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张燕儿
漫长燥热的暑假。由于等待而变得更加漫长。由于盼望变得更加燥热。
职高毕业,张小强报考了高职,考完试后放了暑假。这个暑假跟以往不同,往时的暑假无忧无虑,可以诸事不管,毫无压力,可在玩耍中放牛,在放牛中玩耍。这个暑假,好似在胸口悬了一把刀尖,令张小强且忧且惧。
高职的考试能否录取,可以瞬间改变命运。通知下达的刹那,犹如尖刀落下,可以生死立判。张小强每天的心情犹甚如此。这是一道坎,迈过了,彼端就是天堂;迈不过,此地立堕于地狱,活着犹如死亡。这是张小强心底的执念。
可通知迟迟不来。转眼过了半月。又是半月过去,张小强感觉,他对最喜欢玩的游戏,在大水库里游泳都失去了兴趣。
其他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陆续到达到各村各镇。张小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有时他蹲在灶间做饭烧火,望着灶底的火焰忘了添柴,仿佛看到自己就如这缕焰火,因缺薪少柴而由橙变红,由强变弱,直到熄灭,一撮残烬由时空慢慢冷却。
张小强不愿再出门,怕迎上每个人的目光。每个人的目光在他看来,都是刻意的质询,那些人们热切打探而渴望探询到负面结果的目光,闪烁灵动,却铺着冰冷的底色。
一个闷热的夜晚,张小强窝在家里。东邻张燕儿来到他家找张玲儿玩耍。谈几句后,张小强的父母到院子里乘凉去了。屋子里只剩张小强、张玲儿和张燕儿三人。张燕儿抓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张玲儿瞥了一眼张燕儿说:“破书有啥好看的,也不嫌屋里热……你在这吧,我去乘凉去了。”
见张玲儿走出屋门,张燕儿放下书本,瞥了一眼呆呆地坐在大炕边上愣神的张小强,然后站起身来,转过头去,望向大炕底端墙壁上张贴的书法。张小强手书的草体。那是拙劣的心高气傲的模仿,以别人认不出来显示自己的清高为目的。
“字儿写得真好!”张燕儿叹道,“当然,我不大认识……这张好像是‘关张三春鸟……’什么什么的。”
张小强比张燕儿小四岁,与她过从稀疏。她是姐姐的伙伴。尽管她肤白发乌,眼色亮丽,但他当她是一枚月亮。或是一轮不可及的圆月投在面前铜盆水面的玉影,近在咫尺却与自己无关。因此他当她不存在。甚至他也在怀疑她读他的书籍是在装模作样。你能看得懂么?
不过,她对他既没有质询的目光,也没有探询的渴望,而是盯紧了自己的书法,并抱着欣赏的态度。这将她向他拉近了一步。张小强收回胡思乱想,抑制住心底的忧虑和怯惧回过头来,微笑纠正她道:“那是‘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是陈抟老祖书写的古对,由诗史杜甫的诗《天育骠骑图歌》化来。”
“哦,”张燕儿,这个只上过两年小学便辍学在家的姑娘叹道,“你太厉害了,懂这么多……杜甫我知道,会写诗的那个……陈抟那个什么老祖的是谁?比咱村的林殊龙还厉害么?”
天!要不是这个女子眨动着纯真的大眼睛认真地发问,张小强想向她的胸口狠狠捶一拳。
“陈抟那个老家伙哪能跟咱村林殊龙相比!”张小强只能这么说,“林殊龙的书法算是一绝,光他那飘飘若仙的古意山羊胡便能落下陈抟老祖几条街。”
“哦,原来咱村林殊龙这么厉害!”张燕儿赞道,“我以前只见过他在你家,抓着你的毛笔在纸上胡划拉,真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嗯,那老头不简单,”张小强配合道,“连养羊都会计划生育,不能生多,不能生少,保证质量,按时吃药。”
“嘿嘿……”张燕儿掩嘴而笑。张小强也开心地笑起来。
“这张知道了,那么这张呢?”张燕儿望向东侧张贴的另一张草法,距离张小强更近了些,随着她的移动,带起一阵微风,缓缓荡来她发间洗发膏那馨香的味道。张小强感到一阵紧张。只听她擅自猜测道,“‘十手老帘在人间,一车成各三点烟’?”
“那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闻着张燕儿越靠越近那好闻的洗发膏味,张小强消失了想捶她一拳的念头,认真地纠正道。正在这时,张燕儿的手不小心压住了张小强抚在炕沿上的手。张小强觉得她太不小心了,竟没意识到她压住了他的手,竟迟迟不放开。
冲动之下,鬼使神差,张小强蓦然翻腕,抓住了覆盖住他手的那只陌生的手,举到半空望着她的眼睛说:“那个字念‘年’,看到没?是年,不是手……”张小强摇晃着她的手纠正道。望着自己的手被对方的男人握住在眼前摇晃,她立刻就懂了,“哦,是‘年’不是‘手’,这下我记住了。”
她可真聪明。
放下她的手后,张小强感到一阵心慌。自底向上升起一阵密密麻麻的触感。但他清楚,此处既没有风,也没有触动他。因此这感觉让他更心慌。他感觉到稍稍有些眩晕,心跳也在加速。两入陷入莫名其妙的沉默里。不知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我要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张燕儿说,“你的书法真厉害,真让人看不够。”说着,望了张小强一眼,轻柔地扭转过身体,脚底像踩了棉花,暄暄软软地向屋外迈步而去。依然鬼使神差,张小强默默跟出门去。
张燕儿像块磁石吸引着张小强,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外。张燕儿对院子乘凉的张玲儿说声“我回家了”便走出院门。张小强也说句“我去玩了”之后跨出院门。两人相隔五步开外。此时无月,明灭的星光将前面的张燕儿涂成一道蠕动的阴影。
眼看那道阴影就要拐过张小强家的屋角。“拐过屋角她就回家了。”张小强暗想。无来由的,他希望她不要拐过屋角。在担心间,那道阴影在屋角处停住了脚步,似乎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看着继续向前跟随的张小强的身影,她迟疑了半刻,没有向东拐过屋角,反而向西走去。
第27章 泵房前
她虽然没有言语,那回头一望却是个信号,犹如小手一摆“请跟我来”。张小强鬼使神差,被不可见的一条线索引着,迷了心智,心咚咚跳着跟了上去。
西行,至水库边沿,此时无风,蚊虫缭绕,无人乘凉。张燕儿又向身后望了一眼,确定张小强仍跟在身后,遂柔身一转,沿着水库边沿向北行去。张小强宛若一条无声的尾巴,如影随形。
张燕慢慢停了脚步。张小强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他脚步放慢,她原地不动,望着星光下银光粼粼的池水,他一定能赶上来。他赶了上来。
“哪都没风,哪都很热。”张小强叹道。
“是啊,”张燕儿听过头来,假装吃了一惊,“你怎么也出来了?”
“呃……我出来走走,天还很早,热得睡不着。”张小强解释道。
“我也是,所以出来走走。”张燕儿道。
“那一块儿走走吧。”张小强提议道。张燕儿说好,眼光离开银光粼粼的水面,两人并肩向北随意散行。
“走起来似乎稍有点风。”沉默了半晌,张小强开口道。
“那就走快点儿。”张燕儿笑道。
“那就出汗了。”和着张燕儿的笑声,张小强谑道。气氛活络起来,仿佛旁边星光下银光粼粼的水面,跳荡闪烁,收入眼中,仿佛烟火在胸中绽放。
“要是坐着不动却有凉风吹来就好了。”张燕儿道。
“比如说风扇?”张小强道。跟张燕儿在一块儿,他觉得自己字字珠玑,满口金句。
“才不要回屋里去呢!”张燕儿撅嘴道。当然,张小强并未望向她,不知道她撅未撅嘴,至少从语气上说,她撅嘴了。一个大四岁的女孩在一个男孩面前扮可爱,这意味着什么?张小强稍稍舒缓的胸口再度敲起羯鼓来。
“看,微风吹来,水面上像施放了一片片烟火。”张小强凌乱道。两人在有意无意的应答中,接近后湾水库的边沿,在村子的西北角上,在水库的西南角上,那里立着一座高大的泵房,星光被云霓遮掩着,泵房周围阴影重重。两人约好般,向泵房的西侧走过去。
两人站在泵房的侧影里,三面望去一片沉寂。这真是个好地方,两人心说。没来由的默契。
“我们去那边坐坐吧,站着怪累的。”在沉默中站了一会儿,张燕儿提议说。她指向一侧的水库沿岸,那有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的水泥石台,光洁平整,简直是绝佳的座椅。
“好啊。”张小强应着,两人走出阴影,移到石台一侧,张燕儿敛敛裙裾坐了下来。张小强也坐下来,有意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坐定后,张小强警惕地望望四周,北侧和西侧是一片旷野。东侧有高大的泵房阻隔。而他们坐北朝南,对由南向北而来的风吹草动洞若观火。
“石台还热乎呢。”张燕儿摸着石台道。张小强也摸向石台,的确,夜晚的石台尚未退去锁在石台里阳光的余温。
“坐上去,或摸上去还挺舒服的。”张小强道。张燕儿应着。
“我比你大,”张燕儿转头,望向张小强的眼睛,纵然是夜晚,张小强也能看到她眼睛里粼粼的烟火,“按照道理来讲,你得叫我姐……可是按辈分来讲,我却叫你叔儿……这不公平。”
的确,在张家村里,张小强的辈分不低,很多白发的老头见了他都要喊叔。张小强承认这感觉不错,有种高高在上的傲娇。此时此刻,张燕儿说不公平,他也觉得不公平起来。但他没傻到向她驯服。
“这有什么不公平,”张小强道,“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辈分,哪能抹掉,不管到哪,你都得承认……就像现在,你该喊叔儿还得喊叔儿,快喊!”说着,张小强捏起了她的胳膊。
“哎哟,疼!”张燕儿小声叫道,“我就不喊,要喊你得喊我姐!”
“看我不治你!”张小强叫着,一手别过她的胳膊,一手勒住了她的脖颈,“喊叔儿!”
张燕儿不再抗拒了,虽然大他四岁,此刻犹如一个小妹,在张小强的臂弯里屈服,“叔儿!”她老老实实喊道。
“这才像样儿,”张小强赞道,然后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放开了她。
“你在欺负我。”张燕儿小声叫道。
那晚上,他们两人在那坐了很久,时而响起张燕儿的燕语莺声。夜渐渐深了,水库旁更静,星光落在水面上,仿佛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这雪吸附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在寂静里,张小强更觉得自己内里的世界躁动不安。
在一次你争我逐的推搡中,两人终于失去了微妙的矜持平衡,几乎在同一时刻,主动扑入对方怀里亲吻起来。
漫长而甜蜜的吻。让人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吻。那一刻,虽有“缘起”,而时间和空间却归于“性空”。其他已不再重要。一切皆为梦幻,世间所有的真实,都集中在那四片薄薄的唇上。一瞬也是一世。身后,是烟火般的粼粼波纹。
当张小强想要进一步动作时,张燕儿仿佛从梦中惊醒,伸出手掌制止了他,并将她与他分离。“不行!”她说。张小强未动,坐在那里默默回味着刚才的影像。
两人沉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和情绪。
“我要回去了。”张燕儿望望泛着蓝色、黑色、灰色交杂的天空道。张小强没有言语。既不狠心留,也不忍心走。“走吧,回去休息吧。”张燕儿起身,伸手拉住了张小强,稍稍用力将他拉起。这一拉,仿佛灶底抚过的轻风,将张小强冷落的灰烬燃起丝丝亮光。
她的拒绝并不是绝情。张小强欣慰地暗想。
两人沿着水库边缘回家,张小强坚持送张燕儿到家门。张燕儿打开大门,在门缝掩没的刹那突然问不舍的张小强:“你为什么对我那么恿敢?”张小强怔住。
“你说呢!?”张小强以一记漂亮的反击结束了这个美好的晚上。
第28章 临睡前的风波回忆
张燕儿微笑,柔媚的眼神扫了几下张小强,以慢动作关上院门。缝隙越来越小,直到门后的张燕儿仿佛被挤成一张纸片,张小强被关在门外。他回应的微笑消失了,双肩一松垮了下来。
“她最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小强不安地想,“难道?她想跟我谈恋爱?”这个想法如突降的雨水,淋得他透心凉。
“我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在“上流社会”的梦境里浸润已久,确认自己有前途无量般的未来,香车、豪宅、有教养的美人在前方等着我,而面前这个矮小、贫穷、见识短浅的村妇岂能配得上我的未来。绝不!”张小强思忖道。
“幸亏最后她拒绝了我……否则,”张小强慌乱地想,“我就会落入一个陷阱。一个无法逃脱,等着被低劣、庸俗束缚和捆绑的陷阱!我注定以后是高贵的。”
张小强拐过墙角,心神不宁,浮想翩翩。这烦躁搅得他难有睡意,于是他重新踱到水库边沿上,望着那些焰火般的粼粼银光。这银光时而聚敛,时而破碎,让他心乱如麻。这焰火一会儿变为在陷阱中猎物的哀嚎挣扎,恐惧的眼神;一会儿变为他和她两人亲吻时胸膛中动荡的热火。
今晚还能睡着么!
夜应该已近凌晨,大地静得犹如魔鬼出笼。一阵寒意袭来。张小强最后望望那些明明灭灭不可测度的散碎银光,克制着因警惕从银光里突然腾空跃出某种魔鬼的恐惧,疾步潜回家中。
躺在大炕上,尽管身心俱疲,张小强仍难以入睡。在溽热的空气里一只只可恶的蚊子由远而近、由近及远的嗡嗡声被放大为愤怒和痛恨。“妈的!为什么那么懒!就是不支一张蚊帐?”张小强望着一旁在蚊嗡中熟睡香甜的父母暗道,一股无名之火窜动着,“哥哥张大强该有多么幸福,勤劳的二爷早就支上蚊帐了。想想看,夜晚躺在密密的蚊帐中,倾听帐外该死的蚊子无助的嗡嗡声就是进不来,该有多么惬意!”
啪一声响,张小强拍在自己脸上,蚊子却飞走了,惹人烦躁的嗡嗡声由近及远消失殆尽。这时,张小强突然想起了张燕儿的过去。
两个月前,张家村东头已生有一个男孩儿的张建海,要跟他媳妇闹离婚。大家不解,家人不解。在家人的逼问下,他说他跟张燕儿好了,要跟现有的老婆离婚,要娶张燕儿。其父张耀然是火性人,大骂张建海道:“你犯了什么魔怔?鬼迷了什么心窍!眼下要房有房,要老婆有老婆,还生了男孩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家庭和睦,人家媳妇是过日子的人,对我们孝顺,一心扑在家庭扑在孩子身上……要说她有错,你还情有可原,这么好的一个人,你非得走邪道,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你到底是个朝巴还是疯了!”
张建海媳妇的好人尽皆知,张耀然的话也颇有道理,但张建海不听,非要离婚,非要娶张燕儿为老婆。
张耀然大怒,把儿子张建海狠狠掀翻在地,劈头盖脸地揍向倒在地上的儿子,边打边叫道:“让你鬼迷心窍,自个儿不知自个儿,不知道自个儿能扒几碗干饭!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老子没白带黑的干,你哪能盖得上房子娶得起媳妇!今天打死你也得打醒你!要是再不醒干脆打死你,权当没生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熊孩子……”
张建海稍敢还手,但毕竟不是理直气壮,被父亲揍了个鼻青脸肿,心底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消了一半。
见张建海躺在大炕上直哼哼仍不死心,怒急的张耀然蓦然抄起一根扁担,大叫道:“你要跟村西头那个张燕儿结婚是吧?好,我这就去她家,我要一扁担捩死她!捩死她后去坐牢也好,偿命也好,总之去那个狐狸精祸害,也不能眼看着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说完,握着扁担气冲冲赶出家门。张建海见状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当张建海好不容易赶到张燕儿家中时,张燕儿家已乱成一团,吵骂声、怒吼声、木材铁钩的哗啦声交织成一片。站在门口的张建海发现,他父亲张耀然持着扁担横冲直撞向张燕儿冲去,而张燕儿的父母和弟弟张洪海则哀求阻挡,张燕儿躲在身后却毫不畏惧厉声喝问:“你为什么要打死我!我惹你啥了!”
“你还有脸说!”张耀然边冲边怒吼道,“在家好好的闺女儿不当,都他妈多大了,也不好好找户人家,却来勾引人家有老婆有孩子的家庭,到最后还逼人家离婚,非要跟你结婚,你他妈还要脸么!你咋就这么不值钱!”
“谁勾引你那混帐儿子了!”张燕儿叫道,“你去问问他去,可以当面问他,我啥时候勾引他了,我有没有叫他非要离婚!别他妈管不了自己的儿子怨别人!你咋不问问他他咋欺负我的,你知不知道他大概是内心有愧才离婚的吧!他也不照照镜子,就他那个随你们爷们的熊样儿,我能不能看上他!”
望着不要开交的场面,张建海没敢入内,而是趁大家不注意退出门口,悄悄溜回了家。
张耀然终于折腾得精疲力尽,也未近到张燕儿身边,于是疲软下来,蹲在院子当中喘了一阵气,回首骂了几句提着扁担离开了张燕儿家。
后来,张建海再不提离婚的事。不几天这事就冷却了下来。
张小强想到这里,觉得张燕儿是个厉害角色,她既可以让人消停,也可以让人不消停,是个危险与诱惑参半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是可以随便接触得么?
辗转反侧,身体这张饼烙得滚烫,在接近黎明前张小强终于昏昏入睡。伴随着过度疲惫与思迷心乱,张小强做了两个不情愿的梦。一个梦是在与张燕儿的互相探索中,他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她,她并未拒绝;另一个梦是因为前一个梦的起因而必然导致的结果。
他被迫娶了她。
第二天早上醒来,张小强无尽地回忆着,这两个梦相互交错,似真似假,亦真亦幻,让他甜蜜又让他害怕。
第29章 录取通知书到达
将近八月中旬,社会上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已发完,张小强仍未接到报考高职的情况。渐渐他心灰意冷,承认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八月十五那天,天昏昏沉沉的,似要下雨。张小强起得很晚,闷来愁肠盹睡多,他的精神和心情如欲雨的天空。天欲雨未雨,几丝凉风四处蹿动,屋子里极是闷热,张小强携了一张板凳走出屋外,慵懒地坐在院子里闭目出神。
斜对面洪洋家嫂子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脸上带着笑,掩不住声音里的兴奋叫道:“小强,快出来迎接喜报!你考中了……人家邮递员送通知来了……”张小强闻听一惊,仿佛有人在他背后扎了一针,猛然从小凳上跳将起来。
“啥?!”张小强叫道。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出来!”洪洋家嫂子向他招手道,“邮递员正在门外呢,快去迎接人家……五婶儿啊,五叔儿啊,快出来,你们家小强考上了!”摆完手后,洪洋家嫂子转身跑出大门之外,向推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叫道,“来吧,考上大学的就是这家!”
张小强跑出门外,几个听到消息的邻居也聚在胡同里,几人簇拥着邮差和张小强向家门走去。邮差个子矮小,满脸的络腮胡子剃得精光,闪着两只兴奋的小眼睛,在众星拱月下,昂首挺胸,闭口不言,稳重、缓慢地推着自行车向前走,摆足了气势。那气势给人一种感觉,仿佛没有他当邮差,别人就会考不上大学似的。
说说笑笑中,一行人拐到张小强家院子里。张祖华不在家,张小强娘从屋子里扑出来,脚步散乱,红光满面,眼中喷射着兴奋的光芒,拥上前来。邮差停好自行车,早从邮包里取了录取通知书出来,在手里捏得紧紧的,期望地望着屋门。张小强娘从屋子里冲出来,扑到他面前时,他才脸上堆着笑,郑重地将通红的通知书交到张小强娘手上,两手仍然各捏着通知书的一角,仿佛松手,通知书会化作鸟儿扑棱棱飞走。
“祝贺啊!”邮差笑道。面对着张小强娘,仿佛一个国家领导人面对着另一位远道而来的国家领导人,为之奉上最真挚的欢迎,“你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这一天,是人一生中最令人难忘的大日子,是大喜的日子,值得记住一辈子!”
张小强娘说不出话来,只是凶狠地点着头:“谢谢呵,谢谢呵,这大热天的,你辛苦了……辛苦了……”
几个人围上来看,将张小强娘和张小强围在当中,张小强娘迫不及待地拆开通知书,大声念着通知书上的文字。大家热闹了一阵之后,猛然回头,再发现邮差仍然没走,站在车子旁笑吟吟地望着忘乎所以的大家。洪洋家嫂子蓦然清醒过来。
“五婶儿啊,你看咱们,光顾高兴了,还忘了答谢人家辛辛苦苦送来喜报的邮差……你看这大热天的,衣服都湿透了……快,五婶儿,给人家拿谢礼!”洪洋家嫂子笑道。张小强娘会意,一拍脑袋道:“看,我这脑子。”
张小强娘回屋翻箱倒柜,好半天只拿了十元钱出来,远远伸手递向邮差。邮差无动于衷。洪洋家嫂子道:“五婶儿啊,这么大的喜事,你也得阔绰些,来,我这里还有十块,你先拿去给人家邮差谢礼吧。”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十元纸币递向张小强娘。
张小强娘将二十元递到邮差手中,邮差心满意足,跟大家招呼了一下,推车欲走。“别着急走,坐下来喝茶吧。”张小强娘热切地挽留道。
“不了,”邮差摆手道,“工作还没完,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在众人的目送下,骑车而去。
邮差走后,几个邻居陆续聚来,气氛更加热烈。张小强娘本就好客,忙在灶间烧水,招呼张小强沏茶,不多一会儿,每个人捧茶在手,将烟卷叼在嘴上,互相传阅着录取通知书,啧啧称赞着,有说有笑起来。一直热闹到接近晌午不得不做饭时,人们才陆续离去。
屋子里静下来,张小强摸起通知书,展开后仔细地观看,除了祝贺的言词之外,便是开学报道的日期,他的眼光落到触动他心灵的一句话上:“……凭入学通知书到当地公安机关将户口迁移到学校……”
“这是什么意思?”张小强自问,“难道,迁出之后,我便成了非农业户口?”想到这里,张小强内心兴奋不已,“以后,我就是城里人了?”但他强抑住要爆发的兴奋。
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的人们,家境稍好的人都千方百计托关系将孩子的户口农转非,以便进入工厂或城市工作生活。当时,张小强身边有若干人以大量的金钱为代价为自己的子女迁了户口,当兵归来的张占朋也是其中之一。
而自己不需要花钱,便能达到农转非的目的,这让张小强欣喜若狂。暗自认为自己的美好生活要开始了。张小强不知道户口迁移的本质性质,只凭“迁户口”三个便让他有梦境中的错觉。他当然不知道,就是因为将他的户口从村子里轻易迁出,后来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中午,张小强娘掀开锅后,张祖华的前后脚也踏进家门。
“看吧,”张小强娘对张小强谑道,“我就说,你爸爸的两条腿儿总是不长不短的,总是在掀锅的时候迈回来,既不用提前干活儿,又耽误不了吃饭。”张小强正沉浸在兴奋中,对他娘对他爸爸的讥诮漫不在乎。张祖华听到后却不开心了。
“别他妈老是没事儿找事儿!旁人天天忙,你见我有点儿空了么!”张祖华道。张小强娘今天正处在兴奋头上,似乎有了骄傲和盛气凌人的本钱,不想跟人吵架,但她不想饶过张祖华。
“你呀,就是替人敲鸡打狗不能耽误,别的啥事儿都能耽误……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看那,桌子上,那是个啥!”张小强娘道。
“啥?”张祖华向桌角望去,拿起了那张通知书,“这是啥?通知书,谁的?……小强的?”当确认后,他不再言语。不知是克制还是矜持。
吃过午饭,当兴奋之情被肚腹的饱胀感抵消后,张小强陷入饭后的午倦情绪里。他想到通知书上还有一条:“学费4500元。”
“咱们家有4500元钱么?”张小强问坐在饭桌前喷云吐雾的父母。他娘抬头望望张祖华以示询问。张祖华默然不语。接下来,屋子里被异常的气氛笼罩了。
第30章 借钱?贷款?
张小强从父母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便不再问。他娘开始默默盛饭吃饭。一家四口人各怀心事,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张祖华吃完饭抹抹嘴就走了,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张小强无奈,但他明白,这是父亲面对困难时通常的做法。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既不鼓励,也不阻止。“妈逼!你爸爸这个窝囊废!平常在家比谁都厉害,天是王大他是王小……一遇到事软瘫了,连个屁也放不出来!”
“那咋办?”张小强苦恼道,纵然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窝囊废,但父亲的离去还是让他想到漏雨的屋顶,令人无处安睡,“我这学还上不上了?我可是考上了,这可是大学!”
在张小强有限的认知中,高职就是大学。他不知,高职跟专科、本科的差距。
一时间,张小强娘沉默不语。女人再厉害也是女人,在传统的观念中跟男人不同。更何况,她也是个窝囊废。张小强有着铅云般灰暗的心境。
“这可是我改变命运,也是改变整个家庭的机会,”张小强在屋子里踱着步,喃喃自语,“我已经在职高取得了一些成绩,掌握了电脑程序……倘若我再上三年大学的话,我一定能有更大的突破。”
考上了这个高职,张小强透过沸腾的兴奋看到了想像中的未来:在大学课堂上一路过关斩将,熟练掌握外语、数学和电脑,在学生会担任要职,然后光荣毕业被分配到国家单位,从此落户省城,开宝马居豪宅,然后接父母去省城享福。
多么崇高的目标,多么神圣的义务,多么光辉灿烂的未来。而这未来、这一切却被卡在4500元钱的十字路口,令他寸步难行,不知何去何从。
“先别着急,我来想办法,”张小强娘道,“既然考上了,说啥咱也得上,砸锅卖铁也要上!你那个窝囊废爸爸不支持,好在他不反对……实在不行就借钱!”
“借钱?”张小强道,“咱哪有有钱的亲戚?大爷大娘一个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就像秋天草丛里的蚂蚱一样多,但都不是有钱的蚂蚱!别说借钱,自己过日子都难……向邻居借?你瞅瞅周围,咱有个像样儿的邻居么!”
这话说得残酷,却是事实,张小强娘再次沉默不语。
“欸,”张小强娘突然抬头,一双眼睛放出亮光道,“你还记得不?今年春节在你杏花姐家喝酒,你二表姐夫在跟你碰杯时曾夸下海口,对你说过,‘你考不上大学便罢,倘若能考上的话,多了钱没有,两千块钱我是可以借出来的’,既然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一半?”
“嗯,也对。”张小强也记得这句话,这句话仿佛沙滩上的珍珠般一样清晰,印在他的脑海和心头,这可是最大的依靠,“这个五百,那个一千,实在不行就慢慢地凑,应该能凑齐……不过,咱们需要的可不止4500元,一个学期光吃饭也要三千元吧。”
张小强娘想到这节,脑袋再次耷拉下来。
“有一点算一点儿吧。”张小强娘道,“我现在就去借钱,让你二表姐家借去!”说完,喝了口茶水便走出屋子,跨上自行车跑去二十里之外的张小强二表姐家。张小强在家满心欢喜等待着。既然二表姐夫说得斩钉截铁,这两千元钱是手到擒来的事。
两个小时后,张小强娘神情沮丧地回到家,颓废地支起车子。听到响动,张小强满心欢喜地迎出去。看到他娘的那刻他呆住了,已然知晓了答案。
“没借到!”张小强娘眼色灰暗,嗓音沙哑,仿佛异常疲倦。回到屋子里坐在桌前低头不语,仿佛承受了巨大的打击。张小强的心又凉了一层,由之前滚动的岩浆凝成了黑红的固体,之后被天降的雨水浇成了岩石。
“妈逼!”张小强骂道。不知是骂天,骂命运,还是骂贫穷的家庭,骂无情的亲戚和绝情的背叛。由深深的希望到冷冷的失望,无异于由爱到恨,生出天下人皆负我的感受。
此时,杏花表姐走进屋来。
她在远远的村东头,张小强考上大学的消息没有传到她的耳内。进屋后,她看到愁容满面的张小强母子二人颇为诧异,之后了解到了张小强考上大学后的隐忧。她又惊又喜。
“小强考上大学这是好事儿!”杏花姐笑道,“可你们这种表情让人倒感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本来我应该给你凑点儿,但我眼下也没钱……不过钱有啥愁的,你们可以向银行贷款么!你们对此事不知,你们不知道咱村有多少人向银行贷过款啊!找个担保人就成!”
“谁能帮我们担保?”张小强娘问,“就我们这样的家庭,谁会帮我们担保。”
“春燕儿她爸爸就行啊,”杏花姐说,“我见他之前帮人担保贷过款。”
听到这里,张小强娘的眼神重新燃亮起来。张小强似乎从夹缝中看到了希望。
“嗯!实在不行就贷款!”张小强自信满满地说,“宁愿欠国家的钱,也不欠个人的钱,欠个人的钱总是个人情……另外,我相信,无论贷款花多少钱,等我毕业工作后,一定可以轻松还上的。一定可以还上!”
杏花姐不识字,但取过火红的通知书捧着看了半天,手指打着哆嗦。
“唉呀!有出息了,就像蒸馒头发面一样,你们家终于开始醒醒了。”杏花姐念叨道。
“杏花姐,”张小强问,“这上面说要迁户口,需不需要去我九泰哥那开证明?”
“需要的,”杏花说,“迁户口的话,一定得通过村里的证明文件……正好,你随我回家吧,正好跟你九泰哥谈一谈帮你贷款担保的事儿!”说完,杏花姐带张小强和张小强娘来到杏花姐家。
张九泰正坐在桌前抽烟品茶,听到张小强考上大学后双眼放光,又听到张小强委托他做贷款担保人时,双眼黯然道:“唉呀!不行啊!我已经替几个人做担保了,已经不被银行允许再做担保人了。”
张小强娘和张小强失望。这一天的欣喜和失望就像烙饼,翻来覆去的煎熬令张小强心神俱疲。
第31章 聚餐
“先别着急,”望着失望透顶、低头耷角的张小强娘和张小强,张九泰安慰道,“虽然我不能做担保人了,其他人也行,你可以找找张金收,咱村大队部的保管员,他跟银行打交道比较多,应该可以帮你们担保……回去之后,你可以找五叔去跟他讲讲,这事应该可以。”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总能觅到生机。张小强和张小强娘眉开眼笑,千恩万谢,起身要走。
“别急,”张九泰叫住张小强,“不是还要启户口迁移证明么?你稍等,我马上给你开证明。”张九泰起身,从里屋的写字台上取过印有“张家村委员会专用纸”的信笺和笔,刷刷刷几笔写好了证明,并盖了印章。
看到印章落纸,张小强的心也落了地。这枚鲜红的印章将带着他离开贫苦的农村,到达遥远的省城。
晚饭前,张九泰来到张小强家,捏出一百块钱交给张祖华道:“小强能考上大学,也是村里的荣耀,为村里争了光……这样吧,村里给出一百块钱,权当送送一个大学生出外求学……你拿这钱去找咱村里开饭店的吴大社,让他弄桌菜,叫几个要紧的亲戚朋友来庆贺一下,热闹热闹。”
张祖华去叫了他二哥张祖昌,六弟张祖荣,三哥张祖庆因为单身一个人,过得惯冷静,见不得热闹,越热闹他越伤心,便没来。张小强娘叫了洪洋娘、后邻张全太,但忽略了当时送张小强去上职高的张京逵。据说为此张京逵一家老大不开心,传扬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功臣,若没有他们,张小强还能考上大学,这时得在地里施肥上粪呢,人就不能做好事,做好事也得不到好报,曾经的好心都他娘的喂了狗了。
张小强家的院子大,不一会儿密密麻麻来了许多人,大家七手八脚摆好桌子,吴大社手托托盘,将菜品一批批送了过来。张小强埋头忙活着,招呼着客人。
“小强,别忙活了,老一辈的人都来了,你们小哥们咋还没来?”张九泰叫住低头忙碌的张小强问。张小强一惊,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父母从没教过他这方面的人情,他也浑浑噩噩。
张小强哦了一声,转身跑出去叫张天津、窦峰、张占朋。李建强不在家。不一会儿三人来到团团围坐。
说明聚会的内容后,几人又惊又喜,反复向张小强敬酒,百般恭维。在他们的颂词中,张小强看到了课本里范进中举的故事。之前一文不明,突然却如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再不容人小看。热闹大半个小时后,窦峰、张占朋和张天津突然起身,对诧异不已的张小强解释说出去一会儿,去买捆啤酒,还要再回来。
张小强狐疑不定地望着几人离去。
不多时,三人回来,将张小强叫到僻静处,每人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张小强。
“你们这是干什么?”张小强不解问。这个架式他从来没有碰到。
“酒不能白喝啊,喜事儿也不能白庆祝,”窦峰解释道,“你能考上大学,我们大家也替你高兴,所以凑点儿钱,借以助兴了。”张小强摇头摆手拒不接受:“大家都是哥们弟兄,该吃吃该喝喝,弄这一套不就生分了么!”
“这是大伙的心意,你要是不接,反显得生分了,难道把我们瞧小了不成!”窦峰将钱推到张小强手里。张小强只好把钱接过,郑重地揣入口袋。
酒饭很快结束了,人们知趣地离开,只几个要紧的人坐在屋子里抽烟喝茶。张小强娘对张祖华道:“咱家没钱,这我知道。但小强考上大学的事已经放出去了,就不能因为没钱退学。借钱也不好借,这我也知道。只有向银行贷款了。”
“贷款能贷到么?”张祖华抬头问道。因为弥漫和缭绕的烟雾和醉意,他的眼神暗淡无比。
“咋贷不到!”张小强娘道,“人家能贷到咱就贷不到?你是不知,全村也就是你不知道向银行贷款,多少人都向银行贷款了,人家以钱生钱,脑子灵活,哪一个都比你强!”
“那咋贷?”张祖华问,“就你也妈的咋咋呼呼的,全村就你最厉害,你能贷出款来?”
“我能贷?”张小强娘叫道,“我能贷出来我能让你?有大老爷们在家,谁能买大老娘们的帐!”
“那就不要瞎咋呼!”张祖华道。
“贷款得以家庭户主的名义,然后找一个担保人!”张小娘道。
“担保人?那能找谁?”张祖华抽口烟,掩饰着脸上的愁苦问。
“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老百姓人家银行不认不识的,谁能认你!”张小强娘道,“得是村里的领导干部才行。”
“那找张九泰不行么?”张祖华抬头问。
“人家张九泰帮人贷款太多,已经没有担保人的名额了。”
“啊!那怎么办?”张祖华又低下头去,猛抽一口烟,烟雾笼住了整个身体。
“去找张金收吧,”张小强娘道,“他应该可以……这时候还不算晚,趁着酒劲,现在就去吧,好好找人家谈谈,必要时求求人家,看这事儿能不能办!”
“我?”张祖华茫然抬头道。
“不你还能有谁?”张小强娘掩不住脸上的鄙夷和讥诮,“你一个大老爷们在家,难道还要我这个大老娘们出头露面么!”
“妈逼!”张祖华骂了一句,又抽了口烟,借着酒劲霍然起身道,“好,我去!”
张祖华起身离去了,望着爸爸的背影和其散乱的脚步,张小强心里五味杂陈,这一天的变化太多,他已经不敢对事情抱有希望。而是作好了失望的打算:他娘的,要真贷不了钱,老子就不上了,看谁更能后悔抱愧一辈子!
当张小强朦朦胧胧躺在大炕上快要睡着时,他爸爸满脸兴奋推门而入,大声叫嚷着:“成了!成了!我办成了!张金收答应做担保人,咱们能贷款了!”
望着眉飞色舞的爸爸,张小强心头蓦然掠过一丝悲哀,他明白,这事不是他办成了,而一定是张金收施于了怜悯和慈悲。
第32章 身份不同了
临近开学前几天,经过几道手续,在张金收的极力帮助下,张祖华终于为张小强贷到了一万元钱。
张占朋、张天津和窦峰三人提了酒菜,找了一处闲屋,相邀前来为张小强送行。四人坐定后,张占朋举杯说:“第一杯祝贺小强考上大学,土窝窝里突然飞出了金凤凰,给咱哥们争了光!”大家举杯喝下。
此时的张小强踌躇满志,对自己的前途深信不已,因此这杯酒干得比谁都爽快。放下酒杯,几人默头夹桌上的菜吃,闲聊几句。张占朋继续举杯。
“这第二杯酒喝下后,”张占朋望望张天津和窦峰道,“希望友谊情、兄弟情永久不灭,希望小强兄弟有出息了,以后别忘了咱们。”说着,唇边荡起笑意。
“哪能呢!”张小强从张占朋唇边的笑意里看到了戏谑,于是郑重说道,“这杯酒一定得干得滴酒不剩,以此证明兄弟的干爽脆利……一天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张占朋举杯道:“考大学已经是张天津、窦峰我们几个遥不可及的事情,一是晚了,二是我们也没那才学……所以,既然你小强兄弟能考上大学,到省城之后,就一定要好好地干,好好地学,争取熬出个好样儿来!”
几人点头称是,郑重地尽了此杯。这第三杯酒后,大家醺醺然,陷入漫无目的长时间的闲聊中。
张占朋提出要张小强讲几个学校里发生的故事。张小强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在学校发生的糗事不便明言,想起一位同学李某给他讲的故事来。
李某说自己有个哥们王某,比他小比他瘦,就早早退学在城里混。某日王某买了一双体面的旅游鞋,志得意满在闹市里行走。对面走来几个花里胡哨、流里流气的几位青年,几位青年看到王某穿着入时,双眼放光,便挑衅性地拦住了王某。
几位青年并不认识王某,王某也不认识那几位青年。几位高大强壮的青年拦住王某,上下左右打量着他。王某并不害怕。最后,一位最高最壮的青年目光落在王某脚上,望着王某的眼睛说:“小伙子,旅游鞋不错嘛!”
王某听后脸上绽出笑意,并未多说话,在几人的注视下,蹲下身去迅速脱下了那双崭新的旅游鞋,双脚站在地面上,双手将那双鞋托到那位发言的青年胸前,望着他的眼睛,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既然你喜欢这双鞋,哥,它现在是你的了。”
此举令几位青年讶异不已。几位青年原以为会有一场打斗,一场压倒性的战斗,然后收王某做一个小弟。因此,当那双崭新的旅游鞋放到青年眼前时,那位青年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之后,几位青年热情地邀王某去饭店吃饭,很快成了几位青年同等地位的大哥。
这个故事讲完,现场落入一片沉默,在家都在思索,倘若自己面对这种局面,会是什么结果呢?死抱着旅游鞋不放,然后被几位青年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所有的尊严和在此地行走的权利统统被揍成碎片儿?
不敢想,真得不敢想。那位王某是位超然的存在,他们这些凡人绝不会想到要突破自己思维的樊笼。
为了适当地调节气氛,张小强盯着张占朋的眼睛开了一个并不适宜的玩笑:“你的鞋子不错!”说着,他望向张占朋的脚底。
那是一双相当普通的胶底白帮双星牌球鞋,六七成新,几乎擦起了边毛,实在看不出比张小强自己脚底的那双白绿帮球鞋能好出多少。
张占朋举着筷子只怔了一秒,然后扔下筷子双脚互蹬褪下那双鞋子,弯腰捡起举到张小强胸前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它是你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小强辩解道。但张占朋不听,便将球鞋硬塞到他手里。张小强无奈,便脱下自己的旧鞋,穿上大他的脚两号的六成新旧球鞋。张小强看到,张占朋弯腰吃力地将自己的脚塞进张小强的球鞋里,并系上了鞋带。
张小强想问他挤脚不,但话没问出口。
但张占朋不在乎,起身时慷慨地端起酒杯招呼着大家:“喝酒喝酒!”
咽下一大口酒后,张小强偷偷瞥了一眼桌底下张天津和窦峰的鞋子。张天津的鞋子不错,但像一条船,张小强没法驾驭它。窦峰的鞋子也不错,九成新的样子,式样挺括俏利,大小基本合适。
“早知道,我就跟窦峰说跟张占朋说的那句话了。”张小强悻悻地想。
最后一杯酒,张占朋提议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咱以杯中酒,祝愿张小强一帆风顺,考出好成绩。”
当天晚上,张燕儿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球鞋,身着清爽的短衫,头发梳得齐整光亮,面带笑容来到张小强家。张小强忧心忡忡起身迎接。
“这回我会念了,”张燕儿依旧瞧着墙面上张贴的草法道,“这张是‘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那张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念得对吧?”张燕儿夸张地自嘲笑着,眼神仿佛黑夜里绽放的烟火。
张小强点头称是,言不由衷地连声赞叹着张燕儿的记忆能力。
张燕儿今晚特别兴奋,仿佛在燥热、阴雨缠绵的大街上挥舞着大扫帚扑打着密密蜻蜓的小女孩,侃侃而谈,不时响起欢声笑语。张小强纵然整个晚上沉默多说话少,依然没有冷场。此时,张燕儿忽然瞅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说道:“唉呀,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说完,她转身给张小强留了一个缭绕的眼神,向屋外离去。那一刻,张小强再傻,也明白她的用意。出于礼貌,张小强将她送出门去。
站在漆黑的大院门口,张小强止住了脚步,跟张燕儿互道拜拜,然后两人分开。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张小强,在看到张燕儿在墙角外没有拐弯,而是毅然向西走去,并再次丢给张小强一个眼神后,张小强却毅然转身,冲入大院后,轻轻地关上了大铁门。
“我们已经身份不同了。”张小强倚在门上,沉默半晌,阴郁地暗想。
第1章 第一天上大学
金秋时节,张祖华送张小强去省城上大学。两人坐上长途客车,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跋涉到达省城。下车后,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面对着一座高高的立交桥,父子俩陷入了困境。一方面因踏足外地这片希望的热土而自豪,一方面因迷失方向而困惑。
见父亲睁着双眼望着立交桥上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辆,仿佛陷入了梦境一般,张小强想起乡巴佬进城,想起刘姥姥入大观园的慌张感慨,于是开口道:“我娘常说‘鼻子底下有嘴’,不知道咱就问问,总会有人知道的。”
父子两人四处张望着,望着身边几个穿着入时的男女青年过去,望望自己身上的淘汰品类,却无勇气上前问询。终于,一个退休模样的老头经过身边,张祖华近身上前,躬着腰身,挤出笑容问:“这位大哥,我问个路,这附近有座叫‘冶金工业学院’的大学在哪?”
老头闻听止步,抬头望天想了半天才说:“没听说过这个学校……这附近倒是有好几座学校,但没有叫这个名儿的。”
张小强想,这老头要么孤陋寡闻,要么是老糊涂了。录取通知书上明明写着,这所“冶金工业大学”辉煌一时,盛期曾与清华、北大进行技术交流,相互学习,当然至少是驰名于省城的。老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也难怪。
张祖华失望地摇摇头,老头慢慢行远了。
张小强环顾四周,发现了另一位散步的老头。看起来,这位老头穿得干干净净,须发皆白,应该是个有见识的人。张小强嫌弃自己的父亲运气不好,便跨出一步,先于父亲来到老头旁边。
“老爷爷您好!”张小强用生硬的普通话高声喊道,仓促中几乎下意识地敬一个少先队礼,老头吓了一跳,茫然地张望着他,混沌的眼神仿如被几条小鱼儿搅混的沟底水洼。
“你说什么?”老头斜过耳朵问。
“老爷爷您好!”张小强加大了声音,生硬的普通话变了调,仿佛磨刀石上不和谐的擦音,当然张小强已经觉得够好了,倘若不说普通话的话,根本配不上这遥远省城的繁华,“我想问一下,‘治金工业学院’在哪块儿?您知道么?”
“啥?野鸡供养分院?”老头眯着眼睛,露出门牙上的缺口道,“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那是养鸡的?”
张小强几乎崩溃。但他不甘心,加大声音重复道:“不是‘野鸡供养分院’,而是‘治金工业学院’,‘冶金’就是炼钢炼铁的意思!”
“没听说过,”老头摇头道,“养鸡厂郊区就有,野鸡就不知道了,再说,大炼钢铁是五八年的事情,早就不炼了……”
张小强忽然觉得老头是个坏人,在跟他瞎扯蛋,于是摆摆手为老头放行。老头边走边嘟囔:“省城的高校多如牛毛,还真没听说过野鸡分院……”
问了半个小时,张小强爷俩终于打听到“三园路”在哪,两人提着行李向南走去。八月底的天气依然溽热无比,不一会儿,两人的额上、颈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园路,顺着这条路向东行去,行出大约一公里,在路的尽头处,朝北洞开一处大门,便是“大名鼎鼎”的“冶金工业学院”。
张小强向东望去,东北处矗着一片楼区,正东则是一大片玉米地。难道,这就是在冶金技术方面曾与清华北大齐名的“治金工业学院”所在地?张小强不安地想。父子俩交换了眼神,彷徨走进门去,茫然四顾。一大片楼区出现在学校最北侧,应是办公室和教室。中间有一片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偌大操场。操场南侧应是学生宿舍,后面则是教职工的住宅楼。
一人走上前来询问:“你们是来报道的?”父子俩点头称是。
“随我来。”那人道。父子俩慌忙提了行李,跟在那人后面,进入北侧这幢大楼,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在那人地引领下,进入一个办公室。几人老师起身相迎,要求张小强取出相关证件和材料进行登记。登记完毕并交了学费后,老师安排另一个人带着张小强去宿舍领被褥、垫子和脸盆。
张小强走后,张祖华涎脸靠近一位女老师道:“老师,我另外给孩子带了俩钱儿……请问附近有没有银行,我帮他存上去。”
之前,张祖华从没有在银行存过钱,这次存钱是远在家乡的张九泰给他的建议。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对他而言是笔巨款,张小强带在身边终不方便,还是存在银行随取随用才好。
当全部安排妥当并存好钱后,天已黄昏,张祖华不能当天返回,只能在省城暂住一晚。张祖华问老师何处能住宿,老师为其指了一处招待所。那晚,是张祖华第一次住招待所,复杂的情绪令他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那晚,是张小强第一次睡在异地他乡的学校宿舍内。那一晚熄灯后,张小强想着陌生的室友,想着之后独自一人的生活,感觉到自己仿佛一颗被扔入太空的孤星,倘若自己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自己能不能在陌生的地方活下去?
第2章 豪情不再
不管担不担心,日子仍要过下去,如日夜东逝的流水。尽管有身为陌客的隐忧,生活倒不惘然,因为有希望在。
“我既然能在职高年年考第一,到了高职,又能害怕什么?”躺在床上昏昏欲眠的张小强心头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这句话就如雪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一般节奏鲜明、慷慨激昂,有种毫无道理的理直气壮感。
第二天早上,老师带领大家跨入宽大的操场,在一位年轻爽利的教官指挥下,排列整齐开始军训。
沿着操场跑过两圈后,教官命令大家站在阳光下。有的同学大口喘着气。教官冷静地望着大家,默默走到一排男生的后背,伸出手指沿着每个男生后背的脊椎凹处从上而下轻轻划下,那几个气喘吁吁的男生的衣服立刻被渗出的汗水浸湿,紧贴在脊背上。
当教官划至张小强的后背,站立了一会儿,似是感到诧异,半晌才赞叹道:“这位同学身体不错啊!”
“说的是我么?”张小强暗想。随即回过神来,教官正站在自己身后,不是自己又能是谁呢。不过张小强不知道如何回应教官的赞美,迟钝地默立着。
“嗯,大部分都出汗了,唯有这位同学没有出汗。”教官再次说道。张小强这才自豪地回转过脸,感激地望了望教官认真的脸:“教官。”教官听出他语气中的感激,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以我巡游家乡那座水库南北五个来回的距离和体力,这点运动量又能算什么!”张小强骄傲地想。
两个小时后,方队进行短暂地休整,同学们开始自由活动。在操场一角的树荫下,横着几个绿油漆的铁制乒乓球台,几个男生提着帽子赶到此地,坐在凉爽的球台上。教官瞅瞅明烈的日光,也凑到乒乓球台旁,表情严肃,时而跟同学们对话。
有几个喜爱运动的男同学比赛俯卧撑,轮流趴在球台上展开角逐,周围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几个女生也凑了过来。
比赛完成后,几个男生跳下球台稍事休息。张小强跃上球台,然后平躺在球台上,伸出双臂撑在头部两侧。大家好奇,纷纷望向躺在球台上的张小强:“你想干什么?”他们的好奇是有原因的,公然躺在平台上并不雅观,摆出如此奇怪的姿势也令人生疑。
张小强并不答话,感受到不少人尤其是教官和女生纷纷投射过来的目光后,他迅速将平铺在球台上的双腿抬起,向上翻卷,直到双腿伸过头部,盖住整张脸,臀部也高高抬起。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小强的双腿霎时向外弹出,在几乎接触到球台平面前,双臂猛然用力支撑,仿佛一条刚刚脱水的大鱼一般,张小强直直站立在球台上。周围立即响起一片惊呼声。
“鲤鱼打挺!”有人惊呼道。
张小强偷眼观望,教官也睁大了眼睛。场外响起密集的喝彩声,张小强蓦然有骄傲和欣喜的此微眩晕。大家互相指认:“鲤鱼打挺,你会么?”各人纷纷摇头。张小强更觉得意,感到自己站在了云头巅峰,心头升起莫名的自信。
“我一定行的!”他暗想,“今天一个鲤鱼打挺超越了所有人,而明天……我会以更加不可超越的学习成绩凌驾于在座的所有人!”
半上月后,军训结束,投入正式的上课时间。张小强逐渐了解到,这所学校之前曾是省城钢铁厂下属的高级人才培养学校。当时作为第二代钢铁厂的重要干部和技术骨干全部由这所学校培养而成。据悉,当时这座学校集合了国内几位顶尖的教授,在冶金行业与清华、北大齐名。
后来,钢铁厂产量下降,贪腐严重,工厂的效益不足以维持学校的支出,而各大高校人才倍出,相反,从其他高校吸取高精尖人才其成本不及自培养人才的千分之一。种种原因,致使高校落败,最后废弃。时下,钢铁厂的很多职工子女高不成低不就,考不上公立高中和大学,于是钢铁厂高层决定重新启用该学校,一部分作为高中使用;一部分用其培养高职高专人才。
所以,目前的学校,有一多半划给高中使用,名为“冶金高中”;一少半划给高职使用,维持学校原名为“冶金职工学院”。
此举一举两得,既培养了钢铁厂的后进子女,又解决了一部分钢铁厂的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
偌大的高职学校部分只有三个班,有一个班全部为钢铁厂职工子女,另外两个班是社会上的职高、技校、普通高中学生。张小强所在的班是为“计算机应用专业”。
身处班级之间,与众位同学逐渐了解之后,张小强发现,身边的同学几乎家家有电脑,对电脑的软硬件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反而,张小强这位在家乡当地学校首屈一指的学生,处在其他同学的包围中,是那么孤陋寡闻。
此时的张小强,犹如涸辙之鲋被好事人自作多情投入大海,令他产生出何处为家,何处有我的茫然慨叹。
正式课堂尚未开始,张小强的心已灰了一半。昔日的豪情壮志已然不再。
第3章 假期不回家
一个月后,国庆放假七天,同学大部分回家过节了,学校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张小强不想回家。倒不是疼惜路费,就是不愿回家,也没有回家的理由。
几乎在过节前一周,多少同学便围在学校的公共电话机旁,眉飞色舞的长谈,父母约定十一假期的计划安排,要么回家吃大餐,要么外出去旅游,计划确定之后反复倾诉思念之苦。
张小强不想打电话,即使打,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无非是吃饱穿暖的话题,令人尴尬至极。他想要的得不到,唯有徒增烦恼。所以,躲都躲不及,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他只想独自一个人不受打扰地生活下去。
他知道,尽管他的家庭贫困,但他知道,倘若离开家庭他无法存活下去。可是,一种推力在他心中缠绕和怂恿,使他如同一只充满氢气好不容易被无意脱手的气球,渴望借着空气的浮力上升,离开地面越远越好,直到不被人所见,哪怕被最高空的大气压挤破。
他渴望分离。渴望逃避。仿佛渴望逃离一座牢房,逃离一只与臭鼬为伍的囚笼。
这种渴望如同被绷带缚住的伤疤,表面看来绑缚完整,伤口已然愈合,其实伤口早已化脓,发出恶臭。越掩饰这伤口越严重,越严重越不想被人发觉。
父母永远不打电话来问就好,因此他不会主动打电话回家,然后告知学校公用电话的号码。他家里没有电话,唯一能联系上的方式是写信,或者给杏花姐家打电话,让她通知他父母来接。张小强不会干这种事,他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身在省城的张小强犹如一只断红的风筝,或一棵飘篷,断了与扎根土地的联系。张小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并且,他将自己紧紧地闭在壳里,即使是同宿舍的人,即使打得再火热,表面看来与人如何热情,别人也难得走进他的内心。他的一颗心,犹如一只蜗牛,为任何人所碰触不得。任何敏感都会使它紧紧缩回壳内,迟迟不肯再度探索。
瞧着别人的潇洒、活泼和放纵,张小强五内俱焚。而面庞犹如一张石雕的面具,只瞧得出表面上冷酷,却让人瞧不出他心底的焦躁和无助。
斜对面宿舍的一位同学也未回家。张小强不明白,谁会跟自己一样有无聊的理由不回家呢?他感到好奇,于是相问。同学笑着说:“疼钱呗!出来才半个月,有必要回家么?况且一来一回,即使选择最便宜的客车,所花的费用也会无端消耗掉我在学校两个星期的饭费……我父亲在家每天挣十块,我在这每天花七块……我还是替我老爸省省吧。”
对于他的坦诚,张小强佩服得紧。至少,他心怀感恩,并不自卑,坦诚地面对和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张小强,却极力维持着自己所谓的自尊,包装出低少数人一等,而高出大多数人一等的样子。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凄惨,并不想打碎自己竭力维持的尊严。
这样子的确够累,但比一无是处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好。
既然不回家、不上课,那做点啥好呢?睡大觉?这不符合张小强的性格。去学习?不存在的。据同学所说,大学,就是自由的代名词,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会管你呢!相反,那些暗下决心想要踏实学习的人却遭到别人的耻笑。
况且秋高气爽,无牵无挂,总得做点儿什么。
于是张小强独自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收拾停当,着装整齐,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揣上十几元钱,然后关上宿舍门走出楼外。在校门口的小吃一条街上,张小强吃了两个烧饼,一碗胡辣汤,打着饱嗝坐上了去西郊的公交车。
他的学校在城市的最东边,属于东郊,而他要去城市的西郊去看一看。他并无特别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并无奇遇,就是想穿越半个城市去看看。
只花费硬币两元钱,便可以贯穿整个城市的东西城,这相当划算。
坐到座位上后,张小强望着车厢里的男女老少。公交车走走停停,旅客们上上下下。每个人表情严肃,仿佛各怀心事,在摇荡的车厢里随路的颠簸而轻轻晃动,仿佛一幅幅流动的油画,仿佛一幕幕流动的梦境。
倚在车窗边,张小强望窗外的景色。一片片人流,一座座店铺,偶有一幢幢高楼。他觉得时光在放一部电影,而自己,就是这部沉闷情节电影里的男主角。当喧嚣逐步被安静覆盖,当繁华逐渐被荒凉破败所替代,公交车在最后一站戛然而止。
张小强一时间搞不懂自己究竟要不要下车。但他思考了片刻,望望司机向后询问的眼神,那眼神仿佛一记鞭子抽在他的身上,使他觉得花费了两枚硬币便穿越整座城市是种无耻和罪恶。于是他心不迭下了车。站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上遥望着公交车拐弯而去,渐渐由荒凉重又驶入繁华,仿佛再也不会回来接他。
张小强望望烈烈的太阳,觉得好不容易到了西郊,仿佛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自然要看看这个世界的一切。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走过几个村庄,跨过几座小桥,他走入一片杨树林。杨树高大,笔直,与茅盾UU小说的白杨无异。秋季来临,白杨卸了绿妆,敷上一片烟黄,在秋风唰啦啦的摩挲里,奏出沁人心脾的音乐。
杨树林里四外无人,只留给张小强一片令他陶醉的世界。
张小强坐在树下,沁人的爽风驱赶了所有燥热、不安、烦恼和忧惧,只留给他一个心底澄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张小强想坐成永恒,然后化为一棵树,再无须理会人世间的愁苦欢乐。
第4章 单衣攀五洞山
之后,张小强交了一个朋友,叫做周方英。除了“三点一线”的生活之外,张小强实在不想象一只小独狼一样走在校外的大街上。交朋友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多数人不愿进学校的食堂,大家早就吃腻了。
起初,张小强想找那位“他爹在家每天挣十块,他在这每天花七块钱”的同学做朋友,但那同学太抠唆,两人在一块放不开,这与张小强对钱没有概念的性格不符合。连个酸辣土豆丝都舍不得点小炒的家伙,张小强看不起这种人。
于是,张小强找到了周方英。
周方英与张小强一般高,一般瘦,发型一致,大概家庭情况也差不多一致,所以气质几乎一致,性格基本一致。既然有这么多一致之外,那么,成为朋友就在所难免了。
其实,他们并没意识到要做朋友,只是两人与各自周围的人分分合合、渐行渐远,后来偶尔他们两个有鬼使神差的交合。第一次交合应该感觉不错,但两人没有意识到是否不错,只是到点后,不由自主地凑到一起并肩行在街上去买饭,几次之后成了习惯。
习惯之后,两人才各自感觉:都这么多次了,我们对各自的表现和要求没有生出反对和抵触。那么,我们就继续在一起吧。
从此,同学们常见到,两个男孩并肩去教室,并肩去买饭,一块去游玩,合伙去澡堂洗澡。他们这才发觉:哦,原来我们是朋友了。
一场秋雨一层凉,天越来越冷了,校园里的法桐慢慢落光了叶子,人们反而添了棉衣。然而,在校园内,无论多冷,都能看到一对奇异的存在:张小强和周方英依然身着秋衣,外加一件夹克外套,故意敞开怀,并肩走过校园或街巷。
这固然有年青的资本,也是无奈的选择。
有人打趣问:“你们……不冷么?”
“不冷!”张小强咬着牙回答。同时,缩在秋衣内的臂膀暗暗用力,骤然发紧,抵抗着缕缕掠走体温的冷风。
其实,在张小强宿舍的柜子底部,藏着一件太空棉的绿袄,但式样太难看,穿上去仿佛农村的老头子,所以他宁愿不穿。而周方英,则有一件五成新的大衣,式样不错,但他并未穿在身上。或许,他是为了相称这相依为命的友情。
这友情令张小强感动。
十一月底,天降大雪,正值周末,张小强宿舍的人除了他之外都在省城,周末他们回家,宿舍只剩他一人。他躺在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沐着屋子里冰冷的空气。天意弄人,所有的宿舍,唯有他这个宿舍没有暖气,确切地说,不是没有,而是坏掉了,学校找人修了几次都没有修好。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窗外的风仿佛呜咽的小号,在平地上游起,卷起残破的落叶和落雪。操场上、楼顶上、天地间,都覆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就在他如此空虚落寞时,周方英推门走进他的宿舍:“小强,来到省城这么多天,咱还没有爬过著名的五洞山……今天,咱们趁此机会去爬山吧?”
张小强欣然同意,从床上一跃而起道:“走,咱们这就去爬山。”
他们并肩走到小吃一条街上,就着烧饼和热腾腾的胡辣汤问清了去五洞山的位置和坐车路线,迫不及街放下饭碗跨上了去五洞山的公交车。
公交车里虽无暖气,也无空调,但人流如织,挤得密密麻麻,有这么多人肉暖气在流动,张小强的一颗被冷风收紧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但是,这公交车由两座巨型车厢组成,中部由弹簧式的关节相互连接,外面覆盖着一层皮囊。
久而久之,这皮囊破败损坏,冷网不断从阔大的缝隙中飞袭而入,侵犯着张小强单薄的双星片运动鞋。一双脚被冻成了冰块,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妈的,被冻僵了!”张小强暗道,但他咬牙忍住,没有露出任何认输的神色。
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
下车后,两人撒了欢,飞快向五洞山的山脚下奔去,寻找着攀爬的路径。他们口中呵着雾气,挥动双手抵御着寒风,在一张标示着地图的牌子上,他们确认了攀爬处,转身向彼处跑去。
他们跃跃欲试,要展开一场比赛。
话音刚落,两人如同离弦的箭向山顶冲去。与其说是比赛,还不如说是寒冷的催促,两人寒冷的驱使下,飞舞着臂膀,仿佛展开着双翅,气喘吁吁向山顶飞奔,与平地无异。山并不高,不到十分钟,两人攀上了山顶,伴着口中喷出的雾气,两人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身体几乎沸腾。
于是,两人站在山顶观摩所有的景物,等到冷风重新占领身体后,才从山的另一侧缓步下山,依次入洞去观摩洞内的雕塑和题刻。冷风时不时卷过,带走两人身上的暖流。
下山处,正是省城另一所高校,两人兴奋无比,因第一次踏入除自己学校之外的高校而窃喜。他们在空旷无人的校园内漫步,观摩路旁的校报,并长时间站在报刊亭前读报纸。片片雪粒从地面随冷风卷起,卷过两的脚面,两人昂然站立,似浑然不觉。
渐渐中午了,脚下疲惫,浑身寒冷,腹中无食,张小强转头提议道:“我们走吧,找地儿吃饭去!”之后,两人依依不舍得离了误打误撞闯入的高校校园。
这段回忆,通过跟友人讲解的不断加强,渐渐烙印在两人心中,成了自信、骄傲与挑战或痴傻的证明。
第5章 整个世界的样子
终于放寒假了,几个同乡的同学邀张小强坐火车回家。张小强想坐客车回家,火车站要坐公交车好久才到,而附近便有汽车站,并且客车的下车地点距离村子较近,方便家人来接。同学劝他道:“客车贵,火车便宜,而且我们有学生证,可以半价,大家还有个伴,火车上宽敞,可以在上面打扑克,何乐而不为呢?倘若仍坐客车,岂不成了傻子?”
最终张小强同意坐火车,倒不是盛情难却,而是不想成为别人眼中不会算帐的傻子。
于是放假那天,几个人冒着冷风,提着行李,搭公交车赶去火车站。火车发车很晚,要到深夜二十三点多,于是几个人挤在候车室里无聊地等待着。几个出去闲逛,买回了零食。大家都买零食,张小强不甘心只做吃客,于是走出候车室,来到外面露天的摊贩旁。
天气寒冷,天地宛若一座大冰窖,烤地瓜、面条等摊位上热汽腾腾,而掩在阴影里的水果摊贩烦躁地来回踱步,搓着双手,跺着双脚。“多久没吃水果了?”张小强茫然地思索着。望着数量并不多的水果展品,张小强想吃几个桔子,桔子橙黄色的表皮使他溢满了口水。
听到张小强的询问,摊贩并不热情,他怀疑地望着张小强,似乎不相信身着单衣、身体瘦弱的一个穷书生会购买冬天里奢侈的桔子。于是他随意地给了一个数字。张小强没概念,因为他从来不算帐,也算不好,还不如不算。总之他觉得很贵。
但望着摊贩怀疑的眼神,张小强心底流过一阵卑微的寒流,但那人的眼神越怀疑,张小强便越坚定,仿佛为了证明些什么,证明他一定要买,而且买得起,买得大方。他一股脑撮了一堆桔子装入袋子,慷慨地提到摊贩面前:“赶快秤秤!”
几乎付出了一个星期的饭钱的代价,张小强昂头挺胸提走了那袋桔子。张小强大步流星赶到候车室,将那一大袋桔子扔到几个同学面前:“来,吃吧。”大家拥上前来,互相询问着拨拉着袋子,每人捡出一只捏在手里。
“真凉!”一位女生道。
“当然,在外面露天摊贩买的,就这种天……”张小强道。边看着那位女生迅速剥开桔皮,试图掰下一瓣。
“啊,真硬!”女生叫道,她狠力掰着,呲牙咧嘴,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啊,笨蛋张小强,你买的这是桔子么?这是冰块。”
“什么?”张小强瞪大眼睛望着她,怀疑使他俯身捏起一只桔子,然后剥开表皮,“妈的,真的!都冻住了,全他妈冻成了冰块!这……唉……”张小强沮丧无比,羞惭无比。
“去退了吧,这根本不能吃,时候不对!”女生淡淡道,“若是暑假么,还可以考虑。”
听到女生的提议,张小强盯紧了那一大袋桔子,他没有勇气去退货,也没有勇气面对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僵在那里。
“算了吧,”一位男同学出来打圆场,说着他将一瓣冰桔放入口中,挪动牙齿吮吸咀嚼着,“已经吃开了,咋好意思送回去……我看这也不错,凉丝丝的,甜丝丝的,又酸酸的,口味不错,将就着吃吧……反正咱有的是时间!”
张小强感激地望了一眼那位男同学,掰下一瓣瓣冰桔放入口中,慢慢地吮吸咀嚼着。随着冰水的吞咽,刚刚被室内的暖气薰得舒适的身体再度冰冷起来。或许,别人对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因为他们都身着棉衣,谈笑风生。
而张小强有独特的感受,似乎从候车室到室外的露天地摊,再度回到候车室,巨大的温差仿佛损耗了他大半条生命。谁又能知道,他身着单衣站在摊贩前,暗暗握紧拳头,暗暗缩紧肌肉,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发颤、不发抖的辛苦。
冷风仿佛剃刀,刮擦着近乎裸露的肌肤。冷空气仿佛袭来的片片针尖,令他的秋衣底下布满了米粒般的鸡皮疙瘩。
还好,他事先在脚上裹了塑料袋,再套上了薄袜,这样,走在冷风里,使他的脚不至于像两块冰冷的钢板般压榨他的双脚。他的单球鞋鞋帮上沾着的少许雪沫在温暖的候车室里很快消逝了,脚部慢慢开始回暖。
抬头望望墙上的石英钟,时间还早,在一位女同学的提议下,几人打起了扑克。
“你真是位酷哥!”那位女同学捏着扑克牌,望着张小强突然道。张小强闻言一愣,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是的,自己整天不苟言笑,仿佛整天带着一张无变化的面具。这面具不是笑脸,也不是哭脸,而是默无表情。仿佛始终在回味,始终在沉思。
有人说,罗丹刻刀下的《沉思者》和《思想者》,最能体现张小强平常的表情神韵。
张小强曾经细瞅过《沉思者》和《思想者》的图片,开始感觉出罗丹的伟大。感叹他能够精确地捕捉到人类那种迷茫、无助、遐思、隐忧、或惆怅的情绪。
从这位女同学的语气上,张小强并未听出责备和不喜。她只是提出了客观性的评价。这令张小强开始反思自己:“我又从来感不到温暖,也从来没有快乐的事,怎么有欢笑呢!”
事实的确如此。但白天不懂夜的黑,谁又能理解呢?
张小强曾对那位女同学说过:“我最害怕,最讨厌的是冬天!”
“为何?”那位女同学瞪着一双天真好奇的大眼睛问,“我与你正好相反,我喜欢冬天。”
“我之所以害怕和讨厌冬天的原因很简单,”张小强解释道,“因为夏天再热,也不会对身体有损伤,而冬天的寒风则会冻伤手指、脚趾甚至脸庞!”
“我则讨厌夏天,”女同学丝毫不以为然,“夏天热死人,汗流浃背的,衣服沾在身上……我们女生尤其不喜欢!再说,夏天到处有苍蝇蚊子!而冬天多清静啊,整个冬天我家里生着暖炉,烧着热水,围炉吃着热饭菜……”
果然是白天不懂夜的黑。黑夜也不解昼的白。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世界里自安,这自安的世界便放大成整个世界。她所想象的样子,就是整个世界的样子。
第6章 一路行程,抵达家乡
候车室里人来熙攘,依旧人头攒动,在这里,似乎并无黑夜与白昼之间明确的分隔线。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家又饿了,看了看表,泡了一杯方便面吃。
“西谷的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大家做好接车准备。”候车室的上方不时响起提醒声,使整座大厅更显仓促与繁忙。
时间终于到达深夜二十三点十五分,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分钟,列车开始检票。听到检票员的招呼声,几位同学仿佛接到命令般一跃而起,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向检票处拥去,仿佛溯溪流而上的游鱼。检票后,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车厢,一副去晚了后善人施舍的钱财就被别人一抢而光的样子。
张小强和几位同学尽量表现出稳重的样子,但被几个携带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挤得东倒西歪,当你不悦地望向他们时,他们反而不满地瞪向他们,意思是说:“磨蹭什么呢!晚了就找不到座位了。”
几位同学很放松,因为他们买的车票本就无座。
几个人排成队踏着稳重的步伐接近车厢,张小强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有照顾女同学的义务和责任,于是走在最后,时不时帮女同学提一提包裹。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挤上车厢。
车厢里果然挤得一塌糊涂,到处是人山人海和大包小裹。在好不容易为女同学挤了个位子之后,张小强在座位之下的方寸之间提着包裹站定。终于拥挤的人群稍稍止息了些,火车发出咔哒几声响动,缓缓开启了。
“五个多小时,第二天凌晨五点,这列火车就载着我回到家乡了。这真像一场梦。”张小强站在那里沉思着。
他望向车厢里的人,看到一个个人眼睛闪着亮光,似乎还沉浸在挤车时的兴奋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起说话,话语声相互的震荡和共鸣使整座车厢仿佛挤满了苍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小强的兴奋渐渐远去,他觉得身体疲倦,眼皮低沉,不知不觉做了一只磕头虫。蓦然,车厢抖动了一下,张小强被震醒了,他抬起头来望向四方,这才发现自己仍然站在车厢里,背后倚靠着靠椅椅背的外侧,整座车厢昏昏欲睡。几乎所有人都沉默着,或在打瞌睡。
夜深了。张小强望向一侧坐着的女同学。她也似刚从睡梦中醒来,茫然地望着四周。
“几点了?”张小强问。女同学抬头望了一眼张小强,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奔驰的列车上,于是她抬起腕表,仔细地望了几眼。
“凌晨了。”女同学回答,然后望向张小强,“你坐会儿吧?”张小强坚决地摆摆手。抢女孩座位的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睡会儿吧,还中呢!”张小强对女同学说。
“嗯,”女同学回答,接着问,“那你呢?你站着也没法睡啊。”
“刚才已经打过一个盹了。”张小强笑道,“困了自然能睡……别管我了,你先睡吧。”女同学不再言语,靠在高高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此时,车厢沉寂下来,人们不再相互拥挤,空间似乎敞亮了不少,张小强低头望望脚下方圆一尺半左右的空间,然后将行李铺在椅背外侧底部,疲倦地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感到片刻的放松与舒适。转眼间,他便跌入梦里。
那个梦混乱不堪,古代、现代、当代的画面互相拼接杂凑,组成一幅幅奇诡的图像,不知身在何处何时,让人迷茫无助。蓦然,张小强被一阵喧嚣吵醒了。他疑惑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我在哪儿?”
车厢动起来了,人来人往,有人小说地说话,有人在车厢里穿梭,几个人伸着懒腰。张小强望望女同学,她仍在沉睡,倚在椅背上的脸庞安详平静,溢满了青春的油彩。张小强突然很想上去亲一口,但他没敢。就这样痴痴望了一会儿,车厢抖动了一下,把她从美梦中震醒。
“做了什么美梦?”张小强望着她笑问。
女同学来不及回答,她眨了眨眼睛,望了望四周,终于从梦里回到了现实,“做了个美梦,”她说,“正梦见在家吃饺子呢,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刚刚抓起筷子,没想到就醒了。”
“那再睡会儿吧,”张小强笑道,“吃完了我再叫你。”
“不了,”女同学抬起腕表看看,“还有半个小时就到站了,唉!这梦做得,……呃,终于可以回家喽!”她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仿佛枝上正在绽放一朵嫩蕊。
“是啊,终于可以回家了。”张小强重复着。但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悦。越接近故土,他的心越沉重,仿佛回到的不是家乡,而是一个更加陌生、更加无法确定是否能够安放自己的目的地。
终于到站了,人们蜂拥而下,相互推挤,争先恐后。站在那里保护女同学的张小强被挤得东倒西歪,几乎摔倒。张小强实在搞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上车也挤,下车也挤,时刻仿佛想从大火里抢救出点什么来。上车的时候挤或许有些意义,而下车也挤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小强故意放慢速度,看着人流匆匆穿过车站,走出候车室,来到车站的小广场上。接人的车子和人们纷纷拥上来,焦急地寻找着亲人,欢天喜地地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拉着他们挤到车辆前,然后迅速绝尘而去。
张小强不着急,他只是默默地,悲哀地看着大部人绝尘而去,他才慢慢接近广场的一个角落。他想先冷静一下。
三九寒天,凌晨五点的风无情地吹袭过来,似乎要凶残地揭去张小强所有的皮肤。张小强咬紧牙关,将仿佛两块冰坨般的双脚轻轻敲在水泥地上。敲重了会痛。“我该怎么办呢?”张小强想,“无人知道我今天会来,也没有来接,难道……我要徒步走回去?”
到家还有二十里的路程,这黎明前的黑夜,这刺骨般的寒冷……
此时,隐在一处的一辆脚蹬三轮人力车似乎要散架一般叮叮当当骑过来,车手是一位裹着大袄,穿着黑色大棉衣的年轻男子。
“要坐车么?”青年男子低声问。仿佛问得没有底气。
第7章 那破袄是我能穿的!
张小强抬头望去,然后两人愣住了。
“曹文备?”张小强张口道。
“张小强!”骑车人脱口叫道。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曹文备,是张小强在职高的同学,自从毕业后两人未见过面,没想到今日在此相遇。
“你刚从省城回来?”曹文备喷着热气热情地问张小强。
“是啊,刚回来……你怎么在这?”张小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然是拉人赚钱喽!”曹文备笑道,“哪像你,一贯的高材生,日后前途无量……我这样的,只能卖苦力。”
“我还羡慕你能够赚钱花呢!”张小强道,“哪像我,天天花钱不挣钱。”两人握着手在凛冽的寒风里寒暄了好一阵子。
“呃,你要回家是吧?这大冷天的光顾亲热了……”曹文备猛醒过来,“来,赶快上车,我送你,免费!”
“这怎么行!”张小强推辞道。
“别客气了!”曹文备道,“谁让咱是同学呢,这天气,碰到了也是缘分……快上车……你看你,咋穿得这么单呢!耍帅呢!”
在拉拉扯扯下,张小强勉勉强强坐到后面车棚内。车棚与曹文备之间,有一扇小小的窗口可以交流。
“坐好了呵,”曹文备叫道,“走,出发!”随着一声喊叫,车子起动,透过小小的车窗,张小强看到曹文备猛然立在车架上发力,车子一拐弯向车站外驶去。
坐在车棚里,张小强很不是滋味。车棚里很冷,但至少无风。而自己的同学,正在前面沐着寒风努力地蹬车,给他一种旧时的地主压榨农奴的错觉。他坐在那里,羞愧之心使他难安。
然而,更使他难安的是,倘若曹文备果真骑行二十里地到达他家时,他一定得邀请曹文备在家里坐坐,至少吃顿热饭。这是必须的。“可是,我那个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的家……绝不能让他了解到我的贫穷和潦倒,绝不能毁掉我曾经在同学们眼前的成绩好、性格好的光辉形象。”张小强暗道。
“那么怎么办呢?”张小强思忖着。
深冬的天空亮得很晚,车子驶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张小强不想冷场,于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听着飘来的曹文备粗重的喘息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子驶过一座又一座村庄,随着朝日的微蒙,仿佛渐渐驶出暗夜,寻找到了一丁点光明。
光线一点点稀释暗夜,天空逐渐朦胧起来,大地渐渐有了颜色。村庄的土黄、红瓦,田野麦苗的碧翠,渐渐被光线涂亮了颜色。透过小窗口,张小强看到曹文备在努力地蹬车,背部一曲一扬,腿部一张一驰,车子在颠簸中稳步前进。
“大约走过一半路程了吧?”张小强望望四周,辨识着走过了哪座村庄,悄悄计算着路程,“差不多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停车吧,曹文备,”张小强突然叫道,“到这里就行了。”听到招呼的曹文备吱一声刹住车子,抬头疑惑地望向四周。北边是一片清旷的麦田,上面覆着一层两三寸厚的雪。南面五百米外,有一座房屋错落而稀疏的村庄。
“停在这里?”他回头问,指着南面的村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已经到家了?难道这就是你的村庄?”
“不是,还没到我家,已经到我姑姑家了,”张小强撒谎道,“送我到这里就行了,我正好要到姑姑家跟她说点事儿……她曾托我在省城打听养鸡进鸡苗的事儿,我打听清楚了,正好赶到她家跟她说一说。”
实际上,张小强甚至不知道这座村庄的名字,更没有所谓的他的姑姑。他倒是有两个姑姑,一个在城里,一个在距离此处三十里地外的蔡王村。
“哦,这样啊。”曹文备沉吟道,“好,你姑姑家在哪,那我再紧把手,好蹬你过去。”张小强连忙摆手。
“不用了,就在这里吧,”张小强不容得他行动,立刻抓起行李跳下车来,“村子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我又那么重,别把你的车圈损坏了……”说着,张小强从兜里掏出早在车棚里准备好的十元钱,塞向曹文备,“给,买包豆浆喝。”曹文备连连推辞。
“这是咋说的!”曹文备瞪眼道,“古今四大铁,其中之一是同学,就这点事儿,你还给我钱,你这不埋汰我么!”他拒不接受。张小强勉力推送,最后曹文备怒了,“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同学……这是你遇上我了,倘若咱俩换个个,我去上学你拉车,你碰到正好拉我难道还能要钱?”
张小强只好收回纸币,假装热情拉住曹文备的手说:“那好,这钱我不给了……不过,你跟我去姑姑家吧,怎么说弄口热水喝!”
“不了,”曹文备摆手道,同时看看腕表,“一会儿还要来辆火车,我赶去拉人了。”张小强摆手,两人依依分别。曹文备渐行渐远,张小强提起包裹,假装向那座不知名的村子里走去。当曹文备最终拐过一片黄树背后时,张小强再次回到路边,茫然地望向四周。
面前的村庄还未醒来。北面的麦田仍在沉睡。唯有永不疲倦的冷风,呼啸着、时而呜咽着掠向张小强,试图剥光他单薄的衣衫。张小强觉得冷入骨髓,有种要被剥夺了生命的痛苦感。但他咬紧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悲哀地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唯有步行走回去。沿着这一趟颠簸而漫长的路途。张小强毅然提起行李,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之后越走越快,逐渐小跑起来。唯有小跑能让身体生热。但他感觉到腹中一阵痉挛,深深的饥饿感在压榨着他的全身。
“我要死了么?”张小强边跑边想,“还是死了吧!……我不能死!还有比我更差的人!……他们都死不了,我也要好好活着!对,好好活着!挺过今天,挺过大学,挺过我生命中的冬天……我要迎来我生命的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这个残酷的信念苦苦支撑着身心俱疲的张小强。使他经过一座座村庄,一条条小河,一段段坎坷的路途,终于在太阳刚刚露出东方的地平线,伴杂着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尚在整个村庄沉睡时,到达了他的家乡。他那座破败不堪的小土屋。
当他敲响铁皮门数十声时,院子里才传来“谁呀!”的慵懒的疑问声。张小强一阵委屈之气立刻从心底涌上来,差点令他落下泪来,他以冰冷残酷的表情面对着同样冰冷残酷的铁皮门,沉声道:“是我!”
这声音不大,但足够低沉雄浑,半晌突然从院子里传来暗藏着欣喜的话语声:“是小强回来了么?!”张小强不再言语,沉默地等待着。风声一遍遍地刮擦着站在门外的他。
好大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屋门拉开门闩的声音,接着屋门打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提着一串钥匙稀哩哗啦地接近了大铁门,一边有数落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来:“你这孩子,咋不跟你杏花姐家打个电话,让我们去接你!咋就突然回来了呢……”
张小强并不言语。接着铁皮门在一阵忙乱地哗啦声中被打开了,母亲李芹站在门前,眼睛里焕着光彩盯着张小强。
“呀!”他娘叫道,“这都三九寒天了,你咋还只穿着这么单薄呢,简直跟光着腚差不多!快来,快进来,要冻死了吧……当时不是给你买了个绿色的棉袄么,咋不穿上!”
张小强并不言语,倘若不提那只棉袄还好,一提那只棉袄张小强便有一股怒气从心底猛然升起,他没有叫出口,只是在心里如撕裂般的吼声响起:“那个破袄,是他妈我能穿得么!”
第8章 一点儿也不热情
回到家,张小强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中午才醒来。吃罢午饭,他换上拙重的棉袄、绒裤和棉鞋,在家里独自呆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去了水库。三九寒天把水库与边岸凝成了一个整体。水库上的冰有半尺厚,踩上去铿铿作响,如履平地。
整个村西部空无一人,唯有张小强一人踩在冰面上玩耍。滴水成冰的天气,谁也不会离了遮风蔽雪的小屋,跑到冰天雪地里徒受折磨。在别人眼中,张小强就是个傻子。在张小强心中,他觉得这方静寂无人的天地,恰是上天的慷慨赐予。
张小强边在冰面上玩耍,边思考着人生。
冰面晶莹透明,鲜绿的水草隔着厚重的冰面仿佛依然在生长、在呼吸,它们吐出的气泡被牢牢封锁在冰层里,凝成一座剔透却因瑕疵而绽放灿彩的水晶宫。
张小强蓦然发现,沿岸的冰面下有鱼儿在游走,不乏巴掌大的鲢鳙。一缕贪念骤起,催促张小强转身跑回家中,不一会儿返回冰面,手里提着一把大铁镐。他站在岸边,踩着冰面疾速行走,边提着铁镐铎铎敲击着冰面,水底的鱼儿受到震动,不少鱼儿涌到岸边,在冰层下疾游。
张小强扬起铁镐,狠狠砸向冰层,冰面急遽塌陷,挤压着水底,不幸的鱼儿被挤扁在塘泥与冰层之间。他扬起大镐,破开鱼儿周围的冰层,下手掏出碎冰,将沾满黑泥的鱼儿握在手中。收入塑料袋之后,继续追逐另外的鱼群,乐此不疲。
或者一个多小时后,张小强精疲力尽,提着满满的收获返回家中。
“朝巴孩子,”一进门,张小强他娘便数落着,“这大冷天不好好呆在屋里,这么半天去哪儿了?咦?这是什么?砸鱼了?……唉,没事儿砸这些玩意儿干啥呀。”
“冰冻的鲜鱼,这可是刚刚出水的,”张小强道,“好不容易才砸到的,今晚上做做吃了吧?不花钱的东西,算是打打牙祭。”
“我才不做那东西!”李芹撇嘴道,“不愿意拾掇鱼儿虾的,满手腥臭让人恶心!”
“为什么不做?这有啥腥臭的,别人做了你又不是不吃,”张小强十分不满意,事隔半年没见,今早上才刚刚返回家中,自己又千辛万苦砸到这么多鲜鱼,而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不能满足自己这小小的要求,他的语气里不和谐起来,“你也不看看我大强哥的娘,洪洋娘,我身边所有的伙伴的娘,即使他们捞回一个小鱼丁儿,他们的娘都舍不得扔掉,二话不说主动做了给他们吃……你就为什么不做?”
“吃是可以,煎也可以,但我不洗鱼,”李芹道,“要是有人给洗干净了,我才给做!”
听到这番言语,张小强不再多说什么,之前积累的种种不美好的回忆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令他气愤填膺,他的脸由刚踏进屋门的兴奋红热转为水库内冰面的冷酷,他甩手将铁镐扔出屋外,将盛鱼的袋子扔到屋外,袋子散了,尚存活的鱼儿在冰冷的院子里活蹦乱跳着。
“不做散伙,去他娘的!”张小强怒道。
“你这孩子,简直就是个火爆将军,咋说扔了就扔了呢!”李芹埋怨着,也不管张小强气呼呼的冲进屋子里面,冷冷地坐在桌前,而是望着外面活蹦乱跳的鱼儿转瞬间便被饥饿聒噪的鸭子们包围啄食,“你放那儿就行,等你爸爸回来了,他给洗干净了,我再给做也可以啊,常言道,‘吃了不疼瞎了疼’,你咋说扔了就扔了,……”
但她倚着门框无动于衷。相对于“吃了不疼瞎了疼”的疼惜感,她实在不愿意弄腥自己的手掌。
当夜幕降临,张祖华在外玩够了不得不回家吃饭时才返回家中,李芹才将他堵在门口指着院外的地面道:“看,你的儿子好不容易在水库上砸了些鲜鱼……那可是鲜鱼啊……你快捡进来拾掇拾掇吧,拾掇完了我给做做。”
“谁屑拾掇那些烂东西呀!”张祖华推辞道,遂望了一眼残锅冷灶,中午泡上的脏碗仍未刷洗,随即皱眉道,“我就纳闷了,你整天在家干啥!都天多咱了还没做饭!”
“你呢?”李芹反讥道,“你整天在外干啥呢?一个大老爷们的,天天忙得不着家,可就是拿不出一分钱回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妈逼!”张祖华吼道,“你到底做不做饭!”
“做!”李芹道,“只要你将院子里冻成干的那些鱼给拾掇洗净喽,我就开始做。”
张祖华又要发作,但转身望了望院外,似乎也想吃顿鱼鲜打打牙祭,于是边嘟囔着走出屋外:“鱼在哪里?我看看有几条啊,够吃的么……咦!妈逼这是啥!你过来看看这都是些啥!”张祖华指着院外地面上沾着泥土的污状物叫道。李芹听到后转身走出屋外。
“咦?”望着地上的污状物,李芹也发出慨叹。
张小强辛辛苦苦砸就的数尾鱼鲜,条条都千疮百孔,被尖利的鸭喙啄去了鱼眼、鱼肚,被糟蹋得一片狼藉,已经无法拾掇了。
“这就是你说的鲜鱼?”张祖华不无嘲讽地对着李芹道。李芹也摇摇头。“算了吧,今晚活该吃不到鲜鱼啊。”李芹最后望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污状物,一转身轻轻巧巧回到屋内,“还是熘玉米窝头烧麦仁汤吧。”
张小强心头的愤怒就甭提了。
当晚,张小强赌气未吃饭,在他娘掀开大锅之前,忍着饿得咕咕吼叫的肚子一转身走出家门,找他哥哥张大强玩。
张大强早已经吃过了饭,一家人正坐在屋子中间喝茶聊天。见到整个大家庭中的大学生到来,俱起身热情地招呼。在一阵寒暄过后,张大强带着张小强走到隔壁的三间新屋子里。
“现在我天天在这睡。”张大强对张小强说。张小强望望水泥的地面、一张木搭的大床,简易的桌子,还蛮是那么回事。不一会儿,大门响动,有几个张大强相好不错的哥们来到家中。张大强取出扑克,几人围坐开始游戏。
正游戏间,大门又被敲响,张天津、张占朋、窦峰满脸带笑,兴冲冲地走进屋子。
“小强,回来了?”窦峰热情地笑道,“今早上回来的是吧?我们听说你回来立刻就找你来了。”
消息传得还真快。张小强心说。
“嗯,今早上回来的。”一整个晚上的鲜鱼事件令张小强仍未回过神来,冷冷地回答道,也未起身相迎。仿佛因为几个人的到来冲散了他的牌局而不开心。
张大强起身,让前来的几人加入扑克游戏,在你争我夺的游戏中,场间再次响起欢声笑语。时间不觉延至夜深,几人起身离开。
当张占朋和窦峰离开后,张天津叫住了张小强,瞅瞅四下无人,他诚挚地对张小强说:“小强哥,你今晚是怎么回事?怎么表现得爱搭不理的?窦峰挑你理了,他说你极不热情,没有半点哥们弟兄的样子。”
张小强想了想,承认自己的确做的不对,想到当晚的鱼鲜事件,再听着自己肚子咕咕的喊叫声,没有多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