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几事不密
看到这里,张小强惊出一身冷汗。“谁会散布这些谣言,或揭露这些黑幕?他们疯了么!”张小强又望了望四周,看到村子里在昏蒙蒙的光线笼罩下,那些静止的树和那些闲僻的角落阴影重重,仿佛到处有人影,处处有眼睛。
在张小强的心目中,他不相信可亲的表姐夫会做这种事,即使做了,那也无关紧要。多年来,尽管父亲张祖华百般拒绝张九泰的帮助,但张九泰自始至终未忘却张祖华,不管出于亲情、友情还是报恩?“倘若换作是我,早就放弃张祖华了,这个油盐不进的榆林疙瘩!”张小强怀着对他父亲的怨意暗想。
不知从何时起,张九泰已成为张小强的人生中一位重要的人,重要到自己愿意为他抵挡来自或明或暗的伤害。
一念至此,张小强躲在线杆的背面,身后是银光浅映的池塘,露出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村庄。村庄很阴暗,未有早起的淘草人、挑水者或捡粪工在阴影里晃动。一声声鸡鸣仿佛要撕破这层阴影。“看来暗处没有藏着人影。”几分钟后,张小强得到了这个结论,然后迅速出手,揭下了那张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告村民书”。
那张纸并未干透结实,纸背面尚粘染着一层湿软厚重的胶水。张小强暗自庆幸,这张纸是昨晚或凌晨刚刚贴就的,除自己之外,尚未被外人发现。张小强放下钓竿,将那张纸揉烂、撕碎,然后转身到池塘边洗净双手,那些碎纸片连同胶水和污泥一并沉入了水底,一切痕迹都已不见。
站起身来,回身望着黑魆魆的村庄,张小强感觉握着钓竿的手在微微发抖,失去了享受悠闲垂钓的一切乐趣。“这东西不定不止一张!”张小强暗道。于是他顺着线杆向东,以极快的速度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收缴了十几份相同内容的“告村民书”,将之统统消毁。
天蒙蒙亮了,鸡鸣声变得慵懒而悠远,村子里开始晃动起人影。东方开始发白,海底缓慢吐升的朝阳涂抹起天边的血色,张小强的心渐渐阴暗起来。“既然村庄的外围有这么多,那村庄里面还不知有多少呢!总会被人发现。”张小强的心沉重起来,“我这么干,我就是张贴‘告村民书’之人的敌人……谁知道那些早起晃动着的人影是不是对方的人……我做不了那么多,我毕竟一个人……那些人是豺狼,而我只是只小小的蚂蚁!”
想到这些,张小强的心揪了一阵,刻意避开那几个晃动的人影,在墙角间躲避、穿梭,飞跑回家中,躺到大炕上大声喘息息来。
“你怎么了?”一旁未起的吴清韦问,她转头望了望窗外,“不是钓鱼去了么?还要给我做鱼汤?咋这么早回来了,难道你已经满载而归?天还没亮透呢!”张小强一语未发,只顾喘气,失神地望着屋顶。
“对表姐夫张九泰的伤害能减少一点算一点,”张小强想道,“我尽力了,我算是做了件好事,多少补报了一点点恩情。”
见张小强不回答,尚未睡醒的吴清韦不再追问,轻轻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仿佛对张小强许诺的鱼汤并未报有丝毫希望。“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张小强就是喜欢她这种对人生的态度。不执着,能宽宥,让张小强那颗穷困的心轻松好多。
“半路遇上鬼了,”张小强望望吴清韦,不忍让她失望和担心,“我打不过它,被它追了一早晨,好不容易回来了。”
“看得出来,”吴清韦望望胸脯仍在起伏的张小强说,“是男鬼还是女鬼啊?”
“这有什么区别?”张小强反问道。
“男鬼抓来家扛活儿,女鬼抓来家作妾!”吴清韦干脆利落道。
“喂一个猪就够了,”张小强说,“本来咱家的糠也不多。”说着,望着吴清韦白皙的面孔,张小强凑上前去,掀开了吴清韦的被窝,在她抵抗的调笑中紧紧抱住了她。
对于明显恶意的“告村民书”,张小强守口如瓶,吴清韦没深问,他也不打算告诉她。陈六子在《大染房》里说过:“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秘密一旦为第二个所享,势必会被传播出去,到那时不仅引火烧身,而且会与表姐夫张九泰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所以,他暗中帮忙消毁十几张“告村民书”的事实,也不能告诉张九泰。告诉他之后,或许他会认为在十五年的书记生涯里,在张小强面前所塑造的正气威严形象会一朝尽毁。因此,张小强会假装不知道“告村民书”的事,张九泰也会假装张小强真不知道“告村民书”的事,这样一来,日后好相见。
做好事而不留姓名,才是做好事的境界。张小强一向如此认为。
可是,张小强保守秘密,并不代表所有人会保守秘密,所以当太阳升起,人们醒来,下地或串门时,不知不觉“告全体村民书”的内容已在村子里传播开来。世上有些妇人就像一只只大喇叭,仿佛不传播消息,不对声音推波助澜就失去了做人的效应和意义。
典型的一只既勤又响的大喇叭,当然非张小强的东邻,张洪海的娘莫属。所以当张小强补了一觉,感受着朝阳初照斜窗的温暖与吴清韦亲个嘴儿打算起床时,窗外突然响起一串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高亢与急切的声音,这声音让张小强吃了一惊,脑子里仿佛断了一根弦,差点咬破了吴清韦的上唇。
“妈的,”张小强无奈笑道,语气里夹杂着怨怒,“高音大喇叭又来了……她这么好的嗓子,中央一台新闻联播咋没选上她!”当他面对吴清韦抱怨时,从窗外那个高音歌唱家嘴巴里迸出的音符震撼了他的耳朵。
“他五婶儿啊,张家村的天要塌下来了,你还不知道哇!咱村大队书记张九泰那个狗日的……”
第70章 这纸儿我烧了
她这话把张小强娘李芹儿唬了一跳,她向四外望了望,接着意识到并未在街上,“咋了,谁死了么?”李芹儿问。她对张洪海娘的鲁莽和冒失感到厌烦,对她的嗓音相当抵触,不希望听到她称张九泰为“狗日的”。
“妈的,”张小强厌烦、无奈与微怒地一把抓起了某处柔软的所在,用力捏着,“这下好了,周围至少有八家邻居听到我们院子里传出‘张九泰这个狗日的’的言辞了……”
“疼疼疼……”吴清韦扭曲着脸叫着。然后张小强的手上挨了结实的一掌,他慌忙放开手,连声抱歉着,“对不起……这……你知道我……一听到这声大喇叭,我就想毁灭这世上的一切。”
“那你去捏她的,”吴清韦揉着自己的胸口道,“别捏我的……这两天快来好事儿了,胀胀的里面仿佛挤满了钢针和玻璃渣。”
“我不怕扎手。”张小强坏笑道。望着吴清韦意欲转脸不屑理他的神情,他迅速补充道,“什么?捏她那两团老榆树疙瘩?我还是剁手吧!”张小强嘟囔着,不情愿地起身,边感叹着“做女人可真不容易呀”,边趿着鞋走出西北屋外。转头望去,洪海娘正大喇喇立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粉色的纸笺。看到那张纸,张小强的心沉了一下。洪海娘抬头望见了他。
“嫂啊。”尽管张小强相当不愿理她,还是礼貌地招呼了一下,然后踅向茅房。他憋了一大泡屎尿,想迅速卸货。“要是任何事、任何人都能像‘卸货’一样被轻松卸掉该有多好哇!”张小强边走边想着,但比大喇叭还要大的声音打断了他。
“谁也没死,”洪海娘不悦道,看来对李芹儿的反应不满意,“就是中央有人死了,也不关咱一针一线……你看看这个!”张小强没回头,但他知道她将手中的那张“告全体村民书”递给了他娘李芹儿。张小强摇摇头,蹲在茅房里静静地“卸货”,支起半边耳朵,警惕地听着茅房外。
仿佛时间骤然停顿,整个世界短暂地静止着。张小强知道,他母亲正在读那“告全体村民书”,在这静止的时刻里,正在默默蕴酿着爆发。
“这是陷害!”果然未出张小强所料,李芹儿突然大声叫出这句话,“这是谁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敢发这种传单!”说着,她死死盯着洪海娘,仿佛从她身上榨出真相。
“可不是我!”洪海娘摆手无辜道,“这是我今早晨去西湾水库边抱柴火时,在胡同口的电线杆上发现的。”
“知道不是你,”李芹儿直言不讳道,“别说组词造句了,就说上面印的这些字儿,你能认全么?”
“我还认全?”洪海娘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上面有五成字儿它认得我,我不认识它!……五婶儿啊,你说这是真事儿么?”说到这里,她似乎刻意降低了音量,但声音仿佛有后劲,在院子里弯转盘旋,震荡着空气,绵绵不绝。
“真事儿个屁啊!”李芹儿道,又疑神疑鬼地望望四周,“另外你小声点儿,都快被你震聋了!……你想想看,倘若你是张九泰,或者是跟张九泰相好的那俩娘们,你会传遍消息让大家都知道么?”
“不会!”洪海娘半信半疑地眯着眼道,回味着李芹儿话里的意思。
“就是啊,”李芹儿道,“既然张九泰和那俩相好都不会向外传消息,那别人是咋知道的?”
“是啊,”洪海娘喃喃道,“是这么个理儿……可是,这张纸上说的那俩妇女的确盖了新房也弄了两间铁皮屋理发、卖东西啊!”
“铁皮屋是真,”李芹儿道,“但张九泰跟她们人三鬼四你见着了?”
“没见着。”洪海娘傻傻地望着李芹儿的眼睛支应着。
“还有……”李芹儿道,“什么贪污浪费……你我都是普通群众老百姓,你以前知道油田占地还用赔钱的?”
“是啊,不知道哇……”
“所以,不要轻信这些东西,这是陷害!”李芹儿伸出手指,弹击着那张纸张下结论。这时,蹲在茅房内的张小强听到咕咚一下,“卸”完了自己最大的一件“货”,突然佩服起自己的母亲来,心底感到十分得畅快。
“那……可是……这纸上说的这些,”洪海娘满脸疑惑道,而满脸挤出的纹路声明着这种疑惑,“有头有脸,有鼻子有眼儿,谁会编这东西就跟真的似的!?”
接下来一阵难堪的沉默。
“你呀,说你是个大喇叭吧你也许不愿意,”李芹儿终于开口道,“你只会鸡毛蒜皮四处传播,你不想想嘛……有能力知道这些事儿的,肯定不是咱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百姓……肯定是有人想让张九泰下台了!他们千方百计想把张九泰弄下去,然后自己爬上来。”
看着洪海娘欲言又止的眼神,李芹儿继续道:“所以他们即使捉着没影儿的事儿,也要尽量把它弄得像真的!”
此时,茅房里的张小强站起身,提上裤,一身轻松地走出了茅房。他一边走一边暗笑着,瞧着洪海娘的窘态,瞧着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的美妙样子,蓦然觉得这个早晨格外得清静、格外得美好。他抬头看到他母亲将手中的那张纸揉成了团儿。
洪海娘猛然伸手,想要去夺。但李芹儿已转过身去:“这纸儿我烧了……留着对你没好处……你也不要再向外传播……这事儿要知道是从你这里传播的,到时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现在赶快回家去,等大消息张扬起来之前不能让他们发现你来过我家!”
“为什么?”洪海娘不解道。
“我不想让咱们合谋的消息传到外面去,”李芹儿正色道,“这样的话,咱们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咱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哦!”洪海娘应道,然后转身急匆匆离去,她的两条腿儿飞快,眨眼间消失在院门之外。
李芹儿松了一口气,然后嘱咐张小强道:“去,把大门关上……去叫清韦起来吃干粮喝汤!”
第71章 无声处酝惊雷
没等吃完饭,洪洋娘、陈四奶奶、张北京娘便聚到了张小强家,似乎大家今天都没事。吴清韦起身打招呼,在一阵嘈乱中飞快吃完饭去了西北屋。张小强望了一眼大家,感觉被她们盯着吃咸菜喝粥并不自在,因此狠咬了几口干粮草草结束了吃饭。
唏哩哗啦响了一阵,张小强娘将筷子、饭碗拈进锅底,唰一声响,转身倒了一舀子水泡上,之后抹净桌面并分发香烟、泡上茶叶。
“他五嫂哇,昨天晚上出了个大事儿,你知道么?”陈四奶奶坐在座位上,挺直了上半身,绷紧了一张脸问。转身去大炕边的张小强听到后吃了一惊,心想张九泰姐夫的事看来是捂不住了。
“什么大事儿?”张小强娘装作不知,插科打诨道,“难道说你又抱上大孙子了?”众人笑。
“抱上大孙子就好了,”陈四奶奶道,“可惜俺儿媳妇的肚子还没动静呢……唉,不提这个……你知道么?张九泰被人揭发了!”
“谁?”张小强娘佯装惊讶问,“张九泰,那不是咱村书记么?他咋了?”
“咋了?你看看这个!”说着,陈四奶奶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纸张来。张小强转头望去,发现洪洋娘和张北京娘连声附和着,也各自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粉纸来,递到张小强娘面前。
想把张九泰搞臭的那人到底贴了多少张“告村民书”出来。张小强吃惊地想。
“这是啥?”李芹儿嘟囔着接过一张纸,抻开看上面的内容,一边小声念着,“告全体村民书……张九泰,男,**党员,现年49岁,任张家村书记……”念到最后,李芹儿的脸色凝重起来,“这是陷害吧?”她抬头望向陈四奶奶三人。
“这谁知道,”陈四奶奶说,“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咱们又没法接触,谁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些啥!”
“别的咱们不知道,”张北京娘道,“这纸上提到的xxx和xxx这两个娘们儿还不知道么?光看她两人平时的骚情样儿,就知道她俩干不了好事儿!”
“难道说这是真的?”张小强娘拈着纸张问,那虚无飘渺的眼神倒像在问自己。
“我看假不了,”洪洋娘道,“‘是公就有私,是私就有弊’,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有清清白白的当官的!”
张小强娘低下头去,脸色很难看。俗话说“手大捂不过天”,看来攻击张九泰的这把火救不下了,从陈四奶奶、洪洋娘、张北京娘人手一张的持有量来看,这把火应该早已在村子里烧起来了,已呈燎原之势。这不是她一个人所能制止或掩盖的。在她的内心,从感情的角度或从亲情的角度看,她都不希望张九泰受到攻击。
在她心中,张九泰这书记干得不差,那个隔三差五给自己送钱送东西的外甥女更是不错,他们受到伤害跟自己受到伤害无异。
“算了,不谈了,”张小强娘抬头笑道,“谈这个干嘛!几个老娘们儿闲着没事儿藏在家里讨论人家干部的事,是不是有点吃饱了撑的?”
“这有啥吃饱了撑的,”张北京娘道,“咱又不往外说,权当闷得慌讲笑话。”
“在背后议论人总归是不好的。”张小强娘道。
“‘谁在背后不说人,谁的背后不被人说’,”陈四奶奶道,“谈干部咱不懂,谈谈那两个没事儿就骚情的娘们儿还不行么!……其实这人啊,就跟狗子差不多,你平常没见一只母狗子在中间,四五只公狗子在周边,围着那只母狗子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闻个遍?……那两个骚情娘们儿就这样,浑身上下不发出狗骚气,那些公狗子能无缘无故上来闻她们么!”
大家可能觉得陈四奶奶的比喻很恰当,话音刚落就大笑起来,笑声冲破了之前的肃穆沉郁。张小强冷笑了一下,心说这娘们老了之后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我说你这个老?子,”张小强娘笑道,“你这个比喻还真是新鲜……怪不得人家叫你‘老猴子’!”大家继续笑。
笑声未落,张洪海娘大步跨进门来。大家抬眼看时,洪海娘笑声震耳:“你们在拉什么?拉得这么高兴!我在那边胡同里都听到了你们的笑声。”
“没想到,”张北京娘对洪海娘道,“你还有听墙根的习惯……幸亏我们在屋里没谈秘密的事儿。”
“就你们几个还有什么秘密事儿!”张洪海娘道,“也就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大家一笑开来,继续着狗子的话题,不知不觉间仍扯到了张九泰。
“你说,”洪洋娘突然道,“书记张九泰看到这张纸后会做什么?”大家止了笑,互相看看,短时间陷入沉默。
之后的几天,张家村里并没发生什么事儿,仿佛“告全体村民书”之事本未发生。偶有一天,张小强在路上突遇张九泰,仿佛犯了罪一般,张小强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喊了一声“哥”。张九泰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双方聊了几句。张小强抬头望去,从张九泰脸上未看出任何异样。
“‘告全体村民书’他一定看过,”张小强想,“不可能看不到。可是看了却像没看过一样,表现出风雷不惊的姿态,难道这就是干部们特有的能力?”关于“告全体村民书”,张小强想过张九泰会通知乡政府派出所,请公安来查;或者暗中派人调查,然后向对方施以报复打击。而像没事儿般对待,是他所想不到的。
他不禁佩服起张九泰来。
但张小强内心不踏实,他总觉得,在张家村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不平静,某些不安的因子会在无声处酝酿着惊雷。
半个月后,张家村换届选举开始,张金收带着两个儿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村委大院。两三天后选举结果公布,本届张家村两委大换血,张九泰被刷下,张金收成为书记,成为村里的第一把。
第72章 张钧朋当选
本次选举,同为两委成员的有张友清和张钧朋。
关于张友清,他的父亲张明文曾在村委做了十几年的村长,大家对于他跻身进入村委并不吃惊,反认为理所当然。张钧朋则不然,他的祖辈没有当干部的历史,况且他常年在外经商,不闻村事,因此他的到来很是突兀。
后来,张天津向张小强透露了一个秘密。
张天津在新村房子的后邻便是张钧朋,两家你来我往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那么本次选举,在两三场酒后,张天津便成为了张钧朋上位的主要助手。张天津曾问张钧朋:“三哥,你的生意在外好好的,为什么要蹚村里这趟混水?”
张钧朋回答说:“本来我也不想……我生意做得好好的,一帆风顺,哪有功夫搀和村子里的破事儿……可是前几天,被人搞下来的张俞然叔,带着张钧明和张钧陶两兄弟突然找我来了,他开门见山对我说,‘在张家村两委里面,没有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人了,做为张家村最大的一个分支来说显然不行。多少时间以来,我日思夜想,觉得你既有钱财,也有能力,是咱们这个大家庭中进入两委的最好人选!’……”
“俞然叔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张天津赞道,“在财力和能力方面,三哥你的确是无人可比。”
听到赞美,张钧朋笑了一下道:“我差远了,有的是人才……所以一开始我想推辞,但俞然叔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生意做得好,看不上村里这点破事儿,不过有三个大方面使你责无旁贷,第一,本次让你出头,并不是只为自己谋利,而是代表整个大家庭……要知道,在张家村两委里倘若没人的话,我们整个大家庭就成了瞎子,成了聋子,成了无头鸟儿,长此以往,我们这个大家庭就会被彻底挤出政治舞台了……两委有人就不一样了,上面任何新的政策、安排都会先过目、先过手,首先为我大家庭利用……所以,这是你作为大家庭而出头的义务,也是使命……’”
“第二,你可以考虑一下,就你个人来说,祖祖辈辈都是愁苦农民出身,日子倒是能过得下去,一向都与世无争、默默无闻。直到后来你们兄弟几个才各自摸索出一条路来,在四个兄弟中你闯荡得最好,据我保守估计也有个几百万……”
“哪有,哪有!”张钧朋忙谦虚道。
“不管怎样,你是最好的……”张俞然继续道,“我刚才提到,你们祖祖辈辈默默无闻,被人所忽视,直到如今,也应该有个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让所有人充分认识到咱们老张家的存在!你现在不缺钱,缺的就是名了!”
张钧朋在沉思中。
“第三,”张俞然步步进逼道,“挤进两委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毋庸置疑,这是我在十几年的村委生活中早已证实了的……而在工业园逐步蚕食村民土地,并如火如荼发展,以后可能要造楼搬迁的情势下,这好处尤为明显,你会有更多的机会,有更多的利益!”
“你好好想想我这话,”张俞然望向低头沉思的张钧朋缓和道,“这里面包含了使命、名声和利益三大方面,每一个方面都让你不能推辞……你好好考虑考虑,此事不急,你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听到这话的张天津,在一旁早已热血沸腾,他笑道:“要是我的话,不用考虑我就答应了。”
“我也是,”张钧朋道,“俞然叔年少时人称‘小诸葛’,年老了依然伶牙俐齿……我承认,他说的这三点,深深地打动了我!于是,我就答应了。”
于是,张天津不遗余力地忙活起来,他先找张小强、张占朋、窦峰、张北京、张大强、张海、李建强这几个哥们喝了一顿,并说明本次喝酒的主题,便轻轻松松为张钧朋拉拢了七、八个帮手。在这七、八个年轻帮手的宣传辐射下,各家的老人、亲戚也加入了宣传的队伍。不几天,整个张家村便已知晓,张钧朋要竞选两委了,希望大家支持并选他。
事件发展得很顺利,不出张俞然父子三人的意料之外,张钧朋胜利当选张家村村长。
当选举尘埃落定后,村子里平静下来,之前选举中村民的狂热终于烧成了灰烬,大家回归正常的生活,就好像选举从未发生过。
可是,在张家村两委里,各个领导间的互相压制却暗流涌动。
历任张家村保管、委员、村长,目前成为书记一把手的张金收熟谙村务、政务,大权在握,身前又有两个儿子暗中支持,所以盛气逼人、寸步不让。而张钧朋是新手,膝下只有两女,所以时时处处忍让,被张金收压得抬不起头来。上任三个月后,因气郁而生病住院。
在面对上至园区、下至村民的政务处理中,张钧朋不时捉襟见肘,而张金收则处处掣肘、虚与委蛇,导致领导班子里有种尴尬的现象,张金收活儿少、利多、权力大;张钧朋则活儿多、落埋怨、背黑锅。
随着工业园侵土掠地的飞速发展,张家村造楼拆迁的谣言四起,村民们慌乱无比,纷纷要占土地、建新房。为了遏制这种村民疯狂占地以图拆迁获利的情势,在园区下文的要求下,张家村出台了一项“建新屋必拆旧屋、一儿只能一处院”的新政策。
有一天,张锋来找张钧朋,要为自己的儿子建一座新院,张钧朋翻翻文件道:“你已经没有指标了。”
“我为什么没有指标?”张锋不悦,劈口就问。
“新政策下文已经说了,‘一儿只能一处院’,这你是知道的。”张钧朋微笑道。
“可是,我儿还没有新院呢!”张锋道,“我儿总要找媳妇立门户吧?”
“难道你忘了,”张钧朋委婉提醒道,“当时张中意灌了你一顿酒,你突发善心将你的指标让给他了……他现在早已经用你的指标起了两座院……所以,你的指标没了。”
“啥?!”张锋后悔不迭,他痛苦道,“当时谁能想到这个……我不管,我必须要建房!”
“那不行!”张钧朋心怀正义,“你不能被批准新房的指标了,否则,就是在侵害广大村民的利益,这个事情我坚决不能答应!”
“你混蛋!”张锋骂道,“你废物!早知道你管不了事儿!我这就去找张金收!”
张锋气呼呼去找张金收。
第73章 拆房子
面对怒气冲冲的张锋,张金收微笑着将他迎进门来,入座之后一招手,书记夫人奉上绕着香气的热茶,张锋的怒气消散了一半。捧着热茶,望着书记那万事不扰其心的微笑,张锋感到自己在张钧朋村长家里那饱胀的底气訇然塌陷了。
“呃……书记,我来是因为……”张锋放下茶杯,坐直了身体,准备提出自己认为的合理要求,不知怎得,他不大敢直视书记的眼睛,于是眼神茫然四顾,透过一扇洞开的内门,蓦然看到里屋间正坐着书记的两个儿子。两人一左一右,岿然不动,两双眼睛直盯着他,宛若两尊门神。
“门神”的两双眼睛仿佛锋利的刀片,扫过张锋的眼神,扫过他的心脏,瞬间他感到胸口处震颤了一下。很猛烈,很急遽。那是种又冷又绝望的无力感。张锋局促起来,脑袋一低,将脊背弯成了龙虾,不安地搓着双手。
“书记……呃……”张锋感到喉咙里堵了些水草,妨碍了正常发音。并感到有道无形的绳索捆住了自己,一时间觉得手脚是多余的,似乎没处摆放。
“有事儿你说吧,”张金收微笑低声道,试图抽出张锋喉咙中的水草,解放掉缚住他的绳索,“都是自家爷们儿,我在你面前还是个晚辈,你咋那么生分呢?”
“书记,这个事儿本不想麻烦你,”张锋受到鼓励,辈份高这个事实多少帮他打了点气,他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先去了张钧朋家,谁知那小子不办事儿!所以没办法……就来找你了。”
“是盖房子的事儿吧?”张金收笑道。
“是啊!你咋知道?”张锋惊讶道。
“张家村谁家有儿,谁家需要盖房置地都在我脑子里,”张金收道,“我在天天盘算这事儿,天天有人找我谈盖房子的事儿……你的事儿我清楚,脑子里也有一笔帐……我知道你儿子大了,需要盖房子娶媳妇,但是……你已经没有指标了。”
“为什么我没有指标了?”明知道没有指标的原因,张锋依然脱口问道。
“没有指标的原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书记张金收依然不紧不慢地笑道,“难不成让张中意叔那一壶**汤灌得,到现在也没醒来?”
听完这话,张锋没有发作,相反羞愧难当低下头去,顿了一会儿猛抬头道:“他是他,我是我,谁知道帮了他一个小忙却把自个搭进去了……”
“这个政策早就下发了,”书记道,“并且在高音喇叭里播报过,别人都听到了,你咋没听到?……这么说吧,张中意就是利用了这点,邀你到他家喝了顿**汤,估计他也是抱着有一搭无一搭的态度……真没想到你就上当了。”
“老少爷们嘛!”张锋辩解道,“没能想到他竟然算计我!”
“不一定是算计你,”张金收笑道,“是你喝了酒豪情万丈乱发慷慨而已。”
“那怎么办啊?老侄子啊,呃,书记啊……”张锋道,“帮我想想办法吧。”
“没有办法!”书记道。
听到不容置疑的拒绝,再加上已有的羞愧难当,张锋脸色难看起来,一推面前的茶杯,欲要发作,但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里屋间的两座“门神”,吸了口气放松下来,哀求道:“老侄子啊,你一定得帮我想想办法,你小兄弟不能不盖新房啊,不能不娶媳妇啊!老侄子啊……”
“倒是有一个办法,”张金收道,“除非……”
“除非什么?”张锋抬头道。仿佛一抬头看到了枝叶间随风而时隐时现的果子。
“要新宅基也不难,除非将你目前住的老屋拆了。”书记道。听到这话,张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看到书记严肃坚定的眼神,颓然低下头去。
几天后,在书记张金收地带领下,张钧朋、张友清和另几位两委干部聚在张锋的旧屋前,在张锋和其家人悲哀的注视中,在众人的围观下,从村北轰隆隆驶来一辆凶猛的挖掘机,要执行“拆旧屋换新房”的新政策。
众人在一旁议论纷纷。而张金收保持着一贯笑眯眯的神色,同几位干部耳语着,并不在意村民们的闲言碎语。
轰隆声戛然而止,挖掘机司机从车棚里跳了出来,来到书记张金收面前:“书记,啥时候开始?”
“现在就开始吧,”书记答道,同时望望不远处站立的张锋,张锋忙低下头去,“早拆完早收工。”司机应了一声,转身钻进车棚里,随着他的手脚有条不紊的动作,庞大凶猛的挖掘机张牙舞爪起来,怒吼着冲向张锋的旧屋。
说是旧屋,其实并不旧,这座房子是在之前老屋的地基上新起的,也不过住了十年左右,在周围老屋矬立的包围中鹤立鸡群,墙面完整,红瓦整齐,扎人双目。看到这样的屋子被拆掉,人们很是心疼。
在人们的叹息声中,挖掘机的爪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插入屋顶的红瓦中,轻轻抬起时,屋顶出现了一个大洞,瓦片和苇杆纷纷跌落,几个老太太大张着嘴巴绝望地盯着那只大洞。
张小强娘从大棚归来,跨上火车铁轨时远远看到了这一幕,不明所以的她冲下铁轨跑到拆房现场。
“怎么了,怎么了?”张小强娘慌张地问。有几个老年妇女围上来告知了她拆屋的事实,张小强娘瞠目结舌,加入了张着大嘴巴绝望地盯着屋顶大洞的队伍。
“张金收你这个熊孩子,你这是在霍霍!”有与书记张金收闹得起的一个庄乡爷们走出人群笑道,“好好的房子就这样给扒了。”
张金收笑而不语。张小强娘走上前去。
“这才住了几年的房子啊,扒了太可惜了,”张小强娘挨到书记面前道,“要不,把这房子让给我们住,把我们那座破房子拆了吧,一座换一座!”
书记张金收别过脸去,假装没听到她的话,跟旁边几位领导干部谈笑起来。
第74章 从施工队到项目部
张小强娘见状心情黯淡下来,默默背过身去离开了拆房现场,暗骂了几句“狗日的张金收,当官的没一个好俅!”
身后的挖掘机轰隆隆的,喷着黑烟依旧在忙碌,把一座好端端的房子揉成了一片废墟。人们的眼光掠过废墟,望见周围一座座自然坍塌的房屋和野草,感到没来由得悲凉。张金收望了望眼前的废墟,想到半个小时前还是座好端端的房屋,也感到没来由得凉意袭来,于是向挖掘机招招手,带着干部们迅速撤离了拆房现场。
不得不说,书记张金收从落实张家村新政策的角度看,是成功的。自从好端端的房子被拆除之后,村民们谨慎多了,心底里沸腾的占地建房**仿佛抽了灶薪加了凉水,慢慢冷却下来,去找书记提出种种不合理要求的事件减少了许多。
而周边的工业园,以不可遏止的力量和速度改变着、生长着,一片片整齐宏大的厂房拔地而起,渐渐包围了张家村。
在张家村占地之初,村委便跟工业园签订了协议,要求在本村土地上的配套工程由本村完成,以解决张家村部分就业问题。因此,在张家村周边的厂区渐渐成型后,村里争取到的配套工程慢慢多了起来。
村子里的青年人早就嗅到了机会,悄悄组织了起来,在以书记张金收为首的干部们的控制和管理下,施工队伍渐渐壮大。张小强身边的哥们,张占朋、窦峰、张天津都加入了施工队伍。
一天,张竞华从城市里回到张家村,凑了一批人试图控制整个施工队伍,他清楚张家村的领导干部,包括书记张金收在内,对施工队伍只有名义上的控制和管理,作为领导,当然不能直接参与到施工中。那么,整个施工队伍必须要有实质上的管理和控制者。
张竞华想做施工队伍实质上的控制者。
当前,在施工队伍中,张占朋跟几个中年人共同管理队伍,几人平分权力,似乎并没有绝对有力的领导人。张占朋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天早上,张占朋被窗外的鸡鸣声惊醒,但不是正常的雄鸡晓啼,而是母鸡们慌乱的乱鸣声。张占朋感到蹊跷,起床后跨出屋门来到院子里。
鸡舍里的鸡们见到主人后,慢慢平静了下来。张占朋望望院子四角的天空,默默地打开大门。大门左右早立着两个陌生的大汉,一左一右架住张占朋道:“跟我们走,跟我们老板谈谈。”张占朋吃了一惊,但他不想惊动家人和孩子,假装镇定跟随两个大汉跨进汽车绝尘而去。
当天晚上,张占朋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他对被“请”走事件只字不提,也并未表现出怯懦和慌乱,任凭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只不过,他对施工队伍的管理慢慢收敛了一些,慢慢退向普通的施工者。
时间不长,张竞华挤进了张家村的施工队伍,随着工程的进展,慢慢成为隐形的管理者。之后,张钧明和张钧陶也挤进了施工队伍,两兄弟与张竞华均衡着施工队伍的管理权。之后,仿佛沸腾的开水那纷繁的泡沫相互挤压和追逐般,更多的年青人挤进了施工队伍。
对此,张小强感到十分不解。
这段时间张小强很忙,除了上班之外,他琢磨着要将修至半墙的新房子盖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工作,他和吴清韦攒了几个钱,又四处借了不少,打算近期盖房子结婚。找到的包工头,便是张天津的父亲张祖亭。
这天,张小强到张天津家里,跟张祖亭商议建房的事项。交谈中,张天津提到了村子里的施工队,提到了村里的年青人仿佛追逐麦粒般的鸭子一样拼命挤进施工队。张小强不解的问:“他们……这些年青人……为什么不好好干点儿别的,为什么非要挤破头往施工队里钻呢?这个施工队难道能挣很多钱么?”
听到张小强天真的问话,张祖亭和张天津哈哈大笑起来。
“小强啊,”张祖亭尽量抑制着笑说,“你真是上学上傻了,连世上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啊。”
“什么道理?”张小强歪着脑袋问,“挤进施工队有什么好处?”但张祖亭只是笑,只是叹气,从实质上没有回答张小强的疑问。而为了不再继续突显自己的傻气,张小强没再敢问。保持沉默,就能维护自尊。
后来,施工队伍越做越大,配套工程越来越多,施工队伍不再满足于施工队,因此在取得村领导的同意和支持下(事实上,张金收不再顾忌干部还是群众,也加入了施工队做了实质上的领导者),在工业厂区的夹缝里觅了块地,盖了一排房子,购置了推土机、挖掘机等一应施工物事,在一阵激烈的鞭炮声中庄严成立了“张家村施工项目部”。
第75章 今天咱就坐月子
相对于波澜壮阔的工业园发展,和风生水起的“张家村项目部”,张小强的整个大家庭很平静,照样种地、种大棚、过着祖祖辈辈过着的日子。或许张小强、张大强、各位长辈的心头偶而曾荡起共同熔入张家村与工业园共享发展的大洪炉的念想,那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了。
明知不可为则不为,这是维持平静日子的法宝。不像身边有些人,蠢蠢欲动,被云泥之别的发展大洪炉裹挟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会让不合理的**燃尽自己,徒增烦恼和痛苦罢了。
张小强的大家庭仿佛与整个张家村无关,与只是被划在张家村的范围之内相似,独立而闭塞地生活着。张小强的嫂子、张大强的老婆常明芬在这平静的生活中,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行动日渐笨拙,早早离了锅碗瓢盆和日常洒扫,整日捏只水果不紧不慢地啃着,这里走走,哪里转转,仿佛领导在视察。
在张小强的印象里,嫂子常明芬常常挺着大肚子,眼睛望向天空,右手叉着右腰,左手捏着一只水果,下意识无规律地向时开时合的嘴巴里随意地送,竟没有一次发生想放入嘴巴却突然堵在鼻孔上的意外。这真万幸。
挺着肚子、昂着脑袋的嫂子常明芬看起来很高傲,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身体实在胖大不得已。张小强记得丰子恺在散文《白鹅》中提到过,头是动物最主要的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明动物的性格”,而“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
而此时的嫂子常明芬,在张小强的印象中就像一只大白鹅,“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当她一屁股坐在张小强家里,假装着客气推拒着张小强娘硬塞过来的刻意为之熬炖的骨头汤,并最终接过举在半空的行为,让他觉得她仿佛是一只刚刚下过蛋的大白鹅,站在屋前向女主人讨要犒功的粮食。
嫂子常明芬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张小强娘仿佛记性不好,每天都要问一遍“预产期是哪天”,表现得比谁都着急,天天念叨着哪天入院。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嫂子常明芬甚至没感到肚子疼,便在一大家人的轮番劝说下住进了医院。医生做b超早就推测好了的,世上千千万万的妇女早都证明了的,说哪天出生就得哪天住院,不生也得在医院等着,难道医生和广大的妇女们会错么!
常明芬百般推拒着,说是连肚子都不疼住得什么院,还不是浪费冤枉钱?但是住进院后,张小强偷偷发现,嫂子常明芬有暗暗窃喜的迹象。
预产期孕妇住院自然得有人陪着,常明芬的公婆、张小强的二爷二娘年龄大了,只会种地种菜,既不识字又不会摁电梯,当然不能去,用张大强的话说就是“去了也白瞎,糊迷了还得大家都找他。”而张大强早不晚的要干活,况且他笨手笨脚的,用张小强娘的话说就是“两手像粪叉,跑个腿儿还行,娘们的事儿他能弄得了么?”
谁都不行,正在大家张皇之际,张小强娘挺身而出说“我来”。
等了两天了,常明芬的肚子还不疼,几个月的养尊处优,养得她一动浑身的肉就打颤,似乎仍嫌营养补得不够,整日举着只水果不紧不慢地向嘴巴里送着,在医院的廊间来回巡视。张大强早不耐烦了,张小强娘也不耐烦了,但她端着长辈的架子得空就批评张大强道:“你这个孩子,就是沉不住气!看你出来进去的,就跟剁了尾巴的猴儿似的。”
张大强、张小强娘这娘俩闲着无事,闷得无聊,就相约在医院的楼梯间抽烟,你点一支,我点一支,借着缭绕的烟雾回忆过去的故事。每每讲到忘了回去,时间已久时,常明芬便如大腹便便的将军一样,从烟雾里穿行过来,边咳嗽着边抬手厌恶地扇着鼻端,口里嗔着:“就知道你们娘俩在这里造毒放烟!”
张大强不为所动,抬头笑道:“领导又来视察来了?话说,你那骄傲的肚子还没点儿动静?”
“肚子的事儿,这是你孩子的事儿,又怨不着我,我也想早点生完利索算完!”常明芬道,边傲慢地转回身去,“咦!要呛死了,我得走了……”
三天后,常明芬的肚子终于感到了疼痛。这种疼痛来得突然,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常明芬刚刚捡起摆在床头的一只苹果时,疼痛骤然来临,她尖锐地叫了一声,仿佛中了一箭,苹果掉落在地,“疼疼疼……”听到风声的张大强和张小强娘赶忙凑了过来。
“疼了?”张小强娘笑道,“终于疼了,咱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就是眼巴巴在等这一刻么!”
“哎哟哟……哎哟哟……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常明芬叫着,从床上躺了下去。张小强娘叫道:“大强,还愣着干嘛!快去叫医生。”半天后,医生不紧不慢地赶来,他们见得多了,早已麻木,估计在耻笑张大强的慌乱和常明芬的矫情。
“疼了没事儿,那是要生了,”医生和蔼地说,“来做个检查吧。”常明芬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仿佛不动那疼痛会放了她似的。
检查后,医生举着检查单,边看边说:“产妇常明芬是吧?你身体不大好哇……有几项指标不好……唉呀,心脏也不大好!”
听到常明芬的心脏不大好,众人的脸色暗了下来。躺在病床上的她仿佛骤然中了软骨咒,全身软了下来,“哎哟”的声音更重了,边捂着胸口,“哎哟,疼死我了,哎哟,我的心脏啊……”
张大强抑住笑说:“你到底肚子疼啊,还是心脏疼啊!……刚才我看结果了,只是心律不齐而已,你看就像要了命似的……”
折腾了一个小时,常明芬的疼痛缓解了,她捂着胸口道:“把大家都叫来吧……我的心脏不行,我从小心脏就不行……我怕到时候使不上力,心脏病发作,我们娘俩都死在产台上……”
“放屁呀你!”张大强嗔怒道,“就是个破心律不齐而已,就吓破胆了!”
“胡说八道!”张小强娘批评道,“古代生孩子的妇女多了,生病的也多了,也没见她们生孩子出点事儿……更何况咱们在医院里……你把心放宽,到时候用点儿力,今天咱就坐月子……”
第76章 病房待产
批评完后,张小强娘让张大强给张小强打电话:“让他快来帮忙,就说他嫂子马上要生了,总有用人的时候。”接到通知,张小强和吴清韦快速来到医院,推门走进病房。看到两人进来,嫂子常明芬稍稍睁大眼睛打了个招呼,立刻萎了下去,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的确,不管怎样,这疼痛不会因为劝解和批评而消失,而且频率来得越繁,痛感来得愈烈。这疼痛完全摧毁了常明芬往日的高傲和矜持,她不再晃着胖大的身躯昂头望天笃定地巡视,失去了总拈着一只水果或糕点不紧不慢地向嘴巴里送的优雅,而是长时间蜷缩在床上,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捂着肚子哼哼,偶尔如被锋刃扎中般的尖叫。
“哎哟!”有时她突然尖叫起来,“疼死我了!”
“吓我一跳,”张大强批评道,“能不能小点儿声!”
“我真得很疼!”
“我知道疼,”张大强道,“但不至于疼得忍受不了吧?你看看周围,那么多要生的妇女,也没见一个像你一样大呼小叫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大强!你……”常明芬叫道,“你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
“都别吵了,”张小强娘斥向张大强,“她是个虚弱的孕妇,你跟她吵什么……生孩子就是很疼,你没感受到当然不相信了……”
“我一向认为,”张大强道,“一个要生孩子的母亲心中那升腾起的,要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希望和豪情,会冲淡一个新生命降生前的阵痛!她这个人就是蹊跷,就是矫情!”
“闭嘴吧你,”张小强娘再次斥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说的是事实!”张大强争辩道。
“张大强,你滚蛋!”常明芬怒道,“这里不需要你,我也不用你陪!你赶快给我滚开!”
“好,我走,”张大强起身向外走,边从兜里掏出香烟,“正好要到外面去抽颗烟。”门咣当一声响,张大强走出房外,常明芬放开捂住心脏和肚子的双手,掩住双颊哭泣起来。
“我都要生孩子了,”常明芬道,“肚子疼得要命,他这个家伙替不了我疼也就罢了,还天天冷嘲热讽的……天下哪有这样的男人……呜呜呜……”
张小强暗笑,吴清韦坐在床前轻轻地拍打着嫂子常明芬的后背。
“他就是个混帐蛋!”张小强大声道,“从来都是!和他那个混帐五叔一个叼样儿!你和他生气做什么!你是没见,以前我生那俩孩子的时候,每次都是生完洗干净没事儿了,他才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就好像他是个****,天下大事缺了他不行似的,一定要抛妻弃子才能显出他的伟大似的……就是这样,我那孩子也没留到肚儿里,还不是生出来了!”
常明芬破泣为笑,张小强和吴清韦也笑起来,病房里腾起一阵跳荡而欢快的空气。
“娘,那时候你把我们留在肚儿里多好啊,”张小强对他娘笑道,“留他三年,然后一朝分娩生下一个小哪吒!”话音刚落,整个病房里的人都大笑起来。笑声中,张大强推门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走了进来,听到大家前仰后合的笑,他扶着把手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大家,然后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
衣衫不脏,也没有烟头灼烧的洞。
“快进来,”常明芬向一头雾水的张大强道,“赶快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回家!”
“收拾东西?”张大强张大眼睛道,“回家干嘛,不生了?”
“不生了,我要把他留到肚儿里。”
“留到肚儿里?要怎么留到肚儿里,留到肚里干嘛?脑子烧糊涂了?”张大强走上前,伸手作状摸向常明芬的额头,被常明芬抬手粗暴地打开。
“我要把他留到肚儿里,”常明芬笑道,“留他三年,然后生个小哪吒!”
听到这话,张大强大大地怔了一下,转瞬间周围再次响起爆裂的笑声,张大强蓦然明白了什么,为掩饰他的不自在,他向常明芬嗔道:“滚蛋,疯婆子!……老子再去抽颗烟……压压惊!”说完,在众人的笑声中转身离开了病房。
“哎哟哟……又来了……”在病床上笑得肥肉乱颤的常明芬突然尖叫起来,仿若即刻间换了一副面具,由之前的微笑变成当前的扭曲狰狞,“娘哎!疼死我了!”
又一波阵痛袭来,人们立即止了笑,换上同情的表情,怜爱疼惜地望向常明芬。
又过了一天,在一波极为强烈,常明芬似乎不能承受的阵痛中,医生为她作了检查,欣喜地告诉众人:“好了,子宫口全开,可以生了,大家作好准备。”一家人忙碌起来,半个小时后,在医生的指挥下,护士推着常明芬走进产室。
一家人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那等待既令人心焦,又令人忐忑,既有种两方面红军胜利会师的希冀,也有严守阵地谨防敌人冲锋的紧张和害怕。
“本身是个从小身体虚弱的矬子,多项指标也不正常,还有什么心脏病……安心等着吧,这产房里还不知道有啥消息传出来呢!”站在廊间,张大强叉着双臂,眼神里射着复杂的光芒,眼巴巴地望着产房的方向,惘然地评价着常明芬。
张小强望望他,没有说话,他懂得他哥此刻的心情。“没事儿,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吴清韦在身后喃喃地说。
在焦急地等待中,时间变得缓慢,令人难以忍受。
忽然,一阵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震动着地板从产房处传来,产房门蓦然洞开,一位面戴口罩、扎束整齐的医生快步走了出来,沉稳地问:“谁是常明芬家属?”
大家吃了一惊,慌忙凑上前去,张大强颤声道:“常明芬怎么了?”
“谁是最要紧的家属?”医生挥手急切道。
“我!”张大强在慌乱中举起了手。但大家都没笑。
“好,你听着,你要冷静,”医生望着张大强的眼睛说,“病人常明芬目前已休克,我们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在此,我们需要跟你确认一下,在之后的抢救中可能会发生意外,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我想问的是,倘若发生意外,你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第77章 出手不凡
张小强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电视上频繁出现的烂俗桥段,竟然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来不及思考,心含焦急地望向张大强。
“保大人!”张大强脱口而出道,“实在都保不住的话……我要大人,不要孩子!”此时,张小强望见了哥哥脸上的坚毅和执着。
听到回答,医生点点头,张小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赏。得到了确认,医生转身走进产房。“唉呀,真没想到,真发生了这种事。”张大强望着产房喃喃道。
“你这张破嘴!”张小强娘站在张大强身后斥道,“本来好好的,没承想让你一个臭屁崩坏了……以后少要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产房内外忙碌起来,护士出出进进,脚步急切杂乱,汇成鼓点,敲在大家心上。张小强感觉那鼓点越来越烈,越来越密,在廊间扩散、碰撞,让人眩晕。“妈的,会不会都死!”张大强突然道。
“混帐蛋!”张小强娘怒道,“不会说话就学狗叫,别乱嚷嚷又不会说人话!”张大强不为所动。张小强理解哥哥此时的心情,估计他对这密集的脚步声更敏感、更晕眩,倘若不排遣一下,会不会晕倒在走廊上。
“这也太折磨人了!”张大强喃喃道。
“不愿待在这就赶快滚开,”张小强娘骂道,“这里有你不多,无你不少……滚去你的楼梯间吧……”张大强望了一眼身后,仿佛得到命令般,转身离开,边掏烟卷边走向楼梯间。
“少时不成驴,到老是驴驹,”望着张大强的背影,张小强娘评论道,“啥时候才能有个大人样儿!”医生和护士却不理会他们的焦虑,依旧出出进进忙碌着。这时候,一位护士从产房急匆匆走了出来。
“常明芬家属,”护士叫道,张小强娘等人伸长脖子围上前去,“产妇终于醒了,你们可以放心了……另外,抓紧去买点果汁或巧克力,给产妇补充能量,一会儿继续生。”张小强转身而去,不多时带是果汁和巧克力回来,护士将其带入产房。
几个小时后,在大家焦躁的等待下,产房门终于开了,一位护士怀中抱着一个东西向他们走来,“常明芬家属?生了,六斤六两,女孩儿。”
不知怎得,听到“女孩儿”这个事实让张小强饱胀的一颗心塌陷了许多,掠过一丝丝失望的凉风。然而很快他调整了过来,看着他娘上前接过婴儿。大家凑上前去。婴儿的脸长长得,仿佛一只被挤扁了的面团。
那婴儿丑丑的,弱弱的,闭着眼睛,对子宫以外的这个世界无动于衷。然后,她打了个哈欠,睁开泛着水光的眼睛随意望了一下,仿佛啥也没看到,又仿佛啥都看到了,然后闭了眼,闭了嘴巴,入了梦乡。
接着产房门再次打开,一辆病床车被推了出来,上面躺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常明芬。张大强将眼睛离了婴儿,迎上前去。张小强娘抱了婴儿在大家的簇拥下迎上前去。疲惫凌乱的常明芬软搭搭地“铺”在那张病床上,微睁着迷离的双眼。
“差点一尸两命,”见到凑上前来表示无限关心、无限怜爱的家人的脸,常明芬艰难地吐出几句话,“是你们老张家有阴德……我们娘俩活过来了。”
“是你们老常家有阴德,”张小强道,“都好就好,好好休息休息吧。”
“医生就会吓人,”张大强道,“我就知道都死不了!穷人命硬,要死早死了!”
“又要放屁!”张小强娘在后数落道,“闪开闪开……这亲娘还没见到刚出生的宝宝呢!”张大强被推到一边,张小强娘将宝宝凑到常明芬面前。张明芬竭力歪歪头,看了婴儿几眼道:“娘的好宝宝,终于出生了……唉呀,没劲儿啊,连抬头的劲儿都没了……”
“矫情啥!”张大强批评道,“怎么可能连头都抬不起来。”
“你……他这个人……”常明芬看看张大强,又望望众人,再次瞪向张大强愠道,“你不信!你生孩子试试!”
“我生就生!”张大强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医书上说了,生孩子跟大便一个道理……平常也没见你上大茅房那么费劲!”
常明芬转头不语,再回过头来时眼睛里蕴满了泪珠:“既然这样,以后我再也不给你生孩子了,要孩子的话,你自己大便就行了!”
张小强娘伸出拳头,狠狠捣了张大强一下,怒道:“你滚开,都多大年龄了,不会说一句人话儿!你爱上哪上哪,没你这里更清静!赶快滚开!”张大强仿佛获了赦,很听话地滚开了。
“滚开就滚开!”他说。然后边掏烟边去了楼梯间。
“废物!除了抽烟吃饭之外,根本就是个白瞎!”张小强娘喃喃道,然后将脸转向宝宝,换了一副慈爱微笑的脸庞,“乖宝宝,叫奶奶。”
三天后,一家人打好包裹,抱着宝宝,扶着常明芬出院归家。八天后,家人举行宝宝宴,因为这是老张家第三代的第一个宝宝,因此整个大家庭的人们喜气洋洋,宝宝宴格外隆重,纷纷奉上喜钱。
当你出我进的妇女稍稍静下来后,张小强和吴清韦走进嫂子常明芬和宝宝的卧房,从口袋里掏出一套银器交给常明芬,作为给宝宝的礼物,并附赠二百元钱。常明芬百般推辞,终于接受,逢人来屋便取出炫耀一番,妇女们啧啧称赞,认为张小强不愧是当叔叔的,出手就是不凡。
这套银器,是张小强和吴清韦费了一番心血挑选的,也是从他们窘迫的工资中挤出来的。张小强和吴清韦一样,有种沉甸甸的家族责任,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抹去。在他的心目中,他必须这么做,才能维持整个大家庭的团结和和谐。
宝宝宴过去后,张小强、吴清韦到张大强家看宝宝,闲聊中,常明芬提起六叔张祖荣家的张海只给了一百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尽管她平静叙述,但张小强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有不平意。
第78章 一夜之间成为一把手
张家村又一轮换届选举开始了,表面上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的村子里暗流开始涌动,比上一届选举前的动向更为汹涌。
一夜晚饭后,张小强看到父亲张祖华接了个电话,接这个电话时语无伦次,疑惑又紧张,期待又犹豫。放下电话后,张祖华心神不宁,无意识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似乎压了压惊,平复了一下呼吸。
看得出,也在假装镇定。
“谁的电话?”张小强问。
“没啥事儿,你别管了。”张祖华粗暴地拒绝道,然后他站起身来,“你们在家里吧,我出去一下。”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去。
“肯定有啥事儿,”张小强对他娘李芹儿道,“长到这么大,我从没听过爸爸在出门前要跟我们‘汇报’一下……他语无伦次了……”
“管他呢!”李芹儿道,“天天不是去东家,就是串西户,就那点叼事儿……假装自个儿会讲笑话,天天被人家刺挠,也不嫌脸红烧得慌!我也不屑说他,说他就吵架……算了,该干啥干啥!”张小强懒得言语,便跟吴清韦靠在大炕边,手挽着手看电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十几分钟后,屋门突然洞开,有人闯了进来。大家向来人望去,却是张祖华,大家惊讶地望着他。“怎么来家这么早?”李芹儿语气中透着讥诮,“不到半夜你咋舍得回来?”
张祖华这次没吵架,张小强怀疑他甚至没听到李芹儿对他的讥诮。只见张祖华一屁股坐在小凳上,眼神散乱,抓起了面前一只茶杯往嘴上送去,张小强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那是我的茶杯,”李芹儿叫道,“你一辈子连个牙也不刷,嘴巴就跟茅房似的!”
张祖华这才回过神来,他厌恶地盯了李芹儿一眼,一甩手,将茶杯狠狠墩在李芹儿面前的桌上,茶汁泼溅了李芹儿一头一脸。“吃枪药了?火气咋这么大!”李芹儿叫道,“在别人家里没受到应有的礼待是吧?跑到家里来发脾气……你也就是敢对我……”
“闭嘴!”张祖华骂道,打断了李芹儿的话。然后他摸起茶壶,没再说话,向一只空杯子里倒着茶水。直到茶水外溢,张祖华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嘴巴里嘟囔着放下茶壶。
“爸爸,”张小强望着张祖华问,“出啥事情了吗?”
“什么?出啥事儿?”张祖华抬眼道,神色间有装出来的疑惑,“没出啥事儿,能出啥事儿。”
“那你怎么表现得这么不正常,”张小强问道,“又是慌乱,又是手发抖的……倒水还倒在了茶碗外面……有啥事儿也给我们说说,大家分担一下。”
“没事儿!”张祖华举着茶杯道,“真没事儿!”
“难不成,”张小强坏笑道,“和村里哪个寡妇好上了,又要跟人家散,人家找上门来了?”张小强觉得自己长大了,具有了可以跟父母开玩笑的资格。事实上也如此。张祖华并没生气。
“没有没有……”张祖华不知如何回答,坚决地辩解着。
“就他?”李芹儿在一旁撇嘴道,“勾引寡妇或人家的老婆?他有这个能耐?你以为他是张九泰?散伙吧,你也不看看他脸上那令人呕心的糟疙瘩!……要说他当兵那会儿我还信,那个时候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儿的……”
“我要是长得好,我也不屑娶你这个熊样儿的!”张祖华怒道。张小强发现,他爸爸只有在发怒时才表现得正常一些,手也不抖了,动作变得直接利落。
“好了,别吵了,”张小强挥手制止道,“我们要看电视了。”
那晚,张小强偶尔到桌边倒水,发现他爸爸心神不安,伸出右手下意识地摸着揉搓着裤口袋的外表面,仿佛里面装着什么重要的物件。
随着选举的临近,村子里依旧暗流涌动,只不过没有波及到张小强家。张小强也无所谓,反正谁上谁下都跟自己无关,依自己倔强的臭脾气、宁折勿弯的自尊,也不会求村子里的领导为自己做什么。
几天后,大选开始,经过预选和终选两轮选举,张竞华在一夜之间由普通群众成为书记。
面对这个结果,张家村大哗。谁也不清楚这个在繁华城市里住了五六年、几乎脱离整个贫穷闭塞的张家村的张竞华会横空出世,一定要当村里的一把手。这简直是奇迹。
要知道,在人们的心目中,下一届的书记要么还是张金收,要么是张钧朋,绝不可能是近乎外来的富翁张竞华。在人们的推测中(并不完全是推测,因为人们清楚小小的张家村的书记人选,不外乎那么几个),张金收当选书记,张钧朋和张友清继续当委员简直跟天上的日月轮换一般分明。
张家村的三十六位党员一致、突然选择一个甚至陌生的人选,来作为张家村的第一领导人,这是不可想像的,也是不可能的。张小强敢对此打赌,在张家村这三十六位或老或少的党员中,有三分之一甚至不认识这个张竞华。
鉴于张竞华已基本脱离整个张家村,并从六七年前他在张家村疯狂盗窃原油、并霸占了张家村周边所有油井借以敛财这个事实来看,人们有理由怀疑,张竞华突然强硬地插入张家村的领导班子,显然不是为人民造福来的。
那么,他是上来做什么的?这显然是通过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答案。
那么,他是怎么上来的?张小强挠挠头,疑惑地望向正在桌边抽烟喝茶的父亲张祖华。
“爸爸,张竞华是怎么上来的?”张小强问,“大家为什么会选他?包括你!”张祖华早年当兵,在部队入党,做了十几年的张家村书记,作为张家村三十六位党员之一,同样是能够影响张竞华是否上台的票选之一。
这次,张祖华没再颤抖、不安和沉默,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心也落到了实处,“为什么会上来?”他低头道,然后他左手举起烟卷,神秘地笑笑,聚紧了的皱纹在缭绕的烟雾里完美表现了他的了然和洞彻,举起右手的拇、食两指在空中搓捻着,“他给了我们这个!”
张小强惊讶了。“多少?”他好奇地问。
张祖华没再说话,微笑着抿起嘴唇,将一只手掌伸直叉向天空。
“什么?!”
第79章 异军突起
毫无疑问,在本届张家村选举中,张竞华从暗处出手,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一跃成为张家村党委的书记。在村委的选举中,张金收意料之中成为村长。面对这个结果,张金收不甘和震惊,却无能为力,他不可能扭转园区领导和村民的意志再来一次竞选。
令村民纳闷、惊讶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张光军也挤进了村委。人们不解,平常那个开着拖拉机替人割麦、耕地,后来在化工厂做销售风生水起,又不遗余力挤进“张家村项目部”的张光军,为什么要挤进村委?
“不是我不明白,是一切变化快!”种种反常的事实,令张小强想到这句歌词。面对张家村暗流汹涌和浊浪澎湃的动荡,张小强的心骚动起来,偶尔彻夜难眠,纷繁的思绪搅得他寢食难安。由己及人,他在想整个张家村的民心都是骚动不安的。
人们都疯了。
大家都围在工业园和张家村大发展这口沸腾的汤锅前,企图分一杯羹。被过度夸大、一夜暴富的幻想所冲击着,变得癫狂而偏执,想做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无畏弄潮儿,为所想像的未来的巨大获利奠基。
而首先个人创富,然后挤进项目部获取影响力,最终竞选两委,似乎成为“弄潮儿”的标准三部曲。张竞华如此,张光军亦如此。
“他们能进项目部,能竞选两委,我为什么不能?”同样被模糊的未来所强力诱惑的张小强深夜无眠,睁着一双眼睛瞪着黑暗里的屋顶,胸口沸腾似地想着。有时有种错觉折磨着他,他觉得以他大学的学历,在那帮愚蠢的项目部文盲面前就是个巨人。
所以,他想放弃现在的工作,想在张占朋、窦峰和张天津的帮助下,首先挤进项目部,然后谋求更高的发展。想到这点之后,在一个周末,张小强约了张占朋、张天津和窦峰吃饭。
“我想进入项目部。”在一番寒暄和铺垫后,喝得醉醺醺的,张小强表明了来意。听到这个,张占朋皱了皱眉,张天津和窦峰疑惑地望着张小强。
“我们是项目部的成员,不是领导,我们说了不算,”张占朋说,“你要是想通过我们挤进项目部,是无法办到的。”
“我倒不是想通过你们,”张小强解释道,“我只是想从你们身上了解到进项目部的渠道和方法……我怎么才能进入项目部。”
“项目部好进也不好进,”张占朋低头思索着,斟酌着恰当的言辞,“领导们为了将啥都不是却想挤进项目部抢蛋糕吃的人们拒之门外,想了个损招儿……”
“什么损招儿?”
“只要你手里有这个……”张占朋捏起右手的拇、食两指在空中捻搓着,苦笑道,“也不是很多,五万元,这是入张家村项目部的敲门砖,也是入项目部的资格……只要你拿得出来,我们三个明天就带着它去找领导,要是帮你挤不进项目部我们就干脆退伙!”
“够义气!”张小强赞道。但他拿不出这些钱,于是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妈的,别说五万,就有三万,我也能把房子盖起来了!”张小强心说。
“怎么样?”面对张小强涂满失意的那张脸,张占朋认真地问。
“算了,算了,”张小强举杯道,“不入项目部了,我是说着玩儿的,我又不是干工程的料儿,工作好好的入那个干什么……来,喝酒喝酒……”
那晚,张小强酩酊大醉,忘了怎么回的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头疼欲裂。躺在大炕上,望着旋转的屋顶,他想起昨晚上几个哥们间的闲聊。
他记得张占朋真诚地告诉他,张家村项目部也好,王家村项目部也好,因为有利益在里面搅和,项目部就是一座化粪池。里面的人尔虞我诈,污秽不堪,人人自危,亲情也没有亲情,兄弟也不再是兄弟,眼看着昔日的庄乡之情被豆粒大的利益剥夺,会让人有呕吐的感觉。
在项目部里,脱颖而出者才能够获得切实的利益,像他们三位之流,也只是混,顶多赚一肚子下水,一年到头钱赚不了几个。在浓重的酒意里,大家的面孔格外真诚亲切,他们劝张小强不要多想了,好好工作,别在项目部这滩浑水里自我堕落。
想到此,张小强的头更加疼痛起来,彻底绝了入张家村项目部的念头。当然,也绝了入张家村两委的念头。“咱没这个命啊!”张小强绝望地想。
在这么决定之后,张小强轻松了许多,他彻底割裂了罩住他的**这张密网,自由地深吸着新鲜的空气。“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种认命的感觉挺好。是种切实的解脱。张小强的日子就在这种解脱中慢慢煎熬下来。一晃三年已过,张家村面临新一轮选举。
在这新一轮选举中,与张竞华类似,几乎与张家村脱离联系、在城市里混迹社会的张金韦突然开着宝马740回到张家村,联系了几乎所有同龄的小年轻为其摇旗呐喊,一举夺得了张家村的村长一职。
面对既不是党委一把手、又不是村委一把手的张金收,人们不免对他有些担心。因为在这几年里,张金收的确为庄乡爷们做了不少事,得到了大家的传唱和拥戴,人们希望他再次任村长一职,好让大家感到放心。现在看到被挤下台,大家在想他一定很难受,不免对他投去不忿和不甘的目光。
但张金收表现平静,天天笑眯眯的,似乎胸有成竹,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大家感到不解。
受过恩惠的人们在大街围拢住张金收,热切地跟他谈论起张家村选举的情况,张金收只是唯唯诺诺,含笑不语。同时,人们对在大街上傲然而过的张竞华和张金韦投去鄙夷与愤恨的眼光,认为他们一再剥夺了真正为村民服务的一位老书记、老村长的前途取而代之,村子里还会有能办事的人么?
第80章 当枪使
同时,人们对张金韦染指张家村的领导层而疑惑。张小强对此也有疑问。当他向张天津(张天津也是为张金韦摇旗呐喊的助力者之一)谈论此事时,张天津直言不讳说:“他不差钱,名也有了,可谓名利双收……但那是在社会上,不是在张家村……他这次回家,就是要扭转之前他母亲喝药自杀、父亲欠债被杀后留给村民的坏印象。同时,他也要向庄乡证明,他胜过祖辈,不是条虫,而是条龙。”
衣锦还乡?张小强脑海里迸出这个词语。自古迄今,那些辗转他乡艰难成事的客旅多不愿做锦衣夜行的事,都喜欢乡人攒行、春风骀荡的衣锦还乡。衣锦还乡,多是对乡邻白眼的报复,也是对自己不平之心的安放。
衣锦还乡,并由十年前频遭冷眼与同情的最低层,突然一跃而至高高在上的领导层,这是多么令人意气风发的事!
想到这点,张小强抚今追昔,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觉得他也要做这样的事。但他想了想支撑自己那微弱的能量,知道倘若他能做成这样的事,除非出现奇迹。于是整颗心像开了锅,却没有出口可以排出蒸气,胀得要爆炸。
“天津,你知道张金韦为什么能混出来么?”张小强心情沉重地问向张天津,“世界那么大,人物那么多,为何偏偏他能脱颖而出呢!”
“为什么?”张天津迷茫的问,“他运气好?或者,是天注定的,他注定要走这条路?”
“不是,”张小强咬牙道,“因为他没有父母。”
“这倒是个新鲜的理论,”张天津笑道,“难道说,我们倘若是孤儿的话,我们也能混出来了,住洋房、开宝马?”
“并不是没有父母一定能混出来,”张小强道,“但是,张金韦的混出来一定是因为没有父母。”
“?”张天津疑惑地望着张小强。
“你有没有发现,”张小强道,“张金韦跟我们是同类人,善良、怯弱、贫穷……这样的人是没有好运气的,更不适合走那条路……而他却走出来了,唯一的原因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置之……什么……什么……死生?”张天津道,“你说清楚点儿,你知道我没文化。”
“好吧,那你听没听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张小强道,“就是说,当一个人退无可退时,正是进的最好时机……或者说,当一个人没有了再可以失去的东西时,常常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大多数人之所以不成功,就是因为顾忌太多……”
“你的意思是说,张金韦没有了父母、没有了生活保障,没有了顾忌,只剩下一条命,反而有了豁出命的本钱?”张天津道。
“是的。”张小强道,“所以,有时候有父母不如没父母……你哪怕还有一点点退路,也不会轻易豁出去……而张金韦可以,他啥都没了,可以豁出去,这是走这条路的必备要素之一——狠劲儿!那么,再加上一点点他在贫穷闭塞的张家村承继在骨子里的善和义气,便具备了走这条路的完全要素……所以他成功了。”
“这么简单?”
“没有多复杂,”张小强道,“纨绔子弟一向讨厌奸诈和背叛……所以张金韦骨子里的善和义气折服了一大批人……话说,你还记得当年他代替一个纨绔子弟做牢的故事么?”
“我记得,”张天津道,“整整三年牢……”
“是啊,整整三年牢狱之苦,并不是任何一个性喜潇洒自由的纨绔子弟能够忍受的。”张小强黯然道,“做牢,以前是背负臭名,一生难以抬头,而今则为镀金……这层‘金粉’又助力了张金韦的狠劲儿,所以他的成功也就不难想像了。”
“所以,那就选他吧,”张天津道,“估计村子里也没人竞争过他……除了这些,更何况他有竞争的其他更打动人心的理由……”
“什么理由?难道……”
“是的,他放出豪言,”张天津道,“他想像邻村的书记梁劲光一样,要说动周围所有的企业为村民捐款,搞基础建设,从而为张家村谋福利。”
“这是好事,”张小强道,“我强力支持……好了,你不要多说了,我一定选他……不过,你不感到奇怪么?张金韦已名利双收多年,为何偏偏今年他想到要竞争村长呢?你既然跟他走得这么密,应该知道点儿内幕吧?”
“我当然知道点儿内幕。”张天津神秘地笑道,见到张小强期待的眼神,他不再卖关子,“实际上,张金韦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竞选**,之所以最后下定决心,则完全出于张金收的撺掇。”
“撺掇?”张小强疑惑道,“这跟张金收竟然有关系,难道他要引狼入室么?故意引来张金韦,好剥夺他的村长职位?”
“正是。”张天津自信地笑道,“当然,光凭张金收自己是引不来张金韦的,他用的张彥武,他的小儿子……”
“我最近听说张彥武的名声也响起来了。”张小强道。
“是啊,”张天津道,“他跟张钧陶一样,走高利贷的路线,现在跟张金韦打得火热。”
“问题是,”张小强皱眉道,“张金收废尽力气,几经转折,把张金韦抬到张家村领导的位置上,就为了出让自己的村长职务?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傻瓜。”
“他当然不是傻瓜,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张天津道,“他通过小儿子张彥武之口,游说张金韦进入村里的领导层,就是以他的人脉和财势背景制衡张竞华,让张竞华不要那么嚣张而已。”
“张金收向张金韦坦白了?”
“当然不会坦白,张金收不是傻子,”张天津道,“他给的理由是,‘金韦啊,你如今可谓名利双收,但是稍稍有点儿遗憾’。张金韦问他有啥遗憾时,他说,‘金韦啊,无论你做到多么大,张家村都是你的根,你肯定记得,你当初走出张家村时,是带着多少乡民的白眼、自己的苦痛和不甘离开的,这些精神上的东西始终是你人生中的一道裂缝……如今你混好了,该是弥补这条裂缝的时候了……当然,不是炫耀,不是扬威,只是一种平静的证明……另外,倘若你真要是一举上台,成为村长,能够为张家村的百姓造福,那么你不仅弥补了裂缝,简直是修成真身了!’……就是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张金韦,让他热血沸腾,参加了张家村的选举!”
“原来这样!”张小强叹口气道。
“但在我看来,”张天津道,“张金收热情地邀请张金韦,实际上还是拿他当枪使!”
第81章 张金韦的第一把火
对于这句话,张小强深以为然,这是人力竞争中的小把戏,但的确好使。
“不过,”张小强道,“尽管张金韦名利双收,财大势广,但他骨子里仍有澎湃着张家村村民的善良和义气……我觉得他玩儿不过张竞华……那条豺狼。”
“谁又知道呢!”张天津道,“咱只管眼前事,先帮助他上去再说!”
张金韦果然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晋位。
半个月后,村子里突然传出消息,说在村长张金韦的主持下,要把张洪厂、张占阳和窦峰家“乱搭乱建”的新房子拆掉。这个消息引发了轩然大波。这是继张金收“拆旧房换新房”之后的又一项新政策,只是性质不同。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人暗自高兴,有人悲伤不已。
关于张洪厂、张占阳和窦峰新盖的房子,从未经村委允许私自占用的角度看,的确是违章建筑。自古在张家村的西侧有片洼地,春夏成池,秋冬成泥,是一片无人感兴趣的烂场子。后来随着工业园的侵蚀和逼近,土地似乎变得贵重起来,人们似乎在一夜之间明晓了土地的价值。
于是,张洪厂、张占阳和窦峰在自家房子的西侧有意识地填土,久而久之,将那片无人光顾的烂泥池变成了一片平地。终于有一天,挨着自家的屋侧,一夜之间平地起了一排排房屋。
起屋者的欢喜自不必说;无力无地建房的村民自然心怀妒嫉。那毕竟是张家村的公共地段,凭什么被你拒为己有呢?
因此,主持拆房行动的张金韦站在齐整的大街上,站在曾经的赤脚医生,目前已升级为园区卫生室的吴长龄的煌煌诊所前,向围在阶下的群众大声宣讲着:“本次拆房行动,是张家村两委共同商讨决定的,不仅是响应园区‘禁止乱搭乱建,拆除违章建筑’的号召,同时,也为了保障张家村全体村民的利益……要知道,自古以来那个地段是公用的,以后自然为全体村民共享,绝不能被个别村民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占用……因此,必须坚决拆除,并立即执行!”
张金韦站在台阶上慷慨激昂,只是除了他之外,张家村的领导层却无一人露面。可能张金韦觉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只有他自己才能镇住全场。“走!”张金韦大手一挥道。排列在他面前的挖掘机和推土机轰立即隆隆开动起来,在众星捧月下,一行人来到拆房现场。
张洪厂、张占阳、窦峰站在自家的屋檐下满含悲愤,但无能为力。个人毕竟不能跟整个村子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新盖好的房子在挖掘机和推土机有条不紊地忙碌下,变成了断壁残垣,令人好不悲伤。
当然,夹在人群中的有些人尽管面露悲愤同情之色,也许已在心底乐开了花。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证明,想要在世上生存,你必须成为至少半个演员。所以有人尽量掩饰着心底的欢喜却面露悲愤之色,慢慢踱到窦峰面前施以安慰,并对残破的新房表示哀悼时,窦峰也尽量抑住向对方脸上吐口唾沫的冲动,面露悲愤之色,并频频点头表示感谢。
所以整个拆房场面仿佛一场戏剧。挖掘机司机有条不紊。有人憋住笑。有人心滴着血。有人一身正气、大义凛然。有人近前讨好。有人上前安慰。所有的角色一时间在这座小型舞台上一一上演。
一个小时后,这出戏曲终人散,唯剩下千疮百孔的舞台。之后,张小强每经过窦峰这座被拆后的残垣断壁,总莫名其妙地忆起小时候他们无意烧毁窦峰家新房的画面。烈焰熊熊,令人触目惊心。
之后,张小强跟张天津在一起时,张小强谈起了这次拆房行动。张小强说:“这下张金收应该感到高兴了是吧?他严格贯彻‘旧房换新房’政策,率先执行拆房行动,给张家村所有的领导人做了个好榜样……如今张金韦刚一上台,便贯彻了这一拆房政策……张金收肯定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继承人。”
“狗屁!”张天津啐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张金收生气得很!”
“为什么?”张小强不解。
“为什么?”张天津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两起拆房行动的性质完全不一样……第一次拆房是张金收主导的,用来贯彻‘旧房换新房’的政策,起码是公平的,因此在这起拆房事件里,张金收树立了威信,淡化了冲突……本次拆房则不然,是张金韦主导的,并且在本次行动中,他偏向了张竞华煽风点火的建议,而忽略了张金收的意见……当然,拆房、占地、惹冲突并不是张金收着重关心的事,而违背他的意愿才是要命的!”
“你是说?”张小强迷茫道,“张金韦受到了张竞华的撺掇?在试图树威的冲动之下没有顾及到张金收的意见……和感受?”
“是的,真是要命!”张天津道,很明显他是站在张金收这头的,“还记得吗?当时咱们谈过张金收推举张金韦出山的目的,他的目的当然是拿张金韦当枪使,通过以毒攻毒来制衡张竞华……但是,通过这次拆房,张金韦反被张竞华利用了!”
“他怎么利用的?”张小强道,“我不明白。”
“在拆房前的会议上,”张天津脸上漾着复杂的笑意,不紧不慢道,“张竞华发言道,‘做为一名党员,做为张家村的领导干部,我们有义务、有责任维护整个张家村所有村民的利益……’”
“狗屁!”张小强突然骂道,“一只披着羊皮的豺狼而已!”
张天津笑笑,继续道:“‘但是,目前有些村民私自占地,并私自建房,不仅违犯了园区下发的禁止乱搭乱建的文件,更严重的是,侵害了村民的共同利益……所以,我们在座的干部们,应当以执行园区文件为职责,以维护村民利益为责任,必须尽快严格拆除那些乱搭乱建的房子……大家同意么?’”
第82章 这个废物,这个蠢材!
“起初大家默默无语,谁都不愿挑这个头儿、惹这个事儿。张竞华看了看大家,继续道,”张天津继续道,当时他作为项目部成员,牵涉到调用项目部的挖掘机参与拆房,因此参加了会议旁听,对当时的情况非常了解,“‘拆房行动,本就是一个惹人的事儿、一个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大家肯定不愿干,这我理解……但是,这次拆房行动不是我个人的想法,是来自园区上层的命令……最关键的是,倘若我们纵容了这次的占地建房行为,以后就会有更多的占地建房行为发生,只要开了口子,那么整个张家村就乱了……眼看着广大村民的利益被某些个人瓜分,那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有何用!我们干脆解散算了,也加入到占地建房的老百姓行列当中去!’”
“你别说,”张小强插言道,“他这些话可真够冠冕堂皇的!”
“是的,”张天津道,“还有更冠冕堂皇的呢……张竞华说完这番话后顿了顿,见到在座领导的脸色很沉痛,于是又高声说道,‘作为干部,就要有担当!否则的话,我们为什么挤破脑袋也要挤进张家村的干部队伍中来?难道我们上来,就像门口塑立的破石像一样让人看的么!’”
不可否认,张竞华的这番话引起了在座领导内心的一阵骚乱,尽管他们表面上是平静的。至少,他的这番话,深深触动了张金韦骨子里的善良、义气和背负的责任。更要命的是,张竞华讲完这番豪言壮语后挑衅性地盯着张金韦,无言却分明地质询着:你是村委最高的领导干部,大家就看你的了。
“书记说得对……我的辈儿低,在这种公事场合,我就不以辈份来称呼大家了……”张金韦皱了皱眉,仿佛刚吃了一口芥末,直到那难以忍受的滋味渐渐消失,这才抬起头来,坐直了身体,铺展开整张脸上难以辨别哭笑的表情,“作为一名干部来说,就要有担当……我刚刚上任,对于村内党内的情况不熟悉,对于村民的管理不在行,但保障村民的利益我是懂得的……那么,既然有部分村民侵害了全体村民的利益,这是不对的,那就必须纠正,必须弥补……这是村务,属于我的工作范围,那么后续的纠正工作,就交由我带头来干!我一定……”
“咳咳咳……”一阵仿佛伤风后的剧烈咳嗽突然传来,打断了张金韦挥舞着拳头气势昂扬的讲话。张金韦诧异地转头望去,正看到张金收仿佛被一口烈酒呛到了一般,将整个拳头堵在嘴巴上,弯腰猛烈地咳嗽着。
“你没事儿吧,金收叔?”张金韦向张金收关切地询问道。他们两个虽然都是“金”字辈,但分属于不同的茔(祖坟),不属于一个大家庭,因此辈分不同。鉴于张金收举荐他跻身张家村领导层,张金韦对此抱有感恩之情。
所以,尽管自己昂扬的讲话被打断,张金韦没有介意,相反施予了必要的礼貌。作为一个村内高层干部和庄乡情谊来说,这种关怀是得体的。
“没事儿……咳咳……咳咳……我没事儿……”张金收道,在大家疑惑又不满的眼光中及时止住了咳嗽,“现在好了……呃……金韦啊,刚才说到……纠正某些村民的错误这事儿,我插一句,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对不对大家评判呵……纠正村民错误的这个事儿,也就是拆房子这种事儿,我觉得由你来牵头不是很适合啊……”
抬头望着张金收望向自己笃定、真诚的目光,张金韦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有所意识但不甚明确,于是低头沉思着,等待张金收继续解释。
“为什么不合适?”张竞华突然发问,“村子这种最基层单位一向设置两委,党委管党建,村委管村务……纠正村民错误,说白了‘拆房还利于民’这件事儿纯属村务,正在村长的职责之内,由村长牵头处理,有什么不合适的。”话说到这里,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既然是开会研究公事,大家尽可以畅所欲言,所以,我就想谈谈看法……”张金收笑道,“当然,我谈的这些看法里,既没有埋着个人私欲,也不想影响两委干部间的团结,大家只是坐在一起,讨论出一个更合适的处理方案来……话不多说……自古以来,张家村的管理传统便是以书记为大,书记是公认的一把手,当然在重大事件前要牵头领导了……更何况张金韦初来乍到,还摸不清张家村的情况,就更需要有人牵头引导了……所以,‘拆房还利于民’这件大事儿,牵涉大、影响深,更得需要妥善处理了。”
“还是那句话,”张竞华道,“村内管理之所以建设两委,就是要分别管理不同的工作……倘若事事要我牵头引导,上至落实园区领导政策,下至村民柴米油盐,事事无穷无尽,那岂不是我这个书记还没等干点事儿呢,就要被活活累死了!”
“金收叔说得也对,”张金韦终于从张金收的话语里回过味来,望着张竞华道,“我初来乍到,经验浅薄,在处理这么重要的大事中,有一步棋走得不对,会不会影响了整个村子的管理?”
实话说,张金韦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鲁莽。谁知当他说完这话后,张竞华死死盯紧了他,两道眼神仿佛锥子,脸色庄重严肃。
“张金韦,广大村民选我们上台是要我们做事儿的!”张竞华道,“那么我们既然做不了事儿,那还站在台上干什么!……你刚才说你初来乍到,那才更需要树威;经验浅薄?那才更需要锻炼!而唯有经历大事儿,才能真正锻炼出来……张金韦同志,你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之后在外混社会、做过牢,如今混得风生水起、势不可挡,在千军万马之中大有入无人之境……现在在村子里一举成名,被村民们一致选为村长……而此刻面临‘拆房还利于民’这点小小的村务,你竟说你干不了这事儿?你还是在害怕干不了这事儿?”
这话刀子一样扎中了张金韦的七寸,让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倘若要退的话,那十几年的社会干脆就白混了。倘若要进,会有什么后果发生?但形势容不得他更多的思考。
“话不能这么说!”张金收在一旁插言道,“我们这是在村里,为老百姓服务,不是什么做牢混社会……既然这样,我们就得采用温和的处理方式,采用合理的手段处理村务,达到既能还利,又能安抚人心的效果,以免造成……”
“你别说了!”张金韦突然大手一伸制止了张金收的意见,“叔,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村子好,但我毕竟是村长,就得代表广大村民的利益,以求一碗水端平,坚决制止村民们不合理的要求,同时带领大家朝正确的道路走下去……‘拆房还利于民’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越快实施越好……明天!明天我就召集人员和机械,严格执行拆房!”
他的发言如此慷慨激昂,想必不会再更改了。别人也更改不了。张竞华似乎松了一口气,将后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其他人则事不关己,茫然地望着屋顶或地面,只求会议早散。而张金收则仿佛突然胃疼,弯着腰,捏得拳头都发白了。
“操!”张金收在心底暗骂着,“张金韦,真不该把你弄进张家村领导中来……你这个废物,这个蠢材!”
第83章 相约看戏
听到这段精彩曲折的故事,张小强唏嘘不已。只是有些事情他不是很明白。
“只是张金韦愿意出头拆房而已,”张小强道,“不过是顶撞了张金收几句……难道就因为这个,张金收就如此生气?”
“当然不是,”张天津道,“他生气的不是因为张金韦顶撞他,而是他千方百计请来,并加以倚仗的一把钢枪,却在没费一枪一弹的时间内,便被人缴枪不杀,卸了子弹!……既然第一个回合败退,之后的张金韦休想再雄起了……他被碾碎了,他不是块好料儿……张金收不惜丢掉村长之职拉他入伙,以换取的这堵挡风的墙,却被证明根本挡不得风……这才是张金收生气的真正原因。”
“是啊!”张小强叹道,“张金收是眼光阔大的人,怎么会在乎一言一辞的得失呢!说不定,当张金韦通过在言辞上压迫他而达到征服张竞华的目的后,他会更为高兴呢!”
张天津点头,表示同意。
就这样,张竞华仅通过“拆房还利于民”这件事,在任职举事的第一时间内,便稳稳拿下了张金韦,并埋下了使村民不再拥护他的祸根。换言之,倘若人们不再拥护你,那么下次还会再选你么?
“你说,”张小强道,“这拆房后,张金收会不会找张金韦坐下来好好谈谈,让他意识到自己因固执己见,从而犯了个大错呢?”
“他们肯定会一块儿谈谈的,不一定亲自邀请,毕竟两人年龄相差太大……”张天津道,“张金收会让他的二儿子张彥武邀来张金韦拼酒,然后张金收作陪,从闲聊慢慢引到正题上来。”
“那么,张金韦会正面接受自己的错误么?”
“难说,那都是大人物,当面承认自己错误岂不是很没面子!”张天津道,“玩儿了十几年鹰,反被鹰钎了眼睛,被拿了当枪使……恐怕他咬着牙也不会承认自己逊了吧。当然,他应该能意识到被张竞华当了枪。”
“真是悲哀呀!”张小强叹道,“一个玩儿了十年鹰的人,被张竞华、张金收两人左右当枪使,翻来覆去逃不过无形的束缚,最后被踢出局,当他突然明白过来时会不会当场臊死?你说,后续他会不会进行反击?毕竟是做过牢、混过社会的人!”
“他应该会还击的吧,”张天津道,“在他们这行,丢钱可以,但不能丢面子……另外,张金韦上台前曾经豪言壮语,要利用其背后的威势让周围的厂子为张家村捐款,想必他是真想在张家村有一番作为的……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当领导的轮番上台演戏,我们老百姓只管看戏!”
“好,看戏!”张小强道。
要是过了好久,张家村的“舞台”上并未响起锣鼓声,也未听见生、净、丑角们传出吚吚呀呀的唱音。这令张小强感到失望。当然,张小强内心并未黑暗到期望张金韦和张竞华在大街上互砍的地步,他只是在纳闷:张金韦曾经让周围的厂子为张家村捐款的豪言壮语哪去了?这事儿还干不干了?自己到底能分到多少钱?
能分到多少钱,这才是每个普通的老百姓最关心的事。
但张金韦没动。也许生活过于舒适,似乎忘掉了上台前自己慷慨激昂的竞选辞。或许在人人自危、人人怎么、时时处处相互倾轧的领导层内,感到难以实现自我抱负,因此心灰意冷了。也或者,从虎口里夺食吃,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生活平静如水。在选举时搭建的舞台,在选举后便被拆除了,戏停止下来,进入一段长长的休眠期。人们似乎忘了曾经还有选举这回事。
“我也要搞高利贷了,”有一天,张天津在跟张小强喝酒时说道,“或许搞晚了,但我也想搞一搞……要是我早搞的时候该多好哇,说不定早就像张钧陶和张彥武那样腰缠百万贯了!……我现在跟张彥武走得很近……那家伙虽然赶不上张钧陶,但已经足够厉害了!”
“佩服!”张小强黯然道。除了佩服二字,他发表不出什么意见。面对大人物,面对钱财诸如此类奢侈品,他始终是局外人,靠着一个月两千块钱的死工资过着悠闲的小日子。
“你知道的,”张天津面对张小强郑重道,“要搞高利贷并不容易,得需要这个……”说着,他伸出右手拇、食两指使劲搓捻着空气,“倘若没有这个的话,什么都玩儿不转,什么都白叼搭!”
“你老子那么能干,你又天天折腾项目部,”张小强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你还缺这个?”张小强也伸出两根手指搓捻着空气。要是打个响指,一沓子厚厚的人民币就会破空而来落在眼前该有多好哇!张小强醉意朦胧的想。
“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天津叹道,“我是个挣俩花仨的手,狗窝子里存不住窝窝头……所以,要想搞高利贷,跳上快速来钱的快车道,我就得贷款!借国家的银母鸡为自己生金蛋!”
“这招儿真高!”张小强道,“我可连想都不敢想……倘若是我这样做,我怕本都收不回来,然后陪掉腚!”
“做人要有胆!”张天津道,“要敢于踏出第一步,要有冒险精神!连想都不敢想,钱怎么会自己跑到你的身边?我也是,就是因为之前胆儿小,没敢早干……现在后悔了吧?……所以,我得及时出手了!”
“你打算贷多少?”张小强问。
“十万!”张天津伸出两根手指交叉道。话一出口,张小强吃了一惊,差点把舌头咬了:“多少?这么多?能贷得出来么?以什么理由?”
“只要敢贷,自然就有理由,”张天津自信道,“大力发展实业,办个养鸡厂?或者,经营小超市,繁荣市场经济?理由多的是……要知道,关键不是理由,而是你跟银行信贷员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