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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8章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听到命令,几个孩子欢呼雀跃,争先恐后跨上汽车,片刻后,汽车向大海的反方向飞驰而去。就在他们飞驰而去时,却发现许多汽车迎面而来,与这个宽阔荒凉的地方极不相衬,令张小强心下纳闷。

    “为什么有这么多汽车赶过来呢?”张小强自言自语道。

    “是来看潮水的吧,”张尊妍答道,“刚才站在大堤上看那无边无际的潮水时,我就在想,这潮水真治愈!”

    “照你说,”张小强道,他明白张尊严想表达什么,但“治愈”这个词出自她口,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之口,总感觉让人担心,“那些开着汽车往海边赶的人都有病?都着急忙慌赶着去看潮水治病?另外,我问问你,咱们这次真没白来?你看了看潮水就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

    “你才有病呢!”张尊妍道,“‘治愈!’大哥,我说的是‘治愈’你懂不懂?就是看了潮水让人心里舒服,有些郁闷啥的就都没有了。”

    自己的亲侄女儿骂自己有病,并称自己为“大哥”,张小强并不在意,相反他喜欢这种氛围,这说明侄女儿并没拿他当外人,至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融洽无虞的。

    “我没感到舒服,我就是想跳下去!”张小强呛道。

    “那你怎么不跳下去!”张尊妍道,“你早该跳下去。”

    “然后,化为一条小鱼儿!”张小强不顾张尊妍的抢白,继续表达着自己心底的隐秘。

    “小鱼吃虾米,”张尊妍道,“然后大鱼吃小鱼!”

    张小强没再说话,因为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已能说几句玩笑话,或者能侃几句段子,令他很欣慰,犯不上为了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而打击她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反正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变成小鱼,然后被大鱼吞噬。其他几个孩子听不懂小尊妍的话,唯有张丹欣笑了。

    “尊妍,别挑衅他,小心你叔叔先把你吃了!”张丹欣笑道。张小强认为自己的外甥女儿说得没错,在这部汽车里的所有人,最小的张灏欣是虾米? 最大的张小强是大鱼,而第二大的张尊妍也只能算条小鱼? 那么按照她的理论? 张小强要是愿意的话,他这条大鱼一口就能吞掉张尊妍这条小鱼。

    “丹欣? ”张尊妍望向张丹欣开口道,“跟我说话的时候儿,给我叫个姐姐死不了人!”

    “我这是关心你。”张丹欣道。

    “尊妍小同志? 你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有礼貌,喊自己的老叔为大哥。”张小强认真道。听到这话后? 孩子们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张尊妍略显尴尬,沉默。

    “快开车吧,大家都饿了,我的老叔儿。”半晌后张尊妍开口道。张小强听后猛一踩油门? 汽车闷哼一声向前飞驰? 驶向城市中部的一条美食街。

    车停在美食街口? 张小强却犯了难,因为带孩子们出来若干次,各个饭店凡有特色点的都已经吃了个遍? 正所谓众口难调,每次都会在进饭店门前纠结半天。

    “定一下,今天大家喜欢吃啥?”张小强将车停在路边道,“定好之前暂不发动汽车,免得你们迟迟不定来回跑个几遍浪费汽油。”

    “麻辣香锅!”张尊妍道。

    “咦!那东西太腻了,还不如吃肯德基。”张尊祺道。

    “散伙吧,我爸爸说了,肯德基就是些洋垃圾!”张丹欣道,“我看就吃山西刀削面好了,那玩意儿中国化。”

    “还吃面条?难道我们天天在家吃这个还没吃够么?”张尊祺道。

    “吃小海鲜吧。”张灏欣道。

    “我要吃烧烤。”张尊元道。

    张小强在一旁静静听着,半天没有言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孩子们仍然没有裁定。在他的印象中,关于吃什么的问题似乎从没爽快地决定过,每个孩子总能想出五花八门的主意,却奇迹般地无法统一。也就是说,同意任何一个孩子的意见,便会驳却其他孩子的意见,这在张小强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在他心目中,既然还孩子出来,就是要让孩子开心、舒服,玩好吃好。倘若没玩好没吃好,孩子回家对其父母坦承了,不仅不会得到感谢,还会导致埋怨。“既然带孩子出去,为什么不让他们吃好玩好?”或者是“凭什么答应他家的孩子吃海鲜,却不同意我家的孩子吃肯德基?”再或者,“带五个孩子出去,为什么单独我的孩子回来说没吃饱呢!”

    无论是哥、嫂也好,姐、姐夫也好,在他们的心中没有孩子们之间平等的概念,他们既然共同沐浴在叔叔或舅舅的关爱之下,我可不管别人,只要我的孩子能吃饱、能玩好就行。另外,将孩子托付给张小强已成习惯,使他们渐渐认定,张小强做这一切是应该的。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张小强的感受,也不会疼惜张小强的时间和钱财。

    或许在他们的心中,他们早已抱持一种理直气壮的观念:谁有能力,谁就该为家庭出力,张小强他是大学生嘛,他挣钱又容易,带着孩子出去玩玩儿、长长见识、吃点喝点是没问题的。

    其实,张小强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感到头疼。但路是他选的,头是他开的,他没有理由半途而废。倘若真要半途而废,那么全家人会该怎么看他呢?

    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只有这么一个大学生亲戚,还根本指望不上!张小强清楚,他们一定会这么以为。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张小强内心的苦处又有谁可知?

    而为了尽量公平,有时候,张小强会有意偏向两个侄儿和两个外甥,委屈一下自己的女儿张尊元。似乎唯有这样,才会尽量平衡俩侄儿、俩外甥的心理,使他们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可是两个孩子到底能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呢?

    车厢内的谈判仍在继续,最终张尊祺说服了张尊妍(张尊祺在妈妈爷爷的“呵护”下,早就养成了独霸一家的气势,张尊妍也习惯了小弟弟的气势);张丹欣也打服了张灏欣(毋庸置疑,张丹欣有妈妈张玲儿吃凉不管酸的气质,一言不合就动手,将弟弟张灏欣打得服服贴贴);然后张尊妍和张丹欣达成了某种妥协,一同要吃肯德基。唯有女儿张尊元嚷着吃烧烤。

    “大白天的吃什么烧烤,”张小强叫道,制止了女儿的叫喊,“人家不单独为你开炉,还是去吃肯德基吧!”说完启动了汽车,一踩油门向前驶去,丝毫不理会女儿的哭喊。

    “我就要吃烧烤嘛,呜呜呜……”

第79章 一群小吃货

    当到达肯德基后,受了委屈并感到自己没被尊重的张尊元仍呜呜大哭不止,怎么劝都劝不住,令排队的长龙纷纷投来疑惑、鄙夷的目光。

    张小强想赶快买了便走,但队伍太长了,食客恐怕吃不饱,仔仔细细地询问着点餐员,点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恨不能将所有食物尝个遍的样子,令张小强十分焦灼。他在纳闷,就这么个破肯德基,有什么好碰头撞脸地排队来吃呢?可是,四五条长队宛若游龙仍在蠕动,室内嘈杂声响成一片,前面正仔细地跟点餐员交涉的食客被后面的哭声所干扰,都不满地回头张望,以责备的眼光盯着张小强六人。

    张小强看看膝下不停哭闹的女儿,再看看几个孩子身上残留的泥点,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跟这个装饰豪华、环境高雅、周围衣冠楚楚的食客们极不搭调,蓦然让他生出乞丐于豪门前讨饭的卑微感觉,使他感到更加烦躁。

    “一会儿就排到我们了,咱们不哭好不好?”张小强蹲下身安抚女儿张尊元道。

    “不,我不要吃肯德基,我要吃烧烤……呜呜呜……”张尊元抹着眼睛大哭着,看样子不达目的不能罢休。

    “要不,咱们出去吃烧烤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排不上队,你们也都饿坏了,另外,我看前面那些顾客好象对我们有意见!”张小强抬起头来,向张尊妍、张丹欣投去征询的目光。

    张尊妍性善、心软,望了望涕泪横流的妹妹说:“好吧,其实我也倾向于吃烧烤。”张丹欣也点了点头。身后的张尊祺和张灏欣却表现出失望的样子,但看看当下四对二的压倒性形势,只好同意。六人转身,相互簇拥着走出肯德基,跨上汽车驶向一家烧烤店。

    这家烧烤店白天炒菜,晚上烧烤,但为满足有需要的顾客,中午就已点起了烤炉,至晚不熄,张小强他们已来过几次。这次店里顾客不多,当他们一行六人坐定后,服务员微笑上前,热情地询问他们吃炒菜还是烧烤。

    “我要吃烧烤。”张尊元宣示似地大声叫道,服务员笑,问她吃啥,她大声叫着吃鱼豆腐。这家伙别的可以不吃,就喜欢吃鱼豆腐? 可以十串吃到饱。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点起烤串来,每点一次张小强的心便颤抖一次。烧烤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是贵却精细的东西,轻轻吃一顿? 几百元便如打个水漂般消失。

    但既然请客吃饭? 总不能拂了客人的意,张小强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心疼? 忐忑不安地看着孩子们点串。孩子们终于点完了? 张小强苦着一张脸看着服务员转身满意地微笑离去? 消失在后厨房。六人焦急地等待着。还不到两分钟,孩子们便纷纷嚷嚷着:烤串怎么还不来?张小强再次苦笑,烧烤店难道全部烤好了专等你来么?

    不过毕竟是大店? 速度很快,又等了一会儿,在孩子们的期待眼光中? 一把把、一束束、一支支烤串被传上桌面。孩子们也不客气,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搜寻着自己最爱吃的烤串? 迅速抓起然后大快朵颐。

    望着饿狼般的孩子们? 张小强拈起一支烤串细细品尝着。不知怎么的? 跟以往不同,今天他感觉一阵阵烦躁袭来,仿佛被一些往事触动了他之前不愿意承认的情绪。

    今天,当他看到把大家都喜欢吃、也最好吃的烤串都拨拉到自己面前的张尊祺,他心底泛起的烦躁更甚,同时隐含着丝丝气愤。他现在蓦然发觉,他也必须承认,他在张尊祺的身上看到了隐含着的他嫂子的身影。

    没错,就是这个使他烦躁的,这才是主因。而女儿张尊元的委屈、哭闹和吃饭择店的迟迟不决只是诱因。

    他望望张尊妍,这个身后隐藏着他哥张大强身影的小女孩,看出了她纵然也有贪欲,但至少做得优雅、谦让。张丹欣和张灏欣倒很是平常,似乎看不到别人的贪婪和食物的好吃,只是像平时吃饭一样自然从容。这些无论谦让或从容,都是张小强所认可的。只是张尊祺……

    “尊祺,你这样不好吧?”发现了这一问题的张尊妍对张尊祺道,“你把好吃的都拨拉到你面前,你这是要独吞的节奏么?还让不让别人吃了?”

    “你们可以吃……”张尊祺并不脸红,也不羞涩,张开双臂道,“你们吃你们拿就行,我可没说不让你们吃啊。来,快吃!”说着,迅速拿起面前的一支烤串狠劲地撸着。

    “吃什么呀,”张丹欣在一旁道,“你看你就像护食似的,恨不能趴在面前的烤串上,我们怎么拿!”

    “没有啊,我趴着了么?”张尊祺身体后仰道。

    “你刚才那样了!”张丹欣道。

    “我们都看到了,你还不承认!”张尊妍道。张灏欣也眼巴巴看着张尊祺面前的烤串,迟疑一下伸过手去。唯有张尊元悠然自得地啃着一支鱼豆腐,仿佛没看到场间暗藏的争执行为,只在怡然享受着美食。张尊祺不再言语,只对着面前的烤串发起猛攻。

    “尊祺,”张小强不得不插嘴道,“你引起公愤了……把你面前的烤串放到桌子中间的盘子里……这样,大家才都能够到。”张尊祺无奈,嘟着嘴不情愿地抓起面前的烤串放入中间的盘子,然后迅速抓起两串,执在左右手中,开始两手轮流将烤串放入口中,各各扯下一块块肉,边笑道:“看,这是我发明的新吃法,左右开弓!”

    “是,”张尊妍道,“你这个方法的确不错……倘若你再这么左右开弓几下,桌子上的烤串就都迅速被开没了!也不怕撑死!”

    “我的肚子大!”张尊祺叫道。

    “都别争执了,快吃吧,”张小强道,“再不快吃,这桌上的串儿可就都被他左右开弓没了!”听到这话,于是大家闭了口,一齐向肉串伸出手去。张小强尴尬地发现,上烤串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吃烤串的速度。这帮小家伙的吃货潜力果然巨大。

    很快,串签在每个人的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张小强各各望去,果然发现张尊祺一侧的串签最多,倘若用数学得方式来表达,他吃的串签数量简直是张尊元的数量的十倍(小尊元只吃鱼豆腐,这个东西能当饱,吃五串她就饱了)。

    看到这种差距,张小强的心更加烦躁起来。他知道作为长辈,作为请客者,不应该有这种情绪,但他却有了,因为这种情绪里可能因血缘亲情的关系,而隐含了“哀其不争、怒其不醒”的意味。张小强知道那是什么,但即使说出口来,以孩子的年龄和从小娇惯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不能接受,所以他烦躁,所以他痛苦,以至愤怒起来。

第80章 没吃饱就结束了

    “张尊祺,”张小强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声,当然,他只是在感慨而已,并不能真地跟孩子生气,“你吃得可真不少啊!”

    随着他的话语,孩子们的眼光射向张尊祺,并射向他身侧的那堆串签山。然后孩子们又望望自己的串签山,各自感叹起来。比起张尊祺的“山”,他们的“山”可逊色多了。

    “你们都把签子向我这扔!”张尊祺看了看自己的签子,发现的确没有别人比自己的签子山更高,所以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只好耍赖,“张灏欣离我最近,他吃完了就向我这边扔!”

    “我没扔!”张灏欣叫道。

    这场面令张小强感到生气。因为在他心目中,或在他经过读过众多书积累的教育经验中,孩子需要培养一项最重要的品质,那就是坦承,而不能撒谎。谎言是可恶、可怕的东西,会使撒谎的人陷入公信危机,而失去别人的信任,这人差不多就完了,只能在世间流浪,无法建立踏实长久的事业。

    所以,张小强一再向女儿张尊元强调:做错了事不可怕,人就是在错误中成长的。关键要敢于承认错误,绝不能撒谎。犯错误后的坦承顶多会招致埋怨和可以接受的惩罚,但撒谎造成的信任缺失却是致命的。想要做大事,诚信是最根本的基础。

    张小强不仅教育自己的女儿如此,对于其他四个孩子也是如此。因此,他对谎言格外敏感,而对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谎言更为不齿,不坦承却顽固于谎言即是种堕落,已接近无法挽救的深渊的中下部。

    张小强不想自己带出来的“兵”是这种令人不齿的谎言顽固派。

    但是,张尊祺已经具有了向谎言顽固派的深渊滑下的倾向,对此,张小强感到痛心、厌恶、以及痛其不争的愤怒。事实上,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烦躁的张小强无意识地瞄着张尊祺,看到了他几乎所有行为,包括拨拉烤串、迅速出手和左右开弓。他并没见到张灏欣有将自己吃的串签扔到张尊祺一侧的行为,即使有,那也是无意的,不过一两根而已,是无关大局的。

    “张尊祺? ”张小强道? “你完全可以坦承,多吃了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又何必藏着掖着呢!”

    “是啊? 我多吃了也没事儿!”张尊祺摊手道,“所以我没说谎话? 灏欣这家伙就是向我这边扔了,另外? 老叔,你也有签子向我扔过来,还有她们!”张尊祺指着其他孩子嚷道。这话令张小强突然愤怒起来。

    “她们隔着你有十万八千里,她们怎么能扔向你!”张小强脸色铁青叫道,“至于我? 什么时候向你扔过签子?你这么说? 是怀疑我在陷害你么!还是故意跟你过不去?这么说吧,即使真有人不小心将签子混到你的串签山上,但那是无意的,也是极少数的? 完全不会改变你吃得最多的事实。”

    “你看,你也承认向我扔了吧?”张尊祺也叫道? “你一支,他一支不就多了么!我就说这些空签子不都是我的。”

    “我发誓我都看到你了……”张小强突然失去了理智,是因为他此刻看到了张尊祺背后的嫂子常明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所以愈加感到烦躁和愤怒,“你还他妈不承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要是我故意向你扔签子我就当场会死去!”

    “我也说了,要是我面前这些签子全都是我的,我也当场死去!”张尊祺大叫道。

    听到这些,张小强骤然沉默,张尊祺的话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来,将他浇得清清醒醒。“我怎么了?”张小强反省道,“我失心疯了?怎么能面对着孩子说出这番话来?这也太有失体面了!孩子们会怎么看我?当他们回家后告诉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父母们会如何看我?会不会认为我带孩子出去是有意糟蹋的?”

    想到这里,张小强感到深切地后悔,脊背后面冷汗直流。

    他也明白,他之所以清醒,也是因为他明确地看到:张尊祺这孩子没救了,已经滑入了谎言顽固这无底深渊的中底部,依靠自己仅每周一次的接触完全不可能改变他,这些个性已在他的灵魂深处扎根。

    见到张小强的愤怒,几个孩子沉默了,关切又恐惧地望着张小强,停止了吃串的动作,怔怔地望着他。而张尊祺倒没在意,并且当看到张小强的沉默后,仿佛感到自己已然战胜了老叔,于是继续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吃着串,左右开弓,眨眼间又将四五串烧烤消灭入肚。

    望着沉默而关切的孩子们,张小强强颜欢笑抬手道:“没事儿,大家继续吃,我……只是一时冲动……真得没事儿……真得……”孩子们缓缓伸出手去,沉默地吃着。

    当桌子上全部是空串签,而没有一粒食物时,张小强也完全失去了想问一问大家有没有吃饱的意兴,反正他没吃饱,但他却感到撑得有点恶心,于是挥挥手喊过服务员来结帐,然后挥手喊孩子们向店外出发。

    在出门的刹那,张小强还能听到张尊祺在后面独自抱怨着:“这饭吃的,都没吃饱就结束了。”张小强心底又泛起一阵阵恶心,但他并没说话,强忍着恶心向汽车走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不至理智泯灭而撞车,于是等车门一关,遂发动汽车缓缓启动而去。

    在路上,尽管车速平稳舒缓,张小强的心底却波澜起伏。他开始考虑每周将孩子带出来,既花费时间、又花费金钱、又花费情感,以求获得孩子向好的成长。但这真得有用么?在每一个景点,孩子们看得不是历史,也不是文物,也没有被历史上的那些大人物的事迹而感染,而只是嚷着好玩儿不好玩儿。

    好玩儿,则抢着上,几个孩子抢得昏天黑地、你哭我闹,让人忧烦;不好玩儿的话,即使你抱着有多大的试图教育他们的雄心,他们都会转身疾行而去,理都不理你,将你的一腔热血和一颗红心碾得粉碎,让你伤心失落。

    好吧,既然你不想长见识,那么就让你们几个好好相处,然后从相处中,从源自张小强的熏陶中哪怕稍微改变一点点你原生家庭中长期养成的不良习惯或品质,那也是好的。可是,从行为、吃饭、相处等各方面来看,并未取得任何效果。

    每个人,仍像原生家庭里每个父母的影子,是那么真实,那么倔强,那么强硬的存在着。想改变,除非打碎了重来。然而,无论打碎谁都是种犯罪。

    遗传的力量是可怕的;环境形成习惯的力量也是可怕的。张小强隐隐发现,自己不仅徒劳无功,而且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心肝肺。看来,带孩子出去长所谓得见识,简直是得不偿失的、近乎愚蠢的行为。

第81章 大男人哪能在家包饺子

    车厢里,孩子依旧在叽叽喳喳,张小强的心思所动依旧在循环往复,始终不能停止,一直在烧灼着他的内心、考较着他的良心、冲击着他的家族责任心。

    张尊祺,他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孩子呢?

    张小强承认,人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每个人都以自己的个性之花在这浊世上独妍,每个个体都值得尊重,哪怕是并不好看的花儿。

    然而,张小强极不甘心,在自己的家族内,自己一贯良善、老实的家族内,生出一朵毒花儿来。而此时的张尊祺,就是他心目中的毒花儿。

    世界那么大,有的是带毒的花儿,但张小强坚持认为,自己的家族内,因为有自己的带领,绝不能生出带毒的花儿。

    但要改变,则何其艰难。

    即使开着汽车,身后载着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载着五个鲜活的生命,尽管行驶在平直宽阔的公路上,张小强的思路已经跨越空间和时间,四处漫延。他不禁想起他每次去嫂子常明芬家看到的情景。嫂子家亦是不吵不说话,整天家里乱成一团。

    特别是嫂子一家人包饺子,全权由常明芬一人办理,其他人只能打打下手。只见她先两手开弓揉好面团,放在一旁备用。之后将肉切得细碎匀称,放入酱油腌制着。然后一张菜刀上下翻飞,将安排张大强洗完后的韭菜切得细细匀匀,并拌入肉馅。

    接下来她铺好面板,将面团揉成长条,快速切成小段,撒上面粉后用掌心摁匀,然后舞起幹面杖,令人眼花缭乱向一旁扔着饺碗儿,很快那饺碗儿摞成一堆。接下来,她放下幹面杖,左手执饺碗儿,右手执筷子,从盆中挑馅放入饺碗儿? 放下筷子随之双手一捏,再随手一扔,一只成形的饺子便跌落在盖垫上。

    一切做得干净利落? 又快又好。在她面前,二爷和二娘只有在盖垫上将包好的饺子摆正的份儿。

    “嫂子? 你咋这么厉害?在包饺子方面,你就是个天才!”张小强在一旁赞道。

    “我没结婚以前给人打工包过大半年的饺子? ”嫂子回答道? “这饺子的本事就是那时练成的……其实,我在那间饺子店里不算是最厉害的? 有的人一幹面杖能幹出十几张饺子皮儿来……这一点? 我就做不到。”

    “你已经很厉害了。”张小强道? “难道,我哥没跟你学上这一招儿么?”张小强说着,向在一旁抽烟的张大强望去。

    “他?”嫂子哼道,“他也就抽烟行!他还包饺子?……你难道不知道他?从小被你二娘二爷惯坏了? 你二爷二娘又格外勤快……估计你哥从小除了吃根本就没做过跟吃有关的活儿!……别说包饺子、蒸馒头了,我估计面条他都不会幹。”

    张小强听完这话低头想想? 嫂子这话没错,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堂哥张大强干过活儿,倒不是他不干? 而是当一旦插手,便会遭到二爷的鄙弃:“闪开!你看你做的活计,没个干活样儿,根本没那个架式……你看,你干得这是啥!切个白菜跟没切似的,剥棵葱就跟没剥似的……翻得啥地?猪拱的地都比你拿锹翻得好,闪开……你干来干去帮倒忙,还得我给你擦屁股……还不如我紧紧手脚的。”

    实际上,小时候的干活实际上是种玩耍,孩子没有干活的概念,只看到好奇便会模仿,以模仿大人干活为玩耍,当然不能一干就好。倘若予以宽容,日久天长之后,孩子便会玩大人的活计玩得越好,慢慢就会干活了。

    但二爷张祖昌从没给过堂哥张大强这种机会。而张大强就在这种满含讽刺鄙视的言语中渐渐长大。小时候不让干,随之只管玩耍,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对干活失去小时候的探索兴趣,于是干脆什么也不做了。

    直到张祖昌看到孩子大了,到了应该干活的年龄。这时候的张大强,对他爹要他干活的要求十分烦躁,呛道:“还用我干么?你紧紧手脚不就行了?”

    “你!”张祖昌愤怒,便高声嚷起他这一生的光荣事迹,“你都多大了,都十五、六了,还不干活儿……在这个家里,我爹死得早,你大爷又不在家……”

    “然后你十三岁就顶起把子来干活儿是吧?然后养活全家,全村没有一个人能赶上你能干的,是吧?”张大强续道,“你这一套说辞都说了多少遍了!简直磨得我的耳朵起茧子!既然你那么能干,你自己干得了,你让我干做啥!”

    “你!”张祖昌吼道,“老人都说‘树大自直’,你怎么就直不起来呢!”

    “好,我直,我现在就去直!”张大强叫道。于是他提起铁锹跨入院子里的菜园,发泄性、赌气式地狠狠地镢着菜园里的泥土,很快泥土乱飞,东一洼西一块,菜园里一片狼籍。

    “别他妈干了!”张祖昌在一旁叫道,“你这是干活儿啊?还是在霍霍!你给我滚开!爱上哪上哪儿!我不用你干活儿!”于是张大强仿佛得了赦,欢欢喜喜跨出院门,消失在胡同里,找伙伴们玩去了。

    张祖昌不知,好习惯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优秀也是需要以不断优秀的态度积累出来的,万万不能一蹴而就。对于张大强来说,他既未对小时候的张大强施以指导和训练,又未对长大后的张大强施以宽容。因此,小时候不需干,长大了嫌干不好,于是他给张大强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个废物!是什么也干不好的,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但张大强却不这么想,他听到常明芬对他不好的评价后,猛抽一口烟道:“你放屁啊!我只是不干而已,我要是干的话就是把好手!”

    “那来吧,包饺子吧,你这把好手。”常明芬停下手中的活计,对张大强道。

    “我……我是说干别的话儿,比如,像推土、翻地啥得,我可没说包饺子!”张大强道。

    “还好你不会包饺子,”常明芬讽道,“你要是真学会包饺子了,我都不屑吃!小强,你是没见你哥包的饺子,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包了个饺子,简直就像……一个面疙瘩!”

    说到此处,在一旁围观的张尊妍和张尊祺大笑起来,他们清晰地记得此事,这个事情被家里所有人惦记了几乎一辈子,逢包饺子便拿出来晒晒。但张大强并不尴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认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儿,一个大男人,哪能天天在家里包饺子呢!

第82章 孩子必须要救一救

    正因为家中有妈妈常明芬这把包饺子的好手,也有爷爷张祖昌这种干活的好手,十岁的张尊妍和六岁的张尊祺也不必参与任何活动。就像斩断了张大强小时候那两张好奇的翅膀一样,张祖昌也斩断了张尊妍和张尊祺的翅膀。

    可见,一个能干的妈妈、一个勤奋好心的爷爷到底有多么可怕,有他们的存在,一出手便能够毁掉两代人。

    不过,到底小孩子仍有好奇心,在这好奇心和玩耍心驱使下,小尊祺趁大家在对张大强攻击没有注意到他时,迅速出手,偷偷从案板上摸了一块面,转身捏在手里玩去了。这件秘事,别人都没发现,仅被张小强摄在眼中,但他并未声张,因为他鼓励孩子们玩耍,哪怕是浪费点东西,在他看来,跟孩子们玩得开心和玩出创意以促手促脑的发育相比,浪费点东西确实不算什么。

    他也知道,倘若他声张了,那一小块面团就会被二爷严厉地没收。所以,他保持着沉默。

    这时,嫂子常明芬和二爷张祖昌拿所有可以讽刺的言语将张大强“攻击”了一遍后,终于熄了火。张祖昌继续在盖垫上摆饺子,常明芬继续手指飞舞,啪啪啪地向盖垫上扔着饺子。这时,张祖昌抬头看去,张尊祺也正好转过身来,爷爷就看到了小孙子手中的面团。

    “你拿的是啥?”爷爷厉声问向张尊祺。张尊祺闻言一惊,赶紧将手放在背后,掩住了那只面团。

    “啥也没拿。”张尊祺道。

    “啥也没拿,鬼才相信!”张祖昌道,“我都看见了,别以为我快七十了,我眼睛好得很!把面团拿过来!”

    “我没拿!”张尊祺大叫道。张小强正在张尊祺背后,发现他将那面团放进了衣袖,粘在手臂上,然后向前举起手来,叉开十指叫道,“看,爷爷你冤枉人,我啥都没拿!”

    就在张祖昌表示无奈时,突见常明芬放下幹面杖,一把将身后的张尊祺拉近自己? 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祺!说实话? 你到底拿没拿?”

    看到这种刑讯逼供的手段用在一个六岁孩子身上的架式,张小强蓦然感到浑身发冷。不过他也清楚,对于常明芬或张祖昌来讲? 一根发丝般的利益也能放大为自己的生命? 更何况那是一只面团。他想劝但未敢劝。

    “没拿? 我就是没拿!”张尊祺高举着双手辩解着。

    “张尊祺,你敢撒谎!”常明芬说着,猛然掰下他的左胳膊,然后从他的手臂上撕下一根面条,大叫道? “你没拿?那这是什么?小小年龄就不学好? 还敢对大人撒谎!”

    张小强此时才明白张尊祺习惯撒谎的原因:倘若不撒谎,那么一旦抄出面团,以妈妈和爷爷爱食物如命的个性? 他一定会面临他们劈头盖脸的批评,并施以拳脚相加的惩罚(爷爷当然舍不得打,但妈妈和爸爸可不管这个);倘若撒谎? 或许就能骗过父母奶爷,那便没罪了,便能逃脱惩罚。照此经验推论,我为什么不撒谎呢?撒谎最起码有半数的机会能够逃脱惩罚。

    “什么不能玩儿,”张祖昌见到被抄没后的面条叫道,“你偏偏玩儿面团儿!面是能玩儿的么!我说多少遍你们才能明白?‘吃了不疼瞎了疼’,不经过饥荒人饿就是不行,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别说面了,就是树皮也吃不上……依我说,就该让你们经历经历人饿……”

    “说,你为什么拿面团儿?”常明芬继续逼问道。

    “不是我拿的!”张尊祺叫道。

    “面在你手中,不是你拿的,那是谁拿的?”

    “是我姐姐!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她拿了面团缠在我的手上的!”张尊祺叫道。听到这些,张小强蓦然感到心寒。他深深叹口气,没有声张。

    “我啥时候拿面团,然后还缠在你的手上了……难道我吃饱了撑的。”张尊妍委屈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你拿的。”张尊祺叫道。

    常明芬气急,反身推开张尊祺,将张尊妍拉到怀里,向她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大叫道:“谁让你拿面团儿了?”

    “我没拿面团儿!”张尊妍大哭道。

    “你们都撒谎!”常明芬叫道。

    张小强更加心寒,内含冰冷地望望这悲哀可怜的一家人,然后偷偷瞧向张尊祺,然而令他更心寒的是,张尊祺躲在一个角落里,正幸灾乐祸地望着姐姐,眼睛里闪动着得意的光芒:怎么样?还是我聪明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这话的确不错。因穷而生自私自利、万般吝啬之心,因自私自利和吝啬又会使人更穷。这万般循环始终逃不出一个“困”字。

    那只面团早已被揉得黢黑,已然不能食用了,当然令常明芬心疼。心疼之下必然要发泄,必须要以儆效尤,必定要惩罚一下当事人。然而明知是张尊祺犯错,却舍不得打,只好拿张尊妍出气。可见,自私自利又具男尊女卑陋习的长辈竟能做出多么可怕而荒唐的事。

    此举久之,会令张尊妍更自卑、更懦弱;会令张尊祺更自我、更嚣张。

    一阵忙碌、一个插曲、一番吵闹后,饺子终于下到锅里,不一会儿的功夫,热腾腾的饺子被端上桌面。只因是约请了张小强来家吃饭,所以除了饺子之外,应当更加丰盛一些,于是常明芬喊张大强切了一盘蒜拌猪头肉。常明芬开始招呼张小强入座。

    “尊妍呢?”张小强看大家坐定后,也欲入座,但环视四周,发现张尊妍并不在座。而张尊祺早已上桌,开始拿起筷子挑拣着盘子里的猪头肉。

    “别管她!”常明芬道,“看样子不饿,要饿了早凑过来了。”

    张小强再度心寒。他知道,刚才无辜挨了母亲结结实实的两巴掌后,张尊妍即使再懦弱、再认命也会感到委屈,于是大哭着跑进了她们屋子里,大概现在仍没转回正常的情绪来。或者,要个面子,想让别人去喊她。

    “我去喊她吧。”张小强道,于是转身而去。在走出屋外的刹那,他突然听到嫂子劝勉张尊祺的声音:“快点儿,你个傻蛋!挑那有瘦肉的片片吃,那样儿的才好吃,快吃,一会儿你姐就来了!”

    张小强又开始心寒起来,他加快了脚步,想赶快将张尊妍喊出来,然后快点到热腾腾的饺子桌前吃带着瘦肉的猪头肉。

    坐在桌子上,看着旁若无人对着饺子和猪头肉大吃大嚼的张尊祺,张小强突然没了胃口,觉得饺子不香,猪头肉也不香。他只是想:这样儿的一个张尊祺,还能挽救么?我该进行挽救么?

    后来,张小强坚定了自己的内心:不管怎样,这个大家庭里的长辈是没救了,但孩子们还小,必须要救一救。

第83章 难以消化的饺子

    吃完这顿似乎很难消化的饺子后,张小强感到很疲惫,他起身告别,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家去。

    时间不早了,一弯残月欲坠林梢,母亲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透过玻璃窗,看到她一个人正坐在高椅上吞云吐雾,来他玩的筋头碎脑们应该都回家了。张小强心情沉重,毫无睡意,便踱到他娘屋子里。

    “咋还没睡?”张小强有一搭没一搭言道。

    “就要睡了,”他娘李芹儿道,“抽袋烟、喝点水就睡……你去你嫂子家吃的饺子咋样啊?”

    “饺子是肉馅的,味道不错,”张小强叹道,“就是有点难以消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娘问,“难道饺子没煮熟?还是你胃口不好?”

    “我能胃口不好?就着咸菜条我都能吃下一头猪!”张小强睁大眼睛道,“我是说……呃……哎呀,这怎么说才好呢……你说?你整天做饭太多吃不了从而只好剩下的面条一垛一碗的,给杏花姐家的狗吃了就吃了,也从来没见你心疼过……所以,你能理解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个生面团儿而打一顿孩子、然后再吵一顿架这种事情的发生么?”

    “放啥屁!”他娘叫道,“谁做饭剩下的面条一垛一碗的了?是,有时候是剩下,但是,谁让你们不多吃的!”

    听到这反驳的话,这千篇一律的辩解的话,张小强心头蓦然升起一种无处逃遁、无法生存的逃避和人生厌恶感。是的,这世界上是有喜欢护短的人,或许那是曾经辉煌一时的人物们的对维持尊严与保持声誉的韧性坚持。但是像他娘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绝不反省认识自己是否有错误之处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就是他娘。

    他不明白,人,怎么能……到这种地步?天天一塑料袋一塑料袋剩菜剩饭悬挂在大门的左侧墙壁上,而且为了方便悬挂,他爸爸张祖华还贴心地在那面墙上楔了一根钉子,天天如此,等待着勤快的崔杏花表姐来拿喂狗,而她怎么就不能正视这种事实呢?

    她所给的理由很充分:你们真是没经历过饥荒人饿啊,要是那时候饥荒人饿的一个人突然见到今天摆在你面前的这些面条,别说这些了,就是再下两锅他也能一个人吃光啊!那个时候的人啊,真是饿疯了啊!

    但张小强觉得,她忽略了一个很致命的事实:现在不是饥荒,而且几乎可以天天食鱼吃肉,肚子里的油早就满了,三顿不吃甚至都无关饥饿,哪能顿顿享受得了那么多炝锅面条呢?

    因此张小强说:“那不能直接撑死!”

    “你就是没经过人饿!”李芹儿坚持道。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死循环:我是做饭的,也是经过最严重的饥荒人饿的? 因此最怕人吃不饱? 所以我多做,让你们多吃点儿。你们不多吃,所以剩下了。面条这东西你懂得? 第二顿儿就成烂面条了? 那只好给狗吃了。既然上顿儿吃得少? 这顿就再多做些,让你们多吃点儿,结果你们又不多吃!你们就是没经过饥荒人饿的人,那时候的人们能吃十五碗,你们咋就吃这么少呢?唉!家有千口? 最难煞做饭的人啊!

    所以? 你不吃是你的错,我做饭做得多是对的。我来做饭,却天天被吃饭的人埋怨? 这个世上还有天理么!

    所以,张小强觉得没天理,觉得无处逃遁、无法生存? 有种想干脆掐死自己的信仰。

    看着理直气壮、吞云吐雾、满脸委屈的母亲,张小强很想上前掐断她的烟头,然后猛拉她到院子里,扯着她到那面楔着钉子的墙壁前,看看尚在月光下悬挂着的两袋杏花表姐尚未拿走的满满的剩菜剩饭,然后质问她挂在面前的两袋剩饭难道不是最终给狗吃的么?后来一想算了,何必呢!天色不早了,夜深人静,以自己的冲动一定会起大声,起大声就会有吵闹,吵醒邻人就不好了,保有公德心是次要的,而传出去自己是个不孝子那就不好了。

    被你质问的那个人毕竟是生你养你的母亲,毕竟风里来雨里去,供你吃饭穿衣、供你上大学,因为无比艰苦从而罹患上了可怕的类风湿。至少,经过他娘万般宣传,她在邻人的印象中至少是这样的。因此,你不报恩也就罢了,还半夜三更拉着一个患深度类风湿的老太太去看一堆发溲发臭的狗食儿,请问还有天理么!

    因此,张小强不想吵,况且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受的打击太多,感到身心俱疲,也没有力气去吵,于是说:“我错了,作为一个吃饭的人来讲,对做饭的人抱有埋怨是完全不应该的……那咱就不提这茬儿,咱提点儿别的?”

    “哼!”他娘冷哼道,“从小到大,我天天光着屁股拨拉你,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你呀,天生就是个火爆将军,一言不合脾胃你就胡乱炸刺儿!”

    “好,是我炸刺儿!”张小强制止道,“是我炸刺儿!我现在我就把这炸起的刺儿捋平它,好了吧?……从现在开始,不谈炸刺儿,来谈谈为什么我吃了一顿好吃的饺子却难以消化的事儿,ok?”

    张小强伸出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其他三指刺向天空,对着他娘的眼前比划道。

    “那为什么你难以消化,”他娘道,“听你这话,是话里有话啊。”

    “可不是,”张小强尽量以轻松的语气应道,据说轻松的语气能够欺骗自己的神经,能让自己疲惫的身体和紧张的精神都能轻松下来,当他轻松了语气后,果然感觉仿佛抖落了身上的一些泥土,同时被自己的小幽默打动了一把,感到状态跟之前不太一样了,“这难以消化,并不是指我得胃口不好……而是指,你尽管天天山珍海味,但是你却生在一个‘不吵架不说话’的环境里,请问你还能好好消化么?”

    “不能!”他娘肯定道,“吵架就让人生气……俗话说‘气煞人、气杀人’,生气是能杀人的……人都快死了,还能消化么?……可是,你去人家家里吃饺子,你跟人家生什么气?难道你跟人吵架了?”

    “没有,”张小强道,“面对做饭的人,你都不能对她施以埋怨,更何况是跟人吵架了,那岂不是犯罪!”

    “那到底咋了?”他娘将身体靠前,追问着。

第84章 新房是座丰碑、是种象征

    “呃……”张小强迟疑道,“还是不说了,简直无从说起……想想看,倒像是些鸡毛蒜皮。”他知道,这些事情要是说了,他娘一定不懂,反而第二天就会被她反映到嫂子常明芬那里去,以她以老为尊、居高临下的态度批评常明芬做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要那样的话,常明芬会对自己有啥看法呢?

    “你看,我想听了你又不说了,”他娘李芹儿道,“既然你不说了,那我就跟你谈谈正事儿。”张小强突然发笑。

    “娘,你还有正事儿,”张小强道,“因为你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然后省高官听到这个情况后十分心痛,决定要来看望看望你么?然后让我们帮你做好迎接书记来访的各项准备?说吧,都需要准备些啥?”

    “你看,跟你拉正呱儿你又打叉!”他娘道,“我要是省委里有亲戚,我能嫁到你爸爸这个破家里受气?我是说……你天天上班上傻了,也不跟人接触,你也不在咱村里四处转转……你看看咱村里,人家这个盖房、那个盖屋的,你为什么不盖房盖屋呢?要知道,咱们村早晚要搬迁,那些比咱消息灵通的人早就行动开了,又盖房子又砌墙,就差把村里的胡同和大街都占用了!而你呢?却连一个砖毛儿也没动一棵,咱后面的老屋眼看就塌烂了,你也不围置围置。”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张小强便委屈伤心起来:“盖房?我听说胡乱抓把西北风和东南云,然后吹口仙气就能把房子盖起来是吧?你也听说过?”

    “你听听,你听听,”他娘道,“跟你说正事儿吧,你非得跟旁人扯淡放屁!要是能用西北风和东南云能盖起房来,我屑用你!”

    “哦!原来不能!”张小强低沉道? “我还以为能呢!……这么说吧,我的亲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你类风湿一个月药费花四千? 还时不时的去医院从膝盖里往外抽抽水,而家里五口人过日子? 却只有我和吴清韦在外受尽老板和客户的百般磨难挣个小钱儿过小日子,我到底上哪去弄那么多钱盖房子置地?难道要我去抢么?”

    “抢钱那是犯罪? 以为我不知道么!”他娘叫道,“谁让你去抢银行了,一旦抓住枪毙了个屁的一切就都完了……我是说你没钱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俗话说‘只有盖房儿还旧账? 没有攒钱盖新房儿’? 你的豁出去敢欠账才行……找找你亲戚朋友、同事? 先借钱盖房,然后再赚钱还账? 这样你才能盖起新房来……”

    “实话对你说吧,我们结婚时欠下的账还没还清呢,一屁股还有半屁股没还上!”张小强颓废道? “难道,你又让我们去借钱欠账?”

    “那怕什么?”他娘道,“你上面还有我们老两口顶着呢!……说来你也许不信,我和你爸爸过了一辈子,钱财物质啥的都没攒下? 却攒下了一些情分……我和你爸爸的老实、良善、踏实是有目共睹的? 你去咱村一些门户去借钱时,他们一定会放心给你的,用了之后,即使没有那么快还上,有我们在,他们也不好意思要上门来!”

    听到这话,张小强沉默,在脑子里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父母,但他心里终究不能踏实。

    “我掂量了掂量,”张小强道,“你说这些话也算属实……别的不说,就说这三、四十年究竟有多少人来咱家蹭过烟、蹭过水,把孩子向咱家一扔去种地,咱们家俨然成了庄乡爷们的放心单位……那么,向他们借个钱,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但你别忘了,跟咱来往的可都是穷光蛋啊……我也套个俗语儿,‘梧桐树上才能引凤凰,枣树杈子上只能引野鸡’啊!……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能走进他们家门,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可能会给你,但即使给你,也只是够打两壶酒的小钱儿!是不堪大用的!……我看,还是用东南云和西北风盖房吧!”

    “哎呀!你这个孩子啊!永远不能跟我拉正呱儿啊!”他娘李芹儿叹道,“哎呀!我也不管了,你爱咋得咋得吧!我要睡觉了,再不替古人担忧了……就像今晚似的,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唾沫,早知这样,我何不留点儿唾沫暖暖我那心呢?……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做饭呐!”

    “做点简单的就行,多下点面条儿,”张大强正色道,“就不用太过费事非要做什么大鱼大肉的!”

    “滚你妈逼!”

    母亲李芹儿去睡了。张小强还呆在那里没动,脑子飞速地旋转着,心底仿佛开了锅,剧烈地沸腾着。他娘的一番话的确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尽管调皮也好、抗拒也罢,但有一项事实他娘是对的,大概全村除了自己之外,别人都盖好新房了,他曾见过村里的大街小巷,除非是必不可少的胡同和街道,的确被人们用水泥、砖块堵了个严严实实,占为自己的房屋和土地。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呢?房子到底盖不盖呢?

    盖,没钱盖;不盖,则真要搬迁了或许就会损失一笔大钱。对张小强来说,他当然倾向于盖,其实盖房这个想法他早就考虑了,只是迫于没钱,而有意忽略了这个想法,但他的心底一直在长草。如今让他娘李芹儿一番话,如同一颗火星落在他心底萧索浓密的荒草上,又点燃了他心中的烈火。而且这些火与之前的火不同,这是眼看就要拆迁所带来的具有压迫性的火焰。

    倘若真因为没钱而错过盖房,从而错过拆迁补偿,那么落在别人眼中,就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没脑子、目光短浅、懒惰和懦弱。这对于一个文化人来说,是不可忍的。而看着别人大把收着拆迁后的赔偿钱,自己是不是懊恼到想死了算了。

    想到这里,张小强觉得房子得要盖了,并坚定了决心:这房子一定得盖,即使不拆迁,这房子也得盖,尽管村子里不允许盖。盖好后的房子并不单单是座房子,也是一座丰碑,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也表明着他的态度和决心,也在向世人证明,他是可以顶着压力,有能力盖起新房子的。

第85章 赔偿五百块砖吧

    当决定之后,张小强那晚心潮澎湃、一夜未眠,第二天向早起的吴清韦宣布了这个在他看来既伟大又令人震撼的决定。

    “好,”吴清韦道,“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有什么我需要帮忙的,你吱一声就行。”话不多,但是实心的,所以当她说完后,张小强的心头感到温暖,一股热血在身体里滚烫流动,一夜未眠的疲惫一扫而光,他不禁抱了抱她,又亲了亲她,刹那间呼吸竟急促起来。

    “需要我此刻宽衣解带么?”吴清韦笑道,因为此刻心贴着心,她感到了他剧烈的心跳。

    “不了,”张小强一怔,然后笑道,“还要上班呢……你这个班儿,我到晚上再加。”吴清韦笑,欲要离开他的怀抱去收拾床铺,然而张小强又抱紧了她。

    “古语说,‘家有良母,其子不逆;家有贤妻,其夫不奸’,你就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妻子,有你在,我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像是个真男人!”张小强望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听到这些话,吴清韦蓦然软了下来,倚靠在张小强怀里,仿佛一只柔顺的猫咪,“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她喃喃道。

    “我也要抱抱。”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悦耳稚嫩的童声,他们回头望去,发现女儿张尊元已然醒来,向他们伸着柔嫩的小手要抱抱。吴清韦忙笑着转过身去,抱起了张尊元,温柔地亲吻她。

    此时此刻,张小强心潮起伏,再次想到之前的蒙古包,想象着自己和吴清韦带着孩子去向一片辽阔安静的所在,过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他忽然感到自己浑身充满力量,“房子一定要盖!”他想到,“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了。”

    正因为之前有过盖房、结婚的策划、实施经验,张小强对本次盖房并不担心,而本次盖房唯一的问题,便是缺钱。半个月后? 张小强将他和吴清韦刚刚发下的工资聚敛起来? 然后通过他和吴清韦分别从公司里借了一部分钱? 再找到表哥借了一部分钱? 在张占朋的帮助下? 开始找人盖房子。

    张占朋建议他不要单纯翻修那座老旧的土房子,而是除了旧房翻新之外? 还要在偌大的院子里另起一座新房,这座新房当然不只是为居住而建造? 而是为以后拆迁而建筑,所以必须宽阔而且长远? 为图建筑上的轻快,宜用大砖砌造? 用楼板封顶。

    张小强采纳了他的建议。

    要知道,因为周边工业园的发展? 面临拆迁的诱惑,人们疯狂地建房占地,使整个张家村的建房管理混乱不堪。所以为了刹住这股不正之风? 村领导决定不再允许建新房。所以,本次盖房实质上是顶着风盖? 必须要快速进行,要在村里领导未发现之前盖好。

    在这种背景下,张小强的建房计划开始实施了。

    第一天,张小强找了一辆小型挖掘机,将院子里的杂树和近乎倒塌的偏房、围墙统统夷平,铺垫整齐。在小型挖掘机工作时,居住在他旧房子东南侧的张寿堂和他老婆,还有一直呆在家里的小儿子张金明出来张望着。张寿堂时不时过来跟张小强聊几句,不时地指指点点,谈论着自己的各项见解。张小强随意地应和着他,时不时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种不甘和不悦。

    张小强明白,张寿堂这人狂妄、好斗、善妒,是见不得别人好的。他以为唯有自己才可以强人一等,倘若别人超过他,那是不合理的。更甚者,自从他的小儿子张金明十几岁时玩枪被打碎了一只眼睛后,便一直在家,从未出去干过活,如今已然二十八岁,既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从而成了张寿堂的心病。

    所以,张寿堂很焦灼、很不甘、很愤怒,并因此更加嚣张,更加张狂,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认为自己有足够可以豁出去的理由。他看到昔日曾被自己欺负得屁都不敢放、似乎在张祖华这个脓包地带领下根本不可能有好发展的张小强却先是考上了大学,然后找到了工作,之后又盖新房、结婚、生孩子,张寿堂就更觉得不合理,于是更焦灼、更不甘、更愤怒。

    然而,今天令他更加焦灼的发现,张小强又要盖新房了。所以,一大早上,当他看到一台挖掘机在自己的房屋一侧隆隆作响,心上便觉得烦躁,只好出来看看。看到是张小强,他先是吃了一惊,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他于是感到愤怒,感到憋屈,感到了强烈的不公。

    凭什么张祖华那个熊包的儿子就能上大学、找工作、盖新房、娶媳妇,而我的儿子就不行呢!而且还他妈损失了一只眼睛!张寿堂因此心底升起了浓烈的、仇恨的火焰,这火焰让他很是难受。

    但面对在外面工作、似乎未来还有更好发展的张小强,他憋着劲拢了拢自己心头的火焰。毕竟以前是邻居,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于是上前跟张小强答言,并对着屋场和挖掘机指指点点,充分显示着自己各方面的经验和能力,时不时挖苦着什么。

    “哎,就当啥都没听见,或者,就当是听见有人在放狗屁就成了。”因为有张寿堂在身边,令张小强感到忐忑和不安,总觉得离一只围绕着他嗡嗡转圈的苍蝇很近,于是在心底里暗骂着那只苍蝇以示自我安慰。

    当然,他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的表情,反而微微笑着点头,仿佛面前正站着位良师益友。但他知道,面前的这位“良师益友”就像颗炮仗,说不定随时都会炸开,炸得人手足无措、炸得人莫名其妙。

    时近晌午,连续工作了三个钟头后,整座残破不堪、杂草丛生、花树凌乱的院子被整成了一片平地,远望去,仿佛一片没有飞机的飞机场。这令张小强很满意,他内心在不断感叹着现代化机械力量的同时,将工钱付给了那位挖掘机机主,另外,还附带送了他一盒烟卷。挖掘机机主千恩万谢。

    按照计划,明天要安排建筑工人上场,首先在院子中间开挖基槽,铺石灰、打夯、挂线,然后开始用小砖砌地基,用大砖块砌墙盖新房。那么今天,就需要拉来一车红砖。张小强给拉砖人打电话,对方跟他约好,下午一点半,他就能到达张家村屋场。

    下午一点时,张小强便到达旧屋场,看时间还早,便打开旧屋的木门,进去收拾旧屋子,以便下一步进行翻修。不知不觉,迁到新房子已经六年,因此旧屋子里很乱,无比破败,蜘蛛网遍处都是,灰尘满屋,地面上到处都是老鼠的盗洞。

    看到这样的屋子,让人生出无处下手收拾的感觉。张小强对这种时过境迁深深感慨了一番后,开始下手整理。整理的过程缓慢而有挑战性,让张小强沉浸在其中忘了时间。

    忽然,张小强听到外面传来叫声,听那语气里有**裸的威胁和理直气壮的责难,张小强的心蓦然一凉,暗道不该来的果然来了。那个施加威胁和责难的人,正是张寿堂。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到现在仍然在张小强的睡梦里出现,使他惊醒。所以他知道,疯狗又开始乱咬人了。

    而另一种语气显得低三下四,一半是告饶,一半是致歉。但告饶和赔礼道歉显然没用,他的柔风细雨早被张寿堂的雷霆暴雨淹没了。不用问,那人肯定是可怜的拉砖人。

    张小强皱皱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闭眼仔细听着,终于听明白了:是张寿堂认为,拉砖的满载重车经过我家门前是不可以的,这样会毁了我辛辛苦苦埋在自家门前下的下水道水泥管子。好,你没经过我的同意你就过来了,是谁那么大胆让你过来的,既然你过来了,开着这么重的车,那埋在地下面的管子一定被压塌了,即使不被压塌也会被压裂了……这么着吧,你留下五百块儿砖作为压坏我辛辛苦苦埋下的下水道水泥管子的赔偿吧……那可是水泥管子,不是烂塑料管子。

    一块砖两毛多钱,五百块砖就是一百多块钱,要是赔偿了那今天就白干了,白白挥洒了血和汗。因此拉砖人苦苦哀求着,不敢理直气壮地分辩,更不敢出手还击。毕竟在人家地头上,强龙难压地头蛇嘛!

    可拉砖人越是软弱,张寿堂越是嚣张,直接指着拉砖人的鼻子吼道:“你狗日的赶快给我卸五百块砖!趁我没改变主意以前!要是再不听话,我不仅留下所有的红砖,我还要留下你的汽车!你也别走了,到我家跟我好好地喝一壶吧!”

    “好好的喝一壶”并不是好话,那意思是我要好好地搞你一顿,够你受得!

    听罢此言,张小强义愤填膺,他在想:这他妈还有没有天理了!好好的一个世界,怎么被某些狗日的搞成了清朝末年的时节。想到这里,张小强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走出去。他也必须走出去。因为他知道张寿堂实际上劫的不是拉砖人的砖,而是在破坏他的计划。另外,为自己拉砖,砖路也是自己给拉砖人指定的,自己要是不出头,自己还能算是个人么!

    于是张小强扔下手中的破旧材料,昂头挺胸走了出来,直接走到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的拉砖人和嚣张跋扈的张寿堂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张小强低沉问。他的脸色铁青,强力抑制住自己瑟瑟发拌的一颗心。

    拉砖人转过头来,蓦然看到了张小强,见到他,仿佛见到“救星”来了一般,拉砖人慌忙跑过来,拉住了张小强的手急切说道:“呃……你的砖我给拉来了……没想到……那个人说我压坏了他的管子,非要让我赔他五百块砖……我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一天才能挣几块砖钱,我要是赔了他,恐怕我这几天都得喝西北风了……现在,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小强相信,拉砖人说得没错,他肯定会有想死的心,对此张小强有深切的体会,当你面对一个极度不讲理、而且也跟他根本讲不过理的人,还非得要跟他讲理才能解决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对谁来说都想还不如干脆死去。

    更何况,现在张小强自身也有想死的一颗心。不仅是因为愤怒,而且也因为世事人情的极端荒谬。

    要知道,倘若掉换个位置,张寿堂是盖房者,他是张寿堂,那么他会欢迎拉砖人走自己的门前,并竭力支持盖房者,让他在面临着村子里不让盖房的压力前,尽量帮助他排除掉其他让他费心的事情,从而让他安心地建房。

    所以他万万想不到:都是一个肩膀挑一个头的人,之间的区别咋就那么大呢!

    真是令人百思不其解的荒谬!

    所以看到惊慌失措的拉砖人,张小强的心底涌起强烈的同情,并升起了决然扛起一切的豪迈,于是他稳稳地站定,然后拍打着拉砖人的双手安慰道:“砖是我让你拉的,路是我让你走的,所以这里没你事儿,你卸你的砖就行,有什么事情我来搞定……你去卸砖吧,就卸在那儿!”说着,张小强指了指张寿堂山墙正中间的墙根处。

    拉砖人听后信心大增,松了张小强的手,很快将之前佝偻的身体挺直,不再理会张寿堂到底会怎么做,径直走到自己的砖车旁,然后打开后厢盖,跳上汽车,开始卸砖。张寿堂冷冷地望着拉砖人,沉声道:“你敢!”

    “叔,你到底怎么回事?”张小强看着再次不敢动的拉砖人,沉声低吼道。

    “这个拉砖的竟然不经过我的同意,擅自走我的门前,把我埋设的下水管道都给压烂了!”张寿堂叫道。还好,他并没直接剑指张小强,看来,应该对他有几分忌惮。毕竟张小强是在外工作的人,他的背景是摸不清楚的,就像他张寿堂一样,只不过在外收个酒瓶子,却可借着村里人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的方便,满口吹嘘自己认识整个市里所有的黑社会。

    张寿堂当然不知道张小强在外面干些什么,所以他摸不清张小强到底认不认识黑社会。反正,一切小心为妙才是。

    “不可能吧,叔,”张小强走上前,沿着张寿堂门前阴沟伸向得那片平地查看着,并没看到有任何下陷的地方,“看来你干的活儿很扎实……你看,这地方连个小凹陷都没有,底下的水泥管子怎么会破裂呢!”

    张小强望着张寿堂,看到他刚要进行反驳,随即补充道:“当然,如果真要压塌了你的水泥管子,那么我答应你,到时候我会亲自刨开地面,然后去买最好的水泥管子,然后帮你替换它……叔,你看咋样?”

第86章 天啊,你杀了我吧!

    听到张小强这些话,张寿堂怔了怔,看来,似乎再没有什么借口来发飙了。然后他转过头,面向拉砖人,狠狠道:“小心点儿,别卸偏了砖,落下来砸坏了我的山墙呵……真要是那样,那你就别走了,留下来跟我好好地喝一壶吧。”

    说完,他一挥手,将他的老婆和小儿子张金明唤回了家中,咔嚓一声关上了院门。张小强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脊背后面冷汗直流,假装镇定转身望着拉砖人卸砖。

    “你们村民风不善啊,”拉砖人边卸砖边对张小强叹道,“邻居家盖房他也好意思拦七挡八的……是不是你们村人都这样?”

    “当然不是,”听到拉砖人的话后,张小强有种被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的感觉,就是因为村子里有张寿堂这种人的存在,将村子整体的精神文明都拉到了低水平,他忙辩解道,“只是我们村这张大蚊帐里,不知怎么进了一只苍蝇而已……我相信,每个村子应该都有这种苍蝇。”

    “说得是。”拉砖人应道。尽管累得气喘吁吁,他仍然余悸未消,继续叹道,“哎!刚才被吓傻了……看那个架式,他要跟我拼命似的……我本来做好了赔偿五百块砖头儿的打算了,哎,就当掉钱了,算是好几天白干了……拉这么多年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狗玩意儿!”

    “是啊,”张小强附和道,“即使碰上这种狗玩意儿,你还得忍着,在外村里人生地不熟的,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总不能豁出去既丢了芝麻、又赔了西瓜吧……干你们这行不容易!”

    “何止不容易!”听到张小强这番话,拉砖人显然得到了共鸣,“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就这种活儿,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卸一天砖累得都找不着自己的胳膊? 晚上回去连性生活也不愿意过……说白了,我们这种人,就是在拿命换钱……等哪天干不动了,哪天算完!还落一身伤痛的毛病……呃? 兄弟呀? 看你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你应该是有学问的人? 你是干啥的?”

    “程序员? 电脑方面的……”张小强道? “另外,我得给你叫叔。”

    “哎呀!”拉砖人叫道,“你可是高科技人才啊!比我们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兄弟呀? 你有前途啊!”听完这话,张小强自嘲地摇摇头,心底里叹息着:唉? 哪个行业都一样啊,既有头? 就会有尾……可惜的是? 我的才华和经历根本撑不起当头的资格啊。

    “凑合混吧!”张小强道。

    “你还凑合混?”拉砖人叫道? “那我们不是白活了!”

    闲谈中? 砖慢慢卸完,张小强递过烟卷,拉砖人忙扑打全身的灰尘,然后诚惶诚恐地接过叼在嘴上,打好汽车厢板,示意张小强点数,张小强看都没看,将之前谈好的钱数递到拉砖人手上:“不用点,我相信你。”

    的确,拉砖人干得是长期的买卖,又身处异乡,怎么会因为几块砖头为自己惹事,甚至自决财路呢。看拉砖人的面相,便知其并非刁蛮之人,这种人只会给多,不会给少。

    拉砖人笑容满面,点头接过钱币,显然,他对张小强的信任很是感激。“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拉砖人道,“不仅回护着我们,而且不会斤斤计较……要是买我们砖的人都像你就好了。”

    “只是乞求所有的人不像我们村这个狗玩意儿就好。”张小强望望张寿堂紧闭的大门,开口笑道。拉砖人也笑,笑罢欲走。

    在上车前,拉砖人下意识望望张寿堂家的大铁门道:“胡同太窄,向前不能走,我得退回去,可……又得经过他家门口了,有可能压断他家的管子?”

    张小强笑笑道:“快走吧,没事,有我呢,你上车尽管走,一溜烟儿就下去了……难道那个狗玩意儿真不是个玩意儿,他会驾车追上揍你?”拉砖人笑,上车关门,启动了汽车,缓缓向后倒去,经过张寿堂门前时,下意识地望了望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几声沉闷狂戾的狗吠声从门缝里传出来,令拉砖人一片忙乱,好不容易倒出张寿堂胡同前的那片扇形平地,转过车头一溜烟走了。

    看到拉砖车消失于粉瓦白墙之后,声音也湮灭在时空距离之外,张小强望望张寿堂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就像跟鬼子打仗似的,我真是操了!”张小强暗道。

    回到家后,张小强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缓过劲来。“这才是盖房的第一天,便遭到了阻挠……妈的,没想到这阻挠不是村里来人实行的,反而是俗话里‘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阻挠的……而根据计划看,盖房只怕要持续大半个月,倘若那个狗玩意儿天天来阻挠,那可如何是好!”张小强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想道,“是谁说的那话来?‘对同志要亲,对敌人要显得更亲’,千万不能激化矛盾,一旦和他开动了武力,恐怕这房子就盖不成了……嗯,用点小贿赂跟他拉拉关系吧。”

    想到这里,张小强打定了主意。休息片刻后,他起身走出家门去向胡同口的小超市,从超市里搬了一箱杂牌酒,然后心情沉重地来到张寿堂门前,从门洞里伸手入内拉开门栓,在剧烈的狗叫声中,迎着从屋子里冲出来的张寿堂,微笑着将那箱酒递到他的面前。

    “你这是干啥!”张寿堂问,然而那狗叫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只见他恼怒地与张小强擦身而过,向拴在南墙下的那条大狼狗吼着,“别叫!别他妈叫了,你再叫……”说着,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棒向狗砸去,正中其腰,狗尖锐地叫了一声,委屈地呜咽起来,狗叫声暂时息了。

    “叔,给你买了一箱酒,是我孝敬你的,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请你务必收下……”张小强将酒推向张寿堂,抬头笑道。

    “不,我不要,我早就戒酒了……”张寿堂推辞着,此时剧烈的狗叫声再度响起来,令人心烦意乱,张小强不再理会张寿堂的推辞,将那箱酒强硬地推到张寿堂情里,然后转身离开。

    张小强离开后,狗叫声终于息了。“妈的,狗就是这样,即使你给它家送酒,它也会以为你是去压塌它家管子的。”张小强回头望望,心中暗道。

    此时的张寿堂抱着那箱酒回到屋子里,放在桌子边,然后坐了下来,对着他老婆和小儿子张金明笑道:“哼,没想到张小强这个家伙还懂点人事儿,还给送了一箱酒来。”说着,他转眼向那箱酒望去,之后脸色剧变。

    “妈的,”张寿堂叫道,“我当是什么好酒呢!原来是狗日的杂牌酒,这一箱也他娘的不过四十元!”

    “行啊,”他老婆在一旁劝道,“人家送酒,这说明人家小强将你看在眼里,这就够看的了……如若不然,人家平白无故的为啥送你酒,往后你就收收你的脾气吧,都是邻居百家的,怎么能不让人家拉砖过车呢!”

    “不行!”张寿堂怒道,“送我这种破酒,还不如不送!他这是在送酒么?他这是在羞臊我啊!说不定,他真以为我只值这种破酒!不行!他这不是在敬我,而是在骂我!”

    “不行!”小儿子张金明也在一旁帮腔道,他说这话时,那只假眼球在眼眶里闪动着凶狠的光芒。

    “我现在就给他送回去!”张寿堂叫道,同时起身抱起了那箱杂牌酒,气势汹汹向外走去,他老婆在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张小强回家后时间不久,才刚刚满意地喝了一口茶水,以慰劳自己刚刚办完了一件重要事情后的放松心情,刚放下茶杯,这时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

    “张小强,你出来,你的酒我给你送来了。”接着,院子里传来张寿堂的叫喊声。张小强对这声音简直刻骨铭心。“怎么?咋还把酒送回来了?”张小强连忙走出门去,迎上张寿堂。

    “叔……”

    “这是你的酒,我给你送来了,”张寿堂道,“早给你说我戒酒了。”

    “你咋戒酒了呢?好好地要戒酒干什么?”张小强抵住递过来的酒箱子不解地问。

    “哼,你不知道那件事,”张寿堂撇嘴道,“想当年我在北水库沿盖大棚时,村里有人不让我盖,说我占用公家土地,还千般挡万般推的,我就恼了,趁着酒劲儿上前就把那人给摁倒了,幸亏他之前拉得干净,所以才没被揍出屎来,之后住进了医院……打那以后我就再不喝酒了。”

    “嗯,叔啊,你可真有毅力!”张小强赞道,内心却在暗道,“妈的,不吹牛逼能死啊!得亏吹牛不上税,要是上税的话,你要拉不干净,税务局都能把你榨出屎来!”

    “再说了,”张寿堂话锋一转道,“即使要喝,我也不喝这种酒……现在,要说喝酒的话,也就茅台、五粮液才入我的眼睛!”

    “那是!”张小强道,心却又在暗道,“天啊,你杀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不由分说,张寿堂放下酒走了,剩下张小强抱着酒箱站在院子里。

    “不要也罢!”张小强想,“这可不是我不敬你,也不是没看见你,只是你执意不收,那就没办法了,大概……你也许突然良心发现,认为有意阻挠我建房是不对的了是吧?”张小强将酒收回屋子里,不再想这件事。

    第二天,约好的建筑工人早早来到张小强家里会合,然后带着一应用品、暖瓶等来到旧屋场。那几位建筑工人还算踏实,讲明了是论天算钱,也不磨洋工、找借口,而是主动行动起来,拿出卷尺、平衡尺开始测量,之后撒灰、拉线,开始开挖槽基、拌灰土、打夯、和沙灰,午后开始砌地基。

    地基始砌时,一位当头的建筑工人对张小强道:“地基很快就能砌得,下一步就要垒墙上大砖,你今明两天就要把大砖拉来,最好今天拉来,晚上可以抓紧时间加水浸透,明天好使用。”张小强点头应允,随即拨了一通电话,打给由张占朋介绍的专拉大砖车。

    到晚上七点钟,大砖车在张小强地指引下,经过张寿堂的门前,进到旧屋场处,开始卸车。在卸车的过程中,张小强竟然感到既理直气壮,又忐忑不安,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心情竟会同时出现在他的内心。令他理直气壮的是,既然已经送过酒,那么张寿堂大概不会再好意思阻挠了吧?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就张寿堂那个阴晴不定的狗玩意儿来说,究竟他暴不暴发,谁又说得准呢?

    所以,张小强一边理直气壮,一边忐忑不安,一会儿瞅瞅卸砖的人,一会儿瞅一瞅张寿堂那道紧闭的大铁门。拉大砖的是两个年轻人,本就张狂豪放,也不忌讳什么,一边卸砖一边抽烟,大声地海天阔地闲聊着。终于,他们的大笑声和砖块的碰撞声令高高的围墙内张寿堂家的那条大狼狗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听到大狼狗狂吠的两位年轻人不仅不收敛,反而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从而焕发了某种黠邪的性情,于是他们也高声模仿起狗吠声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听到这两个无聊的年轻人的“狗吠声”,张小强心底一阵苦笑,他心道:“我的俩哥,醒醒吧,正经聊天不好么?为啥非要学狗叫呢?”霎时,张小强的一颗心仿佛长了草,盼望那两个年轻人赶紧卸完车拿了钱赶快滚蛋。

    这时,受到挑衅的张寿堂家得大狼狗愤怒起来,这还了得,竟然模仿我的叫声,于是更加大声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这狂吠声一声高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狂似一声,将这个平常一贯宁静的乡村的夜晚搅了个七零八落,也将张小强的一颗心搅了个稀碎。

    “我说,好哥们,”张小强对两位年轻人道,“好好地聊个天好不啦?咱非要学狗叫么?”

第87章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要知道,狗叫声可能会引来狼的。”张小强低沉补充道。

    但两个年轻人仿佛根本没听到张小强的劝诫,继续在学着狗叫,其中有一个觉得自己学得很像,为了犒赏自己而骄傲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小强脸色难看,心说:“你们难道是猴子请来的逗逼么?”但他怕隔墙有耳,不好给两位年轻人解释过多,只能紧张地盯着张寿堂家的那两扇大铁门,内心在虔诚地祈祷着,希望那两扇大铁门千万不要打开。倘若打开,就像一张豺狼的血盆大口,是会咬人的。

    这时,在狗叫声中,铁门嘡啷嘡啷响了起来,是门栓被迅速拉动的声音,接着,两扇铁门被粗暴地拉开,从里面闪出两个人来,前面正是张寿堂,后面跟着他小儿子张金明。看到二人,张小强心里一凉,碎碎念道:“完了!完了!再让你们吃饱了撑得非要学狗叫!”

    “你他妈的是两条狗么!学狗叫很好玩儿是吧?将我家的狗引得叫天叫地的没个完!”张寿堂右臂前伸,戟指着两个卸砖的年轻人骂道。两个年轻人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张寿堂,又望望张小强,分明在问:“这人在跟我们说话么?”

    张小强来不及响应两位年轻人无辜而质询的眼神,转向张寿堂道:“叔?”

    当张小强喊完这个“叔”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电影中的一个场景:“大哥,自己人!”

    张寿堂当然不会理会张小强的招呼,因为他知道他要是理会了,那可能就不好意思往下发飙了,于是他伸手拨拉开向前靠近的张小强,径直走到两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面前,板着脸认真道:“两位小伙子,咋不学狗叫了,继续叫!”

    张小强赶忙向前,下意识托住张寿堂的左臂急道:“叔,没事儿没事儿,是我拉砖,正在卸砖呢,回头我让他们小点声儿……”同时向两位年轻人挤着眼睛,示意他们继续卸砖。但两位年轻人看上去并不想买张小强的账,望着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的无礼逼问,脸色愤怒扭曲起来。

    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有冲劲、不服输;同时也是年轻人的坏处。

    “你是谁?”其中一位年轻人直起身来,站在车厢板上,居高临下对着张寿堂横眉道,“我们学狗叫碍你啥事儿了……你管我们学不学狗叫。”

    “哟!”张寿堂惊讶道,“行啊,小子? 敢呛我呵!你他妈下来!”

    张小强不安地望着年轻人? 怀着害怕又期待的心情想看看事情到底怎么发展,但那位年轻人却蓦然转过身去道:“没功夫理你,来,我们继续卸车。”他向另一位年轻人挥手道。随着挥手,他们两人回转身继续卸砖。张小强不安地望了望张寿堂,看到他的脸色开始扭曲起来。

    看来? 那位年轻人不屑理他的那句话让他很是受伤? 似乎比打他的脸都难看三分。他转头对张金明吩咐道:“去? 回家拿球棒!”然后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年轻人? “你给我下来吧!”一把将那个年轻人拽下车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张小强唬了一惊。

    简直、粗暴、快? 是张寿堂打架的一贯方式。蛮横无礼、六亲不认是他的一贯个性。很多人见识过他这点? 很多人对他这点既害怕又无奈。我们的恐惧和无奈又于无形中助长了他的粗暴、蛮横。

    那位年轻人重重地摔下车厢,后背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张小强将眼一闭心道:“完了? 出人命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 那个年轻人身手灵活,在摔倒的刹那,却一骨碌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向后一退,与张寿堂拉开距离道:“怎么,你想打架?”

    “我揍你个孙子!”张寿堂叫着,又要向前冲,这时张金明也从大门洞里冲了出来,一左一右两只手臂各挥舞着一根老旧的棒球球棒。“爹,球棒来了!”张金明叫道。刹那间,张小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真要是出了人命,或伤了人命,那他的房子也就别盖了。于是他猛然冲上去,拦在那位年轻人和张寿堂之间。

    “好好地卸你的砖!”张小强气急败坏地对年轻人吼道。听到张小强的吼声,那位年轻人毕竟是常拉砖的人,知道卸砖的钱还握在人家家主手里呢,闹出冲突之后恐怕这钱也不好伸手讨要了,于是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张小强迅速转身张寿堂。

    “叔,冷静冷静,”张小强半是乞求半是强硬道,“他们两个不该学狗叫,更不该将你家的狗引得大叫,影响你休息……我替他们两个向你道歉……要知道,他们两个是我招来的,我要盖房子么!……叔,邻居百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给我个小面儿,这事儿就算了吧!”

    “快,给这位大叔道个歉,的确是你们的错,谁让你们非要学狗叫的,”张小强再次对那位年轻人叫道,“道完歉赶快卸砖,难道你们想被留在我们张家村么!没人对你们请客吃饭!”

    听到张小强异常慌乱懊恼、又气急败坏的叫声,两位年轻人大概并不是傻子,否则怎么能买得起汽车常期拉砖赚钱呢,于是他们平静下来,尤其那位年轻人缓缓走到被张小强拦住的张寿堂面前,神色与肢体放松下来,仿佛面对着笼子里在栅栏后咆哮的一只饿虎道:“我错了,我不该学狗叫……我只是个卸砖的……我这就去好好卸砖。”

    “不行!”张寿堂却来劲道,“已经晚了!你他妈地非要学狗叫,把我的狗引得叫天吼地的,已经严重影响我休息了……你……你给我留下五百块砖!”

    天,五百块砖!

    “妈的,这可是36.5厘米*24厘米*11.5厘米的大砖块啊!这一汽车也就他妈三、四百块,你跟我要五百块砖!难道我还要向砖厂给你现拉么!”张大强愤怒地想着,心底里用最粗暴的语言问候着张寿堂的十八辈祖宗。

    两位年轻人脸色微变,无意地望了望堆积的砖块和自己的汽车,才觉得今天他们碰到了硬茬。两位年轻了略微思索了一下,没做任何过激的动作,而是在那沉默着,观察着动静。他们或许已经考虑到,那头饿虎要砖要的越多,也许事情更好解决,对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反而会令人反思,能够抵消一部分冲动。

    另外,他们也可能晓得,对于一头凶猛的、一度想尽速冲出牢笼的饿虎来说,越关它它会越暴躁,倘若蓦然打开笼门,它冲出笼外,站在旷野间,倒可能因突然失去了目标和方向而感到迷惘,从而冷静下来。

    因此,两位年轻人未动,等待着那头饿虎先是迷惘而后冷静。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对面那头饿虎不仅是头饿虎,而且是一头疯虎,它要是冲出来,站在旷野中,倘若发现没有任何撕咬的目标后,它会连青草都会啃两口。但见张寿堂狠狠地一拨拉张小强,冲出张小强的束缚,冲向了那位年轻人,一把揪住了年轻人的衣领叫道:“叫你留下五百块砖,你听见没有!”

    那位年轻人倒没慌张,能看出来,他也想尽快偃旗息鼓,而不是火上浇油,也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所以他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任由张寿堂揪着衣领,抬起头来用眼神征询着张小强的意见。

    张小强再一次产生了想死的冲动。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

    但张小强还算冷静,他知道,起了冲突后对他而言,有百害百无一利。毕竟他才是盖房的人,是被动的一方。倘若他暴起杀人,或者伤人,那么别说盖房了,恐怕还得进班房。而要是自杀,就因为这点小事儿,那也太丢人了。况且,为这种人自杀,根本不值得。自杀了,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希望就全都没有了。

    所以不能自杀,也不能杀人。想到这些,张小强慢慢平静了下来,将刚才的暴怒、无奈、不甘和恐惧全部压将下来,冷静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说:要坚强,一定要挺起脊梁来,硬起骨头来。

    对自己说完这话后,张小强深吸了一口气,由自杀或杀人的这两种杀意地纠缠中蓦然升起一种决然来、冷戾来,这决然和冷戾让他狠了起来。他面色平静向揪着年轻人衣领的张寿堂走去。缓缓走去。

    然后伸出手去,沉默而有力地握住了张寿堂揪住那位年轻人衣领的手腕,低沉道:“叔!……我给你叫叔了……今天是我要盖房,盖房就需要拉料,拉料就要妨碍到邻居……料要是放到我旧屋后的大街上,就会堵了大街,行人就会不便,所以我将料卸在你这边,因为你这边宽广,当然,也不会忍辱你的出入……所以,对因为盖房而给你造成的影响,我向你郑重道歉……所以,一切事情是因我而起……砖是我要求他们拉来的,跟他们无关,所以,你不要对人家不满,人家也不容易,所以不要难为人家,所以……你要是心有不满,你冲我来!”

    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后,张小强有所期待,他希望张寿堂哪怕稍稍有点脑子,就会同时明白拉砖人和张小强的不容易,从而稍稍升起一点恻隐之心,因此能够原谅两位年轻人学狗叫的行为。

    然而,跟年轻人想错了张寿堂的行为一样,张小强也想错了张寿堂的行为。

    “张小强,还他妈用你说!”张寿堂突然松开了那位年轻人的衣领,转而却紧紧抓住了张小强的衣领,扭曲着脸面大叫道,“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我收拾完了拉砖的我还要收拾你!”

    “为什么要收拾我?”张小强刚刚压下的愤怒再次升上来,低沉问道,“难道又是因为我叫来的拉砖车压塌了你的下水道管子?放心,刚才我检查了,管子好好的呢,看得出,你的确埋了一根好管子。”

    张小强尽量表现得平静,语气尽量得轻松,甚至幽默。因为作为一个文化人、文明人,他觉得被一个泥腿子莽汉抓住衣领太不体面了,这简直是在挑衅读书人的尊严,这简直就像被一条疯狗咬住了西装的裤管一样令人讨厌,令人摆脱不掉,从而显得狼狈不堪、有辱斯文。所以张小强尽量用自己的平静来表达着、宣示着自己的尊严。

    “那只是其中一件!”张寿堂却揪着他的衣领摇晃着他大叫着,“你要是压坏了管子我当然会要你赔的!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你拉砖经过我的门口么?那是因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你爸爸的一件事!”

    “我爸爸的事?”张小强茫然道。“怎么他妈的又扯上了我爸爸?”张小强疑惑地想道,“就我那个怕你怕得要死,恨不能当场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也要躲着你的我的爸爸?他敢惹你?这事我简直比五百块砖还要可笑!”

    “你在开玩笑吧!”想到这里,张小强轻松地笑道。

    “谁他妈有空跟你开玩笑!”张寿堂大叫道,“想当年我在水库边沿建蔬菜大棚的时候,就是你那狗日的爸爸跟村里告了密,然后村里派了很多人来干涉我,非要拆我的大棚,然后就是那次,我喝醉了差点把其中一个小子砸死!砸得他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发生那这件事,就是因为你那狗日得爸爸告了密!”

    这话说出来,张小强猛吃一惊,真要是那样的话可完蛋了。但张小强对此半信半疑,因为他坚信:以他父亲那小小的胆子,绝不可能闲着没事去告密。尽管他可能会一时因为自己作为一个老党员的革命情怀发作,而告别人的密,但他绝不敢告张寿堂的密。那是条高压线,他懂得绝不会轻易去碰它。

    张小强迟疑了一下,而张寿堂抓住他的迟疑,他继续叫道:“怎么样?没话说了吧!我就是我非要干涉你盖房的原因……当年他告密让我建不成大棚(当然,后来他建成了,并因此获利不小),那么我今天也要让你盖不成房子!”

    听到这话,张小强感到一阵心虚:告密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第88章 快打电话,叫两车光头来

    “你没有证据,请不要含血喷人!”张小强道,但他内心却不踏实。

    “就是你爸爸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张寿堂狂叫着,并推搡着张小强,张小强在犹疑间精神有点涣散,没有了底气,也没了骨气,在张寿堂的推搡下向后倒退着,张寿堂得寸进尺、毫不留情,继续狂叫着,“有人已经看到你爸爸向村里告密了,这就是证据……既然当时你爸爸不让我好,现在我也不能让你好到哪里去……”这时,张寿堂转头看到两个拉砖人在卸砖,向两位年轻人怒吼道,“你们两个也不许走,必须给我留下五百块砖!”

    听到张寿堂对着两位无辜的年轻人怒吼,张小强反倒冷静下来,再次挺直了腰板,两手握住了张寿堂抓住他衣领的手腕,抵住了他的推拥,沉声道:“叔,咱这样吧,一码归一码,我的事、和我爸爸的事与人家拉砖人无关,有啥事你冲我来,先让两位年轻人卸砖后离开,咱们的事慢慢谈……叔,你看怎么样?”

    此时,张寿堂望望两位年轻人,看到站在厢板上的那位年轻人停了手里的活计,冷冷的盯着他,眼睛里放射出两道寒光。“看什么看!”张寿堂大叫道。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也有点害怕。

    “不要逼人太甚!”那位年轻人低沉道,眼睛里的寒光在闪烁着,“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什么非要我们五百块砖!……我们只是拉砖的,无非学了几声狗叫,难道你年轻的时候就没学过狗叫?……我们不想惹事儿,卸完砖我们就走……但你要是非不散伙,我们就陪你玩玩儿……这个年头儿,谁怕谁呀!你要是想玩儿,我现在就打电话,拉一卡车光头来,咱们今晚上好好玩玩儿!……你看怎么样?”

    “光头”? 是流氓、痞子、黑社会的代称? 因为他们害怕打架时被人採了头发,所以都剃个大光头? 以图打起架来方便,也互相好辨认。那个年轻人这么说? 意思就很明显了:别以为我好欺负,咱也是有人的人,你要是想打架的话,我就拉一车流氓来,跟你好好打一场。

    话一入耳,张寿堂便想笑出声来,他在心说:老子吹了一辈子牛逼了,就靠着这个活着? 没想到临末了碰到一个比我更能吹牛逼的。

    但张寿堂不敢冒险,他看闪着寒光的年轻人的双眼不像在说谎,似乎很有底气,于是他害怕了,他害怕这位年轻人即使叫不来一车光头,哪怕是叫来一车拉砖的同行朋友,那也够人受的。于是他软了一下,但他不能立即表现出软弱的样子? 那样也太没劲了,于是他依旧梗着脖子道:“你说什么?一车光头?看来你不服啊!好啊,你既然想玩儿,那我就拉两车光头来!……金明,还不快去打电话叫人!”

    听到吩咐后,张金明吃了一惊,看样子差点没问出“你让我给谁打电话叫两车光头来”的话来,只见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双手各自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球棒,仿佛把天上正在闪烁的星星要给打下来似的,快速应道:“好的,爹,我这就去打电话!”

    说着,张金明转身走进大铁门,又引出一片狂烈的狗叫声,接着传来张金明的叫骂声:“你妈逼!眼瞎么!是我,不看看就乱叫!”接着,大家听到一声尖锐的狗叫声,然后响起金属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据推测,应该是张金明将手中的球棒扔向了那条无辜的狼狗。

    “唉!”张小强在心底叹息着,“难道,这是以打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根本叫不来两车光头后的无奈的宣泄么?”

    看到张金明回家打电话去叫光头了,张寿堂放松了下来,松开了张小强的衣领,站在一旁沉声道:“好吧,既然去叫光头了,这里边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就等他们来……把事儿都交给他们吧……哼,到时候就不止是五百块砖的问题,是要出人命的……我不管了,就都给光头管!”

    张小强有些方寸散乱,但于纷纭杂事中他只理出头一件事:那便是人家拉砖人是无辜的,是自己叫人家来张家村的,那就要确保人家能安全地离开张家村。于是他抬头对两位年轻人使一下眼色,两个年轻人会意,也不再理会张寿堂,继续卸起砖来,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

    这时,从大铁门里跑出一人,正是张金明,仍然一左一右手里各提着一根球棒,想必是将那根打狗的球棒又捡回来了。作为一个枪手来说,要做到身不离枪,枪不离身嘛。从点上看,张金明做得就不错。

    “爹,”张金明叫道,“我打电话了,两车光头说话就来!”

    听到这话,张小强和两位年轻人不觉抬起头来,看到张金明说这话时的严肃认真样子,张小强不禁笑了。是的,再也憋不住了。但为了保全张寿堂和张金明的面子,他只是无声发笑。因为要是真笑出声来,就会点燃一根干燥的导火索。那样不值得!何必呢?为什么非要没事儿学狗叫呢?

    听到了小儿子仿佛汇报军情似的表演,张寿堂大手一挥道:“好……金明,你再去搬两张椅子来,咱爷俩就坐在这里等光头!”

    听到这话,张小强内心那个灿烂啊,他听见自己的心底在呐喊着:“天呐!请你赶快降下神祇来把我收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啊!”

    张金明听到命令,转身去搬椅子了,不一会儿果然左右腋下各挟着一把椅子,艰难地走出门来。张小强惊讶地发现,两根球棒的把手上还各拴了一根绳,挂在张金明的腰间,随着他的走路来回摇摆着,这场景让张小强想起《龙子太郎》里的那位喜相而可怜的红妖。

    张小强不再理会张寿堂,因为这幕笑剧他没时间欣赏,他向同样讶异而沉默的两位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同时不自觉地向他们笑了笑,那位年轻人会意,也笑了笑,认为自己根本不必打电话叫一车光头来,于是转身沉默着继续卸砖。

    “还他妈敢卸砖……卸下来也都是我的。”张寿堂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道。但两位年轻人也不理睬,张小强也不理睬,整个场面冷寂下来,唯有砖块与砖块相互摩擦碰撞时的哧啦卡塔声。

    如此持续了约五、六分钟,张小强觉得仿佛过了五、六年那么难熬,因为他得等到张寿堂叫的那两车光头来之前卸完砖,然后打发人家安全离开。在难熬中,砖块终于卸完了,不等两位年轻人跳下车,张小强也未确认砖数是否正确,将钱掏出口袋上前交给拉砖人,拉砖人微笑着伸手接过。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张小强催促道,“你们快走吧,一会儿要来两车可怕的光头!”两位年轻人笑笑,不置可否,转身打好厢板,然后钻进汽车打火。

    “不能走!”张寿堂起身叫道,“留下汽车再走,拿五百块儿砖来!”说着,张寿堂挡在车后面,使拉砖车无法后退,也就无法离开。

    张小强匆忙上前将张寿堂推到一边,挥手示意年轻人倒车离开,在驾驶室经过张寿堂身边时,张寿堂戟指着年轻人司机恶狠狠道:“胆小鬼!草包!一说两车光头要来就吓跑了吧?有本事别走!”

    两位年轻人还算有点脑子,没有在冲动之下踢开车门非要跟他再玩玩儿,只见他们理都不理张寿堂,加大油门倒车,然后倒转车头猛踩油门,汽车吐出一溜青烟向前疾行着。

    “哼,下次你要是敢来,我就留下你的车,打断你的腿!”张寿堂对着快要消失的汽车叫道。

    汽车终于消失了,然后张寿堂猛然转过身来,再次揪住了张小强的衣领,大叫道:“就是你!你刚才为什么推我!要不是你推我的话,那辆汽车根本走不了,我早就留下他了!”

    “算了吧,叔,别发彪了,”张小强道,“还是那句话,都是邻居百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我还是个晚辈,你就别跟我计较了,也算我求你了,叔,快回家吧!”

    “叫叔也不行!”张寿堂叫道,“叫叔能解决狗屁问题!……谁让你爸爸当时要举报我的,害得我的大棚被村里拆了两次才又建起来……都是你狗日的爸爸搞得鬼……他不让我好过,今天我也不让你好过!”

    “叔,说事儿就说事儿,别嘴不狼籍的,”张小强忍住气道,“对着我,别骂我爸爸是个狗日的,我是他的儿子,他要是狗日的,那我是个啥!”

    “你也是个狗日的!”张寿堂叫道,“在我这里,你别想安安稳稳盖房子!”

    “好,”张小强道,“叔,这房子我今天就不盖了,我这就回去,我回去问问我爸爸,倘若他要是真向村里告了你的密,我当场就拉他来向你跪下道歉……但是话我说在前头,倘若要不是他,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感到无尽疲惫、无名头疼的张小强狠狠地扯开张寿堂揪住衣领的双手,再也不想理睬张寿堂这爷俩,也不管场子上的大砖小砖,转身迈开大步就向家里走去,他要回到家,亲口问问他父亲,到底有没有告人家的密。

    真搞不懂了,这天底下的人都吃饱了撑得慌么?没事儿就学狗叫,没事儿告人家密干什么!

    张小强怀着半是杀人、半是自杀的一颗心,对一切失去了认知,跌跌撞撞地,靠着动物般的本能回到家中,劈面碰到了他爸爸张祖华,他劈口就问:“你为什么闲着没事儿非要去告人家的密?”

    他这话让张祖华愣在当场,似乎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小强问的是他,遂聚起眉头叫道:“什么?你说什么?告密?……告谁的密?谁告了密?告密什么?”

    “你有没有告过密?”张小强逼问道。

    “我……”张祖华想了想道,“没告过密……咋了?”

    “今天张寿堂阻挠我拉砖了,不让砖车从他门前过,还非要留下人家五百块砖……”张小强道,“总而言之,他不让我盖房了……他之所以阻挠我盖房的原因,是说你曾经告过他的密!”

    “我哪告过他的密!”张祖华道。

    “你再想想,究竟有没有告过他的密……”张小强道,“我提醒你一下,不知前年还是去年,他在西水库边建蔬菜大棚,后来有人阻止他,阻止了他好几次他才最终建起来……其中有一次,他还差点把人家的屎给打出来,这是他说的,打的那人住进了医院……你想想,是不是你给村子里告的密?”

    听到是张寿堂说他告的密,并且事关蔬菜大棚的建设,张祖华的眼神里明显闪动着恐惧的光芒,似乎手足无措起来,但他却将脖子梗得直直得,大叫道:“他放屁!我哪有告他的密!告密这事儿……他种大棚跟咱又没关系,我告他的密干什么!”

    “别扯那么多,”张小强盯着他道,“你就说吧,给个准话,你究竟有没有告过密?”

    “妈逼!”张祖华叫道,“你以为我是傻瓜么?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向人告密?……我看你在外面不敢跟别人杠,就敢在家里向我撒气是吧!”

    张小强无奈,这盖房子的砖还没拉齐呢,自家爷们已经在家顶牛了,他由无奈而生愤懑,此时此刻,他真想脱口向他爸爸说出“你的确是个大傻瓜,你也就敢跟我梗梗脖子,有本事你跑出去向张寿堂梗梗脖子去,我可没忘记当年我在外面快被他打死了,你还在家捂着被子睡大觉”这话,但这话他没说出口,并且这事情无论是不是事实已无关紧要了。

    关于告密行为,有可能是他爸爸一颗老党员的情怀突然泛滥、也有可能因祖祖辈辈传承的良善而激发的为民请命之心骤然暴起(个人占据了全村的土地,大部分村民就受损失了)、或者是为表达不平之忿(你凭着你个人泥腿、强梁就想占地?太让人生气了吧!),于是随口倾吐了几句不平之气,不觉让别人听去,并以讹传讹,他爸爸从而成了告密者。

第89章 陷入僵局

    当然,更有可能是张寿堂发现一向牛逼闪耀的自己本来可以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但无奈小儿子先失一只眼睛,然后就困守在家,有可能孤身一人老死一生,这个事实让他心生天意弄人的复杂情绪,令他痛不欲生。后来却看到父亲一生懦弱无能、本应该一穷到底的张小强,却过得如此之好,如今又要盖新房,这一下点燃了他的嫉妒之心,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他便随意找个借口千般阻挠他!让他盖不成房。

    此时的张小强,心底抵抗着无穷的压力,而此时的他,内心远未成长到能够独自支撑的地步。一是钱财的压力,他所借到的钱远未达到计划的数目;二是村子里给的压力,村子里有意抑制新房的建设,如果没有足够的沟通和交流,村里一定会来制止,这房子就盖不成;第三种压力来自张寿堂。

    目前,来自张寿堂的压力却是最大。而在张小强开始时的计划里,来自张寿堂的压力应该是最小的,或者没有压力。张寿堂如此撕破脸面,是他断然没想到的事。

    三种压力集中到一起,仿佛向海底愈潜愈深的躯体,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向胸腹压迫而来的疼痛,令张小强觉得,在向下哪怕潜进小半米,他的心肺就要碎掉。这些压力,他本想找人来分担一下,却是不能。

    面对村里抑制、张寿堂施威的态势,邻居根本不敢靠前,当然,即使他们靠前帮张小强说话,村里人和张寿堂也不会买账,或许,张寿堂还会向靠前的人发疯,这种事不是没有过,所以邻居只能将同情的眼光张望着张小强。

    而二爷张祖昌、堂哥张大强、六叔张祖荣早就躲得远远得,根本不敢靠近,也不肯帮忙,害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三爷张祖庆,在张小强叫挖掘机平场子的那一天去卫生所拿药,回来时经过屋场,站在那里张望,对此,张小强充满希望。

    “三爷独身一人……”张小强想道,“按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套理论,三爷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吧?或许在建房这件事上,他能出面替他说话,能够抵抗一下村里人的制止,以帮助顺利地建房吧。”

    谁知三爷望了片刻,对张小强语重心长地说:“小强啊,别盖了,村里既然不让盖,你就别盖了……即使盖起来也会被人拆了……哼,不信你就试试看,早晚有你受的!”

    一番话将张小强浇个透心凉,神经差点断掉!“会说话么!”张小强在心里暗骂着? “不帮助我、不鼓励我我绝不埋怨? 但他妈别打击我呀!打击我也行,那别讽刺我是一个没有见识、没有智商的猪头啊……并且在你那看似颇有见识般的语气里,还透露着某种智者的权威性……呃,我真是操了!”

    当然? 这些六叔三爷、七姑八姨的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毕竟大家不是一家。可就在张小强决定盖房前,他跟他爸爸商量,张祖华却说:“这事我可管不了,我也帮不上忙,你得做好被村里人制止的打算……人家早就规定了,不让盖房不让盖房,你非去盖房干什么!”

    张小强无语,知道他再也指望不上了。但现在面临张寿堂的无穷压力前,他却跟自己顶了牛……张小强刹那间感觉自己的躯体又向海底深处下潜了大半米……

    还好,那心脏没破,尽管跳动得有些剧烈、是那么不甘。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建房计划已然开始实施,旧墙已被推平,地槽已经开挖,已经进了一批砖块,开弓已然没有回头箭。

    因此,不管张祖华的告密行为怎样,即使这不是事实,这房子得盖;是事实,这房子也得盖。

    第二天上午,建筑工人正在忙碌砌小砖,张小强正拖着长长的水管浸湿昨日卸下的大砖,边浸边在担心,不知道张寿堂究竟作何感想。整个早上,张小强在新家和旧屋场之间穿梭,并未见过张寿堂,张寿堂也并未堵在门口非要讨取昨天想要的那五百块大砖。但张小强并不感到心安。就这样,他在忐忑中等待着有事发生。

    他隐隐觉得,仍会有事发生,一切不会那么简单的。

    九点以后,距离旧屋场三十米外的路面上响起汽车的轰鸣声,张小强抬头看去,发现要拉的第二车大砖来临了。张小强忙关掉水管,向大车的方向跑去,挥舞着双手向驾驶室示意着,仍然卸在昨天卸落的地方。汽车慢慢驶过几个邻居,最后经过张寿堂家的门口,汽车停住了,从张寿堂家的院子里传出几声狗吠。

    张小强有些担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张寿堂仍旧紧闭的大门,挥手示意拉砖人卸车。拉砖人仍是昨天那两位年轻人。张小强很佩服这两位年轻人,因为经历昨日张寿堂一事之后,他们仍然能够开着重车无畏平静地再次经过张寿堂家门前,这的确需要勇气。

    在张小强心目中,这两位年轻人要么真有不怕强人的实力,要么就是纯粹的傻子。

    “我必须承认,”张小强对跳下汽车后的两位年轻人道,“你们的确胆大……你们应该带一卡车光头保镖的。”两位年轻人呲牙笑着。

    “拉砖拉得多了,见过太多的狗玩意儿,也不是没干过架,”一位年轻人笑道,“但是见到像昨天那么傻逼的狗玩意儿还是第一次……所以,今天还想来逗逗他……想到昨天他那种装逼的熊样儿我就想笑,昨天回去时我们笑了一路……觉得还不过瘾,所以今天再来大笑一回。”

    “打住!千万别挑衅!”张小强道,“我知道你们有本事,但你们是外人,拉好你们的砖就好了……你们要是真跟他干一架然后跑了,回头留下一片屎谁来打扫呢!有麻烦的还是我……所以算哥哥求你们,千万别再学狗叫了,我头疼!”

    听完张小强皱着眉头说完这番话,两位年轻人各呲着一口白牙开心地笑着。看来,这两位年轻人果然不是没脑子的蠢蛋,知道明确地区分开雇主和他人的区别,有种天然与雇主亲和的个性。雇主毕竟是上帝,是赚钱的来源,也是恩人。

    但是,找事儿的外人就不一样了,那是敌人。

    两位年轻人也不多说,手脚麻利地打开厢板,开始卸车,此处响起砖块碰撞的声音。卸着卸着,张寿堂家的大门忽然开了,张寿堂从门里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张金明,只见他的腰部两侧各挂着一根球棒,随着他的走动在他的大腿两侧摇晃着、摩擦着。

    见到这种情景,张小强再次皱紧了眉头。不知为何,他这次的第一反应不是对张寿堂的恐惧,而是对张金明的鄙夷:“妈的,你还能再傻逼点儿么?”随着球棒的摇晃和摩擦,张金明跟着张寿堂来到汽车的尾后,站直身体不动了。

    “叔?”张小强颇有礼貌、面带尊重之色对着张寿堂喊了一声。

    “别叫我叔!”张寿堂叫道,“我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让重车经过我的门前,我底下埋着下水道管子……你为什么不能从你屋后的大街上卸砖!你为什么非要将砖卸在我的门前?”

    “因为那里早卸了沙子、石粉和石子儿,叔,”张小强耐心地解释道,“要是再卸砖的话,就把大街给堵了,那是村里的交通要道……”

    “那里是交通要道,”张寿堂吼道,“难道我家门前就没人出门了么?你考虑全村人出门的方便,你有没有考虑我全家出门的方便?”

    “叔,”张小强道,“我们以前是邻居,现在关系也不错……如今我要盖房子,必然会让邻居受骚扰,我认为做为一个好邻居,应该能够相互理解!”

    “理解个屁!”张寿堂仿佛突然失去了理智,狠狠戟指着张小强咆哮道,“当时你那狗日的爸爸举报我建大棚的时候怎么不理解我!我建大棚跟他有什么关系?侵害了他什么利益,为什么他要举报我?……就是因为他的举报,我才浪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才建起大棚来……就是因为他的举报,我才差点打死了村里要拆我大棚的那个人……你说,昨天晚上你回家问你爸爸了没有?他是不是举报我了?”

    “他说他没举报你……另外,他说他这一辈子也没举报过任何人!”张小强平静地说。

    “放屁!”张寿堂怒道,“我都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举报过我……我就知道他不会承认!……不管他承不承认,他都举报我了,那么今天我就要向他讨个公道!”

    “叔,请问,是谁向你举报了我爸爸,说我爸爸举报了你的大棚?你告诉我,我要亲自向他对质!”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只知道是你爸爸举报了我就行!”

    “说到底,叔,你还是没有证据!”张小强平静道,“这么说吧,叔,一方是我亲老子,一方是我好邻居,你说我究竟该相信谁?相信我爸爸,对不起好邻居;相信你吧,又对不起我亲老子……那么,我只好选择谁也不相信!”

    “你必须得相信我!”张寿堂叫道,“你那个无能软弱的亲老子就是那样,敢偷偷摸摸告密,却不敢明目张胆承认,都一辈子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他么……从现在起,张小强,我不再跟你废话,我明确警告你,不要再在我门前过拉砖车,更不能在我门前过大吊车!要是过的话,我不仅会留下他的人,还要留下他的车!……不信你就试试!”

    听到这话,张小强再也不能保持平静,因为不能过拉砖车、拉沙石车那还可以,顶多将其卸在大街,堵住半村人的出行道路,但是,想要在院子中前部盖起的这座新房顶部覆楼板,两侧胡同太窄,根本进不来大吊车,况且因为距离太远,还有旧房的阻挡,会使停在大街上的起重吊车根本无法施工,必须要将吊车从张寿堂门前经过才可以进入施工现场。所以,张寿堂拒绝大吊车经过他家门口,就是在抑制张小强的建房。

    “叔,”张小强低沉道,“你是知道我家旧屋场周边环境的,除了你家门前之外,根本进不来大吊车,那么……你要是不让吊车经过你家门前的话,你就是不想让我盖房啊!叔!”

    “我就是不让你盖房!”张寿堂叫道,“谁让你狗日的爸爸非要举报我的!”听到这话,张小强本来感到难以支撑的一颗心脏忽然失去了任何支撑,仿佛听到自己的内心震响了一下,仿佛在某处炸响了一颗礼炮弹。

    咚!

    这唯有自己才能听到的爆炸声却令张小强失去了大部分理智。

    “张寿堂,你才是个狗日的!”张小强大叫道,这叫声仿佛是种发泄,“你口口声声说我爸爸举报了你,你有证据么?你说有人证,那么人证在哪?既然你说不出来,那就不要再说我爸爸是告密者……倘若你真能够证明我爸爸是告密者,那我会还你个公道,我会亲自把他提到你的面前,然后给你一把刀,你即使当着我的面一刀把他给砍了,我也不会挡着……谁他妈让他告了你的密呢……但,在能够证明我爸爸是告密者之前,请你滚开!别他妈妨碍我盖房子!”

    “行啊!张小强!”听到张小强一番演讲式的宣言后,张寿堂道,“你有种!但是我还不信这个邪了……我就是妨碍了,你能拿我怎么样?”话说到这里,张小强听到张寿堂的身后响起两根球棒撞击在一起的叮当声,想必是张金明已然将两根球棒握在了左右手中,正在相互撞击着,表示一种震慑。

    “别管这个傻逼!”张小强突然极端厌恶这种无聊得对峙,回过身来对两位看热闹忘了卸砖的年轻人道,“抓紧卸砖,卸完砖还要浸水……下午可能就要垒大墙了。”

    “你们敢!”张小强身后突然传来霹雳般的喊声,正是张寿堂的叫喊声,“把卸车给我停了,我看你们谁敢!……张金明,给我一根球棒,咱爷俩一人一个看着,谁要再动,就给我砸断他的狗爪子!”

    卸砖的年轻人闻言停了卸车,场面陷入僵局。

第90章 让咱们表演给村里人看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在南边的街道上驶入人们的视野,之后这辆车驶下大街,缓缓向这边驶来,张小强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张天津。时至今日,在张家村,他开的那辆硕大的越野车唯此一辆。在人们的眼中,此时的这辆越野车仿佛一只伟岸的黑虎,向张小强他们沉稳霸酷地逼近。

    张小强、张寿堂、张金明转身望去,两位年轻人停了活计,也以崇拜的眼光望向来车。那辆车威武雄壮,在暗色的车窗玻璃后,看不清驾驶者的容貌,让这辆车更显神秘和威慑。张金明下意识地将球棒重新挂回腰间。

    虽然看不清驾驶者,但张小强确定驾驶者即是张天津,并且,在他的副驾驶上,应该还坐着一位不知何名何姓的漂亮女子,应该是他的新玩具。

    他的到来,令张小强感到心安,感到多少时日来尽飘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此时仿佛突然触到了堤岸。他不禁转头望望张寿堂,发现他的脸色由之前的凶狠转为平静,之后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惊惧色彩。

    这层尽管淡淡的惊惧色彩,是张小强愿意看到的,于是他站直了身体,看似随意地向来车驾驶位的方向摇了摇手。他看不见隐在深色车窗玻璃后面张天津的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仿佛看到,车窗后的张天津也向他摇了摇手。

    这大概是种无话不谈、一颗心可以互相托付的光屁股发小彼此的心灵暗语,默契使他们的行为和心理相合照应。那辆车仿佛戴着一副墨镜,驶出了一位经世洞练的将军的步伐,沉稳而肃厉,向他们缓缓开来,然后无声刹车,停在张寿堂家大铁门的南侧门扇前,车头几乎堵住了他家大铁门的一小半,“足”印正踏在门前的阴沟上,土地下面正是张寿堂辛辛苦苦埋下的水泥下水道管子。

    关于这根下水道管子的故事,张小强昨晚曾打电话向张天津提过,当时听完之后,张天津在电话里连话了数十声狗日的,扬言张寿堂要是再敢维护他那根该死的下水道管子,就找人灭了他。

    当然这是夸张,却充分显示出了张天津回护张小强的决心,令张小强既心安又感动。尤其今天,正在与张寿堂发生冲突相互胶着的时候,张天津开车回来了,应当是专程来的,他的赌场在外地,应该是从百里地之外赶回来的。张小强盖房子? 他不能不来,尽管他不会下手帮忙,张小强当然也不会让他下手? 因为怕污了他一身名牌的着装。他只要来走一趟? 随便张望两眼,张小强便感到了被支持的力量。

    黑色伟岸的越野车停止? 在众人的注目下,车门缓缓打开? 叼着一颗烟卷、戴着墨镜的张天津沉稳地走了下来? 扫了一眼张小强他们? 然后站在车门前? 摘下墨镜随手扔进了车里,接着从车里传出一声清脆的、撒娇性的嗔怪声:“往哪扔呢!”

    是个女子的声音? 从她甜美的声音来看? 张小强以推断出她长相的甜美,和身材的甜美。只听啪嗒一声,张天津关上了车门,将那声音关在了车内。

    “怎么样?还顺利么?”张天津望向张小强,问了一声。没等张小强回答? 张寿堂抢先迎了上去,“天津来了?”他笑道,同时上前握住了张天津双手,张天津却没正眼看他,也没微笑,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机械地握了握张寿堂的手,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抽离了他的手掌,缓缓走到张小强面前,两人相视而笑,简单地说着话。

    “卸车吧,”两人转过身来望向屋场,建筑工人们收了眼光正在忙碌,张小强对兀自怔在那里的两位拉砖人沉声道,两位年轻人忙转身去卸车。这时,张寿堂和张金明都没走,兀自站在张小强和张天津背后。

    “没有猫啊狗啊什么的来捣乱吧,”张天津环视了一眼屋场道,“我可是听说村子里不让盖新房。”

    “没有。”张小强道。此外并不多说什么。但他清楚,他身后的张寿堂爷子俩在听到张天津的话后,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要是有的话,就给我说,”张天津道,“即使有人挡着,也不过都是以前项目部里的人……他们要是敢胡乱炸刺儿,我就帮他们捋和捋和!”

    “好的,”张小强笑道,“看得出近来你手痒啊!”两人相互玩笑了一阵,张天津略微了解了一下建房和备料计划。在这方面,他在张家村项目部呆了几年,也算半个建筑好手。

    “你们两位,”张天津开口对卸砖的两位年轻人道,“盖房还需要不少砖,还得麻烦你们往这里送啊……尽管往这送就行……要是有啥事儿的话就给我说,我们当然不能让你们受难为。”

    “好的,哥。”两位年轻人听到这话后微微一笑答道。看得出,两位年轻人对张天津甚是敬重,“只要你们开口,我天天来!”

    这时,张天津才转过身来,面对张寿堂,张寿堂慌忙紧了紧身,站直了微笑着。张天津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然后落在张金明腰上的两根球棒上。

    “不错啊,金明兄弟,”张天津笑道,“这球棒,简直亮得耀眼啊。”他说着上前,就像从自己车上拔下车钥匙那般随意,将张金明腰上的两根球棒摘下来握在手中,掂量了掂量。张金明却感觉腰胯间一片空虚,仿佛被人无故摘了那玩意儿似的,成了一位不顶事的太监。

    “嗯,不错,重量合适,”张天津后退几步拉开场子,挥舞了几下球棒赞道,“小强哥,你说,这要是抡起它来,狠狠地砸在狗头上,你猜狗头会怎样?……”张小强没回答,只是苦笑着。“小强哥,还记得那年夏天咱们打狗么?咱们两人一前一后,将一只土狗堵在胡同里,那只土狗向我冲来,想从我胯下逃走,我手中擎着一根木杠挥去,不偏不倚,正轰在那只狗头上,那狗嗷嗷叫了两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再也起不来了……你还记得不?小强哥。”

    “记得。”张小强认真道。这事他当然记得。当时在他们伙伴当中最强壮的当然是张天津,最混拙闷愣的也是张天津。当时的张天津手执一根大腿粗的榆木杠,如金甲天神般站在胡同一头,张小强和张大强各手执两根金箍棒粗细的木棒站在胡同另一头,那只土狗被堵在当中。至今,张小强仍然记得那只土狗一双绝望的眼神,和被轰击后口吐白沫的惨景。

    后来,那只土狗被他们骑着自行车载到某一间饭店,跟饭店老板稚嫩的讨价还价,最后得了二十五元。

    就这些往事,经过后来不断温习,早已镌刻于心,又怎能忘记。

    “也怪那条狗,谁让它老是恃强凌弱,老是欺负其他狗的。”张小强补充道,“其他狗治不了它,但总有人能治得了它!话说,那条狗吐着白沫,张着绝望的眼神让人难忘!”

    “有些狗就是该打!”张天津道,“浑身刺痒,就是欠一棒子!”说着,张天津将两根球棒交还给了张金明,郑重地将球棒重新挂在他的腰上,“话说,一左一右在腰上挂着两根球棒的样子很帅,就像日本鬼子动画片里的奥特曼!”

    张金明闻言苦笑了几下,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抚了抚腰间的两根球棒。

    “叔,”张天津此时转身对张寿堂道,“这次小强哥好不容易盖回房子,作为一个老邻居,你得多多照顾他点儿……最近村子里人些人老是爱炸刺儿,非不让村民盖房子……老百姓们嘛,要是不盖房子那他们住啥?……叔,要是碰上村里有人来捣乱,你得出手哇,就像有人阻挠你建大棚一样,要帮小强哥将那人赶走,要是赶不走,那就把他打出屎来,倘若他之前拉得不干净的话!”

    “嗯,好好好,没问题……”张寿堂答道,“村里有些狗日的,就是爱管闲事儿!”然后他顿了顿,对张天津邀请道,“老侄子啊,来来来,来我家喝水吧,我有好茶!”

    “不了,叔,改天吧,”张天津假装带着歉意回道,“我还有事儿……另外,我还赶时间……我车里还坐着个娘们儿呢!这时候怕是早在那里摇头摆尾地闹意见了,埋怨我耽误时间……叔,你懂得,娘们儿就是那样儿,三天不操,上房揭瓦!”

    “是是是……”张寿堂听罢脸上挤出几道猥亵的鱼尾纹笑道,“娘们儿就是贱!呃……我也得赶去干活儿了,大棚里得开风口透透气,否则芹菜就要捂烂了,我可就仗着这点儿东西了……”说着,张寿堂挥挥手,张金明晃着腰间的两根球棒,仿佛在风中摇荡的一串风铃般跟了上去。

    张天津再次走到张小强身边,两人交谈了一会儿,这时听见大铁门一响,张寿堂拉了一辆脚蹬三轮车出来,载着吃得如一头小肥牛般的张金明向胡同北行去,向笑着向张天津打着招呼,“老侄子啊,有空来我这里喝茶呵,我可有好茶,这茶一般人我可不伺候他!”

    张天津挥手回应,当张寿堂爷俩消失在胡同拐角处后,他跟张小强告别,转身踏上汽车响声喇叭然后绝尘而去,张小强在背后摆手遥遥相送。

    之后的一两天,建房工作比较顺利,“风调雨顺,小虫子也不来作祟”,建筑工人放开手脚来干,地基很快砌好,开始在上部砌墙面,一只只大砖被垒上地基,墙面渐渐砌成一米高左右。

    第四日上午,张小强正在旧屋场瞧着工程的进展情况,这时从南边的路上驶来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径直冲下路面、驶进前面的一片空地,向这边驶来,最后停在张小强屋场南侧、张寿堂家门前。在张小强认为此事不祥的观望中,车门拉开,下来几个小伙子,张小强并不认识。

    “把房子停了吧,”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对张小强道,“咱们张家村不允许盖新房子。”

    “你们是咱村的?”张小强惊讶道,“你是谁家的?”

    那位年轻人没有回答张小强的话,只说道:“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这是我们的工作,帮帮忙吧,完不成领导的任务是要扣钱的。”语气倒是十分诚挚实在。张小强也不再询问他的家庭,甚至对这位年轻人抱有好感,纵然他不认识他们。

    这也难怪,张小强之前在城里上职高,然后考去省城上高职,三年后毕业,在省城又工作了两年多,回家后继续在城里工作,平常不喜欢串门,所以村了里很多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几个年轻人在张小强诧异的目光下向他走来。

    看来,村子里为使抑制建筑新房的事情落到实处,特别找了几个人组了一个队伍来执行这件事,熟脸儿反而不好展开工作,那只好用生脸儿。张小强分析认为,这几个年轻人一定是旧年间闹饥荒的日子里逃难到海边的村民,现在看到日子好了,再次申请返回了村子,所以他们面生。

    面生的人因为没有过往情分,所以在展开工作时不需要顾忌庄乡脸面。

    “你们是从海边来的?之前从村子里出去逃难,现在返回来的人?”张小强问。

    “是。”那位年轻人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张小强问他们道,“你们做这项惹人儿的工作,难道就不担心村民们以后会不接受你们?”

    “村子里领导让我们返回本村,总是个情分,”年轻人道,“我们多少也要报答一下。”

    这话说得实在,张小强不便反驳,毕竟大家都不容易。于是,从目下看来,张小强便面临一个巨大的矛盾:房子必须要盖;而他又不想难为那几个年轻人。他更不能像张寿堂那样,非要摁住人家,然后将人家打出屎来。

    “你们回去吧,”张小强对年轻人认真道,“回去跟领导说,张小强仍然要盖房子……就说不是你们的原因,而是张小强的问题。”

    “这可不行,”年轻人道,“真要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成了废物……当然,我们已经被骂废物很多次了,所以……我们想尽量不当废物。”

    刹那间,张小强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可爱,就像魏巍UU小说的“最可爱的人”一样可爱。

    “但房子我一定要盖,”张小强解释道,“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也知道……咱村里盖了多少房子了,有的人家连盖了多少处也没人去管,我就只盖这一处,还是在我家老院里,为啥非要阻止呢?”

    “那你早盖就好了,”年轻人认真道,“但现在村里的确不让盖。”

    “那咱俩就互相表演一下给村里看看,”张小强笑道,向年轻人提出了考虑了好久的建议,“我非要盖,然后你们假装不让盖,上前砰砰两脚踢掉我墙上的两块儿大砖,然后房子就在这种相互拉锯过程中很快盖起来……这样已成既成事实后,村里也就会偃旗息鼓了吧?”

    “我不是表演,我是真踢,”年轻人道,“否则我们就还是废物,还会被人骂。”

    “那就请踢得少一点儿!”张小强说着,再也不理那几位年轻人们,转过身去看着忙碌的建筑工人们。这时,那几位年轻人也不再客气,越过张小强身边便跨进了屋场的新地基里。

    “赶紧住手!”为首的那位年轻人大叫道,“否则就没收你们的器具!”说着,那位年轻人飞快上前,抬起一脚连踢向墙面,墙上的几块大砖砰腾砰腾落在地上。

    看起来,他是玩真的。这下建筑工人害怕了,毕竟大砖是主家的,而器具则是自己带来的。他们当然不想惹麻烦,于是胆怯地望了张小强一眼,乖乖地握紧了手中得器具站在一旁。张小强当然不会傻到非要命令建筑工人必须强硬地砌墙,然后跟那几位年轻人顶牛干。

    倘若你硬砌,他们肯定就会硬踢,你砌的越多,他们就踢的越狠,而你砌墙的速度绝对赶不上踢砖的速度。

    于是张小强命令停了砌墙,招呼建筑工人们在一旁喝水休息,然后与几位年轻人沉默对峙。“他们终究会走的,”张小强想,“他们走后我再继续砌墙。”

第91章 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半个小时后,那几位年轻人仍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张小强沉不住气了,于是招呼一声,将建筑工人带离了屋场,将他们带到新屋的住处,招呼他们喝水休息,边打发人员密切关注着旧屋场的动静。

    几分钟后,有人跑来报说那几位年轻人已经驱车离开。张小强毫不犹豫,大手一挥,又将建筑工人们带到旧屋场,投入到紧张的砌墙工作里。可是刚刚过了半个小时,那辆面包车再度驶来,又从墙上踢掉几块砖,粗暴地制止了砌墙工作。

    三番五次,阻挠随时都会发生,让张小强感到丧气,被迫将建筑工人停工休息,自己跑回家里唉声叹气。他爸爸张祖华当然不在家,早就跑出去不知做什么去了,张小强盖这座房子一开始他就不同意,因为他害怕村子里怕得要死,但张小强非要盖,于是他赌气不去屋场。又听闻张寿堂说他是个可耻的告密者,他更不敢去屋场了。所以,这四、五天来,张祖华没去过一次屋场,完全像个局外人。

    所以,他爸爸是指望不上了,张小强非常明确这点,想要把他爸爸弄到屋场上,恐怕得先打一场架才行。另外,即使把他弄到屋场上,那么无论是张寿堂在场,还是村里的那几位年轻人前来,他爸爸一定会手足无措,仿佛煮熟了的面条躲在一角,或者干脆像一条半大小狗遇到一条威武凶狠的大狼狗一样,躺在地上蜷着爪子、向天空露出自己的肚皮。

    总之,只会让人泄气,不会给人鼓气,所以张小强认为他爸爸不来更好,更为省心,也不会看着他就来气。

    坐在桌前啜着茶水的张小强半晌不语,茶水也没品出什么滋味,脑子里想的全是丧气的事。又过了一会儿,张小强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母亲李芹儿,只见她悠然地抽着烟卷,品着茶水,丝毫没看到张小强的怏怏不乐。

    “你喝你的茶水,你看我干啥?”李芹儿问道。

    “我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来? ”张小强道? “也许你能帮忙!”然后,张小强向他娘解释了旧屋场上发生的事。

    “我能帮什么忙?”他娘李芹儿放下茶杯,抓起旁边一根拐棍道? “我这平常路上走都走不利索? 难道你让我去屋场搬砖?”

    “正是因为你走不利索你才有用!”张小强道? “你也不用去搬砖,你就帮我演一出戏就好了……这样,村里不是老来人阻挠我盖房么?你正好可以利用你的形象,拄根拐棍在屋场那看着,一旦等到那几个年轻人来了? 你就柱着拐棍上前? 刻意走得哆哆嗦嗦的,你就说‘我已老了没地儿住,孩子为我盖间房还不行么’? 你一边讲理,一边站在墙边,他们面对着一位走不利索的穷病老太太? 还敢往下踢砖块么?”

    “要是真敢踢那怎么办?”他娘李芹儿抽口烟,吐着浓浓的烟雾盯着张小强问。

    “你以为人人都像我爸爸那么愚蠢?”张小强反问道,“闲着没事儿用大力金刚腿踢老太太玩儿?他们真要是这么蠢的话,这差使他们早就干不下去了,他们绝不会踢人的,即使踢也不会踢柱着拐棍的老太太……当然,他们真要是把你踢了,你就当是为我的建房事业献身吧!”最后张小强笑道。

    “你个狗日的!”他娘李芹儿也笑道,“他们真要是踢了,最好把我踢死,你们也不用埋我葬我,正好让建筑工人把我垒到墙里,我也权当是块半头砖!”

    “起码你也是块儿大砖!”张小强笑道。

    娘俩商定后,张小强起身去旧屋场安排建筑工人开工,同时催促他娘快点赶到屋场。他娘边起身边抱怨道:“快?我能快得了么?本身就慢,再加上这病,我就和蜗牛也差不多!”

    张小强不理,径直走出屋外,当他走到胡同一百米外的最北端时,回头望去,看到他娘才颤颤巍巍挪出大门之外,那速度倒真和蜗牛差不了多少。张小强叹口气,加快脚步赶到屋场安排工人施工。

    半个小时后(至少张小强是这么感觉的),张小强才见到他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问他娘:“娘,你咋走那么慢?”

    “慢!”他娘不高兴道,“我就够快了……我好不容易挪到胡同口,实在走不动了就坐那歇了一会儿,又抽了一袋烟……小强啊,我觉得你这个招儿不行啊,你这是在糟蹋老太太!”

    “好吧,”张小强说,“我这辈子也盖不了几次房了,你就受点儿累吧。”他娘一路埋怨着,找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双手柱着拐棍直戳在地上,仿佛拄着一把剑,倒像位古代的剑客。

    “娘啊,你这个姿势非常震撼人心!”张小强赞道。

    “那当然了,”他娘道,“那些年轻人要是敢来,我就上前狠戳他一下,给他戳个小窟窿。”

    “那可不行!”张小强道,“那是犯法,咱还得赔钱拉人家上医院……他们要是来了,你乖乖地当好你的沙包就行了,他们可以踢咱,咱们可不能戳他们!”

    这厢娘俩正互相开着玩笑,蓦然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响起,他们转头看去,果然与他们所想不差,那几个年轻人又来到盖房现场。几个年轻人下车后也不多话,径直来到墙边说“不是不让盖了么,怎么还在盖”,说罢抬起几腿踢掉了几块大砖。

    张小强忙向他娘使了个眼色,他娘使劲一撑拐棍打算站起身来,起到一寸高便又坐了去,口里喊着“唉哟唉哟”,然后再起、再坐、再哎哟,如此反复许多次,就像荡秋千,随着惯性越荡越高,最终大声哎哟一下终于站起身来,哆嗦哆嗦向那几位年轻人走去,费了好大劲儿,等年轻人踢完了砖在休息时,她才走到墙边,横在年轻人与墙之间大喊着:“不要踢砖!我老了没地儿住,就让儿子帮我盖间房,这难道还不允许么!”

    为首的年轻人见状抬头对张小强道:“这是怎么?自己演不下去了,让老太太帮忙来演是吧?打着孝心的幌子来折磨老太太?”张小强无语。

    “你们难道看不到么?”李芹儿道,“我的腿儿好哇,还是我的胳膊好哇!……我老了,孩子结婚有孩子了,我怎么能老是跟孩子在一块儿呢……你看看那座旧房,都快塌了,要是在那住一不小心塌了砸死我咋办!所以才让儿子盖座新房子的,难道连这你们也不让么!……哎!小伙子你别踢墙了,你踢我吧,反正房子盖不成我也没地儿住,你踢死我算了!”

    几位年轻人当然不会踢她,但为了表达某种愤慨,他们跑到另一面墙前,趁着老太太还没挪到那地方前,又咔嚓咔嚓踢掉了几块砖头。李芹儿大叫着,但无济于事。

    施工现场被迫再度停工。在僵持了十几分钟后,几位年轻人上车离开,上车前宣布道:“我们还会再来的,请不要再盖了。”用老娘阻挡年轻人的计划彻底破产。

    “唉,我又不会分身法,”李芹儿叹道,“我要是会分身就好了,也不用多了,能分三十来个身就行,在每面墙前隔不远都站上一个人,让那些年轻人想踢也没处下脚!”

    “可别分身,”张小强道,“我养一个老娘就够受了,要是养三十来个,我还活得了么?”他娘笑。现场一片欢乐。张小强并没有因为再次被阻挠建房而感到丧气灰心。

    “既然白天不能盖,那就晚上盖!”张小强道。

    张小强想到做到,在送他娘回家后,他立即着手布置,从邻居家借来了室外照明电灯,拉好线,将灯高高挂在树上,打亮开关,一盏灯便将整个屋场照得亮如白昼。六点后,天一擦黑,建筑工人如约而至,抓紧忙碌起来。张小强在一旁焦灼地伺候着。一切还算顺利,建筑工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时间分秒过去,转眼间到晚上八点半。

    就在张小强想着今夜可能会平安度过时,一阵不祥的汽车轰鸣声响起,两道如剑的大灯灯光刺破暗夜而来,正是那几个年轻人。

    “白天不让盖吧,你们就晚上盖!”走下汽车的那位为首的年轻人道,“得说多少遍你们才能明白,咱村不让盖新房。”看到建筑工人无动于衷,于是疾速上前,抬起右腿砰砰砰踢掉几块大砖,施工过程再次被迫停止。

    看来,晚上盖也盖不成了。张小强一气之下谴散了建筑工人,撤了电灯,中止了盖房计划,回到家里闷坐无语,感到自己很无能,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第二天,听闻盖房计划中止的消息后的三爷张祖庆来到了张小强家说:“我说人家不让盖吧,你偏不听!这会儿知道厉害了吧?做人啊,首先就要知道自己到底能扒几碗干饭!……这下好了,房子也盖不成,还浪费了那么多钱财,那剩下的料儿你打算怎么办,赶快卖了吧。”

    听完三爷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语,张小强有种想当场踢他两脚的冲动,但他没踢,他既然在那几位年轻人在踢他的墙砖时未失去理智,当然此时也不会愚蠢地失去理智。他本来不服输,在听到三爷如此刺激的话语后反而更加坚定了不服输的念想。

    谁知这一放便是两个多月。

    当时计划搁浅后,不知怎的,天气也冷了起来,天气一冷,张小强惰性遂起,也不愿再考虑盖房的事,一拖再拖,越来越冷,严冬来临,大地冰封,看来即使重新启动盖房计划,也得来年解冻春暖花开了。

    不觉已是新年。人们皆放松了心情,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张小强亦是如此,绝口不提盖房的事。转眼挨过正月十五。十五后的某天晚上,张小强娘李芹儿忽然对张小强道:“今天我在街上见到你祖亭叔了,他现在仍然拉着建筑队,而且干得越来越好,他说了,他见过咱们的旧屋场了,他还批评了我一顿,说‘你们怎么还不赶快把房子盖起来,你看你们那旧屋场,房子不是房子,院子不是院子的,这像啥呀!’我说不是不盖,而是村里不让盖,当你盖时,他们一天赶你十几次,根本没法盖!他说必须晚上盖。我说我们晚上也盖了,但仍然有人来。他说了,不是我们这个盖法,要盖必须找个使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时机,在一个晚上突然盖起来才行。我就呛他说你们能干么?他说能干,像这种晚上搞突击盖房,他们已经不知道盖了多少次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下大雨的时候盖过,下大雨盖房啊,他们简直逆天了!”

    “这么说,他们能盖?”张小强问。他娘点点头表示确定。张小强听后沉默不语。

    第二天,张小强便去找了张祖亭,在跟他确认了可以盖并且愿意帮忙盖以后,双方确定了盖房的确切时间,选在正月二十日外地的建筑工人到达此地后的那天晚上。听到这个消息后,张祖亭的老婆也即张天津的娘插言道:“那些外地的建筑工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此地,难道不让他们休息一两天马上就投入盖房活计么?”

    “他们是来干活赚钱的,又不是来养大爷的,干得多赚得也多,这件事有何不可!”张祖亭道。张天津娘不再言语。

    很快,五天时间倏忽而过,建筑工人到齐,张祖亭遂与张小强商议已定、安排妥当,在当晚开始施工。根据施工推演,垒墙会在凌晨两三点完成,之后会来大吊车和岩板,开始封顶。

    施工进行的很顺利,张祖亭领导的建筑队伍果然剽悍专业、身经百战,即使在夜里也生龙活虎,毫无倦怠之感,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一切都在迅疾且有条不紊中进行,张小强站在一旁,眼见那道道大墙如同雨后春笋般快速生长着。

    到晚上九点时,建筑工人稍事休息,开始抽烟喝水,有几个工人明显是小头目,在短暂的休息时刻仍不闲着,绕着围墙东看西瞅,在琢磨着什么,接着,他们来到房屋最南侧,一手提着铁锹,在张寿堂正对门前不远处的地方捡了几块废旧的青砖,打算铺垫一处不平的小推车上料的必经路。就在这时,张寿堂得大铁门忽然一响,从里面闪出一条人影来。

    “你们干什么!”那条人影叫道,“半夜施工挠民我也就忍了,还竟敢偷我的青砖……站住,早看见你俩了,谁让你们偷我的青砖的……你们俩今晚别干活了,把铁锹给我留下!”

    张小强吃惊地向那条人影望去,当然,只凭声音他早已断定,来人正是狗玩意儿张寿堂。只见张寿堂边骂边向刚才那两位工人冲去,大叫着:“留下你们的铁锹!”

    两位工人无奈站住,转过身去望着来人,看到张寿堂如此凶神恶煞,不免感到害怕,一手提着铁锹,一手捏着那块残破的青砖无助地望了望张小强。张小强脑袋嗡一声鸣响,心道:“天呐!不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

第92章 想死的心都有了

    “把那两块破砖头儿还回去吧,”张小强刹住心神,对那两位建筑工人低沉道,“咱们有的是砖,而且是又结实又新的红砖,不差那几块儿砖头!”

    张小强说的是事实,那两块残破的青砖的确不怎么样,大概埋在墙下朽了三、四十年了,边缘几乎朽成了圆形。但看到张寿堂如此重视这两块砖头,令张小强浑身来气。

    “什么!?”张寿堂叫道,“两块破砖头儿?破家值万贯,那砖头儿再破也是我的,拿我的东西就得首先取得我的同意……我来问你,你拿我的东西,问问我了么?”

    “对不起,叔,”张小强真诚道,“我们的确不应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拿你的破……呃……砖头儿,现在我就让他们还回来,如果你仍然不满意,那么作为赔偿,我取两块儿我上好的红砖给你。”

    “还回来?晚了!”张寿堂叫道,“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取我的东西……照这样看来,还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东西,未经过我的同意就被他们取走了,难道我还得拆掉你们的墙面和地基查看查看么!……你们两个,把你们的铁锹留下!”

    “这下好了,有戏可看了,”看着蛮横暴悍的张寿堂,再望望那两位悚然而立的建筑工人,张小强悲哀无奈地想道,“那铁锹不是工人个人的,而是张祖亭叔的,是他招募了建筑队伍,并提供了各项建筑器具……张寿堂你没收铁锹,那工人就干不成活儿,工人干不成活儿就会影响到张祖亭叔的工期……张寿堂啊张寿堂,这事儿我管不了了,那只好由张祖亭叔和你交涉了,你可千万要懂得适可而止,可千万别惊动了张天津……倘若真要惊动了张天津的话,当然他不会将你打出屎来,但或许他会迅速拉一车光头来,届时一定会把你吓出尿来……”

    “还他妈站在那干嘛!”张寿堂向两位建筑小头目怒吼道,“乖乖把铁锹给我拿过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两们建筑小头目脑子毕竟不是白长的,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战战兢兢走上来,将手中的铁锹交给了张寿堂,张寿堂一手握一把锹,向大铁门走去,边走边叫着:“以后要再敢偷拿我的东西,小心我拿铁锹铲死你们!”说着,张寿堂带着两把铁锹隐入大铁门后,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张小强在一旁拨通了张祖亭的电话。

    “叔啊,你快来吧,张寿堂又发彪了,就因为两块巴掌大的破青砖,将你的铁锹给没收了!”张小强道。

    “什么?这个狗日的……”电话里传出张祖亭叔愤怒的叫骂声? “我这就过去? 真是岂有此理,这个狗日的,真是吊死鬼儿打粉插花——死不要脸!”

    放下电话,张小强对两位工人道:“你们先去忙活吧? 一会儿我叔就要来了……这里没你们事儿了。”两位工人应诺而去。不一会儿张祖亭步履稳重来到盖房现场,站在张寿堂大门前敲门,随着铁门笃笃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狗吠。不一会儿,遂听见张寿堂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谁呀,半夜五更的,惊得鸡飞狗跳,赶着来报丧么!”

    “是我!张祖亭!”张祖亭站在门前大声道,但他的声音再大,都被狗吠声淹没了。

    “你他妈是谁?”里面的张寿堂更加大声。

    “我是张祖亭!”大门外的张祖亭大喊道,“张寿堂,你能先把你那条该死的狗砸煞么!”

    当张祖亭叔大声喊完这话后,站在一旁的张小强听到大门里张寿堂的骂声立刻停止了,场间唯剩那条该死的大狼狗的狂吠声。似乎张寿堂在门后加快了手脚的动作,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露出来一张张寿堂笑成一朵残菊般的谄媚脸庞。

    “哟,原来是二哥来了,你咋不早给我打个电话,我还以为是工人们在外叫喊呢!”张寿堂笑着,“来,快进来,二哥,我这有好茶。”

    “兄弟啊,你有什么好茶,什么龙井、铁观音我都喝不起啊!”张祖亭道,“我是向你赔罪来了……”

    “你说什么?二哥?”张寿堂喊着,然后转过头去,“二哥,你先等着,我先去把那条该死的狗砸煞再来……这个狗日的,叫得我心烦意乱的!”说着,张寿堂转身向那条狗奔去,摸起一条木棒甩手扔将过去,接着响起狗的一声悲鸣,然后那条狗惊恐地卧了下来,不敢再声张。

    “这下好了,二哥,你说吧。”张寿堂道。

    “我向你赔罪来了,”张祖亭道,同时转头向张小强道,“去,小强,去拿四块儿红砖还给你寿堂叔……兄弟啊,是我的工人不对,他们不该不经过你的同意拿你的青砖啊,在此我向你赔不是了……现在我将砖头双倍赔你,那么就请把没收的两把铁锹还给我吧?”说着,张祖亭接过张小强手头的四块砖头,郑重地举在张寿堂的面前。

    看着举在面前的四块砖头,张寿堂笑了:“二哥,你就会开玩笑,要知道是你用砖头儿的话,就是不经过我的同意拿一百块也没事啊……好了,现在没事儿了,你把这四块砖头赶快拿回去,我这就去拿回你的铁锹。”

    张祖亭胸有成竹般站在门前,等着张寿堂提着两把铁锹转回来交到他的手中,之后拒绝了张寿堂再次邀请他进屋喝好茶的好意说:“天不早了,我还有事,你也早休息吧……一人盖房,百邻遭殃,这几天你也跟着受辛苦了……快休息吧。”说完招呼张小强转身向屋场走去,张寿堂目送他们走出十几米远后,才慢慢地关上了铁门。

    “这狗日的就喜欢吃呛茬,你要是降不了他,他非要‘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可你要是降服了他,他能跪下给你舔腚眼子!张寿堂就是这么个人儿,就是这么种货!”当听到张寿堂的大门关上后,张祖亭对张小强总结道。张小强点头称是,认为祖亭叔的这番总结简直可以概括张寿堂的整个人生。

    “是啊,”张小强叹道,“刚才面对我的时候,你不知道他多么嚣张跋扈、上蹿下跳的……见你一来他立马老实了……我估计,他早被吓尿了裤子,这时应该正在家里擦裤子上的尿呢!”

    “吓尿了也是他自己找的……”张祖亭道,“邻居盖房,你即使不帮,也不能拖后腿……像他这样的,再炸刺儿的话,就该打出他屎来……好了,他擦不擦裤子咱不管了,咱先管咱的事儿。”

    张祖亭带着张小强在屋场周围转着,关注着工程的进展。“看样子,后半夜就能上楼板,咱们的计划没问题。”张祖亭道。张小强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刚休息过,兼又张祖亭来临,工人们更加生龙活虎,整个场面热火朝天,简直令人不辨日夜,各面墙体相互附比着,互不相让、各不退却地向天空快速生长着。

    看到这一切,张祖亭感到很满意,他转身对张小强道:“目前张寿堂已被吓回去了,应该不会再出来捣乱了,另外,天也佑人,之前的一场大雪下得不错,天气冷冽,村里人根本想不到咱们会在今晚突击盖房,即使知道估计也不愿前来,谁能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呢?……那么,接下来应该一切顺利,我的工人我放心,那我就不在这呆了,我回去睡觉了……记得,半夜十二点时从家里拿来油条热水,让工人们垫垫肚子,然后一鼓作气封顶!”

    张小强点头同意,目送张祖亭叔离开旧屋场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在亲人中只剩下自己(他视五服以内的张祖亭为亲人),令他突然感到空虚,仿佛支撑他精神的四根明柱突然断了两根。“要挺住!你盖房子,当然你得全程掌握着,绝不能塌台!一颗心,一定要坚硬起来!”张小强告诉自己说。

    正如张祖亭所言,工程进行得很快,凌晨时,张小强向片片围墙望去,感到天空中仿佛多出了座座高山。此时,建筑工人的小头目跳下围墙,要求张小强提来油条热水。张小强迅速跑回家里,将早已买好的油条一包包堆到脚蹬三轮车上,想招呼他爸爸张祖华帮忙提两壶热水,但被张祖华坚决拒绝了。无奈之下,张小强将两只暖瓶各挂在左右车把上,小心翼翼推着车赶到盖房现场。

    紧张忙碌了大半夜,建筑工人早已饿了,见到油条来临,纷纷跳下围墙,上前接过油条大口朵颐起来,不一会儿,风卷残云般,将油条吃个精光,喝完开水后重新跳到围墙上。

    看到精神踊跃兴奋的建筑工人们,张小强受到了鼓舞,他也不再吝惜自己的身体和一双嫩手,也上前帮忙搬砖、清路。众志成城,在大家的努力下,才刚过凌晨一点,围墙已达到了要求的高度,可以上岩板了。之前,张祖亭早给吊车人员打了电话,让他们迅速赶到施工现场。

    一个小时后,拉楼板车和吊车双双赶到现场,轰轰地驶过张寿堂家门前。可就在楼板车和吊车各自就位,准备上岩板前,张寿堂家的大铁门突然洞开,大狼狗的狂吠声急骤传来,从大门里飞速冲出一人,不用问,那一定是张寿堂。看到那条黑影,张小强心下一黑,有种不祥的强烈预感。

    “张小强,张小强那狗日的在哪里?”张寿堂挥舞着手臂大叫着,张小强忙迎了上去,他害怕张寿堂发疯,要真将吊车操纵人员打伤了,那一切就完了,于是他迎了上去,将张寿堂堵在屋场之外道,“叔,我在这里,怎么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张寿堂叫道,“不让重车在我门前经过,我底下埋着辛辛苦苦下好的水泥管子,就怕给压塌了,你就是不听,你到底想怎么样?”

    又来了,张小强绝望地想,这场面就像不断地“左转、左转、左转、左转,好像是个圈哟”一样走入永不休止的死循环!看样子,这个狗日的张寿堂,他不将我的工程逼停了他是不会罢休了!张小强刹那间感到绝望、伤心、愤懑、自卑(恨自己没有像张天津一样的能量),心底里又袭来想死的强烈感觉。

    盖房本就面临多重压力,钱财、亲人不支持、村里人的阻挠,这些都已经令人够受的了,现在又多了张寿堂,而且,眼下看来这个张寿堂犹为厉害。此刻,压在张小强心头上有两座大山,来自村里人抑制的心底预警,和张寿堂不依不饶的百般阻挠。

    眼下,通过张天津和张祖亭吓退张寿堂后给的信心,张小强似乎不是那么害怕张寿堂了,因为他至少可以压制。但村里人不同,他们无法压制,他们会直接登上围墙,将上面的大砖一层层推下墙体,从而完全抑制住你建房的施工,但面对他们的破坏行为,你只能任其施行而毫无办法。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快垒砖、尽快上楼板封顶,一旦封顶之后,村里人只能望洋兴叹了,因为既然房屋封顶,那就是成品房了,再强行拆墙,那便是真正的破坏。真正地搞破坏这种事,他们是不会去做的。

    所以,在以楼板封顶之前,张小强所面临的压力如山、如潮、如雷电、如风云,那压力一丝丝、一寸寸切割着他,压迫着他,早已把他折磨得千疮百孔,他恨不能立刻封顶,然后向天长长舒出一口畅气。

    然而,在这种千钧一发、分秒必争的时刻,作为庄乡爷们的一员、作为曾经的邻居的张寿堂,却突然跳将出来,阻住了张小强建房的进程。也就是说,外人就要兵临城下,至少他们还未来施加阻挠,自己人却突然对自己人动起手来。

    倘若不经过此种历程,谁也不会体会到张小强此刻的心情。他是真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此刻面对无赖、无耻的张寿堂,张小强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他在想,他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张寿堂的手里。所以,他不能死,即使死,也要先弄死张寿堂再死。

    可是,他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就消逝了。他觉得自己不能死,也不要别人死,而在双方都未死得情况下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才算有真本事!

    于是张小强阻住了张寿堂,然后转身对屋场人员叫道:“你们别管别人,赶快施工,这里有我呢!”

    屋场人员听到张小强饱含悲愤、铿锵的话语,似乎也受到了震动,于是上墙的上墙,上车的上车,专心投入到了房屋封顶的过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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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