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把好手
那一晚,吴清韦格外温柔,将自己光溜溜、温软软的身体靠住张小强,主动跟他缠绵了好久。到最后,张小强精疲力竭地躺在枕头上吐匀了气息,吴清韦在他耳边道:“咱们攒钱盖房吧。”
这话语同样温温软软的,既不祈使,也不强调,只是在自信地陈述一项事实。张小强心底的蜜意尚未消散,厚厚的恩情仍沉甸甸蕴在深处,自然听出了吴清韦话里的意义。她分明在说:“我一定会嫁给你……另外,我们也一定能盖起房子,然后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幸福地过活。”
话不多,但很坚定,这坚定夯实了张小强的内心,让他的心底燃起熊熊的焰火来。“是的,生活还有希望,我是个男人,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幸不幸福无所谓,但我一定要让她幸福!”张小强暗想着。他不觉抱紧了偎在身旁的吴清韦,抱得那么结实,仿佛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吴清韦呢喃着、无力地抗拒着。
“好,”张小强道,“咱们明天就开始攒钱!”
他转头一看,看到吴清韦白皙的脸庞上犹有深情后的晕红,格外站人怜惜与疼爱,于是翻身伏在吴清韦身上。
“别来了,身体要紧,”吴清韦望着张小强的眼睛平静地说,“咱们不是还有伟大的目标要实现么?……明天晚上再让你来。”
张小强翻下身来,心剧烈地跳动着,不止有深情逐渐平静的征服,也有实现“伟大”目标的冲动。“是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了!”张小强喃喃道,暗暗握紧了拳头,默默积蓄着力量。
这下,一切都简单了。定下目标之后,眼前不再是一片荆棘,上天仿佛在你额前开了第三只“天眼”,通过它可以拨开杂乱生活的迷雾,可以以无形的巨斧劈开遮天蔽日的荆棘,辟出一条曲折的小路,透视到可以预见的未来。
自此后,张小强和吴清韦更加节衣缩食,每月将大半的工资积攒起来,以少成多,使其渐渐化为劈开漫天荆棘的巨斧。
就在这个时节,张小强的六叔张祖荣抱上了大胖孙子,张海堂弟抱上了大胖儿子,然后过八天庆祝,邀请整个大家庭都来凑热闹,远在蔡王村的二姑张祖玉、城里的大姑张祖秀也来祝贺。在一阵阵一声高过一声的欢乐和祝福声里,大家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喜钱。
张小强的六婶狄金花站在一旁仔细瞅着,将一笔笔递向大胖孙子的喜钱牢牢记在心中,眼睛随着金额的变幻而阴晴圆缺,当然,金额多了她的眼睛便笑成一朵花儿,金额少了她的眼睛便眯缝着,仿佛要夹死一只苍蝇似的。
张小强在不远处,仿佛对六婶狄金花的神情变幻很感兴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轮到大姑二姑时,两人同时递上手上的纸币,张小强看到,两人各是一百元。接到钱币后的六婶放肆地大笑着。看起来,她对两位姊妹慷慨付出的金额很满意。
张小强仍未结婚,自然不必给钱,这件事情被六婶狄金花牢牢记在心中。
这件喜事很快过去了,日子恢复到从前,安静无恙,单调烦闷,整个大家庭的人员仿佛不同的条条河流,在各自的航道里流水无声。至少,在张小强的感觉上看是这样。但并不完全是这样,面面俱道的常明芬在几年的共同生活中,获得了整个大家庭的普遍赞誉。
用老百姓的话说,张小强的嫂子常明芬明俐、全面、大方,在维持整个大家庭的团结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正是常明芬的到来,宛若一把有魔力的铁锹,凿开了互不相通的河流,使张小强他们这些各自存立的小家庭不再是座座孤岛。
有几件事体可以证明嫂子常明芬的功绩。
当时张小强还在省城,堂哥张大强已与常明芬结婚,在那个闭塞的时代,正在上所谓“大学”的张小强每次从省城回张家村,在村民和亲人们看来,均无异于一次“衣锦还乡”。尤其在亲人看来,这位大学生是他们的骄傲,是未来的一座靠山。不过,别人对张小强的到来并未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估计是为避“巴结”之嫌。
但嫂子常明芬不,每次张小强归家,嫂子常明芬知道后总是第一时间跑来,热情地嘘寒问暖,从她的语气和表情来看,那绝不是巴结,而是出自内心的关切和抚问,令张小强发自内心的感动。
在整个大家庭中,尚处在五服以内的张祖尧常这样评价张祖昌五位亲兄弟:“老大张祖福年少当兵,如今快七十了,也不来认亲,几乎断了联系;老二张祖昌就像一只蒙着眼睛的驴,整天只知道低头拉磨,不问家事世事;老三张祖庆是个倔强、乖戾的老光棍,又臭又硬;老四张祖祥在外当兵安家,成年不回村看看,干脆要忘了自己姓张了;老五张祖华是个纯纯粹粹的无能蛋,只会在家里瞎吵吵,在外面一无是处;老六张祖荣干脆从天上开门,不在人间走动,连他的前邻亲二哥都当成空气,就别说我这个五服以内的后邻了!”
张小强听到过这种评价,起初很愤怒,后来仔细想想,觉得张祖尧虽然刻薄,但是形象的刻画了他的父辈,每个人的确是这样。六叔张祖荣果然这样,几十年不茶不酒,不串门不走动,似乎无人能敲开他的院门。
嫂子常明芬不信这个邪,她就时不时去六叔家串门,将他家的宝贝大孙子逗得咯咯直笑,博得了六叔一家人的好感。从这点上,张小强不是不承认,嫂子常明芬的确是把好手,硬是将六叔张祖荣这团死水搅成了活水。
有一天,张小强大爷家的小儿子来电话了,说是要入党,在入党前需要调查其背景,调查一下老家人的出生身份。这样,张小强的大爷张祖福才跟家里的亲弟弟取得了联系。张小强有理由相信,倘若没有入党这个契机,他们会永远失去与大爷这个联系了吧?
第4章 大家庭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总之,这是件好事,失散多年的亲人总算有了联系。自此之后,每到逢年过节,整个大家庭拜完年同聚到二爷张祖昌家时,嫂子常明芬(虽然已经三世同堂,但张大强与张祖昌在一块生活,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分家独立出户)便主动打电话,以她为首分别问候远在他乡的大爷和四叔,热情洋溢,用带着笑意的语气祝他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不仅如此,逢年过节,家里包了饺子,热气腾腾出锅后,常明芬总是托着出锅饺子的第一碗,穿堂过户,辛苦地叩开三叔张祖庆紧紧关闭的房门,将一张笑脸和一碗深情高擎到三叔面前。
要知道,三叔是个独人,无妻无子,独自生活,别人过节,他像过关,越是团圆的日子他越感觉到孤单。开始他躲藏着自己,藏来藏去,几十年的岁月已成习惯,于是大家也习惯了过年过节他的闭户和自闭。慢慢得,大家庭的人不再打扰他,有意不去撩拨他的忧闷和孤单。或许,大家已经有意慢慢忽略了他的存在。
一棵干枯的大树,几乎无人愿意依附。周围的每个亲人都自觉变成了一棵树,与那棵枯树残酷无情地保持着距离。不是不愿意靠近,而是无奈如此,因为大家都是一棵不能动的树。
孤独的张祖庆将整个院子辟成了菜园,中间唯剩一条崎岖的小路。深深庭院,紧闭的大门,逢年过节,他都藏在菜园和高树后的深处。
所以,叩开他的门扉并不容易,需要呼喊和叩门兼而有之,倘若听过嫂子常明芬的呼喊声,大家都会被她语音里透出的丝丝乞求所感染。“三叔啊,开开门吧,饺子要凉了……三叔,你快开开门啊,我是芬儿啊,还带着你的小孙女啊……”
张大强的女儿张尊妍三岁时,常明芬便端着饺子,带着她,当敲开三叔的院门后,将饺子放到张尊妍手中,于是面对着高大的三爷爷,张尊妍仰着新月般的小脸,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彩,嫩声稚气道:“三爷爷,给您饺子。”
面对着小尊妍明媚的双眼和认真的表情,张祖庆再也不能故作冷酷与烦闷,弯腰接过温热的饺子,口里说着道谢的话语,铜色的层层皴褶开始铺展,延伸出了淡淡的笑容。
张尊妍喜气洋洋地跑回家,边跑边大叫着:“我给三爷爷饺子了,他笑了……我给三爷爷饺子了,他笑了……”
张大强夸张地对常明芬道:“多少年了,我们很少有人能敲开他的院门……你进门之后,却把他的院门敲开了……照我看,你不仅敲开了他的门扉,也敲开了他的心扉……在这方面,不服不行,你是个功臣!”
就这样,在张小强看来,嫂子常明芬有种人格魔力,把他们这个松散如沙的大家庭,把这个本不愿相互走动,却因为血缘关系而不得不作点头之交的大家庭,通过她的热情而有力的双手,要将这团大家庭的散沙渐渐捏成一块小石头。
从上述事体来看,嫂子常明芬的确是把好手。
渐渐的,张祖庆院子里的韭菜园也慢慢对大家庭开放起来,在逢年过节,他也会主动到二哥张祖昌家做客,也向张祖荣家和张小强家串串门,告诉大家:“我园里的韭菜随便割,若有需要的话。”
在这种整个大家庭越来越来的氛围中,光阴瞬息,岁月如流,一两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张小强认为自己差不多攒够了盖房子的钱,于是规划了房子的设计,想找人确定一下建房的预算。
一段时期内,与张小强五服以内的二叔张祖亭领着一帮建筑队做得风生水起,乘着工业园兴起的东风为许多村民建筑新房,一家又一家,几乎没有尽头似的。于是张小强去找张祖亭二叔,打算让他全权代理自己的建房事宜。
张祖亭二叔听了张小强的房屋设计,仅凭口头便给了一个大概预算,令张小强佩服不已。佩服完后,张小强回想自己手中掌握的现款,距离建房预算还差不少。张小强叹了一口气说:“钱不够啊,看来短时间内没法盖房了!”
“还差多少?”张祖亭问,“差得不多的话,你就向别人借一借……你还年轻,还不知道,想要攒钱做事是难以成事的,借钱做事之后努力还款才有更大的动力……这是古训,你可以试试看。”
张小强琢磨良久,咬咬牙答应下来。
张小强东拼西凑终于攒够了钱财,跟二叔张叔亭商定了施工时间,又谋算了好久,开始一项项进料,沙子、水泥、红砖、苇板、房瓦、檩条、石灰、木门,一项项齐备完毕,只待开工。
开工后,张小强将建房中的琐碎事宜交给了父亲张祖华,自己主抓进料和筹钱,不十分需要他时依旧去上班。在二叔张祖亭有力地指挥下,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半个月后,新房落成,又一周时间内外涂墙完毕,一座完整的小院新崭崭落在人们眼前。
望着似乎从天而降的新房子,张小强感觉这大半个月的时光积累的疲惫一扫而光,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大事业。是的,对他而言,这的确是大事业,一穷二白、从无到有的大事业。想着这大半个月来的铺张,规划设计、联络建筑队、动员亲戚帮忙、发动家庭各个成员共同努力等等,在那一刻,张小强感觉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前途充满无限可能。
春暖花开的五一时节,张小强动员了堂哥张大强、姐夫张守营,带着自家人一齐上阵,抛了旧家,带着自己的父母共同住进了崭新的房子。让老人过上好日子,是张小强的追求,也是张小强的承诺,所以他不会分家。
而搬到新家的母亲喜气洋洋,逢人便夸耀自己住上了新房,每多收获一句“五婶儿你有福啊”的话便欣喜万分,四处张扬。张小强劝她说:“不过住上新房子而已,有什么张扬的。”但她不听,仿佛这种张扬能下饭似的。
第5章 “殿堂”高坐,很是快意
住进新房后,张小强将座小东屋作了一间大厨房,安锅砌灶,供全家人使用。很快夏天到了,他娘李芹儿说:“饭屋设计的不好,跟一条胡同似的,门开在最北边,只有一扇小窗户,像个大闷罐,夏天太热了。”
“这可没办法,”张小强说,“起始设计的时候,想着将大门开在最南侧的,但对门也开在最南侧,咱们的门大,人家的门小,有将人家一口吞下的风水忌讳……因此只能将大门开在中间了……而厨房门若是开在中间,就会出现大门对二门的风水忌讳,最终迫不得已,只好将厨房设计成筒子状了……将就点儿吧,不比风吹日晒的老房子好多了么?”
李芹儿嘟嘟囔囔,内心不喜。冬天到了。李芹儿说:“这饭屋弄的,东边挨着东邻的一溜西屋,南边是人家的高房,两道墙东、南一遮,严严实实的,半点儿阳光也照不到这里,饭屋里冷得像冰窖,大冬天的早上是真不愿意进去!”
于是,这早饭隔三岔五便耽误。张小强无奈道:“好吧,既然不愿意在厨房做饭,那就在你们的堂屋做吧。”可是堂屋里并没有设置锅灶炊具,又招致了母亲李芹儿一顿埋怨:“人家盖屋,都在堂屋里盘锅垒灶,你非要跟人家不一样……这下堂屋倒亮堂了,也干净了,但多么不方便!”
张小强一咬牙道:“不要紧,咱不用大锅烧柴,咱就用气罐儿。”
气罐搬进来,几天后张小强娘又埋怨道:“我这手啊,年轻的时候冻着了,不大得劲儿,大早上太冷,我都拧不开气罐儿……你爸那个老不死的,叫他他也不起来!”张小强听罢忍住一口气不语。果然,有几个早上做饭又晚了。吴清韦倒没说什么,张小强很是生气。
“人家种蔬菜大棚能致富,而你们种棚就像过家家儿,这就算了,家里又不种地,我和吴清韦天天累死累活的,对你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能帮我们做顿早饭……天天下面条我也忍了,但你们就不能早点么!”张小强发脾气道。
“起得是不晚,”李芹儿辩解道,“但是,我总得热乎热乎身体吧,否则我的手脚不听使唤,拧不开气罐。”
“是啊,”张祖华在一旁道,“你是起的不晚,起床后先抽两袋烟,再泡上茶,喝够了茶,再弄旺了炉火烧壶水,然后再洗刷昨晚饭后的碗儿,那碗早一点儿也不刷……这一套下来,俩小时都有了,你起得再早有啥用?”
“妈逼!”李芹儿骂道,感到很委屈,“你手脚麻利,你咋不做!天天早上躺在那里,就是醒了也不动弹……你就不会起来做饭么!”
“我要是做饭我用你!”张祖华回骂道。
“是啊,”李芹儿嘲讽道,“自己家里的事儿就是枪顶到脑门子上也不做,要是别人的事儿么,早跑得飞快了,恨不能像活**,上赶着当人家的干儿似的!”
“妈逼!说正事儿你别打叉,”张祖华骂道,“以后你继续抽烟、喝茶、烧水、然后刷碗都可以,那你就再早.asxs.儿!”
“起多早?”李芹儿道,“从今天起,我吃完晚饭马上开始做第二天的早饭行不行?”
“你妈逼!你就会抬叼杠!”张祖华高声道。
“你妈逼……”
“好了!”张小强实在忍不了了,起身大叫道,“早晨起来拧不动气罐需要热身是不是?那么以后不用热身了,我买个电饭锅好了!”
电饭锅买来了,这东西的确好使,只倒上水,插上电,坐等下面条就好了,再也不需要热身然后拧那该死的气罐的开关了。张小强想。
有一段时间早饭没有耽误,但天天呛锅面条吃得张小强直恶心。“娘,咱能不能换换样儿?天天吃面条你难道吃不够?”张小强道。
“你这孩子,”李芹儿批评道,“你不知道我们当时闹饥荒过得是什么日子,吃得是什么饭,我们都吃糠、吃草、吃树皮……可你们倒好,吃面条都嫌烦了!我们那时候要是能下点面条儿……”
“你们一定抢着吃,然后一大盆也能吃得下是吧?”张小强接口道,这“故事”听了不下千万遍,熟悉得很。
“是啊,我说得是真事儿!”李芹儿道。
“我没说是假事儿!”张小强道,“但我说了,时代不同了,家里有土豆,有青菜,也有面粉,我们可以蒸馒头,炒菜,你看到没?那青菜再不吃就烂个屁的了,那土豆都皱皱了,再不吃就全瞎了,为什么要浪费?难道有菜不吃,非要去吃糠,吃树皮!”
“啥?”李芹道,“蒸馒头,你蒸去吧……我给你说了,蒸馒头得在饭屋用大锅,可那饭屋冷得像冰窖,我可受不了。”
“那用电锅蒸行不行?”张小强道。
“用电锅?就那个小笼扇?蒸一次够谁吃的?”李芹儿道,“难不成我啥事儿不干,天天在家蒸馒头?”
“好吧!”张小强泄了气,抓起一只土豆狠狠掼在地上摔个稀碎,大叫道,“啥也别说了……咱就天天吃面条!一直吃到他妈的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为了改善天天吃呛锅面条的情状,张小强迫不得已买了一只电饼铛,早晚可以烙饼吃。李芹儿逢人便说:“我们家做饭好做呀,全部是电的,电饭锅、电饼铛,可以炒菜、下面、烙大饼,既不用担心气罐不安全,也不用担心下雨阴天没柴火……”
邻居羡慕不已,频频称赞,李芹儿很是快意,高高坐在上座,替人倒茶、递烟,然后擎着一支烟卷说笑话,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宛若九五之尊高坐龙台之上,很是快意。
“五婶儿有福啊,”有人羡道,“眼下可算是没心没事儿了……小强兄弟啥时候结婚啊,你可就光等着抱孙子了……”
李芹儿闻言一怔,随即道:“结婚不用咱管啊,再者,抱孙子是他们的事儿……我虽然不完全是没心没事儿,也差不多没心没事儿了……唉,没想到哇,到老了过上了好日子!”
第6章 老子生的娃一定是男娃!
不久后,张大强的第二个孩子要出生了,常明芬的肚子高高隆起,仿佛抱着一条鼓鼓的麻袋,走起路来抬头挺胸,说起话来理直气壮,俨然群临天下。怀孕三个月时她便不下厨房了,因为闻不了油烟味,遭到了张大强的强烈质疑,他说你不做饭可以,去端碗汤还不行么?
为了证明她真闻不了油烟味,她起身去正屋外的厨房端了一碗汤,从厨房出来后把汤碗摔落在地,屈膝半脆于地大吐起来。张大强娘慌了神,忙跑出去扶。张大强爹张祖昌对张大强数落道:“她怀孕了,闻不得油烟,你非让她去端汤,你就不能替她端碗汤么!”
“好吧,”张大强气鼓鼓道,“以后她不用做饭,也不用端汤,以后全是我端汤行了吧!……你们都惯着她就行了……自从她进了这个门,姜也不吃,香菜也不吃,她不吃便罢,偏还闻不得,连闻了都吐,搞得家里断了姜、断了香菜……你们都惯着她吧,以后连饭也不要吃了,干脆绝食算了!”
“你这说的是人话么!”张祖昌怒道,“不吃香菜不吃姜是个人爱好,她既然嫌弃咱就该将就……难道不吃香菜不吃姜就过不了了么!”
常明芬干呕了半天,在张大强娘的扶持下终于站起身来说:“我光想吐,不想吃饭了,你们先吃吧,我去西北屋歇着去。”张大强慌了神,忘了跟他爹争吵,上前拉住常明芬的手说:“别介呀,多少吃点儿,给个面子,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端汤了……”
“跟端汤没关系,”常明芬道,“是怀孕的关系,我真闻不了油烟味儿!”
“知道知道,你真闻不了烟味儿……”张大强道,“来,你过来多少吃点儿,做做样子也行,要不然,咱爹能对我唠叨三个小时,我也没法吃饭了。”
殷勤地劝解下,常明芬抬头挺胸,左手托腰,在张大强和张大娘的搀扶下走进屋子里,坐在饭桌前。
饭后,张大强娘开始收拾碗盘,常明芬起身道:“娘,你歇歇,我来洗碗吧,厨房我去不了,在堂屋里洗碗是行的。”张大强忙挡了她的手道:“没事儿,我来,你歇歇去吧。”常明芬又要上前。
张大强道:“让你歇着你就歇着,你是孕妇,千万别累着。”
“洗碗还是可以的。”常明芬道。
“不是怕累着你,”张大强道,“我们是怕累着孩子!”
“放什么屁!”常明芬道,“我才怀孕三个月,肚子里那东西才一拃长,能累着什么孩子。”
“原来你才怀孕三个月,我还以为你快生了呢!”张大强道。
“你……说话别老是带刺儿!”常明芬道。
张祖昌抬头对张大强怒道:“你吃饱了么?吃饱了是吧?吃饱了就滚出去,爱上哪上哪,别在这里给人气生!”
“好,我马上就滚出去,”张大强道,“我早就想滚出去了。”说完,他点了一支烟,满足地吸了一口,真的“滚”了出去,一溜烟“滚”到院子里,烟味在屋子里消散。
“你又抽烟!呛死!”常明芬伏身低头,又干呕起来。张大强不管她,逃离似地消失在胡同里。
现在的常明芬预产期临近,没事便抬头挺胸去张小强家逛,有意无意地说:“快要生了,俺很害怕,俺爹俺娘年纪大了,又不识字,不能去医院陪护……张大强这个人,钓鱼还行,除此之外办不了什么事儿!”
李芹儿道:“那家伙就像你五叔儿,细柳枝儿当檀条用,根本靠不住,天天钓鱼打虾的……不要紧啊,到时去医院时我再陪床,不用害怕,又不是没生过。”
十天后,常明芬住院,张大强和李芹儿陪床,入院的第二天下午,孩子出生。护士抱孩子出现在走廊时,李芹儿忙接过来,张大强正在走廊的长椅上打盹儿。李芹儿抱着孩子走近张大强,踢他一脚道:“还在睡觉,孩子都出生了!”
“嗯?”张大强从睡梦中醒来,茫然地望了一眼李芹儿和怀中的孩子,随口问,“孩子出生了?男孩儿女孩儿?”
“是个男孩儿!”李芹儿带着兴奋和幸福的颤音道。
“哦,知道了。”张大强并不为所动,“抱进去吧,我再睡一觉!”
之后出院回家,李芹儿逢人便说:“张大强这个熊孩子,最喜欢闺女儿,不喜欢儿子……孩子抱出来大半天了,他还在那睡觉!就好像那不是他的孩子,像是别人的孩子……这孩子,盼着再生个闺女儿,这次落空了。”
不知怎得,张小强听到她娘这话感到牙酸,仿佛从心底里汩汩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不适情绪。他不想让他娘逢人便说这些话,但他毕竟不能堵上她的嘴。
“这下好了,又有男孩儿,又有女孩儿,这下儿女双全了!”人们恭贺道。从话语中很难听出其中深藏着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李芹儿对张小强道:“你哥俩孩儿了,你仅比你哥小一岁,你也得张罗着赶快结婚生孩儿了,趁我还能帮你带……”张小强沉默不语,心底里却在咆哮着:“想要我结婚,你倒是给我钱啊,分文没有,盖房的欠款还没还上,我结什么婚啊!”
“你说,”李芹儿嘟囔道,“要是有个方子,女人们吃下去,一定能生男孩儿就好了。”这话听得张小强十分来气。
“老子生的娃一定是男娃!”张小强模仿着电视剧里的二狗子自信道。
李芹儿听了沉默不语,仿佛知道那是一定的,自己年轻时命运不济,但老来得福,一生就生个男娃,这点希望上天应该会给的。李芹儿骄傲地想着。
两天后,张大强通知李芹儿,说是孩子第八天办宝宝宴,孩子已取名为张尊祺。
吴清韦对张小强说:“孩子出生,家族再添新丁,你这当叔叔的打算送点儿啥呢?”
“还用送么?”张小强问,“不是说,没结婚之前还不算一户人家,不必送礼的么?”
“当然要送!”吴清韦道,“张尊祺和六叔家张尊洋不同,你可是亲叔叔。”张小强沉默。
第7章 他是亲叔,你别放没味儿的屁
“好吧,”张小强说,“既然你没有意见,咱就这么办。”
张尊祺出生后第八天,宝宝宴如期举行,整个大家庭的人涌到张大强家中,四邻八舍都来帮忙,大家沉浸在一片片欢悦气氛里。张小强和吴清韦请了假,来到张大强家中,跟周围邻居打着招呼,迎接着从远处来临的大姑张祖秀和二姑张祖玉。
六婶儿早来了,也不去帮忙,一直坐在宝宝房里,边招呼着来人边说笑着,寸步不离宝宝房,扮演着作为一个新添堂孙尽心尽力的奶奶辈。
上午十一点,张小强帮忙切完菜,见宝宝房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无客期,于是抓住机会再次走进宝宝房,无奈忽略掉坐在一旁的六婶儿,在嫂子常明芬的百般推让下,将二百块钱放入宝宝的枕下。此时,有邻人两位婶子进入,张小强不便多呆,掏出衣袋里的一件纯金饰品。
“男拜观音女拜佛,”张小强道,“我侄儿是男孩儿,所以给他买了一件金观音,保佑他平安吧……来,我给他戴上。”
嫂子常明芬、六婶儿和两位邻人婶子瞪大眼睛惊讶道:“什么?金的?”嫂子快速反应过来,极力推辞着,说已经给钱了,再给这么贵重的礼物那可不敢收。张小强执意要给。
“嫂子,三年前你给我们老张家添女,现下又添丁,你是我们老张家的功臣,”张小强尽量模仿着电视剧里某位家族内重要的人物,竭力摆出成熟稳重的样子,俨然如本家家族的下一代代表,“本来应该也给你买礼物的,无奈家贫,只能给宝宝……你不能不收,因为这不是给你的,这是保佑宝宝长命百岁的。”
两位婶子回过神来,极力劝解着常明芬,说那是当叔的一片心意,怎能倔强拒绝呢。张小强在推让中瞥见一旁的六婶儿不言不语,脸色阴沉,笼着一片青色。张小强很纳闷。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代替宝宝收下了,”常明芬推不过,于是轻轻地抬起张尊祺柔嫩的小脑袋,在人们的注视下,将那件黄金观音系在宝宝的脖颈上。
“祺祺,”常明芬逗弄张尊祺道,“看,这是叔叔,快叫叔叔,你这小家伙,长大了可千万别忘了你叔叔啊!”张小强凑上前,逗弄着小尊祺,小尊祺无意识地笑着,小脸上绽出一朵朵娇嫩的花儿。
两人邻人婶子前后走出了宝宝房,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接着他们听到窗外两位婶子惊异的大声炫耀声:“你看人家小强那当叔的,出手那大方,不仅给了钱,还给了黄金观音,我们看了鉴定书了,那可是纯金啊……人家这当叔叔的……”
张小强听后不语,心底里笑眯眯的。嫂子常明芬逗弄着孩子,仿佛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未来,沉浸在母子情深中。两人都有意忽略了六婶儿,似乎商量好的,当她的刻意存在为不存在。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为了获得被重视感,六婶儿狄金花蓦然开口了,声音阴刻冰冷。
“唉,俗话说得好,‘人不偏心,狗不吃屎’,”六婶儿狄金花道,“人就是这样,是亲是疏差一头发丝儿也不行……你看,俺家尊洋出生时,小强这当大爷的分文没给,现在尊祺出生了,你看小强这当叔叔的又是钱财又是黄金的,小尊祺真是有福哇!”
这话很刺耳,很难听,落到张小强耳中,让他非常反感,转而愤怒,他心说:“虽然分为两家,但我是小尊祺的亲叔叔你难道不知么?既然知道,还放这没味儿的屁……脑子里的大粪太多,一时上头了吧!”
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他同时听出了六婶儿狄金花话语中的酸味。他在心底冷哼了一下,没有作声,不想搭理她的愚蠢。有时候,无视一个人比骂一个人会令那个人更难受。但狄金花不依不饶,仿佛意识到有人故意无视她,于是继续嘟囔着,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嫂子常明芬未动声色,仿佛没有听到六婶儿的话,只是更加靠近了小尊祺,逗弄他道:“小尊祺,来,再叫叔叔,叫亲叔叔,你知道么,他可是你亲叔叔……”
张大强、张小强年龄大了,对于两人是亲兄弟的事实早已不是秘事,而今天嫂子常明芬当着当着小尊祺的面道出这个事实,想必不单是为了喜钱和黄金观音的事。张小强听后暗伸大拇指。六婶儿狄金花听后兀自喃喃自语。
事后,六婶儿狄金花依旧对家里人提起张小强赠钱赠金这件“不平事”,六叔张祖荣冷哼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以后别再在自家人面前丢那张老脸儿!大强小强本是亲兄弟,小强本是小尊祺的亲叔叔……人家既然可以以没结婚为由拒绝给咱们小尊洋喜钱或礼物,当然可以以亲叔叔为由向小尊祺赠出厚礼……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还在人家脸前放这没味的狗臭屁!那钱难道是花你的么!”
六婶儿狄金花受了奚落,沉默不语。在这个家里,狄金花时时处处出头,但谁都知道,六叔张祖荣才是隐形的一把手。
此刻,再回到张尊祺宝宝宴的现场,六婶儿狄金花虽然嘟囔,但始终未离宝宝房,令张小强怀疑她尿泡格外大,简直不用去厕所,始终一眼不眨地盯着宝宝房里的动静。
大姑二姑终于再次进入宝宝房。之前她们两人已在宝宝房伺候良久,面对着常明芬和宝宝格外亲热,又望望在一旁如木雕石刻般坐着的六嫂狄金花,两人欲言又止,说到处面帮忙便走了出去。如今再次走进宝宝房。
两人再次望望“塑”在一旁的六嫂狄金花,在心底无奈叹了口气,并当她不存在,跟常明芬和宝宝言笑了几句,才从衣袋里掏出喜钱来,递向宝宝身旁的常明芬。在常明芬地推让中,狄金花的眼睛仿佛一部冷酷的摄像头,忠实而准确地捕捉到了大妹张祖秀的喜钱数目——二百元。
第8章 我就看他不顺眼!
当常明芬终于将推让偃旗息鼓,将大姑二姑的喜钱悉数收下后,场面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为了再次证明自己的存在,“塑”在一旁的六婶儿狄金花再次开口,声音同样阴刻、冰冷。
“他大姑啊,”狄金花开口道,“我问问你呵……在你眼中,咱们老张家的张尊洋和张尊祺同是男孩儿,仅仅相差两岁,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区别么?”
听到问话,大姑张祖秀皱紧了眉头,仿佛刹那间感到头疼和恶心,但面对提问,或质问,她不得不回答,于是她抬头直视六嫂狄金花回答道:“都是亲侄儿,都是男孩儿,都是我的宝贝儿,在我心中,两人当然没有区别……”
“既然没区别,”六嫂狄金花开口道,“那为啥,你给的喜钱却不一样呢?……我记性不好,但这件事我记得,我记得当时你只给了张尊洋一百元,而现在给了张尊祺二百元……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难道我们不是亲生的,还是你在故意偏心呢?你知道,你这样做多么让人伤心吗!”
听完这话,六妹张祖秀半晌没说话,紧紧盯着六嫂狄金花,从她的神情来看,不是她无话可说,而是在质疑亲爱的六嫂果然能问出这种无聊的问题,或是在酝酿某种情绪。半晌后,张祖秀开口了。
“你说你记性不好,是你太谦虚了……你记性好的很,”直视着六嫂狄金花的眼睛,张祖秀冷冷道,“当时我的确只给小尊洋一百元……你的眼睛也很好,我现在的确给了小尊祺二百元,原来,你一上午赖在宝宝房里并不是想亲近宝宝的……另外,你说得对,尊洋是亲生的,尊祺也是亲生的,本来两人没差别,可为什么我给的不一样呢?那是因为……孩子没差别,有差别的是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狄金花怒道。
“什么意思?”张祖秀道,“难道你不明白?……三哥从来独身一人,身边无儿无女,更需要大家庭的照顾,你是知道的,逢年过节,小尊祺的妈妈明芬儿只要包饺子,第一碗都先给咱三哥送去,平常嘘寒问暖,有事儿及时帮忙……而你们呢?是你呀,还是小尊洋的妈妈给咱三哥送过饺子、帮过忙?当然,孩子还年轻,体会不到独身一人过日子的苦处,那么你呢?难道你就想不到这点么?你不会打发孩子送碗饺子给咱三哥?你家和明芬儿距离咱三哥一样远,为什么她能想到,而你却想不到?……所以,今天这个喜钱之所以不一样,我不单纯为了孩子,主要是为了明芬儿,为她挺身而出维持这个大家庭的友爱和团结!”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深为在座之人的钦服,事情本是这样,大家都看在眼中,不可反驳。
另外,大家都知道三哥张祖庆和两个小姊妹张祖秀和张祖玉的关系。张祖庆独身了一辈子,张祖昌、张祖华和张祖荣包括其眷属都认为让孩子多亲近一下他,可以稍稍排遣他的孤独忧闷,于是在张大强、张小强和张海小时候,常被父母支使到张祖庆家,想要给他家带去一些童稚的热闹和欢乐。
当然,也不排除支使孩子到张祖庆家要好好吃的企图。张大强几人十分清楚,在三叔那三间低矮的黑屋子里,在梁头上常挂着一只提篮,在逢年正月串门中,张祖庆三叔偶尔会从里面摸出瓜干或糖果,挑逗着孩子们的味蕾。
这种机会不多,遇到这种机会,常常是因为有张祖秀或张祖玉的孩子们在场。
张大强几人每次到三叔张祖庆家,几乎都遇到冷脸,而且也得不到挑逗味蕾诱惑再来的糖果瓜干,甚至有几次张祖庆嫌闹,还厉声将他们吼了出去。因此,孩子们心灰意懒,慢慢对张祖庆厌弃起来,并回家告诉父母。
父母不悦,逐渐从过往的接触经历中,从孩子的话语中得出张祖庆既“独”又“毒”的结论,既然他不亲近人,也容不得人,干脆慢慢疏远他,让他做自己的“老光棍”好了。
当然,要说张祖庆冷酷无情是不对的。每当两位小姊妹张祖秀或张祖玉的孩子来到他家,张祖庆便绽开笑脸,似乎枯木逢春,周身活络起来,不论男孩女孩,皆抱到身前亲昵,并站起身从梁上的提篮里摸出糖果、瓜干或油条瓜子来。
其时姥爷疼孩儿,姊妹疼哥,呈现一派上下融融之态,其天伦之乐让人动容。一日,这幕人睦情和的景象偶然落入狄金花的眼里。狄金花走出三哥张祖庆院门后,立即跑到二哥张祖昌家,面对着张小强娘李芹儿和张大强娘将此事大肆渲染了一番。
自此,几家人更恶张祖庆。狄金花犹甚。在她心底,她恨不能跟张祖庆断绝关系,任其自生自灭,因为他不会帮忙,到老去时只会给她们找麻烦。
因此,关爱张祖庆的常明芬得到了张祖秀和张祖玉的过分喜爱,而似与亲爱的三哥张祖庆老死不相往来的狄金花一家便受到了两姊妹的排斥。这在情理当中。
但狄金花不这么想,她有近乎本能的对自己的过错和无情轻易忽略的能力,也无丝毫反省自身的自觉,对她而言,那是对情感的无端浪费。相反,她具有保护自身丝微利益的强烈意识,一分钱也不行!一百块钱,那更不行!
“三哥是三哥,孩子是孩子,”狄金花叫道,“今天说孩子的事儿,你扯到三哥身上干什么!同样的孩子,你这个给一百,那个给二百,你这不是给我找难看么!你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我就给了,你能咋得?”张祖秀怒道,“我本身就想借喜钱这件事提醒某些人,倘若她不能做到对三哥的关心,那么我就能做到给孩子们喜钱时偏心!”
“好吧,”狄金花叫道,“你要是故意偏心我也没办法,顶多咱们之间也不相往来……但是,你一辈子都甭想让我对你三哥那个老东西好,我就看他不顺眼!”
第9章 更难忘的夜晚
说完,六嫂狄金花一甩手挣破了自己那尊“雕像”,起身离去,把门甩得啪啪直响。
“得,”大姑张祖秀开口道,“‘监视员’终于走了,还以为她当真变了性儿,这回要当个合格的保姆,为宝宝接屎接尿呢。”
“走了干净,”摆弄着宝宝的常明芬道,“一整个上午阴阳怪气的,又嫌小强没给她家小尊洋喜钱,又嫌大姑你给的钱多钱少,还摆出一副为老尊贵的奶奶辈样儿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摆出的那样儿到底恶不恶心……我都快吐了……她要不走,我真要吐到她身上。”
大家笑。笑声中张小强感到无比悲哀。他觉得,这个大家庭里总有几个渣子混在钢水里,妨碍着这个大家庭炼成一块纯钢。要想维护大家庭的团结,必须每个人无私付出,不求回报。但千人千面,不可能要求每个人成为圣人。
然而,要达到大家庭的团结,必须让付出者更付出,让宽顺者更容让,以宽宥那些唯利是图、斤斤计较的人。
张小强有身负使整个大家庭团结的自觉,所以他试图原谅某些人,并调和某些人。
“六婶儿本质不坏,”张小强道,“她是这个大家庭中最单纯的一个人,她的单纯之处在于,她就像个聚宝盆,恨不能全天下的银子和元宝都落到她的盆里就好,她会保持安静和高兴,但哪怕漏出一丝丝利益,她就不高兴了……所以,我们在此可以议论议论她,但不要过于吹毛求疵了……我们毕竟是一大家子。”
大家止了笑沉默不语。可能觉得自己过分,也可能觉得张小强此话有理。也可能不以为然。是的,人人都不是圣人,没有圣人轻弃外物、包容天下的胸怀,既然你不仁,我只有不义好了。
钱多钱少这个风波慢慢平息了。一大家人依然过着平静的日子。六婶儿狄金花也许心存芥蒂,至少表面上和和气气,摆出那副为老尊贵的奶奶辈样子。
张小强和吴清韦依旧上下班,慢慢地,嫂子常明芬抱着小尊祺来串门,他童稚的举动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李芹儿问张小强:“怎么样?小孩儿好玩儿吧?”
“嗯,好玩儿。”张小强随口答道,轻轻抚摸着小尊祺柔嫩胖白的小手。
“那你们还不快结婚,赶快生个孩子!”李芹儿道。张小强闻听皱紧了眉头,感到一片愤怒、怨恨的乌云袭上心头。
“这事儿你别管,”张小强道,“安心做好你的饭就好……一切都在我和清韦的计划中,盖房子是第一步,结婚是第二步,已经在执行过程中了。”
“那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李芹儿道。
“难道,我对你说了有用么?你是能帮我出钱还是帮我出力?”张小强道,“要是都不能,就别多言!”
“你这孩子,”李芹儿大声道,可能觉得在常明芬面前遭到儿子的驳斥失了脸面,“我是帮不上忙,但我们是你的父母,总有知道的权利吧。”
张小强听罢不语,心底怨怒沸腾起来,终于大叫道:“既然知道是父母,那就要尽起做父母的责任来……来,现在拿钱,只要有钱,我立马就结婚!”张小强向他娘伸出左手去。
李芹儿当然没钱,她怔怔地望着张小强伸过来的手掌,泄气道:“我们是没钱,我们不配做你们的父母……我们不配!”说完,她起身走出屋外。张小强伸回抚摸着小尊祺的右手,他害怕在一怒之下捏断小尊祺柔嫩的骨骼。
呆在一旁的嫂子常明芬见机行事,立马绽出笑脸来,将怀中的小尊祺那颗小脸靠近张小强,柔柔地说着:“来,亲亲你叔叔,快呀,亲亲你叔叔……”面对着迎上来的那朵未沾世事风雨的小花儿,张小强紧皱的一张脸和紧揪的一颗心很快松弛下来,迎上前去亲吻了小尊祺,触唇之处一片柔软,让人放松和安定。
当晚,在大炕上,吴清韦将其温软的身体挤进张小强怀里,仿佛拿一把无形的钥匙,意欲打开张小强冰冷的心锁。这招果然奏效。抱着怀中一片柔暖的张小强,刹那间使他忘掉了愁闷和怨恨,忘掉了无法猜测的未来,一种柔情蜜意升腾上来,很快弥漫了他,使他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冬天。
“女人真是奇异而美妙的事物,”张小强美妙地想,“她们能够轻易地破开男人的胸膛,打开他们的心门,清洗掉深藏其中的负面和邪恶情绪,被重新灌注进希望和美好……这世上倘若缺了女人,缺少了温柔、知性的女人,真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会多了多少黑暗和丑恶。”
吴清韦缩在张小强怀里,享受着他的胸怀,惬意地闭着眼睛,喃喃说道:“以后,不要再对咱娘那么粗暴了,她也不容易,或许她也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但苦于实在没能力……既然这样,你就想开,不要对她求全责备……不谈这些了,记起今天你说过,计划正在执行中……我们就要结婚了……结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还挺激动的……很令人期待哟!”
吴清韦这些话,就像一粒石子投进张小强的“波”心,使他的一颗平静的心荡漾起来,仿佛一条条调皮的小鱼在啄咬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这种感觉温柔无比,却最能使人淹没。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张小强忘记了此刻存在的世界,唯剩下喷薄而出的这句话,“反省我自身,我真没想到,我这样的穷鬼一个……我……我不知前生做了多少好事,才换来此世你对我的关爱!哪怕死,我也无法报答……”
吴清韦迅速堵上了他的嘴巴:“别谈死,我们正活得起劲儿呢……”
心贴着心、意裹着意,这样的相互融和是上帝赐予的最宝贵也是最慷慨的馈赠。绝对是。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从无穷无尽的美梦中醒来,望着身旁吴清韦白皙的脸庞,不禁叹道:“昨天那个夜晚,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夜晚!”
“别轻易下结论,”吴清韦道,“要知道,我还没当新娘呢……因此,比这更难忘的夜晚,还会有很多!”
第10章 结婚前夕
经过紧张而艰苦的准备,张小强和吴清韦购置了衣柜、冰箱、彩电、婚床、洗衣机等,张小强娘找了几个相好的邻居妇女,缝好了十几床被褥。婚期进入倒计时。
张小强经历浅薄,不知道结婚的用品可以从各处可以买到,并认为自己具备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凡结婚用品挑选之处,均往城里跑,选择几个大型商厦购买,力图让结婚用品看起来高档,有品味。
有人来张小强家串门,望着晶莹光滑、黑白相间的站立式衣柜和一排橙黄色挺直的沙发,惊讶道:“你们的家具从哪买的?”
“从市商业大厦买的。”张小强得意道。这得意只是得意在心里,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以防过于炫耀。来人问明了钱数,再次得到了张小强骄傲的回答。
“你可真有钱!”来人叹道,“买家具嘛,为什么跑去全城最贵的地方?你难道不知,在市商贸城,或不远的外镇上,都有家具城,家具多得是,品类也不少,最主要是,像你们这样的家具,那里可以便宜一半的价钱!”
听到这话,张小强有些吃惊。他从没听说过商贸城和外镇的家具城,或者,他是有意忽略这些地方,以凸显自身的“尊贵”和“不凡”之处。
“难道?”张小强道,“你说的那些家具城里,能买到像我这样式样、颜色、造型的家具?”
“能!”来人道,“一定能!倘若一时不能,还可以提前外订,只要说好式样儿,保管没问题,价格还便宜……你或许不知,商业大厦或百货大楼之类的家具,有很多的来源跟商贸城或外镇那些家具没有不同。”
“你是说,我买的这些家具,这些价格高昂的家具,跟那些商贸城或外镇的家具有可能是从同一个地方进货的?”张小强惊讶地问。
“是的。”来人坚定道。张小强的心灰暗起来,脸色不悦。倘若那人的话是真的,那么自己就是个蠢蛋,在看起来高贵的地方,用两个鸡蛋的钱只购买了一个鸡蛋。而那鸡蛋,却是同一只母鸡生的。
“也许不是。”来人看到张小强的沉默和不悦,有点后悔自己的仗义直言,“我也是顺嘴胡说……买了就买了,你花多少钱买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有相应的价值……况且,这说起来好听呀,毕竟这是从城里最贵的地方买的。”
听到这话,张小强感觉自己更蠢了。这种“两钱一蛋”的行为,在外行人面前,是种虚荣;在内行人面前,是种嘲讽。不过,大多数人是外行人不是?于是张小强释然了,他再次荡起笑容道:“好的,以后听你的,再买家具的话,就去商贸城或外镇,用便宜的钱买相同的好货!”
婚期临近。
张小强想一改农村结婚在家里举宴的传统,要将结婚典礼放进大酒店里。“我如今在城里上班,很多城里的同事都是这么办的……否则,我在同事们面前怎么混呢?”张小强心说。
既然选择了酒店办典礼,事情就多了起来。谁看家、谁去酒店,那么多步行或骑自行车前来的亲朋好友,又怎么到达远在城里的酒店?
这都是问题。
留谁看家呢?可以说,张小强是张家村第一个结婚典礼欲在酒店举行的新人,说出去后,亲友们均跃跃欲试,都想体验一下酒店的饭菜是怎样的。因此,在响门(结婚的前一天,鸣响录音机为结婚造势宣传)的那天,有些平日素无往来的人也送来了礼钱。
结婚就图热闹,因此有人送礼,来捧个人场,张小强自然十分高兴。但有人评论说:“哼,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来送喜钱了……不为别的,还不是为眼馋去大饭店尝尝鲜?”张小强不在乎。
亲友尤其重视张小强的这次婚礼,不仅因为吃酒店,更因为张小强自古以来是整个大家庭的大学生第一人,并且对他的前途抱有深深的依赖与期望。
响门前的几天晚上,姐姐张玲儿带着姐夫张守营来了,除了送了一大面亲手织就的祝新婚好合的“十字绣”之外,还郑重地将一千块钱递到张小强和吴清韦面前。
“眼下手儿紧,外债欠得多,”张玲儿解释道,“不能给多,就这些钱祝你们结婚好合吧。”张小强和吴清韦千恩万谢,双手接过钱来。
既然姐姐送了钱,那么堂哥……不,亲哥张大强呢?他会不会也送钱?张小强感觉到自己从没拿张大强一家当外人,也就十分依赖自己的亲哥张大强也能送钱。尽管这种要求有些过分,但张小强就是依赖,怀着深深的期望。
姐姐张玲儿送钱的第二天,嫂子常明芬和张大强来到张小强家,谈及结婚琐事后,嫂子便问张小强:“你们结婚,我们送你一个大面‘十字绣’,并给你一些新的被面儿吧?”张小强不喜。
“这……‘十字绣’那东西要不要的,”张小强吱吱唔唔道,“被面儿更不要了,先前你五婶儿叫了一帮妇女帮我缝了十几床被子,估计盖到三辈儿都盖不完了。”
张大强瞧出张小强的不喜和拒绝,试探着问道:“那你……啥都不要,就是要钱?”张小强沉默不语。他觉得他亲哥问这话明显多余,自己的经济这么困难,你这当哥的,难道就不能多少拿点儿钱支援我一下么?
这委屈来得没有道理。但张小强就是觉得委屈。
嫂子常明芬和亲哥张大强黯然离开。
接下来商量谁看家的问题,当人们都去酒店后,因为是结婚,大喜之日,家里当然不能关门闭户,但必须要有人看门。张小强想啊想,对谁都开不了口。最后张小强对吴清韦道:“这样吧,看门就要最亲的人,父母必须要去酒店举行典礼不能看家,其他的亲叔大爷更不好开口,只有委屈咱嫂子了,就让她看家吧。”
吴清韦同意。他们都想到了委屈最亲的人,但却忽略了对方的内心情感。
第11章 我要去酒店
为了解决将亲朋好友拉向酒店的问题,张小强向公交公司租借了一辆公交车。另外,吴清韦的家距离张家村三百公里的距离,自然不能直接去她家迎亲,经过商量,张小强打算将吴清韦放在二姑张祖玉家作为新娘子出嫁。二姑欣然应允。
为避免大姑张祖秀的不悦,张小强向大姑解释道:“从道理来讲,你是姐,二姑是妹,我应该把吴清韦放在你家;从地域来讲,你住在城里,二姑住在农村,也应该把吴清韦放在你那,这样更为好看……可是,你那里稍微远了一些,因此,为了尽量节省一点点时间,我便决定把吴清韦放在了二姑家,你可不要心存芥蒂。”
大姑笑着说:“这说得啥话来……大姑是亲,二姑也是亲,无论放在哪家都一样的事儿,谁会心存芥蒂呢,大家只会看着高兴。”
张小强赞道:“大家都来听听,大姑说话我最是放心……我就知道无论大姑二姑都最疼我,无论怎么做,她们都看着高兴!”屋子里响起爽朗开心的笑声,一派融洽之气。
在响门的那天晚上,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来到张小强家里,试图帮助张小强做一些结婚前的准备工作,张小强疲惫地打断了常明芬的话道:“结婚前的准备基本就绪,只剩几个小问题了……但是越小的问题越让人头疼。”
“什么问题?”嫂子常明芬道,“说出来看看,我和你哥也许能帮忙。”
“有件事儿,”张小强沉默片刻道,“明天结婚,中午去酒店,家里就没人了,这是个喜庆事儿,肯定会有人来讨糖吃,家里没个人怎么行……”这时候,张小强看到嫂子和哥哥低头沉默下来,无奈继续说道,“外人又不放心,只能委屈咱家里最亲的人……想来想去,嫂子,只有让你在家看门了。”
张小强说完这话,征询地望向嫂子常明芬,常明芬低头复又抬起,脸色十分难看,她嗫嚅说道;“这……你……明天……酒店里可能有需要我的时候……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别人……再说吧,实在没人的话,我再……说……”
张小强望望张大强,张大强道:“行啊行啊,别人真不好开口,就你嫂子了,她最合适,就这么定了。”这时候,张小强看到嫂子哀怨而愤恨地瞪了哥哥张大强一眼。
一晚上常明芬神情黯然,似乎怀着满腹心事。
结婚前夕,似乎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忙活,倘若你不主动停止,一定会有需要忙活的事。张小强跟几个人自去忙活了,再回到屋里,不知何时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已经离开。张小强并没在意。
第二天天未亮,张小强便已起床,投入紧张的迎新准备中。自古以来,娶亲是最繁最忙的事,张小强被这个叫着,被那个喊着,脚步不停,仿佛一只旋转的陀螺。上午八点,迎新的车队从张家村出发,赶去蔡王村,在蔡王村进行了简短的接亲仪式,接上吴清韦返回张家村。
在骤烈的鞭炮声中,张小强和吴清韦一对新人下车,新娘经过一系列的接亲形式,众人将两位新人拥进院子里。上午九点五十八分,在院子里举行了小型的结婚典礼,张家村一贯的婚礼主持人张友清隆重出场,将整个婚礼现场主持得欢声笑语,热闹不断。
有一个环节是新郎向父母叩头敬谢,以开启自己的成人时代。张小强麻利地跪倒在张祖华和李芹儿面前,高声说道:“爸爸,娘,你们一辈子不容易,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如今我大婚当前,我终于成人了!以前是我自己在身边孝敬你们,今后我要和清韦共同在身边孝敬你们!”
一跪三叩之后,张小强在周围众人一片短暂的沉静中站起身来,时境使然,觉得上述自己那些话感动了自己,从人们暂时沉静的情况看,也感动了大家。婚后据李芹儿对众邻说,当时儿子成人的讲完典礼上的那番话后,她感觉眼睛里挤满了猫尿。
小型的结婚典礼结束后,众人开始准备去酒店,在主管的招呼下,众人一个个踏上公交车,院子里逐渐变得稀疏,张小强招呼着大家,准备踏上去酒店的婚车。整个上午嫂子常明芬和哥哥张大强都在忙活,这会儿嫂子突然风风火火闯到张小强的面前。
“给你!”只见嫂子常明芬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强塞到张小强手中,“这是给你的喜钱,手里紧,也不多,只有这两千元了,赶快拿着吧……我可不想在家里看门,我要去酒店!我走了……”
张小强接着钱,怔在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嫂子转身离去,飞快地跑出院门,向公交车跑去,转瞬间被公交车“吞”在肚内。张小强蓦然明白了,自己想来想去想让嫂子看家把她当成最亲的人想给她某种荣耀;而在嫂子看来,却是张小强因为她只送给他被单而不送给他钱,从而把看家当成是张小强对她的惩罚。
一时间,张小强愤恨起自己来,觉得自己阅历如此之浅,竟然在亲人之间造成了巨大的误会。的确,对嫂子而言,对全面、明俐的嫂子常明芬而言,对能够勾通整个大家庭,使整个家庭从散沙而凝成石块的功臣常明芬而言,倘若唯独将她放在家里看门,对她而言,是多么得难看。对她的尊严和形象该是多么大的摧残!
张小强在后悔,在反省,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了,因为婚车已在轰鸣,主管已在招呼,时间在一秒秒迫近,要大家去酒店举行结婚大典礼。可是家里怎么办?谁来看守呢?
“去他的吧,”张小强暗想着,“不管了,爱咋得咋得,都他妈被人偷光拿净了才好呢!”在干净的院子里,他向婚车走去。这时,六叔张祖荣从西北屋里走了出来,迎上张小强。
“你们都去酒店吧,”六叔道,“我在家看家。”
“那怎么行!”张小强道,“你是长辈,得到酒店……家里没有看就算了,肯定会有人来玩儿,家里肯定断不了人……”
“不,”六叔道,“再有人,也不是咱自家的人……别多说了,快走吧,我看家就行,酒店里的饭我也吃不惯。”
张小强一阵感动,再没时间琢磨六叔的话是真是假,快速嘱咐道:“冰箱里有很多东西,厨房里有气罐也有电锅,你喜欢吃啥就自己做啥,嫌闷就坐着看电视……我得走了。”
第12章 我成为你的女人
在酒店里,乐响人喧,一片欢腾,在众人瞩目中,鞭炮骤响,结婚典礼隆重开始。两位新人站在台上,张小强西装革履,略显紧张;吴清韦身披婚纱,满面笑容。吴清韦脚穿高跟,看起来与张小强一般齐整。
主持人浑厚的嗓音开始在厅内回响:“……站在我身边的这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新郎就是今天婚礼的男主角,张小强先生……大家仔细看,今天的张先生风流不让刘德华,帅气超越周润发……”
台下响起大笑声。张小强有些发窘,复杂的情感升到心头,脸红到耳根,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听不见主持人的话语。半天后,主持人的目光转身吴清韦,称她不啻为民间的林青霞。
在交换礼物阶段,张小强从伴郎手中取过钻戒,那钻戒应该是真钻戒,是他和吴清韦在大型商厦的钻戒柜台前流连时,被一位偷偷摸摸的大妈叫住,然后拐弯抹角被带到她家,千挑万选用中意的价格购买了一款中意的小钻戒。从那逼真的鉴定书上看,这钻戒应该是真的。
吴清韦说:“真不真,不在于物件,而在于内心……只要你相信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是真的!”这话令张小强感动不已。
在主持人地注目下,在如下亲友的期待中,张小强举着钻戒,郑重地擎到吴清韦面前,望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说:“今天,我要为你戴上钻戒,从此,你成为我的女人……戒指是钻石的,钻石代表永恒,也象征着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
张小强发现,他在郑重而优雅地为吴清韦戴上钻戒后,她的脸上漾着笑,眼睛里却闪动着泪花。人们在主持人煽动性的发言中,热烈地为一对新人鼓掌。整座大厅里的激动与感动瞬间爆棚。
主持人不吝其技,使整个婚礼笑闹欢悦,在一阵接一阵的欢闹后,婚礼终于结束,主持人退归台下。酒店主管一声令下,各样菜品流水般上到桌子上来。刹那间杯盘叮当,碗筷脆响,男欢女笑,嗡声四起。
菜品的标准颇高,尽管桌子够大,依然盘叠盘、碟堆碟,直摞了三层。亲友们多半第一次在酒店吃婚宴,便边赞叹边举着筷子进攻,将一盘盘端上来的菜吃个精光。有人听到服务议论说这来的哪是祝贺婚礼的,简直来了一群恶狼,但大家忙着吃菜,吃晚了就被别人夹走了,所以没顾得上反驳。直到吃得汤足饭饱才讨论起服务员的尖刻来。
不过张小强很满意,因为菜吃得越干净,证明菜的质量越好,自己的选择越正确,这婚宴办得越成功。午后一两点,婚宴结束,帮忙人员收拾了残剩的菜品和酒水回家。回家之后,张小强倒头便睡,直睡到晚上掌灯时刻。
当晚,几个哥们来闹洞房,几个小时后,众人散去,张小强和吴清韦疲惫无比。张小强对从远方来参加婚礼的岳父(因为路远岳母没来)和小舅子说:“今晚你们睡婚床吧。”岳父不肯,张小强和吴清韦不忍。
张小强诌道:“俗话说,‘丈母爷先睡新婚床,姑爷家子孙满堂’,今晚的婚床必须由你们先睡。”
岳母从年轻时会风水,能看日子,自然信张小强诌出来的这句“风俗”,于是终于应允下来,与吴清韦的兄弟一块睡婚床。当晚,张小强和吴清韦睡在侧屋里,铺盖着大红带花的锦被锦褥,尽管在正月天气未生火炉没有暖气的冷屋子里,依然觉得温暖如深春。
躺在柔软厚重的锦被锦褥里,张小强怀里抱着吴清韦,他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一如烫软了的面条般舒服熨贴,好像在人生中背负着重担行走,直到今晚才突然到达目的地,轻松卸下重担。张小强望着吴清韦道:“一块儿携手走了那么多年,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觉得你真正属于了我,成了我的新娘。”
吴清韦向张小强怀里偎了偎,仿佛初生的猫咪偎在更深的软草里,找到了更温暖的所在,然后眯上眼睛说:“是啊,虽然早就婚姻登记合法了,但好像一直在路上,一直漫无目的地跋涉……直到今天,我才感到我终于成了女人,你终于成为了我的男人……”
“是啊,今晚之前的时光,全部是不确定的时光,好像我们无论怎么跋涉,都到达不了目的地……其中的痛苦等待和漫长的攒钱煎熬真是不想再提起……现在好了,我终于成了你的男人,你终于成了我的女人!”张小强道。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吴清韦喃喃道,“想想我的心都要化了……”
听到这些话,张小强莫名的感到激动,感到感动,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勺蜂蜜,在五十度的温水里随着情感的搅拌一点点融化,水跟蜜裹在一起,蜜跟水无法分离。最后被调和成醇香、甜暖的蜜汁。
张小强说:“此刻的我,有种飞蛾扑火、从容赴死的冲动……”说着,他紧紧抱住了吴清韦,喃喃道,“我要把你化了,融到我的身体里去,这样……我们就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灯光下,墙上的喜字更加明艳,喜庆的气氛在屋子里缭绕漫延,似乎永无止息。
第二天大雨,张小强和吴清韦起得特别早,凌晨刚过四点,他要送岳父和小舅子去车站。张小强轻敲卧室的门,将岳父叫醒。岳父很是吃惊,抱歉道:“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还不如年轻人起得早。”
在人们的印象中,“**一刻值千金”,做为新人,谁能舍得那片刻的欢娱和温暖而早起呢?而晚起只会得到原谅,而不会受到批评。但张小强想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被岳父和小舅子所信赖的人,好让他们放心:“把女儿和姐姐交到我手里,你们放心吧,我会靠谱,我会对她好的。”
因此,在岳父晚起的感慨声中,张小强听出了他对自己的肯定。那么,这个人生中并不多的早起,就获得了应有的价值。
第13章 有人说没吃饱
用了张天津的汽车,张小强和吴清韦陪着,冒着瓢泼的大雨送岳父和小舅子去向二十里外的车站,车站外,吴清韦流着泪与亲爱的父亲和兄弟挥别。回来后,天已止雨。
天气纵然阴沉,但昨日的喜庆仍在漫延,有几个好事者邻居一早便来张小强家问好,张祖华和李芹儿上前迎接,并捧出喜糖瓜子。张小强和吴清韦打声招呼,再度返回东北屋去睡。他们实在是太疲惫了。
上午十点钟,张小强和吴清韦终于起床,来到父母的屋子。姐姐张玲儿和姐夫张守营、两位邻人正坐在父母的屋子里,喝着茶水抽着香烟海聊着。
邻人对张祖华和李芹儿说:“行啊,你们这婚礼办得真不错……六辆豪华汽车、外租公交车、酒店吃席、主持人主持,安排得妥妥当当,又顺利又场面!”
张小强望向父母,父亲张祖华笑而不语,内心一定美滋滋的。李芹儿不谦虚地笑道:“嗯,办得可以呀……人们都反应不错……虽然办得这么好,但都是孩子们……小强和清韦两人一块儿商量着办的,我们光擎着,打打下手啥的……没出一分钱,没出一分力。”
“所以说你们老两口有福啊!”邻人大叹着,望向张小强和吴清韦,“不愧是大学生啊……现在好了,你们家里有两位大学生了,五婶儿五叔儿,等着抱孙子吧,你们的好日子到来了……”
张小强心里美滋滋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人生的万里长征才只迈出去一小步哇!”
“大学生就是会说话。”邻人道,“小强兄弟说得好,万里长征才一小步,以后有的是发展空间啊。”吴清韦在一旁微笑不语。
接着,屋子里的人们开始追忆婚礼上的美好细节,畅谈开心的事,谈到酒店、谈到家具,最终谈到结婚彩礼上来。邻人感叹说有几个准新郎因交不起高额的彩礼而被迫将婚礼延迟或干脆双方分手的事,语气里蕴着遗憾。
听到这里,小强娘李芹儿将脸向左上方的虚空一扬,鼻子里喷出一道气体:“哼,要我说,那些女方就是太过分……结婚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是男方逼得没办法只好四处借账,结婚后还是得两人去还?……我们就不一样,临结婚前,人家他丈母爷丈母娘一分没要,我们不照样结了婚?”
邻人说:“是啊,是啊……要不说你们老两口有福呢,另外,还是咱小强兄弟有魅力,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张小强望望母亲,看到母亲得意的神色,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心仿佛被搅浑的一汪池水,有种恶心的感觉。再看看邻人,想看到他平静的脸面下是否也藏着一些不适的感觉,不知道他的话是真心还是违心。
张小强再看看吴清韦,看到吴清韦既未表现出开心,也未表现出不悦,低头平静地沉默着。
张小强实在想不透,他母亲那么得意的理由。“这有什么得意的?”张小强暗道,“人家吴清韦父母之所以没要彩礼,是人家大度,是人家宽容,是人家尊严……人家不是卖女,而是在嫁女……所以,做为得利者,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况且,当着人家吴清韦说这话,再含蓄的语气里会不会也涌动着贵己而贱人的意思?”
人家自尊并尊重你愿意跟着你过而舍弃利益,和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跟着你过不要利益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从伴着嗤之以鼻并得意洋洋的语气中听来,很容易会让人误解为这是一回事。
前者是人性的升华,而后者则是盲目的堕落。
因此,事后张小强单独找到母亲李芹儿小声道:“以后不要当着吴清韦的面说什么人家不要一分钱彩礼的事儿……最好,此事提都不要再提起!”
“为什么?”李芹儿不解道,“难道这不是实情么?”
“是实情,”张小强道,“但不能说,说了之后只有坏外,没有好处……一方面,人们会鄙夷、笑话和嫉恨你的得意忘形,一方面,会严重挫伤吴清韦的自尊心!”
“我啥时候挫伤她的自尊心了!”李芹儿抬头不悦道。
“你当然不会有意挫伤她!”张小强强调道,“当你当着她的面说这话的时候,无形中已经深深地挫伤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你是在得意和炫耀,但落在她的耳中,就是在鄙视她的倒贴和贫贱!你懂么?”
李芹儿闭了嘴巴,若有所思。
但之后李芹儿仍在炫耀彩礼这件事,至少没有当着吴清韦的面炫耀。张小强知道她一定不会不提这件事,但至少原谅了她不当着吴清韦的面提这件事。
屋子里短暂地沉默,邻人深吸一口烟道:“你们是张家村第一家在酒店办婚宴的人,菜的规格很高,数量很多,我算是开了眼了。”这位邻人是张小强婚礼上的帮忙人之一,有幸在酒店上享受酒水菜品。
“怎么样?”李芹儿笑了,开心地问,“菜好吃么?你有没有酒足饭饱?”
“当然吃了个酒足饭饱!”邻人摸着肚子夸张道,“那么多好菜,那么多好酒,我小强兄弟的婚宴,我能不多吃多喝么!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可是吃了个沟满濠平、酒足饭饱,撑得我嗝嗝的!”
大家笑。
笑声中,姐姐张玲儿道:“我也听说了,婚宴后大家都觉得吃得很饱,但是有一人却觉得没吃饱。”
“谁?”李芹儿问,“是谁说没吃饱?”
张小强也关切地望着姐姐张玲儿。有人没吃饱,对他来说是件大事,分明在埋怨对婚宴不满意。
“我六婶儿,”张玲儿道,“走出酒店门口,人群还没散,大家都对饭菜啧啧称赞,唯独我六婶儿对着众人说,‘唉,今天没吃饱啊!’……”没等张玲儿说完,“六婶儿”这三个字呛了李芹儿的肺管。
“妈逼!”李芹儿怒道,“我就知道是这个老叼操的捣的鬼!整座酒店,十几张大饭桌,一百来口人,大家都说饱了,就她自己一个人没吃饱!好像我们有谁碍着她吃喝了,这个老叼操的……”
“娘,打住打住……”张小强脸色阴沉道,“你干嘛?犯得上么!你看你说话突突的,就像烧红了枪管子……多大年龄了,还沾火就着!”
“我是生气你那位没事儿挑事儿的好六婶儿!”李芹儿稍微平静了些,依然不忿道,“大家都吃饱了,为何就她没吃饱?她不是挑事儿是干什么?……哦,就算是没吃饱,你也得替你的侄儿圆一下,别到处张扬,哪像她,搞得像我们的婚宴办得很不行似的!”
第14章 凑合着过
“那也没必要骂人,”张小强道,“当着家人还好,当着别人开口就骂……幸亏咱的邻人大哥知根知底,要不还以为你得疯病了呢!”
“你才疯病了呢!”李芹儿道,“你邻人大哥又不是外人,他又不会出外传扬,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六婶儿的为人!”
“我知道,我知道,”邻人道,“我当然不会传扬这些事情……不过,六婶儿的确做得不大好。”听到外人说六婶儿做得不大好,李芹儿笑得很开心。
“我就说吧,”李芹儿道,“我即使不传扬,别人早就知道……你六婶儿那个人,简直就是这个大家庭里的搅屎棍,破坏一大家子团结的祸害精!”
“过了。”张小强道。可无论怎么阻止,李芹儿依旧我行我素,大放厥词,张小强实在听不了了,挽起吴清韦的手离开屋子,去了自己的屋,打开电脑听歌,才掩盖住从那屋子里传出的时而咒骂、时而欢笑的声音。
终于,屋门和大铁门响动起来,张小强意识到邻人大哥抽够烟、喝够茶后离开了,张小强这才走进父母的屋子。姐姐张玲儿和姐夫张守营依然没走,抬头疑惑地望着张小强。李芹儿转头望来。
“娘,”张小强郑重低沉说,“以后不要对着外人谈论自己咱们这一大家子的任何成员……亲人即使再不对,但家丑不可外扬,你们要是实在看她不顺眼,大可以从内部挤兑她,何必对着外人瞎嚷嚷,恨不能宣扬全世界的样子。”
“对着外人说一说又能怎么样,”李芹儿道,“难道大家都不知道么!”
“不管外人从哪种渠道知道这些丑事儿,那是外人的事儿,我们没法控制,”张小强道,“但绝对不能通过我们自家之口向外宣扬……你一旦宣扬了,这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李芹儿反驳道。
“从小的方面说,”张小强道,“连一大家口的亲人都不去维护,外人就会认为你是个喜欢搬弄是非、不能容人的蠢蛋和小人,人家就会笑话你;从大的方面说,人们会从你对外宣扬的这些丑事儿中,轻松地分析出咱们这一大家口向来不和的信息,将来人们会认为咱们跟单家独口一样儿,都是那么容易欺负!……人们就会看轻我们了。”
“哼,什么看轻看重的,”李芹儿喃喃道,“我瞅你爸爸整天那个软蛋熊样儿,你以为你天天对外宣称咱这一大家口是铁板一块、有多么团结,人家就会看重你了?”
“妈逼!”张祖华道,“说着说着怎么扯上我了!”李芹儿和张小强没理他。张玲儿和张守营笑。
“别抬杠!”张小强提高声音道,“我知道软柿子容易捏,但我们要是团结了,将一筐软柿子放在你面前,要全部捏烂它,也得多费点功夫!”大家笑。张小强继续说,“大家别笑,事实就是这样,《诗经》里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就是这个意思,自家兄弟在家怎么打都行,但有外人欺负了,还得挽起手来一块儿跟人干!否则,还要亲人干什么!”
李芹儿鼻子一哼道:“说得好听,有几个真正能做到的?就像你六婶儿似的,恨不能全家都死光了,留下财产全归她,她才满意!难道她会与你什么细墙起舞?再说了,我一贯瞧她不顺眼,我从心底里烦她,根本跟她绑不到一块儿!”
“看吧,”张小强道,“大家都这么想,这一家子永远都不会团结!……对此我想了很久,得到一个结论:倘若要想团结,必须有人要无偿付出,无私奉献一下……在对抗中,哪怕两方弓满相对,杀伤一触即发,但若有一方先松了弓弦,整体气氛就会缓和……家事也是这样,必须得有人先将就一下……娘,说到底你是兄嫂,她是弟妹,为什么你就不能将就将就她?”
“凭什么?”李芹儿道,“整个大家子全没有一个说她好的……就是因为她,搅得整个大家子乌烟瘴气,她是个罪魁祸道,我不打她就好了……再说,她又不是我亲闺女,凭什么我要将就她?”
听到这话,张小强感到悲哀,更觉得促使整个大家庭团结的责任更重了一层,他黯然道:“看来,咱们这个大家口很难和谐了……你们怎么不学学人家洪洋娘那个大家庭,一大家子始终和和气气的……”
“和?”李芹儿道,“和个屁!要是有根搅屎棍儿天天在里面拌和,这大家庭就永远不能和!除非你那个六婶儿有天突然醒悟,意识到自己不对,要不永远不能和……和?你以为你洪洋嫂子那个大家庭就和了,那只是表面看来是那样,内部里有你不知道的不和!”
“至少我洪洋娘嫂子没像你一样,”张小强道,“天天对着外人穷白活……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区别:一个受到别人尊重,一个受到别人笑话。”
“放心吧,”李芹儿瞅瞅张祖华道,“咱家永远都会有人笑话……也别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家背后没人说’!凑合过吧。”
张小强无语。
退到自个儿屋后,张小强和吴清韦开始清点到手的喜钱。望着嫂子常明芬那串两千的数字,张小强感到一片茫然。他对吴清韦说:“你说我们是不是过分了?实际上我们是亲兄弟,但表面上是堂兄弟,不管怎么说,都是两家人过的日子……当时怎么会鬼迷心窍,不要她们的被面而暗示要钱呢?这下好了,找看家的要用最亲的人,可落在咱嫂子那个明俐人身上,以为要钱而没给反成了一种惩罚!”
吴清韦也觉得别扭,但她无能为力。在人情上本有很多误会,反而因为越亲而越难解决。张小强道:“直到咱嫂子将钱塞到我手,对我说‘给你钱,我可不在家看家,我要去酒店’时,我才明白这件事情……你说我办事的水准,是不是太差了。”
“唉,”吴清韦叹道,“我们俩办事的水准,都是极差的……我也没想到……算了吧,难过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毕竟是亲兄弟,有点误会不算什么。”
第15章 还钱
张小强沉默。过了一会儿,张小强抬起头来:“我的心过不了这个坎了……老是在这件事儿上悬着。”
“那就还钱,”吴清韦轻声道,“穷富不着两千,却有可能因一分钱坏了亲情……你心上实在过不去,你就将钱还给嫂子,跟她说明白,把这事彻底了了。”
“可这个误会……我开不了口。”
“开不了口就不要说,把钱还给她她就明白了……咱嫂子向来是个明白人。”吴清韦道。
“好的。”
晚上,张小强怀里揣了钱,与吴清韦手挽手去嫂子常明芬家作客。不过晚上七点,她家已关紧了大门,张小强轻轻拍门,院子里的狗狂吠起来。“汪汪汪汪汪……”“是谁呀?”有人在院子里大声问道。
“我!小强啊。”张小强大声道。狗声和人声缠成一片,让人烦躁。
“哦,是小强啊,”哥哥张大强道,“这破狗,还叫!听不出是谁么!滚开!……这就来开门。”咣当一声门开了,张大强招手让他们进去,“清韦也来了,快进来。”两人进到屋子里,嫂子常明芬起身让座。张小强和吴清韦问二娘二爷好。
坐定后,短暂沉默,嫂子常明芬提起结婚典礼的事,称赞婚礼办得好,大家都很满意,说着说着,便提到六婶儿在婚宴上未吃饱的事。常明芬道:“哼,婚宴的确不错,外人都说好,可咱六婶儿那个人,竟说没吃饱……这不是自家人霍霍自家人么,哪有像她那样儿的!”
张小强心神微乱,看来,在这个大家庭中,六婶儿狄金花已成公敌,大家一致联起手来,共同将矛头对准她了。她已惹了公愤,却尚不自知。其实,张小强能够想像到婚宴的情形,当时自家人老少婆媳同桌,没有外人,又恰逢第一次在酒店吃婚宴,大家自然被这诱惑冲昏了头脑,毫不顾忌自身形象,菜品当然是上一盘吃一盘,不夸张地说,是各人抢着吃光,那么手脚慢的自然吃得少一些。
可爱的六婶儿一定是瞅着大家“疯抢”的形象,却想为老自尊、假装矜持,所以稍慢了些,吃得少一些而已。菜品那么多,上下足足摞了三层,怎么会吃不饱呢。显然,六婶儿之所以说没吃饱,是在强调和凸显自身的自尊,而在批评和埋怨他人为吃菜而不顾形象。
但落在家人耳中,便被人误解了,或故意被人曲解了。就变成了“埋怨婚宴没办好,自家人霍霍自家人”的公敌。
母亲李芹儿之所以怨愤弟妹狄金花,是出于厌恶她。而嫂子常明芬之所以挤兑六婶儿狄金花,是因为要表明立场。显然,嫂子想通过这点向张小强证明:她是他这边儿的。
对此,张小强心知肚明。
鸟为食而折翅,人为利而失态,世事就是如此。每个人都在为利而辛苦经营。既然明了了这些道理,张小强自然原谅了六婶儿狄金花的愚蠢和嫂子常明芬的精明。当然,张小强远远达不到万事洞明的境界,但他曾立在树下看蚁,看蚂蚁们举着一粒粒干粮末儿负重前行,看蚁们共同争夺一粒干粮末儿而互相撕咬。
张小强有为大家庭的团结负责的自觉,所以想得多,看得远,懂得付出,犹如站在树下看蚁,犹如心弃外物的圣人端坐云端看世间芸芸众生,更能看清世间的争名夺利、尔虞我诈,亦然怀着慈悲和宽容。
“不管怎么说,”张小强戏谑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能看到婚宴饭菜的质量和数量,而且很多桌子都有剩,大家应该都吃饱了……当然,除了咱亲爱的六婶儿除外!”
大家笑。
张小强接着说:“所以,六婶儿吃不吃饱或许能影响到咱们自家人的心情,但影响不了大家对婚礼的看法……所以,咱今天不谈她,免得大家都来气。”
“嗯,”常明芬道,“小强你说得对,咱不谈她。”这时,张小强从衣兜里掏出一摞纸币来,轻轻放到桌子上。
“嫂子,”张小强道,“这是昨天你给的钱……咱们大家都缺钱,你给那么多钱做什么……我当时说的话可能不合适,但我绝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能明白啊……现在你把钱拿回去,你送我的亲自绣的十字绣就挺好的,我已经挂在墙上了……这钱我不能要,这……简直是在抢钱!”说完,张小强将钱向嫂子面前轻轻一推。
“这就是你不对了,小强,”嫂子常明芬刚才的笑脸消失了,她皱眉沉声道,“这就是给你的……当时只告诉你送你十字绣和被面,另外肯定是要送钱的,只是当时没说而已……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亲人,又是哥嫂,小弟结婚必须要送钱的。”
“我知道,你和哥肯定会给钱,”张小强道,“但这钱我不能收……因为我更清楚你们家有多少钱……你们家要是有十万十,你给这些钱我会嫌少,但你们也是在凑合着过日子……所以,这钱我绝不能收。”
“给你你就收下,又不是外人。”哥哥张大强在一旁道。坐在外屋饭桌前的二爷和二娘也在劝着张小强收下这钱。
“这钱你一定要收下,”嫂子郑重道,“是,咱家都穷……但不管再穷,咱也得办事,办事就得办好,那么作为亲人和兄嫂,看到小弟结婚就一定要给钱,否则传扬出去,我们还咋当这哥哥和嫂嫂呢。”
“我不说出去,外人谁知道?”张小强道,“无论何时何地,你们依旧是好哥哥好嫂嫂。”
“那不是说不说出去的事情,”常明芬道,“那是我们的心意,你要不收,就是在打我们的脸……你收下吧,你要是心上过不去,等到你侄儿长大结婚了,你这当叔的往里猛花,你看怎么样?”
看到嫂子如此坚决,又看她为二十年后才发生的事情埋下了伏笔,张小强实在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好吧,”张小强道,“这钱我收下。”说着,他把钱重新揣回兜里,一时间感觉沉甸甸的。
第16章 这张破机床,我要搬走它
三天后,为答谢亲戚们在婚礼上的帮忙,张小强和吴清韦在家摆了三桌酒,邀请他们前来欢闹一番。三爷张祖庆没来,张小强请他三次也没请动他。这种喜事他是绝不会参加的。张小强娘李芹儿道:“他不来散伙,不来才好呢……我和他没法相处,谁让他死活护着你奶奶留下的一部烂机床,只给他亲妹妹张祖玉用,而不给我用的。”
张小强道:“你小点声儿,说不定我二姑已到咱家门口了。”
“怕啥!”李芹儿道,“就是对着你二姑,我也敢跟她说道说道,凭什么祖传的一部烂机床,只给她用而不给我用呢?”
“虽然那部烂机床是祖传的,却是在我三爷屋里,”张小强道,“他自然比我们多一点儿支配那部烂机床的权利,他让谁用就让谁用,我们多少也得尊重他那点权利……况且,他是个光棍儿,整天满腹委屈不甘,没事儿你惹他干啥?难道除了那个烂机床,你就织不了布了么!”
张小强知道,母亲爱织布,看到针头线脑、机床纺车自带几分欢喜,对此有种特殊的情感,自然对祖传下来的那部烂机床觊觎有加。当然了,这个大家口里没人会织布,所以在李芹儿的潜意识里,祖传的那部烂机床就应该属于她的。
针对三哥张祖庆可以支配那部烂机床的权利,李芹儿没想那么多。在她的意识里,你一个大老爷们守着一部烂机床做什么,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它慢慢朽烂了。
因此,把祖传的一部烂机床用到实处,使其发光发热,李芹儿觉得是在做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三哥张祖庆并不这么想。他也许在想,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妻子,没有儿女,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所以,就把眼前所拥有的任何物事看成了子女。把不重要的物事变成了重要。这是仅有的,也是不容侵犯的。
而只有与我心意相通的人,才配有从我这里拿走这些珍贵物事的资格和权利。
但在这个大家庭里谁也不行,没有与我心意相通的,亲兄弟也不行,可以行的,只有两个小妹:大妹张祖秀和二妹张祖玉。大姑在城里,绝不可能拈起织布这种营生,那么就只有二妹了。二妹呀,我知道你正在学习织布,你快来把这件机床搬走吧。
然而,当三哥张祖庆正这样想的时候,五弟妹李芹儿走进了他的院子,根本无视他拥有和支配这部机床的权利,闯进屋子里直接说道:“三哥,我要用这部机床。”说着,就要上前收拾准备搬走。
还是说,潜意识里,李芹儿觉得这机床就该是属于她的。
“你干什么?”张祖庆制止道。
“搬机床啊,”李芹儿无辜道,“我织布要用,反正这个大家庭里没人会用它织布的,也只有我会织布,你更不会用它,要不也是白白烂掉,所以今天我要搬走它。”
“不行!”张祖庆说。
“为啥?!”李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留给祖玉。”张祖庆道。李芹儿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给她?”李芹儿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在她印象中,嫁出去的女人如泼出去的水,已经不属于自家人了,即使属于,也远着一层,祖传的东西怎么能留给外姓人,“她是外村人,道那么远,就这个破机床,等拉到她家还不烂碎了?”
“你别管了,我就是要给她。”
“在你眼中,难道她比我们这些在你身边的人还要亲是吧?”李芹儿按捺不住道,“咱们祖传的东西,凭什么要留给她?”
“凭什么?”张祖庆道,“东西在我屋里,就是我的……你们啥都有,我啥都没有,难道连这点儿东西你们也要抢么!”
“你不讲理,你混帐!”李芹儿脱口道。看到心爱的、几乎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落入他人之手,李芹儿的愤怒和无奈是正常的。本想唾手可得和突然飞走的熟鸭子之间的反差太大,足以冲溃一个人的理性。更何况,李芹儿跟张祖华过了几十年的日子,骂人已成习惯,成为植根于灵魂里的部分。
“你敢骂我!”张祖庆道,“我好歹是你三哥!”在他们这辈人中,道理仍然拗不过残留的传统长幼秩序。弟弟骂哥哥,儿子骂父母,是对权威和尊严的挑衅,是该遭受天谴和雷劈的。
“我……”李芹儿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她想争辩,但三哥张祖庆没给她机会。三哥大叫道:“反了反了,先是抢东西,再是骂哥哥……你们也不看看,我这里到底还有啥?就剩一张破机床了,你们还来抢,干脆把我的锅也揭去吧……”
大叫声中,三哥张祖庆上前,伸出双手粗暴地推拥着李芹儿,不容她辩解,一直狠狠地把她推出门外,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李芹儿起始感到过分,后来越想越怒。
“不就是一张破机床么!”李芹儿隔门叫道,“你非要留给他二姑张祖玉,在你心目里,她是你亲妹妹,难道我们都是后的!要是她二姑会织布也就算了,她会织布么?你就是送给她,还不是白白糟烂了……”
“她就是不会,我也要留给她!”隔墙传出张祖庆的叫声,“留给她就是烂瞎了,我也不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混帐!”李芹儿道,“究竟你有没有脑子!是她在你身边,还是我们在你身边?难道活了一辈子,你连自己多少岁都忘了么!眼看你就老了,有个头疼脑热、生病住院,你就只指望着你两个亲妹妹吧!”
“妈逼!”张祖庆骂道,“我就是死了,我也不用你们,你们狼心狗肺,都是一群狗日的……”
冲突在升级,声音在加大,终于影响了对门的张祖昌家和斜对门的张祖荣家。隔着十几步远,六弟妹狄金花从院门里探出脑袋,仔细倾听着五嫂和三哥的对骂,边听边冷笑着,既不劝阻,也不参加,似乎很享受那种倾听的感觉。
张祖昌一推院门走了出来。
第17章 老畜牲
“怎么回事?”二哥张祖昌低沉道,皱眉看着三弟院门口依然嘟嘟囔囔的五弟妹李芹儿。
“怎么回事?”李芹儿委屈道,“就为一张破机床的事儿……咱娘死后,不是留下了一张破机床么,我寻思家里没人会用那东西,所以想拿来用用,要不也是放那白白烂掉了……可是,你那三兄弟这不行,那不行,就是不让我用……说非要留给他二妹祖玉用……她难道会用么!”
没等张祖昌说话,从张祖庆院子里传出怒吼声:“都滚!那个破机床再破,我也不给你用……就是祖玉不会用,我也拉到她家去,就是烂到她家里,我也不给你用,就是不给你用,都滚……”
一声“都滚”,包括了院墙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二哥张祖昌。二哥怒从心起,自己一生视传统为命,十三岁起便在家扛把子干活,却在父母面前俯首顺耳,半句话也不敢违拗,如今年龄大了,为大家庭的长兄(大哥张祖福在外,大家自然视二哥为长兄)和长辈,从传统上而言,应该所有对他俯首顺耳了,但这个三弟今天却叫他滚,让他很不习惯,大为生气。
但三弟毕竟是三弟,无老婆无子女,他们却儿女双全,本来互不相欠,但看到三弟(三哥)孤苦无依,感到似乎欠了他很多,仿佛把他的那一份窃走从而导致他无妻无子一般心虚。想到这里,二哥张祖昌在心底叹了口气。同样,他对三弟张祖庆,心底有七分欠、两分怜、一分怕。
也是,这世上,谁不害怕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所以,人们越有钱越低调。
望了望紧闭的院门,高高的院墙,张祖昌沉声道:“三弟,少说两句吧,那张破……那张机床你收着就行,在你屋里的就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听到这些话,院墙内的声音虽然没有停止,但弱了许多,变成了嘟囔。
“你呀,”张祖昌转头面对李芹儿道,“没事儿干嘛要惹他?我知道,你会织布,大家也沾了你不少光,又是做鞋面做鞋帮的……可是,之前你从没用过那张老辈里留下的破机床,还不是织了很多布……想想办法吧,别从你三哥身上打主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我也不大敢惹他!”
“刚才你也说了,那是老辈里留下的东西,”李芹儿委屈道,“又不是他个人的,再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又不会织布……老辈里留下的东西能用起来也算有个念想,烂瞎了不就白瞎了么!”
“算了,”张祖昌疲惫地摆手道,“在他屋子里,他要是不让搬,就成他的了……他愿意留给他们二姑就留给二姑吧,只要不是白瞎了,谁使都能算是个念想……你要是把他惹急了,说不定他抄起把大斧头,唏哩咔嚓把那张破机床劈个稀巴烂,那就完全没有念想了……我可保不成,这事儿他干不出来!”
李芹儿没办法,使劲一跺脚,低声怒道:“这个老独货!难道他老了爬不动了也只指望他妹妹么!”
“滚!”院墙内又传出骂声,李芹儿的骂声虽然低,却被他听在耳中,“就是到死,我也不用你……我谁都不用……在爬不动之前,能死的方法很多,哪个死不了人……喝农药、跳井、上吊……”
张祖昌摆摆手,转身回去。李芹儿指着院墙上方的天空,无言在心里骂道:“老畜牲!”然后转身离去。张祖庆的骂声仍在院子上方回荡。
他六婶儿狄金花倚在门旮旯里,掩藏不住的肥肉在墙外晃荡着,听到五嫂跟三哥的隔空对骂,无疑撕破了脸皮,她微笑着,似乎感到很满意。当二哥和五嫂离开后,她仍然听了听回荡在三哥院墙上空的骂声,心里骂了句“老畜牲”,然后转身回家去。
“我看,咱三哥是王二小放牛,净不住好草上赶啊!”回家后,狄金花将听到的故事向张祖荣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
“你啥意思?”张祖荣不解地问,“这事儿又不是他先挑起的,而是五嫂挑起的。”
“我不是说他挑事儿,”狄金花道,“我是说他没有前后眼啊……你不想想看,大家说着道着就老了,老了后,人的身体就容易生毛病,人总不可能一辈子没病没灾吧?就像咱三哥,他这个时候,还不赶快围和几个人,到时候头疼脑热躺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也好有个人照应啊……这下好了,他不仅不围和人,而且还得罪人……现在咱们这个家,除了二嫂跟他不温不火之外,别人还有跟他好的么?之前因为咱家狗跑到他家被他一棍子打出来,我跟他翻了脸,现在五嫂因为一张破机床又跟他翻脸了!”
张祖荣不再言语。对于狄金花做的事、说的话,既然不十分关键,他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这样更好!”狄金花突然开口道。
“什么?啥更好?”张祖荣问。
“我是说,咱三哥这样更好,”狄金花笑道,脸上闪耀着为老尊贵、万事洞明的神色,“这样,我们就更有理由不搭理他了,当他老了、有病了,我们也不必非上前凑合了。”
张祖荣瞪了狄金花一眼。也许他觉得她这话过分。但他低头想了想,或许她说的话不无道理。于是依旧低头不语。
“其实,”狄金花又开口道,“他也根本不需要咱管,上头还有二哥、五哥呢!另外,刚才我听见咱三哥说了,他说他有骨气,永远不需用我们这些人,到哪天老得爬不动之前,就选择喝药、跳井或上吊,咋都能死了!”
“哼,”张祖荣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喝药、跳井、上吊那么容易么?人老了都怕死,况且,喝药那玩意儿多难受啊!恐怕真到那一步,谁也做不出那事了。”
“不管他死不死,”狄金花道,“反正我是不管他!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听到这话,张祖荣低了头不再言语。
“你们两个,”狄金花转身面对向张娥和张海道,“没事儿别去你们三爷家,那个老家伙性格本来就古怪,现在越来越疯了……你们别去呵,别到时候,像当时他打咱家那条狗一样将你们打出来……真要是那样儿,我找谁说理去啊!”
“嗯。”张娥和张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