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切破手指
因此,张小强婚后第三天的大家庭答谢宴,因为三爷张祖庆的拒绝前来令母亲李芹儿很开心。六婶儿狄金花也很开心,用她的话说:“幸亏那老畜牲不来,要不然的话,对着一个骚臭脚盆儿吃席,就是吃猴头马脑也吃不出香味来。”
张小强想帮她纠正一下那道名菜叫做“猴脑”,但一想还是算了,即使天天吃燕窝鱼翅熊掌这些名贵东西,也补不回她的自私、愚蠢和偏见。
母亲李芹儿动手太慢,且仅会做几样炖菜,虽有香、味,但无色,粘乎乎、黑乎乎一片怎能用来招待?因此常为张小强所诟病,逢年过节早就不允许她插手炒菜办席这类事情了,这场答谢宴便由他和吴清韦亲自动手。
张小强嫌他娘手脚慢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之前他曾催促过他娘:“你稍微快点儿,有些菜料需要提前做好准备,餐盘及早刷洗干净……”
“你老是催我干嘛!”李芹儿道,“我就这样了,我就是性子慢,慢悠悠的我才能做好,你要是着急我,我就更乱了……你看吧,本来好好的,让你一催我,我都忘了干啥了吧?我那葱花去哪儿了?刀呢?妈逼,锅里油要烧着了……”
张小强去拿碗盘,一多半的碗盘仍泡在早餐的汤锅里,一片狼藉。张小强忍住气道:“吃完饭立马把碗盘刷出来的话,是不会死人的吧?”
“会死!”李芹儿道,“我就是宁愿抽烟,我也不先刷出碗盘来好了吧!”
“你知不知道,”张小强大声道,“我们上班的人,是需要看老板脸色的,他说啥就得是啥,他说向东你就得向东,他说向西你就得向西,还得动作快点儿……否则,你后面有很多人排着队等待着替代你……娘,我的亲娘,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倘若你一旦达不到老板的要求,你就失业了……现在我和吴清韦是这个家庭的中流砥柱,我们的日子想要过得好,就得大家互相合作,谁都不掉链子,我们这辆破自行车才能骑得够远、骑得够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不明白!”李芹儿不耐烦道,“我只知道,你要是再打叉的话,葱花都要糊了,今天你就吃炭渣子吧!”
“我宁愿不吃,我今天也要跟你讲明道理,”张小强吼道,“你既然不明白,我就得给你讲明白,省得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倘若将咱这个家庭比喻成公司,我就是这个公司的老板,你们就是公司的员工……你想想看,倘若老板手底下都是些不听招呼、做事马虎、手脚迟钝、不思改进的员工,那咱这个公司还能开起来么!”
“公司爱开不开,跟我没关系。”李芹儿道,伸手把切好的食材甩进热油锅里,溅起哧啦啦一片锐响。
“你这是什么态度!”张小强道,“公司要是有你这样的员工,早就被老板狠狠地开除了!”
“所以,我才不去公司上班。”李芹儿淡然道,手里的锅铲仇恨似地搅拌着四处躲避的食材。
“妈逼!”张小强不禁骂道,“你能不能讲点儿道理!”
“讲道理?讲什么道理,”李芹儿道,“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我就是天生手脚慢,都一辈子了,在我爷娘手里都没被他们改过来,到你这里了,你还想给我改改?实话说吧,我是改不了了,你愿意用就用,不愿意用你就开除……我还不干了呢!”
这话没法谈下去了。张小强感觉自己的腹部和心脏部位被预埋了数不清的炸弹,只差轻轻地触碰开关,他就会爆裂开来。为了不使自己炸裂,他抓起菜刀,咣一声将其斫在案板上,刀锋深深嵌入案板,激起一阵响声。
“你想干什么!”李芹儿骂道,“你想吓死人嘛,还是想砍死人啊!”
张小强沉默,再次提起刀高高举起,咣一声再次斫向案板,案板木渣溅起,这才感觉那些炸药被转移到刀锋上、木渣上,不致于将自己炸得四分五裂了。
逐渐地,张小强一步步“开除”了他娘李芹儿,遇到逢年过节的宴席做菜,不再允许他娘插手。他娘的插手,对他而言是种捣乱,而非帮忙。李芹儿乐得如此。但她并不觉得被人“开除”,反而认为这是儿辈的尊重,认为这是自己这个年纪应该获得的殊荣,认为自己是苦尽甘来的酬获。总之,是理所应当的。
张小强不明白她从哪来的自信。总之,逢年过节、亲友满座之时,她总是远离厨房,高高坐于正座,叼着烟卷,俨然母仪天下,同在座的亲朋好友侃侃畅谈,不时发出爽朗骄傲的大笑声。似乎,为了在亲友面前证明自己的殊荣和权威,常常对忙成一团的张小强和吴清韦颐指气使,指挥他们帮亲友拿这拿那,在张小强和吴清韦的百般忙碌下,自己从而心满意足。
亲友没话找话恭维道:“五嫂如今也不需用下厨房了。”
“下厨房?我?”李芹儿撇嘴道,“哼,我早就不需用下厨房了,这些事儿,交给他们做就行了……想当年种棚时,他爸爸不务正业,经常连个面儿也不见,还不是我一个人撑起那座大棚来?又种又卖,赶集下乡,风里来雨里去,供应孩子上大学……如今才换来这种好日子。”
张小强听着这些话,心底默默地悲愤起来,切菜的手指不听使地颤抖着,希望他娘别再说话,即使不愿闭嘴,能不能说点儿别的?但他娘没住口,越说越兴奋,继续说着自己如何起五更爬半夜、落下了腿疼等等。
只听哧一声响,张小强蘧然感觉尖锐的东西划过自己的身体,他哆嗦了一下扔掉菜刀举起左手来,右手紧紧握住左手,鲜血从指缝间滴滴答答淌落下来。
“妈的!”张小强暗骂道。
“呀!”吴清韦惊叫道,“你切破手了?”厨房里一片慌乱,惊动了堂屋里的亲人和李芹儿母亲。李芹儿分开众人走了出来,来到张小强面前。张小强却装作坚强,别过脸去,独自承受着指尖传递来的尖锐的疼痛。
“我就说嘛!”李芹儿大声对众位亲友道,“这个孩子就好毛手毛脚,从小性子就这样,怎么说他也改不过来……你看,我就说吧,也不慢点儿,这下切破手了吧!”
张小强一言未发,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一个残酷的念头袭上心头:“妈的,要不要拿刀砍向脖子,一下子砍破预大动脉和气管呢?”
第19章 何必在意?
大家伙围过来一阵惊慌,纷纷表示关切和慰问,从大家关切的眼神中,张小强似乎看到他们隐隐流露的“看来今天中午这答谢宴吃不上了”的遗憾。
张小强咬咬牙,看血不再滴答,便找了一块布缠紧了伤口说:“不要紧,就这点儿小伤,跟打预防针差不了多少……你们别担心了,该坐着坐着,该喝茶喝茶,一会儿咱就上菜!”
在张小强的坚持下,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仿佛离开的太快则对不起中午的席饭。母亲李芹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因为正是菜刀无情切开的张小强那鲜血滴答的伤口,有力地证明了她对于张小强从小毛手毛脚的毛病的评价是极端正确的,是无需辩驳的。
“这孩子从小不稳当,”李芹儿叼着烟卷边向里屋走边向众人解释着,“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看看现在都结婚了,都三十岁了,还是这么不稳当。”
当着大家的面,张小强为了维护自己是个孝子、温驯、儒雅的形象(当然这些形象都是他自我想象出来的),不可能当场反驳自己的母亲,骂她不辨是非、不明所以、乱放厥词,于是在内心里骂了句“妈逼”,然后继续上阵,持刀再次回到案板前。
一时间,由于一再顾忌仍在疼痛的伤口,令他暂时忘却了刚才缠在心头的悲愤,比较专心地切起菜来。在吴清韦的帮助下,不多时,开始进入炒菜程序。由于人多,家中的少闺女少媳妇都来帮忙,铺桌的铺桌,摆筷的摆筷,搬酒的搬酒,沏茶的沏茶,孩子们绕着桌子跑动,一阵阵忙乱之后,终于归于秩序,大家分成三个大桌一个小桌坐定下来。
张小强举杯道:“未出正月十五,又遇婚礼喜事,四九尾冰池未开,寒风中春耕未起,正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借这个机会,咱们今天再聚一次,一是为我这个婚礼大家跑前跑后十分辛苦,主要还是借未出年节的这个喜庆,我们再热闹热闹,除了过个好年、庆祝婚礼之外,还要为新的一年里长长精神,大家努力上进,一年更比一年好!来,干杯!”
话音甫落,群情激奋,大家说声“好”,然后抿着杯中的酒液。大姑父赞道:“小强不愧是大学生出身,刚才一番祝酒辞说得当真爽利干脆。”得到他的赞美,张小强暗暗高兴。大姑父当兵出身,之后在政府转为文职,为广大民众服务了一辈子,态度和蔼、形象儒雅,是公认的干部和文化人,所以,能得到他的赞美,被他赞美的对象一定是不错的。
众人也说好,一时间杯筷交错,你来我往,气氛进入正轨。
席面上分为男席、长女席、中女席、孩儿席。当吵吵闹闹大半个小时后,长女席、中女席和孩儿席败下阵来,吃饱喝足,孩子们跑去玩耍了,老少闺女和媳妇妯娌前来帮忙将三张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剩菜摆在一旁,几个长辈妇女围过来说话,边看着男席的人们拼酒。
男席由二爷张祖昌、张祖华、六叔张祖荣、大姑父、二姑父、张大强、张小强、张海和张守营组成,大半个小时后,酒意正酣,谈兴正浓,大家举杯把盏,你推我让,都有些醺醺然起来。话题开始如野外的乱草般无端蔓延,天马行空,无所羁绊。
大姑父谈起他工作内的事,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多变。二姑父大谈他曾去胶东半岛贩苹果的旧事,开着一辆柴油三轮车,来回千多里地,感慨一路上是多么不容易。张祖华谈起他当兵的故事,如何举枪射击移动靶,喜获二等功的荣誉。二爷张祖昌则计划着开春后,该施施肥,该种棉花种棉花。张大强谈钓鱼,从春钓到冬钓。张守营谈种大棚,从冬菜到夏菜,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张祖荣不喝酒,也插不上话,于是在一旁默默地望着大家,神情无比落寞,仿佛是个局外人。渐渐地,大家都添了醉意。
酒是个好东西,能怡情陶性,让人放松忘忧;酒又是个坏东西,仿佛一个开关,当醉意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打开开关,让人们的内在情感向外泄露的一塌糊涂。
大姑父是个稳重的人,长期浸淫于人情世事,自然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内在情感。二爷是个传统的人,尽量维持着自尊,不便多话。张祖荣没醉,平常喜欢沉默,在此场合更不愿开口。张小强悄悄地观察着,发现父亲张祖华和二姑父摇头晃脑,渐渐打开了那个开关。
张祖华不成章法的胡言乱语自不必说。这时二姑父谈起了张小强的婚礼。
“小强的婚礼我很高兴!”二姑父摇着头说。酒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喝到一定程度之后,仿佛软化了人肢体内的骨骼和肌肉,使人们抬头又低头,仿佛一只只在灯下乱舞的蚊蛾,怎么飞都找不到焦点似的。二姑父抬头又低头,仿佛脖颈上的筋肉撑不起整个脑袋的重量,稍稍有些语无伦次,“嗯,小强的婚礼我很高兴,很开心!”
听到这些话,张小强抬头望去,看到坐在一旁的二姑抬头恶狠狠地剜了二姑父一眼,嘴里嘟囔道:“这个叼操滴,酒量不行吧,还非要多喝……一看那个熊样儿,一听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知道喝多了!”
二姑父只顾想表达出自己的内在情感,对于张祖玉的话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到了,但在酒场上这样的场合已经被嘲讽过不知多少次,再多一次又何必在意?
因此他继续表达着自己。
“首先,清韦家远,需要放在亲戚家……在这点上,小强首先想到了放在我这边儿……我很高兴啊,我的心里啊,就像是我在嫁女似的,别提多么喜庆了!”二姑父伸出手指狠狠地向着戳着空气道。
张小强微微看了看大姑父,看到他的脸色依然平静,并没有因为将吴清韦避开他家而有所不悦。这下张小强放了心。
第20章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二姑父伸出手掌拍打着大姑父的前臂得意道,“小强将清韦放在我家,看着她穿着婚纱坐在我们床上,就像我的亲闺女儿一样,本来我只两个闺女儿,当时我觉得我有了三个闺女儿……这下子,喜气都让我家占尽了,我这心里乐开了花儿。”
大姑父转头看看二姑父微笑着的一张脸,感受着二姑父对自己前臂的拍打,虽然他也在微笑着,但张小强偷眼观瞧,看到他的笑容僵硬而尴尬地抽动着。
“你喝醉了,都喝成啥样儿了,光顺嘴胡咧咧!”二姑在一旁怒道,“闭上你的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但二姑父并未闭上他的嘴,他抬头咧开嘴巴笑道:“说话儿玩嘛……大家凑一块儿,不就是说说笑笑么?不说不笑不热闹,大家没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话可以说,但别胡咧咧!”二姑大声道。
“我哪有胡咧咧,”二姑父笑道,“我正在拉正呱儿……难道小强将清韦放在咱家你不高兴?反正我很高兴,我就得多说说……”
二姑生气,转头对大家道:“你们都看看,这人就这样儿,灌点儿猫尿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接着低头不语。
大姑劝道:“别管他了,他们喝他们的酒,咱们拉咱们的呱儿……让他拉去吧,反正大家都是亲人,也不会介意,根本没有什么胡咧咧这一说。”
“就是,”大姑父抬头道,“酒后话多是正常,大家好不容易凑一块儿,就让他多说说吧,这根本没啥。”
看到大家并不介意,尤其是得到了大姑父的谅解,二姑父脸上漾起轻松地笑容,没有了二姑的喝斥声,仿佛孙猴子被唐僧师傅停了金箍咒,越发酣畅爽快起来,简直到了放肆的程度。
“实话说,”二姑父大声道,“小强这次婚礼安排得好,下大饭店,酒好、菜好,我当时在席上喝得高兴、吃得开心,在咱们亲戚当中,这是目前最好的婚礼了……我是无比得开心高兴,前前后后参加了不少婚礼了,这次喝得真是高兴……”
自古以来,酒场上有两种醉人(醉至发酒疯或无意识者除外),一种是醉后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沉稳收敛,让人看不出醉来;一种是借醉发挥,似乎有意在强调自己的醉,借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在说出想说的话时,无意识间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有人则以醉挡酒,以此含蓄地拒绝别人的劝酒。
前者多数是大人物,而后者多是小人物。倘若给在座的酒客下个定义,那么二姑父即是后者。大姑父则会以醉挡酒。
因此,当二姑父再次举杯,非要跟大姑父再喝一个时,大姑父口称“不行了不行了,已经醉了,我根本喝不过你”,以此巧妙地拒绝了劝酒。二姑父看到大姑父举杯投降,感到很开心,人们都说公职人员量大,看来大姑父也不过如此嘛。
常明芬坐在大姑二姑一旁,听到酒桌上二姑父的话语后不甚开心,看来,二姑父是对张大强跟自己的婚礼不很满意啊!但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毕竟她跟张大强的婚礼照张小强的婚礼差得太远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况且,在整个大家庭中,她是周全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闹别扭。她继续跟两位姑妈说着话。
张大强抽着烟,隔着烟雾瞅着二姑父对一旁的张祖华笑道:“看来,二姑父的确是喝得高兴了。”
他们不介意,不等于所有人都不介意。张小强悄悄地环视周围,发现六婶儿狄金花的脸色不正,仿佛着了铜锈的旧时木衣柜上的合页。看着二姑父带着酒意的手舞足蹈,听着二姑父搀着醉意的时而拖沓、时而激昂的话语,欠身坐在床沿上的六婶儿直起身来。
“他二姑父,”六婶儿冷冷道,“看来你对我们张海的婚礼很不满意啊……看来你在我们张海的酒席上没喝高兴啊!”此话一出,众声皆静。六婶儿狄金花的声音并不高,却仿佛十分尖锐,大家感到被扎了一下,瞬间静了下来,满屋子里的人望望狄金花,又把视线投向了二姑父。
二姑父中了定身咒,嘴巴张开着,手指停在半空,眼睛直直得望着六嫂狄金花,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定身咒突然失效,他从半空中软了下来,身体萎了一半。
“不不不……”二姑父辩解道,口舌不清,语无伦次,“他这个……婚礼都很好,无论谁的婚礼,大强也好,张海也好……我都很高兴……你知道啊,六嫂,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六嫂狄金花截断他的话头,冷冷道,“你刚才说得很清楚,小强的婚礼安排好、酒好、菜好,你喝得很高兴,你参加了不少婚礼,这次高兴……那前几次都不高兴呗!”
“他这个……我……真没有那个意思……”二姑父道。这时,二姑站了起来。
“别他、你、我了!”二姑以指化戟,隔空顶着二姑父的额头大声骂道,“刚才我咋说了?让你别灌点儿猫尿就顺嘴胡咧咧,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吧?凭空惹人了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赶快跟我走……怎么?你还不想走?你不走是吧,我走!”
说着,二姑把一方围巾缠在脑袋上,急匆匆准备出门。大姑、常明芬和李芹儿忙起身上前去劝,拉住张祖玉的衣襟不放手,张祖玉执意要走。屋内二姑父也要起身,被大姑父强行按在沙发上,让他稳一稳。六叔张祖荣冷冷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常明芬转回头幽怨愤恨地剜了一眼六婶儿狄金花。
狄金花坐着没动,也没再发言,冷冷地看着一切,脸上的表情很是理直气壮。
所有人闹哄哄了好大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各自不欢而散。
送走所有人之后,张小强关上院门回到屋内,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又望望自己白布包裹受伤的手指,想到二姑父醉后无害的笑容和无形害人的话语,想着六婶儿狄金花做作而令人厌恶的一张冷脸,张小强忽然觉得很失败。
失败的不止是这场答谢宴,失败的更是他发现了自己的无力:在这种人人争利,事事仇怨的环境里,想要维持整个大家庭的团结,是可能的吗?
“操他妈的!”张小强飞起一脚踢走散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大声骂道。
第21章 干脆饿死算了!
婚礼之事终于告一段落,大家庭的成员回归于自己的生活。张小强默默看着这个大家庭,三爷依旧独来独往,封闭着自我。六叔张祖荣一家仍旧将自己“锁”着。二爷张祖昌依旧像一条青虫一样日夜咀嚼着嫩叶。自己的父亲张祖华依旧早出晚归,看起来忙碌得不得了,但自己家里的活一点没干。
如今既不种棚,又不种地,张小强娘李芹儿天天坐在家里,抽着烟,备着茶水,招待四邻八舍来玩的老头老太太。大家在喝茶抽烟中放声谈笑,说东道西。因为吸着李芹儿的烟,喝着她的茶,大家自然要真心假意地恭维一下她,赞美和羡慕声常常令她心花怒放。
一天,洪洋娘来张小强家玩,对李芹儿说村子西侧要拆掉王家村建厂,到处是破砖烂瓦,她已经去捡了几天砖了,问李芹儿去不去捡砖。李芹儿说:“新房子盖得这么好,早房子不用盖,我去捡砖做啥?”
洪洋娘说:“有很多好砖,不去捡就白白烂瞎了,多少捡几块儿备着,谁知道啥时候垒个锅台、砌个狗窝的,咱们老百姓还有多余的东西么?”李芹儿被说动了,非要骑上脚蹬三轮车去捡砖。当晚上张小强载着吴清韦下班回来时,家里漆黑一片,无人做饭,张小强不悦。
“家里闲着两个人,既不种棚、又不种地,用来专职做饭,却连一顿饭都不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张小强怨道。这时,院门一响,李芹儿拉着三轮车进入院子。
“去做啥了?”张小强道,“也不做饭?”
“去捡砖了,”李芹儿道,“王家村拆迁,砖块儿到处都是。”
张小强望了望三轮车后车厢,发现有十几块砖横七竖八躺在那里。“这就是你宁愿耽误做饭也要捡得砖?”张小强道,“以后我们再要盖房子用砖的话,就靠你了。”
“我去捡个砖也不行么!”李芹儿听出了张小强话头里裹着的尖刺,委屈地说,“哪怕垫个床脚桌脚也行啊,谁知道啥时候会用上,到时候淘涣块儿半头砖也找不到。”
“捡砖可以,”张小强道,“你要是能给我捡出建造一座墙院的砖我会十分开心,捡砖我并不反对,干啥都行……但我反对的是你捡砖耽误了做饭!……你当下的任务不是捡砖,而是帮我们做饭……我已经强调过好多遍了,你能明白么?……你明不明白?”
“不就是晚了一顿晚饭么!”李芹儿道,“你看你雷烟火炮的,你干脆拿刀辟了我算了!”
“天呐!”张小强捂头叫道,“我做了什么孽!……我再说一次,我再强调一遍,亲爱的娘,我的亲娘!你当下的任务不是捡砖,也不是挣钱!因为你当下根本赚不了钱!你当下存在的全部意义是啥?就是帮助我们做顿饭,仅此而已!我们别无他求!只求我和清韦上下班能按时吃顿热饭……你捡砖可以,你为什么不在午饭后捡砖,到天黑前赶快回来做饭?这样可以不?”
“可以!”李芹儿叫道,“我不就是晚了一顿晚饭么!你还有完没完呐!非要跟我争个对错是不?庄户人家过日子,哪有个对,哪有个错!你看你……”
“你还是认为你没错是吧?”张小强叫道。
“我有什么错?”李芹儿道,“我不过是捡个砖!再说了,一顿晚饭而已,晚饭晚饭,吃晚点儿又有啥关系!反正是除了睡觉已没啥要紧的事儿了,你怎么那么在意这顿晚饭?”
张小强捂着脑袋蹲到地上,半天没言语,之后伸手制止他娘的话头,叫道:“好,你别再说了,再说我要疯了……你没错,是我错了……我不该说不让你捡砖的话,今晚上就算我没事找事儿好了!”
李芹儿望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张小强,兀自不忿地转身回屋,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不平的话。她要不说直接做饭还好,听到仿佛她感到自己赢了这场“战争”的得意样子,张小强的心头怒火再起,烈焰升腾。
“我就纳闷了,”张小强叫道,“难道按时完成一个任务有那么难么?……我们在公司工作,按时完成老板交待的任务,你在家里做饭,啥也不干,只是按时做好早饭晚饭……完成这件事,难道真有那么难么?”
“这顿饭你还让不让我做了!”李芹儿叫道。
“做!”张小强叫道,“但在做前必须说清楚!晚饭晚饭,非要等到晚上九点,那是你们自我懒散几十年养成的不良习惯!而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要学习城里人那种五点半做饭、六点吃完饭,然后出外去散步的好习惯,散步回来还可以做好多事……而不是大家忍着饿啥也不想做只是死熬着,非要等到九点才开饭,吃饱了之后只能马上上床睡觉才耽误不了明天上班……我们是新时代的人,就必须要纠正你们那些不良习惯……我说这些,你到底懂了没有?”
“懂!”李芹儿说,“但我改不了了,一辈子我就这样儿了,性格决定了,就是快不了,你要是不愿意,你们可以自己做饭!”
“妈逼!”张小强叫道,“你以后再也不用做饭了,大家都饿死算了……一了百了,再无烦恼!”张小强挥舞着拳头,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狂怒。
“算了算了,”吴清韦在一旁劝道,“别生气了,你们各退一步,你休息一下,让咱娘做饭,再吵的话,饭不就更晚了?”在吴清韦的温柔劝说下,张小强终于止住怒骂,在吴清韦地拉挽下,颓废地走进自己的屋子,狠狠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瞪着屋顶,一言不发。
他娘李芹儿依旧在嘟嘟囔囔着做饭,仿佛蒙了冤,受了不平事,而无处伸冤,唯有通过自己的嘟囔发泄出去。张小强干脆蒙上了被子,恨不能捂死自己。他娘终于止了声,做好了饭,在廊檐下叫道:“饭做好了,快出来吃饭吧……不是说早吃饭么?咋还不快动弹!”
那晚,张小强拒绝吃饭,把被子捂得更紧了。“干脆饿死算了!”他暗道。
第22章 干了一天我就够了
捡砖事体过去半月后,天由湿热燥热转为干爽的热,仿佛屋门开了一道缝,偶尔能吹进几缕凉风,人们这才意识到,秋天到了。距离张家村十几里地之外,青纱帐在野外肆虐,有人承包的大片棉田开始采收。
一个下雨阴天,老宅的东邻、高音大喇叭洪海娘来张小强家玩。不一会儿,洪洋娘也来了。张小强娘问:“你们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怎么有日子没来玩儿?”当然,她说的“有日子”不过五、六天而已。
“哪顾得上!”洪海娘说,争先恐后、声震屋瓦,“这段时间去帮人摘棉花赚钱了……这五、六天,我已经赚了四、五百元了。”
“摘棉花?能赚钱?”听到能赚钱,李芹儿睁大眼睛道,“摘谁的棉花?咱们不是早就没地了吗?”
“咱们是没地了,摘的不是咱的,”洪海娘道,“是距咱村十几里地外的一大片棉田,专业种植户承包的,棉花大面积下收了,他们自家摘不完,所以雇人去摘。”
“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不叫我?”李芹儿埋怨道。
“你需要赚钱么?”洪海娘反问道,“你命里有福,养着一个那么好的儿,供吃供穿供享受,就一天只做三顿饭儿,你去受那个苦做什么!”
“不,”李芹儿道,“我也得去,多少赚个钱儿,不给孩子们添补添补么……哪天去的时候你们记得叫上我。”洪海娘沉默不语。
“怎么?”李芹儿道,“不经过棉主的同意还不能去?”
“能去,”见到洪海娘终于沉默下来,洪洋娘开口道,“对于棉主来说,当然人越多越好,并且人家开车来接,只是……你要去摘棉花,早起晚归的,就不能按时做饭了……要是小强兄弟知道是我们把你引去摘棉花的,他会不会怨我们?”
“没事儿,我跟他说明白,”李芹儿道,“可以跟他爸爸说好,暂时让他爸爸做饭。”
“五叔……他靠谱么?”洪海娘道。
当天晚上,张小强和吴清韦下班回家,李芹儿向他提出了摘棉花赚钱这个问题,张小强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件荒唐的事情,别说给别人摘棉花,自己的棉花多半会因为摘的晚而淋雨成为姥姥不喜、舅舅不爱的“红花”,即使摘了也是放在家里不管被老鼠糟蹋掉,还去给别人摘棉花?还赚钱?
“你还是别去了,”张小强道,“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手脚有多慢么?摘棉花赚钱,人家棉主注重的是速度,谁快谁受喜欢,而你……去了只会给人拖后腿,把整个队伍都拖慢了,年龄大了人家又不好意思批评你……你还是别去了,只要完成你的任务,好好在家做饭就行。”
“再慢也是往下摘吧,也不会把摘下的棉花再给它安上去!”李芹儿道,“反正是按斤两赚钱,又不是按天算,慢又怕啥!顶多人家赚得多我赚得少呗……可多少总能给这个家添补点儿吧?你以为天天坐在家里,我能坐得下去么?我也想为家庭赚点儿钱、出把力啊!”
听到李芹儿说这话,张小强本能里感到胃部不适,有点恶心。但他想到他娘老是坐在家里抽烟喝茶并不见得有多好,适当地外出干点儿活相当于锻炼身体,就说:“好吧,去摘棉花吧,全家就靠你了。”
第二天一早,棉主开车来接人,在洪洋娘和洪海娘的介绍下,棉主将车开到张小强门口,洪海娘跑去找张小强娘,她刚刚起床,还没有打开大门。
“不是说早起么!”洪海娘埋怨道,“人家棉主十几里地早都跑来了,你才刚起床……什么!你还没吃饭?”
没办法,棉主车上载着十几位妇女,当然不能干等一个人,在洪海娘地催促下,李芹儿从笼屉里摸了一块凉馒头(由于嫌冷嫌热嫌麻烦,她早就不用大锅蒸干粮了,天天去馒头房买馒头吃),捋了半棵葱,急急火火随着洪海娘向棉主的汽车跑去。边走边埋怨洪海娘这么大年龄了,咋还这么不稳重,催促起人来着了火似的,让别人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来。
汽车上有几个妇女脸色明显不悦,因为要不是李芹儿上车慢,她们已经被车拉到半道了,五分钟的功夫她们简直可以赚到两块钱了。李芹儿并不着急,心说不就两块钱么,值得这么见利忘义么!依旧嚷着自己腿不好,那些年种棚把腿冻着了,慢悠悠登车。棉主不悦,猛踩油门驶向棉田。
十几分钟后,汽车停在棉田,十几位妇女争先恐后跳下车,抓起布兜跑进田里,每人占据两垅棉花开始采摘起来,争分夺秒,看那样子仿佛在抢钱。李芹儿站在地头,慢悠悠将兜子缠在腰上,看到众位妇女的样子先“切”了一声,心里说了句“急啥!赶着去投胎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起来。
棉主在整包、卸秤、在车架上缚杠,转头看到妇女们仿佛军人们听到命令般冲到棉田里,很是满意,心想“钱能通神”。后突然看到李芹儿独自在地头抽烟,仿佛神仙般逍遥悠闲,心下又不悦。这时,棉田里的十几位妇女们已离开地头五、六米远了。洪洋娘和洪海娘不算最快的,也是在第一梯队。
“别抽烟!”棉主对李芹儿道,“摘棉花禁止抽烟……你不是不知道,棉花最怕火,一个烟头能轻易毁掉一仓库棉花,而且一旦着火很难灭火!”
听到这话,李芹儿不悦,狠抽了两口烟,然后掐灭了烟头,将剩烟装到口袋里。掐掉的烟头落在地上,随微风翻滚着,亮着火花。棉主忙跑上去,狠狠踩灭了烟头,又捻了两脚,然后狠狠望了一眼李芹儿。李芹儿慢悠悠下田。
一整个上午,李芹儿被众妇女远远地抛在后面,一会儿喝水,声称自己离了水根本不行,又说累了要休息一下。棉主望着飞快“捡钱”众位妇女,再望望李芹儿,脸色铁青。
中午了,大家休息,棉主买来了馒头咸菜。李芹儿望望棉主身后道:“就这些?没有热菜么?没有热菜,哪怕凉拌点儿猪头肉也行啊,你这也叫管饭?”棉主再不悦,无话走开。洪洋娘劝道:“快吃吧,这就不错了,你以为世上有好挣的钱么!”
洪海娘不悦对李芹儿道:“难道你们天天顿顿都吃菜么?”
“难道你们不是么?”李芹儿反问。洪海娘不悦。
饭后摘棉花开始,李芹儿依旧被远远落在后面,但她依旧不紧不慢,东瞅瞅、西看看,摘得一丝不苟。棉主背后暗道:“难道你在绣花么!”
终于愉快地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大家聚在棉主车前,叽叽喳喳等着车主过秤,最后结算,洪洋娘最多,张小强娘最少,两者相差足足五十斤。趁着李芹儿躲在一旁解手,棉主对洪洋娘说:“人是你带来的,你负责说去……那个叫李芹儿的不行,严重拖慢了我的队伍,你给她说,明天她不需要来了。”
“虽然人是我介绍来的,”洪洋娘说,“可也是经过你同意的,你是棉主,开除人的事儿应该你说比较合适,我怎么能张得开口!”
洪海娘挤上来说:“你不去说我去说,这有啥张不开口的,我们多少年的邻居,有啥说啥不就行了么!”大家说笑了一番,被棉主开车送回家中。
晚上张小强回来,他娘还没开始做饭,洪海娘已吃过晚饭来到他家。张小强在一旁切菜,他娘开始刷洗中午泡在锅里的饭碗。洪海娘站在一旁说:“五婶儿啊,明天你别去摘棉花了,棉主嫌你太慢,开除你了,他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托我来说……咱们多少个的娘们儿,你不会不愿意吧?”
“哪能呢,”李芹儿道,“你不说我也不愿去了……干一天我就够了,吃不上喝不上的净遭罪,早知道我蹚那趟浑水干什么!”
第23章 没事儿拾柴干嘛!
一段时间后,百木萧瑟,已是霜降时节,天气稍凉了些。张小强所在的街道上是工业园区,他所在的村庄前有一条省道,横贯西东,北侧是工业园,南侧则是其他乡镇,一路之隔,风景不同。
在道路北侧,工厂林立,此起彼伏,道路齐整,蔚为壮观。在道路南侧,则铺开一片田野,黄土、秋草、棉柴、秸秆相互间杂,满目萧索。在液化气普及乡村的今天,数不清的枯黄棉柴和秸秆立在田野里,无人采收。
洪海娘用不惯液化气,也闲不住手脚,没事便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驶出张家村,跨过省道进入南侧那一片田野,捡拾硕壮而干脆的棉柴,垛在三轮车后斗高高的,浩浩荡荡载回家中,充当冬季的做饭暖炕的燃料。
这一天,洪海娘浩浩荡荡载完三大车棉柴到家后,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感到心满意足,看到成垛的棉柴,感到安心踏实,同时感到了口渴,也需要将自己磅礴的骄傲情感向他人倾诉一些。
向之倾诉最好的对象,当然是张小强娘,那个天天在家抽烟喝茶的李芹儿。这时候去,肯定有热茶伺候着,根本没个跑儿啊。于是洪海娘叉开手指拢了拢头发,摘掉头上的草叶,向张小强家疾步走去。她的腿脚一向很快,任何时候都风风火火的。用张小强娘的话说就是:“你看你腿脚儿快得,简直像小哪吒,踩着风火轮儿似的。”
洪海娘可能过于口渴了,一路“踩着风火轮”疾驰到张小强家。果然,张小强娘正高高坐在座位上,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夹着烟卷,口中刚喷出一片烟雾,立马就着滚烫的茶水吸了进去,嘴巴里哧啦哧啦声响不断。
洪洋娘也坐在一旁,轻柔地端着茶杯。在张小强的心目中,洪洋家嫂子一贯优雅、周全、理性、轻柔,这个形象在他脑海中保持了一辈子。同莫名其妙地讨厌洪海娘一样,他莫名其妙地喜欢洪洋娘。
见到洪海娘踏进屋门,张小强娘立刻表现出一贯的好客形象,拈过另一只空茶杯,端起茶壶倒满了水,推到主动拉过板凳坐在桌前的洪海娘面前,说道:“来杯茶吧。”
“唉呀,不喝了吧,”洪海娘摆手推辞道,“刚刚喝了不少开水啊,又不干渴。”
“开水是开水,茶水是茶水,两者是不一样的,”张小强娘劝道,“捱上杯吧,多喝点茶水没有孬处!”
“好,”洪海娘伸手道,“那就捱上一杯!”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大家看罢,哈哈大笑起来。
“昨天我去拾柴了,”短暂的沉默后,洪洋娘感慨道,“五婶儿啊,你不知道,咱村公路南侧一片一片的棉柴啊,一根儿都没人要,昨天我去捡了满满两三轮车。”
“你家不是有气罐?”张小强娘道。
“有啊,”洪洋娘道,“不过那也是为下雨阴天,没有干柴烧的情况下……老百姓们,哪能天天烧气罐呢!”
“我们就天天烧气罐!”张小强娘道,“除了烧气罐,我还用电锅……烧柴多麻烦,烧电多省事儿啊!”
“我们可比不得你,”洪洋娘道,“我们只能省个儿是个儿。”
“是啊,”洪海娘插嘴道,“我就从来没烧过气罐,天天烧柴米,刚才我来之前还拾了满满三车柴火呢!”
“你真厉害!”张小强娘叹道,“我要是像你一样,我们家得能省多少钱啊。”
“你也去捡啊,”洪海娘道,“省道公路南侧一片片的棉柴,根本不用费工夫,去就装车,拉上就来!”
听过这话,张小强娘有点动心。很多人就是这样,不管那东西有没有价值,只要对他说很多,他就一定会产生攫为己有的冲动。管那么多干啥,先弄来再说。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张小强娘的心底还有另外的想法:像你洪海娘那样的人都能拾车柴回来,我难道不能?
“下午我也去拾柴!”张小强娘说,“不说别的,早不晚地蒸锅干粮吃,不比老是买馒头好么!……你不知道,我家到底……有多长时间没蒸锅干粮了?到时候我也蒸锅干粮,自个儿蒸的干粮好吃,再说了,老百姓们能省个儿是个儿!”
张小强傍晚下班回家,骑自行车载着吴清韦满身疲惫地驶到村口,心头始终弥漫着一种看不到生活尽头的颓废感觉,那是种仿佛只有咬紧牙关强自忍着才能熬下去的感觉。
刚驶进村子,一位村民看到是张小强,便一脸沉痛和慌张迎上来叫道:“小强,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好像出事儿了,你娘好像生病了!”听到这话,张小强吃了一惊,慌忙打了声招呼猛蹬车子向家里跑去。
回到家,两人冲到父母屋子里,看到张天津爹张祖亭和张天津娘坐在屋内,两人忙打声招呼,向床上急切看去。爸爸张祖华正站在一旁摆弄挂在房顶上的吊瓶,他娘李芹儿闭着眼睛平展展躺在床上。
“俺娘怎么了?”张小强问。
“今天上午去拾柴,说是在抱柴上车时出了一身汗,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就坐在了地上……说是腿疼……同去的洪海娘和洪洋娘把她弄上三轮车,拉到了咱村诊所里……应该是被风吹着了,吴长龄说了,打打吊瓶就好了。”张祖华介绍道。
“干啥?”张小强皱眉问,“拾柴?”这时,他娘李芹儿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
“我去拾柴了,公路南侧一大片棉柴,”李芹儿捂着双腿道,“我寻思多少拾点儿柴,早不晚蒸锅干粮吃……能老是用煤气和电么?要是烧柴的话,咋也不能省下个儿?”
闻听此言,张小强怒火中烧。
“没事儿就好好在家呆着,跑人家地里拾柴干啥!”张小强叫道,“你能省得了么?谁让你省了?当前你好好得,比啥都强!”
张祖亭二叔在一旁叹道:“小强啊,你好脾气!”
第24章 类风湿
面对二叔张祖亭批评式的提醒,张小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默片刻后问他娘:“现在怎么样?医生说是什么原因?”
“打上吊瓶好点儿了,躺在床上不动可以,一动就疼。”李芹儿道,表现出一付病怏怏的样子,“就是被风吹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张小强回头看看残羹冷灶,再看看愁眉苦脸的父亲,感到眼前一片昏暗。他父亲张祖华看到沉默不语、脸色难看的张小强,向李芹儿斥道:“没事儿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拾的什么柴!拾柴有用么!你不是嫌冷、就是嫌热,根本不进大厨房烧火,拾柴干什么,还不是堆在那烂瞎了……你非要拾柴也行,那就选个暖和日子,像今天那么大风,单挑这种日子拾的什么柴!”
“早不晚地蒸锅干粮还不行么!”李芹儿叫道,“能光使电锅气罐做饭么!买的馒头不好吃,蒸锅干粮换换口味还不行么!你咋不去拾柴?这辈子你拾过柴么?你要是动动腿儿去拾柴的话,我还能非要去拾柴,然后冻坏了腿么!”
“妈逼!”这顿抢白令张祖华无话可说,他只好骂了一句,似乎不甘心,于是叫道,“拾柴拾柴,我天天啥事儿不做光帮你拾柴就行了。”
“你做啥事儿了?”李芹儿道,“你天天早出晚归的,你到底做啥事儿了?要是不说到这里,我还不想提……今天我就问问你,当着他二叔二婶儿的面儿,你给我说说,你到底做啥事儿了?你都做了哪些对家庭有用的事儿?”
“你……”张祖华对顶得难受,叫道,“我天天做啥难道还要一件件向你汇报汇报么……”
“好了,好了,”张祖亭插言道,“都少说两句吧,别吵了……打打吊瓶,养上两天慢慢就好了……快烧火做饭吧,我们要走了。”说着,二叔张祖亭和二婶起身离去,张祖华、张小强和吴清韦去送。
回屋后,张祖华指着李芹儿道:“以后别他妈当着外人的面不给我台阶下……你看你今天那个傲气,像家里着不开你似的!”
“你还有完没完了!”李芹儿道,“还要吵架是吧,我都躺在床上这样儿了,你还跟我吵是吧!”
“你躺在床上,你该!”张祖华道。
张小强实在听不下去了,叹口气示意吴清韦回自己屋去。
第二天,李芹儿的腿非但没好,而且双膝肿了起来,两只膝盖鼓鼓的,听她表述说疼痛难忍。于是张小强和吴清韦请了假,找了辆车送她去医院检查。最初的检测结果是风湿性骨关节炎加膝盖内部积水。
除了药物治疗之外,必须每周去医院抽一次水,向积水抽出膝盖之外,再注射入消炎药物。一连持续了两个月,病患处才稍稍好了些。
之后,李芹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家抽烟喝茶、招待亲友、海吹胡侃,将家里弄成了一处小型聚会地。无聊的、闲散的、蹭水蹭烟的人员有空便聚到这里,听李芹儿说自己的膝盖如何如何肿大,多么粗的针管子插到膝盖里,抽出里面的浑水毒水,再注射进药物,一个星期花费一千多元等等。
两个月后,李芹儿的膝盖病患再度复发,几乎不能走路,于是躺在床上,支使张祖华叫村里诊所的吴长龄来打吊瓶。如此持续几个月后,病痛仍不见起色,吴清韦提出再去医院检查。这次经过医院检查,确诊为类风湿。
类风湿,医学上称之为“不死的癌症”。无法治愈。只能用药物维持。
有病乱求医,接下来,张小强带着他娘开始了漫漫的求医路。只要听闻某处治疗腿疼类风湿有绝招的,李芹儿便提出要去试试。两三年来,张小强带着他娘去过不下十几个祖传秘方的地方,但只能治表,不能治根,慢慢地,在类风湿地侵蚀下,李芹儿的手指、脚趾开始变形。
在阳光明媚、温度适宜的天气里,李芹儿便柱着根拐棍,哆哆嗦嗦、如履薄冰、一步三晃,试探着走出屋外,坐在院门之外。只要有人经过门口,她便主动跟人家攀谈起来,似乎将人家当成多年不见的一位好朋友,恨不能上前拉住人家,然后向人伸出双手,“炫耀”着她变形的手指:“看,我的手,都是风湿病闹的,你看这根指头,都快成了鱼钩!”
人们端详着那根手指叹道:“哎呀,可不是么!都成这样了……你这病厉害呀!”
“谁说不是……我这是类风湿,”李芹儿道,“我还没给你看脚趾头呢!脚趾头变形变得更厉害……都是说,得亏了俺儿、俺媳妇,到处带我去治病,光这个病,一个就往一两万上花……得亏他们啊,要不然,谁都不给我治,我早就瘫到床上了……”
“你命好啊,五婶儿啊,”人们道,“你有福啊,养了个好儿啊!”
听到这话,李芹儿十分满意,她笑道:“我天天给他们说,这块熊娘还有什么活着的意思,还不干脆趁晚上背起来把我扔到大湾里去,趁早淹死算了……他们就是不听!”
人们脸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十分想走,但李芹儿仍旧跟人家攀谈着,直到人们走出十几步远,李芹儿的声音依旧一声高似一声,诉说着自己的历史。
人们终于消失在胡同拐角之外。李芹儿这才慢慢退回去,坐在马扎上等待下一个“听众”,直到天麻麻黑,几乎不辨人影了,她才悻悻然转回家去。
尽管知道这种类风湿是“不死的癌症”,李芹儿依然不想放弃治疗,有事没事便四处打听偏方与祖传秘方。一天,李芹儿从一人口中得知,邻村有位大夫自行发明配制了一种草药,并申请了国家发明专利,并经过在云南临床试药,治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而那未成功的百分之一则是因为病人服药尚未达到规定的疗程。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芹儿按捺不住了,晚上等张小强一跨进屋门便告诉了他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
第25章 药不能停
“能有用么?”张小强怀疑地问,“地方咱可走过不少了,这药那药、偏方秘方都吃过不少,根本没有什么疗效。”
“偏方治大病,”李芹儿道,“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一定有治我这病的方法,只是还没有被我们找到……但不去找,怎么能找到呢……现在听说出了这种药,咱就得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呢?”见到张小强仍在犹豫,李芹儿加了一句,“我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张小强无奈,只得从命。只要有一线希望,总不能绝了别人的希望。张小强点点头,带着他娘李芹儿去邻村赤脚医生诊所,买了一包类风湿专利胶囊。因为带着“专利”二字,又见赤脚医生取出专利证书在他们眼前晃动,所以这药特别贵,那一包八千元,可以吃两个月,必须连续不断地吃下去。
张小强考虑考虑自己干瘪的钱包,有点犹豫,李芹儿却因听到百分之百的疗效事非要买。张小强一咬牙,买了一包,被他娘紧紧抱着兴高采烈地回家去。自此,伺候在院门口的李芹儿对经过的行人又多了另一个可以炫耀的内容:“谁说类风湿没治啊,现在有专利药品了,我最先买了,孩子给我买的,一包八千元啊,一包才吃两个月啊,必须长期吃下去才能见效!”
一段时间后,张小强问他娘:“这药管用么?”
“管用管用!”李芹儿忙不迭道,“简直是神药啊,吃过之后,我有些肿的地方也消肿了,原来疼的地方也不疼了,以前感觉浑身关节很僵硬,现在也感觉活泛了,你看……”李芹儿不断挥舞着双臂,“比以前活泛了吧?”
看到当前精神不错的母亲,再对比之前的萎靡颓废,张小强看得出,这药的确管用了。但他不知道,这种药一吃便是四年。之间有一次张小强在钱财上捉襟见肘,药买晚了一周,李芹儿叫道:“坏了,又疼开了……你别看天天吃着这药,那已经变形的关节也治不回来,但是一不吃,立马就感觉出来了,哎哟,疼啊,我这膝盖……快买药吧……”
种种迹象令张小强怀疑:这种土制类风湿专利药品所起的疗效,到底是作用在她的生理上呢?还是作用在她的心理?
但这药不能停。
另外,随着张小强这个大家庭老一辈人年龄的逐渐增大,都生病多了起来。张小强的六婶儿狄金花多少年前便患上了糖尿病,身体逐渐变差,需要每天注射胰岛素,不能停药。三爷张祖庆有一天突然生病住院,打电话叫来妹妹张祖玉,张祖玉唤来大女儿王妍和二女儿王朝霞开车要将他送进医院。
在送医院的吵闹声中,惊动了一巷之隔的嫂子常明芬,常明芬急火火跑出门来问怎么了,当得知三叔生病后脸色阴沉下来,虽然没有当场说什么,内心老大不愿意。事后她对五婶儿李芹儿和张小强吴清韦说:“一院之隔,生病了不先叫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倒先给十里地之外的二姑打电话。你说三叔他到底在干什么?这不是在往我脸上抹屎么!传出去都以为我们全家没有一个孝顺的……难道生了病,我会不照顾他么!”
当场不好说什么,别人也不会照顾她的情绪,二姑张祖玉和两个女儿七手八脚将张祖庆扶进汽车,之后她们跳上汽车要走,常明芬制止道:“先别急,稍等一会儿,我感张大强跟着去!”
“别让他去了,家里有俩孩子要照顾,你们离不开,我们去就行了。”张祖玉说。
“不行,”常明芬说,“光他外甥去哪能行,怎么说也得有个侄儿跟着。”二姑张祖玉无奈,只得看着三哥张祖庆坐在车上直哼哼,等着张大强上车。
常明芬跑到家里,招呼张大强跟着,张大强兜里没钱,六神无主,抗拒道:“我不去!我去有啥用,咱三叔给咱二姑打的电话,又不是给咱!”
常明芬道:“你真傻还是假傻!咱三叔病了,记住,是咱亲三叔……难道自己的亲三叔病了,我们做小辈的不该去?……况且,外甥都去了,你这当侄儿的不去?”见张大强仍在抗拒,常明芬小声道,“说一千道一万,外甥再亲,终究是外甥,即使再亲,在三叔去世时他们也不能顶儿子,也不能像亲儿子一般站在椅子上喊一声‘爹啊,西方大路去,爹啊,西方大路去’,唯有他的侄儿们才能当孝子,而且你最大,也只有你才有资格当这个孝子,谁也不能剥夺这个权利……所以,即使别人不去,你必须要去!即使不让你去,你也得跟着!”
张大强听到这话,迟疑半天道:“好吧,我去!可是,侄儿不光我一个,在手底下的还有张小强和张海呢!……当然,我不是攀他们,我是觉得三叔病了,怎么说也得告诉他们一声吧,我倒是去了,抢了风头,要是他们怨我不告诉他们咋办?”
“行啊,”常明芬道,“你的脑子里也不完全塞的是狗屎……”
“你他妈脑子里塞的才是狗屎!”张大强骂道。
“好,打住,”常明芬说,“咱先不说狗屎的事儿……你说得对,得给张小强和张海他们说说,一是你说的,大家都是侄儿,都有知情权,不能让你抢了风头……更重要是,倘若真有啥事儿,比方说住院啥的,里里外外有的是事儿,得让他们分担分担……你说得对,你的脑子真不完全是狗屎!”
“你才狗屎!”
“好吧,别说了,”常明芬道,“车在外面等着呢,咱三叔还在车上直哼哼,根本等不得一霎,你赶快给张小强和张海打电话吧。”
张大强不再争辩脑子是否是狗屎的问题,立即拿起电话拨通了张小强的号码。张小强正在跟领导开会,不方便接电话,吱吱唔唔了几句没听明白什么情况便挂了电话。张大强无奈,只好给张海打电话。
第26章 陪床怎么办?
张海接到电话说:“什么?是我三爷病了的事儿?哦,你们去吧,我在忙着呢。”
“你多少探个头儿,”张大强道,“一面也不照有点儿不好吧。”
“这有啥不好的,”张海道,“只要有人陪着就行了……你去是吧?好,那你代表了就行了,我们侄儿辈有个人就行……我真在忙着……你也知道,俺娘跟三爷不对脾气,互相看不上眼,我要是去了,这事儿要是让她知道的话,她会气得打哆嗦……你知道的,糖尿病最害怕生气了……”
张海很快挂了电话。张大强举着被挂断的手机朝常明芬摇摆着。常明芬说:“不去正好……说白了,三叔生病,他们都在外面上班,要是不通知他们不好……现在既然他们知道了,至于来不来那是他们的事儿……我巴不得他们不来,这样,等咱三叔死后,你就更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你的孝子了。”
“胡说什么!”张大强看看四周,确认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然后道,“什么孝子不孝子,好像我还稀罕咋的!”
“这是稀罕的事儿么?”常明芬嗤一声道,“大家庭里的老大当孝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既然当孝子,继承死者的房产和钱财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这不仅是稀罕的事儿,更是面子上的事儿,倘若要是让人指定张小强或者张海当孝子,到时候,让你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么!……好了,别啰嗦了,快去吧,拉病人的汽车还在胡同里不耐烦地等着呢!……来,这里有个卡,倘若诊疗费、医药费付个钱啥的,千万别心疼!”
张大强接过银行卡,忙疾步跑出门去,跨上汽车驶向医院。
在医院里,经过上上下下、贯穿一天时间的检查后,最后张祖庆的病被确诊为重度高血压和肺心病,医生说必须住院。
“三哥啊,”张祖玉坐在病房的床头埋怨道,“你有重度高血压,还有严重的肺心病,你以前肯定有感觉,你咋不早告诉我呢!你要是告诉我,我可以早点送你到医院,咱们早点治疗啊……绝不至于到现在弄得这么吓人的地步啊。”
“有,”张祖庆道,“感觉肯定是有啊……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你们呢!你们有家有口的,天天忙里忙外,不像我单身,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就是有点小毛病,我怎么能向你们轻易开口呢!”
“小毛病?”张祖玉道,“你这还算是小毛病么?你单身一个人,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但凡用得着我们的,谁能看着不管呢!”
张祖庆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张祖玉看看三哥,也沉默不语。外甥女王妍和王朝霞劝道:“三舅啊,不管怎么说你是长辈,我们做小辈的应该孝顺……以后你有事儿一定得跟我们说啊,不管怎么说,身体要紧,照顾你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张大强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插不上话,也不知如何安慰,坐在禁止吸烟的病房里,烟瘾来了,怂恿着他,令他昏昏欲睡,他望了一眼三叔张祖庆,又望望二姑张祖玉和表妹王妍和王朝霞,将他们之间的亲热看在眼中,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感到异常不自在,于是找了个由头走出病房,跑到外面去抽烟。
住院后第二天,听到消息的张小强和张海来到医院。张祖玉和王妍、王朝霞昨天回去了,是张大强要求陪的床。当张小强和张海到的时候,三爷张祖庆正倚在床上闭着眼睛打盹儿,张大强正靠在躺椅上看电视。
见到张小强和张海来临,张大强起身相迎,三人围在病床前。张祖庆叹口气道:“我这生病住院,医生说了,大概得住个十天八天的……没事儿我躺在病床上寻思,大家都有事儿,总不能让大强一个人陪我十天八天吧……今天正好你们仨兄弟在场,我们的下一辈在手底下的就只有你们仨兄弟了……当着你们仨兄弟的面儿,我问一下,你们打算怎么安排给我陪床的事儿呢?”
见到问话,张大强沉默不语。说实话,在医院里呆了一天他就够了。吃不好,睡不好,不能自由吸烟,况且……还要花钱。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在付各项钱款时,张大强的心猛得一紧,好在三叔张祖庆大手一挥道:“你们谁也不要帮我付钱!我有钱!村里发的老年钱和我这么多年种韭菜的钱,住院完全能够……你们送我来、给我陪床就很好了,不需要你们拿钱!”
可是,抽烟的钱总不能开口向三叔张祖庆要吧?
所以,张大强在医院觉得如坐针毡,恨不能早一日离开医院、脱离苦海。他也希望别人能替替他,反正不管怎么说,除非有大悖,否则谁都剥夺不了他传统上当“孝子”的权利。
张海听到三爷的话,心里愤恨地咬了一下牙。他工作忙,赚钱多,恨不能扑到工作岗位上,青年有大好作为,自然不能甘愿呆在医院里耗时间。况且,他这次来是背着他娘来的,否则,为了一个“外人”三爷而将自己的亲娘气个好歹,那绝对不是划算的事。他娘要是知道他看他三爷,既花时间又花金钱,一定会气得吃不下饭的。
张小强也不愿意陪床,尽管他知道孝敬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尽管他也想促进整个大家庭的团结。但他想起了母亲李芹儿动不动就提起的“机床”事件,想起了他娘说的三爷见了外甥啥好吃的都有,而见了他们却啥都没有的事儿,想起了三爷的执拗,想起了他娘每两个月花八千元购买专利药品用以治疗类风湿病的事实。他觉得力不从心,也觉得疲惫颓废。
连自己的老人都管不了了,还能管得了别人么?
张祖庆问完关于陪床这句话后,期待性地望着大家。
第27章 外人陪床不好吧
但大家仍在沉默。
“咱毕竟是姓张的,”张祖庆见大家沉默,于是说道,“我又是男长辈,总不能让人家外姓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来陪床吧,这恐怕面子上不大好看……”
张小强心上这时突然冒过一个不敬的念头:“早知道外甥是外甥,亲侄儿是亲侄儿,早干嘛去了,现在倒记起两者之间的差别了!”
“我们都上班,”张海突然开口道,“手里都有要紧事儿……这陪床还真是麻烦事儿!”
“除了亲人陪床之外,还有别的招儿,”张祖庆听到张海的话后道,遂伸出手指指向墙面的高处,吸引张大强三人的目光跟随,“看到没?墙上都贴着呢,有名片,有电话……我打听了,一天一百块,就能得到专业护理!”
不等张大强三人表态,张祖庆话锋一转道:“这专业护理好倒是好,我手里有钱也能雇得起,只是……咱们大家大口的,有侄儿侄女的,我要是雇外人护理的话,对你们面子上可也不好看呐!”
张祖庆说完这话,扫了一眼床前的兄弟三人,期待着他们的反应。张大强没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不安地扭着身子,将眼睛投向墙上的电视屏幕。张海也在沉默,他在想着自己工作的事儿,已经印制好的广告布怎么才能快速安装到位呢?他尽管从心理上反感和抗拒陪床,但前面有两个堂哥顶着,他不好开口建议,于是沉默着,心底在作最坏的打算,倘若两个堂哥答应陪床,自己也只好陪着。
张小强看看哥哥张大强,又看看张海,心里叹了口气。他明白,既然大家都不抢着慷慨地声言“陪床没问题”,那心底一定在抗拒,肯定不愿意陪床。为自己的亲爹亲妈陪床当然没说的,可是给一个只具有血缘关系、却没有情感关系的老人陪床,实在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看来,世事亲情真如古语所言:差一毫一厘也不行!
但要说疾声厉色拒绝陪床,说“我绝不陪床,因为我跟你没有任何感情关系”,似乎不妥,兄弟三人深知,他们毕竟有亲属间的血缘关系,他们这次能来医院,并不真心心疼亲人的病,只是为了迷惑外人向他们投来的明亮的双眼。
生活有时候像一场表演,就看谁入戏最深,然后打动别人。
张小强不想打动任何人,也不想虚伪,因为那样的话,光想想就够恶心了。于是他抬头对三爷张祖庆说:“没事儿,现在都啥时代了,谁会天天没事儿盯着别人的私生活不放……再说了,外人说三道四对咱们又有啥损失?当前社会,生活紧张,哪一天不工作都不行,所以这专业护理该找就找,别考虑那些有的没的的问题,我们不介意……当然,倘若没钱的话,我们哥几个可以均出……哥、张海,你们觉得没问题吧?”张小强望向张大强和张海道。
“呃……”张大强将眼睛抽离电视屏幕,转头道,“你和张海定吧,我啥都行,反正我不像你们天天上班,我时间自由,陪床也行,拿钱也行……”获得哥哥的认同,张小强望向张海。
“我同意。”张海不情愿地说。张海的不情愿,来自于疼钱,是啊,自己起早贪黑、千辛万苦赚来的银子,凭什么给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到这种地步,血缘关系已视为不存在),自己母亲又百般讨厌的老年人呢!但只要不整天陪着这个老家伙,避免让自己的母亲知道帮这个老家伙陪床就好了。
否则的话,他母亲一定会暴跳如雷、百般詈骂、血压升高、气愤填膺。要知道,罹患糖尿病的老人最怕生气了。因为一个与己无关的老人而气坏自己的亲娘,怎么算都是极不划算的事!那是有伤天理的!
张小强看到张海表示同意,于是转头望向张祖庆。三爷张祖庆低头沉默不语。但敏感的张小强了解,他听到三兄弟的决定后一定很伤心。他不一定在后悔之前为啥不对三兄弟好一点,但一定会深刻怜悯自己的命运。怜悯到心痛。
“我不用你们的钱!”张祖庆半天抬头道,脸上带着一丝决戾之气,“我有钱……这些年村里发的老年钱和我卖韭菜的钱吃不了花不了的,何必要你们的钱!”
“可那是你的钱,”张小强道,“两者性质不一样……倘若要雇人护理的话,一定要用我们的钱,才行!你的钱就好好留着吧。”
张小强说的是真心话,或许自己出点钱,才能弥补自己心上对老人的亏欠。日子还长,犯病则刚刚开始,之后一定会频繁住院,倘若老人的钱越花越少,或许老人很容易会丧失自信。
人,手里有钱才有足够的底气。倘若手里没钱,给人的感觉就像数九寒天光着屁股站在冽风里。
听完张小强的话,三爷张祖庆低头不语,神情落寞,仿佛瞬间老了五、六岁。张小强的内心掠过一阵难言的痛楚,但也有丝丝侥幸的解脱。
不一会儿,大姑张祖秀带着儿子尚义平,二姑张祖玉带着王妍、王朝霞、大女婿王玉堂来到了病房。四个小辈面对张祖庆齐声道:“三舅哇!感觉怎么样?”
“能有什么好感觉!”张祖庆赌气道,“老了,老了,完了,完了,就要死个屁的了!”
“三哥,你咋了?”大姑二姑齐劝道,“不过犯病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治几天就好了,怎么心情这么差?”
三哥张祖庆低头不语。大姑转头问张大强:“大强,你三叔咋了?发生了啥事儿?”张大强说“没事儿,刚才在商量陪床的事儿。”
大姑转头对三哥道:“这事儿不难!来时我都跟祖玉商量好了,让他们小辈的陪床就行,没时间的就去上班,有时间的就陪床,他们弟兄几个轮着来,不就几天的事儿么!今天我带义平来了,今晚先让他陪床。”
二姑的大女婿王玉堂道:“我这几天正好没事儿,我先在这陪床就行!”
看到大家争先恐后,张大强、张小强和张海低头沉默。
第28章 三叔,你感觉怎么样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张大强感到很不安,第一他不上班,第二他是三叔张祖庆去世后当“孝子”的第一候选人,要为三叔“指路送行,西方大路安然去”的。要知道,当孝子在名义上是可以继承许多东西的,因此他觉得尽量想避免陪床,但又必须争取些什么。
“大家都别争了,”张大强道,“你们大家都很忙,上班的上班,做买卖的做买卖,都离不开身……还是我来陪床吧,也就几天的事儿,照顾老人是应该的。”大家沉默,再无人主动争取。
之后的几天,张大强陪在医院,张小强和张海没再照面。听说外甥尚义平去医院替了张大强一天,二姑张祖玉的大女婿王玉堂去替了两天。张小强均不在意。一来,他没有沽名钓誉的习惯,二来,他也根本不稀罕三爷的钱财,在他看来,三爷手里即使有十万十,那也是他的,自己跟这毫无关系。三来,他故意将机会留给哥哥张大强,以便有充分的理由支持哥哥获得继承三爷钱财和房产的资格。
毕竟是亲兄弟,他不想三爷的财产落在他人之手,全部落在哥哥手中最好,之后一定会竭尽全力促成三爷的财产跟哥哥张大强的对接,并摒除别人对三爷财产的争抢,也算是对哥哥的助力。
所以陪床的事,就让他们折腾去吧。
十天后,张大强在医院彻底呆够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生活让人精神有时低迷,有时疯狂。张大强在楼梯角落里抽完烟回到病房,看三叔的脸色红润闪光,出院应该已没有问题,但看来三叔张祖庆却没有一丝要出院的意思,似乎在医院里生活得很幸福。张大强不好意思开口。
又挨了两天,三叔还没有任何出院的意思,张大强有些崩溃了。他试探着问三叔:“三叔,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大行,”三叔张祖庆摇头道,“有时起床还有点儿心慌,有时也有点儿头晕……”
“那可能是你长时间躺在床上的原因吧,”张大强道,“你可以下床多走动走动,这样就不会头晕了……我看你脸色红润,应该是好利索了,要不……咱们出院吧,医院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家里。”
“恢复得行不行你我说了不算,”张祖庆道,“得医生说了算……到现在为止医生还没说啥呢,咱们怎么能着急呢!再说了,既然治就要一并治好,另到时候急着出院,到家之后再犯怎么办!”
张大强无语,他心说人家医生着急什么,倘若不是病房人满为患,医生希望你最好一辈子都住在医院里。但这话他不敢说。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妻子常明芬打来的,张大强看看张祖庆,疾步走出病房接起了电话。
“咱三叔还不行么!”常明芬在电话里叫道,听语气十分焦灼,“都十几天了,还不出院,也没个人替替你,咱们家究竟还要过日子么!”
“你小声点儿,”张大强道,“你跟我发的什么脾气,是老家伙不说出院,医生也不催促,我有什么办法!况且,老家伙本着医生不开口这条,坚持认为自己还没好利索。”
“那你就主动问问医生,”常明芬叫道,“天天在医院陪着他,不能干活赚钱不说,家里还两位老人两个孩子,我也快累煞咧……你就不会动动脑子,问问医生情况到底怎样,要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向医生要求出院不就行了么!难道,你想在到处都是破八四味道的医院里住一辈子么!”
“你才住一辈子!”张大强叫道,“说得好像我愿意来似的!好的,我下一步问问医生,看看医生怎么说。”
“快去,”常明芬道,“你再不回来干脆离婚散了!”
“你敢!”张大强笑道,他知道媳妇偶尔也会开句玩笑,“再说了,就你那样儿的,除了我之外,有屑要你的么!”
挂断电话后,张大强百般踌躇,手脚冰凉,心下不停打哆嗦,在这方面,他跟张小强一样,归根结底,就跟张祖华一样,同样是搬不到台面上的主儿,哪怕平常嬉笑怒骂、大吹大拉可以,一旦遇到正事,心先萎了,精神塌了一半。
“妈的,”张大强躲在楼梯角落里给自己打气,“不就是找医生问句话么!”他连抽了两根烟,深吸了几口气,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护士站,对着柜台后的一位女护士道:“医生,我问问,我们病房的病人情况怎么样了?可以出院了么?”
“我是护士,”柜台后的女护士抬头道,“只负责打针送药……你要问病人情况,能否出院,你得问医生,只有医生说了才算。”
“哦,”张大强这才明白,“那医生在么?”
“这个点儿,”护士抬头望望墙上的石英钟,“应该不是在手术,就是在办公室……你去办公室找找看看吧,就在那里。”护士伸手指向走廊中部的一间办公室,“上面写着‘医生办公室’的就是。”
张大强哦了一声,向走廊中间走去。“医生办公室”门关着,张大强欲要上前敲门,但举起手却放下了,踌躇半天退了下来。“明天查房再说吧。”张大强暗道,于是又走到楼梯角落抽了一支烟,定了定神,带着一身烟味走进了三叔的病房,理都未理三叔张祖庆,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一大批医生护士进入病房查房,一阵忙乱后,主治医生询问了张祖庆的情况,张祖庆频频点头说治得不错,对医生百般感谢。临走前主治医生嘱咐他一定要下床走动走动,对病症的恢复有好处,然后,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主任走出病房。
张大强在身后一挥手,想要问医生一声,但医生已经走出门外。张大强转念一想,当着三叔的面问这事儿未免不妥,于是跟出门外。当他想喊住主治医生向他问一声时,医生和护士们已经走进了另一间病房。
“再说吧。”张大强张了张口暗道。
第29章 咱马上就走
终于有一天,张大强在厕所碰到了身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在对着便池撒尿的期间,张大强终于鼓足勇气,尽量装出随意的样子问:“医生,我三叔的病恢复得怎么样了?可以出院了吧?”
医生转过头,认清了常陪在张祖庆床边的张大强,他低头想了想道:“你是说病人张祖庆是吧?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治疗对他很有效果……但我建议再在医院住上几天,再稳定稳定、观察观察最好。”
张大强说“好的”。他转身去楼梯角落抽了一支烟,定了定神,然后拨通了妻子常明芬的电话:“我问医生了,医生让多住上两天,稳定稳定、观察观察……”
“你这么问,医生永远说多住上两天,永远稳定稳定、观察观察,”常明芬叫道,“你得向医生要求出院才行!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张大强不悦,然后粗暴地骂了几句挂了电话。
十六天后,主治医生在一次查房中,终于提到病人张祖庆病情已经稳定,可以酌情办理出院了。医生走后,张大强高兴地对三叔说:“三叔,医生说可以出院了,那咱们今天就办理出院?”
“急啥,”三叔张祖庆低头道,仿佛品尝了一口老陈醋,皱紧了眉头,并不显得开心,“医生只是说酌情出院,又不是在赶咱,我觉得还有点头晕,再呆两天吧。”
张大强无奈,也有些生气,但他啥话都没说,转身疾步走出病房,躲到楼梯角落里抽起闷烟来。
第十八天,张祖庆终于松口要出院,要张大强去办理出院手续。这时大姑二姑打了电话过来询问三哥的情况,张大强告知了三叔答应出院的事情。大姑于是带着尚玉平、二姑带着俩闺女和大女婿王玉堂开车赶到医院。
出院手续并不难办理,钱早已经以押金的形式交足了,是张祖庆自己出的钱(他自己有钱,并为此感到骄傲,拒绝任何人的接济),届时退回余钱即可。很快办完出院手续,收拾好应用之物转回家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咦,陪床这么多天对你没任何坏影响啊,”常明芬对回到家中的张大强说,“你看你脸上油光水滑的,看起来还胖了!”
“没有影响个屁!”张大强说,“我那是虚胖!……天天在医院里啥事儿不干,睡了吃,吃了睡,你去试试!我精神上都快崩溃了,快熬死我了!”
“那你还不赶快想办法回来,”常明芬道,“也不想办法联系一下小强或张海,让他们替替你……难道咱三叔是你一个人的亲人么!凭啥他们都不去!”
“别吆喝!”张大强看看身后制止道,“既然都出院了,再提那些有啥意义,不是找事儿么!”
“谁让你怎么不早想想办法!”常明芬叫道,“你好言好语地劝解咱三叔,哄着他出院,难道他还不听你的么?”
“听我的?哼!你没在那,让你试试就好了……按理说,他早就好了,第十天上就可以出院了,我想他比医生都更清楚这一点……但我看出来了,他不愿意出院,看那样儿,要是在医院呆一辈子就好了……你要是一劝他出院,他立马就哼哼、就呻吟,仿佛立刻就不行了似的……我能怎么劝他!”张大强道。
“这个老家伙,他到底在想什么?”常明芬道。
“想什么?在医院陪他这么多天,我算是看明白了……年轻的时候,他不服老,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清静,讨厌我们小辈们去闹……等年老了,生病了,才发现自己也是怕老的、怕死的、更怕孤独……你想想看,在医院里多好哇!有人陪床,有病友,有人伺候,医生护士来来往往、人流不断,可一旦回到家里,他只能又一个人了……所以,他宁愿呆在医院里花钱,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受孤单的折磨!”张大强总结道。
“哼,活该!”常明芬道,“俗话说‘撒下春风盼春雨’,可他年轻的时候连个蒲扇都不替人摇,恨不能别人都滚出他的眼旮旯,现在好了,现在知道热乎人了,光想干擎着一只破碗儿去窗外接雨,……但是晚了!”
“你可真会比喻。”张大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常明芬问。
“说得对,”张大强道,“就是有点刻薄……与你平常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不符!”
“谁像你似的,”常明芬反讽道,“从头到脚,一溜直肠子,被外人看得光光的、透透的!你知道么?被人看透的后果是:人们再也不需要重视你了……没见庙门里的那尊菩萨?整天不言不语,神神秘秘的,但人们天天敬她畏她,诚心诚意地给她磕头。”
“你想当那尊菩萨?”张大强笑道,“那你得塑个高点儿的底座。”常明芬个子矮,一向被张大强所诟病,用他的话说就是:你可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小心被人踩着。
“菩萨就是菩萨,”常明芬叫道,“即使她坐在平地上,人们也得跪她!”
半个月也不二十几天过去后,张祖庆再度犯病,打电话通知了二妹张祖玉和常明芬。常明芬和张大强立刻跑到三叔家,半小时左右,大女婿王玉堂开车拉着张祖玉和王妍王朝霞赶到。
张祖庆躺在床上直哼哼,脸色苍白,颓然闭着眼睛,握着拳头,一副十分痛苦、不堪忍受人生、欲要那边去了的样子。要说婴儿出生后会大声哭叫,以宣布自己的到来,同时也表示对必须要接受的苦难施以控诉;那么此时的三爷,似乎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控诉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家沉默,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颓废、萧然、悲伤的气氛。
“去医院吧。”二妹张祖玉看到昔日生龙活虎、亲爱的三哥如今变成这付样子,没来由的感伤,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大家沉默不语。
第30章 再次住院
“三哥,”二妹张祖玉凑近三哥张祖庆耳前,轻声地呼唤,“三哥,我是祖玉啊,你能听见我么?”
“嗯。”张祖玉依旧痛苦也闭着眼睛,含混得应了一声。张大强望了一眼三叔,依他多日陪床的经验,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三叔是装的,从他眼球在眼睑底下畅快地滑动就已经看出来了。
张大强马上又想:幸亏我这个念头是荒唐的。否则真是这样,那么人人岂不都具备成为明星演员的潜力。
“三哥,咱们上院吧?”张祖玉不理会谁的念头荒唐与否,相信她是真心的,“现在就拉你去医院,你觉得怎么样?”
“嗯,嗯。”三哥张祖庆依旧含混地哼哼着。
“这便是同意了。”二姑张祖玉道,她回头望望众位小辈,稍稍提高声音道,“你们带钱了么?到时候真要住院必须先交钱!”
“不用你们带钱!”张祖庆眼睑下的眼球快速滑动着,“我身上带着钱,就在我的兜里呢!不信你看……”说着,他右手向内衣口袋伸去,一下子掏出用透明塑料袋包裹的一把钱。张祖玉忙伸手制止了他,将那把钱重塞回他的内衣口袋说:“好吧,咱马上就走。”
在闹哄哄的间隙,常明芬打电话通知了五叔张祖华、六叔张祖荣。张祖华腿快,听说三哥再度发病,马不停蹄赶了过来(第一次发病时同样跑前跑后,不辞辛苦,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亲弟弟的热情),扑到三哥张祖庆床前。
接到三哥发病的电话后,张祖荣起身要去看看,一旁的狄金花道:“那个老叼操滴整天要死要活的,管他干啥!自己都顾不过来,茅房的粪挑了么?有那时间不如往外推车粪!”
张祖荣也不愿去,亲兄弟六个中他年龄最小,没人会挑他的理,另外,他觉得亲兄弟六人中,除他之外没有一个好东西,觉得大家携起手来专门针对他,于是表现得格外跋扈。这次给他打电话,他是一百个厌烦。但他听说二哥张祖昌、五哥张祖华、小妹张祖玉都到场了,三哥发病,自己不去面子上说不过去,于是说:“我去看看再说。”狄金花无奈,跟着张祖荣走出院门,来到三哥家中。
大家正七手八脚扶张祖庆出门,张大强和大女婿王玉堂一左一右架着张祖庆,张祖庆两根腿仿佛煮软了的面条,轻飘飘地搭在地面上,张大强和王玉堂只好竭尽全力,累得呼呼直喘,仿佛共同担着一口袋沉重的粮食。张大强边喘边暗笑:“妈逼!装得真像。你两脚多少点点地面也行啊,难道双脚一触地就会粘在地上扯不下来么!”
旁边,众人摆出一副同情、悲哀、沉痛的样子。
在众人世界末日般的注视下,张大强和王玉堂架着张祖庆来到胡同里的车前,一行人拥上前将张祖庆小心翼翼摆到车座上,王玉堂一步跨进驾驶室,王妍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
二姑张祖玉站在推拉门前道:“谁还一块儿去医院,这面包车大,再坐五六个人没问题!”
张祖华二话不说,直接钻进车内。张大强正在犹豫,常明芬在背后轻推他一把,张大强会意,大声道:“我去!”然后钻进车内。常明芬道:“三叔这次病得比较厉害,恐怕人少了不行,我也去吧!”说着,做出一副急欲钻进车内的架式。二姑却一伸左手拉住了他。
“你别去了,”二姑说,“每家有一个人去就行了,哪能都去!难道家里没有孩子老人要管么?人太多了也没用……芬儿,我知道你有孝心,但孩子还小,你得在家照顾孩子。”常明芬却在坚持:“孩子们让他爷爷奶奶管着就行,不去我不放心。”
二姑说啥也不让她去,双方争执了一会儿,张祖华说:“芬儿,说你咋不听呢!都知道你对老人好,但你也得分时候,等孩子大了,你腾出空来了,有你孝顺老人的时候……现在听我的,呆在家里,长辈说话难道都不听了么!”
常明芬不好再争,于是退在一旁。二姑这时将眼光扫向了六哥和六嫂,似乎随意问了一句:“还有去的么?”
“你六哥不能去,”六嫂狄金花忙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是知道,他一辈子都闻不了医院那个味儿……在医院里他是睡不着,吃不下,根本熬不了时间……我也不能去,我要是去了谁来喂家里的鸡呀鹅啊狗啊的呢!”
二姑不能再等,收回目光大手一挥道:“出发!”说完就要跨进车内。这时六哥张祖荣却跑上来道:“慢着,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你又闻不了医院那个味儿!你……”六嫂狄金花在后面叫道。张祖荣没理她,摆摆手汽车开动,向着胡同北头疾驰而去,一加油门,火速驶向医院。
在医院里,果然如众人所料,医生说“都病成啥样儿了,必须住院!”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办了入院手续,将张祖庆安放在医院的病床上。
等一切安顿好,医生看过一回,护士进入病房量完体温打上吊瓶后,张祖庆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地望了一眼四周道:“我这是在哪里?”
大家笑。
“你在医院里了。”二妹张祖玉道,“你病得太厉害了,我们一大家人把你送进了医院,你都不知道。”
“哦,”张祖庆道,“原来在医院……”他摸摸吊瓶上的塑料管子道,“我还以为已经去了那边儿了呢!”众人又笑。
“怎么会!”张祖玉道,“按照咱家的经验,你至少得活到九十岁……还有将近二十年的幸福好享呢!”
“可别活那么长!”张祖庆神情黯然下来叹道,“活那么长岂不成了王八!不只我受罪,大家也受罪!”
“好了,啥也别说了,好好养着吧。”二妹劝道,三哥张祖庆轻轻闭上了眼睛,病房沉静下来,大家盯着吊瓶塑料管子中的滴液,仿佛能听见水滴滴落的滴答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了该离开病房的时候,二姑看看渐暗的窗外,又看看病房里的众人,欲言又止。
“你们都回去吧,”张祖荣忽然开口道,“今晚我先在这里陪床!”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张祖华脱口道:“你……”
张大强说:“六叔,你回去吧,你闻不了医院的味儿,就让我陪床吧,我已经习惯了……你快回去吧!”六叔不肯,说啥也不肯,非要在医院陪第一个晚上。
无奈之下,张大强只好说:“好吧,我们大家先回去,就让六叔今晚陪床……正好我回家带点东西,明天我过来接替六叔!”
大家愉快地决定后,六叔留了下来,大家依依不舍地走出病房,赶回家去。
第31章 分散供养的五保户
张祖庆这次住院,共计半个月,六弟张祖荣陪床一天,大女婿王玉堂陪床一天,五弟张祖华陪床六天,亲侄张大强陪床七天。
张祖庆出院后的第三天,街道上的敬老院和村委几位领导走进了张祖庆的家门,向他表示了要评他为“五保户”并纳他入敬老院的意向。所谓“五保”,是我国常见于农村地区的一项制度,旨在无偿供养孤寡老人、儿童或残疾人,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
张祖庆老来多病,无妻无儿女,正在“五保”供养的范围之内。一旦入保入院,那么自己所拥有的财产和房产便被收缴为集体所有了。
张祖庆听后低头不语。评“五保户”并入敬老院是件好事,这样一来,对于整个大家庭,对于身前身后事便无牵无挂了。他的第一反应便要接受。但张祖庆并不认为是无情人,更不认为自己是蠢人,既然身在大家庭中,必须要照顾整个大家庭尤其是年轻人的脸面。
“倘若我真要入了敬老院,那就跟整个大家庭表示了决裂,”张祖庆想道,“然后身无分文……这不行,且不说孩子们埋不埋怨能否得到财产,就说我一旦入保入院,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一定会觉得被打脸!一定会说‘难道我们不管你了么?你就推开我们非去敬老院?’这对他们的脸面是很严厉的伤害!另外,他们怎么想我呢?一定在想我既独且狠,那么我之前树立的所有好形象就全都毁了,我的后半生一定会在亲人和村民的指指点点中度过了,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这肯定不行,绝不能这么干!”
“不一定现在作决定,”五保工作人员看张祖庆犹犹豫豫,开口笑道,“你可以先考虑考虑再说……我必须先讲清楚五保政策……五保供养有两种方式,集中供养和分散供养,集中供养是入敬老院,以后吃、住、医、葬全在院内,然后房产财产充公;分散供养是你可以仍住你的房,由政府跟你签协议,每月给你发钱、发粮……你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吧。”
“好的,我考虑考虑,得跟我的兄弟和孩子们商量商量,然后拿个意见。”张祖庆说。工作人员和村委领导起身离开。
张祖庆走进二哥张祖昌家,打发张大强叫来五弟张祖华、六弟张祖荣和张小强、张海两个少辈。见大家莫名其妙、如临大敌坐了下来,张祖庆开始沉痛地向大家述说了入五保的事情。大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还以为是商量每个家庭轮流供养他的问题!”张海心道。刚被唤来时,他就在想这个问题,然后感觉这个问题仿佛一张粘性极强的狗皮膏药,紧紧粘在身上,撕也撕不下来,让人浑身恐惧、难受。现在好了,这老家伙要去敬老院了,去就赶快去,狗皮膏药终于撕下来了。
张大强三个少辈互相望望,因为老辈在座,他们不便先行发表意见。张小强却在想:“去就得了,去之后大家互不相欠、各自相安,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他望望二爷张祖昌,二爷在沉默,在低头抽烟,一缕缕烟雾从嘴巴里喷出来,蒙住了他的半张脸。
“你是怎么想的?”二哥张祖昌问。
“我……”张祖庆犹豫道,“去好么?我虽然没儿没女、孤身一人,却有一大家子……我要是去了,好象你们根本不管我是的……况且,一旦入院,我的财产,当然我也没什么财产,和我的房产就被集体收缴了……不去吧,得不到任何供养,就有点吃亏。”
“那就想个折中的办法,”张小强开口道,他是大家庭里唯一的大学生,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众人拿意见,更何况家里人包括长辈也尊重他的意见,“刚才你不是说了么?五保户有两种供养方式,集中供养和分散供养,咱们选分散供养,既能在家住,能见到家人,我们能时常照顾你,你也能领到供养的钱……大家觉得怎样?”
“这个分散供养不会也把三叔的财产和房产都收缴了吧?”常明芬突然问。
“没说,应该不会,”张祖庆道,“我天天住着他们怎么收缴啊?到时候好像要签协议,到时候跟他们协议不收缴财产和房产。”
“是啊,”常明芬道,“起码要有自己的房产,这样心里才有底啊,个人也有根儿……不然就像树上掉下的一片叶子,那就麻烦了。”
一阵沉默后,二爷开口对三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咱们是一大家子,血脉摆在那里,我们也很难忍心你自个儿一人呆在敬老院里……敬老院再好,那也是外人。”
“那我就答应他们了?”沉默半晌,见再没有发表意见,张祖庆道,“那就这么决定?”
张祖华表示同意。张大强默认。张祖荣道:“这样很好,又能领到钱,又能在家里,我没意见。”张海也说很好。于是众人散去,张祖庆离开。不几天后,张祖庆便成了“分散供养”的“五保户”。
这种分散供养的五保户跟之前的生活表面上毫无差别,只是每月领钱领粮。张祖庆经过住院后,一段时期内大病未发,小病却未断,张祖华总是主动跑前跑后,帮忙做饭,帮忙买药,不辞劳苦、不计报酬。
也许落在旁人眼中,张祖华是在觊觎三哥张祖庆的财产和房产,但在张小强心中,他深知父亲是真心对待三哥的,是没有功利心的。倘若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赶忙对待张祖庆,那就是二爷张祖昌。
既然多病,又被供养,张祖庆放弃了种韭菜卖韭菜,只粗略管理着院子里的韭菜地,将自己承包的三分韭菜地无偿转让给了张祖华,隐约含着报答他跑前跑后的恩情。
院子里的韭菜地,张祖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紧守护着,而是时常开着大门,对各家说:“要包饺子的,尽管来割!”大家可喜地看到,三爷张祖庆仿佛改了性,逐渐地转变成为一个容易亲近的人了。
第32章 想要个女孩儿都难
一日喜讯传来,张祖荣的女儿张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令狄金花高兴万分,整日笑得合不拢嘴,一副喜事必然会降临、自身便是造物主的样子。
二姑张祖玉也很开心,因为她大女儿王妍也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大女婿王玉堂是倒插门女婿,说来这大胖小子算是她的孙子。张祖玉整天也在笑,只是稍微含蓄一些。
大姑张祖秀也开心,因为她独生儿子抱了一个大胖孙女儿,纵然内心有所遗憾,但表面上至少镇定如常。
当时,大胖孙女儿未出生之前,对于大妹张祖秀的儿媳大肚子下藏着的胎儿性别,五嫂李芹儿曾掐指一算下过断言。只见她瞅着张祖秀儿媳的大肚子,问了关于孩子何时上身的问题,然后伸出右手开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断言道:“大妹啊,得给你道喜啊,你这媳妇怀的那个小家伙,俩腿儿间多了一个‘小点儿’啊。”
多了一个“小点儿”,是打趣的话,但大家对此心知肚明,就是说,媳妇肚子里怀的是个“带把儿”的,是个男孩儿。
对这个断言,大妹张祖秀自然很是开心,为了进一步落实她的开心,她笑问道:“真的假的?五嫂啊,你又看不见,你咋知道肚儿里怀着的,两腿儿间有个‘小点儿’呢?”
“我算的。”李芹儿自信而神秘地笑道。
“你算的?”张祖秀很好奇,“你咋算的?你真会算?准不准?”
李芹儿口中“嗤”了一声,高傲地抬起脑袋道:“我当然会算!要说准不准,我以前给我们前邻算的,人家果然生了个男孩儿,我又给我们后邻算是个女孩,那人还不信,生了一看果真是个女孩儿!”
“我有点不大相信。”大妹张祖秀说,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从而需要再次夯实自己的怀疑,“五嫂你又不是神仙!”
“哼,你看着吧。”李芹儿道。
一个月后,大姑张祖秀抑制着心头的激动和怀着殷切的期待将媳妇送进产房,两个小时后孩子被护士裹紧了抱出来,大姑冲上前去接过了自己的“孙子”,却被告知是一个孙女儿。全家很是失望,由沸点瞬间降至冰点。
过后,大妹张祖秀抱着孙女儿来找五嫂李芹儿,她半嗔半笑道:“五嫂哇,当初你这个神算子说我们能生个‘有点儿’的……现在生出来了,可我们那个‘小点儿’呢?你把我们那个‘小点儿’弄哪儿了?”
李芹儿哑口无语。但她不承认自己不会算,也不承认自己算错了,只说大妹家媳妇提供的数据不对。“提供的孩子上身的数据差一天也不行,这是早就规定好了的。”李芹儿辩解道。
对这个玩笑,大家一笑了之。
转眼间,六婶儿狄金花的外孙女要过八天了,要在她家举行,狄金花着急在张罗。按理说,新生儿宝宝宴应当在男方过,但据说男方家里没人了,从小是个孤儿,本次与张娥的结婚,算是“女娶男”,也就是倒插门的女婿,因此结婚生子大小事情均在张祖荣家举行。
操办宝宝宴,当然要有一个在行的操办人。洪洋娘就是这样一个操办人,她脑子灵活,处事冷静,有理有据,在红、白事上颇得大家的信赖。于是为了办好宝宝宴,狄金花跑去找她。
进门后,洪洋娘热情接待了狄金花,转身泡上了茶水。刚走进家门,当然不便直接道出主题,于是两人扯东道西,说了天气、种地等事,然后洪洋娘随意问:“六婶儿啊,你来找我有事儿吧?”
日常中,狄金花几乎不串门,也不喜欢别人进她家门,真是完美契合了张祖尧对她家总结的那句话:“老六的院门开在天上。”所以,这次六婶儿冒然登门,必有事情。再者,张娥和女婿结婚后,一直在外租房打工,生了孩子的事儿洪洋娘还未得到消息。
“来找你,当然有事儿啊,”狄金花抑住笑道,“这不是家里又添新丁了么!我家张娥刚抱了个大胖小子。”
洪洋娘心下明了,那一定是求她为其操办宝宝宴了,忙道:“恭喜恭喜。”听到狄金花家抱了个大胖外孙,洪洋娘的心就忽闪了几下,仿佛灭了几盏灯。因为她家两个儿子只生了两个闺女儿,还没有儿子。正所谓“缺啥稀罕啥”,自己没有而别人有余,再提这个茬儿无异于是种羞辱。
但作为小半个村子的红、白喜事操办人,洪洋娘是有胸怀的,于是赶忙连声道喜。听到道喜后,狄金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
“就是啊,”狄金花道,“谁也没想到哇……我儿先是生了个男孩儿,现在我闺女又生了个男孩儿……看来,我们家想要个女孩儿都难!”
常言道:“当着矬人别说短话。”六婶儿的这句话尖锐地刺中了洪洋娘的心窝。洪洋娘心下极度不悦,极度厌恶起来。
本来这话并不过分,倘若放到对门邻居张小强娘身上,这句话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但落到狄金花身上就不同了。人和人不一样。特别是狄金花坐得倍直,两手十指交叉,以为老自尊、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语气从口中说出这句话,入到洪洋娘耳中,简直是**裸的讽刺与羞辱。
洪洋娘低头沉默,不想再跟狄金花对话。
狄金花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骄傲里,没有看到洪洋娘低落的情绪,继续说道:“这不么,我这个外孙要办第八天,就快要到了……要办八天得要有个好的操办人,这不来请你来了么!”
听到请求,洪洋娘没有及时反应。狄金花又重复了一遍:“办这种喜事儿离开你不行啊。”
洪洋娘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宝宝宴具体是哪天?”狄金花忙回答了日期。听到日期后,洪洋娘拈起手指,嘴巴里念念有词。
“咋了?”狄金花问。
“唉呀!”洪洋娘叹道,“六婶儿啊,对不住啊,我这一算才发现,那天已经有约了,我邻村有个外甥,家里要结婚,就是那天要结,早已经指定了由我来领媳妇……这事儿闹得,六婶儿啊,真对不住了呵!”
狄金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事后,洪洋娘去张小强家串门,不知怎的,和张小强娘谈起了狄金花的事,张小强娘一再抱怨狄金花的自私和自利。于是洪洋娘也谈起狄金花请求她操办宝宝宴那件事,并提到自己没去。
“你果然邻村有个外甥要结婚么?”张小强娘问洪洋娘。
“哪有啊!”洪洋娘道,“我是找的借口,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去!六婶儿这个人,她当着我的面儿,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屁话……所以,我决定不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