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寒冷和温暖
上班后的第三天,大老板将张小强叫到办公室,很严肃地对他说因为二老板的去世,生意一定会受到影响,公司养不了那么多人了,只好被迫裁员,张小强便是其中一个。
张小强默不作声,接受了公司的决定,手握着“长帆远航公司”结完的十几元钱,走出了公司的大门。这次他没有流下泪来,心中只有恨意,恨谁却没明确的目标。在走下二楼的楼梯上,一时间没有碰到熟人,他想像上次被“金驰公司”辞退一样,以忘我的涕泪滂沱来表达自己的悲伤,忽然觉得讽刺,便沉默下楼,穿过嚣攘的厅堂,走出西大卖场骑车回家。
他不好意思去“金驰公司”告诉林美芳,自己又被辞退了,独自一个人回家。一路上,张小强反复回想,认为自己终于识破了这些公司的“卑鄙伎俩”。
无论是“金驰”,还是“长帆远航”,对于员工的雇佣有非常清晰甚至冷酷的计划。他们每每在电脑及配件的销售旺季,比如春节之前,非常用人之时,招募大量新人为我所用,并在工作过程中冷静地观察着这些新人。
大浪淘沙,留下少许真金。当业务进行到销售淡季之后,比如春节后,他们会留下最适合公司的一个或几个人,并将其余人无情的淘汰。
因此在张小强的意识里,在整个西大卖场,财大势大的“金驰”和“长帆远航”便是这种“卑鄙公司”的典型代表,而自己这种无才无识的失败者,往往是被无情淘汰的对象。
这样想着,张小强的心平衡了。他觉得自己活该,谁让他命运如此;又觉得委屈,慨叹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在冷风里,他感到无比寒冷。
在驶入小区前的菜市场中,张小强停住了自行车,“我要多买几个鸡蛋吃吃,来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情。”他想。
傍晚,林美芳、窦娟和吴万华归家,为张小强的命运帮忙慨叹了一番,林美芳赌咒发誓说再帮他找一个工作,还是在科技市场。张小强沉默不语。他在想:“两度被辞,我还有何脸面呆在科技市场?”但是第三天,在林美芳地催促下,他又去科技市场应聘,介绍了自己在“金驰”和“长帆远航”的从业经历,给出他应聘的理由是要追求更好的公司、更好的发展。
应聘公司的招聘经理果断拒绝了他,因为他认为“金驰”和“长帆远航”已经属于西大卖场最好的公司一类,你还要走出来非要应聘我们这间小小的公司,那么你一定是因为种种难以启齿的原因被迫离开公司,或者你来我们公司一定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张小强觉得很委屈,他认为那位招聘经理可以完全不必这么直率。但他不能像电视剧里的某位女子一样,在被一个渣男拒绝后还抱着人家的小腿哭喊着我就是爱你、我就要嫁给你。于是张小强再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公司小小的规模,转身离去,心里忿恨地想着“连在‘金驰’和‘长帆远航’有过工作经历的人才你都不收,活该你的店面看起来死气沉沉,快要活不下去!”
回到家中,忧困、疲惫、懊丧,加上一连串的打击使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晚上林美芳三人回来时他也没醒,第二天早上也没起来做饭吃饭。林美芳三人起床后,很奇怪突然没有早饭吃,便敲门询问张小强怎么了,张小强说需要睡觉。
三个女人抱怨着离开了家,骑车赶去公司,在路上草草买了个馅饼充饥。
女人离开后,张小强想爬起来做点饭吃,但他觉得眼皮沉重,满身倦怠,头昏脑胀,皮肤滚烫,挣扎着坐起来后,眼前冒出一片金星,又颓然地倒在床上。他发烧了。发烧并不可怕,他坚信自己能扛过去,于是蜷缩在被窝里,同体内的病毒进行着顽强的抗争。
直到下午,情况仍不见好转,张小强蜷在被窝里,感觉自己像一块烧红的火炭。他继续顽强的抗争着,他不相信自己扛不过这次发烧。从小时候的记忆中,自己多少次在既不打针也不吃药的情况下熬过发烧的。这次也不在话下。
傍晚时分,张小强感觉自己的发烧更重。在空旷无人的宿舍里,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数次自问自己会不会孤苦伶仃、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孤单地死在宿舍里。他第一次对自己发烧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在恐惧中,他突然听到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清脆而动听,使人心生希望。但他在疑惑,在这个点儿,林美芳三人仍未下班。那么,此时在门外转动锁孔的,当然是……
在张小强焦灼的等待、希望的慌乱中,卧房的门被推开,吴清韦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你没去上班?”望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张小强,吴清韦疑惑地询问着。
“又被辞了,昨天辞的,”张小强抑住那些心底翻滚的卑微道,“而且,我似乎发烧了……妈的!”
吴清韦没多说什么,放下手中的包裹快速走到床边,将微温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然后伸入被窝按在他的胸口,然后变了脸色道:“这么烫?有没有看医生?”
“看什么医生,”张小强故作轻松地笑道,“小时候发过多少次烧,也从没打针吃药,还不是硬抗过去了。”
“不行!”吴清韦道,“现在我就带你去诊所。”
“我不去!”张小强坚持道。但他拗不过吴清韦,或者他感到了害怕,抵御不了发烧带给他的难受感觉,在吴清韦的帮助下起身,在她的搀扶下出门向诊所走去。一路上,初春的风依旧冷涩,而张小强依偎着吴清韦,感到一种让人想哭泣的温暖。当然,这温暖并非发烧所能带来的温度。
那温暖的感觉很好,是属于亲人的那种温暖。
第55章 别哭,总有希望
在诊所里,女医生取过温度计插入张小强腋下,五分钟后抽出举到半空查看,突然叫道:“天呐!四十度!烧成这样为什么不早来?”吴清韦低了头沉默不语。
“我以为睡一觉就能好的。”张小强道。
“睡觉跟退烧有什么关系,”医生道,“病毒会引起发烧,而睡觉杀不死病毒,药物才能!”
“那帮我用药吧,”张小强昏昏沉沉道,感到孱弱的脖颈撑不起自己的脑袋,“感觉要死了。”
“放心吧,死不了。”医生笑道。说着取出一支注射器,敲开一瓶药剂,滋啦滋啦吸满针管,将针头杵向天空射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示意张小强脱下裤子。
在吴清韦的帮助下,张小强艰难地转过身,褪下裤子露出一大片臀部,不安地等待着。“屁股没必要露那么大,只露出上半部分就行了。”女医生道。尴尬的张小强慌忙要向上拉裤子,感觉臀部上方猛然传来一阵刺痛,立刻止住了拉裤子的动作。
片刻时间,张小强感觉那支针管抽离了他的屁股。“坐起来吧。”女医生道。接着医生挂上吊瓶,将针头扎入张小强的手背,然后转身离开。张小强艰难地睁开眼皮,抬头望了一眼垂落而下的那根透明管子,感觉到晶莹的水珠一滴滴注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打吊瓶,这感觉真是奇妙。片刻后,张小强闭上眼睛,无力地垂下了脑袋。恍惚间,他感到有一双温柔手轻轻托起了他的脑袋,他抬眼向上望去,看到了吴清韦忧虑疼惜的眼神。接着,吴清韦温热的身体轻轻靠上来,将张小强发烫的脑袋放在她的胸前。
就那样轻轻地拥抱着他。张小强很享受,但在诊所里好几个人面前,他稍觉尴尬。并且,他也不忍心让吴清韦全程站在那里。
“你坐会儿吧,”张小强试图挣开她的怀抱说,“我自己可以。”吴清韦并没说话,而是搂紧了他,从她手臂上的力量向张小强传递着她的坚持。张小强不再挣脱,软绵绵地靠在吴清韦的胸口,倾听着她笃定的心跳声,感觉像在梦中。
张小强心的跳动慢慢加快,意识到情感这种东西随着吴清韦向他传递的温暖和柔软在他全身流动。此时的张小强,有种想落泪的冲动。此时的他,被他想像成为一个柔弱的婴儿,正甜蜜地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也没有那种甜蜜幸福的感受。但张小强认为此刻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
除了那种感觉之外,还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和发自内心的感激,使他发誓,他要一辈子记住这个画面,以便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重温她的美好。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悬挂的药液缓缓渗入张小强的血管后,仿佛夏夜的庭院里片片掠过的凉沁沁的风,使人脱离了油腻腻的汗液,使张小强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一层细密的汗珠浮动在他的额前。吴清韦伸手擦去那些汗珠,惊喜地叫起来:“退烧了!”
此时的张小强,感觉似乎褪下了重重的棉装,换上了仲春的薄衣,浑身轻快,那些失去的力量悉数回归了。“感觉好多了,跟正常的我没啥差别!”张小强兴奋地想要站起来,吴清韦把他摁在座位上说道:“马上打完了,耐心等一会儿。”
终于打完了,女医生收完掉瓶,取了两盒药递到张小强手中:“回家刻是吃药,必须巩固一下。”张小强两人拿了药盒,一前一后踏出诊所的门口。来到外面,天晴得极不真实,空气清冽异常,张小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来时,他甚至不记得如何踏进诊所这道大门的,去时,遂将诊所干脆地挂在脑后。
“原来药物这么厉害,”张小强叹道,“简直立竿见影……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管用就好。”吴清韦放松地笑道。
“谢谢你抱着我。”张小强深情地望了吴清韦一眼。
“什么?”偶过的风蹿过吴清韦的耳际,张小强所说的话她没有听清。他又望了她一眼,没再言语。
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吴清韦的帮助下,张小强又开始了艰难的找工作的过程。整整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吴清韦开学在望,而张小强被拒了一家又一家公司,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天近傍晚,在一个又被某家公司遭拒的黄昏时分,张小强载着吴清韦疲惫地驶近出租房,突然,百感交集、情绪复杂的张小强叹了口气,然后死命按住手刹,自行车戛然而止。
“怎么了?”后座的吴清韦身体一颤,惊慌问道。
“累了,不走了,我想歇歇。”张小强道。听到回答,吴清韦跳下车来,张小强支好车子,一屁股颓然坐在路边石上。吴清韦转头望望渐逝的夕阳,天边沾染着血一般的色彩,然后挨近张小强坐了下来。一时两人沉默不语。
“我是不是很没用?”将头插在双腿之间的张小强突然开口道,语声在青惨色的黄昏里颓废破败。
“没有,你怎么这么说。”吴清韦道。
“你现在有没有后悔过?”张小强又开口道。
“后悔什么?”
“后悔你和我好……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张小强道。吴清韦望向他,此刻他的样子像一只半头缩在壳里的乌龟。
“我从没后悔过……今后也不会后悔!你只是一时运气不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已,坚持坚持就好了。”吴清韦劝道。
“为什么他们都能找到工作,而我却找不着工作……为什么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如鱼得水,而我却屡试屡败,遭到次次被辞退的命运!”张小强抬起头来,穿过马路望向远方,他的征询并没有合适的倾听对象,似在发出天问。
借着夕阳最后散射的天光,吴清韦看到张小强的眼睛里蕴满了大颗的泪珠。接着,那泪珠倏忽滚落下来,连绵不绝,仿佛散落了串串珍珠,张小强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现在才发现,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废物,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张小强道,“吴清韦,你是个好女人……趁后悔还来得及,你走吧,离开我吧,去找一个有用的男人。”
泪水任由在脸上流淌,混合着鼻涕,在张小强脸上扯得老长,一缕缕,一滴滴坠到路面上,此时的张小强心如死灰,沉浸到绝望里,对路边偶过的车辆和行人视而不见。吴清韦扑上前来抱住了他,陪着他哭泣着。
“别哭,总有希望的。”吴清韦劝道。
第56章 八百块
为了鼓励和方便张小强找工作,吴清韦在开学之前,取出从家里带的钱为他配了一部bp机,令张小强感到很有面子,挂在腰上之后四处招摇,感觉有了力量和自信。
吴清韦终于开学了,嘱咐张小强要好好照顾自己,得到张小强的回应后,背着书包进了学校。张小强也不敢闲着,在口袋里的钱越来越薄的紧张情形下,逼迫他努力的找工作,整日奔波在查找信息和应聘面试的征途上。
这天,张小强要去应聘,当他穿行在一片菜市场中时,腰间的bp机突然响了起来,令他吃了一惊。自从配上bp机之后听到的第一次响声,让他怀疑那声音是从别人身上发出的。他慌乱地停下自行车向四周望去,但那声音如此清晰嘹亮,张小强不禁摸向腰间,摸到了那块崭新的bp机。
“哦,”张小强内心叹道,“原来是我的……难道我被某个公司录取了么?”想到此,张小强笑了,骄傲地支着车子,卸下腰间的bp机举在阳光下看,屏幕上的汉字很简洁:“我是龚子,找你有事,速回电话。”
原来是自己关系较近的同学,龚子,那个电脑天才般的人物。张小强忙跨上自行车,去找最近的一家公共电话。
“龚子,你找我?”电话接通后,张小强抢先问。
“是的,小强,”龚子道,“你现在在哪?还在省城么?在什么公司上班?”听到这些问话,令张小强的心情倏忽黯淡下来。
“还在省城……不过,因为工作不对口,我刚辞了职,现在没有工作,已经应聘了几家公司,正在等待被录取呢。”张小强说谎道。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位电脑天才面前他不愿意示弱。
“这样啊,那正好啊,”张小强听见对方在电话那头轻松地笑着,“我也刚辞职,已经从之前的公司出来了,现下到了另一家公司,为了拓宽业务,这家公司要新成立一个软件部,由我任软件部经理,成员由我负责招聘,所以我打算将咱们这几个同学都招进来,怎么样,你也来吧?”
听到这些话,张小强的内心禁不住战栗起来。软件部?让我来?想进就进?这是真得么?一时间,张小强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你没有开玩笑?”张小强语无伦次道,“我……能行么?”
“怎么不行!”那头儿的龚子道,“软件部是我组建的,我是老大,我说谁不行谁就不行,我说谁行谁就行……问题是,你想来么?”
“我当然想来,”张小强急忙道,“不过,你们是用什么语言开发的?”
“delphi。”龚子答道。
“可我不会啊,”张小强失望道,“我只会vb……我去了只会是你们的累赘,拖你们的后腿。”
“不要紧,不会我教你。”聋子道,“再说了,与vb一样,都是视窗式的开发环境,拖拖拽拽就能搞定的事儿,哪有什么难的……这样好了,你来之后边学边干,依你对程序的兴趣爱好,一个月就出来了。”
可是张小强仍然没底。但他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薄薄的人民币,心想先找个饭口也好啊,这个提高和学习的机会,倘若错过会不会终生遗憾呢。
“好,”张小强激动地颤抖着,“我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越快越好,你要没事的话,明天来就好了。”龚子道。
千恩万谢地挂掉电话,回到家后,紧张了好几个月之后,张小强第一次放松地把自己扔在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暗自窃喜,不多时,多日来的忧郁和疲惫令他沉沉入了梦乡,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屋外的自行车吱呀向起,林美芳三人先后走进房内。
这个晚上,张小强又加了一个菜,当在饭桌上大家问到张小强为何表现反常,不像往日那么忧郁,就像雨过天晴一样时,张小强这才故作神秘地将自己被龚子公司纳入的消息告诉了她们。她们即刻欢呼起来,因为以后可能会天天加菜了。
第二天,张小强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特别穿了那套西服,系好了领带,带好了简历驱车赶往龚子所在的公司,当他到达时,龚子已在门口等着他,两人愉悦地握手,然后龚子带着他上楼,先参观了软件部,然后坐了一会儿,带着他去面见老板。龚子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敲门进入一间大大的办公室。
老板姓柏,高高瘦瘦的,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满脸笑容接待了他们。龚子递过张小强的简历,然后向柏老板介绍了张小强的情况,并说明了两人是同班同学的事实,柏老板笑着频频点头。张小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柏老板收了张小强的简历,并站起身向张小强探出右手,张小强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欢迎你加入我们卓创公司,”柏老板笑向张小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卓创公司的一员了,好好干,做出自己应有的业绩!”张小强躬身点头致意,并郑重承诺:“我一定珍惜这个机会,发挥出应有的水平,不给龚子丢面子,为卓创公司奉献力量,努力做出业绩。”
龚子带着张小强离开老板办公室,走进软件部,当把张小强安排到一个座位后,临转身前突然道:“我们似乎忘了谈薪酬的事儿?”
“对于薪酬,我并不在乎,”张小强郑重道,“你,还有公司给这个机会已经非常不错了,我又怎么敢奢望薪酬的事儿,能够吃饭就行了。”
“其实,关于薪酬我早就想好了,”龚子笑道,“绝不能亏待你……先付你每月八百,之后根据情况再慢慢提升。”
“什么?”张小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相比于在科技市场的那每月三百块,八百块简直是个大数字。“这是真的,我没做梦?”
“真的。”龚子郑重道,然后拍拍张小强的肩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然而,被那八百块钱的消息冲昏了头脑的张小强,却过了好久都未曾平静下来。
第57章 不安分的老板
卓创公司是家通讯公司,主要负责在公司所在的片区内铺设网线和电话线,公司还有另一个合资人栾老板,还有一个人事上的宋经理,一个业务上的刘经理,在门厅的入口处坐着一位成年女子,她是公司的前台,整天在桌前的一台电脑上忙碌着什么。
开始生活过得比较平静,在静默中大家相安无事。随之,天气慢慢热起来,大家的心情开始变得烦躁。柏老板是最不安分的一个人,接连几天,他都带着一位女子来到公司,逗留一段时间又带她离去。张小强问龚子:“那女人是柏老板的老婆?怎么这么年轻?”
龚子一笑说:“不是,许是柏老板的小情人吧……我见过柏老板家嫂夫人,身材微肿,无疑年轻时是个俏人,现在人老珠黄了。”
“他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这里毕竟是公司。”张小强脱口道。
“我只是猜测而已,”龚子神秘笑着,“事实上怎样无人可知,也许是业务上的合作伙伴呢!”
张小强摇摇头表示不信。因为他们来时手挽着手,相互依偎,天底下哪有如此暧昧的业务伙伴?不过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敢去探究,况且其他经理也视而不见。
“管那干啥,”龚子道,“写好程序就行了。”张小强点头称是。
不几天后,仲春的和风撩拨的人心神荡漾,柏老板更加不安分起来,一晚他突然提出要请大家吃饭,于是将公司十几位男女员工带到一家饭庄拼酒,席间对那位前台的女员工格外施加了恩宠,频频向他致谢,并频频敬酒,散场后提议大家步行去泉城广场走一走,并站在大屏幕面前一同免费观看布鲁斯的经典电影《虎胆龙威》。
刘经理说走路会脚疼,便跟几位年龄大些的人告辞回家了,只剩下在场的五六位年轻男女,其中包括那位被柏老板分外恩宠的前台女员工。柏老板提议,栾经理、宋经理自然都在,龚子作为软件部经理,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为了表现出同学情义和对老板的拥戴,张小强自然跟随。六个人边说边笑,在夜静人稀的柏油路旁的树木间穿行。
张小强并不知晓明确的路途里程,因此在漫长的步行中感觉枯燥乏味,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的旅程,他感到脚心疼痛起来,腰膝酸软。但所有人都兴致盎然。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张小强的忍耐几乎达到极限时,拐过一座高楼的墙角,他终于看到了不远处蔚蓝色矗立着的篆体书写的“泉”字。终于感到轻松了一些。
穿过色彩绚丽,五彩斑斓,震撼人心的音乐喷泉后,几人慢慢接近大屏幕前的小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仿佛鸭子望坡上的麦穗一般提着颈,紧盯着竖立在前方墙壁上的大屏幕,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情节紧张的《虎胆龙威》。
栾经理、宋经理、龚子和张小强这几位年轻人立刻被布鲁斯在屏幕上的英武而震慑住了,双双眼睛盯住屏幕便舍不得离开。柏老板和那位前台女员工挨在他们后面窃窃私语,看起来连一点点心思都未放在勇猛强壮的布鲁斯身上。
过了许久,突然一声爆炸,将布鲁斯震翻在地,张小强吓得捂住了眼睛,在这个空当,他下意识瞧了瞧身后,却没有发现柏老板和那位前台女员工的身影。直到整部电影完美的收官,广场上观众悉数散尽都没有再度发现柏老板和那位前台女员工的影子。
柏老板和那位前台女员工神秘地消失了!
张小强将两手拢在嘴巴上,形成一个喇叭装刚要大声呼喊,龚子伸手上前制止了他,一旁的栾经理向他神秘地眨眨眼睛说道:“不必喊了,他们又不是小孩子,是不会迷路的。”张小强会意,放下拢在嘴边的双手,跟随栾经理他们一瘸一拐又走回公司,然后取出自行车,向远处的出租房疾驰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进入初夏的季节,公司又招进了两名新的女员工。
一个午后,柏老板安排宋经理突然向大家宣布,为了避免白天城管的查缉行动,需要晚上加班,将某个小区的网线全部拉起来,除了安装工之外,全部公司的年轻人必须全部到场支持。那两位新来的女员工当然也在其中。
傍晚时分,安装部的五位男员工早准备好了一捆捆网线和灯具,并受柏老板之托从街上买来两锅水煎包,大家狼吞虎咽吃完后浩浩荡荡步行开赴现场。在一处荒凉偏僻、断壁残垣的小区大家停住了脚步。在柏老板的指挥下,所有男男女女动起手来,七八只手电筒剑一般刺向夜空。
几个在外散步的老头老太太好奇地走上前来问东问西,在得到满意的回答后,他们不禁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白天黑夜为人民服务,简直具有**般的奉献精神。”
安装工人不多,其他人只是新手,又没有工作的热情,再加上此处环境恶劣,铺线工作极难开展,进度缓慢。而柏老板的指挥懈怠而无序,因此,尽管大家忙碌了大半夜,铺设的网线也不过覆盖了两三幢闲楼。
张小强不明白,这座死城式的小区有铺设网线的必要么?这简直与用金瓦片在大海上打水漂一样荒唐。而且,大家铺设的网线无头无尾,不知连到哪里,又去向何方。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大家打着哈欠,疲惫地在断墙乱壁上坐了下来。而那位前台女员工却始终不肯坐,大家疑惑地望望她洁净的小长裤,隐约明白了她不肯坐的原因。
“来,坐我这吧。”其中一位坐于断壁之上的男员工嬉皮笑脸地指着自己的腿道。大家闻言,向那位男员工望去,发现他的眼中闪动着挑衅的光芒。于是又转头望望那位前台女员工,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那位前台女员工表情未变,毫不在意别人的挑衅和期待,很自然地跨步向前,在那位男员工面前停驻转身,轻轻蹲身稳稳地坐在了男员工的腿上。人群里爆发出与夜晚极不和谐的欢呼声。
第58章 晚上加班
欢呼声过后,柏老板走了过来,看了看坐在断壁上的男员工,又看了看坐在男员工腿上的女前台,脸上闪过不丝不悦的神色,接着他笑了起来,说道:“看来大家都不累啊,好,现在开始,大家都动起来,争取把整个小区铺完,快!快……”
柏老板挥着手,手臂在夜风中强壮有力。前台女员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慵懒地从男员工腿上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加入到迅速流动的队伍中去,那位男员工躲避着柏老板的眼神,蹿将起来跑去拉线了。
“都是你,本来能好好休息下的。”有人对那位男员工抱怨到。
“你不是在抱怨没有好好休息,而是在抱怨那位女前台坐到我的腿上吧?”男员工反击道,众人听到后一哄而笑,然后在后悔为何自己没有想到让那位女前台坐在自己的腿上。新招的两位女员工也在呵呵笑着。
“你俩笑什么,”那位男员工望向那两位新招的女员工,“莫非,你俩也愿意坐到我的腿上?”
“滚吧,”一位新招的女员工道,“就你那腿,瘦得跟麻杆儿似的……我宁愿坐在石头上。”
“他的腿胖,”男员工一指龚子,“你不愿意坐我的腿,那坐他的腿吧,他的腿……就跟沙发似的。”
听到这些话,张小强望了望龚子,龚子笑嘻嘻的,没有说话,肥嘟嘟的脸庞上挤出了几个褶子。两个新招的女员工向龚子的方向望了望,在背光处,龚子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黑色的铁塔,似乎把两位姑娘吓了一跳,令她们忙缩紧了身子迅速转移到了人多的热闹处。
“我说小张啊,”栾经理故意板起脸孔批评那位男员工道,“你不仅是乌鸦嘴,也是个乌鸦腿,姑娘坐在你身上,被你薰走了,姑娘在你身边,又被你说跑了……本来我还想跟她们好好拉拉的。”
“你看,都怨我这嘴,”小张员工道,“栾经理,要不我现在去把她俩叫回来?”栾经理摆摆手。
“好好工作,”栾经理板着脸继续道,“我最看不惯年轻人有事儿没事儿净谈论姑娘……有那个精力,干点啥不好呢!”
“栾经理说得对,”小张员工道,“我去干活儿了。”小张员工说完这话,磨磨蹭蹭离开身边,去向人多的地方,仍不免回头张望了几眼,想看清楚那位前台女员工此刻在哪里。所有人都乱哄哄的,三五成群,这里一堆,那里一撮,聊天的聊天,磨洋工的磨洋工。
柏老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打完电话后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对大家说有点事需要处理,处理完之后马上回来,然后匆匆离开。主要的领头人离开,场面混乱下来,员工们纷纷退下来,坐在断壁上休息,整个场间只剩安装队五六个人在忙碌着。看得出,他们的速度放缓了,忙碌也是种假象。
龚子是软件部的,而刘经理因年龄大了,并没参加夜场加班,宋经理管人事,根本不明白今夜何为。看到栾经理在身旁,龚子凑上前去:“栾经理,我们今夜为何加班?有没有必要加班?”听到询问,栾经理回过头来,窒了半晌,然后向远处望了望这一堆那一撮的人群,吱唔说道:“加班嘛,当然有加班的理由,不要多问,好好干就行了。”
看来他也不清楚。龚子微哂后转过了脑袋。好好干?龚子望了望那些人群,看到安装队也停了下来,手执网线甩起了鞭子你追我打,然后摇了摇头。牧羊人走了,羊失去了目标,漫天遍野里消散。人们垂头丧气,发起了牢骚,干脆坐在断壁上再也不起来了。
凌晨一点时,柏老板终于返回来了,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挥舞着手臂大声叫道:“这就是你们工作时的样子么!我一不在,你们就变成这样?你们以为公司容易么,安装个网线也被追得东躲西藏,然后被迫晚上加班……本来安排好好的,大家努力一把,争取在今晚上将所有的铺线工作统统完成……现在好了,瞧你们这个样子,看来两个晚上也完不成啊!好,既然大家不愿意干,那么明天晚上继续加班……现在,谁也不许走,停了工作跟我回公司!”
大家莫名其妙。还回公司做什么?但帅命不可违,大家一路嘟囔着返回公司。
集中在柏老板那间偌大的办公室后,大家这才发现,柏老板的茶几上摆满了水果、瓜子、花生、饮料和啤酒。在大家的讶异声中,柏老板挥挥手制止大家的喧嚷说:“今天我生日,大家先别回家了,陪我一块儿热闹热闹吧。”
场面立刻沸腾起来。
“大家尽情地吃吧,喝吧,”柏老板挥舞着手臂叫道:“这里还有卡拉ok,大家在一块儿尽情地唱吧!”
大家不再客气,拿起桌上的各色食品大吃大喝起来,有人开了电视,接上卡拉ok,吼着流行的歌曲,有人举起酒瓶向柏老板致意,祸他生日快乐。不知不觉,沸腾的氛围一直延至凌晨两点多。但无人提出要走,包括新进的那两位女员工。
在醉意朦胧中,像变戏法似的,柏老板不知从何处突然拎出一只奶油蛋糕,两位新进的女员工主动上前,开了蛋糕,并点起了蜡烛,有人不失时机地关了灯,接着大家手拉手面对着柏老板唱起了生日歌。
“happy birthdayyou……”
一曲终了,灯再次燃亮,女员工切开蛋糕,将第一块递给满面笑容的柏老板。另一位女员上前帮忙,很快每人都拿到了蛋糕,接着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大家回头,发现女前台的脸庞上被人涂了一道蛋糕的油彩。前台女员工当然不甘示弱,抓着蛋糕向那位胆敢惹她的男员工追去,追到走廊里。
屋里屋外一片欢声笑语。
张小强突发其想,偷偷勾起一块奶油,向一位新进女员工走去,乘她不注意,飞快地在她的脸上抹了一层蛋糕油彩,然后嘻笑着离去。那位女员工未敢造次,只是噘着嘴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着指着他。
第59章 癞蛤蟆和天鹅
新进女员工没来追他,令张小强很失望。可就在那位新进女员工正在指着他表达自己的生气和嗔意时,邀请前台女员工坐在腿上的那位小张男员工突然从后面蹿上来,将一抹蛋糕油彩涂在那位新进女员工软乎乎的脸颊上,女员工怔了一下,然后拔腿去追,小张员工仓皇逃蹿。
这下张小强更失望了。
因为失望,张小强冷静地躲在了一旁,望着面前似乎失去理智、不受控制疯狂嬉闹的男男女女,仿佛在看一场电影,觉的那些场面与自己无关。张小强搭眼望去,看到醉意迷蒙的柏老板拿着话筒正在唱一首《甜密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
张小强发现,柏老板在唱这首歌时,眼光时不时偷偷瞄向那两位新进女员工,而那两位新进女员工的眼神也在柏老板时不时的偷瞄下娇羞躲闪着。
时近凌晨三点,大家许是闹累了,场中出现短暂的安静。落寞里,有人适时地打了个呵欠。这呵欠的声音百折千回,有种魔力,也会传染,并具有暗示性,使众人的呵欠声次第响起。也难怪,在往常的夜晚,应是人类酣睡的时节。
望着众人大张的嘴巴,满脸的倦容,和眼中因呵欠而绽出的泪花,柏老板宣布道:“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还要上班,大家可以回家睡觉了,明天早上可以晚点上班……不过,走之前先帮我打扫下房间……尤其是那对牛皮沙发座椅,一定要擦抹干净,那可是新买的。”
话一出口,疲惫的员工们勉强打起精神,七手八脚收拾起来,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整个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排牛皮沙发座椅被擦抹得流光溢彩。此时,柏老板转身打开一只橱柜,从里面抱出两床被子,分别放在沙发上。
“你们各位老员工我就不管了,”柏老板起身道,“天这么晚了,回去也不安全,为了照顾新来的两位女员工,今晚可以允许她们在这沙发上睡。”说着,他指向两位新进的女员工,“来吧,不用客气。”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射向柏老板,又射向两位女员工,转而仿佛清醒过来,摆手道别从办公室房门鱼贯而出。
站在公司门口,灯光迷离、树影婆娑的马路阶上,张小强疲惫地推出了自行车准备离开,却见前台女员工落寞的身影被头顶的路灯投射到地上,缩成一团颤抖着。
“你怎么还不走?”张小强问。毕竟大家同事一场,又这么晚了,张小强想尽量绅士一些。
“我家太远了,”前台女员工幽怨道,“这个点又没公交车,老板又不留我,我没处可去了。”
“那怎么办?”张小强迷茫地问。不知为何,他现在将这位孤立无援的前台女员工看得比自己都重要。也许是天性使然,骨子里的悲悯心作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前台女员工低头道,“在这里站一晚,直到天亮,然后买个烧饼吃了上班……还能咋办!”
“你家在哪儿?”张小强低头想了想道,“我骑车送你。”
“那怎么行。”
“没事儿,”张小强拍胸脯道,“反正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前台女员工望着他,望着他坚定的眼睛,沉默半晌后说出了一个地址。
“这个位置我知道,”张小强道,“比我家要远一些……这下好了,我算是顺路,来,上车吧,我载你回家。”前台女员工扭捏一阵后,终于坐在他的后座上,右手很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腹。自行车尚未开动,张小强的心底却动了几动。
车子出发了。
二手车的车况并不好,而省城三外环山,城内多坡路,虽然前台女员工身材娇小,但远路无轻担,不一会儿功夫,张小强便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你累不累?”身后传来前台女员工娇滴滴的温柔关切声。
“不累!”张小强道,“这点路程算什么。”接着他感觉额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吃了一惊,才发现是后面的前台女员工掏出手绢为他擦脸。张小强感到受宠若惊。
“这可使不得!”张小强不禁脚下加力,嘴上说道,“我这一身臭汗,都把你干净的手绢弄脏了。”这是张小强心底的真实想法,并未作伪,在他的心目中,这位前台女员工出身高贵,出自国有企业,人生得超凡脱俗,仿佛伫立在远诸上一只亭亭玉立的天鹅。而自己则是只癞蛤蟆。
清寂的凌晨,美好的相处时光里,一只癞蛤蟆骑着自行车,身后载着一位长颈羽衣的天鹅,这个场面本就极不和谐,而身后的那只天鹅却在引颈为那只癞蛤蟆深情地擦汗。这恐怕有碍观瞻。这种情形在张小强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愿意。”身后的天鹅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很轻,却让张小强的内心剧烈地颤动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车把,脚下用力,努力向前驰去。他要把她快快送回家中安睡,即使让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忽然,张小强感到替他擦汗的那只手又环上了他的腰腹,并且那只手仿佛迷了路,开始不安分地在他的腹部和胸前探索。有意无意的,看不出来是否刻意。而对张小强来说,这种似有似无的接触,简直像触电。张小强装作不觉,努力向前冲锋着。
“真累啊,好想现在就睡啊,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床上。”身后的前台女员工简直是在呓语。呓语的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环住了张小强,“实在撑不住了,借你的后背我先眯一会儿呵,别介意。”
张小强哪敢介意。或者说,他哪舍得介意。不等他表示同意,只感觉两只胳膊环紧了他的腰腹,一个温柔的脑袋贴在了他的后背。此时,张小强刻意放缓了速度,以免路面的颠簸吵醒了正在休憩的天鹅。
第60章 你太实在了
“别真睡着呵,”张小强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仿佛要让癞蛤蟆上位,捉弄一下高贵的天鹅,“小心我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带到我家。”
“我才不管,”身后的天鹅斩钉截铁地回应,“我要睡了,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这话极有挑衅性,容易让清醒的男人失去理智。所以听了这话,张小强的心又颤了几颤。但张小强是正直、善良的人,绝不会把人随便带到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于是他平稳心神,平衡着身体力量匀速行使,努力使身后的天鹅即使在睡梦中也会感到自己正在天上的云端里飞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小强在经过他家后又向前赶了好远,凭着杰出的辨认能力,终于到达了前台女员工所指的地址,稳稳地停车。
后面的女员工真得睡着了,张小强不敢动,硬挺挺地伸出双腿支着车子等待着,迟迟等了十几分钟后身后的天鹅才蓦然从梦中惊醒。“啊!”前台女员工身体猛烈颤抖了一下,叫出了声。睁眼抬头后,发现自己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前面坐着一位努力平衡着双腿的癞蛤蟆。
“这是哪里?”前台女员工道。不等张小强开口,她蹭下后座,揉着双眼走到张小强身前。
“你家。”张小强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地址……你睁眼看看,应该没错吧?”
“没错,是我家附近。”前台女员工望望这座宏阔的围墙内灯火迷离的国企小王国道,“看来我低估你了,没想到没经过我的提醒你也能找到。”
听到夸赞,张小强心里感到满足。他不由向前台女员工望去,在惨淡的路灯下,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欣喜和感激,却有悲哀的失望之色。
“你怎么了?”张小强问,“到家了,还不赶快回去睡觉,站这干嘛呀!难道等我背你上去啊。”
“困!”前台女员工道,“我腿发软,你背我上去吧。”说着,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软绵绵的,向张小强强支着自行车的身上倒去,两只盈润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令他差点跌倒,慌乱中张小强推开了她。
“别闹了,”张小强假嗔道,“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前台女员工这才站直了身体,向张小强摆摆手,一个一个脚印向前走去,腿上似乎坠着铅块般沉重。走进楼口前,前台女员工再次回首,脸上映着苍白的惨笑,然后没入阴影里。再也不见了。张小强转身驱车离去。
第二天的中午,大家在公司楼下的店铺内吃午饭,张小强跟软件部几个人同坐一桌,侧头望去,发现那位前台女员工在不远处的另一桌,正在叽叽喳喳谈论着什么,时而发出阵阵笑声。张小强侧耳倾听。她们的声音肆无忌惮,似乎不怕别人听到。
“这也难怪,”张小强想道,“以她的性格,这世上鲜有她在乎的事。”偷听着她们的谈话,从眼角的余光里,他发现与前台女员工同桌的一位女生时不时偷眼瞧向他。“这怎么了?难道她们谈的话跟我有关?”
他听到背对着他的前台女员工说话了,尽管店内人声嘈杂,她的声音仍然贯入刻章倾听着的张小强耳中:“这家伙也太实在了……我整个人生中从没见过这么实在的人……”她的话似乎在埋怨。张小强心内一紧,更加仔细听着。
“你知道么?”前台女员工继续道,“路上我都暗示他了,我都对他说‘我不管了,把自己交给你了,你想带我去哪就去哪儿吧’,还要我怎么说,难道要我说‘我要去你家,跟你睡一张床么’?这等直接的暗示他都不明白,硬是直接把我送回了家,累得满头大汗,你说他是真傻啊还是过于实在呢?”
身旁的女伴吃吃笑着,时不时抬起眼睛,望着假装没看到别人只顾向嘴巴里填饭的张小强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痴傻样。
张小强狠狠地夹了一口菜,将嘴巴填得满满的,努力让自己充实,但他觉得心里很空,和他的钱包一样空。又向下慢慢沉坠,慢慢沉坠。有种没来由的忐忑。
几个月后,百年难遇的**爆发。
经济受到阻碍,卓创通讯公司的业务一天不如一天,看不到希望的员工们陆续离去,前台女员工和两位新进的女员工相继离开,几位业务骨干离开,只有四五个安装工人坚守着。龚子也辞了工作,离开后找了一家更好的公司。
张小强也想离开,但每每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无奈继续在公司蹲守着。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公司又招了一位业务方面的女员工。此时正值**的肆虐期,大街上到处是戴着口罩的男男女女,业务员根本不方便出外面谈客户。
柏老板似乎贯彻“公司不养闲人”的宗旨,在那位新进女员工无事可干的情况下,就派她去柏老板租的一套三室两厅内给大家熬草药。柏老板关心员工,不辞辛苦,在大家上班时,戴着棉口罩冒着炎热跑去药店为大家采购草药,然后带那位女员工到他的三居室一块熬草药。
接近中午下班时,柏老板戴着棉口罩又跑回公司,向大家大声宣布为避免传染,提高员工身体的抵抗力,今天中午大家哪也别去,去他的三居室喝草药,草药已经被新来的女业务员辛苦地熬好了。“我们要向她表示由衷地感谢!”柏老板提议道,然后将双掌举过头顶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过后,大家排成队,沐在领导关心员工的温暖里,跟着柏老板激动地赶赴他的三居室。
居室内充溢着浓浓的草药味,置身在如此的环境中,张小强觉得自己的抵抗力一下子增强了好多,完全压制了对**的恐惧。大家排成队,围着桌子,焦急地望着厨房,等着草药出锅入碗,仿佛谁喝的晚了,谁就会被sars无情地传染上似的。
终于,从厨房里传出一声轻快清脆的“来了”声,那位新进的女业务员身着漂亮的围裙,俨然一位家族主妇,脸上洋溢着笑,手托着一碗碗散发着热气的草药分发给众人。
望着眼前那碗墨汁般的草药,嗅着碗内散发出的怪异的令人作呕的草药味,有人抗议道:“柏老板,能不能不喝啊!”
“喝了吧,”柏老板劝道,“防止传染上可怕的sars。”
“我身体好,传染不了的!”有员工道。
“那万一呢?”柏老板道,“一碗草药事儿小,生命事儿大,这草药对人体只会有益,不会有害!”
大家哑口无言,捏起鼻子啜了几口,脸孔扭曲着,仿佛呡了毒药,不少人呡几口后,偷偷跑去厨房将其倒入了水槽。然而,张小强没有抗拒,而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畅快地打了个饱嗝。
“你可真实在!”有员工面对张小强道,“你太实在了!”
第61章 公司的败落
**过后,又离职了几个人,包括那五、六位安装工,公司业务继续萧条下去,工资也断了顿,一连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人又少了几个。目前为止,仅有七、八个人坚守着,张小强是其中之一。
张小强的想法很简单,倘若此时要走,那么之前欠着的工资肯定要不回了,只好撑着等到老板赚回钱来。结果越等被欠的钱越多,越不能走,被欠的钱越多。欠入一个可怕的怪圈中。
尽管在此种情况下,仍有消息传出,柏老板将以前那套三居室退了,又新租了另一套三居室,并买了一辆新的桑塔那轿车,接着传出消息说他要出卖本公司。
有一天,坐在软件部的张小强听到走廊里传来吵嚷声。张小强本不想出去,那吵嚷声却越来越大,变成了怒吼并有肢体相触的声音。张小强坐不住了,再怎么说出去劝劝架也好。当他出来之后,正看到合伙人栾老板紧紧揪住了柏老板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着:“当初入伙时我投的钱呢?事到如今,我也不要什么利润了,你只把我的本钱还我就好!……难道你把我的本钱也独吞了么!你这个畜牲!”
只听砰的一声,栾老板出拳狠揍在柏老板的脸上。太尴尬了,乘他们正在撕扯中并未注意到他,张小强连忙捂了眼退回室内。
第二天走廊里又传出吵嚷声,张小强未敢出去。只是软件部的门开着,外面的吵嚷声清晰地传将进来。是公司的一位业务骨干正在和柏老板吵架,似乎在推推搡搡。业务骨干骂道:“欠我工资为什么不给我,我整天在外跑客户,累死累活的,公司里有一半的业务还不是靠我……为什么欠我工资不给?什么,大家都没给?别人我不管,但你必须给我结清,你这个整天只知道关在办公室里打游戏、泡野妞,说人话不办人事儿,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混帐蛋!”
多事之秋。
又过了两天,坐在软件部里的张小强听到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觉向外望去,看到了之前离开公司的几个安装队队员,他们低头耷脑,连张小强热情的摇手招呼也不理睬,跟着柏老板前后走进办公室。张小强并未多想。
不一会儿,一位熟识的员工来找张小强聊天,谈起了那伙安装队。原来事隔两三个月后,离开了公司的这伙安装队到公司讨工资来了。经过几次交涉都被柏老板粗暴地拒绝,安装队非常愤怒,于是撬开了机房,以试图破坏机房的通讯为由,要求柏老板还钱。
柏老板不仅不还钱,还给110打了个电话,然后公安人员赶过来将四五个安装工悉数抓进了派出所。经过一天一夜的拘留,然后被柏老板保释出来,条件是,必须写一张保证书,保证绝不再以暴力手段讨要工资。安装工被放出后,乖乖地跟着柏老板来到公司,写了保证,签名并摁了手印。
之后,他们灰头土脸地返回家中,估计那钱一辈子也讨不回了。
在出卖整个公司之前,柏老板请专业的评估公司对他的资产进行了评估。在跟评估公司对接时,柏老板将张小强带到评估公司老板面前,答应要给他们开发一套资产评估软件,作为回报,柏老板希望他们将他的资产评高一些。
在过程中,张小强跟评估公司的老板接洽过几次,以探讨资产评估的业务需求。但一个月后,卓创公司的资产评估完成,张小强的资产评估软件也已开发完成,柏老板却绝口不提那间资产评估公司的事。
之后的几天,公司转手成功,柏老板带着未离开的五六位员工进驻到他新租的三居室内。柏老板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位年轻女生,与她整天躲在主卧里打游戏,似乎要成为专业游戏师。而其他的员工,则像无人放养的羊,不知道在公司苦熬是何目的。
冬天了,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张小强也绝了出去再找工作的念头,依旧在这个毫无希望的公司苦熬。他深深佩服龚子的眼光,当断则断,寻找新的出路,毫不拖泥带水。柏老板也不说要谴散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拖着。
一天,柏老板当时聘请的公司主管刘经理带着夫人来到了三居室,想要拜访柏老板。然而,柏老板和那位年轻女子在房门高锁,依然在主卧里悠哉游哉,丝毫不理会任何人。刘经理失望而去。
第二次再来,刘经理脸色铁青,怒气冲冲,见到柏老板仍未开门,便冲上前去,舞起蒜钵般的拳头猛力擂击着主卧房门,愤怒地发泄着:“开门,你这个混帐!天天躲在屋里干嘛,快出来见我!……早知道你小子喜欢操弄人,没想到居然操弄到我身上……还他妈是不是人……作为一个朋友来讲,可以操亲妈,不可以操大哥!”
门仍然关得紧紧的,仿佛里面没人。而看热闹的张小强清楚,亲爱的柏老板和他那位可爱的年轻女子从早上开始就没出过门,一直躲在屋子里。
发泄完了的刘经理甩袖而去,张小强猜测他此去之后一定会跟柏老板绝交,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他也清楚,刘经理之所以这么愤怒,是因为当年柏老板创建卓创时,刘经理刚从政府部门退休,手里仍有无数的关系和资源正在散发着余温,于是柏老板郑重邀请他到公司帮忙,刘经理不遗余力,向公司献车、献计、献自己的人脉关系和资源。直到现在,刘经理却像块无用的抹布一样被丢弃了。
刘经理走后,过了半天柏老板才敢从主卧里走了出来,他瞅瞅关好关紧的居室防盗门,确信刘经理不会再来了,迈步走进张小强他们几个员工的办公室,笑着对他们说:“刚才是不是收电费的来了……现在连收电费的都拽起来了,这世道难道变了,这也太可怕了!”
张小强暗笑不语。此时他蓦然想到一句话,“无耻者无敌”。
一天,柏老板的死忠粉宋经理来找张小强,说根据柏老板的要求,要他破解一款游戏,截获该游戏的信息以获取后门,可以获得更多的游戏分数和设备。张小强欣然应允。但他并没有确切的思路。宋经理认为这很简单,可以从网上查找资料,并向他推荐了几个破解游戏的高手。
不过对于无名之辈,那些高手并不理睬他。张小强感觉自己的技术远远达不到破解游戏的程度,却也不好直说,只是一天天糊弄着。隔一断时间,柏老板便会谴他的那位小女友或宋经理来张小强的办公室,装作聊天实质上在监视着他的屏幕。张小强便会亮出程序开发的页面糊弄下去。
种种的迹像提醒着张小强,他所在的这个公司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的必要了。随着年节渐近,他渐渐对省城失去了希望,而吴清韦年后也要进入实习期,于是张小强萌生了返回家乡的念头。
第62章 讨工资
放年假之前的最后一天,几位心直口快的员工组织起来欲要敲开柏老板的房门,向他讨要工资。他们想拉张小强一块儿去,但张小强没去。他试探着问向大伙:“这么多人闯入老板的办公室,大过年的向他施压是不是太不合适了?老板也是要尊严的。”
一位男员工冷笑道:“大家在这个该死的混帐公司累死累活地忙活了一年,都半年没发工资了,大家钱包都空了,大过年的处在要么饿死要么被人耻笑死的悲惨边缘,而那个天杀的老板却天天躲在卧室里抱着一个年轻大妞花天酒地,对我们猪狗不如的境况无动于衷,你却在仁慈地考虑他那该死的尊严?”
另一位女员工道:“他根本不是人,他根本不需要尊严……他要是有尊严的话,就不会无耻到任凭我们自生自灭,面临要饿死的边缘了。”说着,这位女员工哭了起来,她幽幽怨怨地哭诉着:“大过年的,我咋回家啊……即使回家,却两手空空的,让我怎么面对我那生我养我的父母啊……”
张小强承认,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皱着眉头,心底一团乱麻,下意识地点击着鼠标,啪啪啪啪,开发着的那套游戏破解软件的界面反复在屏幕上隐藏然后显现。
“你别哭,”男员工推了推身旁的女员工道,“哭得别人心烦意乱的,你没见小强在思考么!他正在做决定呢!”听到这话,张小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是惯于退缩的人,没有勇气向前。况且,游戏破解软件开发得一塌糊涂,他没有底气,为此感到愧疚,又怎么能参与到对公司老板的“讨伐”的队伍中呢?
“我与你们不一样,”张小强违心地说,他只想尽快使别人离开,让自己静一静,“我手里握着快要开发好的软件呢!软件是无形的东西,我可以删除,也可以交出。倘若公司不给我发工资,那么我就……这就是我的底气……所以,如果我主动出击,反而不好,我不想将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从而没有退路!”
几个人眨眨眼睛,似乎明白了张小强的话,无奈地互相看看,然后鱼贯而出退出了张小强所在的办公室。望着他们的背影,张小强悲哀地想:“即使你们组团去讨要工资,无论哭也好,笑也好,求也好,闹也好,都是要不来的……柏老板那种人,早已经铁了心!对于软求,他会无动于衷,委婉地拒绝;而对于暴力讨伐,他会心硬如铁,直接拨打110。所以,你们一定会失望的。”
接着,门外响起柏老板的主卧门被敲响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张小强怀疑柏老板不会给他们开门了,只怕仍以“来了个无理的电工”为借口。就在张小强这么想时,门却突然开了,传出柏老板的声音。
“昨晚通宵赶了个企划书,正睡觉呢,”柏老板那未曾睡醒似的声音道,“这门就敲个没完,还以为又来了一个没有职业道德的电工呢……你们有啥事儿?”张小强暗笑。
“老板,能不能坐下谈?”有人道。
“不用,就在这谈吧,唉,昨晚一宿没睡,还得补一觉。”柏老板拒绝道,并不到客厅沙发,也不将人让进屋内。他当然不会将五、六位员工让进屋内,因为张小强听到从屋子里传出一个发嗲的女子声音,“老柏,你把我胸衣扔哪了?快帮我找找。”
“没看见我正谈正事儿么,”张小强听到传来柏老板颇为粗暴的声音,大概也意识到在那么多员工面前,跟一个大老板谈胸衣的问题有失尊严,“别插嘴!你的衣服问我做什么。”那位女子大概是知趣的,并且也一定意识到了自己说了此时不应该说的话,因此理智地保持了静默。
张小强坐在办公室里的电脑前未敢出去,但他能想到聚在柏老板门前的男员工会下意识地透过柏老板与门的缝隙向里张望,或许能看到大床上有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用被子裹住胸口。显然,柏老板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他转头向室内狠狠瞪了一眼,然后砰一声响关上了房门。
“好吧,”柏老板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有什么事儿,快说吧。”
“柏老板,”有人开口了,“是这么个事儿……你看吧,快过年了,我们想买车票回家,另外,在外忙活一年了,也想多少带点礼物回家,但是我们……这个……公司也……这个……”
“有话直说,”柏老板端着架子道,“别吱吱唔唔的,我还等着补一觉呢!”
“公司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一位员工终于狠心开口道,“柏老板,将我们的工资结一下吧,我们要回家过年啊。”
“就知道是这事儿,”柏老板道,“唉呀!你们过年,我也过年啊,你以为我不着急?但是钱没下来啊,是,我是欠你们的工资,可是他们也欠着我的费用啊!”
“柏老板,倘若全部的给不了,给我们一部分也行啊,够我们回家过年就行!”那位员工哀求道。
“真没钱啊,我去跟人家讨钱时也是这么说的,但人家真没钱有什么办法?”柏老板道,“这样吧,过了年来,我再去讨,钱下来我就给你们结工资,你看怎么样?”
“老板啊,你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我们都是小人物,你多少给我们几个,我们好过年回家啊。”有人请求着,话语里含着泪。
“我是真没钱啊,你总不能让我现去抢银行吧!”柏老板生气道。对这些纠缠他不让他补一觉的可恶员工很是不满。
五、六位员工叽叽喳喳表示不满,也没有办法。人家毕竟没钱,总不能让人家现去抢银行吧。
“说没钱?”一位员工情绪上失了控,大声叫道,“谁信啊!没钱发工资,却有钱养娘们!”此话一出,大家静了下来,望望那位员工,又望望老板。
“王旭!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柏老板跳起来叫道,“我都说了现下没钱,但并不代表赖账……有钱我能不给你们么!我开的是公司,公司自然需要工人,我还指望明年你们再来咱们大干一场呢!我要是有钱怎么不给你们?好了,现在我确实没钱,说破了大天也没有,你们走吧,明年有钱再给你们。”
说完,柏老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主卧室,咔吧一声关上房门。留下的五六位员工面面相觑,听到主卧内低沉的怒吼声:“是谁让你当着我和那么多员工的面唤我帮你找什么该死的胸衣!”
在向柏老板讨要工资无果后,员工们神色黯然地离开公司,整个公司内只剩下死忠粉宋经理和张小强一人。
宋经理是不会走的,甚至过年也不会回家,他在之前柏老板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近来不法分子老是破坏机房,机房就是咱们的命根,那么过年谁来看护机房呢?”后,即刻拍着胸脯说他去,他说他可以一连七天呆在机房内打游戏而不必吃喝,游戏就是他的命,他的命就是游戏。但柏老板不忍心,还是给他买了一箱方便面和一箱火腿,令宋经理感激万分。
第63章 离开省城
从颁布放假时间到现在已过了几个小时,张小强仍然没有离开,屋子里静得令人心悸。他百无聊赖地点击着鼠标,将游戏破解那套软件的界面反复隐藏与显现,心底不忿地期待着什么。
有时候他停住点击,亦能听到屋外另一间办公室的宋经理鼠标点动的声音。柏老板的门开了几开,又关了几关,似乎很不耐烦,对放假了还不离开的张小强表示着强烈的不满。接着,柏老板的主卧门再次打开,发出轻轻地含混的招呼声,张小强感觉到宋经理离开了办公室,悄悄走进柏老板的主卧内,门啪嗒一声关紧了。
张小强意识到要有事情发生。
过了几分钟,张小强听到柏老板的房门打开,有一人的脚步声传来,他尽快点开程序开发界面,装作努力地码字。界面上那从《传奇》游戏里截来的画面鲜艳而张力。这时房门一动,宋经理走了进来,张小强感觉自己的表现恰到好处,手指噼哩啪啦地敲击着键盘,甚至因忙碌而顾不上抬头看看来者何人。
“还在忙啊,小张。”宋经理关切地问。张小强仍未抬头,双眼紧盯着屏幕,等着宋经理凑近他。“嗯,正在往前赶呢。”张小强说。刹那间,宋经理已靠近他,两片眼镜闪着光,眼睛盯向屏幕。
“的确,程序开发并不容易啊,”宋经理道,“嗯,这界面给力……小张,你估计多久才能全部完成呢?”张小强皱了皱眉头,这才转眼望向宋经理,看到他的脸上漾着微笑,眼神里有种探询、谦逊和讨好的意味。
“程序这种事,”张小强回答道,“你也知道,不好估计的……外围的程序包括数据的处理我可以估计,大约有三四天即可完成,但是主体程序是个难关……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我已经摸到了门槛,接下来就是深入分析的阶段了,不过……这个阶段我无法估计,这属于攻关,运气好了,也许一天,运气差了,也许半个月。”
他说完后,听到宋经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的确很难。”宋经理叹道,“既然这样,小张,那你先回家吧,先过节,在家好好过个年再回来继续攻关。”
“只是……”张小强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程序进行到关键时刻,我到底放不下啊……你不明白,一个程序员进入一定的状态后是很难自拔的,必须要趁热打铁……也正好,反正我兜里没钱,也回不去,干脆加班好了。”此时,张小强盯着宋经理闪光镜片后的一双因失落而灰暗的眼睛说。
“我最佩服程序员了,他们有时那种忘我的钻研精神真让人感动,”宋经理说,“不过,该回家过年还得回家过年,要不,咱们员工的父母们还以为公司过分压榨员工呢。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开发不完,不如你赶快回家吧,过完年回来再说。”
“不急,”张小强说,“正处在一个关键点上,我再忙活忙活再说。”说完后,张小强继续噼哩啪啦地敲击着键盘,尽管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敲了些啥,能否在电脑上正常运行起来。他听到宋经理举起拇指赞了他一下,然后匆匆走出办公室。之后柏老板的门咔吧一声开启,然后咣当一声关闭。似乎张开巨口,将一个人吞了进去。
他走之后,张小强靠在椅背上放松下来。演戏可真累!他如是想。看着屏幕上演示出的“1+1=2”不禁哑然失笑。笑过之后一片惘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但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并不愿意回家,不止是没钱的原因。即使必须回家,那么能拖多晚就拖多晚。
对他而言,即使回到他真正的家,有父母的家,亦是在四外漂泊。四海无家,四处漂泊。
接着咔吧一声,柏老板的房门开启,张小强连忙将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不眨地盯向屏幕,一个人脚步加快闪进他的屋子里,还是宋经理,张小强疑惑地抬头张望,发现宋经理脸上带着笑,手里捏着三张不断晃动的百元大钞。
“你的情况我给柏老板说了,”宋经理望着张小强的眼睛道,“并特别强调了你的奉献精神和敬业精神,柏老板对你做了充分的肯定……但他强调,也在坚持,春节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最重要的节日,在外忙活一年,母思子念,不回去怎么行呢!”
看着张小强表示有话说的神情,宋经理及时道:“当然,回去是要路费的,也要多少给家人买点礼物……所以柏老板从自己的饭斤里挤出了三百块……唉,别以为老板有钱,他也是捉襟见肘啊……给,这是柏老板给的三百块……不必推辞,你拿去吧,赶快回家,给家人带个好儿啊……”
张小强推辞不去,转念一想,三百块总比没有强,再多估计也不可得,再说人家说得那么可怜,总要卖点面子,三百就三百吧。于是张小强将三百块装进口袋,跟宋经理告别,然后看了看柏老板那扇紧闭的房门,心底叹口气走出了三居室,走进了冷风中。
在楼道里,跨上他那辆一步三晃的自行车,冒着刺骨的冷风往出租房而去。
出租房里,吴清韦早已经放假回家了。林美芳、窦娟、吴万华三人也于昨天放假回家,出租房里没有暖气,因寂默而更加寒冷。窗外天色已暗,张小强呼着白气走进厨房,草草地做了顿饭,端在电脑前看着电影草草地吃完了饭,然后躲进被窝胡思乱想。
他是真不想回家,但总不能一个人在这里过年。他是退也不能退,进也不能进,在被窝里蜷缩着,发着抖挨到深夜,最后终于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吃过一顿面条后,他行动迟缓地收拾着东西,尽量拖延着回家的时间,打了一个包裹,带上电脑,请求房主骑着一辆脚蹬三轮车载着他去向就近的车站。
坐上车后,张小强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出租房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省城,心里跟它默默说着再见。再见!他心里说,这个城市,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了。
第64章 征地风波
回到家乡,过完年后,吴清韦坐车来到张小强家,两人共骑一辆自行车跑到二十里外的城市里,满大街找工作。吴清韦的志向是当老师,但应聘了几个学校遭拒后断了念想,不得已进了一个信息公司做网页开发工作,张小强则进了本市一家不错的软件公司。
上下班两人同骑一辆自行车,出则成双,出则入对,每天长途跋涉四、五十里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共同品尝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事实上,并不是因为他们如胶似漆,只是他们买不起一辆新的自行车。
也就在张小强回到家乡的这一年,家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此时的家乡,城市的繁荣逐渐向郊区延伸,受到周边城市经济飞速发展的影响,本市也在大力建设工业园区。在城市发展“西扩”的大规划下,本市政府决定在张小强所在村庄沿一条省际线的两侧建一长片工业园区。
这件事情,对周边的农家的几个村庄来说是好事,又是不幸。好在为农村人员提供了就业机会,繁荣了当地经济,不好处在于——占地。工业园区需要征用各个村庄的大片土地。这个消息传出后,引起了各个村庄的恐慌。
当然,年轻人并不在乎占地的这种决策,因为年轻人早就厌倦了以土地为本,做老老实实的农民。农民脏累事小,尤其是辛辛苦苦耕种一年之后,所收获的粮食和经济作物除了果腹之外毫无剩余,更别说赚钱。而他们按时按节、轻轻松松在厂子里打工一个月所赚的钱已远远超过农民一年的收成。
所以对年轻人来说,占地就占吧,全部占了才好,这样就可以摆脱种地的烦恼了,而且最好拆迁,要知道城市周边很多村庄动辄百万的拆迁费早已让不学无术、身无长物的年轻人瞧红了眼。而占地则是拆迁的第一步,仿佛埋下种子,收获希望。
心怀坦荡如张小强者,依旧按时按节出门,载着吴清韦跑去二十里之外的城市上班。对他而言,这占地的进程越快越好,干脆尽快斩断张家村与土地的联系,好让他们深植于贫瘠土地上的贫穷思想尽快改变或消失。
中、老年人则不同,他们在长年栉风沐雨的生活下早憔悴了精神,疲惫了体力,也消磨了斗志,减损了志向,况且,他们也已经超过了被工厂录取的年龄。土地是他们的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而在屈服于命运的无奈中苟延残喘,以便了此余生时,却突然遭遇其赖以生存的“根”被挖走的厄运,他们的恐慌是必然的。
在此年老体衰、毫无战斗**的时刻,剥夺了他们的土地,无异于宣判了他们的死刑。
所以,当政府跟企业主谈好来收取属于张家村的土地时,遭到了张家村中老年人的强烈抵抗。无奈之下,工业园的建设被迫斩时停止。
几天后,园区里下来一批动员工作者,有男有女,都身着制服,挎着公文包,带着纸笔,开始挨家挨户动员说服,让他们在征地文件上签字。可是,不论这些富力城员工作者笑得多么灿烂真诚,态度多么委婉可亲,还是遭到了村民的抵制,有甚者连门都不让进,在狂烈的犬吠中硬生生将他们堵在大院之外。
第一批动员工作者狼狈地退了回去。接着,园区领导见怀柔政策无效,便采取了威压政策。第二天,便有十几辆警车开进张家村。警车警笛大作,警灯闪耀,如脱缰的野马般呼啸着开进张家村,企图以势威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
那些整日猥猥缩缩的农民汉,从天上掉片树叶都会害怕被砸破脑袋,更何况是自带三分威慑力的警车。
然而,他们想错了。张家村的群众里,并不只是如张小强的父亲张继华那样的老实汉。因此当十几辆警车浩浩荡荡开进张家村时,不仅没有起到应有的威慑作用,而且激起了很多中年男人的反感。这算什么?面对土地拥有者的抵抗不主动道谦,也不承诺占用土地后的优惠和福利,更不负责土地被征用后的妥善安排,还要派出大量警车来施压?
张锋是强烈抵抗这些警车的村民之一。只见他一声令下,率领着身后十几位闲来无事的中年人和精壮小伙子,站在路中间阻住了警车的去路。面对警车上尖锐的“警察执法,请即刻让开”的高音喇叭声无动于衷。
“你们都给我下来!”张锋一指警车里的警员道。警员无奈走下车来,立在众人面前。
“别进村了,赶快回去吧,”张锋道,“告诉你们的领导一声,占地不要紧,除非拿出切实可行的安抚村民的政策来。”
“且不说政策不政策,”一位警员道,“你们无故阻挡警察执法是不对的。”
“我们维护我们村民的利益有什么不对,”张锋道,“这个道理走遍天下也能说得过去!”
双方说僵,各不相让,最后张锋恼怒。他一声令下,带领十几个鲁莽的汉子冲上来,一下子掀翻了警车。警员无奈,只好翻过警车仓皇返了回去。在返回前,张锋大叫道:“我叫张锋,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就行!”
第二天,一辆警车再次驶进张家村,将张锋同几个掀翻警车的主要人员抓了起来,投进了拘留所。
这下,所有的村民都慌了。正所谓“民心似铁假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这句话并不是骗人的。没办法,张锋的家人只好去找张九泰,让其帮忙到园区内求情,费了十几天时间,终于将张锋捞了出来。张锋出来之后,精神为之一变,由之前的斗志昂扬变得精神颓废。
之后,征地的工作变得简单了,园区工作人员将园区规划提到省里,将市级工业园区提升为省地工业园区,然后通过省领导的承认,落实了被征地村民的妥善安排和福利政策。至此,征地风波平息,张小强家乡的省级工业园如火如荼建设起来。
第65章 告密
征地风波之后,村子里的干部们都被人告了,告的缘由是贪污腐化。接到报案后,公安局立案侦查,将书记张九泰、党委张钧城、会计张俞然和保管员张金收抓捕归案。
这次告状显然是有预谋的,因为告状人为公安干警提供的证据全面而真实,令人触目惊心,显然在告状前经过了细致而大量的证据搜集工作。张家村干部被抓后,公安干警也针对告状人提供的证据进行了确认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月。
张小强不解,有谁会如此大胆,竟一举告破已在张家村经营扎根十几年的村干部呢?他们是因为怨恨?还是别有目的?难道不怕结仇?
其实对他而言,谁上谁下与他无关,他跟他父亲一样,处处躲避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干部,即使如他的表姐夫张九泰书记,曾亲自登门让他父亲做事,他父亲仍会拒绝。所以谁上谁下都无所谓,他既不能沾光也不能被害。况且,谁上也摆脱不了对金钱的贪婪和权力的**。
因此,张小强听了村干部全部被抓的消息后一语不发,摆出一副与我何干的表情,依旧携了吴清韦赶去上班,怀揣着希望,承受着身体上的折磨和疲惫。
一个半月后,张九泰被第一个放出,本次被告他受影响最小,得了一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回家之后继续行职书记职权。又半个月后,党委张钧城和保管员张金收也被放出,张钧城被撤销党内职务,张金收被严重警告。回家后,张金收脸未红心未跳地继续起自己的村内保管工作,而张钧城则见好就收,辞了在村子里原有的一切职务,安心做了一个普通群众。
唯有张俞然没被放出,针对他的调查仍在继续。
四五个月后,张俞然的调查结果终于有了答案,他被开除党籍,并限制为余生不准重新入党。只是有一点,他并未被追缴贪污款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即使这样,张俞然也很难接受,本次作为罪犯而被调查,从而失去党员资格,让他受伤颇深。
之前的张俞然脑门子倍亮,鼻子头闪光,个子虽然不高,但那股高傲劲儿在人群中不亚于鹤立鸡群,如今回家后低头耷角,精神颓丧,落了个脱了毛的凤凰莫如鸡。
两个儿子张钧明和张钧陶不服不忿,扬言要查出告密人实施报复。张俞然一挥手制止住两个跃跃欲试的儿子,颓然低头,叹口气道:“算了吧,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工业园的兴起,人们思想的骚动,张家村的发展要进入新的时代了……一定是村里的某些能人们,在工业园兴起然后下一步可能的拆迁工作中看到了机会,嗅到了权力和金钱的味道,所以想爬上去,却嫌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挡道……这并不新鲜,这是政治的本质……况且,时代真得不同了,我年龄也不小了,经不起新的政治变幻的折腾了……”
“可是爹,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不成?”大儿子张钧明怒道。
“不算了还能怎样?”张俞然叹道,“难不成你揪出告密者来,然后冲上去打他一顿,打个骨断筋折然后被公安局抓去做十几年牢?那样的话,咱们爷们就全栽了!更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又做不出打人黑拳的事儿!算了吧。我是不行了,但你们年轻,你们还有机会……到时候你们竞争上岗,从明面上将他们打下去,这才是本事!”
两个儿子点头称是,心想这位老爷子年轻时真不愧被人们谓为“小诸葛”,既有谋略,又有智慧,分析独到而透彻。两个儿子冲动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张俞然望了望儿子,感到满意,评论道:“这才对嘛!真正想做事的人一定要沉得住气,忍得住怒,当然,不能甘于失败,要善于从无声处积聚日后爆响惊雷的力量。”
看到两个儿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张俞然又开口道:“其实,查不查我都清楚告密人的帮手是谁。”
“是谁?”两个儿子惊问。
“你们想想看啊,”张俞然低头分析道,“在告我的证据中,从我上任到现在,十几年的时间,村子里卖了多少地,得了多少钱,一项项标注得清清楚楚……试问,除了在乡里的土地管理所工作的人员外,谁能取得这么清楚这么详细的资料呢?”
“张持俭?”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道。
张俞然冲他们微笑着,神秘地眨眨眼睛。是啊,张持俭,就是张小强家东邻的那位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张持俭,从年轻时便在乡政府的土地管理所工作,并将两个儿子送进了乡政府组建的建安公司工作,吃上了皇粮,一家人母慈子孝,父慈女孝,过着令人艳羡的幸福生活。
“当真是他告的密?”大儿子张钧明在惊讶的余震后回味过来,“那样与事无争的人,况且他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会去告密?……要说是为两个儿子谋出路,但他两个儿子在外工作吃皇粮又怎么会染指这种村里的土差使?”
“他当然不会做告密人,”张俞然道,“因为他没有动机,一是他儿子不会染指村里,另外他的家族内也没有合适的公差人才……我也没说他是告密人,我只说他是个帮手……他要么受雇于别人,要么听命于他的领导……”
“要这么说,”二儿子张钧陶道,“对付我们的人不是一般人。”
“是的,”张俞然道,“那个人一定是咱村里有钱有势的人!这样的人才有前后眼,才能看到未来张家村发展的利益机会……一般人吃都吃不饱,哪有精力和时间招惹咱们?……这样的人,在咱们村子里也没有几个。”
父子三人垂下头颅,努力地想着,脑子里过了几个人名,但又摇摇头。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放眼整个张家村,似乎都没有这样剽悍、威势的人存在。大多数人,不过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芸芸众生罢了,没有脱颖而出的冒尖人才。
第66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咱们似乎忘了张竞华,”张俞然突然抬头道,“放眼整个张家村,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
俩儿子抬头,眼中闪动着惊惧的光芒。是的,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
张竞华,便是书记张九泰的那个死对头,曾经因为盖房被阻挠后一怒之下打断了张九泰的手腕,两方的仇怨就此结下,双方明争暗斗了七八年,张竞华喝过酒后便跑去张九泰家找碴,并将冲突延伸到张九泰的几个哥哥家中。
张竞华之所以如此跋扈,不仅因为他性格乖张,在利益面前六亲不认,而且他有后台,并在五六年的盗窃原油中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
他最富有,又最难缠,这就是张俞然俩儿子眼中闪过惊惧光芒的深切原因。倘若真是他在背后搞鬼,那么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将老一代的村干部们搞垮、搞臭,而且已经嗅出了张家村周围的工业园区发展背后巨大利益的机会,他一定会将主持张家村的大权紧紧握在手中,从而接手张家村以后拆迁和发展的巨大红利。
这是必然的。在张俞然父子、乃至张家村村民眼中,张竞华就是一条嗜血而残酷的豺狼。
如此说来,告密者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想到这里,张俞然的脸色凝重,本来黯淡的心境因多了张竞华这个影子而更加深重。他已经没有未来,既使他能够恢复党籍,群众也不会再选他当张家村的领路人。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可是一旦有张竞华的存在,他儿子的未来将成为一种冒险。
此时,在谈及张竞华后,张俞然隐隐感到之前阳光明亮的房子里弥漫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使人心境郁结,幽怨暗生。父子三人无语,令这层阴影更加浓重。
“别想了,”张俞然打破了沉默,空气为之一振,“谁知道了,不一定是他。再说,是谁都不怕,任何人都有弱点,都不是打不败的。走一步看一步,且看事态的后续发展,然后慢慢寻找机会吧!”
两个儿子默然同意。
这几天村子里并不平静,在一个星期六,张小强在家休息,忽然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阵带着醉意的怒吼声。这怒吼声此起彼落,迟迟不息。张小强本不想出去看,因为他正躺在西北屋的大炕上跟吴清韦玩过家家。可是那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并隐隐有他家族内老叔张祖文的声色。
“这是怎么了?”张小强从枕上支起脑袋问。别人可以不管,但张小强心内根植着维护大家族利益之风,觉得自家人应当互相团结,共御外辱。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使命。
张小强支起耳朵再次确认正是张祖文老叔的声音后,起身离开大炕。
“你去做什么?”吴清韦问。
“大街上是咱老叔,”张小强道,“这个愚蠢的老家伙一定又被人灌了猫尿黄汤了,然后被人当枪使……我得去管管。”
“可别打架。”吴清韦说。
“打架?”张小强道,“就我这小身板,又能打得过谁啊!”说完他整整衣衫走出屋外,来到屋后的大街上。
果不其然,正是张祖文那位可爱的老叔,从他眼歪嘴斜、吐字不清,脚步踉跄、肩膀似乎支不起脑袋的样子来看,典型是一位酩酊的醉汉。然而,可怕的是,这位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醉汉手里横着一把三齿铁钯,稍有不慎便将人扎三个血窟窿眼的架式。
所以,人们只敢远远地看,不敢近近地劝。再者,一直单身到老又迷了一辈子媳妇却始终没有得手的张祖文,在大家眼中一直是个无用的笑话。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劝解。只顾看笑话。而酒气熏天的张祖文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笑话,相反,看到人越来越多,他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位耀眼的明星。他努力挥舞着三齿铁钯,钯钯举向高空,仿佛把天空掏个窟窿出来。并疯狂地大叫着。
“张九泰,我操你娘!”张祖文大叫着,鞋子都被震离了脚底,“你这个说人话不办人事、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混蛋!村里那么多单身的,凭什么他们能评上五保,我就评不上?凭什么他们有优惠,我就轮不上!你这个畜牲!今天我要替张家村的老少爷们们除害,我要用铁钯扒死你!张九泰,你出来,我操你娘……”
围观的村民们大笑着,因此处在“舞台”中央的张祖文越来越有活力,俨然成为一位替天行道的豪杰。
但这一切落在张小强眼中,却是深深的可怜、同情、愤恨与悲哀。同时,张祖文那百般的丑态也让他心虚和脸红,他觉得周围围观的人群的眼光仿佛一记记巴掌,狠狠地掴在他的脸上,打在他的心上。正因为他是他老叔,整个大家族中的老叔,而他又承担着利于族人的使命感。
望着张祖文的疯狂、迷乱、歇斯底里和因怨天尤人而长期积累一朝暴发的愤怒,张小强的心底迸出一句烂俗的警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而张祖文在狂怒、大醉后的言辞,绝不是出自他的头脑,也不可能取自书上(他大字不识),唯一的来源便是跟他喝酒的那个人。毫无疑问,这几句常在评书上听到的言辞证实了张小强的猜疑:老叔,一定是被怂恿的。
而怂恿他的那个人,要么是看笑话,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放眼张祖文周围,却没有一个护佑和帮助他的人。这足以说明,那个人就藏在背后。
在众人的大笑下,张小强神情冷峻,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接近了张祖文。虽然张祖文四海为家,现在刚搬进村子里,但他往常在外打工时还是会来村子,而在他五六个兄弟中,张小强家是他唯一喜欢去的,也惯常跟张小强聊天。可以说,在张祖文的亲人中,只有张祖华跟张小强跟他最亲。
所以张小强并不害怕大醉中的张祖文的闪着寒光的三齿铁钯会落到他的身上。他也清楚,既然这个蠢笨的老叔没有昏倒,那他一定是在借酒劲,借着怂恿人假装好心的示好对他激起的愤怒而发泄自己的苦痛和命运。
酒能让他失去理智,但亲情也能让他暂时清醒。
第67章 愤怒的铁钯
人们静了下来,吃惊地望着张小强,吃惊地望着他一步步靠近了那个猛烈挥舞着三齿钉钯的疯子。事实同人们想像的似乎不同,当张小强靠近张祖文后,张祖文的铁钯仍在挥舞,却有了方向,不再铺天盖地、舍死忘生地挥舞,而是猛然举向高空,然后重重在张小强一侧落下,铁钯的齿尖深深锲入坚硬的泥土地面里。
“老叔,醒醒,别再闹了!”张小强按住了铁钯道,“赶快回家睡觉吧。”
“不!”张祖文疯狂地摇着脑袋大叫道,“我不回家睡觉,我要钉死那个不干人事儿的张九泰!”
“你这是要杀人知不知道!”张小强怒道,“即使说说也要吃官司!”
“我不怕打官司!”
“喝了多少酒!”张小强骂道,“你知不知道,你上了当而已,一定是故意有人在背后支使你……你告诉我,是谁跟你一块儿喝酒的?”
“不用你管!”
“说,是谁?”
“我不能说……呃……我不告诉你!我跟谁喝酒跟你没关系!”张祖文大叫着。张小强狠狠地夺过了铁钯,把它扔在几米外的墙角边,铁钯落地溅起一篷灰土,震住了周围嬉闹群众的嘲笑声,张小强大叫道,“赶快回去睡觉!别在这里出乖露丑了……像什么样子,你在这里表演,大家都在笑话你知不知道!”
“谁敢笑话我!”
张小强不由分说,从背后抱起他往他家推去,张祖文干脆瘫了双腿,坠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小强啊,你叔不容易啊!”张祖文边滚带爬挪到一处断墙下,背靠着断墙挥舞着双臂狂叫道,“张九泰,我操煞你娘!你个狗日的!自己当官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不顾我们这些老光棍的死活啊……啊啊呜呜……不行,我非钯死你不可!我要替天行道,我要为民除害!”
听着这些无稽的言辞,张小强深深地叹了口气,心底暗暗冷笑不已,笑背后怂恿之人的无耻和卑鄙,笑自家老叔的愚蠢和直率。一时间他想起身而去,再也不理这位瘫在地上的老混蛋,任他自生自灭,可是他内心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一再劝告他不能那么干。
“你替天行道个屁!你以为你是宋江啊还是鲁智深……为民除害也轮不到你……老叔啊,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蛋,你只配给人家当枪使!”张小强指着张祖文那张苍白丑陋的醉脸愤怒道。事到如今,张小强再不想给张祖文留面子,他想用这支“强心剂”刺醒他老叔。
他老叔果然被刺醒了。
“啥!”张祖文突然瞪大失神的眼睛盯向张小强,脑袋摇晃着,似是在瞄准,但半天对不上张小强眼睛的焦点,语气里蕴着深深地羞辱与愤怒,“你说啥,张小强!你再说一遍……你说谁给人家当枪使!”
“你!”张小强恶狠狠地回击道,“就你给人当枪使!”
“你滚开!”张祖文猛然拨开张小强的手掌,显然张小强的话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在他的心目中,自己至高无上,怎么会落入别人的圈套?这是种**裸的污辱,“我不用你管!你算老几!你爱上哪上哪儿,别挡着我!”
张祖文抹了把眼泪鼻涕,睁大了双眼,左右晃动着脑袋,寻找那把被夺走的三齿铁钯,最终他看到了它,它就在那里,静静地躺在墙下,躺在杂草黄土间,似乎在向他招手。
张祖文拨开张小强,然后跪在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向扔在墙角的那杆铁钯踉踉跄跄奔过去,边走边怒辩着:“给人当枪使?真是笑话了!我这是给我自己争利益,给村里像我一样的老少爷们争利益……实话告诉你们吧,在这个村子里,我不出头,没有人会出头的……我的铁钯呢?……不给村干部们点儿教训,不给张九泰那狗日的一点儿教训,他会永远当我们是病猫!……老虎必须要发威!……整个窝囊透顶的张家村,我不发威谁敢发威!……”
周围的人群对着絮絮叨叨的张祖文指指点点,开怀大笑着。他们既体会不到张祖文内心的痛苦,也体会不到酒醉给张祖文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他们或许同情,但更多的是鄙夷,是撺掇,是怂恿,他们就像看一场电影,不怕闹的事儿大,只希望事儿闹得更大。反正与自己无关。
“快点儿啊,你这个笨猪张祖文,”热闹的人群中一定有人这样想着,“趁那个多管闲事的张小强还在犹豫之中,赶快抓起那杆铁钯啊,张祖文,然后疯狂地冲到书记张九泰家里,一下子给他身上掏三个窟窿眼儿……掏六个就更好了……”
张祖文仿佛听到善意的鼓励声,跌跌撞撞摸向暴露在阳光下那杆齿尖闪着银芒的三齿铁钯。那闪着银芒的齿尖,仿佛毒蛇在攻击时噬出的雪亮尖牙,望一眼便让人战栗。
恰在此时,张小强猛然冲了上去。
张小强猛然拨开张祖文,大醉的他脚步不稳歪倒在侧,张小强未理他,猛然上前抓住了那杆铁钯,然后举着铁钯站在那里,义愤填膺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焦渴急切的人群,那么多有手有脚的青壮汉,却没有一人出面取走那杆该死的铁钯。
张小强愤怒而冷酷的眼神扫过大家,在转瞬间,人们静了下来。尽管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在大家惊讶惊惧的眼神注视下,张小强高高举着那杆铁钯,疯狂地跑向西湾水库边沿,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抡圆了铁钯将它狠狠地掷向水库深处。
扑通一声,那杆无辜的铁钯在水面沉没。张小强气喘吁吁,回头狠狠瞪着人群,然后瞪向一脸傻相的张祖文。张祖文怒道:“你……你扔了我唯一的铁钯。”
“我就扔了,”张小强大叫道,“你一不种地,二不叉墙,反正只会想着用它来杀人!”
第68章 告全体村民书
“我的铁钯啊!”张祖文跪在地上大哭着,“我那可怜的铁钯啊!”在他的哭声中,在众人捂嘴发笑地注视中,张小强一步步走近张祖文,望了望瘫在地上的张祖文,又望了望天空,抑制住了狠狠踢他一脚将他踢醒的冲动,向他伏下身来。
“走吧,老叔,”张小强搀起了张祖文,“走,我扶你回家。”
这次,张祖文终于站了起来,眼神怨怨艾艾,不再反抗,仿佛被抽取了灵魂。仿佛被剥夺了那件像样儿的“武器”后,他的勇气也随之消失了。在张小强的搀扶下,一言不发,默默地向家里挪去。看到张祖文不再反抗,人们感到失望,各自重重地叹口气,不情愿地,陆陆续续离开了“战场”。
张小强踢开院门,将张祖文搀进他的屋内,把他扶在大炕上,看着他翻了几个身,然后打起了呼噜,这才掩上门转身离去。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去见张祖文,看到他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发呆,仿佛那里有神秘的物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老叔,怎么样了?”叹口气后,张小强问。没有听到张祖文的回答。他的眼神依旧盯着屋顶。张小强也看了看屋顶,上方整齐茅白的苇板经过几十年烟熏火燎的浸染,早已变成了黑色。所以你再睁大眼睛往上看,也不过是仿佛在那里挤满了数不清的乌鸦。
这说明此刻张祖文的内心一片黑暗。张小强又恨又怜地想。
“老叔,昨天跟谁喝的酒?”张小强又问。还是没有回答。张祖文依旧望着那群“乌鸦”,那群“乌鸦”依旧望着张祖文,仿佛在对峙。“老叔,记不起来了是吧?昨天跟谁喝的酒?”张小强着重强调了“记不起来了”这几个字。他敏感地认为,这几个字就像一根针,扎上去并不那么疼,但让人刺痒。
果然,张祖文被“刺”了一下,脑袋动了动,眼睛一时间离开了房顶上的那片伸手不见五爪的“乌鸦”,“谁记不起来了!我清醒得很!我又没喝醉。”张祖文道。
“是,”张小强从唇齿间挤出这个字道,“你没喝醉……你怎么能喝醉呢,你酒量那么大!……那你也一定记得昨天举着个铁钯非要找张九泰吧,然后用铁钯抓死他!”
“我拿铁钯了么?”张祖文转头道,浑浊通红的眼睛里射出迷茫的神色。
“呃……没有。”张小强笑笑道。这下他就不会向我讨要那杆该死的铁钯了。张小强暗道。然后他又将话题扯到酒上,“昨天怎么想起喝酒了?谁那么好,请你喝酒了?”
“你别问了。你也别管了。”张祖文别过脸去,面向那面张贴着一张旧报纸的黑乎乎的墙壁道。
“我本不想问,我也不想管,”张小强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跟昨天与你喝酒的那个人少来往。这人你不说也罢,我大约能猜到是谁。这个人不是普通的酒友,这次喝酒也不是抱着打发时间或通过笑闹你而取乐的目的……这个人心术不正,个人为之也好,受人所托也罢,总之他或他背后的人都想通过你的手把张九泰搞臭,或者干脆把张九泰送进医院里,他希望你举着那把雪亮的三齿铁钯在张九泰身上掏几个窟窿眼儿……这样张九泰就能错过选举了……”
张祖文一动不动,仔细地听着。但张小强听得出,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那把该死的雪亮的三齿铁钯一定不是你的,”张小强道,“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块巴掌大的土地也没有,你哪用得着什么木钯铁钯……那把铁钯,一定是那个好心的酒友借给你的。”
听到这些话,张祖文干脆将身子也转了过去,侧身面对着乌黑的墙壁,裹了裹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走了,老叔,”看到恨不能将自己紧紧捂死的张祖文,张小强再不忍心多说什么了,“一会儿起来好好吃点饭,该干啥干啥吧。”
出了院门,张小强在狭窄而破烂的胡同里穿行,走过一道道似倒非倒的断墙。看着这些簌簌落下土屑的断墙,张小强有殷殷的不安,他觉得事情并未停止,而会继续下去,仿佛那道道被岁月侵蚀趋向垮塌的断墙。
一周后,又一个周末,张小强早起去后湾钓鱼,此时的晨曦仿佛染了淡墨的清水,从丝丝缕缕的夜色里透出微光。张小强抹着眼睛,扛着鱼竿从一根线杆旁走过。
“那是什么?”在经过线杆时,张小强蓦然瞥见在青灰色的线杆上附着一块粉红色的东西,在朦胧的光线里有些碍眼。不协调、诡异性的碍眼。张小强止住了脚步,向那些粉红色的东西看去。
原来是张贴在线杆上的一张纸。上面用清晰方正的三号黑体印满了文字。在好奇心地唆使下,张小强瞅瞅四外无人,靠近线杆,踮起脚尖,如窥隐秘般向那张纸上的文字望去。
“告全体村民书。”在这张纸的上部,用一号字黑体清晰地标示着这句话。张小强又望望四外,继续向纸上看去。
“张九泰,男,**党员,现年49岁,任张家村书记十五年。在这十五年中,利用手中的职权搞贪污腐化。在油田占地的十年中,将油田赔偿的青苗费、土地占用费、污染费据为己有。利用公款盖房买家具电器。为其亲属谋不正当的利益。无视村里孤寡老人和单身汉。以公款在省道东侧建筑房屋为自己所用,严重分割了村民的知情权和利益。最近几年,与本村两位妇女某某某和某某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作为交易,为她们提供最合适的建房场所,并纵容她们在村子里违章乱搭乱建。有鉴于此,该书记张九泰已严重玷污了自己的职权,玷污了自己的党员称号。今特将张九泰的斑斑劣迹公之于众,请广大村民擦亮眼睛,将这个社会的渣子赶出村委和党委!正义人上书。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