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祈香斋来客
望着被“一枝红”装饰的大棚小屋,张小强觉得拥有了自己的一方世界,自己俨然为小屋的主人,而这遮风挡雨、静心安神的小屋应当有个名字。
张小强读书了解到,王安石有“昭文斋”、蒲松龄有“聊斋”、刘鹗有“抱残守阙斋”,自己应该为小屋起个什么名字呢?这个名字他想了好久。
因为有“一枝红”,则名曰为“红枝斋”?或者希望大棚繁荣葱茏,因此名曰“荣蕤斋”?张小强志不在种棚,也不愿过多慕荣于古今雅士,他站在门口想啊想,眼望着吴小文家的大棚,他多么希望有一天吴小文能够造访他的小屋,发现他的“一枝红”,从而洞晓他热爱生活、追求优雅的性格,并为这种性格所打动。
既然那么希望吴小文来访,那么,为小屋曰为“祈香斋”如何?“祈”是希望,“香”自然是吴小文。我张小强从此静坐祈香斋,痴痴地祈盼你吴小文快快来访。
“斋”意为斋戒,含着古人对自己求学的要求,做到诚意守心,凝神静气,有种虔诚的态度。但张小强的心清平和又在哪呢!
张小强饱蘸着浓墨,在小屋的木门背后写下了工整的三个大字,“祈香斋”。然后每日站在小屋门口负着双手,沐着冬日阳光和冷风,内心躁动不已,祈求丽人光降,以散香泽,为小屋增辉。
张小强没等来吴小文,有一天他在大棚里掩在一人多高的西红柿树下劳作,耳轮中听得大棚的棉布门帘一响,走进两个人来,前边是张天津,后面跟着窦峰。两人笑嘻嘻望了望他,对着如山如海的西红柿树连连慨叹,并不时瞅着西红柿树叶子稀疏的根部。
张小强明白,他们在寻找红熟的西红柿。
对于这两人来访,张小强并不太欢迎,他知道张天津出了名的嘴馋,为将热爱的东西吃到口中,可以抛弃矜持甚至尊严。窦峰表现得很平常,稳重,有意无意站在墙边小路上搭着话。张天津却早已钻入柿子林,扑向一只挂着红丝的大柿子,咔嚓一声将之掰了下来。
“张天津,你干什么!”张小强怒道。窦峰也眼神复杂地望着张天津。
“这柿子熟了。”张天津尴尬地举着柿子,面向张小强。张小强见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不断惋惜着自己几乎不舍得摘一只柿子,却让这只猪给糟蹋了,难免心伤。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强烈了些,有失大气。
“那柿子没熟,”张小强降低了声音说,“只上了红线而已,又涩又苦,摘糟践了……你别乱摘了,我来帮你摘几个……”张小强忍着痛,进出几个柿子树垅间,摘取了几只红熟的柿子分别递给张天津和窦峰。张天津忙不迭地伸手接过。
“唉,今天倒霉,便宜了你这只猪!”张小强想说这句话,但忍住没说。几人走出捏着柿子走出大棚,进入张小强的“祈香斋”。张天津和窦峰初中未毕业,瞅着门后的“祈香斋”三个大字发愣,张小强猜测他们三个字有两个不认识,因而笑笑不语。
两人并未打听这几个字的意义,心思全落在几只红熟的柿子上,张天津将整只柿子捂在嘴上,俯着前身,吃得鲜红的汁液一滴滴落在地上。窦峰只含混了一句“小强你写得字越来越好了”然后作罢。
“啊!”当张小强的眼光落在自己珍爱的“一枝红”上时,惊叫出了声,“谁把我的‘一枝红’吃了?”
只见缀着四颗红果的“一枝红”仅剩了一颗果子,孤零零的,落寞无比。张小强愤怒了,“这可是我的艺术品!”张小强叫道。
“是我吃的。”张天津忙举手承认,口气里满是歉疚,“它,不就是几只柿子么?”
“什么几只柿子!”张小强怒道,并指着小桶外壁上的“一枝红”字样,“你眼瞎么,你难道没看到上面写着字儿,分明是一只盆栽而已……再说了,你难道没看到它是枯萎的,更何况果子那么小,你也能吃,你真是头猪么!”
窦峰把口中的柿子咽下肚说:“我就说吧,天津,张小强栽到小桶里的这东西,一定有其他的用意,绝不是用来吃的。”
张天津嘴里嗯嗯着,兀自向嘴巴里填着血红的西红柿。
“就撑死你吧!”张小强骂道。骂归骂,“一枝红”的完美却再也回不来了。张小强觉得,自己的半壁江山都被张天津这个无知的蠢货给毁了,“祈香斋”似乎也没了意义。
几天后,张小强正在“祈香斋”内写毛笔字,突然房门被敲响,他抬头时发现张正儿走了进来。“小强,在干啥呢?”她笑眯眯地问。
“你,你来了?”张小强蓦然看到女生来访,一时回不过神来。
“我来参观一下你种的大棚咋样。”张正儿大大方方道,“你继续写你那破字儿吧,我随意看看。”说着,她掀开棉布门帘钻入大棚内。张小强自然不能继续写他的破字,紧随其后进入大棚内,陪伴着张正儿。
“嗯,不错嘛!”张正儿边走边说,仿佛一位视察的领导,伸手指指这里指指那里,“那绳儿,吊得有点儿高。上部的封口开得有点儿大。看到没,那个柿子该摘了,已经熟透了……”
“呃,你吃柿子么?”张小强说,“我帮你摘一个?”
“不!”张正儿道,“你忘了我家是第一批种大棚的么,棚里柿子有的是,比你家的红多了。”
张小强当然没忘,她家的确是第一批种棚的,否则她怎么会像领导一样在他家大棚里傲慢地指指点点呢!既然她不吃,他就省一颗柿子,他如是想。
尽管她不是吴小文,张小强仍然很紧张,尽管她比他大一岁,但他觉得她要大好多岁,俨然一位成熟女子的样子。与张小强的青涩、紧张和不安呈天壤之别。
张正儿转了一圈,指出了方方面面的问题后就要离开,张小强恭送她离开。走出大棚来到“祈香斋”后,她抽了抽鼻子道:“咦,你用的墨可真是臭!”是的,张小强用的的确是便宜的臭墨,臭不可闻。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会闻到,他就多花点钱从城里买一瓶“一得阁”回来了。
“这臭墨,难道还不是从你家买的。”张小强嘟囔道。的确,这瓶墨水是从张正儿家的经销部买来的。他说得不清,她假装未听清,意欲拉门离开,蓦然她停住了。
“祈香斋?”张正儿突然笑了,“张小强啊张小强,你这小屋起的名还真有意思!”张小强听出了她的讽刺意味,不觉脸红如霞。对于他和吴小文的事,她也有所耳闻。
“好好种棚,好好守着你的斋房,你的芳香总会来临的。”张正儿边说边笑离开了大棚,张小强站在冷风中挥手告别,但他觉得自己的脊沟里凉凉的,那分明是汗液落凉后征兆。
一个阳光明丽的午后,张小强和他娘正在大棚里忙碌着,突然从层层柿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话语:“你们家的柿子种得很好啊!”张小强突然意识到来人正是吴小文,他的心头紧张起来。
“哪有你家种的好啊。”待到张小强跨出柿丛外,迎上了吴小文的目光道。
吴小文避开他复杂的目光,道:“在干啥呢?”
“点花,修杈,吊绳儿。”张小强规矩地笑道。
旁边传来他娘的话声:“是小文啊,你家大棚忙完了?”他娘的话语轻柔爱怜,跟对其他人的语气不同。张小强明白,这都是他曾经告诉他娘自己很喜欢吴小文的原因。听到她娘的话语,他了解了她娘喜欢吴小文,张小强心砰砰跳着,心想他娘俨然将吴小文当成儿媳。想到这层,内心无比甜蜜起来,仿佛他的美事就在眼前实现。
“大棚哪有忙完的时候,不干了就是干完了。”吴小文模仿着成人的说法,有种怪怪的感觉,但非常可爱。
“小强,你这孩子,还不赶快摘颗柿子给吴小文。”张小强娘叫道。
“哦!你看我这脑子!”张小强拍头道,“客人来临竟忘了招待。”在吴小文的“我算哪门子客人”的语声中,顾不得她的劝止,从他熟悉的地方飞快摘了一颗又大又圆最好的柿子递向吴小文。
“不吃不吃,我家有我家有……”吴小文边摆手边后退,但张小强还是把柿子硬塞到她的手里,说道:“你家有是你家的,你尝尝我家的吧。”吴小文举起双手,端详着那只最好的柿子啧啧称赞。
吴小文握着那只柿子爱不释手,从左手递到右手,认真地看张小强和张小强娘修杈吊绳,时而搭几句话。
“嗯,不玩儿了,我得走了,再去干会儿。”吴小文说。
“再玩会吧。”张小强挽留。
吴小文摆摆手:“我得去干活儿了。”说着,她捧着柿子向棚外走去,张小强起身相送。
“嗯,这孩子做得好,俗话说‘也干也玩儿,才是娘的好孩儿’,真是个好孩子!”身后传来张小强娘的话语声。
张小强将吴小文送出棚外,望着吴小文闪进她家大棚院内,失落地想:“她有没有看到我的‘一枝红’,有没有看到我门上的三个大字,‘祈香斋’呢?”
第162章 借钱不还
最近,张小强和张天津、窦峰、李建强走得很近,一有空闲便聚在一起喝酒、打扑克、玩耍。
半年前,窦峰娘跟窦彬商量,托人说媒将窦峰的大姐说给了张洪厂的哥哥张洪福。张洪福个子虽矮小,但模样清秀,两只小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窦峰娘正是看中了他这点。不过张小强不喜欢他,因为这人喜欢开玩笑,在玩笑里埋着恶意。
张小强清晰记得曾经有个炎热的晌午,他从坡里耘田归来,骑着他家那头即将产崽的大驴。人困驴乏,张小强虽心疼大驴,但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骑上了驴背。行走间遇到了张洪福。
“从坡里回来了?”张洪福首先热情地打招呼。
“嗯,回来了。”驴背上的张小强连忙接口道,有人主动打招呼,触动了他心底感恩和善良的本能。
“哦。张小强,你去坡里干嘛了?”张洪福微笑着问。
“去拉耘锄除草、拉耧施肥了。”张小强骄傲地回答,在农田里他也出了力,被汗水湿透的短袖即是明证。
“那我来问你,拉耘锄、拉耧是你拉的呢?还是驴拉的?”
“当然是大驴啊!”张小强不解地回答。
“既然是驴拉的,那就应该驴骑着你,而不是你骑着驴。”张洪福盯着张小强,认真地强调。张小强这才知道上了当,原来张洪福不怀好意,但他仿佛哽了喉,说不出半句话来。
诸如此类的戏弄不胜枚举,似乎在张洪福眼中,愚笨、迟钝的张小强是最好的戏耍对象。因为他知道张小强没有抵抗力,既说不过他,也打不过他。但并不能表明,张小强愿意接受这种戏弄,他的肚皮鼓鼓的,气愤无比。
所以,他并不看好窦玫跟张洪福的结合。
之后的交往中,无论争秋还是夺麦,张洪福依照传统前去窦彬家帮忙,在帮忙中发现他极尽巧嘴油舌,偷奸使滑之能事,多说话少干活,天性浮华,心中暗生悔意。
冬季征兵,张洪福对自己的前途衡量再三,决定去验兵。因家庭出身背景良好,祖辈身份清白,个人条件基本符合征兵要求,去广州当了兵。在张洪福当兵两个月后,窦峰娘走进张京雨家门,以张洪福当兵三年时间太久,可能耽误自己的闺女为由退了此门婚事。
退婚后的某日,张洪福在一个夜晚突然跑回了家,向父亲张京雨和他娘哭诉当兵的生活太累了,自己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假装以生病尿床为由当了逃兵。张京雨家严格捂住此事,暗中叫来大哥张京云、三弟张京山商量,在兄弟几人轮番劝解下,并通过亲戚跟部队打通关系,再次把张洪福免受处罚的情况下劝回了部队。
恰逢部队中有一张姓领导,与张洪福乃是老乡,又因同姓,爱屋及乌,竟喜欢上了张洪福的投机取巧,视其为聪明灵活。于是提前把张洪福收为侍从,当了自己的贴身司机,并在三年后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从此他留在了部队,做了上门的女婿,再也没回到张家村。
张家村在新学校建设完成后,在新校东部又建了一座供销社。供销社规模宏大,前边有门脸,后面有库房,中间有大院。销售五金劳保、化肥种子等物,由国家统一经营,分派销售人员。最近两年供销社来了一位小个子销售员,名叫小河,很是机灵。
小个子小河挨过两年后,对供销社的进销存业务精熟,并掌握了进货渠道。之后供销社改组,转为由个人承包,小河抓住机遇,从家里调来一部分钱全权承包了供销社。
他承包供销社后,除了门脸房经营五金杂货之外,广辟门路,做了之前供销社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卖肥料、卖面粉、收棉花、收粮食,在供销社做得火热,小个子小河的盛名在张家村无人不知,无人不赞。
某天,窦峰娘托人要给小个子小河说媒,要将自己的大女儿窦玫说给他。小河个子矮小,既不清秀也不强壮,然而窦玫高挑、五官精致、庄重踏实,小个子自然同意,两人很快确立了关系。
两人关系越来越好,小个子吃住便在窦峰家,留了一座偌大的供销社给窦峰看守。长夜漫漫、孤独寂寞,窦峰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便聚敛了一帮小伙伴在供销社里玩。
如一口大锅里炖稀粥,炖得久了,伙伴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张天津性格豪爽,在吃食上贪婪无度,无钱埋单便四处借钱,在各个经销部赊账。他借遍了几个伙伴的钱,借过之后便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张小强不好意思跟他讨债,因为他觉得一旦讨到对方脸上,两人的情分就烟消云散了。
有钱兄弟们一块花是为义气。有东西大家共分享是为义气。
他张小强长大后是要赚大钱的,所以从不在乎这点小钱。相反,张天津倘有一日将借他的钱还给他,就是在打他的脸。
张小强有段时间没钱花,便借了李建强二十八元钱。他知道,李建强又拉土又种棚,父母给他很多零钱,他手里的钱似乎花不完。当然,张小强借完钱后,并不着急还他,并慢慢打定主意不还,李建强可是他的干兄弟,他怕还了,就是在打李建强的脸。
一个月后的晚上,李建强来找张小强借三十元钱,说是要买一只手电筒。张小强心下纳闷,他什么时候缺过钱了?几天后李建强来还钱,对他说:“呃,上次你借我二十八元,那个账就抹了,现在找回你两元钱。”
张小强蓦然明白了什么事,感觉李建强过于小气。
不几日,张天津又向张小强借钱,张小强掏出口袋也没翻到一毛钱,只好抱歉地摆摆手。张天津转而去向李建强借。次日,张小强遇到李建强问:“昨天张天津借你钱了么?”
李建强摆摆手说:“没有,我不借给那家伙,因为那家伙从来不还钱……”张小强无语,表情复杂。李建强见状忙分辨说:“不是,而是我正好没有钱。”
后来,窦峰大姐窦玫做了供销社的站台销售员,张小强去买了几根钢锯条,因没钱打了白条。两个月后,窦玫派窦峰来向张小强催账,张小强心下微怒:“一两块钱的事儿,难道你窦峰是我的干兄弟,你难道就替我挡不了么!”想归想,他仍然想办法还了钱。
这两件事让张小强思考了一阵子,一度动摇了他内心中关于“哥们义气”的认识,到底是该讲求义气还是该“亲兄弟明算账”呢?
第163章 谁都有理
张祖昌甩动着双臂,气呼呼地走进张小强家门,不等打过招呼,拉过一把小凳一屁股坐下,低头唉声叹气。
像这样的情形,已有过多次,张小强已经不再惊怕了。“二哥,喝点水。”李芹知道他又来诉苦,怀着复杂的情绪给他倒了杯茶水。
“唉呀!”张祖昌没碰那杯茶水,开始说话,张小强发现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管不了了,我是管不了了!”
“大强又惹你生气了?”李芹小心翼翼地问。旁边的张祖华伸长了脖子倾听。
“难道还有旁人么!”张祖昌提高声音道,“见天玩儿,逢活不干一点儿,让他给舀碗汤都舀到锅沿上,切个菜喂鸡切得恨不能一丈长……今天我发现他把种瓜栽豆的铲刀给裁了,裁成了一把小刀……总是他有理,说他他不听……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芹心里笑道:“又是些鸡毛蒜皮……别说你家大强裁了一把小铲刀,就说我家小强拆了新闹钟,把我多年的宝贝布袋给裁了做成绑腿,我也没怎么样啊。”但她不能笑,只能附和着说:“你看看,怎么能把好好的铲刀给裁了呢,这孩子……”
“我说他,他吊嘴拉舌,”张祖昌继续道,“不服也罢,他竟然抄起一根木棒……”
“怎么?”张祖华怒道,“他敢拿棒子打你?”
“那倒没有。”
“我就说么,还反了他了!”
“说他他不听,一股劲跟我杠,抄起木棒砸烂了新屋的一块窗玻璃。”张祖昌说着,心疼地流出泪来,泪光在清浅的皱纹里闪动着,“我叫道,‘你砸,干脆都砸了算了’,谁知他真跟我较劲,抬起木棒又敲碎了一块玻璃……”
“这孩子欠揍!”张祖华道。
张小强站在一旁倾听着,心里很难过。破家值万贯,在他二爷家的一草一木都被二爷视为宝贝,一双筷子都能用上二十年,更何况是两块玻璃,给张大结以后结婚用的新房上的两块玻璃,简直要了二爷的命!他会不会疼疯了。
“我心疼啊!”张祖昌道,“都疼疯了!去他娘的吧!我心说,干脆砸光了算了,我也抄起一根棒子把窗户砸烂了,全他妈砸烂了……他也砸我也砸,我举着棒子追他,他跑了……他不知跑到哪了,家也全砸烂了,日子没法过了。”
说着,张祖昌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他抬起衣袖擦着眼泪,抽泣着。
“别担心,”张祖华劝慰道,“那小子跑不远,饿了就知道跑回来了。”李芹也帮着劝。在两人轮番地劝解下,张祖昌干了眼泪,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水,心情渐渐平稳了。
“二哥,其实这事儿也怪你,”李芹说,“你从小舍不得让他干活,到头来养成了不干活的习惯。”听到这话,张祖华愤恨地盯向李芹儿,嫌她多嘴,又要挑起渐要忘却的话头。
“我不对!”果然,张祖昌放下茶碗道,“我哪里不对?老话说得好,‘树大自直’,没想到他是一棵歪脖树。”听到这句比喻,李芹很不高兴,心说:“你们老张家的种子,棵棵都是歪脖树,跟我们老李家的地可没关系!”
“你难道没听说‘从小不马驴,到老是驴驹’这话么?你从小不锻炼他干活儿,长大了还能成驴么!”李芹道。“你才是驴!”张祖华道。
“让他干活儿?你不知道他干的那活儿,掘锨土都能洒半锨,种棵苗能埋到苗的半截腰,什么活儿到他手里我都得再来一遍……你说我敢让他干活儿么!”张祖昌撇嘴道。
“谁都有第一次,多干干就干得好了,难道你一开始就干得很好么!”李芹道。
“我?!我十三岁就顶把子干活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人没得早,地里家里的活儿我样样在行!”张祖昌道,语气里透着激动和骄傲。
“父母强孩子就弱,父母弱孩子就强,你那是被逼的!再说了,大家都指望你所以没人批评你,开始你不一定干得好!”李芹道,“现在你啥都大包大揽,都把孩子闲坏了。‘惯子如杀子’!”
张小强偷偷看去,发现张祖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别放屁了!”张祖华阻止李芹,并起身说道,“还是赶快去找找那小子吧,找到他让他来家道个歉。”
张祖昌起身,怒气消散后,又被李芹一顿雷烟火炮,反而使他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稍微有点不对,想到被砸烂的窗户心疼得要命,后悔恍若一座山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日子还得过下去啊!”张祖昌边走边说,语声拖着尾音在院子里回荡。
中午了,张大强在张小强家大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确认他爹不在这里,瞅了一眼空旷的胡同闪进张小强家院子。张小强娘把她二哥顶了一顿之后很是得意,做饭做得稍早一些,此刻正馏好了干粮和咸菜条,掀开大铁锅后干粮和咸菜湿热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着。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大强闪进屋来,伸手抓起一只大干粮就往嘴里塞,抓了两根咸菜条,“嗯,五婶儿蒸的干粮就是好吃!俺娘蒸的干粮简直无法下咽!”
“只怕不是来赶饭的吧!”李芹嗔道,“做了错事不敢回家了吧!”
“你都知道了?”张大强笑问。
“要不是我嘴严,全村都能知道!”李芹道,“以后闹矛盾别下家伙,跑了就算了,别没事儿拿棒子砸玻璃……难道不知道你爹那个脾性,墙上掉根儿草都让他心疼。”
“谁让他这不让那不让的,在他手底下我干什么都不行,我憋屈的慌!”张大强道。
“唉!”李芹拉长了音叹着,心想真是造孽啊。
“张大强,还不快回去跟你爹认个错儿!”张祖华跨进屋门,对张大强喊道。
“先等等,不着急,我得等他气消了,后悔把窗户砸了时我再回去。现在先吃饱饭再说。”
第164章 抱养女
近来张家村书记张九泰的老婆崔杏花,对张小强的姐姐张玲儿特别友好,许是她找了婆家的原因,对她格外关心,常邀她到家吃饭,并针对一些女人事对她面授机宜。张小强感到好奇,就问他娘。
“娘,为什么杏花姐老喊姐姐去她家吃饭?”
他娘无语,被缠得紧了,就支支吾吾几句应付过去。张小强以为杏花姐特别偏爱姐姐,给她吃好吃的。他想去但不好意思去,这是谁也怨不着的事。
张玲儿有一天从杏花姐家回来,跟她娘拌了几句嘴,谁也不服谁,一气之下对她娘说了一句话:“娘,我觉得你不是我的亲娘!”李芹听到后心颤动了一下,说:“吵嘴可以,别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张玲儿说,说完她走出屋外去了院子,半天没再理人。
几天后,张玲儿又跟她爸爸拌了嘴,张祖华以势压人,见一贯顺从的女儿变得不讲道理,怒斥了她几句,张玲儿受不住哭着冲出屋外,消失在胡同里。一个小时后,仍没回来,张祖华坐不住了,从邻居家找,去崔杏花家找,却一无所获。张祖华颓然回到家中。
“造孽啊!”李芹叹道。张小强不安地望着她。
“娘,姐姐最近怎么回事儿?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张小强问。
“唉!”李芹又叹口气说,“一定是你杏花姐跟她说了实情。”
“什么实情?”
“呃……算了,你也不小了,也不瞒你了,”李芹道,“你姐姐不是我亲生的,是抱来的。”
“啥?!”张小强叫道,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事。先是曝出张大强是他亲哥,再是曝出张玲儿是他养姐,令他的胸口缠绕着一个疑问,“那我是亲生的么?”
他娘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望着他说:“放心,你是亲生的。”张小强望望父亲,再望望母亲,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你姐是从你姨家抱的,”李芹道,“不知是五九年大饥荒把我身体饿坏的缘故,还是一次疑似吃狗肉流产的缘故,我十年没孩子,十年内,眼看着人家邻居一个个孩子出生,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到咱家来玩儿,我心里就格外难受,好像饿着肚子天天看人家大鱼大肉一样……”
张祖华低头不语。
“可是你爸爸却一点也不着急!”李芹望了张祖华一眼道。
“我着急顶个屁用,生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张祖华瞪眼道。
“我一个也不生,”李芹没理他,继续说下去,“你姨,就是我姐姐,她虽然有了两个儿子和你杏花姐,可在你杏花姐嫁到咱村之后,你姨又生了一个女儿。于是我和你爸爸商量,就把她这个女儿抱来养了,就是你现在的玲玲姐。”
张小强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张玲儿在小学毕业考不考初中的问题上,他娘要征求杏花姐的意见,希望由她劝解张玲儿继续上学。在张玲儿百般拒绝上学时,张小强娘面对着张玲儿和崔杏花说:“玲儿,这可是你自己决定不去上学的,另外有你杏花姐作证,并不是我不供应你,硬要拉着你下学干活儿啥的……到时候你后悔时可别怨我。”
张小强也明白了为何杏花姐邀张玲儿去她家的原因,她开始以亲姐姐的身份教会张玲儿一些女人事和之后的结婚事宜与媳婆相处之道了。
那么,从近来的种种端倪来看,杏花姐一定告诉了张玲儿的真实身世,所以张玲儿才会有反常的表现。因此,离家出走而去依傍杏花姐也就不足为怪了。
谁知,张祖华去崔杏花家去找张玲儿时,张玲儿正在崔杏花家悠然地喝茶,见张祖华从外面喊着进来,忙将张玲儿赶进了内屋并关上屋门。张祖华闯了进来。
“张玲儿在这吗?”张祖华劈口问。
“没呀!她怎么了?你这么着急带喘地找她?”杏花姐装作无事般问。
“唉,这孩子,跟我拌了两句嘴,就跑出来了,都俩小时了也不回家,我出来找找她。”张祖华气急败坏地说。
“哼,找她干嘛!难不成还反了天么,不用屑找她,到时候肚子饿了就知道回家了。”杏花姐表现出不忿地样子说。张祖华没看出破绽,颓然离去。张玲儿从里屋里走出来。
“张玲儿,个人有个人的命运,我告诉你的真实身世是让你活得明白,而不是叫你反抗……人的命运难说,即使真生活在咱们家,并不一定比生活在张祖华手下要好,就咱爹那个暴脾气……好了,不多说了,在这吃过饭后就回家,当作没事儿发生,好好过日子。”杏花姐对张玲儿说,“记住,你现在姓张,不姓崔!”
张玲儿向来没心没肺,早将跟她爸爸张祖华吵架的事忘个一干二净,再加上吃了一顿肉饭,吃得满嘴流油,心中既无尴尬也无阴影,蹦蹦跳跳、欢欢乐乐地回家了。生活照常继续。
毕竟血脉相连,崔杏花对张玲儿的亲事格外关心。距离张玲儿跟张守营“小见面”半年有余,张守营家向张祖华提出要跟张玲儿“大见面”,进一步确定并加深关系。李芹没敢冒然行事,怕崔杏花事后挑理,依然与她商量此事。
崔杏花因这门亲事没少揪心,因张守营的爸爸张宣云酒后即疯的缘故,再加上张守营即矮且穷,她自始至终瞧不上张守营一家,觉得他们配不上张玲儿。为此事她没少跟张玲儿拌嘴,但张玲儿铁了心,摆出宁死不嫁旁人的气势来。崔杏花无奈,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她心有不甘,从亲事上百般阻挠。比方说,男女双方“大见面”要两条好烟,两瓶好酒,一爿猪肉,崔杏花嫌少,非要加倍,称若非如此不能显示出对张玲儿的尊重。她的如意算盘是,你不要跟我们作亲么,要么知难而退,要么就多吐点血。
张祖华并没主意,干脆躲在一旁闷头喝茶水。李芹则看崔杏花的脸色行事。张守营暗中找张玲儿商量,决定从大面上过得去,答应崔杏花,在“大见面”当天,将四条好烟、四瓶好酒和两爿猪肉扛到了张玲儿家,过手后,崔杏花离开,隔天张祖华叫张守营来家提走了两条烟、两瓶酒和一爿猪肉,退给了经销部和肉摊。
第165章 花开一时,蜂飞蝶舞
十七、八岁,处在内心和情感骚动的年龄,张小强、李建强、张天津和窦峰在家呆不住,白天各做各的事,晚上便聚在一起。扒墙、打鸟、偷a吃a(a为暗语,鸡的代称)已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
入夜,走在寒冷而凄清的街道上,几个男孩喷吐着白雾游来游去,无聊地打发着时光,挥霍着力量和青春。走着走着,在前方他们看到两个人影,借着天光,从轮廓上看是两个女孩,接着清脆的嗓音穿透了夜色。男孩们一阵紧张,仿佛在人迹罕至、浓密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头可爱美丽的梅花鹿,几个男孩开始兴奋。走近时,两伙人都息了声音,凝神观瞧。
“是林青和张艳儿?”张天津道。不知为何,整个张家村喜欢出门的女孩儿他都熟。
“张天津么?”林青先开口道,“还有李建强和窦峰?”她唯独没有提到张小强,张小强又矮又瘦,正缩在张天津宽阔的背后于冷风里打哆嗦,几乎未与林青和张艳儿搭过话,所以林青忽略了他。
无疑,张天津是他们中最高的,天知道他咋长的,两年功夫蹿起,超过了众人,并以外围加粗的形式猛长。李建强也眼瞅着蹿个儿。
几个人互相说了几句话,默契地合在一处随意地游走起来。
林青本与外村的朱延平订亲,之前朱延平和他父亲在张家村集街上开了一间拖拉机维修部,朱延平日夜呆在部里,有时间便与林青腻在一起,后来生意不好维修部关张大吉,朱延平随其父亲回到家里,林青与朱延平呆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
林青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在青春地萦动与召唤下,约了张艳儿在朦胧的月色下一块出来游玩。夜色下的青春女孩,宛若烟火,周身透着光亮与色彩,透着让男孩们心跳的气息。即使不做什么,在月下与女孩们同行,各自分散后,虽两手空空,却像载着满满的收获。
张小强跟在几人后面,听他们几个指手划脚,谈天聊地,默然不语。也没人理他。当面对珍贵之物,再好的兄弟也会变得自私。就像面对十只鼓胀**的十一头幼猪,大家都在挤,你挤不上去只能挨饿。
张小强则是每次挨饿的那头小猪。
四男两女几个孩子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北到村南,走得累了。林青望望月光说:“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这才几点,天还早得很!”张天津说。
“以后再玩儿!”林青留了一句话,回首间在甩动的发隙里留给男孩们一个歉意的眼神,星星和月亮在她眼神的水光里闪动着。她挽着张艳儿一晃三摇离开了。几个人站在寒星下,感到了凉意。
“刚才咋没觉得冷?难道是因为有女孩儿陪着的原因?”张天津自问。
“当然了,刚才软玉温香陪伴左右,现在只剩几个干巴巴的大老们儿……刚才一直在天堂,现在降到了人间。”一晚上沉默的张小强终于开腔了,随口吐出一句颇具诗意的话语。
“现在去哪儿?”张天津站在南北大街的十字路口问,语气十分彷徨。
“去吴奎家吧。”窦峰提议道,并启步前行,大家默然跟随。吴奎和他老婆性子随和,待人宽容,家里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同龄女孩儿。都这个点了,也只有他家的门子能进得去。几个男孩经常去他家玩,熟识地很。
晚上时近九点,吴奎仍没关大门,几个男孩走进漆黑的院子,惹起一阵激烈的犬吠,院子里的灯亮了,吴奎推开屋门走了出来。
“我说狗叫得厉害,原来你们这帮土匪又来了。”吴奎道。几个男孩不以为意,视吴奎口中的“土匪”为一种无间的昵称。况且,从行为上,几个男孩的确仿佛土匪。
尤其是张天津,在任何人家里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在吴奎家更是如此。每次看到吴奎家有好吃的东西,吃完了分给自己的之后,便会跑进吴奎家里屋取出东西再吃。
“我知道你们将好东西藏在哪里。”张天津边吃边说。
“你呀,咋像土匪似的。”吴奎说。张天津嘿嘿一乐,只顾埋头在好吃的东西中。这便是“土匪”的来源。吴奎拉开门,将几个土匪让进屋里。
屋子里很温暖,他们全家都在里屋看电视,几个男孩进屋后,吴奎依次拍拍几个男孩的肩膀,夸赞着:“你看这,一个个大小伙!”
吴飞坐在炕头上,被吴奎抱养的小弟弟吴小龙偎着吴飞身旁。几个高大的男孩进屋,吴小龙以怯怯的眼神望着大家。
“吴思怎么不在家?”张天津大大咧咧问。
“她……出去玩儿了,”吴奎吱唔说,“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建强却知道他在掩饰,因为他晚上去看大棚时曾且一次遇到过吴思,所以他猜测,吴思独自一人在替他爹晚上看大棚。
本不宽敞的屋子里无故挤进四个男孩,吴奎一家看电视的情绪被冲淡了。几个男孩坐不住,你戳我一下,我点你一下嬉闹起来。张天津、李建强和窦峰势均力敌,在狭窄的屋子里互相握住右手“牵牛”较劲。张天津在战胜两人后向靠在角落里的张小强走来。
“来,小强哥,咱俩比一下。”张天津向张小强伸出手去。张小强力弱,不住向后退:“不来了,我来不了。”张天津抓住张小强扯了出来。
“哦,天津,你是大力士,我来不了,我认输了。这个屋子里的人谁也比不了你。”张小强只求摆脱张天津,不断说着软话。
吴飞见状,撇着嘴巴鄙夷道:“切!张小强这个懦弱鬼,除了拍马屁之外啥都不会!”
张小强为吴飞的话很伤心,因为,在每个男孩在她面前竭力表现力量与勇气,从而夺得她的青睐时,他却在退缩,别说青睐,这下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了。
张小强觉得吴飞的心中为了灭了灯。同时他没想到,这种情况从未改观,他留在她心中的懦弱印象,至少二十年都未能磨灭。
第166章 青春底事
有段时间,张小强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要么夜晚到大棚的“祈香斋”期待吴小文能够寅夜造访,他明知这不可能,依然哀伤地等待着。
偶尔,李建强和窦峰夜里造访,告诉他村子里几个男男女女的事。窦峰说:“你应该还不知你哥张大强的事……有天他告诉我们张朋君的妹妹张朋霞将他堵在了屋子里,那副饥渴的样子仿佛非要嫁给他。”
此事张小强一概不知,这种糗事张大强不会告诉他。在他眼中,张小强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兄弟,不配分享他在乎的秘密。张小强深知,他哥张大强身上附着着他爸爸张祖华的影子,自以为高人一等、迟钝、拖延、以及张祖尧口中的无能,关于这点很早他就发现了。
尤其是内心极为愚昧背景下自为以是的高人一等,将张小强的内里伤害得遍体鳞伤。张大强在面对张小强时,跟张祖华面对李芹神似,有着当家人般的理直气壮,在张祖华面前,李芹说出的任何建议都是错的,而自己永远没错,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瞰着她。
张大强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面对着张小强,无论张小强说出任何话都是错的。他必然会不惜时间,寻找到说服张小强的理由。到最后令张小强感到疲乏和无聊只能放弃辩驳。张大强再次大获全胜,将自己的制高点又加高了一层。
听到张朋霞对张大强做出的这件事,张小强丝毫不感到奇怪,张朋霞外向,性喜热闹,从小便时常联合几位女生共同欺负一个男孩子。所以张大强应该没有夸大其实。
李建强告诉张小强,他曾趁着张占阳和他父母不在家时,偷偷潜入他家拥抱了他的妹妹张占欣。
关于这点张小强很好奇,他问:“张占欣不是早和他的初中同学,窑郭村的辜城江好了?”
“她俩早就散了,”李建强说,“张占欣这丫头疯得很,估计辜城江早把她那个了,之后辜城江喜新厌旧,就把她甩了。”
“这个畜牲!”张小强骂道。
窦峰告诉张小强,有天他约了吴思出去,不仅拉了她的手,还亲了她的脸,吴思并未拒绝,相反很大度,认为在青春期的男女孩子间这种事实属正常。
这些话让张小强的内心世界长了草。他没想到自己“闭关”一个月,“世间”便发生这么多的事,自己已然落伍了。
“有空你也出去玩玩儿,”窦峰劝张小强道,“别老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几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
第二天晚饭过后,张小强没有读书,也没有赶去“祈香斋”,他感到心底烦乱,仿佛被搅浑了的池湾,一股股浊流涌动着,浮在水面上的鱼儿几近窒息。李建强和窦峰的话仿佛毒药,腐蚀着他的胸口。他思量再三,起身走出屋外,信步在胡同里漫步。
今晚无月,夜空涂满了重墨,在黑暗里彷徨行走的张小强犹如一个游荡的幽灵。
正前行间,张小强遇到了一个人影,他并不在意,在与人影擦肩而过时,那人影突然开口了:“小强,是你?”张小强这才看清是李建强。
“你去哪?”
“正去找你玩儿呢。”
“今晚没跟窦峰一起?”
“他有事不知去哪了。”
两人信步在黑暗里行走,仿佛各自想着心事。仿佛有人在前方指引,不知不觉踏上了去大棚的路。
“噫?我们这是去哪儿?”李建强突然抬头问。张小强也抬头望着大棚上方的夜空。两人同时怔住,站在高高的铁路上,在思考何去何从。同时转身望向漆黑一片的大棚某处。
“难道,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李建强突然发问,两人互相对望,夜一片漆黑,张小强仿佛能看到李建强唇角揪起的笑意。张小强无声地笑笑,以示默认。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两人跨下铁道,向黑暗里的大棚加速度迈去。
李建强很清楚吴思家的大棚所在地。张小强也熟悉。他们三家的大棚在同一条窄路上,张小强要去他家的菜棚,李建强和吴思的大棚是必经之处。吴奎向来爱笑闹,每当白天张小强经过他家大棚,吴奎总要向他开几句玩笑,使他尴尬而无法对答。
现下,张小强和李建强走过默然而黑影重重的各座大棚,接近了吴奎家的大棚。
“你确定她在棚里?”张小强问。
“不很确定,但我之前碰到过她,这个点儿她应该来了。”李建强回答。李建强望望周围无人,但不确定,他俩可不敢出声相询,为藏在暗处的人留下把柄。李建强靠近吴思家的大棚小屋,在侧壁上轻轻地敲击着。
“笃笃笃……”
无人响应。
“笃笃笃……”
亦无人响应。张小强眼尖,似乎从大棚小屋里看到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一闪即逝。
“她在屋里!”张小强悄声对李建强说,“但她绝不敢开门。得另外想办法。”
两人退后,攀过木制栅栏,跃到吴思家大棚内。李建强上前推门,门内横着闩,无法推开。李建强摇头示意,两人从大棚的东侧墙壁攀上棚顶。在某处寻找了一个宽阔的口子,两人挤开竹杆和钢丝的缝隙,依次跳进大棚内。
沿着墙壁狭窄的小路,走向通往大棚小屋的侧门。吴思家的侧门并未安门,只挂了一层厚厚的毛毡。李建强毫不迟疑地掀开毛毡,背后虚掩的空塑料桶应声滚落。
“通通通……”
大棚小屋内终于响起怯生生而又恐惧的女声:“是谁在那里!”闻听此言的李建强和张小强互相对望,跨过侧门门槛进入小屋。
“就知道你在屋里,刚才敲门为何不回应?”李建强问。
“刚才?谁知道是你们!”吴思道。
“既然独自来看棚,就要有独自看棚的胆量!”李建强说。
“我可没胆量。”吴思说,“我是被逼无奈,我爹又种棚又出菜,而且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发菜,我不好意思让他再看棚,所以我替他来看棚。”
“知道你独自来看棚,一定很害怕,也很孤单,所以我们来陪陪你。”李建强说。
“我不害怕,也不孤单,你们快走吧,我要睡觉了。”吴思说。
“好不容易跑进来,你要赶我们走?”李建强说。说完他顺势拉灭了电灯。在黑暗里,张小强抱住了吴思。吴思猛然挣脱,叫道:“拉开电灯!”李建强闻言拉亮了电灯。
“你们怎么不去找张占欣,”吴思蜷缩在角落里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张占欣才是。”
看着躲在角落里的吴思,李建强两人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过分了些,同时找到了另外宣泄的出口,于是打开小屋木门,消失在夜色里。
第167章 你就是个懦夫
第二天上午,张小强独自去找了张占欣。张占欣独自在家织毛衣。她对张小强的来访并不意外,张小强看得出来,她有小小的紧张,不时偷眼观瞧着张小强,织毛衣的一双玉手在微微颤抖。
她显然知晓张小强的来意,以织毛衣掩饰着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的复杂心情。
张小强一时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踱着步指点着张占欣家墙面上的张贴画,墙面上既贴有当时明星的艺术照片,也有抱鱼抱寿桃的胖娃娃。
“该死!”张小强心道,“难道我是来跟她闲扯这些大明星胖娃娃的。”张小强走近炕角,在杂放的衣服间瞥见书籍的一角,他上前将它抽了出来。
“你喜欢读书?”张小强问张占欣。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题。
“闲书而已,实在无聊了就拿本书看一看。”张占欣道,手下加紧,镇定了许多。
“我也喜欢看书。”张小强说。
“是吗?你看什么书?”
“我……读的书很杂,没有具体的指向,大多是文学书。”张小强回答道,“我那有几本,倘若你喜欢,我可以借给你看看。”
“好啊,我很期待。”张占欣说。
话题又没有了,一时处于尴尬之间。张小强转头道:“等着,我去给你拿书。”不一会儿,他从家里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握着一本《废都》交到张占欣的手上。
“你可真快,我并没有那么着急看。”张占欣道。张小强闻听多少有点失望,他以为她接到书时会响起兴奋的“哇”声。“哇!是当代大作家贾平凹的作品欸!”但他没有,张小强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是本不错的书,你可以慢慢看。”张小强说。
“好,放那里吧。”张占欣继续织毛衣。她怎么那么喜欢织毛衣。张小强放下书本,伸出右手盖在她上下翻飞的织针上。
“你干什么?”张占欣抬头问,重又紧张起来,两颗眼睛黑白分明,使张小强一阵心虚。“不干什么,你都织一上午毛衣了,也该歇歇了。”张小强说。
“我不累。”张占欣说。
“可我看都看累了。”张小强说着,上身前倾,要抱向张占欣。张占欣后退躲闪着,膝上的线团滚到地上,仿佛仓皇逃向桌角的一只老鼠,一只猫忽然从无声处跳出来,扑向那只线团,扑咬并逗弄着。
“你干什么!张小强!”张占欣道,表情很是烦躁,一把推开张小强,俯身捉向那只线团,“看,我的毛衣脱线了,线团也挠了,你……简直比那只猫都讨厌。”
被她形容成一只猫,令张小强很是失落,他望着只顾整理线团与毛衣的张占欣说道:“你好好看看那本书吧,我走了。”张占欣理都没理,张小强无趣离开。
两天后张小强又来找张占欣。
“张小强,你这都是看的啥书啊!”张占欣把他那本书甩给了他,“难道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文学书?”
“咋了?”张小强问。他自己内心清楚,只是明知故问。
“还咋了,”张占欣鄙夷道,“你这书的内容不堪入目。”
“那是艺术,你看不懂别乱说。”
“狗屁艺术,你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黄书!”张占欣转身道。张小强只好离开了,没法再跟这个不懂“艺术”的女孩谈下去。
几天后,大家都无事,张小强、窦峰、李建强、张天津凑在了一块。李建强吹嘘说他又抱了张占欣。可张小强怀疑他在说谎,因为他从不认为李建强比自己更有优势。张天津提议约张占欣出来玩,以此验证李建强是否在说谎,李建强则信誓旦旦。四个人涌入张占欣家。
张占欣独自在家,耐不过四人的纠缠答应跟他们出去。天气晴朗,有几分寒意,胡同里没人,一行五人打定主意来到张小强家。张小强家无人在家,几个人插上大门,推推搡搡将张占欣让进空旷的西北屋。张天津大大咧咧,欲要上前毛手毛脚,突然尖叫一声退后几步,捂着自己的右手中指。
“张占欣,你拿的什么?”张天津叫道。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张占欣的右手里探出一片锋利的刀尖。
“呵!”张小强叹道,“原来是支带刺儿的玫瑰。”
“就知道你们这群家伙不怀好意。”张占欣退居一角,以守为攻,手握尖刀微笑着。李建强欲要向前,但被张占欣一个严厉而规劝的复杂眼神逼住了,他退了下来,在一旁乐着瞧热闹。
张小强走上前,微笑着望向张占欣。“你想干什么?你走开。”张占欣笑道,手中细小的刀尖退了两寸。张小强没有冒然出手,“小姑娘家不要玩刀,以防扎着自己。”张小强平静地说,然后轻轻伸手握住了张占欣的右手,掰开她的手指抢下了她的小刀。
一把精致的小刀。又细又短,简直无法用来削苹果。
“你以为一把小刀就能保护你了?”张小强笑问,端详着小刀,“我们不会发疯,这里谁都不会发疯,倘若真要发疯的话,别说一把小刀,一把菜刀又能怎样。”张占欣没有说话,只是微笑望着他,眼神黑白分明。
“你听到了没有?”张小强上前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左腮,顽皮地轻轻揪扯着。张占欣向住躲开,咯咯笑着。此时大门被敲响,慌乱中窦峰前去开门,张占欣躲在屋内,大门外走进了满腹满脸狐疑的张小强娘。张小强娘望了几个男孩一眼,去了厕所。
张占欣闪出西北屋向院外走去,被张小强娘突然回首看到了一个背影。她没有说什么。几个男孩偷偷一笑,消失在院外的胡同里。
一个夜晚,张小强在外游荡,碰到了同样在外游荡的张占欣。张占欣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牵着一个亲戚家的小女孩。“她一定是在借陪孩子掩饰自己出门游荡的目的。”张小强很清楚这点,毕竟晚上一个女孩在户外游荡是不合适的。
很自然的,仿佛一股水流遇到另一股水流,两股水流合为一处。张占欣跟张小强边谈边走。在僻静处,张小强将手搭在张占欣肩头,张占欣并未拒绝。路过经销部时,张小强让张占欣等在暗处,他去买了三只雪糕回来,每人一只,很奢侈的享受。
在一处半高的墙壁新屋处,似是心有灵犀,两人瞅瞅夜色下四处无人,牵着小女孩进入屋场,隐在断墙后的阴影里,捡了干净的石头坐定,悠闲地吃着雪糕。吃完雪糕之后,张小强抑住跳动的心脏,凑上前去亲了张占欣。张占欣并未拒绝。
星光下的张占欣有些痴迷地望着他,眼睛仿佛星辰一般明亮。张小强不懂这是什么,又望望旁边坐着的小女孩,迟疑地等待着,心头闪过数个念头,却没有行动一步。五分钟过后,张占欣收敛了她眼睛里的光亮起身,拉着小女孩要走。
张小强拉住她试图挽留,被她甩开了手。张占欣拉着小女孩走出屋外,很快走向胡同与大街的十字路口。
“张占欣,你别走,我再去买只雪糕!”张小强有气无力地说。
“算了吧,张小强,你就是个懦夫。”张占欣回头道。然后牵着小女孩消失在夜色里。
第168章 一张扑克牌
“张占欣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懦夫。”张小强在心里说。可是他突然想到:“纵然我是懦夫,为何面对张占欣却迈出了勇敢的第一步?却迟迟对魂牵梦萦的吴小文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仔细想想他才发现,在他的心目中,从未对张占欣抱有一生的希望,张占欣对他而言,只是偶现于野的一朵小花,惹起他短暂的流连。仅此而已。
而吴小文,在他的心底,则是终生的伴侣。张占欣是满地的野花,随手可摘。吴小文是天山上的雪莲,眼见而不可攀。
爱使人盲目,也使人敬畏。
张小强突然又想:“不去尽力守护峻壁上的雪莲,而留恋在遍地野花的荒野,是否是一种可耻的背叛?”想到这里,张小强一阵羞愧。当张占欣说他是个懦夫时,张小强感觉她在两人之间砌了一道门,而站在门外的张小强,此时决定永远不再打开它。
通过跟吴思和张占欣的经历,多少给了张小强一点点勇气,他想利用这微薄而随时会湮灭的勇气,对自己的爱情做些什么。他想展开对吴小文的追求。
吴小文家的诊所被定为政府正式的卫生所之后,在家里已难满足诊所扩张的需要。于是吴长龄跟住在集街一侧的张九熙商量,租了他东侧的两间房成立了新诊所。由吴小文坐镇诊所,日夜在此。一日张小强偶然见到站在诊所门口的吴小文扎了漂亮的麻花辫。
这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常扎的辫子,落在吴小文的头上分外俏皮可爱,兼具了成熟与天真,素雅与纯洁。远远望去,张小强的内心跳动着。
在夜晚,张小强常约了李建强、窦峰、张天津在大街上游荡,有意识地带着大家经过诊所,唱起一首首悲伤的歌谣,企图以动听的歌声打动吴小文。那一晚,张小强唱了《麻花辫》。
你那美丽的麻花辫
缠呀缠住我心田
叫我日夜的想念
那段天真的童年
你在编织着麻花辫
你在编织着诺言
你说长大的那一天
要我解开那麻花辫
你幸福的笑容像糖那么甜
听到张小强凄美婉转的歌声,窦峰叹道:“我的娘啊,那可真甜。”岂知,张小强唱到此时心里最苦。他在揣测着紧闭诊所大门,躺在床上的吴小文是否能听到他的歌声。听到他的歌声内心波澜起伏、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还是安然入睡无动于衷。
抑或是鄙夷地说声“无聊可怜的野猫又在嚎叫了。”
张小强想,她一定不会风平浪静,此时年龄的她,内心一定仿佛仲春的花园,盛放着青春情感的各色花朵。十七、八岁浓烈的芳香,是任谁也关不住的。
在村子里流浪过几圈后,几个人走进窦峰的大姐夫承包的供销社,窦峰每晚看守供销社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隔着一条集街正对着吴小文的诊所。坐在床头上,有人提议打扑克,窦峰却说扑克不在他这里。
那平常大家用的扑克在哪呢?窦峰说在吴小文那里。
“你的扑克怎么会在吴小文那里?”张小强不解地问。
“那天我去打吊瓶,北葛村的葛夕争,就是你的同学,曾经在学校里揍过你的那个家伙葛朝争的弟弟,他也在打吊瓶,还带了个小伙伴,在等待的时间里有人提议打扑克熬时光,我隔着近,于是拿了我的扑克过来。”窦峰解释道。
张小强心下不悦,感觉自己苦苦追了半天煮熟的鸭子,却被别人啃了一口。
“别着急,你们等着,我去吴小文那里拿扑克回来。”窦峰说完,撇下大家走出屋外。张小强好奇,攀上窗户望向集街,不一会儿,见窦峰轻车熟路,穿过集街径直走到吴小文诊所门前,笃笃笃敲响门板。屋子里仿佛有人问“谁呀?”只听窦峰在门口应着“是我,开门。”悬在门口上方的灯蓦然燃亮,屋子裂开一条门缝,窦峰闪了进去。
“他进诊所怎么像进自己家门一样?”张小强的心底翻腾着,涌动着酸楚的味道。从道理上讲,拿朴克出来只是一瞬,然而两三分钟后窦峰仍没出来,这让张小强心底的酸楚更浓了。
窦峰终于出来了,吴小文小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她摆摆手,望望东西两侧的街道,闭上了房门。
在供销社里,几个人摸牌,摸到最后总是少一张,窦峰说:“一定有一张漏在吴小文那里。”于是他起身打开玻璃窗,向对面的诊所喊道:“吴小文,你再找找,有张牌漏到你那了。”接着,遮着窗棚的窗户里漏出几缕光线,大概吴小文在诊所里翻箱倒柜查找着遗落的朴克,过了一会儿诊所的门开了,吴小文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几个小脑袋挤在供销社屋子的窗前,透过窗户见她疑惑地望向周围。
“这儿呢!”窦峰透过窗户喊道。吴小文看清了究竟,她轻快地穿越集街来到供销社窗前,踮起脚尖将手中的扑克举向窦峰。那是一张红桃三。大家坐定重新摸起扑克来。张天津摸到了那张红桃三。
“嘿,看,吴小文拿过的朴克被我摸到了,”张天津叫道,并将扑克贴到鼻尖,“嗯,还很香呢!”
“我闻闻,”张小强抢过扑克也举到鼻子上,闻到一阵醉人的馨香透入心肺,叫道,“天津,这张扑克是我的了,我用一张小二换你。”
张天津默默接受了张小强的一张小二,也没有批评张小强傻气,因为张小强早就向大家坦诚过,他喜欢吴小文,自然会将吴小文以及她的东西,或她接触过的东西爱若珍宝。
那夜他们结束打扑克后,张小强仍握着那张带着馨香的红桃三不释手,一心想要带走它。窦峰自然不能看着自己的扑克少一张,他说:“你不能痴愚到这种程度吧,一张扑克而已。”受到嘲笑的张小强纵然明晓情感的重要,却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小家子气。
“要追求就要真枪真刀地上,捏着别人握过的一张扑克牌能算什么男人!”窦峰继续说。
张小强将那张扑克牌交给了窦峰,窦峰把它插入几副牌当中,混入其中再也找不见。
第169章 迈出了第一步
在小学时代,曾经跟张守营一块看守新学校的张朋君从本市电大毕业了,拖着一条残腿来找张小强。张小强初中毕业,张朋君电大毕业,两人背景不同,学历不同,走的路自然不同,他本以为他们的生活轨迹不会再交叉。
他们相互借书,讨论诗作,因此张小强猜测,人以类聚,喜欢读书是将两人聚在一起的原因。张小强请张朋君喝啤酒,张朋君则邀张小强玩他装载了windows95的电脑。他拥有的这台电脑是全村第一台电脑。之前张小强从杂志上了解了电脑,了解了电脑病毒和黑客,对使整个互联网瘫痪的病毒制作者惊为天人,对神秘的电脑世界向往至极。
张天津曾说:“倘若能骑上一辆本田四零零转一圈,死也值了。”张小强觉得他夸张,当爱上电脑而不可得之后,他也有了同样的感受。倘若让他拥有一台电脑,他宁愿用二十年的寿命去交换。
因此,当他在张朋君的小屋里作客时,摸到那台昂贵的windows95,他的手在颤抖着。不敢想像这是真的。
这时张朋君取出一本《数据结构》,翻开书页,摸着上面画着的“二叉树”,说:“毕业几个月了,学的东西快忘光了,必须上机练习才行。”张小强盯着那些“二叉树”的示意图,仿佛窥到远古神秘世界里不可解的天外符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电脑和神秘的“二叉树”给他的内心种了探寻神秘的电脑世界和成为天人般黑客的种子。
张朋君放下书本,望着屏幕上光怪陆离的windows屏保叹道:“在我的人生计划里,要么去高科技公司打工,要么去城里开个书店……堂堂的一个高材生竟然要沦落到这种地步!”
“能考上电大你可真厉害!”张小强由衷地赞美道。
“电大?这算什么,一个想进就能进的破职业学院!你不知道,我高中毕业后考取了武汉大学,可是就因为我这条残腿……”张朋君拍着自己的那条残腿叹道。
张小强落在张朋君的残腿上,生出无限感慨。一条残腿,改变了张朋君的人生轨迹。
两人谈论起诗歌,张朋君取出徐志摩的诗集。张小强念起《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念着念着,张小强眼前忽然出现吴小文小巧的身影和玲珑的脸庞。“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这句诗,真得让他感觉痛苦起来,脸色渐渐凝重。
“你有心事?”张朋君察言观色问。
“是,”张小强停下念诗,他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好朋友,于是坦诚,“我爱上了吴小文,正在追求中,但她跑得太快,我还没追上。”
“原来你也为情所困啊,”张朋君道,“我也是……恐怕我追不上任何女人……我的腿残,比你跑得更慢。”
“但你没放弃?”
“是的。”张朋君低头,再次抬头时面对张小强坦诚,“我喜欢你的姐姐张玲儿。”
此言一出,张小强并未感到意外,他知道小学时张朋君已对他姐姐动情过,没想到他大学毕业后竟未忘断旧情。况且,自己的姐姐已然与张守营之间的关系系了一个扣。面对张朋君的坦诚,张小强明白了他如此“垂怜”自己的真实原因。
张朋君曾对张小强说过:“都说十七不找十八的,可如今……十九的却找了二十三的。”起始,张小强将这句话的指向理解为两人共同的爱好“读书”。现在才知有其他原因。张小强有些可怜起张朋君来,因为他姐姐张玲儿已属于张守营的了,不会是他的了。
显然,张朋君并未放弃。张小强也并未阻止。每个人一生中都要面对复杂的情感纠葛,谁又有权干涉别人的生活?
张朋君有空便去找张小强玩,企图在接近张小强的过程中见到张玲儿。可张玲儿见到他后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仿佛平静而无声的河流。渐渐的,张朋君去张小强家的次数少了。
但张朋君鼓励张小强:“针对你爱的人,想追就去追,要像个男人!大胆计划,勇敢实施,否则对方怎么会知道。”
在张朋君的鼓励下,在一个冷风呼啸的夜晚,张小强候在吴小文的诊所门前,阻住了吴小文。他约她在街上走走。吴小文没有拒绝。两人沉默走在集街上,张小强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开口。两人渐渐离开集街向东,进入一条窄窄的公路,隐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你叫我来干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吴小文不耐烦地开口道。张小强将她的不耐烦当作是亲昵的鼓励。
“我……上次送你的礼物你收到了么?”张小强问,“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喜欢你。”
“你还真直接!”吴小文道,听完她的评价,张小强觉得是种夸赞。吴小文继续道,“还是算了吧,我们俩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张小强说,“不相处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别着急下结论,我们可以尝试着相处试试。”
“还是算了吧,”吴小文语气始终如一,在夜色里纵然看不到,应该是面无表情,“我之所以跟你前来,就是因为想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张小强一时语塞,感觉到空气异常寒冷:“可是我不会放弃的。”为情所困的他,将吴小文的一再拒绝视为考验。
“你最好放弃!”吴小文说。她说这句话时,一辆小汽车正亮着大头灯呼啸着劈开黑夜,仿佛要将两人融化在烈焰里,副驾驶上摇下车窗探出一个人头冲他们叫道:“哟,这大冷的天还在这谈恋爱啊!”语气里不怀好意。
“妈的!”张小强骂了一句,他不想在吴小文面前表现得懦弱和恐惧。冷风和汽车的呼啸冲淡了吴小文的话,那句“你最好放弃”他没听清。
“你刚才说什么?”小汽车远去了,当夜重又静下来后,张小强问。
“没说啥。”吴小文决然道,“我该走了,诊所里不能没人。”说完径直离开。
“那我以后再约你!”张小强望着她的背影叫道。
“随便!”冷风里传过一句话。
“我送你呀!”张小强跟上去。
“不用!”吴小文小跑着,回头叫道。
张小强不敢上前,在十米处左右紧跟着吴小文,仿佛一位忠诚可靠的护花使者,穿过街道,在十几米远处望着吴小文隐入诊所的绿木门。
张小强站在冷风里好久,望着那扇绿木门发呆。他希望那扇绿木门再次打开,吴小文从里面走出来,微笑着把他拉进屋子里。但这是奢望,也是梦想。吴小文不会做这件事,至少今晚上不会。
鼓起勇气第一次约了吴小文出来,却获得被拒绝的结果,张小强并未灰心,他喜忧参半,忧之忧吴小文给他痛苦给他考验,喜之喜自己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第170章 折柳
黄昏,清冷的空气里传来王家村放映露天电影的消息。这消息随风而走,从王家村漫到张家村,孩子们吃过晚饭,在胡同里奔跑着,将这个消息传递到家家户户。
张大强、张天津、窦峰和李建强早吃过晚饭,一齐涌到张小强家约他出门。“快点,电影要开演了!”几个人连声催促道。
吃饭事小,电影事大,在这闭塞的小乡村成年都看不到一部电影,因此每次电影都是一次大聚会。张小强胡乱咬了几口馒头,喝了几口汤,对他娘扔下一句话“以后能不能早烧火”随几个伙伴跑出门外,赶往王家村。
因为有电视的原因,空旷的小广场上并未出现几年前人山人海的盛况,但人也不少,张小强等人已去得晚了,前面密密麻麻站了数不清的人。成人在闲谈,青年在嬉笑,儿童在人缝里穿梭打闹。场面一片混乱。放电影的人员紧张拉起幕布,摆好放映机。
当放映机里迸出几声前奏性的响动后,人们稍稍静下来,在夜色里将视线投向幕布。电影开演了,放映的是《新碧血剑》。
张小强、窦峰等人远远立在人后,看了一会儿电影后,他们并不安分,更多的是跟伙伴们流串和嬉闹,电影已近中途。当他们在某处站定时,张小强蓦然在前面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吴小文拉着她妹妹吴小芬的手站在他的前面。张小强的一颗心不再平静了,咚咚咚地跳动着。
此时荧幕上的金蛇郎君正伏在墙上凝视着温夫人。温夫人别钗横簪,正温婉于夜色的窗下赏烛怀思。似是感觉到金蛇郎君正在窗外窥视,又似是十年来每个日日夜夜无不在深切思念,不觉念出一句诗行:“红红翠翠,年年暮暮朝朝。”
窗外墙上的金蛇郎君必为所动,也吟出一联词句:“脉脉依依,时时蝶蝶鹣鹣。”
张小强看着荧幕,又望望眼前咫尺的吴小文的背影,生出无限感慨,俨然自己是伏于墙上的金蛇郎君,而吴小文则是多情的温夫人。画面上的金蛇郎君与温夫人十年茫茫,缘断意连,现实中的吴小文触手可及,但张小强没有勇气出手,她便远在天涯。
张小强之前看过《碧血剑》的原著,对金蛇郎君的平生如数家珍,于是在其后提高声音对着窦峰解释,意图卖弄。半天之后,吴小文不为所动,他不知她听到了没有。
那时的张小强并不知道电影中的台词缘起于杭州西湖的花神庙联:“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但他读过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因此,他认为台词中的“朝朝暮暮”来自于秦观。
“电影中的台词来源于一首宋词,叫做《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张小强对窦峰解释道,声音盖过了嗡嗡作响的音箱。
窦峰并不懂唐诗宋词,只是应付性地约略点头。张小强只好自己加了一句:“这首词,写得可真好啊!”他盯着吴小文纤巧的身影,确定她能听到自己的话。
可是,荧幕上传出温夫人的话语:“十年前你不应该走,你走了;十年后你不应该来,你来了。见面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只能暗恋不敢相见,见面又有什么用呢?
怀着忐忑的心情,张小强盯着荧幕,内心思虑煎熬着,在电影接近尾声时,他趁窦峰、张天津等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队伍,混在人群中的黑暗里,却紧盯着吴小文的方向,直到电影散场。
电影终于散场了,密密直立的人们仿佛远离磁铁的碎铁屑,立刻散乱下来,纷纷四散而去。张小强听到张大强叫了几声“张小强”,但他并未应答,几人不再关心,齐聚而去,笑着闹着跑远了。吴小文表现矜持,牵着妹妹慢慢走在后面。张小强在十几米外的夜色里望着她。
不一会儿,除了收拾影场的工作人员,天地间恍若唯剩他、吴小文和吴小芬三人。张小强悄悄地尾随上去。刚跨过王家村与张家村界碑性的那座石桥,张小强紧跑几步追赶,挡在吴小文面前。
“小文,我有事找你。”张小强鼓起勇气说。
“你有什么事,你说吧。”吴小文握紧了妹妹的手。
“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张小强说,望望吴小文,又望望吴小芬。
“我先回家了。”吴小芬甚是乖巧,笑盈盈地挣脱了吴小文,冲夜色里跑下去,“我不害怕。”
“慢点儿!”吴小文嘱咐道,在听到妹妹的应答后,她面对张小强,“你想跟我谈什么?”
“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
“我喜欢你,请你答应我。”
“我早说过了,我们之间不可能。”星光下,张小强走近了一步,发现吴小文在说这话时的表情又烦又怨。
“可我喜欢你,”张小强坚定地说,“我一定要追求你,直到你答应我。”
“你怎么这么烦!”吴小文甩手道,转身要走。张小强顺势抓住她的右手。“我不让你走。”他说。他的声音既温柔又哀痛。
“你放开我,让我走!我要回家。”
“你必须答应我。”张小强突然有了勇气,猛力一拉吴小文的右手,在她转身之际,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足够吴小文挣不脱他。吴小文推他,没有推开,垂下手放弃了。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那一会儿让张小强觉得,他梦寐以求的珍宝终于到手了。甚至可以死而无憾。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难道真得抱她入怀了么?”他心底划过如此荒唐的念头。
接下来怎么办?张小强在思考,手臂不觉松懈了一些,吴小文挣脱了出来。两人在阴影重重的夜色里沉默行走。
“我喜欢你。”张小强又说。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张小强制止她道。那一刻,张小强想送一束玫瑰表达自己的心志,但夜色里什么都没有。行至路旁的一株柳树下,他折了两根柳枝,权作鲜花赠给了吴小文,让她握在手中。一路上,吴小文来回拂扫着柳枝,两人无言。
“我要回诊所了。”吴小文站在分叉路口,似乎已忍受不了张小强的沉默开口道。
“好的,”张小强说,“我还会再约你的。”
“不必了,”吴小文拒绝道,“我们真得不合适,你死心吧。”然后她扔下柳枝向前跑去,逐渐隐没在夜色里。
“我不死心,”张小强叫道,“我永远不死心,我爱你,一百年不弯!”
吴小文的履声渐渺,张小强的喊声渐悄,一切归于平静,就像任何事都未发生。
回家后,张小强躺在床上久久未睡,回思着自己的所做所为有无不妥之处。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很好,足以引起吴小文的动心。第二天,他读唐诗,读到“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之句不禁潸然泪下。
第171章 你看那个人的样子
晚上,张小强聚在窦峰所在的供销社,窦峰告诉张小强,葛夕争带着他的小伙伴又来打吊瓶了,眼下就在吴小文的诊所内。透过供销社窗户望去,诊所的门头灯灯火通明,开着门,没看到人影。
“葛夕争这家伙一定借着打吊瓶来接近吴小文,”张天津说,“否则那家伙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病?”
“那家伙一定病得不轻!”李建强道。大家为他的双关语所动,笑声在屋子里涌荡起来。笑过之后,张小强怀着复杂的心情死死地盯着诊所。
望着执着的张小强,窦峰叹道:“的确如张天津所说,葛夕争那家伙不怀好意……你们不知道,他的小伙伴是来追求吴小芬的,据说那小子在初中时便躲在教室后面跟吴小芬亲嘴……当他要葛夕争陪她来约吴小芬时,葛夕朝才发现吴小芬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好姐姐……你知道葛夕争那家伙怎么说么?”
“怎么说?”大家问。
“那家伙对他伙伴说,‘咱们两个不似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这可真是天赐良缘,到时你娶吴小芬,我娶吴小文,岂不是亲上加亲!’”窦峰回答说。
“呸!”张天津向地上吐口唾沫道,“他想得倒美!”
吴小芬业已长成,在窦峰张小强等人看来,吴小文吴小芬两姐妹是张家村的两朵鲜花,岂容不三不四的外村人乱摘。
张小强觉得,他的追求得加快一步了。他仿佛看到,吴小文如一只小羊困在当中,四周群狼环伺,稍慢一步,便被别人抢走了。他一直盯着诊所门口,就连扑克也不打,晚上九点多钟时,才见葛夕争手面上贴着白色胶带大摇大摆走出诊所门口,他的伙伴在后紧紧跟随,吴小文起身相送,之后奇怪地向供销社窗口望了一眼,转身进门,门关上了。
张小强忙隐在窗后。
“窦峰,帮我个忙,去把吴小文叫出来,我要跟她说话……这事儿要不早定下来,到时连黄瓜菜都要凉了。”张小强望着窦峰决然地请求道。在窦峰看来,这不是请求,而是兄长对弟弟的命令。他看到窦峰脸上闪过一丝难为的神色,旋即消失了。
“好啊。什么时候?”窦峰笑问。
“现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外,转过铁管钢筋焊制面成的供销社折叠大铁门,张小强站在十几米外等待,窦峰前去诊所叩门。不多时门灯燃亮,门洞大开,吴小文出现在门口,两人对话,之后窦峰指指隐在夜色中的张小强。
灯罩下的门头灯,成梯形向下散射的光线砌了两道墙,墙内是窦峰和吴小文,他们站在光明之内;墙外是黑暗中的张小强。站在黑暗中的张小强看到吴小文向他张望了一眼,但夜太黑,她站的位置太明亮,她应该没看到他。
但张小强清晰地看到她向窦峰连连摆手。从她摆手的幅度和频率上,他能感觉到她的决绝。张小强感觉有点冷。
为了完成干兄弟大哥交待的使命,窦峰并未放弃,他突然伸出手去抓住了吴小文的手,向外拉扯着。吴小文并未着恼,相反脸上绽放了笑容,用婉转的话音斥了窦峰一句:“你有病啊。”这句话声音较大,被敏感的张小强捕捉到了。
吴小文欲回屋,窦峰拉他出屋,两人你拉我扯在诊所门口纠缠了几分钟。那个场景,令张小强突然想起《龙船调》。
正月是新年(哪咿哟喂)。
妹娃子去拜年(哪喂)!
金哪银儿梭银哪银儿梭!
阳雀叫(哇咿呀喂子哟,那个咿呀喂子哟)!
(女白):妹娃要过河哇,哪个来推我嘛?
(男白)“我就来推你嘛!
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推我?而此刻窦峰正在推着吴小文。那情形,那动作,那语言,不似是庄重地请求别人赴约,则像极了熟识的情人间的打情骂俏。
张小强感觉越来越冷,似是瞧出了某种玄机。但他不确认,或者没有勇气确认,所以他劝自己不要多想,事情远未如此复杂。
吴小文终究未过河,也未被拉下水,直到她觉得跟窦峰已经打情骂俏够了,便狠狠一甩手,挣脱了窦峰返回屋内。门栓灯灭。窦峰朝黑暗里的张小强摆摆手。张小强抬头仰望天空,发现那些星星全部落到自己的眼睛里,心口涌过一阵阵酸痛。
他没跟任何人告别,便转身离开了集街,向家的方向走去。
但他并未回家,折回到南北水库中间闸门的石台上坐定沉思,如同一只受伤的动物,趴在泥地上舔舐自己的伤口。
“你看那个人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哎!”张小强心中划过一句自嘲般的电影台词。
第二天,张小强去找张朋君,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闷,说了葛夕争和窦峰也在追求吴小文的猜测,希望他能给自己点建议。张朋君沉默多时道:“这种事情,得自己去扛,自己去追,外靠策略,内靠勇气。策略这东西,我可以帮你出,但勇气不比钱财,别人没法借给你。而没有勇气,再多的策略也是空气。”
“可现在的问题是,约她她不出来。不是勇气的事儿。”张小强辩解道。
“说到底,还是勇气的问题,”张朋君盯着张小强的眼睛说,“山不来就你,你不会就山?吴小文整天就在诊所里,她不出来跟你约会,你不会去找她?假装生病打吊瓶!”
“什么?救山干什么?”
“不是救命的救,是就是的就。”
张小强听懂了。
“可是,见到她我打哆嗦,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张小强苦着脸说。在张朋君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懦弱,他当张朋君是好朋友,大哥哥。
“笨啊你!”张朋君斥道,“见面先别说情啊爱的,说点儿别的,实在没话说就说天气真好之类的,要有幽默感,等到和她混熟了,你俩的心自然就近了。”
幽默?这可是大难题。
望着张小强欲言又止的神情,张朋君说:“哪天我带着你去诊所,找吴小文,你瞧瞧我跟她怎么说话。”
第172章 不服就打到你服
张朋君果然没食言,在张小强殷切的期待下,带着他来到诊所,教教他如何跟女孩子说话。
“忙么?”张朋君跨进诊所,对低头在柜台的吴小文礼貌地打招呼。
“来了,不忙。”吴小文起身抬头道。诊所里的确不忙,冷冷清清只有吴小文一人,正趴在柜台上看琼瑶的小说。说话时,吴小文同时望向张朋君身后的张小强,眼神里包含的情绪非常复杂。接着面对张朋君问:“你是……身体怎么了?”
“我没病,我身体很好,”张朋君笑道,“当然,也不全是没病,我这条病腿是永远都治不好了……我有点嗓子疼。”
“感冒了?”
“不是,除了感冒之外,说话多也会嗓子疼。”张朋君双手在喉间的空气中摆动,仿佛嗓子疼痛得厉害,因此扇动着喉间的烟火降温,“有什么治疗嗓子肿胀的药物?”
“金嗓子。这药不错。”吴小文回答。
“哦,好,就它了,”张朋君说,当从吴小文手中接过金嗓子后,反复端详着药盒,盯着吴小文的眼睛笑道,“从药性说明来看,这药不错,不知吃过之后会不会变成歌唱家。”
“你可以试试。”吴小文笑道。屋子里的空气似乎流动了,涌动着层层暖流,不复之前凉凝如水的寂寥清冷。张小强觉得张朋君有一套,从从容容,轻描淡写便将吴小文逗笑,消除了隔阂。
张小强站在一旁,继续听张朋君和吴小文谈话,两人从药品谈到了歌唱家,继续延伸到对喜欢什么歌曲的探讨上。张小强只有倾听的份。直到另有一人迈进诊所拿药,张朋君才付钱,之后挥手带着张小强离开。
“如何跟女孩子说话,现在你懂了吧?”走在路上,张朋君以师长的气势问张小强。
“懂了,”张小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过,要达到你的境界,好像再多学几年的样子。”这倒是实话。
“那倒不必,”张朋君训导道,“俗话说,‘胡说强似没说’,可以不具逻辑性,天南海北的胡侃就行,聊着聊着就能打破僵局自由发挥了。”
“我还得多多学习呀……”张小强叹道。
张朋君突然打断了张小强,正色道:“吴小文生得的确漂亮,望着她,跟她谈话时,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张小强问。
“俗话说,‘一家女百家求’,我也要追求她!”张朋君道。听到他的话,张小强吃了一惊。
“你真得认为你行?不说大我们四岁,也不说吴小文追求者甚多,就是你那根残腿……你哪来的勇气?”望着张朋君满不在乎的脸庞,张小强心头升起无数个问号。说实话,对于张朋君追求吴小文,张小强毫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个十七岁就开饭店的葛夕争,因为这人的内心里充斥着强硬、贪婪和竞争。
他又担心张朋君以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能够打动吴小文懵懂的少女心怀。
一天夜深,天气阴冷,张小强刚刚把自己裹进温暖的被窝,他家的铁皮院门便当当当地响起来,有人在敲门,接着听见本村的同龄人张晓明的呼唤声:“小强,在家吗?出来一下,找你有事儿。”
张小强望望身旁的父母,见他们无动于衷,便穿衣下炕,打开屋门:“谁在外面?有啥事儿?”他与张晓明的交情并未深远到夜深来访的程度,所以他有些谨慎。
“你出来吧,出来就知道啥事儿了。”门外传来挤扁了似的嗓音,似是张晓明,又不太像。张小强有些忐忑,但经不住好奇,上前打开了铁皮门。空气有些阴冷,令他打了几个哆嗦。站在门口左右观望,刚才聚在门前的人已经隐在墙角的阴影里。
“来这边儿。”隐在墙角阴影里的人招呼着张小强。张小强走了过去,看到两个男孩,一个是追求吴小芬的那个矮个子男孩,一个有些眼熟,星光下他认出那人正是葛夕争。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在他心头。三人转到屋后。
“张晓明呢?”张小强假装镇静地问,但冷风恰时吹来,他打了个哆嗦,嗓子变了音。
“张晓明?他是谁?你问他干嘛。”葛夕争问。但张小强确定刚才敲门时挤扁了似的嗓音恰是张晓明,此时他消失了。看来葛夕争请他帮忙叫出自己来,为避嫌又及时退场了。
“我叫葛夕争,”葛夕争及时转换话题道,“是葛朝争的弟弟。”
张小强心下哼了一声,暗道:“不说你也知道,你那该死的哥哥曾经揍我很惨!”张小强静静等待着他要说些什么,冷风吹过,葛夕争两人收紧了衣服,瑟瑟发抖,嗓音颤动着。张小强心头暗笑:“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面对此种境况只有我会紧张。”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葛夕争问。
“为了吴小文呗!”张小强回答。他认定,除了吴小文这条线,他和葛夕争会和两座山头,终生都不会相见。
“你很聪明嘛!”葛夕争说。
确定了葛夕争的来由,一股恐惧感在他心内漫延,至今葛朝争带给他的阴影仍未消散,他下意识望望背后,背后无人,而曾经立下誓言的干兄弟窦峰有可能正在追求自己追求着的女人,而且也可能背叛了他,告知了葛夕争他在追求吴小文的秘密。隔着厚厚的一堵墙,他老爸正在沉睡,而自己单薄的身体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会不会揍我?”想到这里张小强一阵慌乱。
自身的单薄,兄弟的背叛,吴小文的绝情,张朋君的荒唐,葛夕朝带来的恐惧压力,一齐涌上张小强心头,使他感觉世界是一坨屎,到处一片肮脏,突然萌生了放弃吴小文的念头。妈的,今生定是无缘,算了吧。
“吴小文你别追了,从今往后她是我的了。”见张小强迟迟未说话,葛夕争直接说明了来意。
“吴小文算什么,一个女人罢了,”张小强摆手道,“还是哥们朋友的感情重要。我和你哥哥曾是同学,而你的舅舅则是我们村的,说起来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
“切!”葛夕争打断了他,“这个年头儿,亲爹都不行!何况亲戚邻道……你就说吧,往后你放不放弃吴小文?”
“我早就放弃了。我对她已经死心……我不想和你闹僵了,大丈夫情义为重!”张小强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你很会说嘛!”葛夕争听到张小强口头的承诺后笑了,“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本想你不服就打到你服的。”葛夕争扔下这句话带着伙伴离开了,消失在夜幕里。留下张小强一人站在夜幕里好久。
第173章 两场误会
张小强对葛夕争的态度很愤怒,感到羞辱,心说既然我已然服软,你何必咄咄逼人,讨了便宜又卖乖?但此事已毕,同时他坚定了放弃吴小文的念头,不想再追究下去。
不过,追了四、五年的女友在压迫下刹那间放弃,张小强并未完全清除心内长年累积的情感,包括那些痛苦的回忆。第二天晚上,他谁都不想理,吃罢晚饭独自一人赶到大棚,把自己关进祈香斋面壁沉思。
夜晚九点多,躺在床上的张小强听到敲门声,他起身打开门,窦峰和李建强鱼贯而入。走在后面的李建强手里提着几瓶啤酒和火腿肠。三人一起闲谈,窦峰依旧不喝酒,只吃着一根火腿,望着张小强和李建强对饮。
一瓶酒过后,张小强稍有醉意。窦峰望着张小强说:“我追吴小文了,她已经跟我好了。”
对于窦峰的坦白,张小强并不意外,他早就有所察觉,在冥冥中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忖正因为自己的懦弱,才使窦峰有机可乘。要恨,只能恨自己。此时,窦峰又说:“还有人在追吴小文,咱们弟兄们绝不能让外人比下去。”
听到窦峰的这句话,张小强很不开心,他认为窦峰的言下之意在于:他没有竞争力,唯有他窦峰才有与别人争夺吴小文的能力。
窦峰又说:“葛夕争之前找过你吧?”
张小强终于忍无可忍,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窦峰和李建强怒道:“我就知道有人一定向葛夕争无耻地泄漏了这个秘密,他才会在深夜准确地找到我家!也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叛徒到底是谁!”
尽管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他的指向不言而喻。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误会!”窦峰说,“你一定以为是我出卖了你……我之所以告诉你我追求吴小文,就是想说我窦峰只会当面竞争,绝不在背后使绊子……今晚葛夕争找过我了,对我说他曾找过你……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吗?我对他说,以后你别再找他,只管冲我来!”
张小强背着身,仔细琢磨着窦峰的话,他在佩服窦峰的勇气,同时,他听出了窦峰的话语中隐藏的意思,他的意思和底气很明显:他已经认为自己拥有了吴小文,残酷地将张小强排除在外。
但张小强不知如何作答。
他背对着两人,喝下一口酒后,对着屋外的夜空道:“你背对我私自将吴小文追到手,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大家一个头磕在地下的大哥!”
窦峰听完镇定自若道:“大哥是大哥,女人是女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不能断,衣服可以换,我一直当你是大哥……况且,大家以后是做大事的人,岂能为一个女人乱了兄弟感情?”
张小强感到他的道理里尽是悖论,但一时不知如何争辩。只顾默默地喝着酒,不想再说话。他忽然想,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李建强向张小强解释道:“葛夕争找窦峰时我也在场,他的确是对葛夕争这么说的……另外,大家都是兄弟,谁拥有吴小文还不是一样?”
张小强听到这番话,心里怒道:“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兄弟,这哪来的狗屁理论!既然大家都是兄弟,那把你四姐送我做老婆好了。”张小强怒急,将半瓶未喝完的啤酒狠狠掷在地上,地面未硬化,酒瓶未碎,但酒液凝成泡沫爆裂而出,在地面上汩汩流淌。
酒液流干后,窦峰起身道:“天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你早休息吧。”
之后张小强遇到张朋君,将葛夕争找他的事情并威胁他的话直言不讳,张朋君说:“你怎么能够轻言放弃呢!在那种场合下,如果是我,我不仅不会放弃,我还会据理力争,不惜以武力解决,即使把吴小文争到手再放下,也不能服软,也不能示弱!你怎么这么软呢!”
张朋君的确向吴小文展开了功势。一个晚上张小强去找张朋君,发现张朋君正在诊所门口与吴小文聊得热血朝天,不时有笑声传出,远远的,张小强向张朋君打招呼,他仍不舍得离开,嘟囔了一句:“跟她有什么好拉的。”
为此,张朋君批评了张小强,说吴小文听到他的话很不高兴,认为他对吴小文不够尊重。
在窦峰与吴小文越来越频繁的接触中,张天津偶尔也去诊所跟吴小文聊天。一日,张小强伙伴几人在窦峰所在的供销社摆酒,大家喝过一瓶酒后,张天津仍在跟吴小文在诊所里聊天,张小强觉得张天津慢待大家,于是雄纠纠走出供销社,跨进诊所在张天津腿根佯装踢上一脚,佯怒道:“还不快走!”接着先自走出诊所。
张天津稍后走出诊所,在此之前,吴小文喊住他道:“张小强到底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允许你在我这里玩耍?”张天津给了她关于兄弟感情等最合理的解释。
回头,张天津将此事告知了张小强,张小强才知道他和吴小文之间又起了一场误会。
一段时间后,从张天津的口中得知,吴小文怀孕了,怀的是窦峰的孩子,两人私自去医院堕了胎,在兄弟间保守着这个秘密。当然,仅对张小强保守着,张天津和李建强对此事知之甚深。
之后,伙伴们常常找不到窦峰在哪。张小强几人找来找去,找遍他家和供销社,总没有他的身影。大家怀疑窦峰一定在诊所内,跟吴小文在一起。但诊所内关着灯,仿佛在屋子里已睡去多时。
张小强猜测,他一定藏在诊所内。
张小强暗想,不管怎样,不管事实如何,窦峰已经和他产生了裂痕,再怎么弥补也不能完好如初。而他再也不能拥有吴小文。吴小文如同小时候西湾返湾后落入别人网眼里的一条大鱼,再也与他无关。尽管他再羡慕也无济于事。
名花有主,其追求者各自死了心,葛夕争不再来打吊瓶,张朋君也不再言及追求吴小文的事。张小强亦是如此,要说之前的放弃仍意犹未尽,这次终于偃旗息鼓。
第174章 傻子刘军
这个夏天,在放牲口的队伍中,多了一个傻子。傻子名叫刘军,他父亲曾为张家村的书记,膝下唯有刘军一个儿子。
傻子是先天性智障,长得一表人才,智力若同五岁孩童,说话口齿不清,因此被人嘲笑为傻子。常把“爹”说成“这”,把“这儿”说成“介儿”,把“放牲口”说成“放星口”。走在放牲口的路上,张洪厂骑在他家的矮驴上,两腿几乎耷拉到地面上,跟刘军逗趣。
“今年你这怎么使得让你出来放星口?”张洪厂问刘军。大家懂得他的问话:“今年你爹怎么舍得让你出来放牲口?”大家齐把头转向刘军,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这病了,放不鸟星口了。”刘军回答。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嘲笑着刘军的爹病了,放不了牲口了。
刘军大张小强五六岁,因为傻,家人舍不得使唤他,也没人会嫁给他,找媳妇已然无望。刘军也不做非分之想,整日嘻嘻哈哈,微笑着别人的嘲笑。但无聊的人们总喜欢拿别人的疮疤和无知开玩笑。
“刘军,你知道你多大了么?”张洪厂问刘军。
“我,”刘军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我今年二十三了。”
“你都这么大了,你却连个媳妇也没有!”张洪厂说,“和你这么大的哥们孩子都有了。”
刘军不懂,对此不以为然:“媳妇和孩子有啥好的,我这(爹)说了,一个人过日子更好,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你爹那是在编你!”张洪厂说,“你爹瞧不起你,他一定认为你找不上媳妇,所以拿这个来哄骗你。”
“我这(爹)不会盼(骗)我!”刘军道。
“那么我来问你,你认为自己傻不傻?”张洪厂问。
“不傻!”
“那你爹怎么说你?”
“他说我傻!”
“那不就结了!这说明你爹在哄骗你。”张洪厂说,“我再来问你,你知道正常人的人生是啥样儿的么?”
“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正常的人生是找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早起有人做饭,晚归有人暖被窝。另外,我告诉你,要是你尝到了媳妇的滋味……你这一生就不白活了。”张洪厂说,“你是正常人,你有权要求你所得到的。”
一翻教唆让刘军感到自己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于是折而归家,放弃了放牲口,改变命运的火种在心底萌芽,向他父亲要求帮他找个媳妇。
“这(爹),你为何不帮我找个媳妇?”刘军质问他爸爸。
“你找个屁媳妇!说多少遍了,你这熊样儿的谁会跟你!”刘军爹斥道。刘军尽管在外温驯,但在家蛮横,他娘管不了他,唯有他爹治得了他。
“你骗我!人人都有权利找媳妇,好人找好媳妇,孬人找孬媳妇,我不仅要找,而且要找个好媳妇!我还要挣大钱,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刘军抗议道。
“好好放牲口!”刘军爹怒道,“别没事儿净听人瞎说,那些人在戏耍你、欺负你知道么?你这个白痴!”
“你才是白痴!张洪厂说了,我是个绝对的聪明人。”刘军道。
“别人养着你,还是你爹养着你!净听别人胡说八道,反而怀疑你爹!”刘军爹骂道。
“你养着我,但你在骗我!”刘军不依不饶,第一次敢对他爹大声发脾气。
“滚!你这个不分真假人的朝巴蛋!我是帮你找不上媳妇,我没这个本事,有本事你自己找去吧。”刘军爹道。刘军爹向刘军屁股踢了一脚,气呼呼返回屋子里。刘军去求他娘,骂他娘,他娘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刘军跑出门去。
他走街串巷,手舞足蹈,大声疾呼:“找媳妇!生孩子!挣大钱!维持权利!改变命运!改变人生!”
人们纷纷出外观看,张洪厂夹杂在人缝里冷笑着。刘军在人缝里穿行,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找媳妇!生孩子!挣大钱!维持权利!改变命运!改变人生!……”人们围在四周嘲笑着、惋惜着、心疼着,孩子们纷纷跟着刘军手舞足蹈大声疾呼:“找媳妇!生孩子!挣大钱!维持权利!改变命运!改变人生!”
稚嫩的声音引起众人的哄笑声,把施给刘军的种种惋惜和心疼稀释了。
几天之后,大家见怪不怪,几乎不再出来围观。此时的刘军披头散发,憔悴异常,双眼红肿,嗓子干哑,几乎在咳血。失去了人众的围观之后,刘军感觉受到了冷落,不再被支持,于是走出张家村,在邓家村、北葛村、梁家村内大声疾呼,相继引起轰动,渐渐再次冷落。
起始刘军父母派人跟着刘军,负责给他喂水喂饭,日子一长,人们渐渐懈怠,一步步在放弃他,接受了他之后走上的必然命运。
有人提议刘军:“你所在的村庄都是穷村,没有能帮得上你,你得去城里寻求支持。”刘军同意,在问明了路线之后,沿着一条波涛汹涌的干流向东行走,边走边呼,一不小心落入了干渠,从此殒命。
刘军爹找人四处打探刘军下落,并根据线索从干渠里打捞无果,彻底搁置了这个事件。刘军娘知道后大哭一场,痛哭着自己傻儿子不堪的命运:“我的不容易的傻儿子啊!你虽然不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但是我从来没当你外生的啊!”
刘军父母终生不育,刘军原是抱养的。他们没想到,世事弄人,抱养了一个智障的儿子。
刘军爹怒斥刘军娘道:“哭啥!那孩子命该如此!我们命该无儿啊!”
刘军娘仍大哭不止,哭亲人的逝去,哭自己的命运。刘军爹骂道:“还哭!就这样的儿子,有不如没有,本指望他养老送终,这下好了,倒成了给他养老送终!这是养儿么?这是造孽呀!”
几个月后,刘军爹娘双双去世,张家村的刘氏子弟又绝了一户。
第175章 哑巴吴长春
吴小文的亲爷爷吴冬与奶奶一生勤奋肯干,家境良好。而吴冬有一位兄弟叫吴长春,是位哑巴,又聋又哑,一生未婚,依附于哥嫂,里里外外将整个大家庭打理得妥妥当当。在外干农活是一位顶呱呱的好手,在内收拾得家里干干净净。
吴小文奶奶和蔼慈祥,在淳朴闲适的家风煦育下,吴小文的父亲吴长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有充足的时间学了医,开了诊所。
造成这一良好结果的第一功臣非吴长春莫属。
吴长春既聋又哑,但精神极好,身体强壮,双眼放着精光,在庄稼把式方面,无师自通。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真正的名字,只叫他“哑巴”。在张小强的印象中,哑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雨无阻。每次在墙角玩耍,都能看到吴长春赶着一头膘肥体壮的毛驴雄纠气昂从田野归来,驴背上驮着一包嫩草。
在张小强的印象里,这个哑巴从来精神矍铄,永远不知疲惫。
因为既聋又哑,哑巴无法上学,无法读书,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完全靠一双眼睛,和所有的感觉触摸和探索这个世界。五官健全的人们,难以理解他们的生活。因此,在人们的印象中,哑巴是一个除知道吃饭和干活之外,任何事情都不识的边缘人。
事实上并非如此,哑巴感觉敏锐,觉识清明,了解世界万物的根本。
几个月前,张小强家的大驴生了一头小公驴,时至今日几乎长成成驴。张小强和张北京一块放牲口,张北京小心呵护着他家的老母驴。就在两人在一旁玩泥巴时,两只驴子发生了骚动。只见张北京家的老母驴翻着嘴唇呼唤着。张小强家的小公驴跨上了老母驴的后背。
张小强见状无动于衷,坐在一旁瞧热闹。张北京发现后翻身而起,倒举着镰刀向两头毛驴跑去。张小强一时担心他会砍死自家的小公驴。张北京靠近两头毛驴,倒握着镰把,用镰把的末端敲击着自家毛驴的屁股叫道:“起开!起开!”
张小强不明所以,他不明白张北京为何如此声嘶力竭。
张北京继尔用镰把敲击着小公驴的屁股,哭叫道:“俺爹说了,我家大驴老了,不能再让它生小驴了。”张小强感觉他的涕泪横流非常滑稽。
哑巴这时从南北水库中间的道路上下地归来,在农活之后依旧割了满满一包嫩草,驮在脚步轻快的大驴背上,靠近了两中纠缠在一起的毛驴。哑巴停下脚步,吆住毛驴,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两头毛驴,嘿嘿地乐着。
当受到击打的两头毛驴无奈分开,张北京扯着他家的老驴赶回家中,几个行人路过此地,哑巴形容起张小强家小公驴的行径来。他倒转镰刀,刀把在前,刀锋在后,双手握住镰把置在自己的下腹部,镰把的另一端举向高空,前后挺动着,一边手指着张小强家的小公驴,逗得路过的行人哈哈大笑。
这一切在西边水库沿上发生,张小强娘正在屋后墙根纳凉,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张小强牵着小公驴回家后,洪洋娘过来串门,张小强娘笑对洪洋娘说:“你别看那个哑巴又聋又哑,大家以为他啥都不懂……其实那人精着呢!他什么都懂。你看他在西边水库上撅着个镰把……”
哑巴活了一生,干了一生,一生心无旁骛,从不对女人有非分之想,在他哥哥吴冬死后,专心照顾其嫂。在六十岁后突发疾病,十几天后离世。
哑巴去世后,葬礼进行得很简单,吴长龄以长子的身份穿麻戴孝,闹了一天终告结束。哑巴走完了平凡而默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