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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章 张艮生死了

    过了几日,张家村西头传出喜事,郭宾要娶媳妇了。几年前他媳妇因病去世,留下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儿,有好心人为他找了这第二任媳妇。

    结婚当日,亲戚朋友都去帮忙,张小强跟郭宾既非亲戚、亦非好友,因此装作不知,躲在家里玩耍。对门的张艮生,就是那个被张小强怀疑偷钱并因此引出一场乱子的小子,因赋闲在家,破天荒赶去帮忙。中午,在帮忙间隙仓促的宴席间,张艮生贪酒,多喝了几杯。下午摇摇晃晃,晚上继续。

    席上,有人面对张艮生不客气地指出:“我看你小子非是帮忙来了,而是喝酒来了。”

    大家心里清楚,张艮生生性浑浊闷愣,用老人话说就是“差点事儿”,其父母却刁钻狠戾,对他极其严格,睡觉时被子盖偏了也会遭受到严厉的指责和强烈的挖苦嘲讽。一日他刚刚从建筑队推小车的工作上下班返回家中,因腹内饥饿难耐,便抓起一碗“黑豆粥”倒入嘴巴里,咀嚼之下才发现那是父母刚泡上的韭菜种。

    张艮生放下泡种子的饭碗,噗噗噗向地上喷吐着被他猛然咬碎的种子残屑。

    他娘在一旁鄙夷道:“那幸亏不是毒药,否则你就死了!……上天不长眼,让我们摊上你这样的朝巴孩子,出不了一把力,天天给我们找麻烦……你咋不去死呢!”张艮生无言,继续吐着口中的残屑。

    从小养到大,直到如今,张艮生成了父母手下可有可无的角色。

    所以,饭都不被父母管饱的张艮生,自然得不到宽裕的酒喝。越稀少、越渴望,因此给人帮忙是他获得酒喝的重要途径。

    张艮生在酒席上并不为别人的玩笑和暗含的讥讽而介意,摆出一幅风马牛与我不相干的样子,自顾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有人故意耍弄他:“张艮生,酒量真不错,再喝一个。”几个人开始不怀好意地轮番敬酒。张艮生蓦然受到尊重,得意洋洋,来者不拒。

    延至夜深,张艮生早已眼睛翻白,有气无力,摇头晃脑,说话仿佛脱档的摩托车,前言不搭后语。兀自口称没醉。几人见天色已晚,并耍弄张艮生的目的已达到,便各自跟一对新人告别,然后散去。

    独自坐在酒桌旁,为了显示自己的酒量的确如众人所恭维的一般不二,在一对新人焦灼目光的注视下,又仰脖灌下一杯酒,这才起身告别,踉跄而去。

    瞧着张艮生忽高忽低的脚步,新娘矜持地评价道:“这人真实在!”

    郭宾直言不讳道:“这人差点事儿,就他妈是个傻子!”

    张艮生踩着细碎、摇晃的星光一路回家,然后将自己狠狠地扔在破旧的长沙发上一醉不起,不多时打起了呼噜。

    父母早已躺下,此时重新穿衣下炕,厌恶地瞧着横在沙发上的张艮生,仿佛瞧着一具堆放的尸体。

    张艮生父亲仿佛自言自语道:“弄到炕上去吧,别大冷的天,睡一晚冻死这狗日的。”

    “好吧,弄上去吧。”张艮生母亲有气无力地说。说着,两人不情愿地拖着脚步,分别接近张艮生的双腿和双手。张艮生母亲拽拽他的双手,泄了气,嘟囔道:“妈逼,这就是个死猪。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死硬死硬!”张艮生父亲也拉拉他的双脚,颓废地评论道。

    “妈逼!放在这吧,冻死算了……这都是自找的!从不好跟人帮忙,这次破天荒赶去帮忙……这是去给人帮忙么?这是去赶着死没命的灌尿汤!”张艮生母亲坐在儿子头前,用手指骨节击打着他的脑袋说。醉去的张艮生无比安详,既未挣扎,也未反抗。

    “走,咱继续去睡觉,”张艮生父亲起身道,“咱老俩谁也弄不动他……就让他睡在这,让他长长记性!”说着,张艮生母亲道声“活该”,然后起身跟随老伴回炕。

    在接近炕边时,两位老人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吃惊回头望去,发现张艮生翻了个身,硬生生将自己摔在地面上。地面虽未硬化,但经年踩踏,硬如石板,清扫后闪动着坚硬的清灰色亮光。张艮生脸部与地面相撞,应该很疼,张艮生父母不禁“唉呀”一声,皱紧了眉头。但张艮生一动不动。

    两位老人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儿子重新搬上沙发时,突然听到儿子的呼吸声急促起来。

    “呼哧呼哧呼哧……”仿佛在默夜里拉响风箱。

    “怎么回事?”张艮生母亲惊叫道。

    “没事儿!”张艮生父亲说道,“酒劲上涌而已……他妈的,这家伙到底喝人家多少酒……”

    为了试图唤起父母的足够重视,张艮生的呼吸更急促了些。仿佛随时都会卡住一般。又仿佛风箱就要拉断。毕竟是父母,两位老人害怕起来,仿佛自己被扼住了脖子,处于无法呼吸的急迫时刻。

    “这家伙,难道真要死么!”张艮生父亲快步前去,将张艮生猛力翻过身来,轻轻捶打着他的胸口。但是张艮生的症状并未减缓,相反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变得铁青。

    “不好!”张艮生父亲叫道,“赶快叫人!”张艮生母亲慌忙跑出屋外,转眼又跑回来仓皇地问:“叫人!叫谁?”

    “叫谁呀?”张艮生父亲自问,猛然惊醒道,“现在还没死呢!当然是叫医生去呀,叫吴长龄,赶快的!”张艮生母亲再度仓皇跑出门去。

    当张艮生母亲气喘吁吁带着吴长龄跑进屋子时,见到张艮生父亲已经放弃了抢救,跪在一动不动的张艮生面前喘粗气。

    “怎么样?”吴长龄扑上去,蹲在张艮生面前伸出双指按住他的颈动脉。

    张艮生父亲却说:“算了吧,没救了!”吴长龄抬眼望望张艮生父亲,认真谨慎地判断着手指传来的触觉,一会儿低沉道:“没救了。”

    张艮生父母互相望一眼,默默坐回到桌旁。

    “怎么回事?”吴长龄焦急的问,“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根,今天突发了?”听到问话,张艮生父母再次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吴长龄陷入沉思之中,“怎么会?”

    “哦,”张艮生母亲突然开口,“这孩子小时候是有个病根,不知道是什么赞美,有时会突然昏倒……不过很长时间不犯了……可是今天……可能是喝太多酒的原因。”

    “要说喝酒的话,”吴长龄沉吟道,“大多是积累的慢性并发症,喝酒猝死并不多见……可能是酒后触发的病根!”

    几个人分析来分析去,并不能确定张艮生的真正死因。

    张艮生父亲突然道:“唉!这孩子就这命啊!”然后仿佛伐倒的杉树一样放松下来,疲惫颓废地靠紧了沙发。

    第二天,随着张艮生丧事的展开,村子里传出张艮生这小子因贪酒把自己醉死的消息,令获知消息的那几位张艮生的劝酒者惊骇不已。

    有人对劝酒者之一玩笑说:“这下好了吧,让你们使坏……你们这伙人一定要小心,张艮生那不甘的鬼魂半夜里找你们去!”

    也有人说是暴病,否则,喝酒的人多了,况且年纪轻轻的,人哪有那么好死的。

    更有甚者,悄悄流传着这种可怕瘆人的传说:“病不能马上致命,酒也不能致人猝死……其真正的原因有可能是……张艮生的父母一向看不上张艮生,认为他是个累赘,不仅不能养老,而且是个麻烦……所以,就趁酒和病……”

    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虎毒不食子”,张艮生的父母再怎么畜牲,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吧。发么在郭宾结婚当晚,劝酒者使坏下了药,要么在张艮生回家的途中有人作了袭击了他。那人,一定是个阴狠的人,一定是跟张艮生有仇的人。

    在张小强看来,张艮生的死是个报应。谁让他偷了自己家里的钱,从而导致自己差点上不了学呢!

    不过,关于张艮生之死的最后一种传说令张小强隐隐不安。

第10章 还让不让人活了

    也就是说,张艮生死因的最后一种说法,会导致张小强被人猜测和怀疑。当时丢钱后,张小强手拿菜刀深夜叩门,非要将张艮生叫出来碎尸万段的暴戾和疯狂,早已被张寿堂三父子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冤仇不宜解。谁知道张小强存着什么心呢?张艮生大醉夜归,张小强跟他家对门,然后张艮生犯病而死。世间怎会有如何巧合?

    张小强感到不安。不安的原因并不是害怕于好事的村民议论或怀疑,而是怕……一对老年丧子的贫穷夫妇还有豁不出去的呢?张小强了解张艮生父母这对夫妇的乖戾和诡僻。

    那是在张小强上大学的前一年,村子里来了一辆长斗车收麦穰,以便拉到造纸厂贩卖,张艮生父母闻听带着斗车去了他们家的麦场,麦场里有两垛高高的麦穰,一为新穰一为旧穰。双方谈好了价钱,开始装车。

    旧麦穰装到最后,有一少部分受潮溃烂,车主不悦,要求减钱。张艮生父母不答应,认为双方在装车前已然谈好价钱,该怎样就怎样。

    车主说:“我们给的价钱是在草垛完好无损的情况下,并不包括损坏的麦穰。”

    张艮生母亲说:“那你怎么不早讲,早讲的话我们就不卖了,收麦穰的有的是,又不单只你一家……做人要讲信用,说多少就是多少!”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车主说,“谁都知道,双方谈妥的价格都是在基于好麦穰的前提下,否则我不赔了么!”

    “那是你的事儿!”张艮生父亲说,“谁让你不早讲好的……在我们这儿,讲好了就是讲好了。”

    “不行,必须减钱!”车主坚持说。

    “你要减钱可以,”张艮生父母说,“那我们不卖了,把我们的麦穰卸下来吧。”

    车主无奈地望望巨大的车斗上花费了大半个小时紧紧码齐的麦穰,欲哭无泪,“这不可能!”车主说,“我们收麦穰五年了,从没碰到你们这样不讲理的。”

    “反正不能减钱!”张艮生母亲叫道,“要么全收,要么全卸!”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车主叫道,“付出我们辛辛苦苦挣得的血汗钱支付你那堆烂麦穰,这不可能!”

    “必须付钱!”

    “妈的,”车主气急叫道,“好了,你们的麦穰我不收了,这就全给你们卸下!”车主失去了耐心,冲着高高的车斗上呆然站立的两名装车员挥挥手表示卸车,决定即使赔钱赔时间也要摆脱对方。哪知,他们还是将事情想简单了。

    “卸也可以!”张艮生父亲叫道,“必须把我们新旧两垛麦穰分开,还在原地垛起……而且,还要垛得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否则,你们谁都不能走。”

    此时的车主,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流血。

    无何止的争吵和缠闹声吸引了不少村民来看热闹,有与张艮生父亲本家的亲戚,尽管觉得张艮生父母不堪,但碍于情面,也加入了讨伐车主的队伍中。而车主拒不相让。双方从午后一直闹到日落夕山,车主还是被迫交齐全款才被放走。

    “妈的,老子以后就是穷死,再也不来张家村了,”车主临行前发誓道,“再来张家村我就是个畜牲!”

    此是其一。

    其二,张艮生父亲打算在院子里盖座小屋,需要拉一车红砖。双方在集市上数好砖块,谈好价钱,张艮生父亲引着拉砖的拖拉机来到家门。可是当卸砖时,细心的张艮生父亲发现破了两块砖,这下他不满意了。

    “你看,我们谈妥的,多少砖多少钱……就目前来说,砖是我的了,”张艮生父亲道,“可现在你把我的砖打破了两块儿,赔钱吧,损一块儿赔五十块儿!”

    车主不开心,坚持认为这不合道理。但张艮生父亲认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谁让你碰坏了我的红砖呢!毕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最后车主乖乖赔了一百块砖才了事。

    这是其二。

    关于张艮生父母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乖张僻戾之处一时言表不尽,仅从上述两事便知其性格一二。

    不怕上当,就怕赖帐。不怕真刀真枪干一场,就怕身陷泥淖无处傍。张艮生父母这类人,仿佛藏在暗处的鬼魂,仿佛难以辨别的沼泽,一旦被他们缠住,必然无从逃脱,会被吞没,让人隐忧、退避和恐惧。

    这是张艮生死后张小强既喜又惧的原由。

    所以,在家里,张小强绝口不提张艮生的死。提这个消息会有种被魔鬼缠裹的心慌和恐惧。他唯有把这个消息深埋进心底,自己承受。他像躲避着蜂窝一般躲避着这个消息。因为他知道,他也已经看出,他娘这两天极不正常,因为张艮生的死。

    有时,张小强发现他娘悄悄溜出屋子,站在院子里仰望着西邻张艮生院子的上空,旁若无人,喃喃自语道:“张艮生死了……他死的那晚,小强可没出去,我能见证。”

    无意间听到母亲这番话,张小强感到不好。看来,张艮生的死,受到震动的不止他一个人。不过,张小强故作轻松地想:“不过受几天煎熬,熬过几天就好了,我会尽量少出门,乖乖地躲在家里……人们会默默忘掉张艮生的,张艮生的父母也会默默忘掉张艮生的。”

    李芹却越来越不正常。

    有时她突然跑出屋外,望着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榆树树顶,突然叫道:“看,小强,快来看,那上面有个白胡子老头儿!”

    当张小强和堂哥张大强在院子里敲打木头玩耍时,木棍相击的铎铎声蓦然将李芹唤出屋门来:“小点声儿!”她的脸上布满焦急与恐惧,弯着腰靠近两人,紧紧抓住两人的手藏在身后,“小点声儿,日本鬼子又来了,就在芦苇丛外面,千万别出声儿啊!要是抓住了,日本鬼子的枪翅儿会穿死你!”

    大天白日的,张小强哥俩当然不害怕,只是躲在身后窃笑。

    有时,李芹突然指向空中的一堆黑云:“看,啊!那不是张艮生么!还有他爹他娘都来了……”

    见到李芹如此情景,张祖华叹口气道:“妈的,你娘的更年期综合症又犯了!我都摊了些啥呀!这更年期一年犯一回,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11章 真正的窃贼

    确定自己母亲再度犯病后,张小强郁闷无比,看来,这个寒假自己要做饭、洗衣,还要照顾母亲了。

    更年期并不是大病,张小强认为,这次母亲的病发原因在于张艮生。母亲是将自己的寒假回家和张艮生的猝然死亡建立了某种联系,引起的恐惧和惊忧紊乱了她的神经系统,几乎整天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让眼前的幻像控制了自己,失去了自我。

    跟她在一起,你偶尔会发现她是正常的,应答偶尔合乎逻辑,但在她灰蒙蒙毫无焦点的眼神下,你才看清偶尔的正常只是个假象。

    可是,即使这样,也没有阻止这位病人的聊友不时踏进门槛,络绎不绝。周围的妇女,洪洋娘、洪海娘、陈四奶奶、大奶奶、二奶奶来张小强家串门,仿佛一只只麻雀那小小的脑袋里只装得下哪里有虫哪里有谷一样,她们大大的脑袋里只装得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尤其是洪海娘,声音高亢明亮,贯人耳膜,每闻其声,令张小强捂紧了耳朵。用他的话说,洪海娘是位被土地耽误了的歌唱家。最可怕是她那令人恐怖的包打听。东邻婆媳不和,西居兄弟阋墙,北地因开荒干架,南坡因瓜豆骂娘,事无巨细,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简直是个不世出的天才间谍。”面对洪海娘消息的宽广,张小强慨叹不迭。

    在了解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洪海娘来不及消化,拔腿跑进邻人家宣告通知去了。当然,她跑去的邻居多是张小强家,因为他家总有人,总有一位坐在家里悠闲泡茶的主妇,嘴里喷着烟雾,仿佛等待着别人来访。

    洪海娘跑进张小强家,一屁股靠在李芹的身旁,接过李芹递过来的茶水,来不及端向嘴边,便悄悄靠近李芹,拢嘴敛声,倾吐秘密般,打开唇上的开关倾倒是非黑白。

    她刻意的小声,落在张小强耳中仍如霹雳般炸响。“这妇人,无所谓秘密,散播秘密是她人生的养料!”张小强暗叹道,“能探秘而不能守秘,真是一位被大嘴巴耽误的超级间谍家啊!”

    这一次,洪海娘又跑到了张小强家。

    张小强站在桌旁练书法。他娘李芹靠在桌边出神。更年期犯病带给她唯一的好处是安静、戒烟和戒茶。脸上换了一副灰蒙蒙的面具,时而发呆,时而惊惧,时而喃喃自语,仿佛面临了最危险的事态。因此,当洪海娘踏入屋门后,李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当然,李芹不至于混浊到识不清亲人和邻人的地步,但她此刻处在幻像里的世界要么太精彩,要么太惊险,使她顾不上洪海娘。洪海娘也不在乎,毕竟是快处了一辈子的娘们了,主妇又有病,哪能挑这个理儿,于是大大剌剌坐了下来。下意识地上桌上端茶杯,但盏凉茶罄,茶壶与茶杯上积满了干燥的菜渍。洪海娘收回手来,规规矩矩坐在桌旁。

    “她五奶啊!”洪海娘开口了,看得出,她是个节省时间的人,既不需寒暄,也不需过渡,直接进入秘密频道,“你知道么?咱村西头又发生了大事儿了!”说到此处,洪海娘摆手示意李芹靠近自己,然后压低了声音。

    许是多年积下的习惯,潜化成了骇人的下意识,纵然李芹混浊,但还是乖乖靠近来,将耳朵靠近了洪海娘的大嘴巴。

    “天啊!”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这一细节的张小强在心底暗叫了一声。

    “她五奶啊!”洪海娘小声道,这小声仍犹如李芹在跟张祖华干架时突然爆发的愤怒,这绝非夸张,事实如此,“咱村西头那个贼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什么?”张小强不禁加强了精神,“贼?”上次的丢钱事件让他对这个字眼儿有致命的敏感。此时,张小强感到,洪海娘悄悄向他望了一眼,仿佛提醒他,到了关键时刻了,你更得听一听啊。

    “你也知道,”洪海娘继续道,“上次我们家丢葱之后,这次又丢东西了……我们大棚上昨天丢了挡风的棉被帘,好几天前还被偷了十几斤芹菜!”

    张小强眼睛落在毛笔尖上,注意力却集中在耳朵上。洪海娘继续说着。

    “你知道么?我们大棚的西邻丢了若干刚下来的洋柿子。另外,你们自家的那个张祖文,一天晚上出去打扑克,回来得晚了点儿,家里的气罐、大铁盆、电视,好多东西都被偷走了……那贼得多大胆啊!”

    “到底谁这么嚣张?”张小强不禁放下笔脱口问道,他向来不喜欢掺和这些老娘们的家长里短,但关于贼这个事太要紧,触动了他的神经,不得不问一下,“知道是谁么?看到他了么?”

    洪海娘停了口,吸了一口气,面带得意之色望向张小强,很明显,她在卖关子,为成功吸引了张小强的注意力,突出了自己的重要性而沾沾自喜。

    “谁那么大胆?”见到洪海娘迟迟不动,焦躁不安的张小强再次重申道。

    “谁?”洪海娘哼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从丢了芹菜的那天起,我们就注上意了,结果在又一次丢了棉被帘的那天早上,地面上下了一层霜,我们发现一双脚印踩着霜雪一直到了我们后邻的后邻……”

    “后邻的后邻?”张小强道,“那是谁?”

    洪海娘并未回答,似笑非笑地望着疑惑的张小强。后来张小强查知,洪海娘家大棚后邻的后邻正是,张建国。

    知道洪海娘家棉被帘的窃贼后,张小强忆起了之前的很多事。

    他记得以前,张建国常在自家玩,时不时便踱到自己家里,靠在桌前跟他母亲拉呱说话。张小强偶尔听到,他娘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嘴,竟跟张建国讨论起他去城里做那种行业的媳妇。张小强对此批评过母亲:“那种事是男人们的心病,当然也是张建国的心病,你怎么能拿这种事到明面上跟他谈呢!你要提防他会背地里恨你。”

    他娘不在乎,反驳道:“这有啥,不就是拉呱么!还是在咱家里,我有啥就说啥……另外,他媳妇本来就是干那事,还天天不管孩子不回家,难道能做就不能说么!”

    张小强因此想,或许那时便埋下了被窃的祸根;或许,那时的张建国本就是在踩场子。否则,跟他家向来几乎没有来往,也无情谊的张建国,怎么有一段时间那么密集地来他家玩耍呢?此时的张小强蓦然一惊,因为他忆起了某天,自己的表哥向他娘借钱,当时张建国在场,但他娘并未避讳,直接伸手掀开炕底铺着的板子,从下面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张建国收入眼中。

    想到此,张小强暗道:“这么说,那偷钱的人,是我冤枉张艮生了?”

第12章 松货

    张小强又仔细想了想,昔日的影像浮出水面,在影像里,自从他家丢钱后,张建国再也不来他家玩了。既无征兆,也无来由。这使张小强更加确定了他来自家踩点的可能。

    接着他忆起了母亲的愚蠢,当着外人的面泄漏财帛的大意和愚蠢。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更何况张建国本就有身为窃贼的遗传基因。

    再聚起几个哥们,趁着夜晚拿刀砍张建国去?张小强突然觉得泄气,感到很沮丧。他默默安慰自己:经过怀疑张艮生窃钱而引发的张寿堂和张金明事件,我已变得成熟了。至少,不再那么冲动。

    又因无凭无据,他压制住了自己再度冲动犯傻的行为。只是郁闷不已。面对着寒冷残破的家庭、痴痴傻傻的母亲、整天瞎忙挣不回一分钱动不动就发怒吵架的父亲,张小强希望这年快他妈地过完,好赶回省城,即使独自躲在宿舍孤独死也好过在地狱般的环境里挣扎过活。

    郁闷要死的时刻,嫁给本村张守营的姐姐回家了,她郑重地邀请张小强去她家吃饭,认认他们的新家。张小强这才感觉到心头裂开一条缝隙,照射进半缕阳光,驱赶出此许锁在心底的霉斑。

    张小强与公公婆婆并未分家,一家人挤在五间土房里,同锅同灶,同吃同涮。请张小强来后,姐夫张守营将饭菜端进自己的西北屋,小两口与张小强三人一块吃饭。饭后,姐姐提出要带张小强去城里给他买一个大袄。

    那一刻,张小强觉得有个姐姐真好,一股暖流漫过他的心田,觉得自己有了稳重坚实的靠山。

    因刚结过婚,姐姐手里有不少喜钱,她大方地带张小强去整个城市里最好最贵的百货大楼,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买了一个驼绒大袄,一条西裤和一部小型录音机。买好后,张小强将所有东西塞入一只大提袋里,沉甸甸地提在手里,跟着姐姐下楼。

    时近傍晚,斜阳在树杈间眩晕迷离。“饿了么?”站在楼下的冷风中,姐姐问问裹紧了身上旧大袄的张小强。张小强点点头,他正年轻,经过一下午的逛街,肚子已经空空如也。既然姐姐问他,便是要请客,于是他相到了城市饭店里热腾腾的饭菜。

    “有点儿。”张小强揉着肚子笑道。

    “好,我带你去吃饭。”姐姐说着,一摆手,仿佛来过城里好多次,轻车熟路招呼张小强向大楼的西侧走去。她的确来过多次,在结婚前,她跟张守营多次来这附近购买结婚需要的东西,对附近的店铺和饭馆如数家珍,“就在前面,大楼西侧,有家新开的快餐店,味道非常好。”

    没到饭点儿,快餐店里人数不是太多。姐姐挑了一张桌子,招呼张小强坐了下来。她向柜台处走去,点了两份店里的招牌面,然后走回桌子。

    “快餐店对面,还有很好吃的肉夹馍,”姐姐对张小强说,“我出去买来,你在这等着别动,我已经点面食了,一会儿就上来。”她嘱咐好张小强后,疾步走出店门。

    张小强望望四周,又望望放在侧座的关系着身家性命般的手提袋,这手提袋让张小强觉得自己可以抵御一切困苦和寒冷。仿佛抚摸身边有生命的小狗小猫般,他拍拍手提袋,然后四望几眼,局促不安地坐正,望着柜台后忙碌的店员身影。

    面还没来。面啥时候能来?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从他的右前方过来一个人影,这人影走过张小强前,突然伸出左手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善意地提醒着:“喂,你掉钱了。”同时,那人指指地下。张小强来不及望向那人的脸面,来不及致谢便向地面望去。那人疾步离开了快餐店。

    的确,就在他的脚下,地面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钱,那钱被揉得皱皱的,张小强俯身将它捡了起来,然后双手将其展开。“是我掉的钱么?”张小强迷茫地想,“应该是我掉的钱……我的裤兜里的确有几张零钱的……不过,它是怎么掉出的呢?”

    迟疑间,张小强把那张伸展好的钱放入裤兜。这才想起要致谢那位好心人。他转过身,向快餐店门口望去,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张小强这才转过身,轻轻坐在桌前。面食还没来,张小强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摸向左侧座位那只关乎他身家性命般的手提袋。

    怎么没有摸到?张小强转头望去,蓦然惊起一阵冷汗。“手提袋呢?”张小强差点喊出声来。他站起身来,前后左右看,桌上、桌底都见不到它。张小强的内心一片慌乱,“难道有人跟我开玩笑?”他望望四周,没几张桌子有人,他们正在专心低头,默默地进食。

    “被偷走了!”张小强闪过一个念头。同时,不尽的懊悔疼痛感海潮般袭来,“我这个窝囊废!”

    这时,姐姐张玲儿捏着两只肉夹馍兴冲冲地走进快餐店,递向张小强的右手在半空中停住,讶异问道:“咋了?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姐姐,手提袋……丢了。”张小强又恨,又悔,又自卑,嗫嚅着说。

    “啥?!”姐姐叫道。

    张小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本本讲了一遍。姐姐也是又疼又恨,分析道:“那一定是个偷窃团伙,两人合作,一人撒钱吸引注意力,另一人窃物,然后到僻静处分赃。你看到那人容貌了么?”张小强愧疚地摇摇头,姐姐不禁埋怨起来。

    “你也是,”姐姐道,“咋不看好东西呢!那可是用钱买来的,我手里的钱也不多……我和你姐夫之前来过多少次了,买的东西大包小包提不过来,也从没丢失过一件!”

    张小强沉默不语,更加懊悔。这里两碗热腾腾的面食端上了桌子。

    “好吧,”姐姐吸一口气道,“先吃饭吧……这次就当个教训,这世上啥人都有,就没有像咱这么老实的……我还有钱,吃完饭姐姐带你再去照原样买上一分!”说到这里,张小强踏实了许多。

    吃过饭,随着身体的渐暖,寒气和懊丧之情被驱赶了大部分,姐姐带着张小强再度返回百货大楼。每到一处,姐姐便讲述一遍张小强的故事,令张小强的脸每红一次,然后以相同的价格顺利拿到了东西。这次,张小强一路抱紧了手提袋,跟着姐姐坐公交车返回家中。

    回家后,姐姐照旧将故事各给父母和公婆讲了许多遍,每讲一遍大家都唏嘘不已。

    “这家伙就是个松货!”张小强的母亲评价道。

第13章 啥也别干,你快去借钱

    年终于过去了,张小强煎熬着捱过元宵佳节,十五过后返回了学校。

    学校里并无波澜,每天上课、吃饭、睡觉。在这样的生活中,张小强在职高建立起来的自信心逐渐被消磨殆尽。来到省城,他如塘鲫入了湖泊,湖水深饶,群鱼在侧,水殿宏阔,芳草密匝,自己在此犹如一只身不盈寸的虾米,巨大的环境落差使他迷失,感到随不及行,追无可追,被周围的洪滔怒波冲击得千疮百孔,没了方向和目标。

    无人指导他该走一条怎样的路。四处却遍满荆棘,唯有自己挥钝斧艰难试探前行,他们都在前方,无人跟他呼应和携手。

    他想主攻电脑,可没有实践的机会。他想主攻数学和英语,却发现差得太多,几乎读不全一整个句子。他想参加自考,也以失败告终。当前的几门课程尚且掌握不及,又何谈其他呢?张小强觉得,他从来没这么差过。

    日子一天天无谓流去。眨眼是五一。张小强依然没有回家,心安理得享受着假期,要么在宿舍睡觉,要么坐车去免费的景区游玩。接着是暑假,张小强也没有回家。他实在不愿意回家。学校里在暑假期间不允许居住,他只好在附近的村庄租了一间房子,深居简出,过着猫鼠般的生活,捱过了滚金流火的夏日。

    开学前一周,张小强被迫打电话给杏花姐家,请求她给自己家里捎个信儿,要他父亲或母亲半小时后到她家,他有事要说。在电话里,张小强不想给杏花姐透露钱的事,那是要准备九月一日开学后的学费,一笔不小的数目。

    半小时后,张小强又拨通了从省城到家乡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母亲战战兢兢地抓起了话筒,小心翼翼试探着说话,仿佛不小心话筒会化为鸽子飞走了。此时的李芹,早已经从更年期的梦魇里走了出来,恢复了正常。

    “小强啊……”母亲李芹在电话那头颤颤地说,“你可打电话来了,出去都大半年了,连个信儿也没有,我们都不想好事儿,还以为你……”

    “我好好的!”张小强冷冷地说,不知怎的,父母越发表现出爱他,他越发感到恶心,因为他觉得他父母那可怜的、建立在物质虚无之上的爱,只是一种违心的表演,是一种夸张的刻意强调,“我这样的人死不了,命大着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

    “长话短说吧,长途电话很贵的,”张小强打断了母亲的话,“快开学了,赶快准备学费吧,四千五百元,准备好了之后……”

    “你回来拿么?”

    一想到要回去,张小强的内心仿佛堵了一个疙瘩,是那么得不顺畅,因此半晌无语。

    “我们大家都想你了。”母亲听出了张小强的迟疑,又强调了一句。

    “最好给我送来……”张小强道,“我在这里有事情,要赶学业,偶尔也打打工,我实在抽不出时间。”说完这些谎话后,张小强感到有些愧疚,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吧,到时候让你爸爸给你送去……”李芹道,“大家都想你……让你爸爸去看看你吧。”

    放下电话后,张小强松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国际间的谈判,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踱回家中。他不知道,他将这个包袱甩给父母后,父母会有怎样的应对。

    在张家村,放下电话后的李芹愁容满面,坐在桌旁唉声叹气,崔可花在一旁小心地问:“姨,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李芹抬头一笑道:“没什么。”

    张九泰在一旁批评道:“五婶儿啊,刚才打电话我也听到了……既然你们大家都想他,让他来一趟多好,大家都可以看到他……若只让五叔去,则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他……”

    但电话已挂,这边的电话也没有来电显示功能,不知道那边公共电话的号码,已无法再联系了。李芹又发出一声慨叹,悻悻地回了家。

    听到一周后就要拿钱的“命令”,这几天的张祖华表现出异乎常态的自觉,他没有吃完饭便蹿出门去不知所踪,而是放下饭碗后,放低了姿态对李芹祈使道:“从今天起,你别再上坡锄草、修棉了,我去弄这些……你啥也别干了,就出去借钱,借了钱还上贷款,然后马上再贷出来。”

    望着张祖华那张又涎脸、又威严、又低微、又倔强等种种神色集于一体的面孔,李芹冷笑道:“平常你咋没有这么积极?让你锄个草、修个棉,仿佛锄了你头、伤了你体一样,三令五申你都不动弹……今天怎么改性了?”

    “少废话!”张祖华道,“难道这些我都少干了么!”

    “没少干!”李芹拉长音调道,“快晌午了才上坡,到坡里先抽袋烟,也抽完烟了,没等锄上半垄地就晌午了,才屁颠屁颠滚回来……当我眼瞎么!”

    “放屁!”张祖华怒道,“又要大言不惭地埋汰我!”

    “我埋汰你……”

    “别吵了,”张祖华忽然正经起来,“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借完钱上银行还贷,再经过审批贷出来,这是要花时间的,别耽误了孩子上学!”

    “这会儿孩子上学东孩子上学西的了,”李芹继续讥讽道,“早干嘛去了,整天吊儿郎当的……”

    “有完没完,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李芹道,“你那么能耐你咋不去?这么多年了,你天天不着家,不是给人家东家打狗,就是替人家西家撵鸡,走遍了全村,恨不能住到人家家里,应该交了不少朋友,按理说应该借钱比我好借……你咋不去?”

    “臭娘们!”张祖华怒道,“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不去散伙!贷款的事儿我也不管了,小强这学爱上不上,反正是你答应他给钱的,我又没答应!”

    “你!”李芹一时语塞,心头一凉,深深叹了口气,“唉!爷俩都一样啊!窝门上的汉子!”说完,喝了口茶,起身走出门去。

第14章 借钱不丢人

    无独有偶,在李芹疯狂借钱的同时,刘震江的娘也在疯狂借钱。一时间众说纷纭。

    张小强从村民口中了解到,刘震江一向不务正业,以盗窃为生,最终东窗事发,被公安逮捕拘留,得到消息后,刘震江父母慌了手脚。后来传闻说可以花钱将人赎出来,以免锒铛入狱。刘震江父母闻风而动,但因家贫凑不起钱,只好四处求爷告奶借钱为儿子使用。

    一时间,张家村稍富裕的村民家曾先后被李芹和刘震江娘光顾。

    “真不巧!”村民含笑对李芹道,“你来晚了,我手底下的钱刚刚被刘震江的娘借走了。”李芹无语。此事一时间被传为笑谈。

    不过,当李芹得知刘震江娘借钱的原由后,反而骄傲起来。“咱家借钱不丢人,”李芹笑道,“因为咱是为上学,是为孩子长能耐、有出息,是为孩子出人头地……那刘震江算啥!一个整天吊儿郎当的小混混,再买出来还是不干人活儿,还是做个小混混……因此,咱出去借钱,有底气、张得开口……不像刘震江的娘,据借钱给她的村民说,她有气无力地踏入人家家门,低着头吱吱唔唔没法开口……并且,即使有钱人家也会糊弄她,不借给她而借给我。”

    听到母亲的这番炫耀的话语,张小强也骄傲起来,同时也有对“恶有恶报”的因果能够成真的窃喜。“谁让你以前老是欺负我呢!”张小强暗道,“该!”至于自己是否表现出小人得志式的失态忘形,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几天后,张小强娘终于借到了钱,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在将钱交给张祖华去找张金收重新办理贷款后,李芹愉悦地站在屋后的榆荫里纳凉。尽管经过几天求神求佛般的登门拜访,李芹仍然精神饱满,红光满面。这会儿,她在街上见到了趿里趿拉向这边走来的刘震江娘。

    “他婶子,你去做啥呀?”李芹抑住自己心底的得意,尽量使它们不溢出胸腔之外,从而表现在脸上,打着招呼,“天这么热!”

    “唉!甭提了!”刘震江娘沮丧着脸道,“都是那狗日的刘震江,犯了事儿被人家抓起来了,我这不四处借钱去赎人么……这么多天了也没凑起钱来……去他娘的吧,不管了,就让他到监狱里呆几天儿吧,好歹买个教训……这几天累死我了,你看我的脸,求爷爷告奶奶的,都跑瘦了,嘴上都磨起了燎泡……好多天没吃好了,我得去集上买几根鸡腿吃!”说完匆匆而去。

    刘震江娘走后,李芹得意地转身走开,将刘震江娘不配吃鸡腿却硬要吃鸡腿的任性说给了其他人。说罢大家一阵笑,感到没来由的舒服,仿佛分享了几颗难得的鲜果子。

    据李芹的看法,刘震江娘有两点俗不可耐,第一点,既然你儿要入狱了,你不仅要放弃,而且还要独自吃只鸡腿儿,这种做法不妥,该悲不悲,不喜反喜,仿佛在庆祝。

    第二点,大家都是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不知谁家?就你的家庭,你能常常吃得起鸡腿儿?但从你言语中的表现来看,你说得仿佛自己家经常在吃鸡腿似的,以此来提高自己的身份。这是不对的。以外在的鸡腿儿掩饰内在的穷困,未免遮遮掩掩,并不正大光明。

    开学的第一天,在张祖华和李芹焦急地企盼下,贷款终于下来了,张祖华将一万元钱牢牢地握在手心里,恨不能攥出金水来。他压制着心底的狂喜,但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双腿生风回到家里。

    “快帮我准备一下吧,”张祖华叫道,“钱下来了……明天我要去省城给小强送钱!”

    “准备啥?能有啥可以准备的!”李芹坐着未动,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擎着烟卷无辜地问。

    “妈逼!”张祖华道,“你看你那个熊样儿!叼着根烟卷跟正事儿似的……我明天要去送钱!你不得给我洗洗衣服啥的?再给小强带点什么东西,总不能空手去吧!”

    “这会儿又挺起来了是吧?”李芹鄙夷道,“借钱之前那股子窝囊劲儿终于被冲走了是吧?……准备,你想准备啥?洗衣服?全家每个人一年就那一套衣服,一套衣服穿若干年,我要是洗了不干你穿啥?给小强拿东西,拿什么东西?咱家里你一点儿都不清楚是吧?有他娘的什么东西值得拿一拿?”

    “妈逼!非要抬杠是吧!”张祖华怒道,升起的家庭主事的权威感让他口气严厉无比,“旁人说点正事儿你就打叉!跟你一块干个事儿咋就这么难呢……”

    “我也正想说这个!”李芹不理张祖华的焦躁,“跟你一块干个事儿咋就那么难,窝门上的汉子!”

    “妈逼!”张祖华上前一步猛然夺过了李芹手中的菜杯,擎向半空作势欲摔。

    “唉!别摔,”李芹伸手阻止道,“咱家就只有三只茶杯了……要洗衣服也行,你得先找其他衣服把那身换下来……你穿在身上我咋洗啊!我到底是给你洗澡啊还是洗衣啊!……要给小强捎东西也行,正好家里的咸鸭蛋腌好了,多煮几个给他捎上……家里咸菜倒是有大半缸,总不能蒸几棵咸菜给捎上吧!”

    “就不能少放点屁!”张祖华在一旁斥道,放下茶杯他坐了下来,“我得喝口水啊,跟着张金收上银行跑了一上午,嗓子都冒烟了。”

    第二天,张祖华穿好晒干的那套衣服,将一只红绸纸手提袋装了十只咸鸭蛋,坐上客车去了省城。

    中午放学后,张小强仍留在教室里琢磨一个数学题,整个教室只剩他一人时,周方英匆匆跑上来说:“小强,快下去吧,你爸爸来了,正在楼下找你呢。”张小强闻言一惊,慌忙放下书本跑下楼来。

    远远地,在稀疏的人群中,站着一位与周围环境极不谐调的五十来岁的庄稼汉。这是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张小强望望四周,唯有周方英从后边追上他,然后打个招呼离开了。张小强的心底升起不该有的强烈的自卑,和厌弃。

    他知道自己不该自卑,也不该厌弃。毕竟自己的老父亲从家乡而来,为着自己。他应该感到惊喜、开心和感动。但他没有,只是升腾着无穷无尽的自卑和厌弃。

    “走吧,爸爸,咱们去宿舍。”张小强不情愿地走近父亲,假装出热情,一挥手带着张祖华向宿舍去。路上,迎面走来一位女同学,无奈的张小强勉强伸出手去向她介绍他身边的人是谁。女同学礼貌地打着招呼。两人像躲避什么似的进入宿舍。

    其他宿舍成员听说有家人来访,都识趣地离开了宿舍,宿舍只留下了张小强父子两人。

    “这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张祖华放下手中的咸鸭蛋,谨慎地掏出藏在贴身的层层包裹的钱币,“这是咸鸭蛋。”

    张小强点点头:“我去买饭。”

    当买饭后,两人默默吃完,然后张小强说:“下午我要上课,你赶快回去吧。”父亲应了一声,然后摆摆手走出宿舍,在张小强的目送中离开了学校。

第15章 我心容不下旁人

    令张小强没想到的是,班里一个女孩喜欢上了他。她叫吴清韦。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上了他。她是个学习很好的女生,在期中和期末考试中都得了第一。而自己一无是处,她偏偏喜欢上了他。

    起初张小强不想接受她,因为他觉得她并不符合自己想像中的前途。在他虚构的未来前景中,他的妻子应该出身名门、容颜娇好、端庄优雅,而她并不具备这些特点。后来,在跟同学们的接触下,他觉得自己跟他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无论身家、还是见识都远不可及。

    仿佛在一场实力和耐力竞赛的长跑中,他被慢慢拉开了距离,落在最后,怎么追也追不上。于是他坐了下来,索性不再追逐,失败感让他承认了自己的价值:我只配拥有末等的东西。于是他答应吴清韦:我们之间不一定能成,但可以试试。

    于是,在教室中、校园里、小吃街上,常常可以见到张小强和吴清韦偎依行走的鸳影。有人惊讶于张小强和吴清韦两人的结合,他们不能理解一向自认甚高的张小强为何接受了默默无闻、一心向学的吴清韦。有人甚至怀疑张小强的不良用心。

    “你是怎么把善良老实的吴清韦拐到手的。”有同学问张小强道。张小强无辜地摇摇头。

    “以我风流周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素质,”张小强伸出右手从头到脚向下一划,展示着自己二等残废的身体道,“还用得着拐骗别人么?当然是吴清韦主动贴上来的!”

    “她会主动贴你?”同学当然不信,“你的地下党行动果然秘密,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悄然得手……老实交待,是不是想始乱终弃,在毕业前充分利用人家,毕业后就想扔掉人家一走了之啊?”

    这问题有些阴险、阴谋的味道,张小强倒的确没想过。他只觉得年轻人的感情好比天上的流云,或聚或散,并不完全靠人的信念,要靠机缘。

    或许浅尝辄止,或许一路走下去,谁又知道呢。

    正在跟吴清韦出双入对打得火热时,张小强突然收到了张天津的一封来信。信封上特别注明需要本人启信,勿要泄漏于他人。什么内容这么秘密?还好,这封信是独自一人入宿舍时被舍管员叫住给他的,否则怎能忍心不与吴清韦同看?

    疑惑片刻后,张小强小心地拆开信。信的字迹潦草,文笔不畅,错字边篇,但张小强不愧是大学生,读了两遍,终于读懂了张天津这封信的内容。内容大致如下:

    小强哥,好久不见,很是想念。咱多久没见面了,有大半年了吧,非常想念和你一起喝酒的时候。哪天再凑到一起好好地喝一场啊。现在我们年龄都大了,在外上学的上学,干活的干活,咱那几个干哥们都凑不到一块了,唉。

    说起来,我也要去当兵了。马上就要验兵了,如果验上入伍的话,我将两年不能回家,咱们又得两年不能见面了。想到这点我心里不是滋味。倘若当上兵的话,我会在队伍好好干,争取干出个样儿,出人头地。

    还有一件事必须和你说明。吴小文和窦峰分手后,她一直没再找对象。今天我去她那里拿药,我们两人聊了很长时间。她向我坦白了,她说她心里有你,希望能跟你处对象,重燃爱情的火焰。你当年有情,她现在有意,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吴小文是个好姑娘,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半个月以后我就要当兵去了。所以对于吴小文,不管你同不同意,你一定尽快给我来个信儿,我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小强哥,这可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替人牵线搭桥,你可得好好考虑一下,然后尽快回复我。

    不多说了。我没有文化,就写这几个字儿,已经累得手指头疼、胳膊发酸的。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张天津。

    可真难为张天津了。读完信,领会了张天津的意思后,张小强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哥们就是不一样,哪怕只言片语,都让人那么踏实感动。接着他沉思起来,一颗心慌乱得如同四月的春潮。

    “吴小文向我抛出绣球了。”张小强痴痴地想,“这是真的么?还是张天津跟我开的一个无害的玩笑?”想到吴小文的温婉娇俏,眉眼里涵蕴的柔情媚意,想到自己的家贫和不堪,令他一时间不能相信。

    再一想,张小强觉得这是真的了。“如今的我,已不是从前的我,再不济,我也是人们眼中的大学生了,”张小强沉浸在无尽的幻梦中,“已经跨出低贱的门槛,跃过了龙门……尽管在同学们之中我如此不堪,但我已是群龙中的一员;尽管我的家庭如此贫困,但谁能预料我毕业之后的发展?”

    确定了自身的位置后,张小强开始反观他人:“更何况,吴小文她?她已经不是一块完整的玉璧了,而且已经为窦峰三次流产!……而窦峰,这个夺妻背友的小人,将我心底最宝贵的和氏壁玷污了,而又把她无情的抛弃!”

    不能否认,窦峰是张小强隐在身体深处的一根刺,这根刺有微妙的触发机制。倘若不提起吴小文,那么他和窦峰会和睦相处,以别人无法察觉的亲热友好下去。一旦想到吴小文,他便觉得疼痛、恶心,意识到那刺将会永远陪伴,一生都不会消失。

    吴小文,就是那根刺的触发机制。

    想到吴小文的步履和眉眼,令张小强有轻飘飘的冲动和渴望,这感觉仿佛春风在悄然融化那层湖冰。但想到窦峰,张小强的内心却愈发变得冰冷。

    “狗日的!”张小强心底涌起强烈的愤怒,“你窦峰不要的东西我能再度捡起么!当老子是捡破烂的!”

    尽管心底汹涌,表面无声,但张小强在骂出的那一刻,陡然感觉到自己的卑劣。可怕的是,这卑劣里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美妙的报复心情。

    “我已经拥有吴清韦了,”张小强最终这样安慰自己,解脱自己,“吴清韦对我这么好,我心底怎么能容得下别人呢!”

    于是,张小强略一思索,提笔给张天津回信,回信的内容如下:

    提笔在手,思念之情无以言表,往日兄弟热血拼酒之情犹在眼前,恨不能马上相逢,对酒当歌,赞人生几何!

    知悉你当兵在望,不胜欣喜。你人高、马大、剽悍、豪爽、真挚,其性格无一不具军人血性,既是好男儿、也是好哥们,也一定会成为好军人。换言之,上天生你,即塑你为手执三尺龙泉的军性基因。你天生就是要当兵的。你一定会在行伍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

    另外,吴小文之事休要再提。事已过往。我已在校内觅得另一佳人,此人与我昼相依,夜相思,同为一体,我心已容不下旁人插足。祝吴小文能够另择佳婿。在此,我给她真挚祝福。

    话不多说,见字如面,情比金坚!张小强。

    ”

第16章 带不带她回家?

    张天津收到回信后一阵冷笑,脱口自语道:“小强哥啊小强哥,出息了啊!好一个觅得佳人,心里容不下旁人……难道说,从十三到二十二,对吴小文九年的暗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

    但他没办法。只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何那么自信,想那日吴小文向他提出请求时,他竟然二话没说将胸脯拍得叮当山响叫道:“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我说话,他能听,保管手到擒来……我和小强哥从小光着屁股玩到大,我俩就跟长一个头似的,关系最好!”

    事情得有个交待。张天津捏着信封满脸歉疚迈进了诊所,向一脸茫然的吴小文述说了实情,并将张小强写给他的信举在吴小文眼前。吴小文接过信,默默地读着,读着读着,脸上流下了眼泪。她用手背不断擦抹着脸庞,因为太过用力,下眼睑被下拉翻起,露出血红色的内膜,与四五岁时为争玩具而哭泣的小女孩一般不二,丝毫不顾忌自己平日的玉女形象。

    张天津在一旁瞅着忘情哭泣的吴小文,感到相当难受,不知道该如何施以安慰。一半因为愧疚,一半因为恻隐,急得在一旁紧扼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筋骨毕露,可怕狰狞。

    但张天津不明白,吴小文的哭泣是为什么。被拒绝的羞辱?得不到的苦痛?对所托非人、误入火坑的恸悔?还是当初误于良媒的懊丧?吴小文哭着哭着,泪水落在信纸上,洇湿了一大片后,最终信纸在她的啜泣与抖动中绽裂开来。

    “那可是小强哥给我的信。”张天津望着破碎的信,心疼地想着。情感却战胜了理智,没有促使他取回那张信纸。

    见到吴小文始终不放手那封信,始终抽抽泣泣旁若无人,张天津开始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了。他当然不能像亲密的男女朋友般抱住吴小文施以安慰,而他又自觉于自己的笨嘴笨舌不敢开口,于是起身悄然离开。

    张天津离开后,吴小文一时积聚的懊悔、失落和苦痛倾泻殆尽,慢慢止住了哭泣。此时诊所里静无一人,她起身走近嗡嗡旋转的风扇,左右两手伸出拇指食指夹住那张信纸,借风扇的风将信纸吹干。然后她取出胶水和纸片,将信纸粘好,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放入信封内,并将信封结结实实地压在箱底。

    处在恋爱期的女子大多难以琢磨。既想拿起,又想放下,谁知既拿不起来,又放不下。总是不断温习恋爱赠予的痛苦或甜蜜。

    张小强又何尝不是。在狠心拒绝了吴小文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半,时时在漏风,那风冰冷、呼啸,时时在提醒着他的痛。“到底我做对还是做错?”张小强无法摆脱这种天问。好在吴清韦体贴可亲,如春风化雨,湿润和融化着张小强心底那冰霜般的痛苦,使他偶然露出难得的笑意。

    在张小强感觉中,吴清韦越来越暖,两人感情慢慢升温,而天气越来越冷了。一日清晨,窗外的翠柏上覆了一层淡淡的冰雪。冬天来了。大地被冰封后,人们在冷风中行色匆匆,时间过得更快,转眼又要寒假。

    一日,张小强和吴清韦牵着手在街上漫步,吴清韦仰起笑脸斜向张小强道:“放寒假后,把我带回你家吧,我想去看看。”听到这话,张小强吃了一惊,想着自家的断瓦残垣嗫嚅道:“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吴清韦感到疑惑。当然,她并不怀疑张小强对她的真心,妩媚笑道,“去或不去是早晚的事,为何不让我早去?难道你不打算这辈子和我一起好下去?”

    “那当然不是。”张小强否认道,时势逼他不得不讲实话,“我家……很穷!”

    “有多穷?”吴清韦笑道,“我家也一样,也是世代的农民。”

    “可是,你想象不出我家有多穷。”张小强苦笑道,“暂时保留我点自尊吧,我不想太快揭开我的一切,等以后吧。”

    “不妨说说你家的情况,”吴清韦倒不坚持,“就当是聊天,反正以后我想和你一直好下去,先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也好。”

    “我家……真没法说!”

    “说吧。”

    “好吧!”张小强无奈道,“一座破院子,几棵破树,三道破墙,一张破铁门,四间破泥草屋,两扇破黑窗,冬天常漏风,夏天常漏雨……一个刚结婚的穷姐姐,两个破父母。”

    “你也太夸张了,”吴清韦道,“正经点儿好不好!从你身上来看,你就是个不破的好男人。”

    “也只有这么说。”张小强说道,心头掠过温暖的感动。

    “你家做什么?”

    “种地。总共几亩破地,秋天种小麦,夏天种高粱玉米,春天种棉花……从饿不死的程度看,刚刚及格。”

    “跟我家差不多,”吴清韦开口道,“我们沟渠边种水稻,山上种花生,平原种小麦棉花……所不同的是,我老爸赶五集卖土豆地瓜。”

    “你家比我强。”张小强由衷说道,内心涌上一丝丝对自己父母的鄙夷,“我家都是窝门上的汉子,抛头露面的事做不来的。”

    “你越这么说,我越好奇你家了,”吴清韦道,“你一定得带我回家看看再说。”

    张小强本不想带她回家。但既然两人感情升温,心有所属,就像她说的,倘若一直好的话,带回家是迟早的事。“不如……”张小强暗想,“就带她回趟家,让她彻底感受一下,说不定……她见过一面后便会跟我分手……这更好,长痛不如短痛……倘若她不分手,能够接受我和我的家庭,那我就死心塌地好好跟她一块过……这没什么坏处。”

    “好吧,”张小强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这个寒假我就带你回家……不过,有个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吴清韦开心地问。

    “你真得想象不到我家的穷苦,”张小强凄苦正色道,“所以当你到达我家,看过第一眼我家的不堪样子后,不要因太过失望而转身就走……多少给我点儿面子,起码吃顿饭再走,行不行?”

    “行!”吴清韦愉快而斩钉截铁地说。

第17章 月涌大江流

    放寒假那天,张小强决定带吴清韦回家。在她的坚持下,两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归乡的火车。火车依旧拥挤没有座位,张小强好不容易帮吴清韦挤了个偏座,他则将行李提在手中,站在一侧做起了护花使者。

    起始两人有说有笑,话语中夹杂着兴奋。后来深夜无声,除了火车节律性的咔哒声,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和车厢的流动。疲惫的张小强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来,你坐会儿吧。”吴清韦起身道,“好歹你也休息一下。”张小强百般推辞,将她按在座位上,“我站着就好了,”他说,“让一个大老爷们踏踏实实地坐着,而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在身边站着,我会良心不安的。”

    这是实话。吴清韦感觉得到他吐露的情意,因此她并未坚持。同样疲倦的她不一会儿也进入梦乡。站在她的身边,张小强想起上个寒假,也站在一位女同学的身侧,这两个影像相互重叠,让他一时不辨真假,如坠梦里。

    火车时走时停,并为火车错时而在荒郊野外停驻了二十分钟,由于在深夜,在静寂的车厢内偶有人语,张小强和吴清韦被时时惊醒,身心疲惫不堪。尤其在凌晨两三点时刻,当是人类睡得最熟的时候,身体的沉重竟然难以支撑,两条腿仿佛坠了重铅。他开始后悔起坐火车了。

    列车终于在一阵清新的广播声中醒来,列车马上要到站了。马上就要到达久违的家乡。人们纷纷醒来,卷起车厢内的一阵骚动。吴清韦睁开双眼望向张小强,张小强勉强睁大眼睛,安慰道:“别着急,还有一大段距离,咱们几乎是空行人,到时再行动不迟。”

    吴清韦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站起身来:“来,你也坐会儿吧,都站了一路了,我也坐累了,……你坐下歇歇,我站着歇歇。”张小强望向她,两人相视一笑换了位置,张小强坐在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吴清韦站在一侧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十分钟后,在张小强的心越揪越紧的情况下,列车减缓速度,慢慢靠站。张小强望望周围,以别人无法阅读的茫然神色,看着那欣归故乡双双闪动着兴奋眼神的人们。“他们跟我不一样,”张小强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想,“他们渴望回到家乡,仿佛渴望阴雨天气里见到太阳,而我,却像再次回到阴暗的牢笼,远离了天堂。”

    列车终于戛然而止。每个人仿佛被狂潮汹涌驱赶着逃离车厢,张小强却坚定地坐在座位上,拉住吴清韦的手,劝止她不必着急,只是为他人让出位置,化堵为疏,漫泄着洪流。

    列车终于几乎空了。张小强不情愿地站起身说道:“这下清静了,咱们走吧。”两人手牵手走下列车,跨出站台,站在一处角落望着大小车辆载着众人相继离开,眼看着由人潮为清溪,最后没几个晃动的人影和车辆,一切归于平静。

    “让他们五点到站来接的,”张小强喃喃说道,“他们……迟到了。”因为要带吴清韦回家的缘故,张小强不得不提前打电话通知父母,让他们打扫一下屋子和院子,准备点像样的食物,还需要在凌晨五点前到达火车站接人。但对此他并不抱太大希望,多年一起生活的习惯表明,他父母通常没有时间观念。

    因此,迟到是预料之中的事。他们有上千种确保迟到的理由。另外,他们也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所以从没有向谁道过歉。

    尽管对迟到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就好了。这样,可以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愤怒。这么多年,张小强就是这么过来的,因此,还能期望什么呢?

    “不着急,”一旁的吴清韦大度道,“起五更爬半夜的,冻地寒天,老人也不容易。”

    “是,”张小强咬牙说道,“他们很不容易。那就等等吧。”

    “火车站不错。”吴清韦望了一眼四周说道。其实,数九寒天的季节,凌晨五时尚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除了车站正门和东西两侧各有一盏昏黄的电灯外,没有别的光源。即使眼神如张小强一般好者,也只能看到黑魆魆的轮廓。而吴清韦是个大大的近视眼。所以,吴清韦对车站的评价只能算是种安慰。

    张小强岂能不知。这座破旧的车站,仿佛战争年代被废弃的一座堡垒,只有一排东西长不过二十米的房子,外加两座偏房,每座房的墙面上似乎随时能落下残砖断瓦。主站北面,是一片坑洼不平铺着石子的小广场。每逢下雨,你得涉水才能进入站台。

    张小强只好叹道:“车站的确不错……要不是有这么个地方,火车也没法带咱们回家了。”吴清韦抬头向他笑笑,尽管到处一片漆黑,张小强仍能看到她眼中的闪光。

    车站的门终于关上了。好在三盏疲倦暗淡的灯未被熄灭。车站重又进入沉睡中。这让张小强更加疲倦与焦躁起来。冷风吹过,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大袄。

    “要不,”吴清韦开口道,“咱们往家走吧,呆站在这里等挺冷的,走走能暖和点儿。”张小强同意她的提议。两手牵手离开车站,沿着惯常出入车站的那条被人走车轧磨得发亮的土路走下去。张小强抬头突然看到了月光,此刻,月还圆着,从捂了大半夜的浓云中探出头来,照得四野一片朦胧。

    左右是稀稀落落的村落,再往前进入一条南北方向的宽土路,沿着这条路,两人牵着手,快步向前走去。沿着这条路大约走十二里路程,再拐个弯儿,就能到达张家村。好在没有岔路,不必担心与来接他们的人擦肩而过。

    两人边走边喷出浓浓的雾气。清冷的月光洒在万里江天的无人旷野,竟有种诗意的美感。张小强突然止步,望着无尽月光吟出一句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诗应景,只可惜此处没有大江。”吴清韦道。

    “有!”张小强叫道,“你看。”他指向路旁的旷野,那一片片空旷的土地。一片片盐碱地与收割地相互混杂,一眼千里,无尽无边。

    “哪有啊?”吴清韦疑惑地问。张小强未作声,又指了指脚下。脚下踏着的,正是他家乡有名的大片盐碱地。一片片碱花附在地面上,仿佛一丛丛遇雨争润的速生白蘑。在月光的沐浴下,反射出片片鳞片似的光彩。

    “你家乡下雪了么?”望着一层层、一片片白色的碱花,吴清韦诧异地问,随后否定了自己,“不对,雪哪有这么薄的。”

    “那不是雪,也不是冰霜,”张小强解释道,“那是碱花。”

    “碱花?”

    “是的,”张小强道,“你们那片土地永远都不会有的存在,这是我们家乡的特色……自古以来,我们家乡乃是一块退海之地,因长期浸润海水,土地里渗透了无数的盐分,所以当海水退去后,阳光照射,会在土地的表面析出一层细细的盐粉……”

    “这么神奇,”吴清韦叹道,似乎对张小强家乡这片奇异的土地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那么咱们看到的全部都是碱花吗?那你们怎么种地?”

    “并不全是,”张小强抬眼望着远处那些整齐的田畦道,“盐碱地并不是不能改良的……唯有这些长久荒芜的土地才会渗出碱花,而那些经过长期耕种的土地,则因为施了不少酸性肥料,土壤得到了大大的改良,从而成为肥地沃土……”

    “哦!”吴清韦笑道,“可是说来说去,到底哪来的大江呢?”

    “你看啊,”张小强指向远方道,“肥地收割完毕,翻起的土发着亮白的颜色,而处处碱花则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水面的波浪,两者绵延成一片无涯无际,不正是一条在静默中流动的大江么!”

    吴清韦闻言微笑,将目光投向了大江上的重重波浪。

第18章 谢谢你赞美我家的猪圈

    二人正走间,前方朦胧的夜色里出现一团影子,这影子向他们移动着,越来越近,朦朦的光线勾勒出一个蹬着人力三轮车身影。

    “应该是接我们的人,”张小强拉住吴清韦指向前方,两人甚至听到了链条刮擦着链盒的仓朗仓朗的声音,“看那既不高大、又不威猛的样子,来人应该是我爸爸。”

    “是不是啊,”吴清韦笑道,“咱可不能乱认爸爸。”

    “就怕他们不认我这个儿子,否则还真想乱认个爸爸。”张小强抿着嘴唇道。这话音和语调与周围的空气同样清冷。说话间,那个黑影来到眼前。黑影也注意到了面前的张小强和吴清韦,缓缓拉着手刹,侧头向两人张望。

    “爸爸!”张小强叫道,还是年轻人眼尖,先认出来戴着棉帽身穿棉衣的来人正是他爸爸张祖华,尽管大半年未见,且裹着棉衣棉帽,但来人的行为、动作和气质是烙印在张小强身上的,令他又爱又憎,在疲倦和盼望的情况下,让他叫出了声。

    “啊,小强是吧?”来人猛然刹车,他正是张祖华,他正了正帽子,望向张小强身旁的另一人,“这位就是你说过的……那个……”

    “是,”张小强忙道,“她叫吴清韦,是我的……同学。”

    “哦,来了,很好,很好……”张祖华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大爷!”吴清韦露出洁白的牙齿叫道。

    张祖华唯唯诺诺着跳下车来,将车把一歪,推着三轮车转了一个圈,将车头对准了家的方向,伸手招呼道:“冻坏了吧,快上车吧,我带你们回家!”

    “唉!”看着忙乱不知所措的爸爸,张小强心底叹道,“果然还是没等到因迟到的那一声抱歉。”

    “愣着干嘛,”张祖华叫道,“快上车啊,小强,快,帮帮你同学上车。”张小强闻言上前拥促着吴清韦,吴清韦却轻轻摆脱了张小强的手。

    “让我来骑车吧,”她道,“我载着你们爷俩回家。”

    张祖华连连摆手,张小强假意批评道:“胡闹,简直胡闹,三四百里地跑下来,好不容易跑到咱家作客,一见面哪能让你干活儿!快上车。”张小强硬是将吴清韦推上三轮车。

    “要不,小强你蹬车吧,哪能让老人带着咱年轻人!”吴清韦仍在谦让。

    张小强不依,也直言不讳:“那怎么行……我在前面蹬车,让你和一个陌生的老头儿坐在后面一路尴尬?那可不成。”说着,他跳上三轮车车厢,大声向父亲招呼道,“走吧,赶快回家。”

    张祖华不再多说,身体随着脚下用力左右摇摆,车子在光洁坚硬的土路上不疾不缓行动起来。张小强和吴清韦坐在后面窃窃私语。好在父母用心,在车厢里铺了一只旧棉被,既暖又软,让张小强稍稍感到安慰。同时,车厢上搭着一个黑色军大衣,一个棉工服,张小强顺手扯过军大衣盖住了吴清韦。

    一路颠簸,张小强和吴清韦偎依在一起昏昏欲睡。

    天似亮非亮时,东方云层后朝阳的光线涸出天空,仿佛大雾变得稀薄,宛若十二三日未丰满的圆月于夜晚投下的光线。村子一片寂静,空无一人,人们仍在沉睡。狭长的胡同里响起几声犬吠,张祖华蹬着的三轮车轻声靠在自家的铁皮门前。两人下车,随着张祖华推开铁皮门,将三轮车拉进院子。

    听到响动,屋门一开,李芹走出门来,尽管光线朦胧,张小强仍能感受到他娘脸上的笑意。只听李芹大声笑道:“回来了,好,快进屋吧,快进屋!”

    张小强舒了一口气。“还好,她没有睡懒觉。倘若我和吴清韦来到家,她仍躺在被窝里打呼噜说梦话,那才好玩儿了呢!”张小强暗道。

    “娘,大娘!”张小强和吴清韦叫道。

    但张小强并未着急进屋,也没多理睬他娘。而是与吴清韦并排站定,手指着面前四间不过两米半高的泥草屋,漆面斑驳脱落的两扇旧木门,一扇黑乎乎的残棂尘窗,说道:“这就是咱家,也许比你家猪圈强不了许多,我自己看着都胆战心惊……我给你说过不要来的……千万要给我面子呵,吃顿饭再走……”

    “不错,”吴清韦打断张小强道,“挺好的……比我想像中强多了。”

    “你真这么想?”张小强瞪大眼睛道,“你说的真是真话?”

    “当然是真的。”吴清韦道,“你之前对我说的也太夸张了些,让人以为你家是穷要饭的……现在看到这些很好嘛。”

    张小强不再言语,在父母的催促下将吴清韦让进屋内。张小强进到屋内一看,发现事事依旧,处处依然,该脏的依然脏,该乱的依然乱,当时回家之前嘱咐他们一定要提前收拾清扫一下的愿望完全泡了空。不过,使人安慰的是,母亲在大炕上整了两床干净的被褥,明显洗晒过,看上去既蓬松又柔软。

    “赶了一夜车,都累坏了吧,”李芹笑道,“你们啥也别做,先上炕好好睡一觉吧。”两人这才觉得腰酸背痛,疲惫不堪,身体如同散了架。也不再谦让,匆匆爬到大炕上钻入了各自的被窝。

    还好父母识趣,见到两人上炕后走出了屋,然后轻轻掩上了屋门。不一会儿,外面的草棚里传来铡草的声音。“这大概是父母他们这辈子平生第一次起这么早为牲口铡草料吧?”张小强不怀好意地想道。

    这时,张小强的手不老实地探出被子,像条蛇般伸入了吴清韦的被窝,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道:“谢谢你呵。”

    “谢我什么?”吴清韦睁眼道。

    “谢谢你给我这么大面子,见到我家的猪圈后没有转身离开……另外,也谢谢你在我父母面前赞美我家的猪圈!”张小强道。

    “快睡吧,”吴清韦握了握张小强的手,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这一路,可真够累的。”

    在黎明前催人入梦的悠悠鸡鸣声中,两人进入甜蜜的梦乡。

第19章 你不知道的事

    上午九点多,张小强和吴清韦终于睡醒,两人爬起身来,张小强娘候在一旁抽烟喝茶,见两人下地后重新在灶下点了火,温热了玉米粥和干粮,两人就着煎好的咸菜吃了一顿早饭。望着面前的干粮和咸菜,张小强满心愧疚,吴清韦却说好吃极了。

    几天以后,吴清韦提出要走,张小强想要挽留,吴清韦说:“马上过年了,趁着还有车我得回家去……总不能在你们家过年吧。”张小强想想也是,两人之间只有同学的名份,并无确定的关系,在他家过年于理不合,于是一天早上,张小强送她到车站。

    临别前张小强望着吴清韦问:“怎么样?过完年回到学校,我们还能继续么?”

    吴清韦说:“开什么玩笑,昨天晚上胸都让你碰了,怎么还说这种话!”

    张小强低下头去,回味着昨晚的美好,心想:“这么说,我们的关系就这么定了?”于是他抬头道,“我不该问这话,是我该打!”

    “的确该打。”吴清韦笑道。

    客车终于检票了,张小强将吴清韦送到车上,百般不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乘务员催促他下车。他跑出站外,站在门口盯着吴清韦乘坐的那辆客车。五分钟后,那辆车徐徐开出车站,张小强拼命向车窗后的吴清韦招手。

    毫无疑问,昨天晚上,张小强将手抚在吴清韦胸口时,她并未拒绝,恰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一种接受张小强和他家庭与他父母的态度。而吴清韦身上的温暖和心底的柔软感动了张小强,也俘虏了张小强。他现在觉得,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依赖一个人,如此渴望一个人。

    这种依赖和渴望如此美好,令他心醉,令他流连,令他心痛。他觉得他真正爱上了吴清韦的柔情和可爱。吴清韦骨子里透出爱一个人并不计较回报的气息,通过爱流露出来的坦然和洒脱深深吸引了他。所以,当前吴清韦的离开,仿如烈日透汗下到嘴的爽泉,刚喝了一口便被人夺走,内心的焦渴便愈见强烈。

    客车终于消失不见,张小强失魂落魄。整个春节,对吴清韦的思念和渴望犹如巨石,日日坠在他的心上,令他又沉又痛。好不容易捱到开学。

    开学后,张小强和吴清韦再度相见,仿佛注定似的,两人心底波涛汹涌,情不自禁跑过来,旁若无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那一晚,两人在星夜的阴影里相约,不惧寒冷,吴清韦再一次让张小强碰触了自己。

    两人的情感越来越厚,天天相偎,日日流连,将时间磨得飞快,眨眼是暑假。在暑假里,两人没有回家,各自去找了份工,日子在思念与见面间倏忽而过。接着,最后一个学年来临。

    学期进行到一半,风凌厉起来,冬意初现。有一天吴清韦奇怪地问张小强:“远离家乡,整整几个月也不见你谈到你的父母、你的家人,整天跟你在一块儿,也不见你往家打电话……你难道不想念你的家人么?”

    张小强语塞。

    在与吴清韦的交往中,他经常陪吴清韦打电话给家里,她有时候跟父母和姐弟一聊就是大半个小时,令张小强诧异不已:“每次聊都聊这么长时间,家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好聊的?”他对此并不理解,认为这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但他听到她与家人在聊天时,语气是欢快、轻松又自然的,显然在享受亲情。

    “她和家人之间没有隔阂!完全是真情流露。是真切的思念。”张小强心说,“而我,总觉得和家人的任何一个成员之间,都隔着一道墙,那道墙既高大又布满荆棘,让人望而生畏,心生厌烦……攀过墙去才能见面……这不如不见。”

    “男子汉大丈夫,不像你们女儿家,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张小强道。

    “哪来的歪理,”吴清韦不赞同道,“男子汉大丈夫也是为母亲所生,为父亲所养,这么长时间哪能不想念?”

    不谈这个张小强尚属冷静,谈到“男儿大丈夫为母亲所生,为父亲所养”这话后,他内心蓦然升起片片的悲凉感,不禁沉声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你跟父母的感情也不一样,想到他们我就心是凉的,不像你一样想起父母会有热乎乎的感觉。”

    “那是为什么?”吴清韦道。

    “或许,更深交往下去你会了解我,还有我的一切,”张小强道,“现在你还不知道。”

第20章 一对玉镯

    又一年年关将至,过年之后即是毕业季。

    在吴清韦的催促下,张小强终于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得到的消息是他哥哥张大强已经结婚。家里人百般向他解释,说联系不到他,无法通知他回家参加婚礼。家里人不知道,这恰恰是张小强求之不得的事。

    家里的每个人都怀着美好的希望,希望张小强毕业后能够大展宏图,使所有家人均沾雨露。他们哪里能够想到张小强在外几年的认知。唯有张小强知道,人生的十八盘,过去一盘还有一盘,每一盘都考验着人的意志力。张小强站在盘底,望着盘顶,发出种无力的退缩意识。

    “至于盘峰,并不是我这种人能够登顶的。我不行!我上不去,这是注定的。”张小强暗道。

    寒假来临。

    张小强再次带着吴清韦来到火车站,要再次带她回家。吴清韦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次,我要在你家过年。”吴清韦说,张小强点点头。能把未来的媳妇提前带回家,对他而言是种荣耀。

    依然是晚上十一点多的列车。两人并未坐在候车室空等,而是相约下楼,在车站内漫步,欣赏着车站的建制,流连着车站外的摊贩。

    “过年回家,本是个穷学生,不必给家人带礼物,但总得给刚过门的嫂嫂带点东西吧。”站在摊贩前,张小强对吴清韦说。两人在各类摊贩前流连,最终接近一个售卖珠宝玉器的摊贩前。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八元的代价购得了一对玉镯。

    在此之前,张小强从未买过玉器,玉器从来都是超过他想像的奢侈品。付钱后,摊贩用软纸将玉镯层层包裹装在精致的锦盒里,一只手轻描淡写地递向张小强。张小强一时间感到不悦,生出这么好的玉器却不被尊重的感觉。

    接过玉器,张小强将其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为自己买了两根煮熟的热玉米,边吃边走上二层的候车室。列车终于开动了,载着两个未谙世事的年轻人回到家乡。第二天凌晨,两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中,美美地睡了一上午。下午时候,嫂子和哥哥张大强来到张小强家。

    “晚上去我们家,我包水饺给你们吃。”寒暄过后,嫂子笑着对张小强和吴清韦说。嫂子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热情无比,给张小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这个大家庭,能够在这种困难的程度下,增加这么一个可喜的人口,张小强感觉很欣慰。

    纵然他对前途迷茫,但总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尚高人一等,身份不同,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整个大家庭的所有成员。他觉得,嫂子热情地招呼他们去她家吃饺子是应该的。

    踏入嫂子家门后,张小强取出了准备好的那对玉镯,嫂子以惊异的眼神双手按过玉镯,百般道谢,打开盒盖仔细端详,然后郑重地戴在腕上。

    “你们是穷学生一对,还能想到给我们买礼物,真是难能可贵。”嫂子对张小强和吴清韦道。

    借着这对玉镯,大家的话题多了起来,整场欢声笑语不断,整个夜晚大家在一起过得非常开心。

第21章 得罪了所有好朋友

    眨眼间过年。

    过年一向忙碌琐碎,走亲戚串朋友,打扑克,看电视,喝酒聚会,日子过得昏天暗地,生活让人俗不可耐。十五之后,张小强借口准备论文以俟毕业带着吴清韦逃离了家乡,回到了省城的学校。在一个月的准备中写完了论文,并答辩通过。之后,开始了漫长的找工作过程。

    同学们各自出去跑了,有的已经展开了工作,有的在父母的安排下进入让人艳羡的单位,因此整个宿舍里几乎无人。坐在空寂的宿舍里,张小强一片迷茫。他想像自己如同一只迷路的蚯蚓,离开了潮湿松软的土地,弯折盘旋在干燥的大路上挣扎,不知道到底去向何方。

    “我并不是一瓶好酒……然而,我也没有像样的推销能力,能把自己这瓶劣酒推销出去……茫茫人海中,我认识谁?谁又认识我?我天生缺乏与人沟通的能力……因此,即使我大学毕业,还是要注定烂在省城繁华的泥淖里。”张小强将手支住下颏,伏在桌子上,感觉到自己无比的虚弱,一阵阵天要灭我的恐惧感一浪推一浪汹涌而来。

    在答辩之后,吴清韦报了“专升本”,为两个月后的考试积极做着准备。在同学的劝说下,张小强购置了一套看起来挺好的西服,搭了一条领带,印好一沓子“毕业推荐表”,四处奔波张罗找工作,时间既久仍一无所获。在四处奔走积极找工作这漫长的煎熬里,吴清韦考上了省城的本科。

    吴清韦留在省城继续上学,张小强也要留在省城。一是为守候吴清韦,二是不愿回到家乡。在彻底毕业离开学校前,张小强约了交好的几个朋友,到附近的郊区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一男四女住在这所房子里。四女分别是吴清韦、林美芳、窦娟和吴万华。吴清韦、窦娟和吴万华三人在学校本是同宿,而林美芳则是张小强关系极好的小姊妹。

    当房子安排妥当入住一周之后,与吴清韦同宿的阮媛找了林美芳和窦娟,说要在她们租的这套三居室里借宿一段时间,哪怕打地铺也好。因为房子是张小强一手租的,只是招她们入住,因此张小强成为名义上的老大,林美芳和窦娟不敢擅自作主,只好答应回头给张小强说一下。

    阮媛不以为意,因着出租房里有三位宿友的缘故,以为入住此出租房的事情十拿九稳。当晚,林美芳和窦娟回来后将此事告知了张小强,以征求他的同意。张小强迟疑了一下,心头掠过一阵烦躁的阴影,感到平静的生活受到了外人的打扰。更重要的是,他并不喜欢阮媛,尽管她长得很漂亮。

    “我并不赞成再有人居住进来,其一,我们各个居室都已经住满了,让她一个女生住在客厅里,我们出入都不太方便;其二,有一就有二,倘若阮媛住进来,那么会有更多的同学住进来,那我们所追求的理想居住环境就被破坏了,从小别墅变成了杂货铺……因此,你们可以委婉地拒绝她。”张小强说。

    有了房子“老大”的指示,而且这指示合情合理,充分为了居住者的生活和健康着想,林美芳和窦娟没话说了,第二天将这个不幸的结果告诉了阮媛。阮媛听后大吃一惊。

    张小强并不知道,阮缓之所以要借宿他们的出租房,是他最好的朋友吴君的原因。吴君的堂哥经营名人字画,需要在大型酒店的午餐和晚餐时间,安排两个形象姣好的年轻女子高举画幅在酒店的厅堂里经过,展示期间,主持人给出画作的解释和报价,以诱人购买。

    因此,吴君的堂哥委托了林美芳和阮缓做那两个举画人。两人形象姣好,大胆甜媚,追潮,是他们同学中最合适的举画人选。

    阮媛已经通过某种关系在省城的某所医院里找到了工作,在入职上班之前本想回家一趟,碍于吴君的情面答应为他的堂哥举画。不过她告诉吴君:“倘若能找到住的地方,我可以留下来;否则我只能回家。”吴君点头同意。

    哪知因张小强的一念之差,竟然同时得罪了两个人:阮媛和吴君。当得知借宿出租房被拒的消息后,阮媛找到吴君摊开双手对他说:“很遗憾,事情往往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张小想俨然是她们出租的老大,我的面子不好使,他们不允许我住……没办法,我只好先回家了。”

    吴君听后一惊,但他并未生气,因为张小强并不知道在阮媛和出租房之间,还有他这座间接的桥梁。他想念,倘若由他出面的话,张小强一定能答应他的请求。他们毕竟是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吴君并未坚持,也未出面,就这样轻松地理解了张小强,放了阮媛回家。

    事后,张小强才知阮媛借宿的来龙去脉,只是悔之晚矣。

    又一周后,张小强另一个最好的朋友之一,薛亮,要将他的女朋友安排到张小强的出租房来住,说是住不长久即会离开。张小强思虑再三没有答应,因为前车有辙,既然不能允许阮媛入住,那也不能答应别人来住,否则厚此薄彼,就给人落下话柄。

    就这样,张小强又得罪了薛亮,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在大学的朋友不多,也只有这两位好朋友,就全被得罪光了。

第22章 金龟婿

    在彻底毕业之后,张小强仍没有找到工作。林美芳和窦娟去科技市场工作了,吴万华找了一份出纳助理的活儿。吴清韦暂时没有打工,准备省城本科学校的开学,并帮助张小强找工作。

    这天吃过早饭,林美芳、窦娟和吴万华急匆匆上班了,出租房里只留了张小强和吴清韦两人。两人着装整齐,张小强骑着自行车载着吴清韦来到学校附近的网吧,从齐鲁人才网上看到了一条招聘信息,一家在软件园比较有份量的信息企业在招程序员,给出的条件相当诱人,让人心动。

    本公司为软件外包企业,福利待遇包括社会保险、年终奖、全勤奖、节日福利、8小时工作制、公费培训、健康体检和餐补。要求计算机相关专业专科及以上学历。有编码、系统分析及设计工作经验者优先选择。优秀者年薪最高可达五万元。

    “年薪五万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守在电脑旁的张小强与吴清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惊呼道。这的确是个极度诱惑人的工作,看起来让人势血沸腾。两人同时被这则招聘信息冲昏了头脑。

    除了令人咂舌的年薪之外,软件外包、保险、公费培训和健康体检这些关键词,一样新鲜刺激,震颤着两人的神经。两人几乎没考虑招聘方对应聘者的素质要求,“计算机相关专业专科”这个条件自己已然具备,而招聘方并没特别强调工作经验,这意味着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单调的人生经历和浅薄的社会经验蒙蔽着两人的双眼,两人并不认为自己不行,相反认为自己从高校毕业,有大学背景,这个工作是势在必得的事。

    “就是它了!”张小强指着这条招聘信息大声道。一旁的吴清韦也用力点点头,同时不安地望望四周,几双不解的眼神不满地望向他们,似乎在怨怼他们打扰了自己的上网。吴清韦收回眼神,示意张小强低调一些。

    两人相视而笑,吴清韦快速取出纸笔,将这条宝贵的信息抄录了下来,并记下了电话号码和公司地址,然后两人轻松地走出了网吧。在他们的心目中,张小强俨然已是该企业的员工。

    “年薪五万啊,”吴清韦依偎着张小强走到一段安静的路段时,开口叫道,“一会儿就打电话去问,赶快去应聘面试,越快越好……这个消息要是告诉我老爸,他们一定会开心地叫起来,‘我的宝贝闺女儿真行啊,一出手就钓了一个金龟婿!’”

    接着,路上响起两人爽脆的笑声。

    他们走向公话亭打给软件外包企业,在对话中商定了明天上午去公司面试。

    第二天上午,两人掐好时间,梳洗打扮,穿好西裤和衬衣,此刻的吴清韦不啻于一位刚刚入了张家门的新娘子,郑重其事为早起的新郎整束着新装,在她的帮助下,两人艰难地打好领带,并别好领带卡,将西服套在外面。

    暑假天气,而西装革履,无疑是种遭罪的装束,两人尚未走出屋外,张小强便脱掉了西服,挎在臂弯。在以往的骑行中,张小强一贯怜香惜玉,坚持自己蹬车,后座载着吴清韦。本次吴清韦却坚持载着张小强。因为她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让张小强载她而生出一身臭汗,从而湿了衬衫的衣领而毁掉自己的光辉形象。

    张小强无奈地同意了,因为他也不想因为一身臭汗而毁掉自己的形象。很难说,某位挑剔的招聘人员是否会因为某个并不关键的细节而拒绝某位应聘者,倘若那个细节只是衣领上的一圈汗渍,而无关自己的高校背景和软件才能,这该是多么得不偿失的一件事情啊。

    一路上,张小强忍着对吴清韦的感动和对她的心疼,百般煎熬地坐在后座上,一步一挨向三四公里之外的软件外包企业行去。到达目的地后,吴清韦浑身已被汗水湿透。

    吴清韦本不该来的。但她坚持要来。她说陪伴着张小强即是一种支持和鼓励。她说不管结果如何,她都想第一时间跟他分享和承受。因此,当到达目的地后,望着面前企业的门口,张小强的肩头上,感到沉甸甸的重量。

    一位沐着空调,同样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面试了张小强。他们不仅面试,而且给了笔试和英语翻译。面试完成后,张小强自我感觉良好,可当笔试和英语翻译完成后,张小强便觉得自己无缘于这个公司。当获知过后一周内通知招聘结果后,张小强垂头丧气走出了该企业的大门。

    吴清韦正一脸焦急,却面带故作轻松的微笑迎上前来:“结果怎第样?”

    “甭提了,”张小强皱眉沉重道,“这家变态的企业竟然考公务员的逻辑试题,并且还考英语翻译……看来,你口中所谓的金龟婿泡汤了。”

    当他说完这话后,他看到吴清韦脸上的失落一现即隐,只听她轻松劝道:“别灰心,类似的工作多的是,这家不要你,总会有企业认识到你的真正价值!”

    张小强不知道如何接话,卸下西服,并拉松领带,然后骑上自行车,载着吴清韦一路暗淡地回家去。

第23章 第一个工作

    之后,张小强又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跑了几家软件企业,都被无情地挡了回来,最后一家企业的招聘人员竟然直言不讳对张小强说:“我们不是一般的公司,我们要的是高端的人才……因此即使毕业多年工作多载的人员都不一定能行,985和211名校毕业的本科生也不一定能行,更别说你一个破烂学校毕业的新兵蛋子了!”

    本来招聘人员起始心平气和,端着架子,保持着主办方高高在上的形象婉拒了张小强,但张小强不服气,多问了一句:“你说我不行,我究竟跟别人差在哪里?”这才引出了那位招聘人员忿忿不平的断语。

    这下张小强无语了。他这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定位。本次应聘吴清韦没有跟来,也许她也感觉到现实的残酷性,不忍心看着张小强走出软件企业的倍受煎熬摧残的面孔。就这点来说,很让张小强安心。于是张小强咀嚼着自己的痛苦、愤怒和自卑失落骑着自行车一路心情黯淡地回家去。

    一气之下的张小强果断放弃了软件行业,打算向销售行业进军。张小强谨慎选择了一个向全省各市区销售pos机和pos软件的企业。这也是无奈之举。张小强本着聊胜于无的态度走进这家企业应聘,抱着倘不如意便决然弃拒的消极自信来到这家企业的招聘人员面前。

    没想到,这位招聘人员态度相当好,从两人交谈中张小强了解到,这位招聘人员是位刚成立的“pos机及软件销售部”的经理,由他负责招聘部门的销售业务员。这位招聘人员满眼含笑向张小强介绍道:“公司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形成省内超市货架一家独大的局面,产品自行设计制造,并销往省内各地区,近年来,随着电脑及软件信息业的发展,pos机及软件亦有很大的市场空间……因此,公司决定打算自行开发软件及pos机,并依托硬件的财力和人脉关系,交自己公司的pos机及软件品牌占领省内各个超市……那么,这是我们成立pos机及软件销售部的初衷,而部门未来的发展,只靠我自己肯定不够,得依靠你们更多的年轻人了。”

    张小强频频点头,微笑不已,从部门经理那自信的笑容里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一颗浮躁而迷茫的内心开始砰砰跳动着。看到张小强的动心,看到大热天张小强西装革履的郑重和热忱,经理认为他一定是公司需要的人才,于是更加大了言辞的诱惑力量。

    “一个优秀的人,并不仅仅限于某个行业,或某一个领域,而是多领域并存的……当前二十一世纪恰恰需要这种并存的人才!你不仅会电脑,也得会开车,最好还会点财会,英语还要说得流利……但从我对的判断来看,你虽然兴趣的着重点放在软件上,但我觉得你在销售方面一定也可以!所以要相信自己。”

    听到经理有意无意的一句夸赞,张小强一时被迷了心窍,刹那间觉得那位和蔼的经理判断得对,自己的确是这样的人才。于是他的心脏跳动的更加厉害了。经理也觉得自己摸到了张小强的脉搏,更加用力渲染着:“当然,你进入公司后,不一定非得走销售这条道路,或者在销售的试用期内,你对我们的软件有更深的了解,更好的思路的话,也可以参与到软件的开发中来,倘若你的技术果然有效,则可以直接进入我们的软件部,做一名光荣的程序员!”

    不可否认,这位经理的全篇话语,这句才是最有效的。这句才是真正击中张小强内心的最厉害的致命点。面对着处处碰壁,从而心灰意冷的张小强,此时终于仿佛从漫天盖地的冰天雪地中觅得一点火炉的温暖,无异于抓住了一根延缓坠落的救命稻草。

    这是多么宽容的公司啊,这是多么理想的境况:给你挑选的机会,给你试错的时间,世界上竟有这么伟大的公司么?

    因此想都没多想,张小强便答应了那位经理殷切的要求,答应明天便来上班,遂之开心地迈出了这家企业的大门,一路上无比畅快,脚下浑似并未用力,轻轻快快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后,吴清韦体贴地迎上来,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下面试的结果,未等到回答便端来了一杯晶莹的凉开水。张小强仿佛得了功,脸上故意掩着笑意,接过凉开水一饮而尽,一言不发望着吴清韦。

    “不要太放在心上,”吴清韦似乎已然习惯了失败,安慰之语脱口而出,“也不是第一次失败了,当然,不可能总是失败的……总会找到工作的,总会找到发现你真正价值的公司。”

    张小强终于掩饰不住心底的喜悦,脱口大笑并跳跃而起,抱住吴清韦道:“我被录取了,明天就去上班……而且,起始做的是销售,后期有可能转到软件部,从事我梦寐以求的软件业!”

    “太好了!”吴清韦也跳将起来,两人抱在一起跳起舞来。

    第二天,张小强早早起来,吃罢早饭便驱车前往受聘企业,开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工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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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