肃?”女司机转头望向张小强道,“你这么郑重其事地问,我怎么感觉有些害怕呢?”
    “不必害怕,”张小强道,“你看我这张善良人的脸就知道我人畜无害!我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吧。”女司机抓稳了方向盘郑重道,仿佛害怕张小强的不情之请会惊得她握不住方向盘。
    “我认你当姐姐好不好?”张小强稍近一两寸距离,望着女司机认真道,“我觉得你人很好,就在你说出那一席话后我就喜欢你了,不知怎么的,我有种天然想亲近你的感觉,就想让你当我姐姐,我当你的弟弟……即使这样想想,就会感到很幸福。”
    的确,此刻的张小强在说出内心一番话后,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的周围仿佛有一股暖流在包容、在游漾,那分明是心唇在啜饮温情时的幸福模样。
    “这……”女司机迟疑道,“我看……没这个必要吧……我们萍水相逢,你只是个乘客,我只是个司机,难道还真要停下车来叙三拜九叩之礼,半陷空里认你这个弟弟?”
    “那不用,那太过分了,”张小强道,“也不用郑重其事,也不用三拜九叩,我就想现在认真地喊你一声姐姐,然后你认真地回答一下就好了……你看可否?”
    “总觉得怪怪的……都怪我多嘴!”女司机喃喃自责着,“我看不必了吧?”
    “我心甘情愿的,”张小强再向前一寸道,“况且你也不吃亏……我只要喊一声姐姐,你只要应一下‘哎’就行了,就这么简单……之后,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只要你我彼此在心里想着对方就行了,不管走到哪里,都可能想起你还有一个远方的弟弟,我有个远方的姐姐……怎么样?”
    “好吧,那么你喊吧。”女司机整整衣襟、正正身体道。
    “好,那我喊了,”张小强道,“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姐姐!”
    “哎!”
    答完之后,只见女司机松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然后朝向张小强放笑了一下。听完之后,张小强也感到异常的轻松,同时心底滚荡着火热的流体,蓦然间感到自己仿佛有了一个依靠似的,让自己很是心安。
    于是,他向身旁的姐姐伸出了右手,那位姐姐也伸出右手,两人紧紧地握握手,“好姐姐!”张小强说,“好弟弟!”女司机说,然后两人脸上迸出郑重的笑容,在松开手后场面陷入一片氤氲感动的沉默中。
    这事想来的确温馨,因此在这个陷入无眠的夜晚,张小强想起此事后,恰恰冲淡了他之前的悔意和对吴清韦的愧意。夜里的石英钟在滴答走着,大概已是凌晨,张小强仍无睡意。可是不管怎样后悔和愧疚,都已于事无补,还不如彻底放下过去,带着这难得的教训走向以后。
    想到这里,张小强起身,错着屋外朦胧的月光下床,摸到桌角那边倒了一杯水,缓缓地饮了下去,转身再次躺回床上。他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妻子女儿,倾听着她们柔软的呼吸声,渐渐感到心安、放松。
    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张小强想道,并不为自己而活着,那么,更应该珍惜眼前,然后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向更加宽广的未来。
    最后,张小强又想了一下那位新认的女司机姐姐,想着她的面容,然后轻轻闭了眼睛,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第101章 必须做五项检查

    一觉醒来,张小强睁开了眼睛。清晨仍然未醒,窗外已然透亮。张小强好不容易才从凌晨的梦境中挣扎出来,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妻子和女儿。妻子的脸庞依旧白嫩柔皙,女儿的小脸儿却红朴朴的,仿佛一枚熟透的红苹果,张小强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她的脸庞,然后隔着女儿吻向妻子吴清韦的双唇。
    就在他如一只蜻蜓点水般飞离吴清韦的双唇时,吴清韦却出其不意地伸出右臂勾住了他的脖项,又凑上来美美地吻了他几秒钟,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这一吻,吻得张小强一颗心怦怦跳动着,收回架式后久久不能平静。
    “起床喽!”吴清韦叫道,接着她坐起身来,开始梳理她天然亚麻色的柔美长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她说。沐着窗外洒进来的天光,吴清韦的剪影格外朦胧迷人,张小强不觉看得痴了、醉了。
    “你这个动作太过迷人,”张小强叹道,“令我每次看到后……我都想上你!”
    听到后,吴清韦转头莞尔一笑,手指间的发丝仿佛飞扬成一片缥缈的云雾,随之说道:“别做多想,开心工作,晚上我……给你留着。”说完时,她给了张小强一个眼神,这个眼神又让张小强沉醉了好久。
    吴清韦起床去收拾了,张小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沉思,回想着吴清韦给他的期待,并转头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张尊元,内心翻涌着幸福和柔情。不知不觉,他再次想到了自己肇事逃逸的错误。
    不仅如此,张小强从肇事逃逸这个错误开始,慢慢地回溯自己的前半生,这么多年来,因自己的幼稚、和浅薄的经历,我犯的错误实在是太多了,张小强沮丧地想道。因懦弱而错失吴小文(前文提到的小学至初中时期梦想中的女朋友);因拖延等待而错失考上中专(同班考上中专的同学目前早已是市里的骨干干部)的机会;因自卑和退缩而失去不知多少次成长和前进自己的机会。
    但这些往事早已如烟散去,不会因时光倒流而再次给你机会。既知不能挽回,张小强却依然为此痛彻心扉。在此之前做过的那些错事,究竟会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得到救赎呢?张小强暗想道,不过,细细想来,那些错事并不为错,只是因为遗憾太深而已,想这些已然没有意义,除了从那些令人遗憾的往事中吸取教训。
    张小强如此翻来覆去地想,直想到脑子生疼,吴清韦重新走回卧室道:“起床吧,该去上班了。”此时,张尊元也已醒来,躺在那里欢快地舞动着双臂,无忧无虑地挥洒着自己的生命朝气。儿童总是那么快乐!张小强有些失意地想道,随之起床洗刷,之后驱车上班。
    这天上午大约十点,张小强正在忙碌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于是慌忙接起。电话是父亲张祖华打来的,比较平静地说张小强的三爷张祖庆今早八点来钟突然病症发作,目前已被送进了医院。然而,听到这个消息的张小强并没有第一时间心痛,相反却一阵烦乱。
    尽管烦乱,却在放下电话后,张小强走向经理办公室,跟他请了个假,然后驱车快速向医院奔去。一路上他的心情并不平静,烦之烦在自己周围尽多琐事,工作的紧张、女儿的养育、母亲的病情,如今三爷再病;乱之乱在我自身都难自保,却有该死的家族责任心来驱使我必须为之尽力。
    怀着一种无比复杂的心情,张小强赶到了医院。说到类似的住院,几年来三爷张祖庆已不下十几次,每次都有惊无险,只是慢性病发作而已,所以大家并不紧张,只是维持着按部就班的亲情和睦原则,探看探看、用套话安慰几句病人、至多假意争执着陪陪床而已,想来也毫无新意。这样想着,张小强走进了三爷的病房。
    三爷这次是胃疼,据他叙述,他这胃也不是很疼,就是有种很蹊跷的不舒服感,之前也曾出现不舒服感,但一两天后就自然痊愈了,但这次不同,这种既不是很疼也不是不疼的难受感始终在持续,已经持续了三天,只因在持续,三爷就开始向不好的方向去想,于是精神就崩溃了,就想着住院,否则是永远不会好的了。
    在病床前,张小强看到,他大姑张祖秀、二姑张祖玉、表妹王妍、王朝霞、大表妹夫王玉堂、堂哥张大强、父亲张祖华都在,他父亲当然一直都在,这几年来,自从他三哥张祖庆第一次住院后,张祖华似乎便有了职业,成了三哥的保姆,几乎天天去看他,帮他去诊所拿药,帮他收拾院子,嘘寒问暖,每次住院前,都是第一个接到三哥的电话,然后陪床。
    有人曾为此当着张祖庆的面称赞张祖华说:“三叔啊,你有个好弟弟啊!”为此,张祖华更加得意,更加殷勤,仿佛伺候三哥是自己的天职。
    嫂子常明芬当然不在。自从上次张祖庆跟自己的公爹张祖昌为一块不小心堵住门前阴沟的烂砖头而吵架之后,她似乎就失去了耐心,也不大包饺子了,也不去嘘寒问暖了,也懒得支自己的女儿张尊妍和儿子张尊祺去闹腾张祖庆了。所以,这次住院,她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走不开,所以没有跟来。大家当然不会怪她,谁还没有点更重要的事情呢?
    围在病床前,望着打着吊瓶,缩在床头那里精神颓丧、脆弱地直呻吟的张祖庆,大家的表情如丧考妣,深切地关怀着他、疼惜着他,仿佛感同身受,尽力做出亲人面对病人时该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因为要取东西,张小强随大姑、二姑走出病房,路上大姑埋怨道:“三哥也真是的,不过胃疼而已,有什么忍不了的,还非要住院,惊动一大家子人,让整个大家庭都不安生。”
    二姑说:“他也是老了、怕了,身边没个人儿安慰着,就喜欢乱想,硬是把一个慢性胃疼想成了什么不治之症!”
    “唉……”两人叹息道。张小强不言不语,默默地跟在身后。他是晚辈,当然不便插言,不便将数落自己三爷的话语说给三爷最亲近的大妹二妹去听。那样是不好的,要想家族和睦,最好保持沉默。
    回到病房后,医生来通知要进行各项检查,大手一挥,轻描淡写地宣布要进行五项检查:血液、尿液、心电图、胃部B超和钡餐检查。
    “血液、心电图上次住院时我们已经做过了,现在还需要再做么?”王妍微笑问医生道。
    “上次是什么时候?”医生抬头问,“……三个月前是吧?那不行,你怎么能用三个月前的检查结果来判定今天的病情呢?要知道,病情是会千变万化的,你能保证上次的检查效果符合本次病情的需要么?”
    王妍无语,遂低下了头,她当然不能保证。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能保证?王妍暗道。
    “既然要做胃部B超了,为什么还要做钡餐检查?”二姑张祖玉的大女婿王玉堂抬头问医生道,他多少懂点医学知识,所以为显示自己在丈母娘张祖玉大家庭里的重要性,大胆向医生提出了质疑。
    “胃部B超是检查是否有肿瘤,”医生平静答道,语气却不容置疑,应该是回答此类问题已经不下几千遍,每次都会驳得病人家属哑口无言,所以理直气壮,“主要注重整体和表面;而钡餐则是对胃酸、胃蛋白酶及胃泌素的测定,两者不同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要想了解胃的整体、全面情况,必须要做这两种检查。”
    听到此言,王玉堂低了头、闭了嘴,仿佛为自己的大胆质疑而感到后悔。场面随之进入一片难堪的沉默。
    为弥补这种沉默中的尴尬,二姑张祖玉忙讨好般地陪笑道:“医生说得对……我们全听医生的……你们是专业人士,我们一定要配合医生……好吧,医生,先做哪项检查呢?我们现在就去!”
    医生随之满意离去,病房内的众人围绕着病人张祖庆推轮椅的推轮椅,扶床的扶床迅速忙碌起来。尽管大家对做这五项检查都有疑义,但大家必须去做。要是不做的话,医生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凭一双肉眼就会看到病人身体内的病源病因呢?看不到病因,便无法进行下一步医治。再者,倘若不做,病人张祖庆也是不高兴的,岂知刚才王妍和王玉堂质疑的时候,张祖庆的脸色已然难看起来,或许他在心说:我要治病,难道做个全面的检查还不行么?医生尚知道为我好,你看你们作为亲人还推三阻四的。
    为了照顾方方面面的满意,亲人们不再声张,保持着沉默,有序地做起事来,在大家的紧密配合、有效组织下,只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便做完了医生要求的五项检查。下午三点半之前,便将所有的结果取了出来,几人将检查报告恭敬地递送到那位权威医生手里。
    “嗯,不错,不错,”医生双手掂量着那一摞子报告,透过镜片下的眼神认真地阅读着,“血液还好,尿液也行,心脏可以,确定了,胃部也没有肿瘤,嗯……这钡餐检查好像有点儿问题啊!”
    “什么问题?”几个亲人挤到医生面前紧张地问,几乎异口同声。
    “呃……”医生抬头笑道,“不要紧张,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只是这钡餐检查不是很清楚,只得出了各种胃分泌素的结果,从结果来看不错,却不能完全得到这位病人胃仍然不舒服的原因啊!”
    “那怎么办?”几位病人异口同声问。
    “最后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做胃镜!”医生抬头望了一脸茫然的亲人们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胃镜……”医生犹豫道,“胃镜这项检查有点残酷,我看这位病人的年龄……哟,已经七十岁了,我保守估计,老人做这种胃镜他不一定能扛得住哇!你们或许不清楚,这胃镜是要将一根管子通过口腔和食道进入胃部和十二指肠啊……”大家向医生望去,看到他脸色很是忧虑。
    亲人们沉默。
    “要不这样,”医生提议道,“你们回去征求一下病人的意见吧……如果他肯,我们就帮他检查,如果不允许,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们得另想办法!”几人无奈,只好忧虑着回到病房,将胃镜的事情说给了张祖庆,张祖庆也犹豫不决。
    “对于我这个年龄来说,做胃镜究竟有什么害处?”见到大家沉默,张祖庆忽然抬头发问道。
    “倒没有什么害处,”女婿王玉堂抢先解释道,“只是这种检查是要将一根软管通过口腔、食道插到胃里,你这个年龄,会感到相当难受,怕你撑不住!”
    “撑不住会怎样?”张祖庆追问道。
    “这个……”王玉堂沉吟着,半晌没有开口。他想说你要是撑不住的话,可能就会突然那时去了,从而一了百了,但这话他绝对不能说出口。
    “会直接伸腿儿西方大路去是吧?”张祖庆果断接道,“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了……你们知道我咋想得么?……这病要是不治,这胃天天闹腾我,早晚也是个死;要是治,倘若一时死不了的话,可能还能让我多活两天……那我还怕啥?要是做个胃镜检查就能死个人,这医院里谁还敢给病人做这项检查呢?”
    大家沉默,均觉得张祖庆说得有道理。沉默等于默认,但大家谁也不会公开支持。谁会公开支持一个看似慨然赴死的老人、病人的看似疯狂的决定呢?
    “好!就这么定了!”张祖庆一拍大腿道,“是死是活还得各看天命!现在就做!”
    “三舅,”外甥女王妍道,“今天不能做了,医院马上就要下班了,一会我去跟医生订一下,明天再说吧。”张祖庆点头同意。王妍和几个亲人一块走进医生办公室,张小强在后面跟着。
    “医生,”王妍道,“我三舅同意做胃镜,今天还能做么?不行,那就安排到明天。”
    “病人真同意了?”医生惊讶道,看样子感到很是意外,或者,在他心目中,本就不愿意让病人做胃镜似的,也或许他根本不愿意接收像张祖庆这种慢性病人似的,因为慢性病人只能维持,不能根治,况且现在这位病人的慢性胃病已越来越严重了,治这种病,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同意了。”王妍也对医生的意外表示惊讶。
    “呃……”医生道,“尽管医生同意……我们还是建议老人不要做这种检查,毕竟老人老了,又太虚弱,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在胃镜检查中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所以,我还是建议,不要让老人做胃镜了,你们可以去更大的医院去看看,或许他们会有更好的办法医治这种病。”
    几个亲人听到医生的这番话后感到沮丧,于是重新回到病房,告知了张祖庆来自医生的建议。

第102章 赶快拉我去顺通医院

    张祖庆听后半晌不语。
    “三哥,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看来这个医院就这些本事了,好像还不愿意给咱做似的。”大妹张祖秀道。张祖庆依旧沉默不语。张小强在一旁观察着低头沉思的三爷,发现他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尘,让他的脸色更暗,让那些皱纹更加深刻。
    从他黯淡的脸色和沉默颓废的神情来看,张小强断定,三爷一定开始胡思乱想了:第一,医院有将病人向外推却的意向,表明这病没治了,我应该是患了绝症。二是,医生和你们这些亲人也在试图瞒着我。
    “三哥,主要是那个胃镜做起来太痛苦,的确不适合你这个年龄阶段的老人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咱们去别的大医院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的办法……”看到三哥沉默不语,二妹怀疑是姐姐张祖秀最后那句话给三哥造成了心理压力,于是赶紧解释道。
    “老话说‘久病成医’,”张祖庆突然抬头开口道,“我病了这么多年,我还不清楚么!我也早听之前的病友们提过了,对于胃部检查,到哪个医院都一样,就是北京的三零一医院最高技术也是做胃镜……所以说,大小医院都一样……所以我不打算转院了,转院也是白转,白让你们多费力气……我就在这家医院,我还是坚持做胃镜,不做出结果来,我总是不放心!”
    亲人无法,只好再去找医生,医生皱着眉头沉默半晌后道:“好吧,既然老爷子坚持,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老人坚持,说明他有毅力、有决心,应该能挺过那种痛苦去……好吧,今天的检查排满了,明天早上吧……记得,注意让病人保持空腹状态。”众位亲人点头称是,对医生千恩万谢。
    当大家走出医生办公室,转回病房时,发现张祖庆正在翘首以盼着,大妹张祖秀脸上忙绽出笑容,告知了三哥明天上午检查的事,张祖庆于是放松下来,舒适地躺在床角。大家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不一会儿,对面楼房的玻璃反射的血红色的夕阳光线照进病房,已是傍晚。
    “你们都回去吧……”张祖庆睁开眼睛道,望着那一片片被反射进病房的浓如血色的夕光,“阳光看着可真暖和……你们都回去吧,没必要全都跟着受累……我又不是腿脚不利索,只是胃难受而已,完全能够自理……你们明天有个早来陪我做检查的就行。”
    听到这话,几位亲人望望窗外的夕光,各自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慨叹着时光短暂来掩盖在此空守时光的无聊和尴尬,并试图从尴尬的夹缝中找到借以早早离开的理由,这时张祖华站了起来。
    “大妹,二妹,还有他们这些小辈儿就都回去吧,”张祖华环视着几个年轻人道,“人再多都没有用……今晚上我就在这陪床了,明天一早……小强你来,你和我照顾你三爷做检查就行,其他的该上班上班,该做事儿做事儿,有需要时再打电话吧。”张小强点头答应。
    几人当然不肯像听到军令般一样敬个军礼然后快速散开,都在默默等待着安排。
    “你们还愣着干嘛?”张祖华批评道,在这里,除了病人之外,他是年龄最大的长辈,自然以年龄最大的长辈自居,“快回去吧……听话!”
    “五哥,你年龄也不小了,要不……让玉堂留下陪床吧,他还年轻点儿。”二妹张祖玉谦让道。
    “不用!”张大强突然站起身道,“还是你们都回去,我来陪床就行……以前我陪三叔陪得多,我们两人都习惯了。”
    “你们谁也不用,”张祖华高声道,“都回去吧,该干啥干啥,我来陪床就行……好了,都走吧,小强你明天早来,其他的有事儿给你们打电话。”
    大家仍不走,仿佛谁先离开谁就会成为一个不顾亲情的无情人。张祖华于是推搡着大家、驱赶着大家,将大家推出病房门外。大妹张祖秀被推搡间仍回头叫着:“三哥,五哥,那我们就回去了……要是有事儿你们赶快打电话呵!”
    众位亲人终于走了,张小强向三爷和父亲打了个招呼,带着哥哥张大强下楼,走向自己的汽车载他回家。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张小强早起匆忙洗刷吃过早饭后驱车赶往医院。
    医院里,父亲和三爷早已洗刷已毕,看到张小强到来,便一块儿向检查室去。事情真是奇怪,尽管张小强认为他们的行动已足够早了,但检查室前却排了那么一长串人,队伍长得让人心悸。张小强不怕麻烦,但怕无谓地等待,站在那里无所事事,这简直跟慢性自杀没什么差别。
    病人有的冷静不语,有的神情亢奋、夸夸其谈,仿佛生病是种骄傲似的。好在这里不能吸烟,否则大家一定会将这里搞成伦敦街头的大雾,自己倘若在这大雾里穿行的话,那简直生不如死了。
    世上怎么这么多病人?望着长龙般的人流,张小强焦灼地暗想道,是人们都有钱到医院看病人?还是生活更好了,生病的人们越来越多了?真是不去泰山不知道游人多,不去医院不知道病人多。
    正在无聊、焦灼地等待间,有一个面色温和、举止稳重、颇具修养的中年人悄悄地排在了他们后面。张小强无聊地向后张望着,便发现了那位气质不同的中年人,看到他的身边并无别人,第一时间竟生出了这种人怎么也会生病的无聊想法。
    既然他没病,那来排队做什么?张小强在心底暗笑着自己道。就在这时,那位中年人悄悄地靠近了他们。
    “你们带着老人来做胃镜?”中年人问向张小强。中年人不是傻子,应该是已经看到处在队伍中间的张祖庆一左一右有两人看护,情况必是如此。而之所以向张小强开口,大概是看出张祖庆和张祖华那尘衣垢服的庄稼人气质,即使跟他们谈也谈不清楚,于是选择了看起来整洁干净的张小强做为谈话的对象。
    “是啊,”张小强平静道,带着些许疑惑,“你……也是来看病的?”
    “呃……我替人占位,我也是陪病人来做检查的,”中年人道,说着他向外围某处一片杂乱的人群一指,“我的病人在那边呢。”
    “哦,”张小强答道,“也是排队做胃镜是吧?”
    “不是,”中年人似乎愕然道,“呃……你是说这个队伍是等待做胃镜的?”
    “是啊。”
    “哦……站错了队了,”中年人道,“我们做别的检查……呃……那边原来也排着长队,唉,等等吧,先聊聊再说……呃,小兄弟,你们是谁做胃镜?”
    “我三爷。”张小强指指队伍中的张祖庆道。顺着手指,中年人望了望张祖庆。
    “是这位老人是吧?”中年人讶异道,“他!……要是做胃镜的话,他会不会年龄稍大了点儿?”听到这话,张祖庆和张祖华一同转过身来,望向中年人。
    “是,年龄是大了点儿,”张小强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其他与胃部有关的检查我们已经做了两项了,却没法得出真正的病因……我三爷的胃倒不是很疼,就是老是难受,不舒服。”
    闲着反正是闲着,于是张小强也不介意多跟中年人聊两句。他也看出这位中年人是有修养的人,聊一聊或许会有其他的收获呢?
    “呀,胃镜我做过,”中年人道,“那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啊,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当然了,医院就这套,要么B超、钡餐,要么胃镜,眼下各个大小医院仿佛都这么点儿道行,那些医生离了这些仪器就全都白吃饭!”
    “是啊是啊,”张小强叹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不是医生。”
    “哎?”中年人道,“你这一说,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之前,我曾带我老父亲去看过胃病,当时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后来从一个好心人那里打听到一个医院,就是叫做‘顺通医院’的,距这里不很远,也就三四里地……人家那个医院简直绝了,人家看胃一不B超、二不钡餐、更不胃镜……人家根本就不设那些设备,人家完全是中医医院……病人去了人家大夫根本不让你述说病情,大夫只要看看你的面色、眼色、舌苔,再摸摸脉,马上就报出来你需要医治的毛病……以前我还不信,但我试过后才知道真得很神奇!”
    “真有这么神奇?”张小强问。他曾经了解到中医的望、闻、问、切,了解人身体的表现往往跟某处的器官病变有关,因此倒不是不相信,只是他想通过提问获得那家医院的进一步信息。
    “当然!”中年人道,“我老父亲也是胃病……为了试验他们到底准或不准,我们进去后也没说话,就让大夫看病,大夫也没问我们,只是仔细检查了我父亲的脸色等,又把了脉,便推断出我父亲身上不好的地方,尤其是胃病……我这才相信了……后来,大夫给我老父亲拿了中药,还是免煎的,只调理了两三个月后,我老父亲的胃病就全好了……真是神了!”
    听到这番话,张小强询问的眼光不自觉落到张祖庆脸上,他在看三爷有没有因为那位中年人的话而感到动心。显然,张祖庆和张祖华都动心了。
    “真有那么神?”张祖庆问向中年人,“真得不用钡餐、胃镜的?别说胃镜了,光是做那个钡餐就让我一天都吃不下饭去……你的老父亲是什么类型的胃病?真的吃草药调理好了?”
    “真的,大家不认不识的,我骗你干什么!”中年人沉声认真道,“我老父亲的胃病据他说倒不是很疼,就是感觉难受、蹊跷,躺着坐着站着都感到不舒服……跑了各大医院,做了各项检查,拿了不少药物,就是得不到真正的病因,怎么吃药也治不好……后来去了那家‘顺通医院’一次就好了!”
    “哎呀!”张祖庆不禁开颜惊讶道,“你老父亲和我的毛病一模一样啊!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好的方子,可以不用钡餐、不用胃镜就能治好胃病……你说,那间医院在哪里?”
    “就在这家医院的东南方向,出去三四里,在路边你就可以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大金字写着‘顺通医院’,很好找的……不过,我不是医生,我可不知道你的病情怎样,我可不能保证你去一定能治好呵!不过,我建议你可以去试试!”
    他越这么说,张祖庆脸上期待的光芒越闪亮,“我必须去试试!”张祖庆叫道。
    “啊,好的,不行了,那边的队伍少了,我得赶快去那边排队了。”说着,那个中年人跟张祖庆他们微笑招手,离开胃镜检查的等待队伍,向另一排队伍疾步走去,俨然一副去晚了真排不上队的着急样子。
    “三爷,你真打算去那家‘顺通医院’么?”张小强问,“那这胃镜咱就不做了?”
    “不做了,既然有那么好的医院,我还做这种要命的胃镜干什么!”张祖庆着急挥手道,“走吧,小强,赶快开你的汽车,拉我去‘顺通医院’!”
    得到三爷的允许后,张小强不敢怠慢,安排两位长辈出医院后等在门口,他撒开双腿向停车场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几人到达了“顺通医院”。那位中年人果然没骗人,这家医院的确很好找,这无形中增强了几人的信心。
    停下汽车,张小强在前,两位长辈在后,他带着两位病人拐弯抹角,问过几个医生和护士后终于寻到一个内科诊室,面对一个中年微胖的男医生坐了下来,满怀期待望着那位男医生。医生看到对面的几人眼睛里似乎闪动着狂热激动的光芒,似乎吃了一惊,一时间怔在那里。
    “我们是慕名而来,”张小强忙堆笑解释道,“听人说你这家医院医术不错,于是我们就赶来了。”
    “哦,那你们谁是病人?有什么不舒服?”男医生问。
    “我是病人……呃……”听到问话,张祖庆怔了一下回答道,但他并没直接说出自己患了胃病,他心说不是不用说么?你把把脉不就知道了么?但他不好意思架着医生,毕竟人家是医生,自己的生死都捏在人家手里呢,人家问什么乖乖地回答就好,“我就是胃不舒服……倒不是很疼,就是难受,一阵一阵的,之前也难受过,也就一两天就好了,但这次不一样了,这都四五天了还不行!”
    “那你在来我们医院之前,去过其他医院么?都做了哪些检查,他们都说些什么?”医生又问。
    “去过,”张祖庆老实回答道,“去的区医院,就不远处那个……在医院里做了B超、钡餐,但都检查出结果来,于是要做胃镜,在排队时有好人告诉我们你们这里治胃病治得好,这不就赶来了么!”
    听到这些后,中年男医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第103章 偏方治慢性病

    看到医生皱紧的眉头,张小强三人的内心一阵紧张。
    “这么说,你是在医院作过检查了?B超和钡餐都没发现问题?那么,有没有吃过什么药?”医生问。
    “是的,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不过,我三爷应该吃过斯达舒和吗丁啉,但没见有效果。”张小强望一眼三爷张祖庆道。
    “哦,”医生又问,“那就是说既检查过,且没有确诊;又吃过胃药,但没有效果是吧?”
    “嗯。”张祖庆三人道,张小强也不怕嘴快,多余补充道,“看来医院是黔驴技穷了,做个胃镜都不愿让我们做,好像要向外赶我们似的……所以,听说你们医院中医药有神奇的疗效,于是就赶快跑来了!”
    听到病人及家属争先恐后的否定回答,医生又沉默、迟疑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在沉思病人到底是什么病因,也似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半晌才说道,“我怀疑……”
    听到这里,大家一阵紧张,张小强有眼角的余光看去,发现三爷张祖庆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尘一般暗淡。张小强的心底滑过一个不祥的念头:癌症!
    “我怀疑是深度慢性胃炎,”医生开口道。眼前三人向后一靠,仿佛背后的空气中有个可以依靠的、坚实的东西,可以让人靠一靠似的,他们听到自己呼出一口气,于是认真静听着医生的话,“而且,应该也有胃溃疡的表现……胃炎加溃疡就会让人有种很蹊跷、很难受的感受……不过,这种慢性胃病是在长期的不良习惯下慢慢形成的,当然要起好起来也不那么容易……而医院追求短时间让你感觉到有疗效,所以他们不愿意接收你们这种病人!哎,这种慢性胃病不好治啊!”
    通过医生最后的一句话,对该医院满怀希望的张小强三人,竟似乎听出了医生有拿巧作怪的意味,医生那意思似乎在说:这种病我们能治,只是……你们得多付出点什么金钱方面的代价!
    “那就请医生行行好,赶快帮我治治吧,这胃病折磨得我太难受了!”张祖庆慌忙道,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似的,“我们就依赖你们医院了……实在不行,我回去卖房子卖地也要筹钱送到你这里治病!”
    多么朴实的话语,多么真挚的表白!这话落在张小强耳中使他感到今天的三爷有些失态,但是对于一个被难受折磨了许多天的老人来说,对一个一辈子善良受苦极容易对恩人推心置腹的老人来说,似乎也能让人理解。
    “可别这么说,那我们可受不起……”医生慌忙摆手说,“我们医院虽然在某些方面治病有奇效,但毕竟比不得那些大医院,是绝不会逼着病人卖房子卖地的……另外,这位大叔你误会了,这病我们也没有很好、很快的办法治,毕竟那是慢性病……慢性病嘛,就要慢慢地去调理才行……”
    多么让人丧气!
    听到医生那么多“但是”、“毕竟”之后,几人的心情又灰暗了起来。不过,在灰暗失望的缝隙里,张小强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医生既然说那是胃炎、溃疡方面的慢性病,那想必不是什么肿瘤、癌症了,这么说,这病不是绝症,是可以治好的,付出的不过是同时间赛跑的代价。
    于是张小强在些微放松之余,又多问了一句嘴:“那么,医生,这病可能就是溃疡稍微严重的原因是吧?这么说,基本可以排除有其他什么更厉害的毛病了吧?”
    这话说得隐讳,但医生常常经历各类病患的生老病死,自然能听明白这话里隐含的明显意思。张小强这么问时,五弟张祖华发现三哥张祖庆的一张灰脸上的肌肉线条弹动了几下。
    “不是已经做检查了么!”医生道,“既然B超和钡餐都没有检查出问题,那就没有问题,虽然深度溃疡有进一步引起其他病症的可能,但目前应该不是……不过,从现在起,病人就得注意调养了,必须尽快将那些造成胃炎和溃疡的坏习惯戒除才行。”
    “哦,”听到医生的解释,张小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不再照顾三爷脸上掠过的灰暗和苦笑,问,“那我们怎么调养呢?或者是什么药材或食材调养呢?还得医生您这种专家给我们提供个方法……我们坚决听医生您的!”
    “这个……”听到请求,医生沉吟着,“我们是中医医院,我是中医医生,我们这里没有西药,另外,西药你们应该也试过了,药效不大……中药倒是有,但是眼下我们有一味最重要的药材因为病人要的较多而卖空了,已经联系了药材商购进,目前还没进到……这样吧,我给你个偏方吧,药材你们自己淘涣,不用在我们医院里花费一分钱……作为医生,我们也是很同情你们广大的病人百姓啊……记住药材名称,韭菜籽、绿豆、陈皮,就这三种药材,很好淘涣,一般家庭都能轻易找到……找到后,每天早上三味药各取少许,然后煎水四十五分钟,然后病人空腹喝汤,弃掉药渣……”
    “就这么简单?”张小强不相信地问。一旁的三爷和父亲也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谁把谁家孩子丢到井里一样惊讶。
    “就这么简单,”医生淡淡道,“偏方治大病,可千万别小看这种小方子……当然,关键是要坚持,切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好的方子要是不坚持使用,也难以达到效果……先服用半个月为一个疗程……如果效果不明显可逐渐加大药量……至少服用三个疗程……在此期间病人注意保持运动,有助于药物发挥作用!”
    大家一一记下,张祖华掰着手指重复了不下十次,才将三味药材深刻记在脑子里,“嗯,记住了,回家我就收集这些药材……以后煎药啥的,就都是我的事儿了!”张祖华啰嗦道。之后,三人跟医生告别,医生摆摆手送几人走出诊室。
    看到三位病人及家属七拐八拐消失不见后,医生才向椅背上一靠埋怨道:“这个老陈!就会拉一些根本不好治的病人来!像这样的病人,即使介绍一百个人来又有啥用!还白白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张小强三人自然没听到医生这番埋怨话,即使听见,也不会明白医生口中的老陈究竟是个谁,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那个老陈就是在区医院里排在张祖庆做胃镜队伍后面的那个搭讪者。这个老陈实际上是个皮条客,就做这种拉人去他家医院的事情。先对病人表示同情,然后诱以神奇的疗效,将病人拉到他们医院进行医治。说到底,他们那家医院倘若不通过这种方式拉人,简直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关于这些事,张小强当然不知,还以为那个老陈是好心人,另外,也将“顺通医院”那位医生介绍的治胃病偏方视若至宝,一路上驾驶着汽车,张小强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三爷张祖庆扬言道:“这些大医院就会糊弄人,本来几块钱能治的病,他们非让你花上几百几千元!而且还不顶任何事!既白白花了钱,又白白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
    三爷听后沉默不语,似位哲人陷在沉思之中。张小强不知他是在默认自己的话,还是别人所思。后面的父亲张祖华却在随声附和着:“就是,就是!现在人心都奸了,医生心更奸!就是今天这位医生不奸,免费给我们开方子,又不怕白白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世上还是有好医生啊!……回家我就收集材料儿,明天凌晨我就给你三爷煎上!”
    三爷仍然无动于衷。汽车慢慢在市区内驰动,躲避着行人车辆,抢夺着红灯绿灯。“现在还没驶出市区是吧?”三爷张祖庆突然开口问向张小强道。
    “没有啊,”张小强转头疑惑道,“咋了,三爷?”
    “既然没驶出市区的话……”三爷慢悠悠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卖一种大包子……那大包子好吃!上回儿吃了一次我就记住了……我想再去吃它一次!”
    对于这种要求,张小强当然不便拂逆,反正不管到哪,都是一加油门的事,况且今天专门出来陪病人,又何必惹老人不悦,于是爽快应道:“好的,三爷,你说吧,去哪?”
    听到三爷清晰明确的指示,张小强一加油门向前驶去,可是就在汽车趋向平稳时,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个不祥又隐讳的念头:他总觉得,今天的三爷举止异常,仿佛在为自己的人生做着某种铺垫。
    不管是在“区医院”里坚持做胃镜,还是在“顺通医院”里默然的冷笑,还有至此想要去吃一次上次吃过的令他难忘的大包子。但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就像明净的玻璃窗前蓦然飞过一只雀燕,接着就消失了。因为张小强觉得那根本与他无关。
    既然与自己无关,那就爱咋得咋得。
    于是一路上汽车在张小强轻松的谈笑间驶到那座包子铺前,向三爷问明了要何种馅料的包子,然后下车买回了十个大包子。
    “怎么买这么多!”当张小强将一堆包子推到三爷面前时,他惊讶道,“你没多要几个袋子,我们分了都尝尝才好,要不就瞎了。”
    “留着慢慢吃,”张小强笑道,“十个包子而已,也就两天的量而已!”
    “两天?”三爷突然道。然后张小强等待着他说出下文,但三爷却闭口不言。
    “趁热吃吧。”张小强望一眼怀抱着包子的三爷道。
    “回家再吃。”三爷道。并不多话,但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张小强暗笑,心想三爷一辈子总是个干净、体面的人,或者说是个试图、向往干净和体面的人,怎么能在不洗手的情况下,坐在车里啃大包子呢!于是不再劝让。
    于是一路上,大家就像那堆沉甸甸压在张祖庆怀抱的大包子一样无言。因为无言,张小强开车便格外认真专注,眼见着汽车带风绝尘,疾驰回到家中,张小强将汽车停在胡同里,三人依次下车,走进张祖庆的院子。
    听到车响,对门院里的张大强和他娘王氏从院门走了出来,看到张小强的汽车后便跨进张祖庆家院子里,一路问候着走进屋子里,原本冷清的屋子一度热闹起来。常明芬却没过来,据张大强说家里的那条该死的土狗的链子缠在篱笆上了,一时半会解不下来,狗急得嗷嗷惨叫,要是不快摘下来的话,那狗就快要被勒死了。所以她没过来,正在抢救那只该死的傻狗。二哥张祖昌也没过来,他同儿媳妇一块在抢救那条傻狗。
    “看得怎么样?检查了么?”二嫂王氏望向三弟张祖庆道。
    “哦,二嫂啊,”张祖庆抬头道,“没啥大毛病啊,也就是胃炎、溃疡而已……医生给出了个小偏方,过不了几天吃吃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二嫂王氏点头笑道。她当然不懂什么钡餐、胃镜的,但相信偏方,只要用了偏方,那病就一定会好了的。小偏方,治大病嘛!老人们的俗语是错不了的。既然三弟说得轻松,她也就听得愉快,真心地祝福着、慨叹着。
    张祖华自然不能闲着,于是将他背了不下十几遍的三味药材掐指向二嫂王氏介绍着,调皮地跟二嫂开着玩笑,非要求她将所有所有的药材都收集出来。嫂子小叔嘛,总是要闹一闹的。
    “韭菜籽、绿豆我知道,我那里也有,”二嫂王氏笑道,“可陈皮是啥?我那里倒有陈谷子粒糠好几袋子,这辈子还没听说过什么陈皮破衣的。”
    “陈皮就是晒干了的桔子皮!”张祖华将从医生听来的解释炫耀给二嫂道,“难道活了那么大年龄,连这个你还没听说过么!”

第104章 危房和悬挂的布袋

    “没听说过,”二嫂王氏道,“这辈子没念过书,就知道吃饱了不饥困!”
    开过玩笑之后,细心的二嫂王氏在三弟张祖庆屋子里转了一圈,便发现他因为几天住院的原因,家里既没馒头、也没蔬菜,于是悄悄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着几只馒头和一只甘蓝。
    “看你家里既没有干粮,也没有菜,就给你拿了来,”二嫂笑道,“自家蒸的干粮,一个都有枕头大,这四个就够你吃两天的了……还有这个大甘蓝,够你炒好几顿的。”
    “我这有白面,”三弟摆手道,“还有一小袋呢……你看,你又拿来了大干粮,还有这个大甘蓝……还不知我有没有命吃它呢。”
    “怎么说这话,”二嫂道,对三弟的话并没在意,“就是胃不舒服,又不是什么大毛病,说这话多丧气啊。”听到二嫂的话后,张祖庆不再言语,见到五弟张祖华正在为三味药材而急得抓耳挠腮,于是走进里屋取出来一小包绿豆和一大包大菜籽,递向张祖华。
    “我这有吃剩的绿豆,”张祖庆道,“另外,年年种韭菜、卖悲菜,自然缺不了韭菜籽,行了,剩下的什么陈皮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家有桔子,”张大强道,“一会儿我就回家,切干了然后晒上,明天早上就能用了。”
    “那你还等啥!”张祖华对张大强嗔道,“旁人在这急得嗷嗷的,你却反应迟钝,到现在才想起家里有桔子来……那还不快回家切开晒上,难道非要等到天黑么!”张大强听闻这话挠挠头,也不生气。
    “哼,五叔啊,”张大强谑笑道,“偌大一个家庭,我看你也就对我有点儿本事……其他人,你谁也不敢支使他们!”
    这话是事实,张小强深切了解这点。不知何种原因,张祖华老是以开玩笑的形式压迫张大强,张大强亦以玩笑的形式接受,双方很是融洽,比张祖华和他张小强融洽多了。所以,张大强听到玩笑式的命令,转头便去执行。
    不一会儿,大姑张祖秀带着儿子尚义平、二姑张祖玉带着俩女儿王妍、王朝霞,俩女婿王玉堂、吴小涛也驱车赶到了,大家嘘寒问暖,听到张祖庆的胃病并没多大问题,就开心地侃天海地起来,互相开着玩笑,屋子里仿佛一锅煮沸的热汤,热闹异常。
    过程中,尽管有玩笑也有严肃,大家却对张祖荣一家没有来看望三哥而稍有微词,似乎在所有的心底,大家已习惯了张祖荣一家的不在,习惯了他们的冷漠,也许有些幽怨会在心底无声处流动,但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有点煮鹤焚琴、清泉濯足,太过煞风景。
    张小强每想到这点,就仿佛在崭新的衣服上粘了一块橡皮泥,怎么洗怎么搓也弄不干净一样让人不爽利。后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亲人,他知道,他也能看得出来,在座的所有人,也就是二娘王氏、二爷张祖昌、父亲张祖华是真心向好的,急病人之所急,疼病人之所疼,而其他人,则是在演戏,演员当中也包括自己。
    可以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上述三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以蜻蜓点水般的问候和关怀,来表演一场兄恭妹友、弟悌侄孝的大家庭和睦戏。
    就是这样。
    因此,照这个道理来讲,张小强再次想道,六叔张祖荣一家倒是可以原谅了,他们反倒成了爱憎分明、不屑表演的典型代表,至少比我们这些“小丑”们强多了?张小强不敢确定。
    他曾对他娘李芹儿在闲谈时提过这种事儿,他提出了对大家庭这种亲情的看法,尽管他认为自己负有维护整个大家庭和睦的天然责任感,但不能完全无视这种亲疏差异,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呢?
    他娘说:“什么表演不表演我不知道,到底真不真心我也不清楚,但根据老人们俗语,这亲疏都是面儿上的事儿,有事儿能到,大家觉得面儿上好看,这就是亲;倘若平时不理,有事儿也不到,不用你自己去领会,别人也会猜测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底,一家不知一家,还凭面儿上热闹来判定整个家庭的和睦……所以说,以这种看法来判断的话,来就是对的,不来就是错的。”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也就是说,你不管有没有真心,只要到了现场,就是亲,就是对的;不到现场,就是不亲,就是错的。说到底,生活还是一场表演,亲人争先恐后向其他亲人表演自己比他人更亲,所有亲人共同表演给外人看,以此证明自己家庭的和睦。
    就是这样的逻辑。
    那么照这种逻辑来推论时,张小强不禁感到心慌:张家村那些对外表现出和睦的所有大家庭,说到底真如他们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和睦么?
    这个问题不便细想,因为夕阳西下,三爷已将一切收拾停当,开始准备做晚饭,他掰了半块干粮、捉了一个大包子放进笼屉里开始加水熘上,另外开始细细切开那只甘蓝,在夕阳斜照的门前残光中,竟然切得那么仔细。
    所有人开始告别,张小强缀在后面,最后一个离开,在离开前,他转头望了一眼三爷,脑海里突然莫名闪过一幅名画:最后的晚餐。
    不过他没声张,也没多作感想,随众人穿过院子,走出大门,随众人各自散去。
    回到家后,父亲张祖华一刻不停,急得抓耳挠腮,着急着张大强怎么还不将那该死的陈皮拿来,着急用什么器具来煎汤熬药,清晨几点就需要熬出药来给亲爱的三哥喝到嘴里,最终终于计划妥当,才坐在桌前喝茶抽烟。
    张小强眯着眼睛,望着坐在桌旁共同抽烟喝茶的父亲和母亲,不由想起了亲人团团齐聚在三爷家里最热闹的那个时刻,三爷说了一句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说:“今天很好,走了两家医院,还被小强开车拉着逛了逛市里,还买了喜欢吃的大包子……这下好了,没有遗憾了,也很知足了,真是圆满的一天!”
    三爷说这话时神情淡然,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所以大家都没在意,仍然沉浸在各自的玩笑和欢乐里。大家聚成堆各乐各的,倒仿佛三爷成了一个局外人。
    想着三爷的那句话,张小强总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又意识到这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念想,何必说出来危言耸听呢!于是将那念头压了下去,不再理会,吃过晚饭后便去睡了。
    第二日凌晨三点半,就在张小强熟睡入梦的时候,张祖华已然起床了,取出昨天晚上张大强送来的陈皮,加上从三哥处收集的韭菜籽和绿豆,捉起一部分放入准备好的小锅内,开始点火煎熬。凌晨四点半,张祖华端着整只小锅穿过重重胡同,到半公里之外的三哥家去。
    三哥张祖庆的旧木门上面插着竖栓,中间横着横栓,张祖华轻车熟路,放下小锅,跷脚伸手从上方门隙里拿掉竖栓,又从上方横框上取下一只铁钩,用这把铁钩拨开横栓,弯腰再次端起小锅迈进大门内,仿佛端着一只聚宝盆,心情仿佛一位邀功要糖的小孩子般,穿过狭长的院子进到三哥屋子里。
    屋门开着,屋里没人,张祖华放下小锅,探头向里间卧室望去,没人,又转向东边里屋,依然没人。嗯?三哥去哪儿了?哦,应该去茅厕了。那就等等吧。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张祖华迈出屋门,向南边的茅厕喊道:“三哥,三哥?”
    无人应声。令张祖华感到纳闷。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茅厕,茅厕里并没有人。这时,张祖华蓦然着慌起来,疑惑和不详的感觉令他颤抖起来,蓦然回首,他望向大门南侧的那两间小南屋。
    那两间小南屋低矮、黑暗、破落,一扇狭窄的木窗,两扇木屑剥落的木门,屋顶漏月、墙面掉粉,仿佛随时都能垮塌。这也难怪,这恐怕是座已逾五十年的旧屋,是张小强的爷爷奶奶住过的屋子,之后爷爷早死,奶奶在此屋中度过了十几年的孤独岁月。张小强来过这座小屋几趟,里面压抑、黑暗,加上奶奶那并不太慈祥的面庞和爱理不理的傲慢态度,令他感觉这是座童话故事里描述过的,黑暗深林里一位女巫的小屋。
    自从奶奶去世,这座小屋又被冷落了接近二十年,因无人修理而更显破落、阴郁、恐怖。每次走进三爷家的院子,小强都不太愿意靠近这座小屋,仿佛这小屋里住着某种怪物般令人恐惧。
    后来,在本村人的撮合下,三爷购买了他住在小院北侧房屋后面的窦峰家的旧房子,然后就将自己住的屋子拆除,形成了一个大院落,而奶奶住过的这两间屋子就孤伶伶地立在大门南侧,已失去了任何功用,因它的西侧山墙直接对着胡同,因此只能算做一座屏障,一座看起来能令院墙稍稍稳固一些的屏障。
    此时,站在大院子东南侧茅厕方向的张祖华转身盯着西北方向、大门南侧的这座小屋,内心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冰冷。不过,他从年轻时便上过夜班,经常半夜从市区的木材厂骑自行车往返二十里回家,号称张大胆,哪能被一座旧屋吓住呢。于是借着明亮的天色向小屋的北侧木门转过去。
    木门没锁!黑洞洞地张着一张狭长的大口。想是自己刚来时过于注意手中的锅子,过于向住在最北侧屋子里的三哥邀功,而根本没有注意到南侧这座旧屋子的异状。这座房子的门怎么打开了?谁打开的?打开一座尘封近二十年的旧房子做什么?
    想着这些,前方的那张大口便如未知的、有吸力的黑洞,让人生出莫名的恐惧。迟疑了半晌后,张大胆终于鼓足了勇气,冒着随时被怪物冲过来吞掉的危险,一步一试地推开两扇木门,走进了那座屋子。
    天光从木门处慢慢漫进来,晕亮了眼前那一片屋子里的蛛网灰尘。没有怪物!张祖华转头向左侧望去,在以往,他娘活着的时候,他娘就常常坐在最东边的那片土炕上,盘着双腿,像尊雕塑,当发起火来时,脸一耷拉,犹如垂帘于殿前的慈禧。而作为应该孝顺的儿子,五个儿子中没有一个儿子敢于当面顶撞她,她说啥是啥,除了那个没有娶上媳妇的三儿子张祖庆。
    张祖华向曾经他娘坐过的土炕望去,却发现在他和土炕间仿佛横着一道黑影。谁啊?没事儿挂个布袋在这里做什么!张祖华想道,随手便欲拨去那根布袋,入手之处感到挺沉,仿佛那不是一根布袋,意怎么隐隐有那种熟悉的人与人相触的感觉?
    下意识里,张祖华抬头望去,借着逐渐弥漫进来的天光,便看到了熟悉的裤子、熟悉的衣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蓦然看到了向下瞪着他的三哥那一双几乎凸出眼眶的双眼!
    啊!
    张祖华一声闷哼,勉强压抑住了自己的呐喊,“三哥!三哥!你这是怎么了!”张祖华无措地叫着,想将眼前如一根布袋般的三哥从梁上卸下来。但三哥身材高大,自己此刻又腰膝发软,他踩上板凳,试了几次都未能将三哥从绳上卸下来。望着三哥那近乎凸出眼眶的双眼,一阵恐惧令他从凳子上跌落下来,然后手忙脚乱爬起来带着哭音向二哥张祖昌家跑去,无力地敲打着二哥家的大门,张惶无力地叫喊着:“二哥,快起来,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还好,张祖华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并没有大声呼喊着向广大的村民宣示着“三哥上吊了!三哥上吊了!”的事实。
    听到敲门,在一阵狂烈的狗叫声中,张祖庆疾步前来打开了大门,慌乱地问着张祖华到底发生了什么。张祖华也不多言,拉着二哥便跑到了三哥家那座小屋里,指着梁上挂着的三哥说不出话来,二哥抬头看去,当终于看清那是何物时,立刻嚎哭起来,叫着三弟呀三弟,扑上去抱住了张祖庆的双腿,试图把他从绳子上卸下来,张祖华上前帮忙,但两人费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去叫张大强!”张祖昌对张祖华叫道。张祖华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将神色慌张惊悸的张大强带到了这间旧屋。
    三人合力,两老兄弟在底下接住张祖庆双腿,张大强找了一把菜刀,踩在凳上将绳子割断,张祖庆那高大沉重的身躯如山倾般压将下来,将三人带倒在地。张祖昌顾不上打扫身上的尘土,早爬将过来伏在三弟身上嚎啕大哭,拍打着他,试图让他醒来。

第105章 葬礼进行中

    而三弟张祖庆刚才凸出的双眼却在被卸下绳索后闭了回去,仿佛故意跟大家赌气,再也不肯睁开。
    “别在这里了,”张大强毕竟年轻,脑子比老人稍快一些,“赶快把三叔架到屋里的床上去吧,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这时候,常明芬、王氏也跑来了,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张祖庆搬进屋子里,横在床头上。
    “快给吴小滔打电话,”常明芬吩咐张大强道,“他是医生,他懂得急救……赶快让他来看咱三叔还有没有救!”
    “哦!”张大强慌忙道,赶紧掏出电话打给吴小滔。吴小滔接到电话后发出十分惊讶的叫声,一来他是医生,二来他还作为外甥女婿,自然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后便向张祖庆家跑来,气喘吁吁撞进张祖庆的屋子里,在大家期待和依赖的目光中,扑到躺在床上的张祖庆身前,按住了他的颈动脉。
    “身体还是热乎的,”吴小滔向大家道,“是刚刚发生的事儿是吧?”大家说是。几秒钟后,吴小滔抬起按住张祖庆颈动脉的右手,人们仿佛在望黑夜里的一盏灯一样望着他,但见他脸色凝重,伸出两根手指打开了张祖庆的眼睛,仔细看了两眼又道,“瞳孔放大,没有脉搏,已没有了生命体征,我三舅他……去世了。”
    听到这话,眼前的众位亲人如同被判了死刑般放松下来,放弃了抗争,低头沉默着。“现在该怎么办?”此处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张祖昌茫然问道,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其实具体问谁,大家也不知怎么回答,就那样沉默着,似乎陷进了无尽的哀痛。尤其是张祖华和张大强,头垂得更低,声息皆无,倘若不注意看,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个体存在。
    沉默中,常明芬抬头望了望四周,尤其望了望五叔张祖华,他是此处辈分次高、年龄次大的族人,在第一大的族人茫然无措时,他应该挺身而出提出解决问题的意见或建议,但他的头垂得太低,常明芬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头顶上又没有长眼睛,所以张祖华通过这部头顶很好地遮蔽了自己。
    常明芬又将眼神投向了吴小滔,吴小滔看了一眼大嫂常明芬,头脑机敏的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补充道:“从医学的角度和从我的观察看,三舅已经没救了,他已经去世了……虽然大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这的确是事实。”
    于是常明芬面向公爹张祖昌和五叔张祖华道:“爹、五叔,既然三叔已经去世了,小滔作为医生也确认了这点,那么,爹、五叔,等下去也已无用,那咱们是不是该……尽快办后事了?”
    “对对对,”张祖昌抬头道,“得赶快办后事……哎!我那不容易的三弟啊……呜呜呜……”张祖昌说这话时,转头望了一眼躺在阳间大床,实质已栖在阴间黄泉的三弟一眼,心底的悲痛和恸惜被再次狠狠地戳动,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是真的大哭,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存在,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悲痛、真切的怜惜、和引发的自怜无数年堆积的郁愁,在刹那间风起云涌,必须找个借以宣泄的合理出口,而今天,三弟的死,就是个很好的出口,既不需要遮掩、也不需用强撑,只哭得痛痛快快一场就好。
    “呜呜呜……”张祖昌沧桑的脸上老泪横流,在横七竖八的皱眉间曲折流淌,在大哭间,张祖昌分开众人,坐在三弟张祖庆的身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三弟的右手,哭声欲振,声震屋瓦。场面陷入一片悲戚之中,在场人除了医生吴小滔之外无不落泪。常明芬更是哭红了眼睛。
    半晌后,常明芬擦干了眼泪上前劝道:“爹,别哭了,你年龄也不小了,别哭坏了身体……咱们还是赶紧给我们步叔办后事吧,我三叔还要等着上天堂呢,要不然,我三叔的在天之灵也会不高兴的。”
    听到这些,张祖昌狠狠哭了两三波,才渐渐止了悲声。要知道,在这个闭塞、落后的乡村,文明与愚昧参半、贫穷与富裕混杂的农村,事情一旦被上升到诸如神灵和天堂,那就是无上的旨意。因此张祖昌认为自己的儿媳说得对,比那个只知道缩在角落里低头不语的儿子张大强强多了,于是不再哭泣,擦把眼泪道:“嗯,得办后事,可……接下来怎么办呢?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当然是首先通知我大姑和二姑啊,”常明芬提醒道,“三叔生之前与她们走得最近、关系最好,如今三叔去了,肯定得第一时间通知她们才行……另外,得通知咱们村村委大队……要没有他们的组织和签字,咱们办理火化、葬礼啥的也办不了啊。”
    “对对对!”张祖昌道,“你三叔这去世太突然了,我都乱了……你说得对……大强,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快去打电话!”
    “打电话?给谁打电话?”张大强抬头道,仿佛正在熟睡间突然被人揍醒,茫然无措问道。
    “当然是给你大姑、二姑打……还有,给你大姑、二姑打完立刻给村里打电话!”
    “给村里打电话?可我没有村委领导的电话号码啊!”张大强道。
    “让你打你就快打!”张祖华突然来了精神,看到张大强的窘迫后,他仿佛也被从沉睡千年的洞穴中用某种魔力唤醒,“你没有大队人员的电话,还没有你大姑、二姑的号码么?赶快先给她们打!”
    张大强不悦得抬头看着五叔张祖华,想反驳他两句什么,但一想到正处在如此肃穆的场合下,便息了那种反抗的念头,掏出手机来给大姑、二姑打起电话来。
    “我这里有村委领导成员的电话,”吴小滔道,“大强哥你打你的电话,我负责叫村委领导来。”话一出口,大家又将羡慕和依赖的眼光对准了他,谁也没去理会张大强。
    “除了大姑、二姑和村委领导之外,还必须要有能够处理白事儿的主持和安排人员,那位洪洋娘家嫂子是必不可少的,她是处理红白事的高手……还需要有主持整个葬礼的司礼,还要有主管、记账、厨师、餐碗餐盘保管人员,这些都得一一打电话请人家来。”在张大强打电话时,常明芬一事不漏,向公爹张祖昌和五叔张祖华提着建议。公爹和五叔频频点头,一一安排下去。
    只因建议合理,安排妥当,大家配合,因此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大姑、二姑带着孩子、女婿驱车赶到了现场,村委人员也穿着整齐,迈着方步跨进了葬礼现场,洪洋娘、葬礼司礼、主管、记账和厨师如约到来,各就其位,在主管地主持下,几路人马各自出发,去村子的“红白喜事协会”仓库处拉桌椅板凳、餐盘餐碗和大食盒,因此,一切运转如常,进行无碍。
    “对了,”抽了个小空的常明芬突然拍腿道,语气里分明带着怨气和不甘,“我们光自顾忙活了,还忘了打电话叫张小强……以前因为他在城里上班,大家都怕耽误了他,家里很多大家庭里的小事件都没忍心让他参加,就好像家里都没他这个人似的……这次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件必须喊他过来……张大强,赶快给你弟弟打电话!”
    “我弟弟?具体是谁?哪个弟弟?”张大强不悦道。他正在被分派做很多琐事,正在焦头烂额之中,因此听到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支使他,他很不耐烦。
    “你还有几个弟弟!”常明芬大声道,语气中充满挑衅,根本不留情面,“就是你亲弟弟!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听到这话后,张大强不再言语,赶紧掏出手机给张小强打电话。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分明不为是“亲弟弟”而介意,周围邻人、乡亲也不在意,他俩一个亲哥,一个亲弟的关系已尽人皆知,张大强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对他而言,一切都毫无挂碍。
    当然,就他们这个关系而言,尽管双方都能接受,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倘若张祖昌跟张大强产生冲突,张祖昌便会跑到张祖华家去痛诉,而张大强一旦觉得受了委屈,也跑到张小强家哭诉。张小强亲见过几次,张大强因和他爹他娘怄气跑来他家,面对着五婶儿李芹儿(实际是亲娘)道:“俺娘蒸得干粮不好吃啊,那滋味就像用尿泡过的……他们老两口天天叨叨我,我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简直没活儿路啊……”
    说着说着,张大强就落下泪来。对此,张小强表示同情,但无话可说,李芹儿也无话可说,只能递根烟、倒杯茶施以安慰:“行啊,这就很好啊,天下的父子哪有不打架的……一家不知一家,天下就没有很好的家庭……日子就是在打打闹闹、絮絮叨叨中过下来的……”
    尽管接到哭诉或痛诉,李芹儿和张祖华却从没后悔将张大强送出去过,而张大强也没说要放弃张祖昌家,非要跑到张祖华家来,因为大家都一样,无论在谁家,都摆脱不了贫穷和落后的命运,只会在同一片泥潭里挣扎,在哪不一样呢!因此,因没有利益可以争取,大家反而能相安无事。
    毋庸赘言,再回到张祖庆的葬礼现场,张小强接到使他震惊的电话后赶紧起床,简单进行了洗刷迅速赶到了三爷家中。站在纷乱的葬礼现场,张小强发现大部分亲戚已经到场,那么远的路,大姑和二姑也早到来了,唯独没见到六叔张祖荣一家人。
    “嫂子,”张小强凑近常明芬道,“没叫咱六叔张祖荣、张海谁的么?我看葬礼现场就缺他们一家人了。”
    “不管,”常明芬慨然道,“他们爱来不来,反正我是不叫他们,谁爱叫爱叫……难道他们隔得远么?斜对门就三步远而已,这里都快闹下大天来了,他们难道听不见?要说三叔刚刚被卸下来时那会儿还早,他们还没有起床,但现在都快闹腾了俩小时了,他们就一声也没有听见?说什么我也不信!……反正他们爱来不来,我是不去叫他们,我可不喜欢吃那种让人倒牙的绿葡萄!”
    “那我去叫吧,”听到嫂子这番酸不拉叽的话语,张小强道,同时他也在想,要是你不叫、我不叫,那到底谁去叫?况且,如果六叔他们真不来的话,难看得是他们整个大家庭,而并非他张祖荣个人,于是张小强那满腹的家族责任心开始泛滥放任,抬头挺胸大声道,“或许六叔他们早都听见动静了,只是拉不下脸儿来出门而已,他们也需要个台阶下,才能迈出那一步。”
    “你真相信他们没听见?”常明芬反问道,“你要说张海没听见我信,因为他年轻嘛,有时候贪睡……可你要说六叔六婶儿听不见,打死我我都不信……你是不知道,那个勤劳的六婶儿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了,着急喂牛铡草、敲鸡打狗,天天早上打的鸡飞狗跳,闹得我们睡不成个囫囵觉……你说我们在这闹这么半天,她们会听不见?”
    张小强不置可否,因为跟嫂子争论这些东西毫无意义,于是说道:“不管怎样,我还是去叫叫他们吧,他们要不来,要是让外人看了,也会笑话咱们不团结。”
    “不用外人笑话,”常明芬道,“外人早就知道咱们不团结……笑话也只会笑话她!”
    关于那个“她”,张小强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于是苦笑一声,也不争辩,迈步向六叔家走去。当拐过门口来到六叔家门前时,发现大门犹闭,家里面一声不响,透过门缝望望,院子里不见一人,于是张小强敲响大铁门。
    笃笃笃、笃笃笃。
    等了半天,从门缝里见一人来到门前,“来了来了。”那人道,正是六婶儿狄金花。
    “六婶儿啊,我是小强啊,”张小强道,“开门呐,我有事儿跟你说。”门后的六婶儿口里应着,手下加快动作打开大门,六婶儿那虚浮、竖置的大冬瓜似的脸庞映入张小强的眼帘。
    没错,就是虚浮、大冬瓜似的脸庞。虚浮是因为她被常年的糖尿病折磨;而大冬瓜则是因为她生来脸大,呈冬瓜状,不知怎的,张小强喜欢用这种比喻。事实上,佛祖如来的脸庞便是典型的竖置大冬瓜状,但那是如来佛祖,并因此,人们反而觉得慈祥。但面对着六婶儿那种脸庞,张小强却难以生出被慈祥的感觉,感觉到的,只有牙酸、厌恶和试图躲避。
    张小强虽然有维护家族和睦的自觉,却也有厌恶应该厌恶的对象的本能。

第106章 死在我前头了吧!

    另外,张小强看到六婶儿狄金花时,的确感到牙酸,尤其想到往常六婶儿摇晃着胖大的身躯将自己挪到坑头上,宛若一尊雕塑般一屁股排在那里一动不动,居高临下,仿佛一座俯瞰众生的老佛爷,对人颐指气使,说话刻意慢慢悠悠,试图向人展示自己的庄重和智慧。或许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位老佛爷,但说到底,她因欠缺了人性里最重要的品质——善良、仁爱和宽容,所以让人觉得:无论一只猴子怎么学着做人的样子,总是因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顽皮和多动性,都是不会像的。
    这样想时,张小强内心里的另一个“他”抗议着:张小强,你太刻薄了,要知道,你这样心胸狭窄的话,可不利于大家庭团结。于是内心里的另一个“他”跳将出来狠狠地扇了之前的那个“他”一巴掌,叫道:妈的,事实难道不是这样么!
    现实中的张小强摇摇头,对内心深处那两个“他”的争执而苦笑不已。看到张小强脸上掠过的丝丝苦笑,六婶儿狄金花不解地问:“小强,你笑啥?刚才你说有事儿,到底出啥事儿了?”
    “哦,没笑啥……你看错了,六婶儿,”张小强忙道,“我三爷今早上去世了。”
    “什么?!”六婶儿叫道,“谁死了?”
    “我三爷,张祖庆,”张小强道,“今早上四点来钟上吊自杀了。”
    “什么?怎么会?”六婶儿大叫着,脸上的表情很是丰富。
    “去世了,”张小强装出悲哀的情绪道,试图酝酿出带着哭腔的语气来,但不成功,那嗓音仿佛被狗追逐的鸭子最后发出的沙哑的惨叫声,“我们大家,尤其是二爷、我爸爸他们已经忙活一早上了……”
    “那怎么不叫我们?”六婶儿脸上闪动着不忿的表情,“我说一大早上外面吵吵闹闹的,还以为又有人开车下乡来卖苹果,人们围着汽车在叽叽喳喳挑苹果!”张小强无语。
    当他确定六婶儿知道此事,并答应叫人到葬礼现场时,张小强招呼一声返回了三爷家。葬礼现场早热闹起来,搬砖、搭棚、买菜、裁衣,大家忙成一片。有人肆意地开着玩笑,真实地体现着“一家欢乐一家愁”的情境。
    亲人去世,悲伤的是亲人,或者假装悲伤的是亲人,而帮忙的庄乡则不管这个,时代已变,古礼败坏,乡民去世,人们不必陪着亲人们悲伤落泪,而是各自手中忙着活计,在人堆中掀起一簇簇暴笑。
    “叔儿,”有人向对面的另一个笑道,“我看你活在世上是个祸害,这世上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不如也跟着我祖庆三叔一道儿走吧……你也赶快去上吊,祖庆三叔这会儿走得还不远,你现在赶紧上吊还来得及赶上,你们俩也好作个伴儿,路上不单!”
    “好啊,”那人也笑道,“那你还不赶紧搬凳子、找绳子?……记得,到时候你给我支开路儿,我好西方大路去!”支路,就是在葬礼举行过程中,孝子手拈三炷香,在空旷的某处,踩在一只椅子上,举首面向西方,哭叫三声道:“爹啊,西方大路去,爹啊,西方大路去,爹呀,西方大路去!”话音甫落,黄泉之路开启,众鬼避开,去世之人才能畅通无阻,尽向西方极乐世界远去。支路之人,须有孝子或具有孝子资格的人才能担当。那人言下之意,便是讥诮先前那人为自己的儿子。
    因此,那话一出,众皆欢然,此处一片笑声,衬着彼处一片哀声,张家村的葬礼便如这般在欢乐与悲伤交杂的氛围中进行。
    在向大门外走时,嫂子常明芬也正向外走,张小强便跟她聚在一起,嫂子瞅瞅左右无人,几米外的一堆人众之中正暴发出欢笑声,于是悄声对小强说:“你看三叔、你的三爷,就是死也不留好,非要自杀而死……他倒是死了干净,那么张家村的庄乡爷们怎么看我们呢?……难道是我们小辈儿谁也不管他,把他逼死的么!”
    其言下之意是在埋怨与愤慨,指责着自己的三叔张祖庆如此不光彩的死法,而给张家村村民们留下了是否是张大强、常明芬、张小强他们不孝顺,从而致命张祖庆感到绝望而自杀。对于爱名如命、沽名如池鱼噬饵的嫂子常明芬来说,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张小强深知她的为人,所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但张小强却不这么以为,一来他觉得三爷死得好、死得壮烈。在此之前,张小强对三爷的印象并不好,在自己母亲对三爷十分不满的唠叨下,和自己对三爷的逐步了解下,他觉得三爷与他人无异,均具有他们兄弟六人明显的劣根性:懦弱、无知和狭窄的心胸。而在此之上,三爷又多了一项要命的个性:自负。甚至自负到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所以,张小强对三爷的印象一向不好,近年来跟三爷的不疏不密的交往和照顾分明是因为同情和维持大家庭团结的情感使然。可是,三爷经过上吊一死,情况便变得不同了,他甚至对三爷殷殷而起敬佩之心,便是因为三爷死得干净、死得爽利。
    对于自杀这件事,从小以来张小强想过无数次,但无一次能够实现,因为他害怕:电死怕难看、上吊怕难受、割腕怕疼痛、吃安眠药吧又买不起。所以他曾经想过多次,但从未实现。所以,他认为三爷死得壮烈、死得决然、死得有骨气。
    另外,三爷深知,自己即使没有患上绝症,那么随着自己全身多处的慢性病发作,有一天肯定会窝在床上再也无法下地,生活不能自理,窝里拉、窝里尿,必须找人伺候。但经过他生病几年的经验来看,没人愿意帮他陪床。那么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轮流让张大强那几个小辈儿来陪床?还是让比自己年龄还大的二哥来陪床呢?还要面对人们极不愿意陪床的厌恶表情?或者,因为像张大强陪床那样吊儿郎当,常常顾不上,自己因此而溺死在自己的屎尿里?
    不好,那样死得太不干净、太不体面。
    而自杀,则是个体面的死法。所以,张小强认为三爷死得干净、死得爽利。
    另外第二点,他觉得三爷死得及时,说得透彻些,三爷张祖庆的死的意义,甚至解放了整个大家庭。这会使整个大家庭不必为病时的他而感到身累、心疲,更重要,则是避免了有人陪床有人不愿床从而引发的家族矛盾!
    因此,三爷的死,不仅解放了自己,更解放了整个大家庭。也正因为如此,张小强便对嫂子常明芬的话不甚赞同。
    “没有会这么想,”张小强对嫂子道,“你对三爷所做的事,比如送饺子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另外,你这些事迹也早已经传遍了全村……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另外,我父亲忙里忙外,对着他三哥你像对着他的亲爹一般侍奉,这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至于其他人,他们觉不觉得亏心,那是他们的事,跟咱们无关!……另外,我觉得三爷的死是种好死,是有尊严的死法,他的死,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我们这一大家人来说,则是种解放!……所以,尘归尘、土归土,死者为大,就别再埋怨三爷了!”
    常明芬默然。对于张小强的话,她不置可否,嘴里嘟嘟囔囔,借口忙碌而远去了。张小强站在那处,茫然无措,转看着四周忙碌的人群,感到一切跟自己无关,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的确,昨天自己还用汽车刚刚拉着三爷逛城,但今天他却没了,成为了一具慢慢落凉的躯体,于是,张小强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三爷的音容笑貌,感觉到事实比梦境还要荒谬。
    看来,自己的预感是对的。而三爷处处表现出来的神情和话语,早已为自己的离世而埋下了伏笔。
    张小强望着院子的人群,看到人声鼎沸,却感到总不如之前多家丧事那么热烈,办得那么宏大,相反觉得冷清,就像集市马上就要散尽一般冷落,完全失去了集市的热闹顶峰时段人们擦肩摩踵的
    繁华,整条街市,就只有几个捡烂菜叶的一般。
    也难怪,张小强苦涩地想,谁让三爷你一辈子独身一人呢!你为什么不趁着自己不算年老时找个媳妇呢?然后至少生一个孩子?老话说,有人就有一切,没人就没有一切。仿佛院子里少棵大树,鸟雀和人们也不来就荫般,三爷独身一人,并不与人来往,所以他、他家像片无开垦价值的荒地,谁也不来凑往。
    还是说,人来为名、人聚为利,既然三爷毫无重量,身后没有儿女作为名利的伏笔,当然门可罗雀、无人凑趣。
    也不知在这几年的生病中,亲爱的三爷有没有感到后悔,有没有体会到世间的温暖与苍凉。或许后悔了,并且痛入骨髓,然而时不我待,已没有当时,只能面对此后人生无尽的苍凉。那么,他的死,到底是不是种看透人性和世间的绝望?
    既因三爷没有名利的伏笔,又且整个大家庭的草率对待,葬礼并不隆重,一切尽按照正常的流程进行,虽然无一项该有的进程被落下,但人们仍然觉得缺少了什么。
    张小强娘李芹儿拄着拐棍一步步挪来了,站在大门口,哆哆嗦嗦的,仿佛一阵风吹来便会倒下似的,望着大门口川流不息的人们,脸上带着笑跟他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由内而外,毫无半点悲伤之感。也许母承子贵,因为有张小强这个在大家庭里最出息的儿子,自己觉得自己身份俨然不同,拄着拐棍对人们指指点点着,大声对人们提着种种意见。
    张小强明白,她这纯粹是自以为是长辈或明智的瞎指挥,甚至比那种真愚蠢的真指挥更加可怕,只会招来讥诮和埋怨。但亲爱的母亲浑然不觉,并对不认真执行她指挥的帮忙人员大声嘲笑和批评着。
    “娘,你腿脚不好,赶快回家歇着吧,这里不需要你帮忙,有我们就够了。”张小强委婉地说。他相信他施以足够的委婉他娘即使听不懂,也不至于当场生气,而上演一场母慈子不孝的闹剧。但是,闹剧却偏偏上演了。
    “你走开,你挡着我了知不知道!”李芹儿挥着拐棍叫道,“我都看不见他们了!……你干嘛?我刚来你就赶我走啊?我好不容易拄着拐棍,一走三停,花了俩小时才挪过来的……我这还没站稳当呢,你就想赶我回家?……你三爷死了,正在办丧事,难道我不该来么?……我也算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人儿吧?难道我就不能为大家出点力?”
    张小强无语,尴尬地望了望四周,看到有几个人已经向这边看过来,还呲着白牙笑,张小强便慌张起来,往旁边让了让,半晌才轻声说道:“可以,完全可以……不过,你不是一辈子不喜欢我三爷么?怎么他死了,怎么你还非来不可呢?”
    “哦!”李芹儿再次挥动拐棍道,“我们兄妹两个打了半辈子仗,现在他死了……”
    “娘,你小声点儿,求你了!”
    “别打叉!”他娘道,声音一点也没小,“还不让人说句话了么!有什么可以背着外人的!……我们兄妹俩打了半辈子仗,现在他死了,难道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他么?再说死人为大,死了死了,死了就干干净净啥都了了,那些之前的仇呀怨呀的就全都了了……你以为你娘就那么混帐、脑子就那么蠢,我一个大活人儿,还非得跟一个死人置气么!……真是的!你给我闪开,让我看看这个葬礼现场!”
    “好吧,娘,”张小强道,“你慢慢看,可别绊倒了,脚底下到处是机关……另外,娘,求你了,你千万别再指挥了,你指挥的太英明,他们那些帮忙的都太笨,你的指挥他们根本理解不了!……另外,哪能让你亲自指挥,那边有两三个主管呢,这种小事儿他们就都能办了!hang!”
    “滚你妈逼!你愿上哪上哪儿,别在我眼前乱晃荡!”他娘道。张小强果然滚开。
    半晌后,张小强看到他娘李芹儿还在瞎指挥,帮忙人员处于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的尴尬状态,但还不好意思反驳,张小强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又凑上前去:“娘,非要我直说么!你的指挥根本不行,根本与主管们的指挥打对头!你这么一指挥,人们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主管的?……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把主管干脆撤了,然后换你做主管?”
    他娘这才不再乱指挥,想来是体会到了自己的些微错误,于是转头不屑道:“我才不当主管来!自家亲人死了,自己人怎么能当主管,说出去能让人笑话煞!……好了,我累了,先到一边歇歇去,我也不多说话了,反正人们不听我的,我还不如多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
    说着,李芹儿拄棍转身,向一处闲着的座位挪去,张小强这才放心。
    张小强刚要转身去忙活,忽然听到他娘在背后叹道:“哼!一辈子跟我置气是吧?跟我耍横是吧?天天能得你恨不能上墙头,现在好了吧,死了吧!先死在我前头了吧?后悔不找媳妇不生孩子了吧?……哼,也不看看这葬礼,有几个人么!就跟张家村集市散集后只有几个捡烂菜叶儿的!”
    听到这些,张小强不悦,先是瞅了瞅四周有无别人,之后回头狠狠瞪了他娘一眼,不再说话,向人群里走去。

第107章 哭昏了三个女人

    在大家的繁忙与亲人的焦灼中,张祖荣一家人姗姗来迟,大家看到张祖荣、狄金花、张海和张海媳妇排成队依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家看到,作为张祖庆的亲六弟,张祖荣满脸悲戚,就好像在胃疼。张海和他媳妇亦是满脸悲戚,但可以看出,他们哪里也不疼,就好像来赶集一样,看看倘若没有自己喜欢买的东西,逛逛就回去了。而狄金花则不然。
    只见狄金花一张大冬瓜脸扭曲成一团,似乎在牙疼,她望着三哥张祖庆逐渐变凉的躯体,蓦然脱出队伍扑到那张躯体身上,然后挤出几声凄惨的哭泣:“三哥哎,三哥,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呀……三哥呀,三哥,你咋就丢下我们不管了呢……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哎……”
    听到六婶儿狄金花如怨如诉的哭泣声,张小强突然感到荒谬地想笑。可这场合并不适合笑,于是张小强将那笑憋成了心底的冷笑。装得可真像!不是么?这演技够不够得上半个黄渤?你难道跟你亲爱的三哥很亲么?张小强荒谬地想。或许,之前的你,早就在心底间诅咒着三哥死去已经不下千百遍了吧!
    张小强不知道别人对六婶儿如何看法,他的看法却是如此。
    另外,六婶儿的哭泣如歌如赋,仿佛被谱了曲,在被她吐出每个字后都带着转音儿,抑扬顿挫、高低不同、缠绵婉转,在清幽中有悲戚、在悲戚中见幽怨,如果单纯将这首哭腔拿出来,估计能够自成一家,独具特色,有别于京、吕、越、豫、黄梅等各大剧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哭腔没有被谱曲,试问,谁会闲着没事儿给千变万化的哭辞谱曲呢?但似乎比他张小强年龄大的女子们都会这种哭腔,在面对亲人痛亡时,这些女子随口赋悲,沿袭着优韵婉转的曲调,各自表达着自己内心对亲人凭吊、悲痛和挂怀,给予逝去亲人以最真挚的纪念。
    而仿佛越是悲伤,这些女子们的唱词越丰富,而随之变化的曲调则愈加转折、怨诉、一唱三叹,听来令人感觉流畅自然。
    难道这是女子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如若不然,那怎么每个女子都会呢?而且会那么熟练,难道是她们在没事时便暗自训练?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真要这样,那不就成了一种对活着的亲人的诅咒?
    这也许就是传承的力量,千百年来,这种哭腔被无数女子所摹习,从而传承下来,一代又一代,似乎早已沉淀为一种固化的基因。
    但不管怎样,真实的悲痛固然可以通过这种哭腔而自然流露,而虚假的应付就会沦为拙劣的表演。表演嘛,普通的民众怎么可能演出真实生活中的自然流露水准。
    所以,此刻的张小强很佩服此刻的六婶儿。表演难,不带感情的表演更难,而带着痛恨感情的表演则难上加难。但人家六婶儿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唱腔柔美转折、如倾如怨、千变万化,于唱词真挚、曲调优美中蕴着使人落泪的伤悲。
    难道,亲爱的六婶儿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是在练习久已未练的、千百年来传承不断的神奇哭腔么?
    这么想着,张小强突然觉得自己比六婶儿更荒谬。六婶儿的荒谬在于即使连与三哥张祖庆最亲近的大妹张祖秀都没有表现这种哭腔,而之前深怀仇恨的六婶儿却做到了;更荒谬的是,就在如此应该肃穆庄重的葬礼现场,张小强却在试图总结和挖掘国粹般的流传千古的民间女子哭腔,并将它们与国内几大戏曲剧种齐名。
    但大家没有劝止狄金花,就任她伏在三哥逐渐冰冷的躯体上表演那种国粹哭腔。也许大家听入迷了;也许大家觉得既然她那么悲痛,那就一定让她哭,哭出来就好了,憋着是会生病的;也许有一部分亲人持观望态度,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在看她之后怎么继续演下去。
    所以,哭了一会儿的狄金花见到大家还没有劝止她,于是顿了顿,抬起朦胧的泪眼望了一眼大家,恍惚中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应该是在赞叹和肯定她对逝去亲人的悲惜之情,于是重新伏下身体大哭起来。
    还好,主管上前拉开了狄金花,说道;“别哭了,大家都退到一旁,火化车来了,我们要将三叔抬上火化车!都闪开,都闪开……”听到这些,狄金花一怔,却没有立刻闪开,而是迅速扑到三哥躯体上更加大声地哭诉起来。其他亲人也一拥而上,纷纷扑到那个躯体之前。
    于是,现场就出现了一幅相互争抢般的画面:主管越说闪开,亲人却仿佛得了某种反命令的,越是如狼似虎包围了上来,仿佛一大群饥狮饿豹在围攻一匹倒毙的斑马。每个人都嚎啕大哭着。
    主管更加大声,表现得异常愤怒似的,伸出手臂毫不客气地拨拉着围上来的亲人们,而那些亲人们则愈加向前,仿佛一张张反作用力的弹簧,你拨拉得越急,我反弹得越烈。你对我们喊的声音越高,我们哭的声音就会越大,就会完全盖住你的声音。有些被拨拉开的亲人再次猛扑上去,甚至紧紧抓住了死者的衣角,反复动手,将死者放正的躯体拉得东倒西歪。
    也难怪,那个“无耻、凶狠”的主管之所以要拨开我们,是要将我们亲爱的三哥、三叔、三爷、三舅拉走的,他们要将他未寒的躯体拉到可恶的火化厂里,然后要烧掉他。所以,这是我们与逝去亲人的最后一面。所以,我们一定要阻止那个“可恶”的主管,尽可能地留下亲人。
    而我们越是疯狂,哭得越是大声,就证明我们对逝去的亲人愈是不舍、愈是痛心,愈能体现出我们的亲情。
    在胶着的争夺中,人群外有人伸手招呼一声,立刻从身后蹿过来几个棒小伙子,他们迅速上前,粗暴地拨开哭得死去活来的亲人,冲到死者面前,各自扎稳了脚跟,占据了四角和中间的两边,几个人同时呼号一声,抬起了死者,放到了地上的担架上。亲人们再次呼啦一声围上来,那种情形,就像追逐着麦粒永远打不退的鸡鸭。
    几个小伙子不分青红皂白,继续粗暴地挡开人群,抬着担架稳稳向外走去,亲人们再次围拢上来,有的跟在后面小跑大哭着追逐,一路追到胡同里的火化车旁。亲人们仍不甘心,再度围住了火化车的后厢盖,使劲地拽住担架,不让小伙子们将死者抬上汽车。胡同里小伙子们愤怒的喝斥声、撕心裂碎的哭喊声震彻云霄。
    在众人的帮助下,人们终于挡开近乎疯狂般的亲人们,担架被猛然抬上了汽车,然后顺着滑道向前一推,死者随着担架进入汽车内部,小伙子们再一次推开亲人,然后咔嚓一声落下厢盖,汽车终于绝尘而去,小伙子们终于松口气,擦了擦脸上的热汗。
    真是要命!
    而身后的亲人们兀自大声哭喊着,二妹张祖玉、外甥女王妍、王朝霞哭声最烈、神情最悲、落泪最盛,母女三人甚至跺着脚,跺的地面咣咣直响,大哭着:“三哥啊……我的亲哥啊……三舅啊,我的亲三舅哇……”
    突然,二妹张祖玉向天嗝喽一声,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敛了声音,昏了过去。因为过度悲痛、过度疼惜而哭昏了过去。人们立即上前施救,呼唤的呼唤,掐人中的掐人中,捶打前胸后背的连续捶打,过了好半天,张祖玉好不容易又嗝喽一声,醒转了过来。
    这时,张小强听到后面有妇女在赞叹着:“看出来没?还是人家二妹跟她三哥最亲啊,直接哭昏过去了……你看,他大妹就不行,就好像没事人儿似的呢!……还有,你看,人家两个外甥女哭得,都把地给跺烂了!……我要是死了,要是也有这样的外甥女哭两声儿,我这辈子也就值了!”
    正当大家在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听到嗝喽一声,大家望去,就像大家希望的,大妹张祖秀也软绵绵躺在了地上,昏了过去,人们纷纷上前施救。
    这时,张小强又听到后面议论纷纷:“看出啥了没?跟人家张祖庆最亲的,还是两个妹妹和外甥女啊……我看他们这些兄弟侄子侄女的都不行,很明显能看出来,根本跟他不亲么!”
    这时,大家又听到嗝喽一声,原来常明芬也昏了过去,大家又一阵忙乱,赶紧上前去施救。
    还好,患糖尿病多年,身体一向极差的六婶儿狄金花没有哭昏过去,否则,大家就都忙不过来了。
    这时又有人说:“谁说人家侄女侄媳妇不行的……你看人家大侄媳妇常明芬,不也哭昏过去了嘛!……没想到哇!这个张祖庆混得不错嘛,死了倒有这么多人为他哭,为他心疼!……看来啊,这人没福啊,有这么人孝顺,咋就上吊了呢!?”
    在大家做这些、说那些的时候,张小强都跟在后面,虽然哼哼两声,却始终没落下泪来。因此,他对表妹王妍和王朝霞的表现非常疑惑:她们两个怎么就那么悲恸呢?难道,在她们三舅被拉上汽车的刹那间,令她们想起了她们被他宠爱过的童年的那种美好情形?应该是。
    但是,张小强就没有回忆美好情形的自觉,因为他与三爷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回忆。要说有,也是不好的回忆。所以,要让他为三爷涕泪滂沱、捶天跺地,他真做不出来,倘若真要是做出这种事来,他觉得他会狠狠地鄙视自己。
    三个昏倒的女人终于被救醒了,这几个女人兀自坐在地上,浑身是土,身后有人端过了热水。医生吴小滔在一旁疲惫地擦着热汗,“场面失控了,失控了……”他喃喃道,“参加葬礼若干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其言下之意是:即使发生连续三人哭昏这种事,也不应该落在一辈子孤身一人的张祖庆身上。这个葬礼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亲人们终于被劝回屋里去休息了,杂乱的现场终于暂时轻松起来,人们重新进入有序的各项活计中,劈柴的劈柴、烧水的烧水、开玩笑的开玩笑。时间在分分秒秒流淌过去。张小强在焦灼无聊中等待着。
    张小强正在闷闷不乐中,这时,陡然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有人向主管报告说火化车马上到来,请大家做好迎接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后,张小强才感觉悬着的些许悲哀开始落地。因为两个小时前三爷还是具失去生命力的温热躯体,现在去了一趟火化厂归来,却成了一抔骨灰。纵然放在骨灰盒中的骨灰依然温热,与有形质、建构的躯体却有本质的区别,因此不容得张小强不为此叹惋痛惜。
    昨日是现实,今天却成了历史。昨日尚围在一起张扬欢笑,今天却只能站在棺头凭吊,面临如此境况,恐怕心肠最坚硬的人也会产生一些恻隐吧?
    “快快快!”主管招呼病人家属道,“孝子贤孙们,张大强、小强、张海,少闺女们,张大强在前,你们依次都排好队,准备迎接死者的骨灰前来!”所有亲人立刻行动起来,张大强站在最前。
    毋庸置疑,主管口中的孝子自然便是张大强。张大强是家中长子,自然就成了那些膝下没有男孩的老一辈死去后的孝子,给死者支路然后使其大步西行的掌香人。多年来,张大强干了不少这样的事,是整个大家庭里公认的孝子,是大家的儿子。
    用李芹儿的话就是说:“可怜这个孩子了,竟成了大家的儿!”
    张大强却不在乎,不管怎样,又不是真会成为大家的儿子,只是表演而已,不过手拈三炷香,登上一张椅子,面对西方遥拜三声而已:“爷啊,西方大路去!爷啊,西方大路去!……”而且也不是白拜,既然做为孝子拜此三拜,便会有钱有物的赠予,以此作为对孝子的回报。
    常明芬倒非常支持张大强做这种事。
    也是,只是走个过场,而又能近乎免费地获取物品和钱财,何乐而不为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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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