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场子我就是不给!
看到女儿抱上了儿子,自己抱上了外孙,狄金花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仙人,走路都轻飘飘的,说话的语气像极了电视剧中的后宫娘娘,面对下人说出话来根本不容置疑似的。大概她觉得自己配拥有世间的一切好东西。
眼见村子里都垒新墙、盖新房,她也眼热,也因为她女儿张娥在外打工只是租房子,个人没有房子,所以就想帮女儿在村子里找块地,建造一座新房。但村子里有规定:除非家里有十八岁以上的男孩儿,否则不予批地。没办法,狄金花将眼光瞄向了三哥张祖庆那一大片包括祖上留下来的宅基地。
一天,狄金花走进三哥张祖庆的院门,要跟他商量出让宅基地的问题。
“三哥,今天跟你说个事儿,”狄金花道,“这不俺家娥儿有孩子了么,和俺女婿他们小两口天天在外租房住也不合适,她想在村里盖所房子,但村里不给批地,所以……我想跟你说一下,你能不能住在前院小屋,将后院的场子给张娥儿,让她盖座新房子……反正你都老了,有块儿住的地方就行了……到时候张娥她们盖好房子住进来后,还可以早晚照应照应你……你看怎么样?”
张祖庆听后沉默不语。倘若狄金花不说“她们住进来后,还可以早晚照应照应你”这句话的话,他还能多少接受,如今她说了,张祖庆心底冒出一句冷笑。“照应照应我?”张祖庆在心底冷笑道,“不天天骂我赶我就很好了,还照应我?你们母女什么脾性,这么多年我还看不清么!狗就是狗,即使天天让它吃肉,它最喜欢吃的还是屎!嘴上的恩情只是为获得利益前的虚假承诺,你当我老头子不知么!”
况且,张祖庆无儿无女,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到孩子、养老这些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像埋在心底的尖刺,不提还好,它们尚颇不驯服地卧着,一旦提起来,那刺就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狂魔乱舞。因此,对他而言,谁提这茬儿谁就是在犯罪,是冷酷残忍的谋杀。说是借刀杀人也不为过分。
在狄金花的想象中,这事手到擒来,她实在找不出三哥拒绝的理由。你老了,就一个叼人,住一大片荒凉的院子,房屋年久失修,没个人喜欢接近你,孤孤单单的。而我家张娥儿没房子、不批地,你将场子让给她多好哇!她盖了新房,一家三口住进来,整天快快乐乐的,这有多好哇!你这个老家伙为这个大家庭所能做的,不就只剩这一点了么?
因此,在狄金花的心目中,她这是在施舍,他必须接受,你不接受就是个傻瓜,更是个混帐。在这点上,别人很难理解她的这种想法,也许接连即抱孙子又抱外孙的事实给了她一种错觉:按照这个趋势来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喜事发生。这是无可置疑的。
因此,三哥张祖庆的沉默让她很不愉快,就像自己因为赶急事正骑自行车顺畅地前行,前面却突然横出一个腿脚极不利索的老人挡住了她,这位老人虫蠕蜗行,迟迟不能让开。简直让人恼火。
“三哥,”狄金花提高声音问,“我说的,你听到了?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我不聋。”张祖庆没好气道。
“那你怎么没反应!”狄金花批评道,“把场子给张娥后,让她盖新房……这样一来,你既为大家庭做了事,以后你也不孤单了,这是个好事!再想想看,以后既然和张娥住一个院了,她还不时时会照顾你么?我知道常明芬有时候给你送饺子吃,到时候,我让张娥天天给你送饺子!”
“我知道,这是好事,”三哥张祖庆开口道,“但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狄金花睁大眼睛叫道,仿佛正在摘瓜的手指突然被扎了一棵尖刺,“既然是好事儿,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难道还有你的亏吃么!?”
“哼,这的确是好事儿,”张祖庆心底又冷哼一声,暗想道,“即使我将场子给任何人,也不能给张娥!这个张娥,从小到大,跟我见面后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活到快三十岁了,连个三爷也没给我叫过,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将场子给她……不仅是她,你们全家人,包括六弟张祖荣,这么多年,别说给我送碗饺子,就是连个好脸色也没给我过……平时不理不睬,到现在了,倒好意思腆个脸凑上来给我要场子,不给就好像是我的错……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祖庆忽然感到人生莫名的荒谬。但这些荒谬的事实他未忍心对狄金花说出口。因此,只有沉默。见到三哥沉默,以为他在思考,在让步,狄金花当然不能轻易放弃。她觉得,那场子就应该是她的。
“你就一个孤单老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狄金花渐渐用上了批评的语气,“现在又常生病,生病难道不需要人么?需要人的话,还不是我们这一大家子……张娥在这盖了房,你身边不就又多了亲人么!有个生病长灾的,随时都能叫到……就像上次,你六兄弟不也给你陪床了么!……再说,这场子你死后难道能带走么?你难道没听见咱这一大家子都怎么评价你么?她们说你独,你还真是独!又独又犟!……给了场子,换取别人的照顾,你想想看,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将场子给我们呢?”
她以为这番话一定会说动或打动三哥张祖庆。谁知三哥张祖庆在听完这番话后,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你!”三哥张祖庆指着狄金花叫道,“你……你别再花言巧语、说嘴拉舌了!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你闺女张娥需要盖房子,但早干嘛去了,早不盖晚不盖,偏偏到工业园兴起了大家都跟风盖房的时候盖……她是缺房住么?她好好在外打工跑回村子来干啥?还全家一块儿住,说得好听!……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你出的鬼主意,以张娥的名义来要场子,想盖起新房来求拆迁!我还不知道你们有多少花花肠子么!……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这场子我就是不给!给也不能给你!”
第34章 狄金花,你就是只苍蝇!
听完这番话,这下轮到狄金花浑身打哆嗦了,只见她脸色发青,嘴唇在颤抖,常年因为糖尿病吃药而造成的全身虚肿似乎更甚了,完全失去了为老尊贵、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这个混帐!你这个老叼操滴!”狄金花骂道,“我平生事事都顺,不仅抱了孙子,又抱了外孙,没想到到你这里给我刹了车!……你就是个混蛋!就是个独鬼!又毒又狠,怪不得娶不上媳妇,生不了儿女!……你活该!”
“妈逼!你给我滚出去!”张祖庆大怒。盛怒之下将茶碗菜壶狠狠摔碎在地上,然后将狄金花推出门去。
“你这个独鬼!”狄金花边走边骂,“以后我再也不和你上门!别说我,我让你六弟、张海和张娥再也不和你上门!”
“谁他妈稀罕你上门!你不上门我还能活得长点儿……”
自此,狄金花更恶张祖庆,张祖庆更恶狄金花。
狄金花回家后,依旧浑身打哆嗦,对着在家里翘首以待的张祖荣、张海和张娥大声骂道:“妈逼!我看那个老东西简直老糊涂了,不仅不答应给场子,还敢当场骂我!……这下好了,以后我们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我说张祖荣,还有张海和张娥,以后那个老东西要是再生病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能去……你们要是敢去,我就死给你们看!”
说着她身体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晕过去。张海、张娥忙上前扶住。张海劝道:“行了,好了,别生气了,现在既然他一口回绝咱们的请求,以后跟咱们再没有关系,以前我们本没有理由拒绝那个孤老头子,现在通过这件事得到了证明,现在我们终于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放手不管了,这不是好事儿么?……既然这样,你何必再跟他生气,能得到证明,这也是为我们立了一功……好了好了,快坐下歇歇,身体要紧,你这一生气,打了一个月的胰岛素都白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种病最怕生气。”
不管怎么说,张海是个孝子。
之后发生的事,证明了张海是个孝子这件事实。
之后,逢年过节,张小强这个大家庭中常常互送礼物,张小强和张大强常常置份礼物送给三叔张祖庆。常明芬在送礼物之前常对他们道:“有没有通知一下张海?别到时候你们送了他没送,落下他的埋怨,他会埋怨你们在送礼之前咋不通知我一下呢?”
因此张小强给张海打电话,张海说:“送礼物?我看算了吧……不是我不送,而是送礼物这件事要被俺娘知道,她肯定会气疯的。”
放下电话,张小强叹道:“不得不说,张海是个孝子。”
当然,在以后张祖庆生病后,张祖荣一家几乎没露过面,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他们的不露面。面对着病床上的三哥张祖庆,大姑张祖秀叹道:“好了,大家别怪他们不露面儿了,六哥不露面儿是因为怕老婆气病,张海不露面儿是怕他娘气疯……这根本没毛病,一个为忠,一个为孝,忠谁不是忠,孝谁不是孝,所以大家不必埋怨了,就这样儿吧。”
事实上,当狄金花吵完架被推出屋门后,张祖庆余怒未消,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恨狄金花的无礼,恨自己的命运,然后狠狠抬起脚,将地上的茶壶茶碗的瓷片又跺得粉碎,仍不解恨,胸中仿佛有只猛兽在咆哮、在撕咬、在杀戮。半天后,张祖庆走进对门二哥张祖昌的家门。
“二哥,有件事儿我必须得给你说一说,从里面往外倒一倒,否则我快要憋死了,”张祖庆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气喘吁吁道,“今天,他六婶儿突然跑到我家里,说她家的张娥没房子住,要把我现在正住的房子拆了,好给她家的张娥盖新房,让我住前院那座快要塌了的平房……我不答应,她就骂我,说得那个难听啊!骂我又是畜牲又是狗的,差点当场气煞我,现在气还未消……我看我也过不了今晚了……”
听到这件事,大家感到震惊,感到不可理解。因为在大家的心目中,包括外甥尚义平、王妍、王朝霞,甚至包括张海在内,谁都可以提出向张祖庆要场那座宅基地,唯独张娥没有这个资格。在这个大家庭里,张娥是个异类,在大家的印象中,张娥从不跟三爷张祖庆搭话,跟谁也不搭话,要不是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似乎都意识不到她,就像她根本未曾存在过似的。况且她从来没有喊过张祖庆为三爷。
所以,狄金花向张祖庆提出要将屋场子留给张娥,本身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大家跟张祖庆当时的想法一样:这都能提出来,她是怎么做到的?
在大家的印象中,像这种事,只有非人类才能做到。
但六婶儿狄金花却真做到了。
张祖昌低头不语。张大强也不语。
“那么三叔,你答应她了么?或者说,你打算先征求征求我们的意见,然后考虑答应她?”常明芬望着三叔的眼睛问。
“没有!”张祖庆道,“我绝不会答应她!要不然,我怎么会被她骂得快气煞!”
“三叔哇,你不答应她就对了,”常明芬道,“你坚决不能答应她!……咱们可以分析分析……且不说那个张娥跟你关系怎么样,也不说你喜不喜欢她,就说你眼前既有亲近的外甥,包括尚义平、王妍和王朝霞,你看你生病时,他们又出车、又出钱、又出人,张娥照过面儿么?……就说下一辈的男丁,张大强、张小强和张海……无论从道理上,还是人情上来论,这屋场子都不能给她,就是轮,也轮不到她!……三叔,你说我说得对么?”
“嗯,你说得对,”张祖庆道,“当时她提出这事儿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咱家里里外外那么多孩子,都是亲的,即便给,也要平分给大家……倘若让她一个人占有了,那咱这一大家子该怎么看我!她以为我老了老了,就成了朝巴(傻子)!”
常明芬向三叔张祖庆点点头,表示肯定,然后说:“所以说,三叔啊,你不必生气了,六婶儿这个人……作为晚辈不该这么说她呵……六婶儿这个人纯粹是自私自利啊!小强当时就说只要对她有利怎么都行,只要触犯了她的哪怕一头发丝儿利益,她就疯了!……尤其是要屋场子这件事,是该她提出的事儿么?我敢打赌,咱整个张家村也没人好意思提出这种事情……能提出这种事情,得需要多么厚的脸皮啊!”
大家对常明芬的分析十分佩服,默然进行了肯定。
“三叔啊,”常明芬又道,“既然她疯了,咱却是正常人,你还跟她生那个气干嘛!往宽里想,想开点儿,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唉!”张祖庆叹道,“不管我生不生气,我估计,以后你六婶儿再不会跟我上门了!”
“别管她!”常明芬道,“她上门难道还很稀罕么?不上门更好,即使上门,也是给你气生!不上门吧,你更清静!”
“那倒是!”张祖庆道,“也只有这样了,唉……”
此事被常明芬分析通透了之后,仿佛给大家解了绑,人人都活络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狄金花展开了无情的批判,大家一致认为她给大家庭的不团结开了个坏头儿;她就是个疯婆子;就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是个蛀虫;就是她,将之前常明芬创建的大家庭和谐的链条破坏了重要的一环,大家庭重新进入黑暗时代。总之要是有她在,这个大家庭指定好不了。
对狄金花批判完成后,张祖庆放松了下来,脸上笼了笑意,言谈间自在了许多。大家也觉得畅快,感到办了一件大事一样轻松,在如此美好的氛围中各自散去。
之后,常明芬走进张小强家,对着五婶儿李芹儿讲述了狄金花万恶的所作所为,刚说到一半,李芹儿已经按捺不住,仿佛被点了炮雷子,站起来指天骂道:“狄金花,你这个老叼操滴,你就是只烂马,要毁掉一个整群;你就是一只苍蝇,毁了一整锅汤的美味!”
第35章 你怎么说话呢!
张小强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挥手道:“稳住稳住,镇静镇静!……你干啥?你要真有本事,我现在给你一把刀,你冲上去把六婶儿一刀攮了……你敢攮么?不敢攮是吧?你要是不敢攮,你就坐下,镇定,镇定!”
李芹儿终于熄了怒火,坐了下来。
“我不明白,”张小强又道,“这件事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为啥你那么冲动!简单听几句话,你看你就烧着了引线,非要炸响了不行!……你是真不明白我六婶儿还是假不明白?你本就知道六婶儿就是那样一个人,为何还那么冲动!难道这不早在意料之中么?也只有她才能提起这种过分的要求,但是你得明白,只要稍稍有点脑子,就不会轻率地答应她的请求……既然这样,你那么大火气干嘛?犯得上么!”
“我就是气不过你那个烂六婶儿!”李芹儿不服道,“搅和得一大家子人鸡飞狗乱!”
“气过气不过,你在家生气没任何用处,人家照样我行我素。”张小强一针见血道,“事情倘若临到你的头上,比方说她给你要场子,你可以挺身而出,批评她几句……否则,跟你没关系的话,你就当故事听听,别跟着瞎生气!人家在家啥事儿听不见、不疼不痒,你却在自家里气个好歹……你也有病,不也天天吃药?吃药的人最怕生气,你还不多加注意,不自尊自爱,你能对得起我半个月就花四千块钱的类风湿专利药么!”
李芹儿听后沉默不语。
张小强继续说道:“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人,认不认,也都有抹不掉的血缘关系……但人与人不同,十个指头不一般齐,要是这个长了、那个短了,大家就得多担待点儿……当然,原则问题上该劝就得劝,该批评就得批评,但小事上不要过于计较……要想团结,就得学会息事宁人!别有事没事儿地揽气上身。”
嫂子常明芬听后低头,也沉默不语。张小强想想刚才张牙舞爪的母亲,又望望不动声色的嫂子,他忽然觉得绝望。看来,这个大家庭没救了。他在想,无论六婶儿狄金花做出再过分的事,也只是一味图利,毕竟她的性格太单纯,想让她安静的话,对她让点利或者让个步就可以了。但嫂子常明芬不同,这人有心机、有城府,不是直接取利,而是间接得利,通过触动别人的情绪,与自己一起形成“长城”,共同对抗对她无利的人。
说到底,在事发当时,常明芬面对着张祖庆的愤怒,对狄金花做出的种种不好的分析,无非也是在维护自身的根本利益:把六婶儿打倒,并强调亲疏和各人付出多少的事实,逐步向利益靠近。
与其说六婶儿狄金花的单纯、大姑张祖秀的直率,给这个大家庭造成了团结上的破坏,但也只是表面上的破坏,不如说嫂子常明芬看起来不动声色的语言说服,更能动摇整个大家庭团结的根基。也就是,从本性上说,六婶儿和嫂子是一样的,同样轻义重利。只不过,一个在明面上,一个私底下。仅此而已。
张小强知道,尽管他娘李芹儿和嫂子常明芬沉默了,但并不代表她们已被说服,当然也没有反省的自觉。她们只是觉得既然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便不好意思反驳他。沉默一会儿后,他娘给常明芬倒茶,打破了尴尬的沉闷,随着茶水入喉,大家扯东道西,气氛逐渐活络起来。当然,不知不觉依然提到了六婶儿,依然在审判,不过言辞已温和了许多。
怎么说呢?六婶儿狄金花这个人,就像横在大家庭(不包括狄金花一家)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又像很多人胃里的积食,只要谈到她、或者想到她,都感觉鼓胀、难受、恶心,除非一吐为快倒个干净,否则谁都不会畅快。
嫂子常明芬终于倾倒掉自己心底的垃圾,并通过针对狄金花这个不义事件的同仇敌忾,将她与五婶儿李芹儿的同盟又加固了一层,显然达到了目的,于是起身离去了。剩下李芹儿的余波未消。
生活又平静下来。表面上看是如此。但张小强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事情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中萌芽。
六婶儿狄金花一家倒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只成熟的蚕虫,慢慢结茧将自己封闭起来,与外界隔绝了联系。大家也自觉不去打扰他们。张祖庆过着平常的日子,因为有国家供养着,他院中的韭菜地便慢慢疏懒了,不再主动卖菜,单等有客上门给钱收割,无事时便东走西逛,看起来很是幸福。
这年雨水颇多,大雨过后,积水携着泥土在胡同里奔流,将胡同中央冲出一道小沟,张祖昌门前尤胜,出外行走艰难。于是二哥张祖昌扛着一只铁锹在胡同的门口前平整那些小沟,高的铲,低的补,有些地方填加几块半砖。这时三弟张祖庆走了出来。
“你在干啥?”三弟张祖庆问低头忙碌的二哥张祖昌。
“我在……平路啊。”二哥张祖昌抬头答道。听到三弟张祖庆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妥,张祖昌有点纳闷。
“你平路……”三弟道,“那你为啥在我门口的阴沟前垫砖?你这一垫砖,我院儿里的雨水还能流出去么?”
听到近乎质问般的语气,二哥心底也感觉不妥,他解释道:“正因为阴沟前向外流水,容易冲出小沟,所以我才帮你垫砖,这样就不会被冲毁了。”
“那你垫就垫得低点儿,”三弟道,“垫这么高干啥!你是为我向外流水啊,还是为挡水啊?”
此时此刻,倘若张小强在场,或许他会以为三爷张祖庆在善意地提醒二哥,这活儿做得不大对。当然,张小强知道,三爷一向以为自己睿智,好为人师,好为人师者常常便有居高临下、略带嘲讽的语气。这怪不得他,他只是习惯了,也许生病这段时间你来我往觉得和大家关系还不错,于是对二哥也使用了相同的语气。张小强相信,他是无辜的,他真忘了。
但二哥张祖昌不这么想。他感觉不妥,感觉疑惑,既而有点生气。他这个大家庭容易突然暴怒,这是天生的。起初只是有一点点生气,但他随后暗想:“老三啊,咱俩关系不错啊,你尊我让的,我一直当你是小兄弟看待……我那儿媳妇也经常给你送饺子……可是,你怎么对我这么说话呢!”
第36章 身逢逆事
曾经在旧时代生活过的传统中,张祖昌遵循好人以孝悌为先,父亲和兄长的地位是不容挑衅的。所以,二哥越想越气。
“挡水?”二哥叫道,“你这是阴沟,我给你挡水干啥!可能我是垫得有点高,你没看我正在调整的么?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听到二哥大声,三弟当然不服,在他的心目中,他一无所有,是个弱者,别的亲人必须让着他。他也叫道:“我说什么话了,难道我说错了么?你垫阴沟垫得这么高,还不能让人说说么!”
“别人可以说我,你就是不行!”
“你填了我的阴沟,为啥我不能说!”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帮你填沟,是帮你垫砖……我帮你垫砖还不行么!”
“谁让你帮我垫砖了,吃饱了撑得是吧!”
声音越说越高,最后大吵,两人脸色铁青,很快撇下垫砖的事,转而各自诉说自己的委屈,三弟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有靠头,所以所有人都在欺负他;二哥则认为三弟不懂人事,故意跟他较劲。最后,双方上升到生病陪床、送饺子和老了有没有人管的敏感问题上。
这些问题实际上是不能碰的炸弹,一碰必响。两位老人再糊涂,也有各自的世事经历,主动不去碰这些事。今天吵到峰尖上,各自昏了头,骂不择口,将这些毒箭发射出来,相互将对方的情感扎得遍体鳞伤。
常明芬忙出来劝架,但两位老人彼此针锋相对,谁也不听,六婶儿狄金花也“破蚕”而出,站在门口露出半颗脑袋瞅着二人吃吃冷笑。最后两个兄弟觉得再不能吵了,再吵可能就动起手来了,想想各自七十岁的年纪,动手的话就太过分了,于是骂骂咧咧各自回家。
三弟张祖庆回家后余怒未消、摔盆砸碗自不必提,二哥张祖昌回家后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气喘吁吁,向天挥舞着双臂叫道:“反了,都他娘反了!什么叼兄弟,什么叼亲情!……有那样跟哥说话的么!……尤其让我委屈的是,我是真心想给他垫道儿,再不垫,你看那胡同都冲成一条大沟了……你独自一个人可以憋在家里不出来,我们难道不出去了么!反了,都反了,以后干脆去他娘的,不跟他来往了……”
张大强稍微冷静些,他劝住他爹,慢慢问明了情况。了解了情况之后,常明芬看着她公爹那生气、痛苦的样子叫道:“哼,俺三叔,到底是什么人啊,那么大年纪了,咋还像小孩子似的,不首先问个青红皂白,上来就呛,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独啊,既独又毒,外来的野狗永远也喂不熟啊……”
“少说两句吧,咱爹正在气头上!”张大强在一边斥道。他知道她一定在埋怨自己多次送的饺子打了水漂,心下因此忿忿不平。但你不能骂他是狗啊!他要是狗,我们是什么呢!
常明芬不服,叫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咱家一直对他那么好,又送饺子、又陪床的,难道他就一点情分也没有么?前有车,后有辙,他既然无情,也休怪我们无义,以后我再也不屑去他家了,他再生病了爱指谁指谁吧!”
晚上,受了一天老板气的张小强下班回来,停了摩托车,和吴清韦刚要踏进屋门,在院子里便听见嫂子常明芬高亢激愤的声音:“老了老了,就多考虑考虑身后事,别有事没事儿就爆炸发脾气……现在正是靠亲人的时候,他哪来那么大勇气挑衅我们这些亲人呐!……五婶儿啊,你是不知道啊,发生这件事之后,我是真伤心啊……俺爹也真伤了心……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当着我和大强的面儿,那个委屈,哭得就像小孩子似的,鼻涕涎线那个流哇……”
站在屋外的张小强皱紧了眉头,这到底又发生了什么问题!他的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悲愤。接着,令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妈逼!”屋里传出大骂声,不出意料之外,果然是他娘李芹儿的声音,他实在想不明白,她腿脚如此不利索,却为何有那么大的火气,只听李芹儿一声高过一声骂道,“那个老叼操滴!他不只是老来这样,他年轻那会儿就天天较劲!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像你说得,既独又毒,容不得二人,要不早娶上媳妇生了孩子了……当年,我去向他要那块破烂机床他都不给我,非得扔到旮旯里烂瞎了……我就说吧,咱这个大家庭,只要有你六婶儿狄金花,有你三叔张祖庆这两个畜类在,我们就没有一天安稳日子……”
在屋外站了半晌,张小强想进去劝,但一阵疲惫和颓废涌上来,让他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他低下脑袋,垂头丧气对吴清韦挥手道:“走,回咱们屋,唉……”回到他们屋后,张小强一头扎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他扎在床上,感觉不到饿,感觉到堵得慌,有头无尾地想些家事,觉得人生无聊透顶,简直没有意思,也毫无意义。自己所面对的亲人(除吴清韦之外),面对的家庭,仿佛一具被五马分尸的尸体,东一块、西一块,四分五裂、一地狼藉,即使这样,仍在相互怨恨。生活和工作如此艰难,家庭没有一件快乐的事。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今天,在公司里,客户催要软件程序的结果,张小强是中间人,负责将三百公里之外分公司发过来的编译文件上传到客户服务器,由于无法直接传送,张小强在之间负责与两边人员沟通,浪费了很多时间成本,但是改过几次均未达到客户的要求。客户一气之下,将此事反映给了老板。
分公司人员远离老板,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到头来却成了张小强沟通不利和上传延时的问题,因而遭到了老板的严厉批评。张小强并未拒理力争。他是个严肃认真、负责到底的人,既然老板将工作交给他,将需要的资源随意调动,那么任务完不成就要负责,就是自己的问题。
倘若上不能为老板分忧,下不能为客户解惑,公司要你何用?所以张小强默默吸收了老板的怒气,带着一颗忧郁、受伤的内心回到家中,却遇到了家庭里暴跳如雷的逆事。
第37章 别让外人看笑话
张小强在床上默默躺了好久,他娘李芹儿在那屋里一边骂,一边用电锅煮好了面条,在捞面条时还在跟常明芬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着张祖庆。不一会儿,面条被摆在桌子上。等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表,李芹儿喃喃道:“都这个点儿了,小强和清韦应该回来了呀?”
于是跑出去看,看到院子里停着摩托车,于是靠近张小强的房门叫道:“出来吃饭了!”喊完后再次回到自己屋子里继续批判。又批判了一会儿,面条的热气渐渐少了。李芹儿很纳闷:难道两人不饥困么?
于是又跑出去喊,但连个应答也没有,李芹儿跨进屋内,看见张小强扎在床上一动不动,就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道:“叫你吃饭你咋不回应?还以为你没回来呢!”张小强不吱声。
“聋了么!”李芹儿叫道。张小强还是不吱声。
“叫你吃饭呢!”李芹儿叫道,“听见没有,装聋么!饭都要凉了……你在跟谁较劲呢!没有惹你吧……旁人做饭容易么,好不容易做出饭来了,你又不吃!”
此时的张小强真想静一静。他想骂声“滚”,但是意识到自己是个大学生,应该要有涵养,于是低沉道:“我不饿!”
“啥?不饿?”李芹儿叫道,“不饿早说呀!旁人也好不做你的饭!这下好了,饭都做出来了,你又不吃,那不瞎了么……老人言,‘吃了不疼瞎了疼’……”
张小强捂上了被子,回想着他娘回回做剩的饭一碗一碗向垃圾桶里倾倒的情景,再印证着那句“吃了不疼瞎了疼”的话,觉得很荒谬、不真实、有点恶心。只好紧了紧被子,尽量使自己听不见他娘的说话声音。
“唉,跟你爸爸一样呀,”李芹儿嘟囔道,然后转身走开,“动不动就犯毛病,对人爱理不理的,根本无从伺候……唉,你这家人都一个德性,都没法伺候哇……”她边嘟囔边走开,张小强在被子底下咬紧了牙关。
过了一阵子,大妹张祖秀和二妹张祖玉终于知道了三哥跟二哥闹别扭并彼此不上门的事,两个妹子很是担心。因为她们不在身边,五哥张祖华住的较远,有个头疼脑热的照顾不上三哥,而对门和斜对门的二哥和六哥都跟三哥闹了别扭,都发展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这可怎么办才好?
老话说“哥最疼姊妹”、“姊妹最疼哥”,往往哥和姊妹心隔的最近。事实的确如此,三哥这件事令两个姊妹在家里吃不下、睡不着,担心着三哥会突然发病,因无人照顾而导致不可挽回的结果。
两个姊妹一商量,决定亲自出面,在三哥家摆个场儿,邀请二哥、五哥和六哥一块坐坐,喝个酒,聊个天,借此抹平之前彼此之间不愉快的事,重新回到之前的美好。当然,“美好”只是个想象而已,至少表面上和气,让人挑不出理。
姊妹二人带了酒、买了菜来到三哥家中,向他说明了来意,三哥张祖庆听闻把眼一瞪道:“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要我向他们低头?不可能!又不是我的错!”
这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贯到俩姊妹耳中,俩姊妹肯定心内不悦,弄不好把头一扭各自返家。走之前还会嘟囔几句:“好好好,是我们自作多情好了吧,那你自己处理吧,再不关我们的事。”
俩姊妹没那么做,还是说,哥和姊妹心意相通嘛。以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而言,在这个世上,最能了解三哥脾气禀性的,恐怕就要数这二位姊妹了。两位姊妹知道三哥心里苦,身边没个女人儿,心里委屈。这些苦水不能向外人发作,只能通过语言向自己最亲的人发泄了。
“三哥,别犟了,”大妹张祖秀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委屈,碰到不顺意的事情容易生气……我也知道,人生气了,就要发泄发泄,否则长憋在心里,不就憋坏了么!……就是今天,你要是心里还有气、还有委屈,就冲我姊妹两个来,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可以狠狠地骂我们,使劲发泄发泄自己心里的委屈……等个觉着可以了,咱们就请几个哥哥过来,共同聊一聊,把那些别扭事儿抹平,大家好好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大妹不自觉流下了眼睛。三哥听到后心里一酸、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这些眼泪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冲垮堤岸的最后一滴水,瞬间冲破了三哥胸垒中因愤怒、委屈而保持的自尊与高傲的堤岸,那些负能量的愤怒、不甘、委屈和抑郁一并倾泄下来,然后重新灌入了两个姊妹对他的温柔情感。
他瞬间感觉好多了。
二妹张祖玉也在流泪,她补充道:“三哥啊,这不是让你低头,而是经由我们姊妹两个从中调和,让犯别扭的各方各退一步,大家将事儿说开,各自不再赌气,慢慢恢复到原来的你来我往……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况且对门还是亲兄弟……且不说你以后生病有没有人出头,就从挡外人的眼睛来说,也不能老是互不上门让人们看笑话啊。”
三哥张祖庆点头同意。
经得同意,两个姊妹七手八脚忙活起来,烧水的烧水、择菜的择菜,一时间,杯碗叮当,盆勺脆响,忙得不亦乐乎,很快,一盘盘、一碟碟菜热气腾腾被摆满了桌面,沏好了茶,倒好了酒。两个姊妹各自分工,大妹去叫二哥和六哥,二妹去喊五哥。
五哥张祖华时常在三哥面前跑前跑后,关系熟络的很,因此听到召唤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跟着二妹来到三哥家里。二哥和六哥还没有到。
大妹到二哥张祖昌家里说:“二哥,我听说了你和三哥发生的事儿,这些事儿吧,也说不出个你对我错,况且咱都是亲的……再说了,这样下去,恐怕会让全村人看笑话……所以,今天我和二妹来,咱们一块儿在三哥家坐坐,把事儿说透……当然,我不是让你低头,而是各退一步,大家讲和……二哥,你看怎么样啊?”
二哥虽犟,容易暴怒,但生性忠厚,一向对各位弟弟疼爱有加,听到大妹的劝解后答应前去。大妹松了一口气,转身再去找六哥。
第38章 破镜怎能完美重圆
“什么!”听到大妹的劝解后,还没等六哥张祖荣发话,身旁的六嫂狄金花叫道,“去喝酒?我看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六哥从来不喝酒!……另外,跟你三哥也没什么好见的,之前早就领教了,我早就决定跟他不上门了……以后,我们是我们,他还是他!……另外,我和谁来不来往,是我的事,也用不着别人来说和。”
大妹张祖秀暗道:“哼,六嫂哇六嫂,就是因为你这根木茬儿在,才把家庭这把刨刀硌了刃儿,刨不出好木条来……你就是撮霉菌,你就是个祸害!一撮绿毛坏一个大苹果,六哥以前不这样儿,就是让你传染的。”
大妹想扇她六嫂两巴掌,好让她六嫂闭嘴,但她忍下一口气道:“六嫂哇,在以前咱们之间是闹过别扭,那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向你道个歉,我小你大,我请你原谅我……你深明大义,一定会原谅我的……今天这个事儿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而是整个大家庭的事儿……怎么说,我们在张家村是个大户,虽然不富裕,但咱人多,多少咱们是要个脸儿的,可千万不能让人看笑话……”然后大妹转头对六哥道,“六哥,别人可以不去,你得去一趟……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况是亲兄弟,见到之后彼此低个头擦肩而过,多么让人别扭啊……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六哥抬起头,望向张祖秀期待的眼神,他一时沉默,表情有些松动。狄金花望望张祖荣,想给他递个眼色,但他没看她。狄金花突然对大妹叫道:“去啥去!你们谁愿去谁去,我们不去!……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去的必要么?……当时我向你三哥提出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他都不答应我,明显不将你六哥这个亲兄弟看在眼里……我知道,他手底下有你们两个亲姊妹儿,又有那么多外甥跟在屁股后头,都完全够用了么,还要我们干啥!……说破大天我们也不去,事情闹到现在完全跟我们无关,我们也不需要再跑到他跟前舔他的腚眼子!……他是自找的!”
大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嘴唇,抑制住想狠狠扇她六嫂一巴掌的冲动。她想,针对一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蚊子,倘若打不死它,就让它好好吸血,完全不必理它,直到让他吸饱了血,吸饱了血它就会飞走了。想到这里,大妹将头转向六哥道:“难道亲兄弟之间还会成为永远的仇敌么?六哥,你考虑考虑,你、三哥、我,可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能忍心呢?去吧,二哥、五哥都在,大家坐在一块儿吃个饭、聊一聊、喝点酒,各退一步……即使心里还有别扭,至少别让外人看出来咱们这个大家庭的不团结。”
张祖荣听到这些话,神情有些激动,刚想表态,旁边的六嫂狄金花忽然叫道:“哎呀,坏了坏了,我的病又犯了,这个病生不得气啊……浑身打哆嗦啊,快给我注射胰岛素……”
大家转头望去,只见狄金花在座位上手脚剧烈地哆嗦着,眼神歪斜,头部后仰,仿佛随时都能倒在地上。张海见状,忙上前扶住他娘:“来,快,爸爸,先把她扶到炕上去。”大家七手八脚搀扶着狄金花,慢慢把她扶到大炕上,躺下后,她的手臂依然不停地打着哆嗦。
“快!”张祖荣叫道,“张海,快跑去赤脚医生吴长龄那里,拿来咱的胰岛素!”
胰岛素是小瓶装的,平时需要冻在冰箱里,否则会失去药效,为节省开支,张祖荣家里没有冰箱,仍然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张海在结婚时也没买冰箱。听到父亲命令后的张海急急火火向屋外跑去。
望着着急忙慌的六哥,看着仿佛一枚枯叶在秋风萧瑟的梢尖不断哆嗦的六嫂,大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似乎觉得六嫂的突然发病是由她间接引起的。她要是突然死了,我就成罪人了,大妹恐惧地暗想着。在这个当口,似乎并不适合再提什么喝酒的事儿,大妹六神无主,偷眼观瞧张祖荣握着老婆的手已经顾不上她,于是悄悄走出屋门溜走了。
见大妹走后,张祖荣放开老婆的手正色道:“行了,别装了,祖秀走了。”
“走了?”狄金花停止了颤抖,斜眼向门外望去,“你咋知道我是装的?”
“你糖尿病快十年了,”张祖荣冷哼道,“天天陪着你,我还不知道么!你要说骗骗大妹还行,要说瞒我……你那个动作简直像触了电……糖尿病哪有这么剧烈的哆嗦!”
“管用了不是么,”狄金花道,“吓得大妹悄没声息地溜走了……你说大妹这一走,会跟那一大家子叨咕咱什么呢?”
“管那么多干嘛,反正都不上门了。”张祖荣道。
大妹可不知道六嫂还有做演员的潜质,走出院门后的她,急急向三哥家跑着,边跑边回头望,极是担心会从背后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声。当她脸色苍白跨进三哥屋门后,迎上了坐在对面脸色黯淡的三哥张祖庆。
“你六哥……他不来是吧?”三哥问。
“别提了,”大妹捂住胸口道,“别指望他了,六嫂她……差点让我害死了!”
“什么?!”
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下,大妹诉说了去请六哥的详情,大家听后沉默不语。二妹张祖玉忽然开口道:“你说,六嫂她……是不是装的?”大家听后抬头望向二妹,然后再度沉默。
“你说,”二妹又开口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大家互相望望,不置可否。
“菜都凉了,”张祖庆颓然道,“我看算了吧,不必去看了……倘若她真的犯病,咱去就是添乱;倘若她是假装的,咱去就是找别扭……难道非得看着她把胰岛素注射进去么?算了,咱们快吃吧……”
大家点头同意,认为张祖庆说得没错。于是举杯执箸,喝酒吃菜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变。
二哥张祖昌放下酒杯发话道:“老三啊,当时是我不对,我不该给你垫砖那么高哇。”
三弟张祖庆道:“我也有错……我不该声音那么高啊,我后来想想,的确是你为我好哇……”
两兄弟各退一步,然后共同举杯,之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当然,这是表面上的烟消云散。实质上,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哪怕是亲兄弟之间的伤害,即使后来再如何破镜重圆,由于上面曾经的裂痕,也照不出来以前完美的影子。二哥和三弟之间,从言语和行为上看似从前,却在各自的心上筑了一道矮墙,彼此阻挡着有些陌生的对方。
不论怎样,各自都觉着别扭。
第39章 皆大欢喜
在酒桌上,两位姊妹极尽调和之能,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场合搞得欢声笑语。大妹轻易忘掉了六嫂的事。而酒过三巡后的三位兄弟,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下开始感动真情、倾吐真言。
“人这辈子不易啊,”二哥张祖昌叹道,此时,他的脑袋仿佛一支乏力的弹簧,上下不规律地点动着,“新事儿我虽然不会说,老事儿却经历了不少……想想四几年那时候,你们兄妹几个还小,日本鬼子端着大枪进村,一家人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就像狗撵兔子一样,没命地逃窜,子弹在腿后面啾啾地响着,打得地上的爆土乱飞……我真没寻思能从那下雨一样的子弹里淘弄出来……后来鬼子被赶跑了,得亏**的军队啊……咱爹又生病,你们年龄又小,我十三岁就开始顶把子干活儿,无论家里地里,养着一大家人啊……真是没想到啊,那时候缺吃少穿,差点饿煞,到今天这生活简直像天堂一般……”
这是老生常谈,大家聚在一起时,不管醉不醉酒他都要说一说,倒不是夸耀自己的功绩,也不是向人索要报恩,只是他从小一字不识,实在谈不出经天纬地,又不能一味沉默,于是只好忆苦思甜。
三弟张祖昌、五弟张祖华听后沉默不语,既不反驳、也不举杯感谢。他们一向没有感恩的习惯。
大妹张祖秀叹道:“是啊,二哥,我大哥十六岁出去当兵,就再没回过家,咱爹多病,咱娘洗衣做饭,咱家当时就指着你一个人啊……都说长子如父,也差不了许多……”
还是那句话,“哥疼姊妹儿,姊妹儿疼哥”,当大妹认真说出这番话后,二哥很是感动,因此又多喝了一两口。
“那些事情我都记得,”二妹张祖玉道,“当时我小,帮不上忙,二哥干活儿,咱娘就打发五哥带着我和姐姐四处去玩儿,五哥腿儿快,有一次带着我们出了村,一直跑到了邓家村,在那里看人家推石磨,玩儿忘了时间,快到晌午了也不回来,差点跟着别人回了家……当然,家里也没人找我们,大概是觉得孩子多了,丢一两个也不疼得慌!”
大家笑。
“咋没找你们啊,”笑声中三哥反驳道,“当时晌午一到还没来吃饭咱爹咱娘就慌了,要知道,那时候的孩子哪像今天,追着跑着也喂不上饭……那时候的孩子不到饭点就规规矩矩坐在桌前,俩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饭一上桌就开始狼吞虎咽,都怕别人吃多了……当时,一见你们没回来,咱娘就打发我去找你们……我是真不愿意去呀!”
“三哥,”二妹笑道,“当时是不是你把我、我姐姐和我五哥的饭抢着吃了啊?”大家再笑。
见气氛如此融洽,大家天南海北的畅聊,二妹道:“正好,今天借这个机会,说个正事儿……”见大家安静下来望向她,二妹继续道,“如今在孩子们之间,该结婚的都结婚了,有孩子的也有了孩子,我家老二王朝霞年龄最小,可放到她这个年龄上,也该结婚了……她自己谈了个对象,但不满意……这一段时间让我挺愁得慌,几个哥哥可以帮我踅摸踅摸,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现在是有鱼没鱼都先撒一网看看……”
几个哥哥说好。姐姐张祖秀也说可以。这次聚会便在友好、和睦、互相感恩、充满期待的氛围中隆重地结束了,大家各自归家。
在家里,在媳妇常明芬和儿子张大强的追问下,张祖昌抽着烟卷、喝着茶水向家人述说了本次聚会的情况,感到这次聚会很有意义,至少从表面上化解了他和三弟之间的敌对情绪。以前见面都想互相踢上一脚,以后见面可能就想互相拥抱。
张大强沉默不语。常明芬对此却信心不足,她议论道:“咱全家的脾气……呃……我三叔的脾气我是知道,他是个炸药包,别看平时不错,见面点头温语,但必须注意不能点着了他的药捻子,要是哪天再遇上阴沟前垫砖的事儿,他还是要爆炸……我说爹,你可得多注意啊,别有事没事儿替别人垫砖!”
大家笑。张大强对常明芬说:“别老是说别人,咱爹难道不也是这种脾气?我小时候的事儿你不知道……那时我不听招呼,有一天和咱爹杠上了,越说越呛,一怒之下我举起一根棍子敲烂了一块儿玻璃……就咱结婚住的那屋……以此表示威吓,好让咱爹不再跟我杠……你知道的,咱爹咱娘过日子最仔细了,一分钱也要撕成两半儿,用剩汤喂狗也要倒上半舀子凉水……当时我以为,他见我敲碎了玻璃会让步,谁知我想错了……”
“发生什么了?”常明芬问。张祖昌眼睛瞪了瞪张大强,阻止他说下去。张大强有些犹豫。常明芬看看爹,明白了张大强不说的原因,于是摇着张大强的手腕撒娇道:“说嘛说嘛,说了还有啥事儿么?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说不定说了之后,就像今天咱爹跟咱三叔的聚会,一说开了反而皆大欢喜了。”
张大强再望望他爹。他倒不是怕他爹,只是嫌他老是絮叨让人烦。张祖昌本不想张大强说这事儿,但他疼媳妇。这么说吧,也不知道常明芬哪来的魔力,自从进门后,将两位老人摆弄得熨熨贴贴的,虽然天天跟张大强杠,但在两位老人面前说一不二,两位老人极是宠她。见到儿媳妇执意要听,磨着张大强的样子仿佛三岁女娃在向哥哥要糖吃,便不忍心阻挡了,低头沉默下去。
见得到默许,张大强道:“我可说了呵,爹,这可是你儿媳妇要求说的,不是我故意说的……”
“快说吧你!”常明芬催促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还遮遮掩掩的,莫非……都帮你生俩孩子了,你还当我是外人?”
第40章 这事儿交给我了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害怕了,张大强说道:“当时我以为,咱爹看到我砸烂了一块儿玻璃,并以要砸烂另一块儿玻璃来要挟他时,他一定会住手的……因为这个家的一砖一瓦,一土一木他都看得很重,简直看成他的眼珠子,碰都不能碰的,更别说破坏!……但我想错了……”
“咋了?爹没住手?”这在常明芬看来,也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共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她了解她爹,他的确把家里的一丝一毫看作是眼珠子,除了……家里那条瘦骨嶙峋的狗。谁让狗不像猫一样能捕鼠,能像母鸡一样能下蛋呢!
狗只要饿不死,看家护院时能叫两声就可以了。
“住手?”张大强道,“爹不仅没住手,而就像疯了一样,打个比喻,就像今年春节放的那颗劣质大雷子,刚刚点上还没等放烟花就爆炸了……只见爹大叫一声冲上来,挥舞着手里的铁棍,眼睛都红了,看样子非要一棍子捩煞我!……我看情形不对,直接吓傻了,本能的恐惧让我撒开丫子攀着墙角堆着的旧砖蹿上了墙头,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这有啥呀,不就砸烂了一块儿玻璃跑了么!”常明芬失望道。
“别急,还没说完呢!”张大强道,“我攀上墙头紧急中回头一看,令我纳闷的是,咱爹并没追来,只见他站在那块儿烂玻璃前,舞着铁棍大叫着,‘砸吧砸吧,这日子不过了,你砸,我也砸!’只见他抡圆了铁棍向门上揍去,将所有的玻璃全砸个稀烂,这时还不住手,又跑到窗前,砸烂了两三块儿玻璃后才一扬手扔了铁棍,铁棍飞出去差点砸煞那条狗……当时我都惊呆了,站在墙头上忘了逃命……这时,却见咱爹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双手举天,嚎啕大哭起来,‘娘啊,我的亲娘啊,我的命咋这么苦哇!你咋不管管你那亲儿啊!你死的时候咋不带着你可怜的儿一块儿走啊……’”
听着这些话,常明芬眨眨眼睛,回头望望张祖昌,又看看张大强,表示不理解。
“那时我才明白,”张大强继续道,“要说家里的锅碗瓢盆是咱爹的眼珠子,那么这座房子,这座为我以后结婚而盖的新房子,就是他的命啊……你说我砸了新屋的窗玻璃,相当于要了他的命,他能不疯狂么!能不绝望么!”
的确,从旧时代沿传统生活过来的男性,大都有养儿防老的情结,同时,也有抚养儿子成人、并为儿子盖房并帮助其成婚的神圣使命。张祖昌苦了一辈子,从土里找食儿吃,苦苦积攒、东挪西借终于凑了四千块钱为儿子盖了一座新房,并作为他人生中的第一要事,怎能不视之为命?
这房子是种象征,是种精神的象征。张祖昌的后半生,也许就靠这种象征支撑着。但现在自己的儿子毁了自己的精神象征,如今只剩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块玻璃,也会成为压塌一个强大男人的最后一棵稻草。
解释完这些后,大家都觉得很伤感,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不知在想着什么。张祖昌在默默地抽烟,仿佛在无声地叹气,将烟雾喷的满屋子全是,把大家笼在烟雾里。常明芬一向是最讨厌别人抽烟的,闻到哪怕一丝丝烟气也会咳嗽,这会儿也忘了咳嗽,静静地发呆。
半晌后,张祖昌终于开口了:“不说那些老事儿了,有个事儿你们都上点心,是你们二姑托付的……这不,你们表妹王朝霞不也大了嘛,让咱们帮她找个合适的对象,嫌自己谈的那个不满意,你们帮着踅摸踅摸。”
一听这个,常明芬眼睛亮了起来,仿佛黑暗的屋子蓦然亮起一盏灯,脸上的表情精彩起来,笑意盈盈说道:“这有何难!也别等了,咱们现在就在咱们张家村筛一遍,看看二十来岁、样子可以的男孩都有谁。”
听到提议,大家下意识地开动脑筋,先从村西头开始,以南北胡同为顺序,依次家家户户梳理过去。常明芬又说:“即使二十来岁、样子可以,但家庭条件不行的也不要想了,依咱表妹那个脸蛋儿、那个腰身儿,她见了肯定不会答应,咱们也不能让吃亏。”
大家表示赞同。挨个数来数去,数去数来,竟发现硕大一个张家村,能配得上表妹的几乎不存在,想来想去,常明芬将眼光定在村子赤脚医生吴长龄的儿子吴小滔身上。
“你们看,吴长龄的儿子吴小滔怎么样?”常明芬道。大家一齐望向她。
“哦……”张大强仿佛刚刚睡醒一般附和道,“对对对,他可以,长得帅,年龄小咱表妹一岁,关键是有钱!自从他家成为政府指定的村级卫生所后,他家的日子就像发面馒头似的,天天在村里给人打针,赚的钱不计其数……表妹那个美女要找对象,就是他了。”
“那么,这个吴小滔找对象了么?”常明芬问。一言一出,大家沉默下来。
“应该不会。”张大强道,“一来他年龄小,二来有钱的人眼光一定高,应该有人给他说媒,但他总得挑个自己满意的吧?”
“不管了,这种事在自己家里拌和不清,必须亲自去问问……”常明芬道,“好,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我一会儿就去!”
长得帅、有钱、年龄相当,无疑是合适的人选。另外,给这样的人作媒,倘若一朝成了,我岂不成了功臣?常明芬想着,暗暗拿好了主意,一定要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促成这桩亲事。
在出门之前,常明芬照照镜子、梳梳头、搽了些润肤油,换了一身衣物,踏上高跟鞋向吴小滔家走去。到吴小滔家后,正看到吴小滔在诊所门口跟一个前来买药的病人闲谈,常明芬在一旁耐心等着。病人得了医嘱走后,常明芬笑眯眯来到吴小滔面前。
“唉哟,吴医生很忙嘛!”常明芬笑道。称吴小滔为吴医生,并不过分,吴小滔初中毕业后上的医专,早已毕业在诊所工作,爷俩将诊所搞得风生水起。称他为吴医生是尊称,也是事实。
“哟,大奶奶来了,你真会开玩笑。”吴小滔笑道。姓吴的在张家村辈分低,按辈分,他得给常明芬叫奶奶。
第41章 双方见个小面儿吧
“你来拿药?”吴小滔问。
“呸!”常明芬道,“你才来拿药!我们又没病!”
“那你做啥来了?”吴小滔问。
“来,小滔,你跟我来。”在她地指挥下,吴小滔跟她来到一处安静无人的角落。常明芬瞅瞅四下无人,神神秘秘低声道:“小滔,有对象了么?”
吴小滔一愣,心想她怎么问这个。遂想到媒人帮他说亲的倒不少,但都看不上,不是嫌长得丑就是嫌长得胖,于是笑道:“没有。”听到“没有”俩字,常明芬心里踏实了一半。
“没有是吧,那我帮你说个对象?”常明芬笑道。
“好哇,”吴小滔回笑道,“是谁?”他神情放松,看起来没当回事。或许他早已在脑海中将常明芬亲戚周围的女孩过了一遍,似乎没有什么让他印象深刻的对象。所以,他的回答只是在应付而已。
“你可能不认识她,”常明芬笑道,“是我的表妹,准确地说,是张大强、张小强的表妹,跟咱村不远,是蔡王村的,长得高挑,又漂亮,她叫王朝霞。”
说到这里,吴小滔的心一动。他虽然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叫王朝霞,但长得的确漂亮,苗条性感,以前偶尔跟家人一起来张家村的集市卖苹果,很多男孩儿对着水果摊后的她指指点点,因此他对那女孩儿印象深刻,听说是张大强、张小强的表妹。
“你是说,以前时常跟家里人来卖苹果的那个女孩儿吧?”吴小滔问。
“对呀,”常明芬叫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只是见过。”
“那更好了,”常明芬道,“那我问你,那个女孩儿你觉得怎么样?说给你当对象你同意么?”
“女孩儿……不错……”吴小滔语无伦次道。看来虽未见面,他已动了情,“那个……人家那么好……难道还没对象……这……可能么……”
看到吴小滔的神情慌乱、眼神躲闪,常明芬明白,这事儿落到八成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于是她道:“感情这东西,得碰缘分,缘分不到谁也没办法,缘分来了才行……说不定是老天安排的,让你在等着她、她在等着你呢。”
这几句说得吴小滔的心慌慌的。常明芬望着他问:“你父母在家么?这个事儿得给你父母说说才行。”吴小滔忙说“在家在家”,头前带路,将常明芬引回家去。两方几乎没有来往,所以见面后经过一番寒暄,双方才落座。吴小滔之父吴长龄听常明芬开门见山说来作媒,便吆喝吴小滔娘赶快泡茶。
表明来意后,常明芬反不着急了,慢慢地品着茶,等吴家来问。果然,吴小滔娘按捺不住,凑上前问:“呃……他奶奶,你要给我们家小滔说的这个女孩儿是谁?”这里说的“他奶奶”当然不是骂人,而是代指常明芬。吴家辈分低,对常明芬直呼其名当然不合适,但年龄又比常明芬大很多,直呼辈分有损自尊,于是将常明芬称呼为他(吴小滔)的奶奶。
常明芬笑了,她说:“直接叫我明芬就行,我年龄小,叫奶奶我还真不习惯,也不敢当。”吴小滔娘忙说“那可不行,你辈分在那里”。然后常明芬又道,“我说的这个女孩儿不是旁人,就是我二姑家的二闺女儿,叫王朝霞的。”
吴长龄在一旁道:“哦,你说的二姑就是咱村的二老姑张祖玉是吧?”还是说,吴家辈分低,吴长龄的爹和张大强同辈,同喊张祖玉为姑姑,吴长龄必须喊张祖玉为老姑。听到吴长龄的询问,常明芬点头称是。得到确认后,吴长龄和吴小滔娘的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
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大家知根知底,张祖昌、张祖玉这个大家庭都是老实巴交的老人,虽然贫穷,但从来没有脏心眼子,一向纯朴善良,是值得依赖的。那么二老姑的闺女儿,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并且那女孩儿常跟二老姑来赶张家集,他们见过她几面,那女孩儿的确长得高挑、水灵,站在老百姓中间,简直鹤立鸡群,是个不错的儿媳妇的人选。
“我见过那女孩儿几面,她很不错。”吴长龄肯定道。
“这么说,你同意这门亲事?”常明芬趁打铁道。吴长龄望望吴小滔娘,吴小滔娘无声地点点头。吴长龄转头道:“光说我们了,那人家二老姑能同意我们么?”
“我还没问呢,”常明芬解释道,“这不么,几天前我二姑说她家王朝霞想要找个对象,让我们帮忙留意留意,我这几天忙,也没动弹,今天才有个空儿,想到咱村你们家小滔长得一表人材,两人比较登对,我这不莽莽撞撞过来了么。”
“哦,”吴长龄对常明芬道,“那就麻烦小婶儿你了,麻烦你跑一趟二老姑家,跟她说一说这事儿……做亲这种事儿,自古以来由男方首先出头比较好看……麻烦小婶儿你问问她家,如果同意的话,就由我们这边提出来,由孩子们男女双方先见个小面儿。”
不得不说,吴长龄深明大义,从面子上都替女方考虑了。
常明芬听闻笑道:“好,双方沟通的事儿就包在我的身上。”这事定下后,双方又东扯西扯了一番,常明芬起身告别,吴长龄夫妇起身相送,站在胡同里半天,目送常明芬消失在墙角。
回家后,常明芬马不停蹄,跟家人交待了几句便骑上自行车去了二姑家。
一进门,常明芬便叫道:“二姑,有好事上门了!”听到叫声,二姑张祖玉从屋子里赶出来,迎上常明芬把她让进屋里,“有啥好事儿上门?”二姑笑着问。
“上午你托我帮朝霞妹妹找对象,下午我就找到了,是咱们村的,知根知底儿,就是赤脚医生吴长龄的儿子吴小滔。”常明芬道。
“是么?”二姑惊道,“你的腿儿真快……哦,我知道吴长龄,原来是干赤脚医生的,但是现在……我听说了,自从他家的诊所转公后,他可不是一般的医生了!”
常明芬点头称是。
第42章 钱真是好东西
“是啊,”常明芬叹道,“该人家时来运转,早听人说了,他家诊所那会儿快要撑不下去了,全家人都快饿死了……这不,也不知咋闹的,自从他家诊所转公后,生病的人好像也多了起来……那会儿我看到,他家诊所是天天有人打针拿药,吴小滔整天骑着电动车忙得团团转,跑遍全村给这个打针,给那个挂瓶儿的……他家这个情况,简直发大了……现今,他要站出来说自己全村第二富裕,没人敢说自己第一啊!”
“可是,”二姑张祖玉拧紧眉头道,“人家那么好的家庭,能看上咱家姑娘么?”
“谁说看不上!”常明芬胸有成竹,大笑道,“在来这里之前,我先去了他家,你猜怎么着?……从吴长龄老两口再到吴小滔,全都喜欢俺妹妹王朝霞。”说完,向一旁的王朝霞望去。
这天王朝霞没去打工,正在家休息,听到这个消息后赶忙背过身去,不让嫂子常明芬和她娘看她的脸,她的脸倒没红,但一片心湖却被人投了一粒石子儿,无风自乱起来。
“那个吴小滔怎么样?”二姑问,“小时候我倒见过他几回,好像穿着开裆裤跟孩子们在大街上打闹,看着倒虎头虎脑的,不像个笨孩儿……这一说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到底长成啥样儿了……他家再有钱,咱也不能嫁棵歪脖儿树!”
大家笑。常明芬止住笑说:“放心吧,二姑,来之前我先去找得他……这个孩子不说别的,单凭长相的话,在他那年龄段的孩子们之间算得上出类拔萃……要说聪明正经方面,我看也没有比得上他……而且来之前我问他了,他说见过咱家朝霞赶张家村集,那个时候就对朝霞印象很深,因此我一说,他立马就慌乱了……这一慌乱,表示他十分在意朝霞妹妹。”
常明芬又向王朝霞望去,王朝霞又将脸别过去,大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到她在吃吃地笑。只听她说道:“嫂子呀,你可真夸张!你有张好嘴。”
“事实就是这样,”常明芬正色道,“我没有半点儿添油加醋。”
“那……照你这样说,”二姑松开眉头道,“这个事儿有门?”
“何止有门!”常明芬道,“在我看来人家简直定了……人家虽然钱多,孩儿也长得帅,但人家吴长龄深明大义,为了咱面子上好看,对外说是人家先开口这门亲事,‘一家女,百家求’,先来征求你们的同意……如果你们答应的话,回头他们就托我说亲来了,要男女双方先见个小面儿。”
说到这里,二姑一家完全放下心来,同时很是高兴,因为自己的闺女儿不仅有了着落,而且似是攀上了大户。钱这个东西真是好东西,既像衣裳,又像马鞍,会使骏马更雄壮,会使男人更英武。它甚至会抹平男人独眼、少牙、断指的缺憾,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帅男。
虽然表面上平静,但二姑一家人的内心仿佛开了锅,一颗心怦怦跳着,仿佛眼前已被人用红毯铺开一条阔路,台阶次第向上,似乎能望见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天堂。天堂里金银财富无数,耀眼争辉,他们可以抱住一个金娃娃,在晶宝珠玉里打滚儿。
然后前途无量,随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有的亲戚各自拽着王朝霞的彩袂飘带升上天空。
钱真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自信,也可以使人产生迷幻,以为挨着酒坊,即使喝不到酒,也能闻到浓浓的酒味。而越贫穷的人,越有这种无穷的想像力。越是懒惰、浅薄、无知的人,越是认为财富无须努力就可以从天而降,也可以唾手可得。自己至今贫穷,只是因为运气不好。
所以在人们眼中,吴长龄的富裕,是由于上天降下一大块馅饼,掠过世间大多数人,正好落在他的头上。而自己这些穷人想达到富裕唯一的出路,要么继续等待,要么尽快攀附上那些有运气的人,然后近水楼台。
所以,听说吴小滔一家中意自己的闺女儿,王朝霞母亲张祖玉和父亲王均十分开心,此刻虽在家中,已仿佛跨上雕鞍骏马,春风得意,从而一朝踏尽长安花街。
所以,听说吴长龄全家和二姑全家都同意这门亲事,常明芬也感到兴奋激动,能够通过王朝霞这条线攀上吴小滔这门亲戚,就仿佛在贫穷的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发现了一条光明的裂缝,倘若对着这条裂缝努力一番,还有可能挣扎出贫穷。
因此,常明芬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门亲事办好。
接下来,常明芬跑到吴长龄家,向他报告了二姑张祖玉那边同意的消息。既然这样,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不几天,双方男女见面,走出了双方恋爱的第一步。之后大见面,然后很快订婚、领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后时节,热热闹闹地结了婚。
令人疑惑的是,在所有仪式中,吴长龄家并没有表现出超人一等的仪式规格,反而极尽节俭之能事,绝不多出常人办事的规格一分,在婚礼前,结婚照则是在远离城市的镇上拍摄的,结婚时,新娘手上捧的花却是假花。
常明芬对此不解,二姑家也心存疑问,她们在张祖昌家议论道:“这个吴长龄家果然十分有钱么?”
讨论半天,算计半天,大家得出一个结论:有钱的人装穷,有病的人装没病。
因此,越是有钱越为低调;相反,那些整天咋咋呼呼的人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不管怎样,结婚之后,王朝霞不时出入二舅、三舅、五舅、六舅家。时光如流,她也有了一个女孩儿。有了孩子后,忙过一段时间,冬去春来,王朝霞便抱着孩子出入各位舅家,全家人调弄着孩子喜乐融融。
之后,孩子上幼儿园,王朝霞前去打工,与各位舅家的来往渐渐少了。不止如此,王朝霞每次出入各位舅家,仿佛并未融入亲情中,言语间颇为谨慎,倒仿佛上面领导逢年过节来拜访慰问,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些异常别人倒没发现,常明芬却看得清清楚楚。
第43章 简单的逻辑
“王朝霞很不正常,你看出来没有?”常明芬对张大强道。
“她有啥不正常的?”张大强疑惑道,“不缺鼻子不缺眼儿、不瘸不跛的,我看很正常啊。”
“谁说她的鼻子眼儿了,”常明芬道,“我是说她的表现……你觉没觉得,她好像跟咱们拉开了距离,好像跟咱没点情分似的,难道她忘了是我们给牵线搭桥,才让她找了个好婆婆么!”
“想什么呢,”张大强道,“人家能在一块儿是缘分而已,换谁去说都一样……要是她们之间没有缘分,你就是说破大天她也成不了事儿!说白了,这跟你有啥大关系。”
常明芬不悦道:“不管怎么说,可是我先给挑开的吧?最后还成功了是吧?怎么跟我没关系?要换个别人,你能保证她们一定成功么?”
“你什么意思啊?”张大强道,“难道还要让人家给你磕头么!”常明芬不悦,拂袖而走。
在这之后,常明芬有意无意常接近吴长龄的诊所,赶集或偶然经过门前,总要进去跟吴家人聊几句。家里人倘若有个头疼脑热,在以前完全可以扛过去,现在常明芬总动不动就去吴家诊所拿药,跟吴家走得甚是频繁。
一日晚饭时间,公爹张祖昌牙疼,疼得呲牙咧嘴,喊着张大强给拿颗花椒咬着止痛,常明芬叫道:“花椒怎么行,我给你拿药去。”张祖昌忙挥手制止,常明芬已跑出门去,边走边说,“我很快回来。”
张祖昌在后嘟囔着:“哎!不过个牙疼,拿药干啥!我这一辈子了,也没吃过什么药……这不干浪费钱么!”这倒是真的,从十三岁顶把子干活以来,除了四十来岁患胃下垂吃草药之外,他就基本没生过病,更没吃过药。对他而言,疼钱胜过牙疼。
张大强在一旁嘲讽道:“你就让她去吧……她是去拿药么?她是上赶着跟他们吴家多亲近亲近!”
好吧,既然去了,就等等她再开饭吧。谁知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本来旧村新村之间八分钟完全可以打来回的事儿,一下等了二十来分钟。
此时的常明芬,仍站在诊所门前的灯下,天气比较冷,她出来得着急,没有穿外套,于是紧紧叉着双臂,迎着冷风,脸色铁青,心底里骂着“这个狗日的”,打着哆嗦在等待着。诊所门关得紧紧的,里面连个灯光也没有。这个时候,吴长龄一家应该在四十米外的家里吃晚饭。诊所是诊所,家是家,都是新盖的,墙外部的装饰富丽堂皇的。
又过了十分钟,常明芬终于捏着一个小药包回到家里。
“咋回来这么晚?”张大强嘲讽道,“难道还留在人家里吃晚饭了?”
“吃个狗屁!”常明芬叫道,浑身打着哆嗦,“都快冻死了……请你别说风凉话……爹,这是牙疼药,你先吃了吧……唉!一家狗日的!”
“叹什么气?又骂谁呢?”张大强问,“难道整个张家村里,还有人敢惹你么?”这话说得直接,也确是事实,常明芬一张伶牙利嘴,还真没人能说得过她。当然,她也从来不会吃亏。“没理也会占三分”,这是她五婶儿李芹儿给下的评语、是对她口才、霸气和能力的肯定。
“我能骂谁!当然是吴家。”
“骂人家干嘛?你去拿药,人家给你药,难道多收你钱了么?”张大强道。
“不是钱的事儿!”常明芬道,“我去拿药,寻思跑去拿上就回来,谁知诊所里一个人没有,我只好打电话去问,你猜人家吴长龄说啥?可气煞我了!”在张大强和张祖昌的追问下,她的神情激奋起来,大叫道,“人家在电话里说‘我正在吃饭呢,你等会儿吧。’我一听就蒙了,我说‘天很冷啊,俺爹牙疼疼得要命,要不你先过来帮我拿上药,你再回去吃饭也行啊。’他却说‘不行啊,要是出去再回来的话,饭菜就凉了!’就让我在那干等,人家就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吃饭,你说气不气人?”
张祖昌疼儿媳妇,听到这些话火气上升,腾一下响了炮仗:“那个吴长龄,他真是这么说的?真是个狗日的……不过拿个药儿,你家跟诊所相距不过四十米,你跑过来先拿上药,再回去吃饭,难道饭菜还能凉了?我就说这人一旦富裕了,一听你只拿个牙疼药,一两块的小钱儿,人家根本看不到眼儿里了。”
“要不我骂他狗日的,”常明芬愤愤不平道,脸色难看,仿佛被人抢走了一百万元钱,“你先拿个药儿,然后再吃饭,难道能死么!且不说因为二姑家朝霞的缘故,咱们还算是有点儿亲戚,就是一个平常老百姓去拿药,对你打开门做生意的人来讲,也必须往前赶一步哇!”
“那吴小滔没在家?”张大强问,“他年轻腿儿快,让他跑一趟不也可以?”
“吴长龄说了,吴小滔不在家,有啥事儿出去了。”常明芬忿忿道,“哼,最可气的是王朝霞!……就算吴家跟咱远一步,她可是咱的亲表妹啊,照理说,她和她公公也没分家,共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你听到是我在着急拿药,你不帮忙劝劝你公公让他前来么?……全是一群狗日的!”
“过分了!”张大强批评道,“诊所是人家的,人家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人家正在吃饭,让你等等也合乎情理……你看你,就好像人家欠你是的!人家必须围着你团团转你才满意!”
“他们就是欠我的!”常明芬叫道,“要不是我来牵线搭桥,尤其是咱表妹王朝霞,能有她的今天么!所以,今天我去拿个药儿,天那么冷,咱爹牙那么疼,我要求他先跑一?再回去,能算过分么!俗话说‘礼尚往来’,我帮他说了媒,他帮我拿个药,难道不可以么!”
“行了!”张大强也叫道,“别冲着家里人大叫大嚷的……我就不明白了,你哪来那么多委屈……你不就给人家说了个媒么!跑了几趟腿儿,说了几回嘴儿,就必须要人家惦记你一辈子?咱和咱表妹是亲戚,你帮她出头也就是帮个小忙而已,以后别揪着这件小事儿不依不饶的,也不嫌寒碜!”
第44章 没有亲戚味儿了
在常明芬心中,人是会来往的,利益是可以交换的。但她很会做买卖,总能用好言或小利轻易跟人扯上关系,然后希图回报,试图用一根小杠杆撬动一个大地球。倘若被撬的这个“大地球”没回应,或少回应,那么对方就变成了狗日的。
在她的心目中,这笔账就是这样简单,这样黑白分明。她绝不会做折本的事,谁要让她折了本,哪怕是一丝一毫,谁就是狗日的,之后她一定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不让她折本的力量,共同来敌对那群让她折本的狗日的们。
她生活的唯一目的,便是亲近那些带给她利益的,疏离那些对她无利的。她的逻辑简单而精确,甚至达到冷酷的程度。
所以,照这个逻辑,她既然为表妹和吴小滔促成了这门亲事,让她们幸福美满一辈子,那么她们感激她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我不是让她们惦记一辈子,”常明芬叫道,“只是去拿药或打针的时候,他的动作能稍稍快点儿就行!”
这个晚上,家里自然分成了两派,以常明芬为首的一派,包括公爹张祖昌、公婆和两个孩子;另一派是张大强。这两派互相对峙,吵吵闹闹,最后不欢而散。
第二天,常明芬去找五婶儿李芹儿,言谈间述说了昨晚拿药的事,李芹儿听后大怒道:“人,怎么有钱后就变成了蓄类!”
几个月后,常明芬的亲爹生病住院,手里拿不出钱来,只好四处借用,却没有借到,张小强也是月月光,也没有余钱借她,常明芬就想到了吴小滔,把满身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几千块钱,在自己手里很难,但在吴小滔手里却是九牛一毛,因此,常明芬满怀信心去找吴小滔。
“我的钱都是死期的,一时取不出来,”吴小滔道,“这钱,你去找王朝霞借吧,她自己挣的钱我们不要她的,都是她自己收着。”常明芬不悦,转身去找王朝霞。
“你借多少啊,嫂子?”脸色颇为不自然的王朝霞问。
“四千。”
“这个……”王朝霞犹豫道,“手里没那么多,也就两千,你拿去吧。”王朝霞从包里取出一摞纸币向常明芬递去。常明芬不悦,有心要发作,但沉默了一会儿,咬牙接过了钱币,“谢谢呵,妹妹,得亏有你啊,否则我可咋办啊!”常明芬半是真心半是嘲讽地说。
王朝霞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说道:“嫂子你有困难,我能帮忙是应该的。”
照例回到家,常明芬向家人叫道:“哎!社会变了,人心都奸了!”自此,对吴家和王朝霞的印象更加不好。
过年了,王朝霞抱着孩子去拜年,因为带着孩子事情多,她本不愿带着孩子,但孩子非要跟着她,没办法,她带着孩子到二舅张祖昌家拜年。过年是喜庆的事,看到孩子当然要给压岁钱。可当常明芬欲要塞钱给王朝霞的孩子时,王朝霞忙伸手制止,说什么也不接受,她说:“别给孩子钱啊……咱们谁也不给谁正好啊……”
一番撕扯争夺中,王朝霞完胜。对此,常明芬非常不悦。
王朝霞离开后,常明芬对家人道:“我看王朝霞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儿上赶呐!看见没?今天我给她孩子压岁钱,她千推万挡就是不收……要知道,压岁钱就是你也给我,我也给你,两家换钱用,换来换去亲戚味就更浓了……王朝霞拒绝接受压岁钱,实际上就是在一步步拒绝跟我们这些穷家破户们来往啊……她恨不能干脆绝了我们这些穷亲戚们!”
“别胡说八道!”张大强道,“哪来那么多歪理邪说!她只不过谁也不给谁钱,干脆省了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给钱这个多那个少的更能惹事儿,让人不自在,心里也别扭……她这样更好……再说了,她想绝了咱们就真能绝了咱们?有老人在呢,不是她说想断了就能断了的事儿!”
然而,常明芬不同意张大强的看法,她说:“走亲戚走亲戚,常走走、常你来我往才能更亲,否则,亲味儿就淡了……你看事儿太浅了,就是个傻子,到时候别人卖了你你也会帮人家数钱的。”
“放屁,你才是傻子。”张大强骂道。
如此,一来二往,经过诸多事端,常明芬越来越不喜欢王朝霞。
一次,大家庭聚事,王朝霞带着孩子聚到二舅张祖昌家里,大家都在,张祖庆、张祖华、张祖荣,还有几个孩子们,常明芬跟几个孩子逗笑,王朝霞的孩子也在其中,王朝霞、张小强、张海、吴清韦、张娥各站在一旁。
“来,叫妗妗儿?”常明芬抱着王朝霞的孩子道,边伸出手指挠她的咯吱窝,逗得孩子咯咯直乐,但就是不喊妗妗儿,常明芬抬头望向王朝霞叹道,“哎,这孩子,就是跟我亲不起来呀,看这样,都快没有亲戚味儿了。”
她的话语并未包含批评。大家听后都在沉默。张小强听完这话后感到很不舒服,他在想这么过分的话她都说得出来,难道王朝霞跟你有仇么?张小强不免向王朝霞望去,但王朝霞脸却没变色,仿佛根本没听到任何话,并未受到任何触动。
但张小强却在想,她的心底里一定波澜壮阔。
从那之后,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常明芬也不愿意跑去诊所拿药了。有一次张大强胃胀,一敲咚咚的,可能有积食,于是他对常明芬道:“芬,去趟诊所,帮我拿几板‘健胃消食片’来。”
但常明芬没动,之后被催得急了才说:“是药三分毒,你身体一向那么好,有什么扛不过去的,只要不疼得要死,就给我忍着!”
“你!你以前不是很愿意去诊所么?现在我给你个机会,你怎么不去?”张大强叫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常明芬也叫道,“以前你不也从来不吃药,为什么今天非吃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里面成分就是陈皮、山楂,咱家有山楂,你吃两颗不就好了么!”
“混帐!”张大强骂道。
“较劲!”常明芬叫道。
第45章 最近喜欢上了吃糖
一日,常明芬和洪洋娘在张小强家中作客,不知怎的,又和李芹儿提到六婶儿狄金花,李芹儿照例义愤填膺,大骂狄金花是个老混帐。
洪洋娘道:“听说她得了糖尿病?”
常明芬道:“早就得了,都七、八年了,现在天天注射胰岛素!”
“是啊,”洪洋娘道,“我听说这种病是富贵病,只有富贵闲人才得,得上之后,既不能干重活儿,又不能吃差了,得整天好好养着,享受富贵。”
“说什么的都有,”常明芬道,“之前我去吴长龄那拿药,听他说过糖尿病的病因,其中有一项是吃糖太多,造成血糖高,就容易出毛病,得上这种病。”
说这些话时,洪洋娘认真地听着,李芹儿却若有所思,对常明芬接下来的话没有在意。
“这种病不可怕,”常明芬道,“吴长龄说了,可怕的是这种病带来的并发症,听来太怕人了,说是有可能引起低血糖、肾病、眼不好,甚至可能昏迷……”
说到这里,常明芬和洪洋娘的表情凝重起来,应是陷入对病症的恐惧中。她们两人向李芹儿望去,却看见她低头不语,抚摸着一根歪曲变形的手指,仿佛在琢磨什么事情。两人没在意,以为她在惋惜着自己的身体患上了类风湿病。
常明芬见状,不再谈糖尿病可怕的症状,又谈起了六婶儿狄金花的病情:“六婶儿已经到并发症时期了,越来越厉害了,天天打胰岛素,而且前段时间住了一次院,据说病得很厉害……当然,人家也没通知咱,我后来才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件事儿。”
令人奇怪的是,关于六婶儿注射胰岛素、生病住院这个事实仿佛一味兴奋剂,让听到消息的几人欢乐起来? 表情爽朗? 一扫刚才陷入糖尿病并发症恐惧的阴霾。李芹儿不再沉思? 舞着手臂叫道:“那老家伙住院了?她活该!”
听到她的叫骂,常明芬和洪洋娘并没开口附和什么,但看她们的表情,似乎觉得很解气。是的!狄金花那样的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结果? 以后干脆搬家住到医院吧。每个人都在心底无声的咒骂着。
大家愉悦地谈笑着? 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声? 看得出,大家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满意。在天色晚了,常明芬和洪洋娘不得不回家前? 李芹儿仍又大骂了狄金花一顿,才满意地回来准备刷碗烧火。
就在这天之后,张小强惊讶地发现他娘李芹儿屋子里的橱柜里摆了一些冰糖,橱柜的深处一角也倚着一包绵白糖。他娘在抽烟喝茶的同时? 嘴巴里有什么东西和她的假牙互相摩擦? 而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
“娘? 你没事含着一块儿小石头干什么?”张小强问。听到询问,他娘的下颌向斜右方一伸,摆出一副鄙夷的态度。
“我含的不是小石头儿,”他娘答道,“而是块冰糖。”说着,他娘张开嘴巴,用舌头向外顶出那块冰糖。冰糖咬在被烟气和茶渍熏黑的假牙之间,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娘,这副假牙镶了才多久啊,咋就这么黑了呢?你难道平时不刷?”张小强问。
这副假牙的确时间不长,也就四个月光景?张小强记得在他结婚后,做得第一件大事便是带着他娘李芹儿去了医院,花了两千块钱为她镶了一副好假牙,以替换她四十五岁时牙齿全部掉光后她自己花了三十块钱镶的那副假牙。
新牙戴上的当天,他娘就将那副旧牙狠狠地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大笑道:“终于可以不戴你这副旧假牙了!邻居那个谁遇上我便说她那副五百块钱的假牙多么好使!哼,她那副五百,我这副两千!”她的言谈举止间,投射着以后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喜悦,并且还会越来越好,就像在高速路上超车,因为有好车,迟早会超过别人的。
但是现在,张小强看到这副花费他两千块大洋,在以往洁白如瓷、光润晶莹,如今却几成黑炭的假牙,他感到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他娘说:“刷呀,怎么不刷!我天天刷!这么黑的原因,正是因为它好使,我愿意多戴,才会这样了嘛!”
的确,自从换上新假牙后,你戴的频率很高,并时常放肆地大笑,毫不吝啬地向人们显露出你那“身”花费两千元大洋置备的“行头”。可是,我的亲娘啊,你究竟戴着这副假牙吸了多少烟卷、喝了多少茶水啊?
张小强无言以对,假牙是自己配的不错,但配给人家了,就是人家的,人家戴着它抽烟、喝茶、不刷都与自己无关。另外,你总不能因此而掐了娘亲的抽烟和喝茶吧?据医生说,抽了一辈子烟、喝了一辈子酒的老人最好不要轻易戒,因为那已是深入灵魂的习惯,也是精神深处的依赖,蓦然戒掉是会出毛病的。
张小强无语,看了看橱柜上的冰糖和绵白糖说道:“娘,你最近好象喜欢上了吃糖?”
“是啊,”他娘笑道,同时将嘴巴里的冰糖弄得咯啦啦直响,“不知怎么的,我最近喜欢上了吃糖……嘴里吃颗冰糖,心里咋就觉着那么舒服呢!”
张小强听后更加无语,蓦然想到一些什么问题,就问:“娘,你是不是听谁跟你说过什么糖尿病?也叫该死的富贵病?”
听到问话,他娘的笑容敛了敛道:“没有啊,那是什么病?”
“不管有没有,”张小强叫道,“糖尿病,也被人叫做什么富贵病,我曾经查过网络,知道经常吃糖容易造成血糖升高,导致这种病……不要不相信,起初我也不相信,但从我六婶儿那里得到了证实……还记得不,我六婶儿有位亲戚是糖酒站的,只要有过期卖不了的糖都送到她家里,小时候我去张海家玩儿,她不是发糖果,就是用一大捧糖果熬成糖浆泡地瓜干给我们吃,好骗我们给他剥玉米棒子……她那糖尿病怎么得的?就是因为长期吃糖的缘故!”
第46章 吃了不疼瞎了疼
“别胡说八道!”他娘斥道,“吃糖跟糖尿病有啥关系……我就是喜欢吃颗糖又怎么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张小强直揭其心底的隐秘,“糖尿病之所以被称为‘富贵病’,是因为得上这种病之后,不能干活儿、不能吃孬的、又怕冷又怕热、必须好好养着,发展到后期必须天天注射昂贵的胰岛素……一旦得上,这是像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所不能承受的,因此才得名叫‘富贵病’……而不是像有些愚蠢的老头老太太所想的,只有富贵人才得糠尿病,也不是一旦得上了就会被人称为富贵人……而这种病一旦得上,到后期并发症阶段,你会眼青、肾衰、疮伤不合口、甚至容易昏迷,不仅自己受罪,家庭也被拖累惨了……你想干什么?想多吃糖然后得上糖尿病么?得上之后好对人家说,‘我是富贵人,所以得上了富贵病’?是也不是?”
必须承认,张小强这话尖酸刻薄、不留情面,不像是一个孩子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该说的话。张小强也深知这点,但也实在按捺不住,仿佛不通过伤害别人来宣泄自己,那便是在伤害自己。
李芹儿听后果然勃然大怒。
“你在放狗臭屁!”李芹儿戟指着张小强叫道,“我不就吃颗糖么!你看你哪来那么多狗屁!我就不明白了,你整天有什么不顺的,专门针对我?不敢向别人发脾气,天天拿我出气!”
张小强听后也勃然大怒,他暗想:“你不了解这种病的实情也就罢了,还以为我当亲儿子的用一颗脏心眼子玩弄你!”好心得不到理解的滋味真是难受。但张小强不想再吵了,再吵的话声音就高了,四邻八舍将会听到,会毁了他孝子的清名,只图自己一爽而毁了之前苦心建立的一切,这是不值得的。
而即使他慢语细语跟他娘沟通,也一定会像英语遇上日语,都以为对方在互骂自己。认知和才情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于是张小强紧紧压下了蹿上喉头的熔岩怒火,无力地摆摆手走了出去,狠狠地把自己扔到床上,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第二天是周末,张小强决定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也正好逢集,于是他拉着吴清韦到村子里的集街上,转了两圈后买了一条肥嫩的大草鱼。“今天中午炖鱼吃!”张小强紧握住吴清韦的手对她说。
回家后,张小强便杀了草鱼,清洗干净,葱花入锅? 热油炒香? 放入鱼肉轻炒,加水开始清炖。俗语说得好,“千咕嘟豆腐万咕嘟鱼”? 即豆腐要千炖? 而鱼要万炖,越炖越入味? 直至加入的植物油渗入鱼肉? 滋味才更加鲜美。于是炖上后,定上表? 张小强静静地等待着。
今天他父亲张祖华没出门,同他娘李芹儿共坐在桌前抽烟喝茶,李芹儿不时瞅瞅冒热气的炖锅,嗅着逐渐四溢的香气? 怡然自得。这时? 李芹儿乘着张小强不注意,从兜里忽然摸出一个东西,飞快地放入口中? 然后不时传来牙齿与某种物体摩擦发出的咯啦咯啦声。不过这声音很轻,张小强正聚精会神听着锅里的咕嘟声,所以没有听到。但被张祖华听在耳中。
“又在吃糖!”张祖华对李芹儿不客气道? “昨天张小强不是说了嘛? 吃糖不好? 容易引起糖尿病,那种病一旦得上,不仅会要你的命,更会要了全家庭的命!”
“别多管闲事,”李芹儿没好气道,“你们爷俩什么毛病?我不就吃块儿糖么!你看你们,老的也管我,小的也不让……难道我在这个家里就没点儿自由了么!吃颗叼糖能得什么糖尿病?我从小吃不上糖,今天老了多吃颗糖又怎么了?……得了病更好,干脆得重病,死了算了,去我这一祸害,你们全家好好好过日子!”
“妈逼!”张祖华怒道,“还讲不讲理?能不能拉点儿正呱儿?孩子们是为你好啊,难道还会害你么!你没事儿抽烟、喝茶,难道还不够么?非要吃什么冰糖!老了老了,那点克制力的自尊难道都没有了么!”
“你有!你有!”李芹儿道,“你有自尊,你有克制力,你有本事把烟戒了?”
“我叼抽烟又跟吃糖什么关系!”张祖华道,“跟你说正事儿你为啥向来都不听呢!你怎么越老越老成个外庄货呢!简直是个不懂人事儿的混帐蛋。”
“你懂人事儿,你不是混帐蛋!”李芹儿道,“你干啥都行!说戒烟就能戒,说戒酒就戒酒……就像你常说的,等我有钱了……你一出门就碰上好生意,转眼挣上十万十,让我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你……简直就是个实打实的畜类!”张祖华拍桌子道。
起初,张小强在面对着炖锅沉默不语,想象着出锅后鲜嫩无比的鱼肉带给自己的味觉和感觉上的满足。接着,他就听到了父母的吵架声。刚开始他不在意,以为他们吵上两句后可能偃旗息鼓,所以他继续沉默,不想让怒气搅了自己一早上到现在的好心情。
但父母的吵声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过分,似乎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一定会互相问候对方已各自入土为安的父母。张小强开始生气起来,一颗心就像炖锅,咕嘟咕嘟的,开始沸腾起来。于是他蓦然站起。
“别吵了!”张小强骂道,骂得很残酷,“整天吱吱歪歪的,烦死人了,就像两条互相打仗的狗!”
父亲张祖华听到这声大骂后沉默了下去。自从张小强毕业归来,买摩托、盖房子、结婚娶媳妇,都未麻烦他半毛钱,可能他内心有愧,或是内心稍微佩服着张小强,所以,面对张小强的质询或脾气他往往沉默不语。当然,张小强并不认为他会完全服气自己,他向来觉得自己有种虚幻的大力量,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当然会在内心对张小强的怒骂表示抗议,但他既然坚决站在李芹儿的对立面,他便是张小强的半个朋友,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所以在关键时刻,总要稍稍让着张小强一点。
但这并不表示李芹儿会服气。
“你骂什么!”李芹儿道,“你还能骂得更难听么!这个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孩子么?骂自己的亲生父母是狗……那我们是狗的话,你是啥?”
张小强怒极,一时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抓起那只炖锅,猛然将之倾斜,锅里散发着诱人生涎的美味鱼肉悉数被倒进了脚前的垃圾筒,张小强叫道:“妈逼!吃什么!什么都不要吃了!难道我们吃饱了就是为了有力气天天吵这该死的架么!”
骂完后,张小强扔下炖锅,转身面对着李芹儿,沉声道:“假如你们是狗的话,我就是狗日的!”
说完,张小强转身走出屋外。背后响起李芹儿哭天抢地的叫喊声:“你个狗日的,把刚做好的鱼肉全倒了啊,你不过日子啊……吃了不疼瞎了疼啊……”
第47章 畸形儿
吵架泼鱼事件过去几天后,家里恢复了正常,仿佛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对张祖华和李芹儿老两口而言,吵架已成习惯,目前吵架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沟通。
对李芹儿而言,孩子总是会恃娇仗溺的,时不时会向父母发发脾气,脾气发完了这事就过去了,做父母的就要有包容的胸怀,居高临下地原谅孩子的抗逆行为,我们做得没错,对生活不满意并因此发脾气的是孩子。
所以,他们依旧我行我素,照旧抽烟、喝茶、吃糖,依旧吵架,将争吵当成夫妻间唯一的交流方式。常明芬照旧抱着孩子来张小强家玩,沐着李芹儿的二手烟,跟她谈天说地,笑着别人,骂骂旁人,慨叹着时光易老、年轻不再。
常明芬的小儿子张尊祺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叉着腿玩,露出开裆裤里股间的那粒“小点儿”。李芹儿放下茶杯,左手指间夹着烟卷,嘴巴里喷着烟雾,来到张尊祺面前。
“小祺祺,你这是个啥呀?是个多余的东西么?我拿剪子铰下它来行不行?”五奶奶李芹儿扯着小尊祺的那枚“小点儿”笑问。一旁的常明芬呵呵笑了起来:“五婶儿啊,你可下手轻点儿,别一使劲给揪下来了。”
小尊祺感到疼痛,感到害怕,煮熟的蛋清般柔嫩的小脸上掠起慌乱和惊惧的神色,连忙夹起腿,呵呵抗拒着,将小脸别向他处。李芹儿忙松了手,微笑着上前,将小尊祺的小脸扶正,认真地看着他。
“别害怕,”李芹儿道,“奶奶骗你玩儿的,别看好象多出来的这‘一点儿’,可奶奶怎么舍得给你揪下来呢。”
小尊祺似乎不放心,用双手捂住了那枚“小点儿”。李芹儿笑着逗弄他,挠他的咯吱窝,再次令他放松了警惕,将那枚“小点儿”再次露了出来。
“来,跟奶奶说,我要是问‘这是啥呀?’你就回答,‘这是鸟鸟儿。’好不好?”李芹儿指着小尊祺的“小点儿”慈爱地问。小尊祺笑了,似乎表示同意。
“这是啥呀?”李芹儿问。
“这是鸟鸟儿。”小尊祺认真回答。
“它是干啥的?”李芹儿问。
“打种儿。”小尊祺回答。
“打几个种儿啊?”
“打俩!”
看来,这场面老娘俩常常温习,相互对答如流,熟得很,引起旁边的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常明芬对李芹儿道:“五婶儿啊? 看你这么会逗弄孩子? 你咋不催催俺小强兄弟? 也赶快让他生一个啊。”
这句话说得李芹儿心中毛毛燥燥的。她在想:目前啥都有了,就缺个小孙孙了。
晚上,张小强和吴清韦下班回家,他爸爸不在家,只看到他娘坐在里屋桌前抽烟,屋外的电锅里泡着中午用完的碗盘,旁边的桌上摆着残羹冷炙。整个家里浮动着萧索颓废的气息,并无半点人间烟火气。这给张小强平添了一丝丝不祥的冷酷预感。
“娘,你咋还不做饭?”张小强问依然端坐于沙发上的娘亲? “在公司忙活一天回家,却见不到一丝烟火气,这给人的感觉也太冷清败落了吧?”
“冷清败落?”他娘李芹儿冷冷道,“你还知道冷清败落……你们平常一上班? 你爸爸一出去? 这个家里连个人也没有,能不冷清败落么!”
“难道? 你把那些喜欢免费蹭茶蹭烟的四邻八舍们都得罪光了,他们再也不屑来了?所以你才看上去这么颓废,没有精神?”张小强道。
“四邻八舍毕竟是外人,”李芹儿叫道,“那能跟自己人一样么?”
“那明天我跟俺爸爸说说,让他在家天天陪着你……”
“别提他……他出去更好,省得和我天天吵架!”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小强问,“难不成我和吴清韦都干脆辞职,在家天天喝西北风也要陪着你乐呵乐呵?”
“放屁!难道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么?”李芹儿道,“谁让你们辞职不干喝西北风了!你们……生个孩子,家里不就有人气儿了么!”
听到这话,正是张小强意料之中,所以他并不意外,他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孩子既是我生,也是我养,跟你没多大关系……生孩子、什么时候生,都在我计划之内,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皇上不急太监急,你就不用过于操心了……你现在最应该操心的,就是把那些盘碗赶紧刷干净,然后尽快做饭!”
说完,张小强挽着吴清韦转身走出屋外。背后传来他娘的叫声:“你都多少岁了,还不赶快生孩子,什么这一步那一步的,孩子只要生下来就饿不死……我们以前就是那么过来的,走一步看一步,什么这计划那计划的,等计划好了,黄瓜菜不都凉了么!”
张小强本来心情稍有波澜,听到这话后心内开始波涛汹涌,他不顾吴清韦的劝阻,挣开她的拉扯再次转回屋内,盯着他娘的眼睛,沉重一字一字道:“再次重申,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时候和你们的时代更不一样……记住,你们那时候是被迫生存,我们现在是计划生活……你怎么能有脸谈起来是怎么养我们的那段生活?……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浑浑噩噩过日子,让孩子生下来,缺吃少穿受委屈!”
“你受啥委屈了!”李芹儿爆发道,“我们那个时代就是那样儿,又不是我们造成的,缺吃少穿怎么了,我们还不是把你们养大了。”
“是养大了,”张小强道,“但是恭喜你们,你们成功养成了一个新时代新社会的畸形儿!”
“什么儿?”李芹儿叫道。张小强不再管她,转身拂袖而走,再不想吃饭。
“畸形儿是什么儿?”李芹儿兀自在屋子里叫着,似乎听明白了畸形儿的意思,“谁是畸形儿?你说你是畸形儿么?你哪畸形了?你又不缺胳膊缺腿儿的,又不瞎眼咧腮的,你哪畸形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天天跟我较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