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种豆角
一天深夜,张祖华本家兄弟张继文的外甥从遥远的外乡来访,开着三轮车,酒气喷人,将三轮车停在张小强院墙外,跳下车拍打着张小强家的铁皮大门。
当当当……当当当……
声音在深夜特别刺耳。
“五舅哇!是我呀,我是郝市啊,快帮我开门!”郝市在外叫嚷着。张小强一家猛然醒来,从来人特殊的口音里听出是郝市其人。一家人睡得正香,委实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
“这人又来了!”张祖华嘟囔道,“也不嫌烦……要来大天白日的来也行,非得弄到起更半夜,这他娘都几点了。”他抬头望望窗外,窗外漆黑一片。
“他娘的。”张小强翻个身,嘟囔着。他娘将被子裹紧了些,理都不理。
郝市在墙外借着酒劲百折不挠,见拍门无果,便站在柴油三轮车上,高大的身躯探出矮墙大半米,将两手圈成喇叭状拢在嘴边大声叫嚷:“五舅哇!我是郝市啊,快开门……”
四面的狗叫声响成了一片,暴怒、纠扯、咆哮,呈现如临大敌势不可解情状,张小强抬头,瞥见窗上闪动着几条手电筒强烈的光线,应是受到惊动的四周邻人醒来察看着院外的境况,张小强似乎听到了勤快的洪洋娘的问询:“谁在那里?是张小强家的亲戚么?”
看来今晚,执着的大表哥郝市叫不开门绝不会罢休了。无奈下张小强咒骂着穿衣下床,来到屋外。在朦胧的月光下,探出半个身躯的大表哥虎背熊腰,仿佛直立而起张牙舞爪的一只巨熊。
“大表哥,是你呀!”张小强抑住心头的厌烦打招呼。
“是啊!”郝市的回答透着烈烈的酒意,“不是我还能是谁?也只有我才能不远千里在深夜里准确地找到你家!……叫那么久咋不开门!”
“哦……我睡莽撞了,早就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做梦!”张小强扯谎道。
“散伙吧你!”郝市大表哥直言不讳道,“不希望大表哥登门拜访吧!”
你可真明白,那你还来!不过,张小强嘴上忙道:“哪有哪有!大表哥深夜来访,甚是欢迎啊!”
“别来这套!”大表哥从三轮车上跳下来,隐没在墙外,声音隔着一堵墙变得渺茫,“快开门吧。”张小强极不情愿地开门。跟立在门口的洪洋家嫂子打了个招呼,洪洋嫂子退回院里关上了大门,张小强将大表哥郝市让进自家院子里。
郝市大表哥喘着粗气将三轮车推拉进院门,张祖华和李芹推开屋门而出。
“来了,他大表哥。”李芹道。
“好哇,五舅五妗子,来了,天有点晚了,耽误你们睡觉了。”郝市谦逊道。
“没事没事,能来咱家咱也感觉光荣啊!”张祖华道。一家人将郝市让进屋子里,觉暂且无法睡去,张祖华示意李芹沏上花茶。茶香四溢,面对着张小强一家人满脸的困惑,郝市捧着滚烫的茶杯说明了来意。
“我们亲弟兄三个人,除老三郝村刚结婚之外,老二郝乡有两个儿子,我却有两个闺女儿……为这我被村里人看不起,我没少为这事儿跟人喝酒打架,今晚上跟我老婆吵架了,我想让她再生一个,她不肯,还骂我无用,嚷着说我再生十个也生不了儿子……这他妈不是骂我么!一气之下,我喝了半斤白的,两瓶啤的,不想在家呆了,骑上三轮车便来到了这里。”
张祖华婚后十年未生,一生便是两个儿子,自然体会不到郝市的心情,在心底默默鄙视着郝市:“就你这样还想要儿子,你活该!”李芹默然不语,神色里流露着淡然的鄙夷。张小强未解人生之事,只想睡觉,在一旁支着下颏硬撑着。
三杯茶水过后,张祖华打起哈欠来,起身道:“睡觉吧,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张玲儿自个睡在西北屋,至今未起,想必懒得关心此事。于是张祖华一家三口和郝市一块睡在东北屋一条大炕上。郝市躺倒后鼾声如雷,张小强无法再睡,便起身骑起满载昨天采出的芹菜去批发市场。
第二天早饭后,张祖华一家人又去大棚出芹菜,郝市不忍前去帮忙。在帮忙过程中提到:“我们那是蔬菜大棚之乡,种大棚最有技术也最有经验。花费这么大成本建造的大棚,仅用来种芹菜简直太浪费了!我们那都种黄瓜,种豆角,全是贵重蔬菜,你们应该种这个!”
听到他的话,张小强心潮迭起,产生了种出奇异蔬菜,从而征服整个张家村大棚区的荣耀想法。张祖华听后迟疑地摇摇头,他对任何事,或者任何不确定的事持怀疑和迟钝态度。李芹则表示了疑问:“就我们这种大棚的保温条件,能种需要夏天那种高温的黄瓜和豆角?”
“目前自然不能,”郝市说,“这座大棚的薄膜极薄,之间是有缝压紧状态,很难保证温度……要想获得高温,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换高温加厚薄膜,或者在晚上大棚草苫落下后再加盖一整张薄膜。”
“当前薄膜已经上好,蔬菜尚未出完,再换加厚的已经不可能,那得另加一层薄膜才行!可哪有卖那种薄膜的?”李芹问。
“有!”郝市斩钉截铁说,“我们那里有的是,各种型号的都有,可以去我们那购买,我可以带你们去。”
“可是,这事儿总觉得不行!”李芹迟疑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张小强说。
“倘若心里没底,”郝市说,“明天张小强可以跟我回家,我可以带他参观一下我们那的大棚,采用的大棚结构、种植技术和蔬菜品种……我这个小弟非常聪明,脑子灵光,我非常看好他!”
被言语鼓荡后的张小强寝食难安,第二安便跟随郝市去了跨越几百里路程到达郝家庄。郝家庄处处树绿水青,生机盎然,与张小强所在的家乡随处可见的盐碱地不同,土质肥沃,泛着红褐色的光,让张小强惊奇之余彻底爱上了这片土地。一片片大棚随处可见。
两人吃过午饭,郝市便带着张小强穿村过户,在有名的蔬菜种植户大棚里参观,在此张小强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们勤劳异常,做事严谨,种的大棚在卫生上,设施上和技术上一丝不苟。尽管外面是隆冬季节,而大棚内部炎热如夏,成排排黄瓜油滑嫩绿,长势惊人。朵朵小黄花点缀其间,带着毛刺的小丫隐于其间。
这才是种大棚的样子。张小强暗想。
大棚户很热情,给张小强讲解各种技术注意事项。
大棚户又带张小强走出屋外,看覆在薄膜和草苫下的韭菜,那韭菜鲜绿诱人,在隆冬的季节里简直是奇迹。此时张小强终于相信:人定胜天,没有什么是人不能做到的。下定了要种高温蔬菜的决心。大表哥郝市又带张小强进入豆角大棚,发现那豆角与夏天生长无异,处处缀着长而累累的果实。
张小强在郝市的帮助下购买了加长加大型薄膜,然后自信满满坐上了回家的长途客车。
回家后,在张小强的催促下,一家人很快卖光了剩余的芹菜,重翻土地一半种上了西红柿,一半种上了豆角。在点种豆角时,有人建议:“我们的技术条件和保温设施根本无法满足豆角的生长需要,这是种大大的冒险!”
张小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作回答。种上豆角,并覆上薄膜促使其发芽,而且在整个大棚的最外层罩上了从郝家庄购回的加长型薄膜。寒风时有吹起,覆在表面上的薄膜似要随风而去,李芹哇哇怪叫,攀上鼓起的薄膜,用自身的重量压在上面。
豆角终于发芽了,还算齐整。半个月后抽秧,扎上架子。但如人们所说,大棚里的温度始终无法达到,豆角瘦弱纤细,半座大棚只开了几朵小花便告衰落。
豆角种植的实验失败了。
第177章 诅咒信件
冬日暖阳下,种大棚的村民们匆匆跨过铁路赶去大棚,没种大棚的无事可做,则聚在墙角晒太阳。张洪厂的父亲张京雨也在其中,挤在一处的人嘻嘻笑闹着,你推我搡,开着种种无聊的玩笑。
闹过一阵大家沉默,张京雨眯着眼睛望向太阳,又望望逐渐成形的新村,叹道:“如今生活好啊,能吃饱能穿暖,真是太知足了!社会也就这样了,发展到底了。”
其他人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意见。在大家的想象里,有新房住,有新衣服穿,能吃饱不断顿,已是社会发展的奇迹。所以,留在他们心目中社会发展只到如此境地的印象并不意外。
张小强并不赞同,他相信社会的发展仍能跨前一大步,达到世界名著中所描绘的“上流社会”的境地,但面对愚昧无知的兄辈和父辈,他不想过多解释,更不想暴露自己埋在心底的梦想。
他的梦想,长大后是要做百万富翁的。可就在当天晚上,张小强收到了噩运。
第二天早上,鬼使神差,张小强起得特别早,意欲在水库边沿上走一走,独自下到水库中踩踩冰。当他打开大门,发现在脚下黄褐色的泥土上躺着一只白色信封,信封上结着霜,在清冷的晨色里分外扎眼。“这是什么?”张小强捡起信封,退回屋子里,望着依旧沉睡的父母拆开了信封。
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当你收到此信,证明我们有缘,我们已成为朋友。
当你读到该信,祝贺你,你收到了我和神灵的祝福。你不必在乎我是谁,只记住神的祝福已经降临,今后一生你一定会一帆风顺,财源滚滚,心想事成!
为确保好运的维持,你必须将此信复制二十份然后封装分发给不同的二十个人,让你和神灵的祝福也降临到他们身上。
若不如此,你的一生将走霉运,半月后死娘,一月后死爹。
不要怀疑,这是千真万确的。已经有不少人因未转发此类信件死了父母,并走了霉运。读过信之后,请务必按照信上的要求来做,否则你会追悔莫及!
信未署名,从笔迹上也无法分辨。张小强看完信后,只觉脑子里嗡嗡的,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不定,本想置之不理,但是信上的诅咒太过强烈,太让人恐惧了。
当晚,张小强躲在角落里,铺好信纸,假装读书,奋笔疾书,花了两个多小时写完了二十封信,分别封装,粘贴完整。当父母在大炕上躺下后,他揣着信封偷偷溜出院外,借着夜幕的掩护,避开密集的犬吠,走遍半个老村,将二十封信放到自己不喜欢的家庭门口。
还好,做完这一切后无人发现,张小强悄悄潜回家中,咚咚直跳的一颗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信发出后,张小强静静等待着消息反馈,但那些信件如南归的飞雁般再无消息,也不见有人提起。张小强起初纳闷,后来慢慢忘却。可是半月后的某个早晨,有一封信突然出现在张小强家院子里,一定是在晚上有人扔到他家院子里的。
张小强把信拆开,内容与之前他发出去的无异,一定是收到他的信后反馈回来的。看到上面恶毒的诅咒后,他突然对这种无聊透顶的循环感到恶心,厌倦了这种游戏。于是他把信烧成了灰烬。
半个月后,他娘没死,一个月后,他爸爸仍然强壮如斯,其谣言和诅咒不攻自破。
在获得心灵的解脱后,张小强一身轻松,蹦蹦跳跳走出门去,在西湾与村子中部的大湾连接的小桥处,遇到了张小锡的女儿张如芳。
张小强曾目睹张如芳的成长过程,在他印象中,张如芳只是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鼻端甚至连着喷吐胀大的鼻泡。今日一见,张如芳恍若长大成人,令张小强惊讶万分。“这是谁?这就是曾经冒鼻泡的张如芳么?”张小强自问。
当他确认她就是曾经的她时,张如芳已经带着朦朦的笑意低头擦身而过。但她留给他的印象,仿佛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片,刻在张小强的心头。此时的张如芳不过十二三岁,身材中等,短发齐整,粉面桃腮,未语先笑,唇红齿白,唇上方覆了一层细密的汗毛,仿佛一只润嫩的鲜桃。
此时的张如芳,有种震慑人们心魂的美,无论人们是男是女。那是青春的气息和生命的搏动,感染着任何人。
回家后,张大强从沟渠里捉了许多鱼,给张小强家送了不少,张小强娘洗鱼然后发挥自己煎鱼的高超本领,将条条小鲫鱼、小鲢鱼剪得双面金黄,外酥里嫩,沁着色拉油香和鱼肉鲜香。张小强面对盛放煎鱼的盘子,一面回味着张如芳带给他的震撼,抓起一条鱼默默、慢慢地吃着,不知不觉吃完一条,将鱼骨放在桌上。
“瞧,小强多么会吃鱼!”张小强娘从灶上忙完回来,坐在桌前倒上茶水惊道。张大强没走,赖在张小强家里等着吃鱼,这会儿大家循声望去,看到张小强的手底下堆积了四五条鱼骨。完整的鱼骨。
那鱼骨,丝肉不剩,鱼骨完整,仿佛未经食者的摧残,只是自然死亡然后被阳光腐化而已,骨架清晰。
“我见过的人中,能将鱼吃到这种程度的人不多,”张小强娘道,“小强算一个,张洪广算一个。”
第178章 出夫
那年冬天,张小强满十八岁,需要履行对政府的义务,参与出夫活动。在出夫之前三天,张祖华在集市上买了一根柳杆,一只锹头,请铁匠师傅入炉炼了锹头,将锹头锻打得钢硬轻薄。回家后将柳杆和锹头仔细地按好,并用细砂纸打磨了锹杆。
张小强接过铁锹,发现铁锹整体美观,结构匀称,分量适中,锹把光滑笔直,锹头锋利闪着寒光,握在手中十分舒适,感觉自己就像这把铁锹,肩上担着沉甸甸的重量。
“我已长大了!”张小强暗想,“人生漫漫,以后或许有新的路,或许一辈子与黄土为伍,就像一把把崭新而后腐朽的铁锹。”
张小强身在窑郭乡,出夫的位置在窑郭乡政府驻地的西南方向,在南葛村附近,要整修一条长而宽阔的干渠。村支书张九泰首当其冲,集合起各个小队的队长开会,会议后带着各自的队伍开赴目的地。
张祖华套上大驴,拉着地排车,载着张小强。张小强将铁锹横在腿上望着漫长的队伍远方,有种萧萧兮奔赴战场的飒爽。
前面张结实坐在地排车上,手中挥着皮鞭赶着牛车混杂其中,地排车上装着锅盆刀勺,遇到地面坎坷处,他从车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行走。
张结实本不是跛子,只是一年前帮助村民叉泥墙盖房,在墙下休息时,由于泥墙一时间垛得太高,搅拌的草泥稍稀了一些,关面未凝固的泥墙从基脚上倾倒而下,正好砸中了坐在其下的张结实。当人们七手八脚从厚重的泥墙里扒出张结实时,他几乎窒息而死,代价是断了两根肋骨、一支右腿。
目前,四根钢针仍植在他的骨骼下,走路仍不便利。为此原因,他向队长申请:“今年让我来当火夫吧?”火夫便是做饭,不握铁锹,只掌勺,一个火夫管整个小队的饭食。听到张结实的申请,队长不敢轻易做决定,望望身边常年固定做火夫的张大军。
张大军馒头蒸得好,菜炒得好,曾在建筑队上做个专业厨师,得到大家的公认,因此,年年出夫都由他出任火夫。
此时,张大军望望队长为难的表情,再望望张结实刻意弯曲的腿,说道:“好吧,都是弟兄们,况且他腿不太好,今年就让他当火夫吧。”张结实闻听此言拜谢不已,心下暗喜。
其实他早就想当火夫,火夫不必在工地上出大力,而且厨房上有油水,且不说买菜买面多开的收据,就是厨上的盐巴都可以整袋往家拿。张大军出身于地主家庭,因身份原因未讨上媳妇,至今独身一人,在形势的压迫下人变得老实,懦弱,轻易不敢揩油,但是张结实就难说了。
这也是队长年年将火夫的担子挑在张大军肩头的原因。
大队人马在黄蒲沟北岸的大片荒场内安营扎寨,家家户户打好了窝铺。张结实开始埋锅准备中午的造饭。在张九泰的组织下,各小队队长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开赴工地。工地在东西走向的黄蒲沟南岸与黄蒲沟接洽的呈南北方向的干渠上。
干渠年久失修,渠沿和渠底内杂草、香蒲和芦苇丛生,初冬过后,萎黄的茎叶铺满整条沟渠。
在队伍到达之前,早已丈量人员将整条干渠进行了丈量划分,根据整个乡镇的村落分成相同的均份。张家村拾阄,拈到的是干渠的北端,距离他们营地最近的地方。经过一阵忙碌,张家村的分段工地按照小队数量再次分成均等,张小强所在的五队抓到了中部的工地。
队长点数人头,将每段地片分给每个劳力。责任到人之后,人们紧张起来,不再嬉闹推诿,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张小强首先清理杂草,然后用铁锹将沟底塌下的土方一锹锹狠力甩上沟渠的低洼处,循环往复,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他抬头望望天空,看到太阳缓慢的移动着,自己的小腿和胳膊的肌肉有些发颤。掌心有些疼痛。
他望望两边,发现有人在沟底沿着斜面向上修了一条小路,将沟底的土方装入小铁推车,沿着向上的那条小路推到渠顶。所有人都在忙活着,有人擦着汗,整条沟渠内一眼望不到边,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个小时后,整座沟渠便变了样,纤草皆无,虽不齐整,却仿佛一位大汉除去了毛绒绒的衣衫,露出了光光的脊背。有片片的积水见了光,在阳光下闪动着。有人抛下铁锹,大声呼叫着,去捕捉积水里的鱼儿。
在休息的间隙,大家无大无小开着玩笑。
此时微风细细,张小强的六叔张祖荣面带微笑,在上风里扬起铁锹,问坐在对面窦峰的父亲窦彬道:“你看,我这把铁锹咋样?”随着铁锹的扬起,张祖荣铲起的细微尘土从光滑的铁锹滑落,然后被微风尽数吹散在窦彬脸上。
窦彬会意,边用手抹去脸上的灰土,边笑骂道:“你这个没正经!”
俗话说:“无论老少,叔侄或嫂子小叔可以随意闹着玩儿。”这是老辈里传下的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作为长辈的张祖荣恶作剧晚辈的窦彬,窦彬并不生气,只是贱贱地笑骂着:“你这把铁锹是好,但你是个混帐蛋!”
张祖荣亦是笑笑不语。
窦峰跟张金亮笑闹,张金亮打了窦峰一下后转身逃开,窦峰随手抓起一把铁锹向前扔去,只是没击中张金亮,锹把却咣一声敲在一辆铁推车上,咔嚓一声断掉了。大家惊看,却是张祖华的铁锹。张祖华唏嘘不已,因为那是一把多么好用的铁锹,那根柳杆打磨了多少次才呈现现在光滑的效果。
窦峰明知闯祸,却沉默不语。
窦彬半是玩笑半是批评说了窦峰一顿,算是对张祖华的道歉。此事不了了之。张祖华自然不会放下乡民的情谊却追讨那根锹把,而窦峰也认为与张小强关系良好,无须为之承担责任。没办法,张祖华只好临时竞和了一把蹩脚的铁锹,勉强把自己的工作做完。
一周后,干渠被修整完毕,再看上去,整条沟渠棱角分明,沟底规整,渠面平齐,俨然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模型,乡领导来验收后,所有人拔营起寨返回各自的村庄。
第179章 林岗
本次出夫中,林秋的儿子林岗给大家印象深刻。
比如在将沟底的淤土移到渠顶的过程中,林岗向上甩了两锹便觉得胳膊酸痛,于是和挨着的张天津打赌,赌他不能将自己负责的地段的沟底泥土连续五十下甩上渠顶,赌注是各自负责的沟底一半的泥土甩运工作量。张天津在伙伴中身体最为壮大,自然不服,应了林岗的赌约,甩开张小强劝阻他的右手,撸起袖子跳到沟底行动起来。
还别说,张天津的确有把子力气,大家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好奇地瞧热闹。林岗则抱着双臂胸有成竹立在一旁。张天津表现勇猛,站在沟底,每一锹狠狠踩下去,锹把向后轻扳,锹面上便积满了小山似的一堆泥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紧握锹把,左脚在前右脚在后站成均衡的着力点,臂膀上抬,腰部左扭,锹面上的泥土像一道弧形彩虹向渠顶飞去,稳稳地落在目的点。
这个动作完成的漂亮,周围伙伴发出喝彩声。张天津骄傲、挑衅性地望了林岗一眼。林岗无动于衷。
按照约定,张天津不能停,循着相同的速度和节奏将泥土一锹锹甩上渠顶。二十下过去,张天津依旧沉稳,到三十下时,张天津喘气加重,动作稍有凝滞,失去了原有的流畅优美,节奏开始散乱。人们开始大喊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
四十下后,张天津大汗淋漓。四十五下时,张天津一锹泥土甩到渠腰,张天津松开了手,徒劳地望着疼痛的手心,两只臂膀再也抬不起来。
张天津输了。
“我们之间的赌约算不算?”林岗站在渠顶问。
“你小子奸啊,你明知道任何人都不行是吧?”张天津疲惫道。他这才知道想象和现实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要是好汉就愿赌服输,别吱吱歪歪的,更别在张家村老少爷们面前装熊。”林岗道。
张天津是要脸的人,不服输的人,是位响当当的好汉,于是站在沟底拍胸膛道:“没问题,你沟底泥土的一半工作量我包了,就我分到的这些活儿,还真不够干的!”
大家喝彩,不知是为林岗的胜利还是为张天津的豪爽。
张小强悲哀地瞧瞧满头汗珠滚动的张天津,迎上了张天津的目光。张小强没说什么,但他明白张天津懂他的意思。张天津向他感激地点点头。
在多年的相处中,张小强了解张天津的脾性,他是“出马一条枪”的人物,说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仿佛火药,最怕沾到火星。本次打赌失败后,张小强便针对他的爆裂脾性进行了无声的批判,并加以安慰,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张天津以感激的眼神相对。
张小强暗自观察林岗,发现他在矜持中透着自得,甚至鄙夷。张小强再望望长长的沟渠沿岸,看到张天津的大爷张祖尧和张亮、张北京分在了一起,而张天津只是孤单一个人。张天津的父亲张祖亭没来,他因为忙做建筑生意,没时间参加出夫,便按照规定缴纳了人工费。
“天津,往后你和我们合伙吧,这活咱们一块儿干!”张小强对张天津说。张天津点头同意。
中午放工,大家挤到灶台旁打饭。伙食是大锅炖肉豆腐,香气四溢,令人满口生津。张结实掀开锅盖,豆腐和肥肉在汁水里翻滚。张结实吆喝大家排好队,手执汤勺,依次为大家舀菜,舀过一轮后,锅灶旁冷清下来。
林岗靠在大锅附近,吃着碗里的肉豆腐,盯着锅里的剩菜,灶底的硬柴渐灭,阵风吹来,由暗黑再次变成火红,锅底的汤汁瑟瑟起泡,滋味更浓。林岗目不转睛地望向剩菜,口里和手上的动作加快。他第一个将馒头和肉豆腐吃完,迅速起身,在别人之前赶到大锅边,抓起汤勺细心地捞取那些肥肉,收集了大半碗。在别人赶来前迅速起身离去,窝在稍远处慢慢咀嚼起来。
张家村不乏聪明人,很多人看透了林岗的小把戏。大家对比林岗那老实巴交、愚笨闷懦的父亲林秋,开玩笑说林岗根本不像是林秋的儿子。
“他本就不是亲生的。”干过多年建筑队长的张英全说。
“别胡说八道。”窦彬对张英全笑道,“小心林秋揍你。”
“不管他揍不揍我,这是事实!”张英全望望窝在远处的林秋父子说。
“难道是真的?”有人疑惑道。
“你们都不知道?”张英全说,“你们仔细瞅瞅,林岗的眉眼在咱们村像谁?”大家偷瞧林岗,然后低头沉思。
“看林岗的眉眼里,有咱村张兆明的样子。”过了半晌,窦彬悠悠道。
“厉害,”张英全竖起拇指赞道,“这都让你看出来了。没错,林岗的确是林秋的老婆跟张兆明偷情留下的野种。你可以仔细看看,林秋头上是不是戴着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不约而同,大家向林秋望去,叹着越看越像,就像是初春后被春意笼罩氤氲了绿色天空的柳树。
“怪不得林岗这么聪明呢!”有人叹道,“敢情不随林秋的性儿。”显而易见,倘若随林秋,今天他就赢不了张天津,也像张小强一样,崩着面子也不去捞取大锅里的肉。
在张家村村民眼中,张兆明是机灵、耍滑、偷摸的代名词。之前,他便因偷窃而判刑,坐了两年大牢。
“林秋呢?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有人问。
“再傻的男人也能知道,”张英全道,“只是他不愿挑明而已……有时候真不知道,老实、懦弱究竟是不是好事。”
“知道咋了,他应该感到高兴!”窦彬道。看到大家向他射来疑惑的目光,随即解释道,“自己没费什么功夫,到头来获得了好收成,他是不是得偷着高兴才对?”
大家哄然大笑。笑声中,有人见林秋向这边望了几眼。
“你呢?”张英全望向窦彬,他俩是叔侄,在可以嬉闹的范围内,“你的儿子这个收成是不是也没费你什么功夫?”
“你放屁!”在窦彬回击之前,窦峰向张英全骂道。
“嗯!对长辈怎么说话呢!你给他叫爷爷,跟他不能闹!”窦彬板起脸孔教训窦峰。张英全铁着脸沉默不语。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大家知晓了林岗的秘密后,有意地观瞧着张兆明和林岗,发现他们两人眉眼神似,动作神态相似。林岗想必不知自己的秘密,但张兆明有意无意地靠近林岗,向他传授着干活的经验,偶尔帮他甩两锹土。在旁的林秋却视而不见,对张兆明与林岗的亲昵无动于衷。
“养了就是亲生的。”张家村俗语如此。纵然林岗的血脉里流淌着张兆明的血液,但他始终姓林,生前姓林,死后亦姓林,永远是林家的人,葬在林家的祖坟。
大家猜测,林秋的老婆强势、霸悍,也是林秋即使知道来龙去脉,却不敢声张的原因。
后来,张兆明亲自上门说开了此事,双方认了亲,林岗依然姓林,却既是林秋的儿子,也是张兆明的儿子。张兆明的女儿低了两个辈份,见面给林岗叫哥哥。
林秋依然如前一样生活,既没突然老去,也未呈现疲态,依然每天收着废品,辛勤劳作,仿佛张兆明认不认亲跟自己无关。
也或者,他已认命。
第180章 吴,无也
村里老人说,本村姓“吴”者,“无”也,这个姓不是好姓,容易少亡(青少年死亡)。
大家正在地里耕作时,听到了村里的能人、结巴吴建纶死亡的消息。吴建纶这两年干得风生水起,盖了新房,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早先跟着他大哥吴建经学做木匠。他学习木匠的时代恰逢经济发展日新月异,很快他就不再满足于这种又苦又累耗时又长的工作,转而跟外村的几个铁哥们合伙去油田窃铁。之后随着窃油拉油的兴起,他随即跟人合伙投入窃油拉油的勾当。
在与外村所谓“能人”的合伙盗油窃铁下,吴建纶的财富快速累积,并频繁跟团伙人喝酒聚会,并踩点在夜晚跟人盗走了林殊龙的山羊下酒。林殊龙几次跟张小强谈及此事,并认定窃羊之事必定与吴建纶有关,但并未及时抓人抓赃,敢怒而不敢言。
去世之前的吴建纶踌躇满志,骑着新买的125型摩托车去窑郭村朋友处喝酒喝到深夜,自行骑摩托车沿着两边皆为古树的乡级公路回家,在黑暗中突然冲出路面,迎头撞上一株合腰粗的巨树车毁人亡。
第二天中午,吴建纶死亡的消息才传到他老婆耳中。在埋葬吴建纶后的一年中,人们常常在夜晚看到或听到,吴建纶的老婆站在高高的屋顶上,面向西方,大声哭叫着,其声嘶哑凄厉,仿佛声声泣血,摧人泪下,令人肝肠寸断。
“吴建纶!吴建纶!吴建纶!……”词句单调,声嘶力竭,如一支支利箭射向遥远的夜空。仿佛她的喊叫能让吴建纶重新于人间复活。黑夜里,她的身影如幽灵,如鬼魅,使周围的邻居不堪其扰,既悲且怖。
大家明白,吴建纶家的日子犹如初春的万般花木,以眨眼闭眼的速度迅速繁盛,犹如夏日里无际的开始着花的芝麻,前路有无限的风光和希冀,却在突然间戛然而止。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一年多后,大概远方的佛祖大概仍未听到吴建纶老婆的祈祷,并未将吴建纶谴回人间。吴建纶老婆站在屋顶上的哭喊渐渐减少,最后消失了。大概她渐渐接受了吴建纶已经逝去的现实,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又一年后,吴建纶招赘了一个男人,在临街的屋山上开了一道门,经营了一个小经销,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有人见到她,很多人即使见到也难以认识她。
吴建纶的死,给悄悄流传的谶语涂抹了神秘的色彩。“吴”,“无”也,容易少亡。要说吴荃的大儿子吴长江溺死在后湾水库只是这谶语的一个引子,那么,吴建纶的死使这句谶语得到了证实。
张家村的吴姓村民们集体人心惶惶。
接下来,吴军的大儿子罹患乙肝,浑浑噩噩持续了几年;吴军的二儿子罹患了腰椎间盘脱出,延续几年未愈。吴民的大儿子也患上乙肝,身体瘦弱无比,似乎随时被风吹走,去串门总自己带一瓶水,不敢沾染别人家的任何餐具饮具。
一种恐怖的阴影在吴姓村民间漫延。吴民的二儿子因此为自己购买了一份商业人身意外险,声称:“关于此类商业险,我的家人可以不买,但我必须买,我们吴姓家族近年来气运如此不济,我得有所准备。”
同龄的人都赞叹吴民二儿子的长远。
诅咒仍在继续,逐渐波及到吴建纶的哥哥吴建经身上。吴建经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成长迅速,体形胖大臃肿,惹人喜爱,每每见到她们,人们都违心地称赞,吴建经老婆因此高兴不已。就在两个女儿十三岁时,其中一个女儿突发疾病住院,查出罹患了恶性脑瘤,花费若干金钱医治,最终于两个月后去世。
这还未算完,吴商业在生养四个姑娘之后抱养的儿子吴长路酒后骑摩托车撞死。
吴长路虎头虎脑,聪明伶俐,刁钻古怪,十五六岁时便领了女朋友回家,骗取父母的喜钱,每两三个月便换一个新的女朋友。后来跟着一位建筑业的大哥做业务,在众多小混混里声名在外。终于有一天,吴长路在外喝了几场酒,在深夜骑摩托车撞在电线杆上直接死亡。
面对吴家大姓接二连三的少亡,村里的老人们得出一个邪恶的结论:混得好的吴姓青少年都会少亡。
吴连光的大儿子吴春生近年来声名鹊起,他一贯头脑灵活,善于钻营,从给人打工起步,到个人倒卖摩托车,之后给人开车拉货,具备经验后购买了一辆自己的跃进轻卡车。几年后,换了一辆半挂,直到拥有三辆巨型大卡车。
每次见到吴春生,村民对吴春生开玩笑说:“吴春生,你小心点儿,快轮到你了!”吴春生笑笑不语。
据说,吴春生、吴军的俩儿子、吴民的俩儿子等,每每打听到哪处有出名的神婆,便趋之若鹜,欣然前往,不惜付出钱财企求神婆这位神灵的代言人预以关照和上达,以逃避少亡的谶语,渡过自己正常的一生。
第181章 一起小车祸
仲春一日,张小强娘跨进家门,不知从哪位邻家的菜园里拔了一小绺芫荽(香菜)回来,边走边举着右手捏着荽叶向嘴巴里送,大嚼着赞叹:“春天的芫荽真香啊!”
张小强坐在桌边写毛笔字,隔着几米远,便能闻到他娘嘴巴里喷出的芫荽香气。那是种古怪的香气,的确很香。张小强望向他娘,盯着她手里鲜绿亮嫩的蔬菜。他娘望着张小强眼中的光,抬起右手向他伸去,指间拈着一棵芫荽,张小强伸手接过放入口中咀嚼。
“啊!呸!”张小强张开口,吐出断为几截的青菜,叫着,“这是什么?难道不是芫荽么?”他娘脸上漾着微讽的笑。
“朝孩子,这不是芫荽还能是什么。难道是毒药么!早知道不给你,这么好的东西给糟蹋了。”她说。
“既然是芫荽,怎么这个味儿!”张小强叫道。
“春天的芫荽味格外浓,”他娘解释道,“你别说,去年埋在土里憋了一整个冬天,好不容易挨到春天,当然要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所以,这时的芫荽,只一棵顶十棵!”
“什么玩意儿!”张小强怒道,“我宁愿吃白萝卜咸菜也不吃这东西!”
“哼!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吃,偏要吃咸菜!”张小强娘被拂了意,因自己认可的东西未得到他人的肯定而微恼,“真是尿尿泡干粮,就好另一口。”张小强不悦,落在纸上的笔尖有些颤抖,索性把毛笔扔在一旁,仰躺在大炕上休息。
闭着眼睛,躺在大炕上遐想时,张小强由鲜绿的芫荽蓦然想到了春日里漫野的“姑迪”。姑迪是茅草在春天的果实,春天时从茅草底部生长,仿佛向天空生长的一根根尖刺,长一寸到五寸不齐,在鲜嫩时拔取,剥除外面层层包裹的草皮,便显露出里面珍贵的春芽。
那春芽细嫩、柔软,如肉丝,如晶玉,散出淡雅的香气。仿佛入口即化,令人百食而不厌。而发育成熟的果实则粗糙柔韧,如皮革,似烂草,嚼而为烂,食而无味,失去了食用价值。
想到此,想到合适的时节,张小强躺不住了,起身越出屋外,跨上大梁自行车向西坡驶去。他明晓,在西坡某处有一大片茁壮的茅草地,是出产肥美硕大的姑迪果实的最佳所在。他没喊任何伙伴,铆足劲儿向西城疾驰,渐渐驶近那片目的地。
那片茅草地偏僻幽微,隐在一条沟渠后面,张小强的自行车渐渐驶下宽阔的土路,驶上仅容一辆拖拉机通行的崎岖小路。路旁则是深坼的沟渠。张小强驶下一片土坡,听到漫坡背后传来腾腾腾的拖拉机叫声。他放慢了速度,缓缓驶上土坡。
就在他驶上地坡,自行车立足未稳的时刻,那辆拖拉机加大力量腾腾腾腾急促地怒吼着冲上土坡。那是一辆拉石油的拖拉机,车后拖着巨大黝黑的铁罐,机头吐着浓烟,仿佛冲锋的一头野兽。望着迎面而来的狂野野兽,张小强一阵慌乱,自行车的冲力已到强弩之末,自行车车头向左侧歪去,眼看与迎面而来的车头相撞。
拖拉机司机大惊失色,大叫着减慢速度,尽量打方向向右去,张小强则继续向左,两方面仿佛划了一个“人”字形路线相撞,张小强连同自行车翻倒,落在沟渠边沿下方,后轱辘和一条腿被拖拉机前轮碾于其下。张小强头下脚上,抬头努力恐惧地张望,暗想着那头怪兽扑天盖日般扑上来将自己吞没。
张小强在绝望的时刻,拖拉机停止了。司机眼急手快,飞速挂了倒档,当机车倒退驶出几米之外。司机旁边另坐着一人,那人忙跳下机车,上前将张小强扶起。
“没事儿吧你?”那人问。
张小强抬头望望来人,感觉到眼熟,记起是本村的女婿,张水云姐姐的丈夫。司机是他的弟弟。他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呃,是你呀,你不是张水云姐姐家那个哥?叫做郭向文的?”张小强说。郭向文不认识他,但他识得郭向文。在未结婚前,郭向文便驾驶着拖拉机驶出十几里地来张家村张水云家帮忙,以他的高大帅气为张家村所熟知。
“是啊是啊,”郭向文惊讶地望着张小强,“你认识我?难道你是张家村的?”张小强点点头,在郭向文的帮扶下站起身来,弟弟郭向武熄了拖拉机,也已经凑上前来。两人关切地询问着张小强。
“没事儿没事儿,”张小强实事求是地说,“多亏了草软土暄的原因,腿疼归疼,应该没啥大问题。”
既然是熟人,郭向武说:“你是怎么回事?‘行人车辆靠右走’是规定,你怎么突然跑到左边来了?”
“我……”张小强嗫嚅说道,他觉得自己有错在先,无法辩驳,“自行车刚上坡,没有把控好……”
“以后你可得注意啊!”郭向武说。张小强点头称是,两方面和解,郭家兄弟驱车匆匆离去。张小强望望稍微变形的轮胎钢圈,失去了采姑迪的心情,骑上自行车忍着疼痛返回家中,将此事向家人述说了一遍。
张小强娘吓了一跳,当她听说肇事者是张家村的女婿后,忿忿不平起来,当即让张小强躺在大炕上养伤,然后怒道:“不管怎样,他的车大,咱的车小,说什么他也得把你弄到医院检查一下,再不济也得来人看看你……那可是拖拉机啊,现在腿都肿了,谁知道骨折骨裂了没有……”
几个亲戚陆续来到张小强家,大家七嘴八舌声讨着张水云和郭家兄弟。
“不行!我得去找她!”天快晌午时,张小强娘耐不住了,起身向张水云家走去。在一旁的张祖华瞪了张小强娘一眼,但没发作,在一旁抽着闷烟沉默不语,以他的看法,张小强的腿纵然不是铁腿,但哪能那么容易断?再说了,是咱未遵守交通规则,又不是人家胡闯乱行。
张小强娘到张水云家时,张水云也已从十几里外的郭家村骑车赶至张家村家中,正跟她老爹张英克谈及此事,全家人正唏嘘不已。张小强娘直接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张水云当即答应,下午让郭向文来车带张小强去医院拍片。
下午午后,郭向文开面包车停在张小强家门口,李建强和窦峰前来帮忙,几人搀扶着张小强跨上面包车,一行人赶去医院。在医院里,张小强坐在轮椅上等待拍片时,张天津得到消息后风风火火从综治办赶到了医院。令大家没想到的是,郭家兄弟竟是张天津的熟人。
张天津所在的综治办,管理一切县区区段内民事、树木、窃油、窃铁、拉油的综治案件,郭向文的拉油车,属于张天津管理的职责范围之内。
“郭向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可是我哥啊!”张天津对郭向文叫道。张天津的这句话着实让张小强感动不已,同时为他的热情而震动。
“我……我知道这是你哥啊!”郭向文说,“我也不愿发生这种事啊……这不赶快来检查,希望骨头没事!”要说在张小强面前,郭向文表现出责任上的屈服;但在张天津面前,却表现出无条件的驯服。
两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事实正如大家所料,张小强只是软组织受伤,于骨骼无碍,由此放下心来,开了大包小包的菜口回家。
第182章 霸道的原因
野外暖风熏起时,省道东侧处在张家村地界内的油田第三产业水泥厂开始动工,在书记张九泰的号召下,张家村所有的拖拉机开赴水泥厂厂址为其拉土垫场子。不几日张占朋当兵归来,脱下军服开着拖拉机便加入了拉土的洪流。
张占朋生性勇猛,在初中时便以打架闻名,一星期有半周在外逃学,跑到其他学校挑衅滋事,后来自己良心发现,感觉上学没有意义,因此在初二下学期的一天找到班主任说要退学。
班主任没有阻拦,语重心长对他说:“退学也好,在家帮父母多少干点活儿总比在学校混日子强。”张占朋走出办公室后感到失落,他在想老师为什么不阻止他。后来暗想,他上课要么睡觉要么打闹,要么干脆逃学,老师应该早就厌烦了,如今主动提出退学,只不过尽早除一祸害,想到此暗笑不已。
张占朋身强力壮,退学后开始跟着哥哥张占广开拖拉机拉土,连续两年练得一身腱子肉,两年后突发奇想去当兵,三年后退伍回家,透着浑身的精气神,如今独自驾驶拖拉机驰骋在奔腾的车流中志得意满。
北葛村的葛朝争和葛夕争哥俩也参加了拉土,在厂址与土场间争分夺秒、不知疲倦地来回奔驰。水泥厂给出的价格很高,一车土十元钱,所以速度就是金钱,抢路就是抢钱,这话一点不假。在反反复复的奔突中,本就松软的土路搓起满地尘土,烈日下的尘土碎成粉末,在车轮地无情碾压下粉末升腾,仿佛烧着的湿木蒸腾的浓烟,所有车辆被笼罩在漫天的粉尘里。
此时,在无尽弥漫的烟尘中,葛朝争哥俩由厂址向土场,张占朋由土场向厂址奔驰,在一处窄小的缓坡下两车狭路相逢,谁也不让谁,被迫刹车。
“快让开!”葛朝争叫道。他当然着急,耽误五分钟就是两人装一车土的时间。
“你让开!”张占朋挥手大叫道。
“你他妈眼瞎么!”葛朝争叫道,疲惫和焦急令人暴躁,“没看见我快下坡了么!你他妈还在这挡道!”
“你他妈才瞎!”张占朋骂道,“我他妈快上坡了,我还拉着重载,该他妈让开的是你!”
此时烟尘微散,露出两辆拖拉机的轮廓,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满脸灰尘,恍如唱戏的小丑,但两人还是认出了对方。
“张占朋!”葛朝争道,“原来是你!你他妈不当兵去了么!当兵就好好当兵,没事儿拉的什么土方。”
“老子当兵回来了。”张占朋叫道,“废话少说,赶快让开。”
“当兵有啥了不起!”葛朝争叫着,“不让开是吧?”说着从机车上跳下来,一挥手招呼其弟葛夕争朝张占朋扑来。张占朋见势不好,自然不甘示弱,跳下机车冲向葛朝争哥俩。三个人扭打在一起。
几分钟下来,两方势均力敌。更多的拖拉机被阻在隘口两边,司机纷纷跳下机车前去劝解,看在钱的份上两方终于罢手,双方各退一步,勉强交错而过。
“妈逼!弟兄俩合伙欺负一个人,反了他了!找他去!”当张占朋回家说起此事后,张占广暴躁如雷,狂骂道,“必须揍他,把他的气焰打下去,否则这事肯定没完,到时他们还会挑衅!”其父张经英和其母在一旁煽风点火。
张经英认为自己当了八年海军,从小培养两个儿子打沙袋,却让两个啥都不是的兔崽子给欺负了,这简直是个笑话。
杀气腾腾,张占广带着张占朋、堂弟张占阳开着拖拉机赶去北葛村,径直找到葛朝争家沿省道西侧开的饭店门上。
葛朝争并不傻,看到首当其冲的陌生人张占广愣了一下,接着看到了隐在张占广背后的张占朋,立即明白了三人的来意,不愧是开饭店的,笑容立马绽放在脸面:“张占朋啊,来来来,里边儿坐……这是俩哥是吧?来来来,快坐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占广也没想到葛朝争如此和气,愣了一下,随着葛朝争的指引坐在桌旁。
“你看,张占朋啊,不是我说你,就这点小事儿咋还劳动咱俩哥哥大驾,”葛朝争从口袋里摸出烟卷边递边道,“大家村子这么近,俺娘就是你们村的,大家亲戚邻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怨我,不该那么焦躁……”
张占广、张占朋、张占阳沉默不语。
“来,夕争,”葛朝争向后院大喊道,“放下手头的活儿快来,看看谁来了……”当看到葛夕争从后院出现在前厅时再次叫道,“咱哥来了,还不快去厨房安排饭菜!”葛夕争怔了一下,望了三人一眼,笑着点头,然后一头钻入厨房。
不一会儿,琳琅满目的菜色从厨房次第端来,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说话间,葛朝争从柜上取来一瓶酒。张占广的面容开始舒展开来。
之后,随着瓶中酒液的减少,气氛渐渐融洽,从敌对的交谈转到朋友间的畅谈上面。两小时后,张占广三人酒足饭饱,被笑吟吟的葛朝争哥俩送出门外。
“糟蹋了一桌酒菜。”回到桌前,葛夕争望着残席叹道。
“陌生的狗它咬人啊,”葛朝争道,“喂熟了的才不咬。尤其,当一条恶狗朝你冲来时,最好的办法是先扔块骨头!”
几天后,闲下来的张占朋被张大强、张小强、窦峰、李建强和张天津约去接风,在酒酣耳热时,张占朋将此事告知了几个伙伴。大家听后觉得解气。张小强却暗自忧闷起来,想到了那晚葛夕争跑来威胁他的情景。他开始想到,葛朝争之所以霸道,是因为有兄弟;张占朋之所以更胜一筹,是因为有哥;张寿堂之所以横行张家村,无非是有俩儿子;张俞然之所以在村委位置固定,说话有力,也是因为其子张钧明和张钧陶。
而自己势单力孤、被人欺负,是因为无所依靠的原因。
而张小强本该有个亲哥的,就是张大强。却被父母送给了别人。在伙伴们不断抽烟缭绕的浓雾里,张小强的心情一再黯淡下去,只默默的灌酒。之后酒场散去,他脚步踉跄回家。
他娘正在灯下纳鞋底,见到张小强的身影随口问:“现在才回来?”
“现在还晚么!”张小强满心烦躁,“不回来又能怎样!”
“你这说话的,谁惹你了,”他娘道,“晚回来以为我们毫不担心?”
“担心个屁!好端端生俩儿子,都舍得送出去一个……回不回来还不是担心个屁!”
“吃枪药了么!”张小娘斥道。在他娘的斥声中,张小强疲惫地爬上大炕,拉过棉条盖住头脸倒头便睡。
第183章 孟乔之死
拉土仍在继续,张家村的一台台拖拉机如过江之鲫,在烟尘弥漫的浓雾中于土场和待建水泥厂厂址之间来回穿梭,拖拉机腾腾腾腾的嘶喊、怒吼声隐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每个司机灰头土脸,浑身落满尘土,脸上的汗水与泥水混成一片,疯狂扭动着脖颈和手臂猛力地操纵着机车,宛若挣扎在地狱的烈焰一般。
从远处望去,在厂址与土场之间,满地的灰尘在蠕动,在升腾,此起彼落,绵绵不绝,如见首不见尾的一条巨大黄龙。这条巨大的黄龙吞吐着一台台奔驰的拖拉机,司机的脑袋在烟尘的云雾里忽隐忽现。在拖拉机往返的中途,横着那条电厂铁路,形成一道陡峭的“人”字坡。
每到此处,每位司机便狠命踩下油门,催动着咆哮的机车冲上坡顶,仿佛不堪重负,机车沉重地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如一条条黑龙与那条巨型黄龙缠绕飞舞。铁路上不定时有满载煤炭的火车经过,在此十字路口,埋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水泥厂专门安排了两位工作人员站在铁路两侧的上坡处,每当有火车经过,便在烟尘中猛力挥动手中的巨大红旗,阻止机车上坡。
机车声、人的呐喊声、钢铁撞击声织成一片甚嚣尘上,真是好一卷波澜壮阔的熙攘逐利图。
统计员戴着厚厚的口罩,为每辆驾驶机车驶出土场的司机分发标签。每位司机似上足了发条的人偶,快速利落,动作敏捷,仓皇地抢夺着时间。
在众多拉土的司机中,混迹着一位不太谐调的身影。那人高瘦、苍白,动作迟钝,仓皇忙乱。明眼人打眼便知,他是一位开拖拉机拉土的新人。此人是张凌结婚近三年的丈夫,是张小强的顺姑的女婿,孟乔。
孟家是张家村唯一的孟姓,孟乔则是孟家的独子,老孟家懦弱良善,与世无争,包办了孟乔所有的活计,对他过于宠爱。在此成长的氛围下,孟乔纤细瘦弱,俨然一位文人,善于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比如手工鼓捣收音机,钻研以钉子开锁等。
在张凌跟他处对象时,张凌的父亲在外经营木材,因孟乔会算帐,便约他去帮忙。后来,木材店倒闭,两人回到家中。之后种蔬菜大棚。但孟乔手无缚鸡之力,既叉不了泥墙,又搬不动菜筐,几乎所有的重活都落在张凌一位女子肩头。孟乔因此遭到张凌的耻笑,认为他不算一个老爷们,根本不顶事。
文人都有自尊,面对张凌的冷嘲暗讽,孟乔自然不高兴,又因凌驾在他头脑中的丈夫为大的传统作祟,两人时常在家中争权,谁也不让谁,从而天天吵架。日子过得远不遂张凌所愿。
张凌是家中的长女,自幼在严厉的母亲手下作活,对于家务活,张家村同龄的女子鲜人能及;对于农活,平常的小伙子也不能与她相提并论。因此在张凌面前,瘦弱而迟钝的孟乔如同孩子。
当水泥厂的宏大土方活下来后,张凌说服她的父母拿出钱来帮忙买了一辆崭新的拖拉机,要孟乔前去拉土。她邀来她的父母和公婆一块对孟乔施压,要其放下文人的自尊和面子,尤其放下不切实际的梦想(他的梦想是当一位企业家,但由家人分析,以他的出身条件和智慧绝对不可能),踏踏实实回到农民中来,趁着年轻,好好练一练,在农人中出人头地才是他的最终归宿。
孟乔无奈,暂时放下梦想,或者将先去拉土赚钱当成实现其终极梦想前的踏脚石,勉强同意了张凌的安排。他先开着拖拉机载着张凌来到野外,两人手执铁锹装土,开到不远处卸土,如此反复练习了多次,于是载着随着张家村拉土的队伍开到战场。
在土场,张凌和他装土,他当司机,在外人看来夫唱妇随,都对他们的生活充满信心,给予了衷心的祝福。
尽管决心如此,可孟乔又怎么能与驰骋土场多年的老手相比?张守营、李建强、张占阳、张占广这些人自不必说,即使后来者窦峰也做得有板有眼,有后来居上的气势。相比之下,孟乔迟钝、单薄,恍若一群疯狂吮吸着母猪妈妈**的小崽中一只惘然四顾找不到奶源的小弱崽。
但谁也顾不上他。都在疯狂地“吮奶”。
三天后,持续奔突的车轮将整条道路碾成了粉末,时已接近中午,阳光毫不留情,榨干粉末里的所有水分。而空车的加速度扬起一阵阵狂风,漫卷着尘末,所到之处烟尘腾起,遮蔽了所有视线。在疲惫与焦躁下,每个人都放松了神经。
“钱钱钱!”每个人的心底充斥着的唯有这一个字。值守在铁路两侧的工作人员神情紧张地盯着前后的铁路,防备着火车的出没。
时近十一点多,快到下班的时刻,从遥远的西方驶来一辆山般的载重火车。火车渐渐靠近土场的十字路口,发出悠长而沉远的警醒声。
“呜……呜……”
但在繁忙争夺的十字路口,火车的警醒声被机车的轰鸣所淹没;火车蜿蜒的身影被四面扬起的尘土所遮挡。工作人员没有及时发现。而所有司机的心思只专注在“钱”上。
火车渐渐驶近。
在二十几米处,值守的工作人员终于发现压迫而来的火车,大惊之下举起手中的巨大红旗拼命摇摆着,大声疾呼着,提醒着来往穿越十字路口的机车。窦峰、李建强抬头见到烟尘中飘舞的红旗,将机车停在路边稍事休息,并未熄火,准备在火车经过后随时向坡顶冲锋。
突然,从烟尘中冲出一辆机车,该车后来居上,突破浓浓的尘雾,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向坡上冲锋。工作人员追逐着摇旗呐喊,后面的人们疯狂疾呼,都没有阻止那人的前冲。烟尘渐渺间,大家看清了司机的身影,正是孟乔。
机车继续向上冲锋,火车则怒吼着沉稳前行。人们的疾呼变成了惨呼。在惨呼声和火车的怒吼声中,孟乔仍不为所动,驾驶着机车,猛踩着油门,大家甚至能看到他突然超越众人挂在脸上的喜悦,戴着厚厚的口罩,架着墨色的眼镜向前猛冲。
在惨呼声中,他的拖拉机车头驶上铁路,车轮跨在两道铁轨之间。火车疾驶而至。钢铁与钢铁软绵绵地触在一起。
是的,钢铁与钢铁软绵绵地触在一起。因为,钢铁与钢铁相撞的声响完全被人们的惨呼掩盖了。
张小强没有拖拉机,所以没在现场,据窦峰后来的描述,当时只见火车车头轻轻触在孟乔的机车车头上,仿佛起了一阵风吹起一片落叶,又像挥一挥衣袖,惊飞一只苍蝇,孟乔连同他的机车顺风而起,软绵绵地腾起,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入铁路一侧的沟渠。
人们刹时安静下来。世界刹时安静下来。
火车哧一声刹车,车轮在铁轨上擦出炼钢般的火花,缓缓驶出几百米处停下,工作人员从驾驶仓内仓皇跳出。随着四面八言的人流向孟乔的落点涌去。
机车裂成几块,周围散落着数不清的钢铁碎片,在碎片当中,孟乔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围上前去,不久消息从聚集处传出。
孟乔死了。
第184章 长脸
孟乔的死像一片乌云,在所有拉土人员的心头笼下一片阴影;像一座山,让拉土人员既沉重又恐怖。这恐怖暂时掩盖了对金钱的**,对时间的争夺。土场停了两天工,处理完孟乔的身后事,拉土继续进行。不过整个过程慢了许多,人们由昔日的癫狂转为谨慎的正常。
每当机车与机车擦肩而过,司机不免相互大声叮嘱几声:“命要紧,别那么快,别跟孟乔似的!”
这不是诅咒,也不是玩笑,是血淋淋的教训。
十天后,拉土工作落下帷幕,推土机来回奔忙,将原先沟岔起伏、洼地纵横的厂址摊出齐整的平面。短短两日,平面上矗起座座板房,宛如雨后从松软的泥土里挤出的蘑菇。很多工人开始在板房间穿梭,在平面上忙碌,不久后,这里应当会立起坚固而美丽的钢铁或砖石建筑。
拉土工作结束后,张家村书记张九泰坐在家里,右手擎烟,左手举茶,耐心地等待。下一步水泥厂建设管理部就会来人,请他协调张家村村民赶去现场作工,共同参与水泥厂的基础建设工作。
占我村的地土地,用我村的人工,是理所当然,是天经地义。
张九泰在家等了两天,水泥厂建设管理部仍未传来消息。疑惑之下他派人前去察看,回报说水泥厂的建设已如火如荼地展开,张九泰闻言大怒,拍案而起。
书记没有迟疑,立即召集两委人员开会,会后,张九泰从大喇叭里通知张家村全体村民,凡十八到六十岁的男劳力务必快速集中到集街上,凡去者皆有劳务费,集合后即刻出发,前去水泥厂抗议,以夺回属于自己的作工权利。
听闻信息者无不响应,尤其是张小强之类的青年,斗志昂扬,跃跃欲试。在张九泰地带领下,近二百男子浩浩荡荡开去水泥厂。众人踏进场地,黑压压布满一片。场内身着工服的工人正在拉线、丈量,被来势汹汹的张家村村民驱散,钉好的线杆被连根拔起扔在一旁。
整个场地被迫停工,建设管理部的领导出面协调,表示向上层领导反映,以尽快处理此事。却无法给出确切的时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村民们躁心渐起,慢慢不安分起来。
最先行动者是张兆明。显然,曾经因盗窃而入狱两年的经历并没给他刻下教训。只见他瞅瞅四下无有工人,便在张家村村民众目睽睽之下,从兜里掏出一根铁棍,咔吧一声撬开了板房屋的门锁,身影一闪而入。不多时闪出屋外,臂上挎着一大捆电缆。
他观瞧左右,转身向铁路方向跑去,迅速从涵洞内穿过铁路,不一会儿再次转回来,手上的电缆踪迹皆无。想必是藏在铁路彼端的深草内。
村民见张兆明安然无恙回来,并瞅瞅缩在壳里不肯出现的建设管理部领导,点燃了心底贪欲的烈火。几个钻营者迅速闪进板房内,搬运出里面的铁丝和工具。这一切被张寿堂、张金亮、张占朋、窦峰、李建强、张钧陶、张晓明、张小强几人看在眼里。
张寿堂一脚踢开另一间板房门闯了进去,带同张金亮抱了一宗物品出来,迅速向北,消失在铁路彼端。张钧陶一拳砸在一间板房的后壁,壁上出现一只拳洞。“呵!原来板房这么脆弱!”大家嗓着,齐出右腿将板房壁踢出一个大口子,有人钻了出去,拼命向外扔东西,外面有人接手,在慌乱中,张小强扛起一卷扔出房外的油毡纸随伙伴们向铁路奔去。张晓明紧随其后。
到达铁路彼端后,大家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见张小强扛着油毡喘气,张晓明两手空空逼上前来问:“我的油毡纸呢?”
“你的油毡纸我怎么知道!”张小强说。
“那我从板房里扔出的油毡呢?”张晓明问。
张小强突然无话可说,将肩上的油毡卸下交给了张晓明。张大强、窦峰、张占朋望着一切默然未语。回到破烂的板房前后,收获颇丰的李建强问张小强:“你不是也扛了一卷油毡纸?”张小强低头不语。将费尽气力扛走的那卷油毡纸拱手让人。
后来张小强自问:“当时混乱中,谁能证明我扛的油毡纸便是张晓明扔出来的那卷?”想必无人能够证明。但他心灰意冷,埋怨着自己的懦弱和无用,不想自取其辱。他侥幸地想过,或许张晓明良心发现,会让一半油毡给他。但回村好久,再无消息。
直到天近傍晚,从总部那里仍未传回这次纠纷的解决方案,驻在现场的建设管理部也无权处理,张家村村民只好继续施压,留下所有的青年在夜晚也驻守于此。
晚上,张天津从综治办下班归来,也加入了驻守青年的队伍。张天津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向众伙伴炫耀着新买的一台bp机。张占朋心痒难耐,借来bp机戴在腰间。长夜漫漫,青年们心躁不已。隔着一条省道,远远望见道侧灯光闪烁的饭店。张占朋想:“对面八百米处的不就是葛朝争的饭店么?”
于是,张占朋悄悄集合了张天津、窦峰、张钧陶悄悄离开了队伍不知所踪。
半小时后,有人传出,他们几人正在葛朝争的饭店里喝酒、唱歌并跳舞。众人忿忿不平,皆涌向葛朝争的饭店。张小强怀着郁闷的心情踏入饭店大门,发现饭店内一片昏暗,乐声激荡,镭光四射,窦峰几人正在乐池内疯狂乱舞,几个女服务员混杂其中。
场面既暧昧又晦荡。
见到大家前来,窦峰上前质问道:“怎么大家都来了!你们快回去,厂子都没人值守了!”
张金亮挺身向前道:“凭什么你们能在这里玩儿,要我们回去?”
“我们先玩儿,你们值班,等一会我们回去,然后你们再来玩儿,”窦峰道,“要么你们先玩儿,我们回去值班,等一会我们再来。”
张小强躲在一旁无语,他在自卑着被窦峰其人的抛弃,却无能为力。
张金亮说:“我们是来值班的,不是来玩儿的。要回大家一块回!”
窦峰等人不理,依旧在舞池内狂舞。此时,张占朋腰间的bp机蓦然响起,大家停下舞步,慌乱地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大家的目光盯在张占朋身上,看着他傲然从腰间摘下bp机斜睨的样子,仿佛瞅着一位圣人?要人?或富翁。
跳舞过后,几人挤在一张桌上喝酒吃菜,一位服务员飘然而至,跟他们肆意地开着玩笑。
乘着夜色,大家从饭店里走出后,张占朋说:“就是没钱!要是有钱的话,我就把那服务员给办了!”大家笑笑不语。
窦峰突然说:“刚才bp机在你腰间响起时,真给人长脸!”
大家听着此语,在夜色中沉默了好久。
第185章 阶层
五月的一天,逢张家村集市,张小强与李建强两人扳背抱腰在集市上穿行,他俩的关系好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用李建强娘的话说就是“二不离”。二人的双眼在集市间搜索。张小强想要买一条t恤。
在废弃的新学校东侧的外墙上,远远高出墙壁之外搭了一只架子,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在风中翩飞飘舞。张小强的目光落在一条白色纯棉的t恤上,t恤的前胸印着简单的绿叶。张小强向架子下的柜台走去,望向简易柜台后一对半老的夫妇,以及一位站于其间的十**岁的姑娘。李建强紧随其后。
见有人来,那对半老夫妇笑逐颜开。
“取下那条t恤看看。”张小强抬头指向那条舞在风中的白底绿叶t恤。颀长的李建强那张青春帅气的俊面上,洋溢着令人接近的笑。在妇人转身举起竹竿挑取杆架上的t恤时,张小强向那位姑娘望了一眼,却发现那姑娘盯着李建强的侧脸不放,当意识到张小强的目光后蓦然低头,脉脉不语。
张小强看得出,她有些失神。
t恤取来了,铺在面前的柜台上,张小强装出老手的样子作势摸摸面料,心中早已认定了这条t恤。“多少钱?”他抬头问妇人。
“二十。”妇人道。
“那是给外村人的价格吧,”张小强讨价还价,“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张家村人,看在这个份上,便宜点儿吧?”
“不能便宜了,这是最低价,正看在你是本村人的面子……我们进都进不来的。”妇人道。
“再便宜点儿吧,”张小强的声音有些扭曲,讨价还价的戏码几乎演不下去了,“怎能说多少就是多少,连个心理落差都没有!”
“十八。”张小强见妇人咬咬牙,“再便宜两块钱,赔钱卖给你了!”说着,从身后取出一叠不同画风的同款t恤,“这还有很多,你可以随意挑选。”张小强犹豫不决。在一旁的李建强察言观色,看出了张小强对那条t恤的喜欢。
“十五,”李建强挤上来插言道,“买你两件!”李建强脸上漾出更灿烂的笑容,顺手扯过另一条同款t恤举在手中。妇人抬头望望他。
“好吧!”妇人道,“没想到你们年纪轻轻,这么会讨价还价!就算顺路捎给你们两条了。”
“谁要买你两条了,”李建强开玩笑道,“买一条就够了。”说完,将举在手中的t恤摆在一边。
“你怎么……”妇人愕道,不解地望向李建强,转而绽开和解的笑,“你这小伙子,竟有这种手段,让你骗了我常年赶集的老婆子一把,这还是头一次!”
“是你先骗的我,”李建强露出迷人的笑容,让人生不起任何气来,“刚才你说十八都赔钱,现在十五你都卖……这充分说明,即使卖十五你也是赚钱的。”妇人愕然。
“好吧,快拿走吧。”妇人说着,接过张小强手中的十五块钱。
张小强和李建强扳肩抱背离开后,妇人偷偷对身旁的男人道:“你觉得这小伙子怎么样?”男人点点头:“赶集这么多年,在十**岁的年轻人中,既有人样,又有经商头脑的,这个小伙子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说到这里,妇人偷偷望一眼自己的闺女,看到她正瞧着李建强远去的背影出神。
一个月后从老李家传出消息,说李建强找了对象,是窑郭村的一个姑娘,其父母常年来张家村赶集卖衣服,而且是女方先找的媒人来挑明此事的。张小强听到这种消息,目光落在自己的t恤上,眼前浮现出李建强跟人讨价还价的身影,还有那位漂亮可人的姑娘望向他中意的眼神。
张小强心头漾过一阵苦笑:“我跟李建强比,究竟差在哪里?”
五一劳动节,昔日的初中同学尚宁庆突然来访张小强,在交谈中得知,他已考入了中国一流的南开大学。这令张小强神往,这是令他渴望却再也无法到达的高度。尽管尚宁庆仍如此矮小,身高不及张小强,却让他觉得卑微,仿佛伏在尚宁庆的脚下。
谈及大学生活时,尚宁庆说大学生活不过如此,高中紧张严格而进入大学的突然放松使他失去了方向,沉迷在与舍友的抽烟、喝酒与看武侠小说上,勉强过了英语四级。
张小强泡上父母劣质的茉莉花茶,两人边喝边谈,谈起了张小强的书法,谈起了读书,最后谈及了新兴的电脑。尚宁庆说接触过电脑,在学校里上过机,并学习过c语言。在张小强认识中,c语言是当时最强大的高级语言,是神秘不可知的电脑病毒的最佳编写语言。
张小强对尚宁庆已然学过c语言羡慕不已,一段时间以来,他曾在城市里的书店寻找过,无法买到c语言的学习书籍。他突发奇想对尚宁庆恳求说:“你送我一本c语言书吧?”
尚宁庆听罢微愣,之后道:“你想自学c语言?”尚宁庆的表情惊讶至极,接着收敛了惊讶和置疑说道,“可以,不过它在学校,等我到学校回寄给你吧。”
当尚宁庆离开后,张小强满心期待。
两个月过后,c语言课本仍未寄来,张小强焦渴期待的内心由沸腾而烫热,之后慢慢落凉,失去了期待的温度。“一本微不足道的课本而已,他一定忘却了。”张小强安慰自己。
又过了一个月,邮差突然来访,将一包厚厚的挂号信交到张小强手中,望着上面南开大学的来信地址,张小强一阵狂喜,久违的c语言终于到来了。尚宁庆果然不负所托。他迫不及待拆开信封。捏在手中的果然是一本书,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心中的c语言,而是封面上两个黑色的大字,《阶层》。
怀着疑惑的心情,张小强认真阅读了阶层这本书,读完后不明所以。这本书的内容和概念超越了他的经历。捧着这本书,望着封面上的两个大字,他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觉得邮差变了个恶作剧般的魔术,将一本梦寐以求的c语言掉包换成了这本《阶层》。
而邮差不是魔术师。否则他还会做邮差么?
那么,尚宁庆寄回的这本书究竟有几个意思呢?
之前他来访时,张小强跟他谈论过《红与黑》、《傲慢与偏见》等世界经典,在张小强的印象中,即使要寄,寄如此类的书才符合需求逻辑。
所以张小强捧着那本书盯着看,越看越刺眼。
“阶层?”张小强悲哀地想,“意味着差距。你是一流大学的天之骄子,而我,则是一无是处、毫无前途可言的农村小子……这本《阶层》所阐述的,无非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深刻道理。”
张小强黯然心动,从午后沉默到黄昏,极其痛楚地抹去了曾刻在心底的那个名字。
第186章 出外打工
张结实被压断的骨头愈合后去了医院,将腿里的钢针取出,住了十几天院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有人逗趣他:“张结实,这下还结实么?”张结实笑骂道:“你妈逼!”
总之,张结实这下至少三个月不能干重活,家里的重担落在他的老婆、儿子张青和两个女儿身上。大女儿张红决定出去打工,在老板的带领下给人干房屋装饰类的零活。
这几日,因张祖尧的大豆油坊的房屋到期,被迫停了油坊,想另寻他地重新开张,张大强被辞退返回家来。有一天,张红叫了张大强来到张小强家。她直截了当说要带张小强几人出去干活。张祖华沉默。李芹不语。他们不确定这是好事。
“孩子不小了,可以外出干活儿了,为家里多挣一个是一个,”张红有张好嘴巴,摆出将死人说活的样子,面对张祖华夫妇侃侃而谈,“就那蔬菜大棚,你们老俩在家使使劲儿也能种得了……年轻人嘛,还是在外面闯闯,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下一辈谁还会指望几亩泛着碱花的土坷垃……”
张大强想必早被说服了,也在一旁帮腔,张祖华这才抬头,端出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好!小年轻哪能做窝门上的汉子,出去闯闯吧!我同意。”
第二天,张家村外驶来一辆双排微型小货车,司机是从事多年装饰业的老板李亮,来自距离张家村五里之外的胜利村,来接张红以及张大强几人。胡同太过狭窄,李亮将车弃在后湾水库沿岸,衣着光鲜昂然踏入胡同,准确地找到张红的家门。
除了张大强、张小强之外,张红找了另两位王家村的女孩,一是张红姨家的女儿邓云霞,一是张红的好朋友邓敏,外加自己的妹妹张凤。六人齐聚在张红家,等着李亮老板。
李亮又高又壮,当他低头踏进张红家低矮的房门,所有人如见天神下凡般受宠若惊,一齐起身仰望着他。张结实夫妇脸上绽出花来,起身上前握住李亮老板的手紧紧不放。
李亮好不容易摆脱双手,在一处高椅上落座,扫视着满屋子投来的虔诚目光道:“今天,我就带你们赶赴城市里的施工现场干活儿,从今天起,你们就能挣钱儿了!不再是在家吃闲饭的农村孩儿了,而一跃成为在城市里的打工仔!”
众人笑,满屋里洋溢着轻松向上的气氛。每个人的心底涌荡着壮阔的向往。
“不过,”老板李亮面色一沉,举手制止了大家的说笑,说道,“外面的世界复杂多变,凡事不可预测,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小心注意,安全第一!”
“是是是,安全第一!”张结实重复道。
“另外,”李亮继续说道,“为了确保个人安全,你们一定要听话,听从安排……时刻牢记,我们不是一个放纵自由的队伍,而是一个纪律严明的队伍!一定要听指挥!”
“对对对,一定要听指挥!”张结实再次重复道。众人敛了笑容,默默点头。对在座的六位准打工仔而言,李亮老板的话就是圣旨,即使不需跪下接旨,但必须表现出恭敬诚意。李亮老板为此表示满意。
“都听明白了么?那么,我们出发!”李亮老板起身,大手一挥道。张结实眼神慌乱地捕捉着老板李亮高高扬起的手臂,担心他用力向上挺举,会把自家的屋顶戳个窟窿。
那辆微型双排货车载着六人驶出张家村,在阳光下扬起片片轻尘。张红、红凤、邓云霞、邓敏坐在车内,张大强和张小强坐在车斗里。尽管这样,两人也很满足,毕竟在年青的岁月里,他们坐汽车行走的次数并不多。张结实夫妇目送货车消失在视线之外。
货车颠簸穿过几个村庄,最后驶上柏油路,终像脱了缰的野马般飞驰起来,不多时拐弯驶入一片接近施工尾声的新楼区。货车摇摇晃晃停在一栋楼前。几人下车,张小强抬头望望那幢崭新的五层楼,感觉它的高度超越了自己的想像。
李亮老板一挥手,带着几个人攀上顶屋,推开一扇木门进入房内。
“你们要做的活儿很简单,”老板李亮交待道,他从房内的窗台上抓起一副手套戴在手上,同时抓起一片砂纸,“就是打磨墙皮,看我示范。”几个人睁大眼睛盯向老板李亮的右手,和那片砂纸。老板靠近墙边,砂纸落在墙面上。
“看到没?”老板问,左手指向墙面,“远处看,墙面浑然一体,其实并不平整……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有一道道刮遍腻子后留下的纹路、凸点和凹痕……你们要做的,便是将所有纹路和凸点磨平,为下一步刷涂料做好准备。”
说着,他伸开长大的手臂,挥着砂纸在墙面上摩擦,所过之处灰尘弥漫,待灰尘渐逝后,被擦过的墙面变得平整,没有了纹路和凸点,仿佛敛了光芒的磨砂玻璃表面。“就是这样!”老板李亮指着擦过的墙面说。
张红上前接过砂纸,在墙面上试验了一番。“那这些凹痕怎么办?”张红指着一处凹点问。
“问得好!”老板李亮道,“这些凹痕你们暂不必管,只把它的边缘磨平就好……你们的工作完成后,我会另找专业人员前来修补,并粉刷涂料。你们只需做好打磨工作!……现在就开始吧!”
几人领命,前去窗台抓起砂纸和手套。
“再戴上口罩,”老板李亮吩咐道,并指了指堆在窗角的一包棉织物,“我可不想你们都变成石呛肺。”几个人戴好口罩、手套,抓起砂纸各自靠近墙边。
“张红,”老板李亮指挥道,“你们六人是一个小队,你来当队长,听我的安排下达每人每天的工作,另外,下次来我会带更多的口罩、手套和砂纸,统一由你来保管,并按需发放。”张红点头同意。几个各占一片墙面挥舞起手臂。
屋子里摩擦声纷起,烟尘乱起、蒸腾,慢慢向屋子中间的老板包围。老板扔掉手中的砂纸,摘掉手套,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难道,从此我要做一辈子磨墙工了?”张小强边磨墙边想。
老板李亮似乎懂工人的心意,为了打消工人的顾虑强调道:“凡事由易而难,再大的领导也需要从基层做起……你们先这样干着,当出徒后我会安排你们学习补墙和刷涂料,甚至刮腻子……有更多的装饰新技术要等着学习!努力吧,少年们!”
老板李亮说完,在烟尘未完全包围他之前蹿出屋外,大声道:“中午我会来,帮你们安排午饭……”接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第187章 工作也会是享受
六人由张红任小组长,在“八零”房里挥汗如雨,白色粉尘漫天蔽地,将几人隐入一片薄雾之中。“当不了老板就得打小工,”张红边挥舞着手臂边慨叹,“人家老板一天挣一百,我们每天挣五块。”
五块?张小强对眼前的五块没有概念,既不计较与自己的付出是否对等,也不在乎到底几块。在他印象中,这五块是他以后辉煌人生的跳板。他不相信他会擦一辈子墙面。他手臂在挥舞,工作认真而笃实,身体协调统一,有着姿势与节奏的美感。
但他在忍受,与眼前的工作貌合神离。他的心中翻腾着不甘的火焰。他的脑海中浮现着《红与黑》、《茶花女》、《战争与和平》等名著中上流社会推杯把盏的交际和歌舞升平的繁荣。
心底的不甘让他生出气势,有股要把墙面擦穿的气势。
“你想干嘛!要把那面墙磨穿么?”见到张小强狠力地摩擦着墙面的相同部位,张大强斥道。张小强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看到自己几乎擦透了腻子,隐隐露出水泥涂抹的青灰色底面。
休息间隙,张红做出新的安排,她指着一条长凳说:“一会儿张大强和小强上凳,主要负责房顶,我们女生主要负责墙面,你们觉得怎么样?”张大强点头同意。张小强觉得理所当然,并跃跃欲试,在众人面前显露超越常人的能力是令人骄傲的事。男人嘛!
不及中午,张小强便饥肠辘辘,感到腹间咕咕作响。但并未喊饿,竭力忍着。
终于房门被推开,老板李亮站在门口招呼大家休息,大家纷纷罢手,唯有张红仍努力擦磨着一处墙面,大有废寝忘食之势,被老板喊了半天才肯住手。等烟尘终于落定,老板才跨进门来。扬手将一沓牛皮纸饭票递给张红。
“这是饭票,拿着它去下面建筑队的食堂打饭好了。”李亮道。边笑吟吟走近墙面,伸手抚摸着平整呈一体的毛玻璃面,边摸边赞叹,“不错!磨得不错!就要这样的效果,干得也挺快,你们是我做装饰行业以来最用心的……照这样下去,你们会有前途的。”
几个人受到老板的肯定和赞美,喜悦之情浮在脸上,尤其张小强,感觉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看来努力并不白费!
老板李亮又啧啧称赞一番,然后大手一挥道:“好了,你们下去吃饭吧,不耽误你们了……照这个进度,五天后我就找人来刷涂料……好好干吧!”说完匆匆离开。大家目送老板的身影隐没在楼梯间,默默原谅了老板的匆忙。老板嘛,你自然无法了解他们到底有多忙。
几个人握着饭票走下楼梯,来到建筑队上的露天食堂。一口大锅架在院子中间,一旁竖起高耸的烟囱。灶底的柴火噼啪作响,厨师正踏着长凳,挥舞着一把小铁锹,努力翻动着锅里的甘蓝菜。看到锅之大,火之烈,张小强有种担心:“厨师啊,你可别一不小心,掉到锅里啊!”
一群衣衫破旧的建筑工人正挤在一处简易棚下取笸箩里的干粮。新蒸的干粮热气腾腾,香味弥漫。张红望了一眼未熟的甘蓝菜,挥手带大家去拿馒头。
饭后,稍事休息,张小强揉着酸痛的双臂,思忖着自己能否坚持下去。这恶劣的环境,艰苦的工作,脏污的工作性质,能不能助我实现之后的人生价值?
半小时后张红起身,一声令下再次展开工作。张小强疲惫慵懒地起身,戴好口罩、手套,脑袋晕晕地爬上高高的长凳,和张大强一人站在长凳一头,仰脸擦磨房顶。白粉灰尘簌簌下落,散在头上,沾在身上,落入眼睛。
不一会儿,房子里烟尘翻卷涌动,几个人,无论男女都成了雪人。白的头发,白的眉毛、睫毛,白色的衣衫。
“我们都成了白发魔女!”邓敏说。
“也包括长凳上那两位男士。”邓云霞说。言下之意,将张大强张小强戏谑成魔女。长凳上的两位男士尴尬至极,不知如何作答,站在地板上的四位女士哈哈大笑起来,震得烟尘一阵乱滚。
“我们正好六个人,应该是‘桃谷六仙’才对。”笑声甫歇,张大强突然记起电视剧《笑傲江湖》,以及剧中的六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邓云霞笑着回击道。张小强向她望去,看到她眼神伶俐。
在此行六人中,四人为女性,张红张凤生得又黑又粗,邓敏又大几岁,邓云霞生得矮胖,自然没给张小强留下深刻印象,通过一天的接触来看,邓敏毛躁、闷愣,唯有邓云霞眼光流转有神,有几分女人的宽柔、机慧,渐渐让张小强心底的好感丛生。
张小强不禁多望她几眼,邓云霞用眼神进行了回应。仿佛有顽皮的孩子在平静的水面溜了一枚瓦片,心底有涟漪微生。张小强猜她也有。
晚上,几人打开捎带的被褥分男女铺在不同的房间,烛光摇曳,几人叽叽喳喳,仿佛拂晓密林里欢躁的鸟雀。大概九点钟,烛光熄灭了,声音渐沓,几个人沉入梦乡。张小强久未入睡,脑海中闪动着邓云霞伶俐跳动的眼神。
五天后,近乎失踪的老板李亮重新出现在房间,他仔细检查每一套房,对张红带领的擦墙队称赞不已。接着楼下有柴油三轮车腾腾腾的响动,不一会儿,两个青年男子提着涂料桶,握着滚子长杆来到房间内。两人打了招呼,然后利索地旋开涂料桶,伸入木棍充分搅拌均匀,将长杆顶端的卷毛滚子浸入桶内。
再提起时,滚子上蘸满青白色的涂料,男子眼疾手快,在涂料欲落未落之际,顺势滚上墙面,后而直推到墙顶,有条不紊,一滚子一滚子刷将起来。节奏明快,繁而不乱,犹如画师在纸上挥毫泼墨,有流畅的美感,让人看得舒服。工人干得很是带劲。
张小强看得呆了,原来,劳动达到熟练的程度,也会是一种享受。
于是在张小强未谙世事的心底,种下了一颗以后刷涂料直到享受之境界的种子。
第188章 日工?包工?
类似的工作做了半年,张红便动摇了意志力,也许她的意志力并不在此,同样将擦墙当作跳板。张小强问她不做这个做什么?她说想经营“小百货”,一辆人力三轮车,上面挂满叮叮当当的小玩意,骑着它赶集或走街串巷。
这倒挺适合她。张小强想。否则她那叮叮当当、敢同老板李亮泼辣掰扯的口才简直浪费殆尽了。得益于她的力争,半年内他们的工资才从五块长到七块。的确不小的增幅。或许在半年内,张红积累了足够经营小百货的金钱,所以在结完工钱后,毅然带着张凤离开。
这个小队只剩四人,张小强、张大强、邓敏、邓云霞。群龙无首。留下的全是软柿子,任人揉捏。
离开张红的护持,老板李亮改变了之前的日工方式,变为包工方式,每户多少钱。据老板的说辞,是催发积极性,获得双赢的新合作方式。四人不懂,反正都是干活,何必计较许多,于是埋头苦干。
一日,有同行来串门,学习观摩张小强他们的擦墙技术,在谈及工资及工作方式时,来人坦白,他们是日工方式,一天十元;并且来人为他们做了深入分析和计算,认为包工可以刺激积极性,按照老板给开的包工费,却只能多干活,少挣钱!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包了工,而是他们被老板包了。
话一出口,让张小强和张大强瞠目结舌;又仿佛清晨的第一缕朝光,奏起邓敏两只鸟儿的躁鸣。
“天呐!我们被骗了!”邓敏叫道,开始向来人控诉这半年来的血泪生活,“这简直不是人干得活儿!看,我的皮肤都被这该死的白灰腐蚀得像个老娘们了!这和包身工又有什么分别?干了半年,我连月经都不准了!”
来人无奈地笑笑,半晌无法平息无意挑起的轩然大波,“你们得争取!不行就罢工。”说完匆匆离开,远离了将要燃烧的战场。
张小强没有意见,他并不在乎眼前,只在印象中保有在哪天突然跃出渊外,腾上高空的想象。他相信,生活和命运一定会蓦然降下大礼包,砸中他的脑袋从而幸福得头晕目眩。他相信这梦想一定会发生,就像命运给他一个生命般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张大强则浑浑噩噩。
邓敏继续抗议:“天呐,我们没包住老板,相反,我们被老板包了!”
“这样吧,我们先跟老板争取一下,他答应便罢,不答应咱就罢工回家!”邓云霞低头沉思道。大家无言,表示默认。张小强提不出意见,况且在半年的相处中,他发现邓云霞除了宽容聪慧,骨子里也有种据理力争的坚持。因此,他的内心渐渐向他靠拢,不仅是情感上的波澜作祟,并且他认为她是值得信赖的舵手。
第二天,老板李亮来到施工现场,张大强作为代表向老板提出了异议,但听得出来,他词不达意、吱吱唔唔,邓云霞便在一旁补充,邓敏在一旁聒噪,张小强在一旁沉默。最后,邓云霞成了这个小队的代言人,俨然一位义正严辞的小队长。
李亮听罢表示不同意,他说:“不同的装饰队有不同的管理方式,规模也不同,目前我的装饰队只能这样,你们做为员工应当服从。大家有劲一块儿使,不必听外界的谣传,这样才能双赢!”
“我相信这不是谣传,”邓云霞说,“那人没必要对我们撒谎……另外,装饰队是你的,我们只是打工的,给钱合适就干,不合适就不好干,即使干也不会舒心。”
“说实话,”老板说,他并未对邓云霞的说辞给出直接的驳斥,“安排磨墙工作由人工到包工,对我而言是种新尝试,目的是避免工人的消极殆工……当然,你们不会消极殆工……目前包工刚试行,别说你们,就是我也无法准确地判断会对谁更有利……所以,我建议你们先试试看,不行咱们再调整……谁敢说,这种新的包工方式一定会让你们吃亏呢?”
“一定会吃亏!”邓敏叫道,“那位同行都算好了,我们根本不是在包工,而是你整个包了我们!”
李亮苦笑道:“你们为何听别人,却不听自己的老板呢?他是个打工的,我是个老板,干了那么多年什么情况不清楚?我敢确定,日工和包工一定不一样,总体来说工人受累大,但收益一定会更多!你们到底想凭无据的猜测只赚那一天固定十元,还是大胆地试一把包工,以后有可能一天赚上二十元?”
四人小分队被暂时说服,在集体沉默之下,老板李亮抽了个空溜走了,临走前郑重嘱咐:“一定要好好看,先干两个月试验一下,倘若不合适,我一定给你们调整!”
老板走后,四人开始干活。可四人就是提不起精神,一上午懒洋洋地胡思乱想。沉闷中,大家听到哧啦一响,邓云霞扔掉了手中的砂纸。
“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邓云霞道,“这分明是老板的缓兵之计……他先让我们干俩月,可想想看,就这片楼区,不到俩月就全都完工了……也就是说,到时候不管试验是否成功,他绝不会再理我们了,干脆辞了我们,然后再请另一帮年青的傻蛋!”
此话有理!其他三人暗想,并纷纷表示了赞同。“那还等什么?”邓云霞道,“咱们罢工吧!”于是四人没打招呼,悄悄溜回了家里。
两天后,一辆腾腾冒着黑烟的柴油三轮车驶进张家村,司机成乔跳下车子,径直走进了张小强家。成乔是李亮的合伙人,算是整个装饰公司的二老板,这次专程来请张小强他们。
张祖华没在家,李芹慌忙接待,成乔稳坐在小凳上,招呼张小强去喊人。张小强叫来张大强,然后去王家村找邓云霞和邓敏。邓云霞的母亲也跟到张小强家中。
在交涉中,成乔一人斗不过众人,尤其是邓云霞和她母亲,无奈之下答应仍为日工,每天十元。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成乔开起柴油三轮车,载着张小强四人再次开赴施工现场。
第189章 C工地情事
当张小强他们开赴施工现场后,另一个擦墙小队正在房间里干得热火朝天。这里可一贯是他们的战场,看起来像是他们浴血奋战刚刚获胜,长官却派另一支队伍来收割战利品。这怎么能行?
“这是怎么回事?”张小强问。
“我们有三个工块,”成乔不无傲骄解释道,“a工地已经结束,所以a工地工人集中到这里,他们将和你们一起将这b工地尽快结束,然后赶赴新谈下来的c工地。”
既然是同一老板,大家就是工友,成乔喊停那支小队为张小强他们介绍,双方愉悦地握手,微笑着,但难掩眼神里的冷漠。大家既是战友,也是对手。虽然同为工友,但对方还是要求成乔将工地分成了两块,每个小队各据一方。
老板的决定的确精明。在两支小队的相互竞争下,工期由张小强他们预计的两个月缩短了四分之三,半个月便已圆满完成。李亮和成乔回到工地大加赞赏,开着两辆微型货车将两支擦墙小队赶赴三十公里之外的东城c工地。
在c工地,同样驻扎着一支擦墙小队,一位自称耿港的小队长走出楼外接待了他们,将他们带到一套房子里作为住处。之后老板李亮将三支擦墙小队集合到一处,相互介绍并分派工作后匆匆离开。
c工地擦墙小队除耿港之外,还有李蓉、张千、赵长城、张梦丽,李亮的小舅子耿清也在其中。
张小强偷眼观瞧李蓉,只觉她粉脸桃腮,眉眼明净,着装不与人同,自有清新气象,宛若明湖中高高举起的碧荷,有不俗之处。张小强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人间,与他们这些俗物为伍。几天后,张小强渐渐瞧出,耿清因是老板小舅子的缘故,公正、刻板,俨然为老板的代言人,却不失幽默,微妙地维持着三支小队与人们的关系。
耿港高大、丑陋,开朗、不拘小节,是名义上的小队长,一副满心思扑在工作上的样子。
张千则不然,似乎与李蓉恋爱。看得出来,张千热情似火,李蓉则若即若离。在热情时使张千融化,令别人陶醉;在冷漠时,却视张千为外物。张小强很难理解他们两人的情感。后来张小强瞧出端倪,想是李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耿清身上。
她在用张千的热情和紧迫,试图引起或迫使耿清作出行动。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张千一腔爱意,不过沦为一枚弃子。因此,张小强经常发现,李蓉与张千对面耍笑时,李蓉的视线常不经意地扫向一旁的耿清。耿清却视而不见,留着一丛浓密的小黑胡,仿佛置身事外,对他事无动于衷。
偌大几幢五层楼房,装饰队选择最北端的一幢作为根据地,选择一单元的三层楼作为居住室和餐厅。两室一厅的一套房,分住着三支小队。原先a工地的小队和张小强的小队各住一室,之前c工地的小队因为人多,住在客厅。
一日,张小强下楼到其床铺处取砂纸,却发现赵长城和张梦丽未去工作,却双双躺在客厅的床铺上窃窃私语。张小强隐隐猜出了两人的真相。
几天后,张家村刘震江的姐姐刘震华也来到c工地,加入了原来c工地的小队中。不几天后,一位身穿警服的青年来找刘震华,开车载她出去。当晚上回来时,带了水果分享给大家,声称去了黄河大桥上游玩。
窗外已是凛冬,天空已降下薄薄的一层雪,楼后的池冰几可托人。即使如此,建筑工地上仍未停工,其中一幢大楼正在逐日向上生长,搅拌机日夜隆隆作响,争分夺秒的工人推着小车汗气蒸腾。装饰队虽在屋内,也异常寒冷,晨起的脸盆内浮着薄冰。
吃罢晚饭,借着随意拉扯的电线点燃的昏黄的灯光,大家聚在一起哄笑着打发时间,感到寒冷和无聊时便早早睡下。尽管青春的身体气血满溢,却抵不过相互裹在棉被里摩肩夜谈。张小强四人离开客厅和灯火,鱼贯而入一间居室,插上房门后,隐在暗夜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各自钻入冰凉的被窝,发现既舒爽又发抖的呓语。
清冷的月光窥向室内,照见两寸高的地铺上,平躺着四个人,张小强和张大强在两侧,邓云霞和邓敏在中间,邓云霞紧挨着张小强,邓敏紧挨着张大强。纵然张小强竭力止住自己内心影影幢幛的想象,他还是觉得,四人俨然两对夫妻。
有夫妻之势,无夫妻之实。
至少张小强认为自己还是挺老实的。他把手乖乖地锁在被子里,只用言语同邓云霞产生交流。在氤氲的夜色里,张小强觉得,这些方言语默默着盈溢着暧昧情感的浅流。从张大强跟邓敏热烈的交谈中,他能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掺杂了异样的气流。
有天早上,张大强偷偷告诉张小强,昨夜在黑暗里,他摸了邓敏,而邓敏没有拒绝,反而展开双手,一副很怡然慷慨的样子。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午餐时,不羁的耿港对着邓敏开玩笑:“看你们四人小队一副副出双入对,亲亲密密的样子……邓敏、邓云霞你们睡觉时可得注意啊,别让张小强张大强他们钻了空子!”
邓云霞用眼神大大方方回应:“哪像你那么无赖,张小强尊重我,他很老实的。”张小强听此话感动不已,恨不能握住她的手。
邓敏向天一挥手道:“那能咋得,都是年轻人而已!”
此时张小强发现,张千默默望了李蓉一眼,而李蓉却默默望了耿清一眼。刘震华的警察白马王子没在身边,她因此低头不语。而赵长城和张梦丽则互视一眼,随即低头,在桌下偷偷拉住了小手。张梦丽羞涩低头,赵长城则骄傲大胆。
据队上有人反映,赵长城心怀大志,心不在此,是一心想做大事的人,终不能长留于此。
第190章 青春情愫和体力的出口
据说老板李亮又包了新工地,忙得犹如幼犬撵鸡,成乔尽管常驻c工地,却终日不见人影,日夜跟建筑工地的经理混在一处。因此,整个c工地的工人类如懒惰的羊倌手下散乱的羊群。
事实上的管理者,耿清为副,耿港为主。称其为管理者并不恰当,只能算分派任务者。上有乌云,下有影子,因此,每天落到每人肩上的任务松散得如同掩人耳目的小把戏。
繁严减人欲,安适生闲心。处在松垮管理之下的c工地打工仔,就想要把没被工作榨尽的青春情愫以另一种方式挤干榨尽。
耿清的方式是挑衅。
几天之前,开发商因不满装饰阶段的工程进度,并因屡次警告李亮的装饰队无效,便自作主张请了另外一支叫做“捷美”的装饰队入驻c工地,并为其匀出一半的装饰工作量。捷美装饰队由一对夫妻当家,女主管理,男主材料,与工人同工同食,施工质量和速度方面,李亮装饰队与捷美不可同日而语。
耿清和耿港感到了压力。因此老板李亮酒后光临c工地时,耿港与耿清添油加醋,述说捷美如何卑鄙抢了自己的生意。老板闻言大怒,借着酒劲叫嚣道:“妈逼!敢在老虎面前亮爪子!哪天你们揍他们,出事老子负责。”
捧着姐夫老板的“尚方宝剑”,第二天耿清带着耿港和张小强大摇大摆走进捷美的施工片区,趁两位老板不在,耿清以“教育他人如何做人”为由,狠揍了捷美的一位员工。临走时扬言:“你们这伙人是灾星,自打你们双脚踏入这片工地,天就越来越冷了!你们早应该滚蛋!”
第二天中午,捷美的女老板将耿清、耿港和张小强堵在去食堂打饭的小路上。女老板双手叉腰,气愤填膺。被揍的工人颧骨上贴着创可贴站在一旁。
“就是他仨!”被揍的工人手指张小强三人叫道。女老板横眉立目逼近一步,伸出手指指向前面的张小强。
“你为什么要揍人!”
“我没揍人!”张小强一阵慌乱,脸紧张成一块红布,慌忙辩解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怎么会揍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句话是张小强的辩解,表明他即使在“教人如何做人”此类重大的问题上也不会揍人,他凭借的方式是言语,要以德服人。但在外人听来,却是向对方的暗示:“你要是君子,就不要动手揍我,听我解释……”
身后的耿港和耿清嘻嘻讥诮起来。女老板回头对被揍工人低语,确认了揍人者为耿清。
“你还笑!”女老板点指耿清质问,“你为什么揍人,凭什么揍人?”
“为什么揍他?那天打饭时,他碰洒了我的菜汤,却连个歉也没道,”耿清说道,“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吧?”
“你碰洒他的菜汤了么?”女老板回问被揍工人,工人摇摇头,脸现迷惘之态。“我不记得有这事儿!”他道。女老板回过头来,再次面对耿清。
“洒菜汤后,当时你怎么没让他道歉?过后又去揍人这算什么行为!”女老板道,“另外我听说,我们捷美来到工地后导致上天越来越冷是什么意思?”
耿清沉默不语。
“叫你们的老板来,我要跟他当面说清楚!”女老板叫道。耿清依旧沉默不语。
“这次就算了,以后这种事情绝不能发生!”女老板适可而止,一挥手带着被揍工人转身走向楼区,身影转瞬间没入楼内。耿清自嘲地笑笑,一挥手中的饭盆,招呼耿港和张小强去向食堂。
耿港的方式是狂荡。
就一般女子而言,暗恋会等待,被辜负会沉默,但李蓉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对张千一向若即若离,在无人时对其冷淡,在有人时偶尔谈话,耿清在场时,她与张千窃语欢颜,却偷睨着耿清。耿清一视同仁,与众人开着玩笑。
不几天后,从a工地来的装饰小队因李亮装饰队的拖宕无序而离开,看得出,他们是干事的人,对这散漫安逸不能忍受。他们走后,李蓉等人搬进了居室内。大厅成为材料储藏室和餐厅。
经过李蓉的多次暗示,耿清仍无动于衷,甚至跟李蓉的闺密李文婕过从甚密,无羁地调笑。虽然看不出两人有恋爱的倾向,依然令李蓉很恼火。
那天晚上,耿清、耿港、赵长城、张千在一旁喝酒,酒后与李蓉、李文婕等人嬉笑调闹,天近深夜时,耿清、张梦丽、刘震华等几人去了他们的另一套房,张小强四人走进居室睡下。不知为何,李蓉、李文婕、耿港、赵长城四人进入另外一间居室睡下,在张千外出如厕时,将张千拒之门外。
张千与耿清同住,如厕归来后想跟李蓉打个招呼然后去睡,却发现大厅内空空如也。他上前敲门,李蓉说已经睡下了,同时,屋子里传出耿港和赵长城得意的调笑声。门后堵了几袋滑石粉,无法推开,令张千怒极。
“李蓉,你出来。”张千叫道。
“张千,你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李蓉叫道,“也不让别人睡觉!”
“谁在你屋里!”张千吼道。
“谁在我屋里关你何事!”李蓉道。
“要么你出来,要么让我进去!”
“你走开!”
张千猛烈地敲门,门里的人们却发出猛烈的鼾声。赵长城与李文婕的调笑声吃吃传出门外。一股天妒之火焚毁了张千的理智。他冲进客厅,抓起一只板凳,狠狠砸向屋门,屋门应声而裂,外表皮碎片飞溅,眨眼间便被穿透。
“你要死啊!三更半夜发什么神经!”李蓉嘶吼着,“你他妈滚开!我跟你没任何关系!”
这嘶吼穿透夜空,震得隔壁的张小强四人头皮发麻。吼声渐落,破门声戛然而止,板凳落地的声音呛啷响过后,接着响起的门板摔在墙壁的声音震撼人心,之后再无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