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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6章 工友之家

    晓溪二嫂灵心慧性,惴人度物直抵魂灵。仿佛精妙的漫画家,聊聊几笔便能抓住人面的内在特征。她在张小强家玩时,总结出张家村的“干净乞丐”和“窝囊财主”。

    “窝囊财主”,是指吴夯的大儿吴建经,那位出外做建筑装饰的第一开拓人。他在张家村最有钱,衣食最阔,房子最好,有了一个儿子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女儿降生的当天又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假称双胞胎。

    但他的家庭并不和睦,张小强在街上玩耍时,曾见过吴建经在胡同里殴打他老婆的残忍场景。起先两人在胡同里对骂、讲理,吴建经向他老婆步步进逼,在众人的围观下,突伸右手抓住他老婆的头发猛力下扯,他老婆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不断哀骂,又不断求饶,吴建经不理,向他老婆一脚脚踢去。

    他老婆粗壮、矮小,在村民的印象里,她性格育从,有些蠢,却偏偏意识不到自己的蠢,是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大家普遍排斥的对象。所以大家认为,吴建经揍她是理所应当的。

    最关键的缺点是,她懒。在她家外表金玉般、高大华美的砖房子里,到处是鸡屎、灰尘、杂草和杂物,工具散乱,诸物不整,屋内脏衣服满地,床铺凌烂,到处是斑斑渍迹。不知道的,踏进她家门口的第一眼,还以为这是个弃房。

    张小强觉得,她家比他家更脏。

    而儿时经常替掉魂的张小强叫魂的神奶奶的儿子,生性软懦,体质孱弱,外不能待人接物,内弱于春种秋收,家中一贫如洗。张小强觉得,他家比自己家还穷。神奶奶儿子的老婆颐指气使,无礼霸道,胡搅蛮缠,将他制服,被她紧紧压在身上抬不起头来,最终抑郁罹患胃癌而终。

    与吴建经的老婆不同,神奶奶儿子的老婆极爱干净,似有洁癖,整天躲在家里收拾,收拾得锅碗瓢盆、炕上地下干干净净,院子里几乎找不出一根杂草,被岁月剥蚀的青砖基脚上的落砂和灰尘也被清扫一空,整片基脚被打磨得泛着亮光。

    因此,晓溪二嫂称其为“干净乞丐”。

    张小强和他娘想想还真是,这两套称呼恰恰提取了两家生活的精髓,不禁为命运的舛变和作弄而哭笑不得。

    “那我家呢?”张小强想,“晓溪二嫂能否提出一个确切的称呼?”他本想问问晓溪二嫂,随即想到自家穷没到极点,脏没到极点,也可以说穷没个性,脏也没个性,甚至配不上提取一个称呼。

    “他二嫂,那我们家呢?你给提取个称呼吧。”张小强娘突然帮张小强提出了这个问题。张小强尴尬地望着他娘。

    晓溪二嫂听罢,低头认真思考了一阵,长睫毛下的两汪清水波光涌动。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笑对张小娘说:“五婶儿啊,你家可称得上是‘大众之家’呀!”

    “为什么是‘大众之家’?”张小强娘不解问。

    “你想啊,你家一天到晚从来不缺人,人来人往的,大家都愿意向你家凑,证明你家容人,心善,是块风水宝地,难道还不是‘大众之家’么?”晓溪二嫂笑着说,洁白的牙齿衬着温润的唇,眼睛的湖水里恍若落满了无数眨动的小星星。

    “他二嫂哇,你可真会说话!”张小娘笑了,被冠以这种荣誉称号,被赞为好人,看起来她非常得意,便忘了这个称号只是落在池水上的明月,明月虽好,但池水浑浊冰冷,池底布满腐臭的污泥。

    张小强娘倒了一杯茶水,恭敬地递送到晓溪二嫂手上。

    张小强不禁望向晓溪二嫂,越看越觉得她优雅明秀,宛若落在池上的明月,使他忘了纠缠着他的诸如贫苦卑微等那些池底的冰冷和污泥。

    大家又提起乡村中的琐事、秘事。

    说道当年的“智障英雄”张祖禹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归来后娶了一名姿仪端庄的老婆。他这个老婆为他生过一个傻儿子后,便跟张祖禹的亲哥哥张祖舜同居在一起。其实张祖舜也有老婆也有儿子,但在张祖禹那位姿仪端庄老婆的霸道、欺压之下,张祖舜的原老婆带着儿子被逼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

    自此,张祖禹的老婆白天跟他过,晚上跟张祖舜过,日子就这样平静的维持着。多年以后,人们才从他们的傻儿子和精明灵秀的女儿身上看出了破绽。

    张小强娘大谈着张祖禹的窝囊,大谈着他那姿仪端庄老婆的无耻,神情亢奋,慷慨激昂,让一旁的张小强极度尴尬。

    “娘,别这样。瞧你这神情和张牙舞爪的样子,倘若你是个法官,一定会判人家无期徒型。”张小强对他娘说。

    他娘愣住,晓溪二嫂笑。

    “她这就是犯法啊!明目张胆欺负人家智障英雄!”张小强娘在笑声中说,接着她转头问晓溪二嫂:“倘若你给这家送个称号,应该是啥?”

    晓溪二嫂低头,然后说:“这不好吧,随便给人家乱起称号。”

    “有啥不好的,这里没外人,就是在家叨叨个笑话打发时间罢了。”张小强娘说。

    “要我说,”晓溪二嫂低头沉思,然后抬起那轮明月般的面庞,“真给他送个称号的话,就叫‘互助之家’吧。”

    话语刚落,张小强和张小强娘明白了这个称号蕴含的意思。张小强娘不无嘲讽地低头笑着。这个冷笑话可真有劲儿!

    之后,话题延伸到晓溪二嫂的前邻张筑国。

    张筑国自幼家贫,年近四十才娶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外地姑娘做老婆,一家人勤勤恳恳耕田种地过日子,后来他老婆耐不住家贫起了歪心思,不知怎么说服了张筑国,她去位于张家村西坡处的油田大院跟工人做了不好的事。

    起初她只是隔三岔五偷偷摸摸去油田大院,每次被在西坡荒草间放牛放驴的张小强及其小伙伴们发现,她穿着白净的新衬衫,踩着主干沟渠,隐在去大院的草丛里。后来就明目张胆了。

    再后来,每到夜晚,在她家的大门口常有身着工装的工人围坐在桌前猜拳喝酒,欢声笑语不断。久而久之,大家发现了其间藏着的秘密。

    “看,那群野狗又来了。”张洪厂每每见到此种情景,指着几个工人落在黑暗里的身影骂着。

    讲完故事后,张小强娘又问晓溪二嫂:“你看,现在的张筑国家应该授予个什么称号呢?”

    “‘工友之家’。”晓溪二嫂想都没想说道。

    大家仰天大笑起来。张小强娘笑得岔了气,指着晓溪二嫂评价道:“你呀,真是个妙人!”

第147章 郭宾找媳妇

    郭宾早就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但无人给牵线说亲,郭宾和他爹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更不知道,多数村民在背后称他们说话“着三不着两”。

    这是对说话傻气,无法把握关键胡说一气之人的总称,是被轻视的代名词。被轻视者一无所知,轻视者自视高人一等。大家都纠缠在鸡毛蒜皮的琐事里打发时日,不管前方有没有路,只管沿着千百年来延续的老路走下去就是。

    郭宾的爹抻不住了,他要亲自托人说媒,说服老吴家要将他的二闺女说给郭宾。媒人是跟老吴家有老亲关系的张建国和张筑国的娘。

    建国娘过得并不舒心,因为两个儿子均迫于各自老婆的絮叨和淫威,两兄弟又互相推托,谁都不管顾老人。建国爹和建国娘纵然年岁不太老,完全能照顾自己,却对两个儿子的表现心怀不满。因此每年过春节,总自撰对联贴在大门上。

    上联为:“狼心狗肺俩儿子”。

    下联为:“不得好死四畜牲”。

    横批是:“过年就是过关”。

    四畜牲自然指的是俩儿子、俩儿媳。对联贴出后与众不同,因此引来无数走家串户拜年的村民围观,慢慢从对联里找出幕后的故事。有人议论,有人嘲笑,有人批评着。大过年的,这对联会不会太过分?

    两个儿子张建国和张筑国原本不想闹得太僵,于是初一上门磕头,抬眼见到门上的对联,唰唰唰几把撕烂,然后扬长而去。第二天,一幅完整的对联又出现在大门上。过不几年建国爹在野外锄田时突发脑溢血而亡,只留下了建国娘,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

    老太太生命力顽强,将地平分给了两个儿子,为了交换仅收取够活命的粮食,然后靠着自己种点小菜,四处摸索点别人的瓜果聊以生存。

    在大家都知道该老太太四处摸瓜窃菜之前,因她顽强的生命力和孤苦的生活而倍受人尊敬和同情,于是托她说媒就对了。老太太收了礼物,换了套舍不得穿的旧式发白连襟衣服,抖着一双小脚踏进老吴家大门。

    进门后,老太太立即受到了老吴家两口的热情招待,上座敬茶嗑瓜子,一番闲聊中其乐融融。老太太看时间不早不得已吐露了来作客的幕后真情。

    不听则已,一听这话老吴家两口脸上立即罩了严霜,屋里的气氛立时改变,仿佛演电影过程中突然切换了两种风格迥异的画面。

    之所以老吴家两口有如此表现,是他们认为自家的二闺女既温存又周正,生得白皙好看,连整个张家村里二等的青年都舍不得嫁,怎么说给一个被全村大部分人耻笑的不着调的窝囊废?

    “老嫂子啊,”老吴家男人开口了,“我们敬你是个明俐人,所以对好言好语好招待,但,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番话来!难道你在走进我家门之前,就没考虑过这事的合不合理性么?你一定知道我们不会同意的。但让你这么一搅和,我的闺女以后还怎么嫁!雪白的衣裳染上了黑点子,还怎么洗干净!”

    坐在一旁的二闺女听说有一门跟她有关的亲事,躲在角落里支着双耳细听着,满怀期待,当听到托媒的对象竟是郭宾后,想想他参差的牙齿和阔大的鲶鱼嘴,再想想那人是被众人鄙视的一个弃物,立刻感到受了污辱,又听到她爹的一番话,躲在里屋门后嘤嘤咛咛地哭泣起来。

    “这下好了,你看,把我闺女气哭了吧?”老吴家女人开口道,并站起身将那双小脚推推搡搡弄出屋外,也不送客,吧嗒一声关上了屋门。

    后来,郭宾一家立志要脱贫致富,在张家村号召种冬季蔬菜发家致富时,怀着梦想坚决要了一座塑料大棚。父子俩分工,郭宾种棚,其父卖菜。每每在各个乡村集市上见到其父卖菜的身影。

    郭宾爹卖菜并没闲着,而是逢人便作宣传,说自己的儿子郭宾种菜如何如何用心,土地翻得极细,时机把握极好,修苗如何极熟练,出菜捆菜如何麻利。尤其面对携带着适龄女青年赶集的父母,赞起自己的儿子来更加眉飞色舞。郭宾的各种好处,令众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大家这才知道,郭宾爹在“骗媳妇”。

    俗话说的,“哄孩子,骗媳妇”。孩子智少需要哄,媳妇赖强所以需要画大饼相欺,骗进门来木已成舟,大家只好将就。

    但郭宾爹的宣传并没起到作用,相反人们对他的眉飞色舞、夸大其辞异常反感,甚至连他的菜都不买了。没办法,父子俩两人重新分工,其父种棚,郭宾卖菜。

    郭宾爹焦急之下,借钱为郭宾盖了五间土房,一应装修完毕,坐等媳妇上门。一天,喜事终于来临。

    来人显然是个职业媒人,一张嘴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将郭宾一家人罩在云里雾里。来人说,女孩是个典型的黄花大闺女,长得粗壮黑了点,但踏实肯干,是个庄稼好把式,老百姓嘛,不就图个能过日子么?

    郭宾一家人欣然同意,将媒人待为上宾百般招待。郭宾一家迫不及待,害怕夜长梦多,催促媒人快速传话,尽快订亲过门。

    啪啦啦一串鞭响,媳妇入了门。众人见到,那媳妇果然生得高大粗壮,面相踏实憨厚,一开口也是“着三不着两”的调调儿。

    起始,大家见到郭宾找不上媳妇感觉很满意,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找不着媳妇是对的,否则岂不有伤天理?于是在暗处憋着劲,祈祷他找不上媳妇。当郭宾找上媳妇并结婚的消息传来,大家吃了一惊,感觉天要变了。

    后来媳妇过门,大家看到面目黝黑、高大粗壮的郭宾媳妇,心放了一半;再听到她亦是“着三不着两的调调儿”,就完全放了心,觉得天依旧高悬着,事物并未超出它的运行规律,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毕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张小强和张小强娘同样鄙视着郭宾一家,好奇地凑上前去看媳妇。尤其是张小强娘,见到亲媳妇并未像传闻中的聪明伶俐、端庄贤惠后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家。

    在路上遇到其他邻人,问张小强娘郭宾媳妇怎么样,张小强娘放心地笑道:“呃,媳妇可好了,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端庄贤惠、会过日子的人。”

    邻人一惊,急道:“是吗?那我得快去看看去!”于是离了张小强娘,一溜烟向哄哄闹闹的郭宾家跑去。

第148章 既然没死,就好好地活

    后来郭宾媳妇给郭宾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埋头苦干,被希望中的好日子鞭策着,既和睦又踏实。

    又过了一段时间,郭宾的媳妇生了病,卧床不起,传闻说她的脑子里有虫子,一家人四处借钱,胡乱求医,病情却毫无转机,几个月后郭宾媳妇撒手人寰。郭宾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骨灰盒哭成了泪人。

    众人的鄙视心和乐祸心这才敛去,推己及人,替郭宾心疼。这次是真得心疼。郭宾一家人悲痛欲绝,围观人众望着郭宾怀中的襁褓心如刀割,担心郭宾会断绝了生的希望,就此消沉下去。郭宾媳妇在郭宾一家人痛断肝肠的哭吼中下葬了。

    几个明媚的日光过后,郭宾一家出门耘田,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颓靡萎顿的样子,而是脸上挂着苦笑,脚步掷地有声。在人们的想象中,郭宾一家人,尤其是郭宾,应萎靡如霏霏淫雨泡烂的糟糠,被碾碎成泥。事实却相反,郭宾一家人如同春初糟黑的腐殖质下潜发的嫩芽,随着阳光的来临而重生。

    或许,本能的原始生命**激发,或者,是对低贱而多舛的命运的默认和接受,他们在贫瘠的土壤里没被泯灭,获得了重生。

    自此之后,一家人更低调木讷,郭宾爹不再逢人夸赞郭宾的技艺,并且不再张罗郭宾的再婚,只默默守护和养育着幼小的女儿。似乎在他们心目中,女儿是媳妇生命的延续。既然这样,还有何现由对命运的恩赐而厚非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运。

    张爱强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哥哥张爱刚相依为命,无父亲的儿子早当家,哥俩主外耕田种地,母亲里外接待拾掇,日子过得令人称赞。张爱刚尤其有用,不知从何处踅摸到一个法门,买了辆拖拉机焊上铁罐去拉油,一年时间便盖了新房,存了积蓄娶了一门媳妇。

    媳妇强势、霸道、有上进心,在分家时与张爱强产生了剧烈冲突,张爱强委屈不公,在自己悲惨命运和左右无助的冲击下失去了理智,将家里所有的家电、家具砸了个稀巴烂,憋在屋子里三天没有出门,不吃不喝。张爱强娘理解儿子心里的苦,也痛惜儿子,深深咽下自己心底的苦,为儿子默默地做饭,适时地规劝。

    即使如此,张爱刚和他媳妇并没退步,盖了新房,带了自己的东西分家了。三天后,瘦了一圈的张爱强走出屋子,望着晴天,双腿在阳光下打晃,他心底暗暗发着誓,是时候自个儿真正、完全的独立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和忧郁。

    他的初中同学葛朝争和他女朋友毕业后结了婚,两人仍走得很近,葛朝争媳妇很热心,急人所急,帮张爱强介绍了一位对象。对象不嫌张爱强无爹家贫,被他沉默、刚毅而踏实的性格所吸引,两人很是投缘,很快结婚了。

    婚后张爱强媳妇为他添了两个女儿,两人感情甚好,出则双,入则对,在城里打工。后来媳妇落病,不治身亡。

    葬了媳妇后,喧闹渐去,沉痛在张爱强心底郁积,他呆在那里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与上次跟他哥张爱刚闹冲突后的情况相像。张爱强娘见势不妙,忙将两个孩子抱到她的旧院里。张爱强心底的委屈、痛苦、打击绝望在心底不断郁积,渐渐超越了他的极限。

    张爱强疯了。

    他关上院门,从这屋跑到那屋,将所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得稀烂,锅碗瓢盆、沙发家电、耕田工具全部成了一堆碎铁废料。张爱强娘不敢靠近,只远远望着,默默地流泪。她理解儿子的苦。可谁又能理解她的苦呢?

    一连七天,张爱强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打砸便是沉默和嚎叫,他的嗓子嘶哑了,双手双脚流着血,胡子拉碴,几乎水米未进。

    七天后,张爱强走出了屋子,面容憔悴、形容枯槁、衣衫破烂、浑身沾满血渍,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似乎随时会炸死一般,仿佛刚从林子里走出来的野人。望着迷离的阳光,张爱强昏倒在地上睡着了,一睡就是一整天。

    醒来后,他亲自到他娘的旧院接回了孩子,跟他娘要了一套炊具餐具,在他娘的流泪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死很简单,那生的人呢?

    能生才是强者,寻死是为懦弱,踏着照旧会升起的阳光,生活还得继续,无论前方是苦是乐,是希望还是失去。

    既然没死,那就要好好的活着。

    目睹郭宾和张爱强的惨剧后,张小强深有触动,他时常想着郭宾脸上沉敛的苦笑,想起张爱强脸上纠缠的忧郁和沉默,他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却体会不到“既然没死,就该好好的活”的深沉情感,他觉得他们做得都对。

    倘若死了,人生还有什么故事好讲?活着,就有梦想,就有前方,哪怕是虚幻的想象。

    同时,张小强觉得很悲愤,在他眼中,郭宾虽然遭人鄙弃,却是憨厚的好人。张爱强纵然没有父亲,常常沉默和忧郁,但他是正直的。他们两个都是好人。而张光军、刘震江、张洪厂这些人都是坏人,为什么他们活得如此潇洒自在?

    该活的人不活,该死的人不死,上天果然是公平的吗?

    想到此,张小强的内心充满了报复上天的极度愤恨。他决定带着张建国的儿子张海涛在大街疯一下,宣泄下自己的愤懑。

    今天逢集,长长的集街上人流如织,张小强带着张海涛在货物和人流里穿行,突然看到了一个穿着流里流气的同龄少年。“他是谁?”张小强自问。他不认识他,但从他花里胡哨的着装和流里流气的神态来看,他不是个好人。

    “这样的人也敢来张家村赶集!”张小强内心泄了半天的愤懑再度涌起。于是他上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掌掴在那少年的脸庞上。啪一声脆响,少年吃了一惊。

    “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少年瞪着张小强问。

    “不干什么,就是想揍你!”张小强说。

    这时,从少年背后钻出另一位少年,正是被逼死去的两位母亲的张吉癸的儿子张金韦,他走上前劝道:“小强叔,消消气,他是我的亲戚。”

    张小强没说什么,因为他看到那位少年已走近一个摊位,抓起了一把长长的西瓜刀,摊主不敢阻拦。

    望着西瓜刀,表面镇定内心慌乱的张小强说:“今天就饶了你,看在张金韦给我叫叔的面子上……走!”

    张小强带着张海涛离开了,他松了一口气,内心报复上天的愤懑化成了后怕的颤抖。

第149章 恩怨

    张小强带张海涛行至集街东头时,看到西湾村口站着吴欢,参加过解放战争的一位老兵,胳膊腿上落了几道伤疤,破衣啰嗦,潦倒地站在那里,满脸怨毒,对着向他走近的一人咒骂着。

    “张明文,你妈*,当时统计退伍军人你为什么漏下我?你倒是吃着国家补贴,你老婆拿着护理费很好了……”吴欢骂着,张明文渐渐走近。

    张明文曾是张家村村长,与张祖华搭过班子,也是退伍军人,曾在支援新中国建设的采石场中长期工作,落下了“石呛肺”的毛病以残废军人的身份退伍。在他任职期间,国家下派调查人员入村搜集退伍兵员资料,准备抚衅为民抗枪的军人。

    张明文统计完毕后,唯独落下了吴欢。很快国家待遇落实下来,张明文每月除下发工资外,还给他的老伴发着护理费,生活过得十分滋润。吴欢了解消息后已然晚了,统计调查的浪潮已然退去。

    吴欢很生气。因为同是退伍军人,同负过伤,一个被福利和荣誉所环绕,一个被人所遗忘,一苦一乐有天壤之别。吴欢懒而堕落,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吴大厂之后仍浑浑噩噩混日头。无奈下,他老婆踩着一双小脚偷人米面粮食,偷人的钱财,终于被人发现用生石灰搓瞎了她的双眼。

    家徒四壁,幼儿瞎妻,如今又被国家遗忘,令本就心内不平的吴欢变本加厉,更加暴戾而怨毒。自己无力养家,每听到老婆和儿子指责埋怨时,便大打出手揍向他们娘俩。有时被愤怒抿灭了理智,竟然拿起一把步枪对准了儿子。

    儿子渐渐长大,吴欢渐渐衰老,他又一次拿枪对准了儿子吴大厂的额头时,吴大厂叫嚣道:“开枪啊,打死算了!”在吴欢犹豫之际抢过步枪,在石头上摔成两半。

    因此,吴欢把自己穷困至此的原因归究于张明文。从此,每日里站在院子里大声咒骂张明文成了他的必修课,扰得四邻不安。平常走在街上口中兀自喃喃自语,多半与自己鲜血的付出和张明文的失职相关。每次碰到张明文,必然跟他纠缠一番。

    张小强和张海涛站在后面,看吴欢和张明文相遇后的好戏如何出演。

    张明文见惯不怪,道理早已无法讲清,也懒得理他,打算从他身边经过。吴欢出手拦住了他。

    “停下,别走!”

    “又是当兵退伍的事儿是吧,你有完没完!”

    “完?”吴欢叫道,随后蹲下身去挽起裤腿,指着腿肚上的一处疤痕叫道,“你给我再次看清楚,这可是枪子儿打的,不是他妈的狗咬的!”

    “枪子儿咋那么不长眼,咋不打到你的脑袋上。”

    “你是指望枪子儿打死我!一了百了,”吴欢叫道,“哪像你,一个破工程兵,没杀过敌人,却不要脸让国家养着!”

    “没功夫跟你瞎咧咧,你闪不闪开?”

    “不闪开!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你妈*啊!这都多少年了你还纠缠着跟我过不去,你给我让开!”说着,拧住了吴欢扑上来的右手,像掰烧鸡一样像后一折,吴欢唉哟唉哟嚎叫起来,口里却骂着:“有本事你给我掰断!我就是不服!”

    张明文并未动气,更不想掰断他的手腕然后养着他,脚下使了一个扫腿将他轻轻扫倒在地,然后松开他扬长而去。吴欢倒在地上依旧惨嚎着、咒骂着。

    张小强和张海涛在后面望着,心下在窃笑,觉得他们两人的打架像在做游戏,谁也不会真对彼此怎么样。久而久之,仇恨被岁月慢慢缓释,结果已然无法改变,而咒骂、纠缠、掰手成了习惯,若是没有这种无聊的小把戏寄以宣泄和调剂,似乎生活便过不下去。

    多年以后,张明文肺部咯血,终于以八十二岁的高龄逝去。逝去的当天,吴欢拄着拐杖一步一点来到张明文的灵前。家人怕他再骂,欲要阻止他靠近,吴欢却很安静,站在十几米外望着张明文的灵像面无表情地观望着,然后在众人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唉了口气转身离去。

    自此,从吴欢破旧的院墙内再没传出咒骂声,也再没见吴欢出过门。

    几年相安无事,大家都觉得吴欢已经死了。他的院墙几乎倒塌殆尽,房屋破旧肮脏,到处凌乱不堪,瞎老婆早就死了,儿子吴大厂结了婚盖了新房分了家。有好事的人去他家串门,看到吴欢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落在他皱纹布满,形同沟壑,却平静慈祥的面庞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因这光芒,连带着沟壑里的油泥都是可爱的。

    吴欢不仅没死,纵然称不上幸福,却活得很平静。

    直到二十一世纪十时代末期,国家重新展开对退伍军人的调查,新的村长将他的名字纳入了被调查的名单。几天过后,村长和几位班子成员在前,带领着一支身挂红花、敲锣打鼓的队伍踏进吴欢家门,给他颁发了荣誉证书及抚恤金。并对其承诺,之后每年都有高出其他退伍军人的慰问金和补贴费。

    村民有羡慕者、有感慨者、有欣慰者,议论纷纷,不可抑止。

    此举过后,不过十几天便有人偶然发现,吴欢死在他家肮脏的大炕上。

第150章 姐姐的孽债

    两年零六个月后,张小强的姐姐结束了她在堂姐张明霞家的保姆工作,姐夫许清仁借着自己的人脉为她寻了个工作,在一处养鸡厂养鸡。

    听到这个消息后,张祖华和李芹望着一脸正气的侄婿许清仁,再望望他身后停着的崭新轿车心满意足,就连张小强也产生了莫名的向往,认为自己的姐姐从此摆脱了农村,走上了在城市创富的生活。

    “虽然位置偏了点,但大型禽畜场总是在郊外的,环境清幽,赚钱也多。”在离开前,许清仁和张明霞再次强调着。

    几个月后,张祖华家里人再次谈起张玲儿,张小强望望院里撑着的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脑海里盘旋着养鸡场所在位置的大致地图,作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挑战自己,骑着自行车沿着省道一路向南,跨越八十多里的路程找姐姐去。

    他脑中的地图并非捕风捉影。一个月前,二姑父曾开着三轮车带他和堂哥去过四爷家所在的县城,在进入城区边缘的位置,二姑父曾亲手指着一片郊外广阔的麦田告诉他:“你姐姐所在的养鸡厂应该就在那里。”

    张小强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要做什么,当中午一睡醒来,看到身旁的父母仍在沉睡,便偷偷跨上自行车,循着脑海中的地图驶出村庄,驶上省道,一路向南疾驰,挥汗如雨。一个小时后,张小强望望似无尽头的前方,想要放弃。又望望无尽头的来路,决定继续走下去。

    两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二姑父所说的那片郊外。时值仲秋,青纱帐遮天蔽地,漫漶成一片碧绿的海洋,除此之外诸物不见,张小强站在路边生出无限惆怅。

    “活人难道还能让尿憋死?”张小强想,既然来了,不达目的就不能再回去。

    张小强寻了一条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田间路,骑车向前找去。青纱帐杳无人气,唯有氤氲的虫鸣,仿佛四处亮起祟祟的眼睛。张小强感到一阵害怕。前方终于豁然开朗,出现一片红砖墙院。绕着墙边,张小强找到了墙院的大铁门,大门上未挂牌子,但他听到了门后传出的阵阵鸡鸣。但四外无人。

    张小强心下窃喜,鼓起勇气上前问询。

    “有人么?”他砸着铁门问。传达室走出一个老头。

    “你找谁?”

    “我找我姐姐,她叫张玲儿。”

    “等等,我问一下。”老头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回来告诉张小强,“这里没这个人!”然后径直转回传达室。

    张小强不甘心。又不好意思再问,但寻了一处无人的高墙外,借着旁边的一棵树攀过了院墙,跳到一处鸡舍旁。

    “你在干什么?”身后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张小强转过身去。

    “我找我姐姐,她叫张玲儿,十九岁。”

    “张玲儿?”女孩继续持着水管冲着硬化地面,似是皱眉凝想了片刻,“这里没这人!”

    “不可能,人们告诉我说她在养鸡厂的。”张小强感到绝望。

    “这里真没这人,我在这干活儿几年了,我能不知道?我没必要骗你!你再往西走四里地还有一个养鸡厂,说不定你姐在那儿……你快走吧,让人发现你就麻烦了,厂里严禁生人入内,会带来小细菌!”女孩急切地说。

    看得出,她是个好女孩,张小强很感激。在女孩地注视下,张小强攀上院墙悄然离开了。满怀希望驱车前往下一个目标。

    女孩果然说得没错,就在夕阳西沉,墓色昏暝,青纱帐浩如烟海,张小强既害怕又绝望的时刻,他在另一个养鸡厂里见到了姐姐。

    见到他后,张玲儿很是欣喜,热心地为他打饭,看天色已晚,为他安排了男生的宿舍居住。在外地重逢姐姐的喜悦中,他却发现姐姐有些异样,她的高高腹部隆起,仿佛肥胖。张小强心下起疑,并未多想。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在姐姐地叮咛下张小强踏上豪迈的归途。回家后父母并未表现出焦急的样子,甚至连找他都没找过。张小强告诉他娘,姐姐在一片农村的养鸡厂工作,并不在城里,更与“铁饭碗”无关,一家人顿时对许清仁的感激之情降了两层,对张玲儿的前途也黯淡了几分。

    张小强还偷偷告诉他娘:“我姐,她胖了,胖得就像怀孕。”

    两个月后,姐姐突然归家,彻底结束了所谓的城市生活,也断绝了她们一家的想象。张小强娘惊讶地发现,张玲儿果然怀孕了,并即将临盆。张小强娘装作不知。她收拾了西北屋,独自住了进去。

    十几天后的深夜,张小强被一阵凄惨的哭声惊醒。他和他娘连忙起身来到西北屋,看到姐姐坐在大炕上仰天大哭,她的身旁躺着一个婴儿,也在抓踢着虚无的空气哭泣着。

    张小强娘并未惊讶,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埋怨,也没有指责,而是安抚着张玲儿,照顾着婴儿,并为张玲儿烧水烧米汤。

    天亮后,张小强娘抱起在沉睡着的张玲儿身边沉睡的婴儿,独自骑车去了她的娘家。说是早晨在路边捡了一个婴儿,由张小强的舅舅张罗,把婴儿送给了一对无子无女的父母。

    回来后,见到依旧落泪的张玲儿,张小强娘叹道:“孽债啊!”

    自此,谁都绝口不提此事,除张玲儿外,谁都不知道谁是婴儿的生父。

第151章 人生目标

    有农活则干,无农活则闲,张小强的日子过得凌乱而荒芜,背后遭到了邻人的议论。

    张小强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在跟伙伴们放牲口时,将牲口散漫在广阔的草场后,他跟堂弟张海在草场上漫步,望着一片偌大的荒场指指点点,张小强觉得自己眼中的七八头牲口幻化成了千军万马,在无际的战场上征伐。

    而自己,则是这片无际战场和疆域的得主。

    “长大后,我要做百万富翁。”张小强对身边的张海脱口而出道。

    “哥,这个目标有点大啊!”张海说。张小强抬眼望望张海眼中的迷茫。

    “张海,是你野心太小了,”张小强重新望回“战场”说,“我的目标岂是整天窝在家里帮父母切菜喂鸡的人所能理解的呢!”张海听到嘲讽后暗暗皱了皱眉。

    “哥,你家的鸡还没我家鸡多,你家的驴也没我家驴壮,我也不敢有你这种想法,”张海实事求是地说,“你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从书上!”张小强鄙夷道,“张海,你从不看书么?”

    张海摇了摇头。

    当然,张小强说这话,并不是因为他们两人一块毕业后,张小强又复了一年课,而是因为他的确在读书,而且读的是世界名著。

    张小强不喜欢中国书,认为古书读不懂,新书没滋味。但从报纸、期刊或其他书本中了解了几本世界名著,那才是他所要读的。张小强通过各种渠道攒了点钱,跑去城里买了一本《红与黑》。

    《红与黑》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张小强仿佛啃一块又冷又硬的玉米面窝头一般,费了十几天时间读完了这本名著。回头想想,给他空白的心底种下了两颗种子:一是男人要有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二是人生要经历一段通往上流社会的艰难的行程。

    张小强又买了一本《周易》,啃完后留下了另一个人生的印象:盛极而衰,否及泰来。事情终会曲折向上前行,有升必有落,有落必有升。换言之,他此刻正在最谷底,那么已然踏上向上攀登险峰的旅程。

    生活尽管困苦不堪,但有充满希望的前方。

    自此,张小强以埋在心底的三个信条为皮鞭,时刻摧策着自己。他觉得,以自己种种的条件和限制,唯有走一条文学之路。之后,张小强买越来越多的书,甚至把过年父母给他买新衣服的钱也拿来买书,从城里回来后,提回来满满一袋书。

    每逢佳节,亲人聚焦,张祖华总要对张小强买书而不买衣的事件津津乐道。

    而张小强眼中的“上流社会”,就像斜挂树梢的那枚圆月,仿佛碧玉,那么圆,那么亮,似乎触手可及,却难以触及,一直折磨着张小强的心力和精神。

    闲来无事,小伙伴涌到张小强家里,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躺着、坐着、站着,肆意玩耍,而张小强则厌倦了玩耍,独自躲在一旁不理众人,安静地读书。

    每每看到嬉笑无度的伙伴们,他便想起林殊龙灌输给他的那句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望着不学无术的伙伴们,他觉得他们在无知地浪费宝贵的时间。

第152章 张宣云

    张守营的爸爸张宣云又喝醉了,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提着半袋花生米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边舞边唱。

    解放区呀么嗬咳

    大生产呀么嗬咳

    军队和人民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啰啰啰太

    齐动员呀么嗬咳

    兵工队呀么嗬咳

    互助组呀么嗬咳

    劳动的歌声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啰啰啰太

    张宣云穿街过巷,每遇到一个人便缠住不放,似乎好久不见,亲热打着招呼,给人家扯一通谁也听不清的胡话,然后递上酒瓶请人家喝酒,人们只好应付几句匆匆离开,张宣云继续歌唱着向前,走一会儿不忘喝一口酒,撮几粒花生米。后面跟着几个好奇的男孩子。

    终于走得累了,张宣云停下脚步,坐在某家屋后的石台上休息,将酒瓶和花生米放在一边,几个男孩子围着他瞧热闹。张宣云抬起头,闪动着迷离的醉眼,向孩子们傻笑着。此刻看来,他举手投足透着傻气,不是个醉汉而是个傻子。

    “你们啊,都给我听清了,”张宣云伸出手指点向围住他的几个稚嫩的小脸,以教训的口吻道,“要好好学习,有句老话咋说的,‘三天不学习,不如***;三天不用功,不如***’啊!”

    几个男孩不知所谓的点点头。有男孩趁他在摇头晃脑“教书育人”时抓走了他的花生米,绕回来分给其他的男孩,几个男孩边吃花生米边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期待他说出更可笑的话来。

    看到孩子们开心地大嚼着花生米,空气里泛着炸花生特有的焦香,张宣云摸起酒瓶喝了一口,向身后的花生米摸去,“噫?我的花生米呢?”边问边抬起昏花的醉眼疑惑地望着孩子们。

    孩子们哈哈大笑,一哄而散,眨眼间消失不见。张宣云意识到了花生米的去向,不气也不恼,照样提瓶喝酒。

    “酒仙喝酒是不需用肴的。”张宣云望着空旷的大街自言自语道。

    张祖亭比较讨厌张宣云这种样子,每次远远看到张宣云提着酒瓶唱着歌向他走来时,便自觉让开,宁愿绕路而行也不愿跟他搭话。

    “喝酒的人见多了,但像他那样的还真没见过,最不愿意跟这种人废话。你看看他那样!简直就是个朝巴!”张祖亭说。

    自此,关于张宣云是个朝巴的绰号广泛流传开来。

    起始,为照顾自家的面子,为了家里的俩儿子在找对象方面不受负面影响,张宣云的老婆在他酒醉偷偷出门后,也舍却手里活儿去追去劝,想将在外面丢人现眼的自家老头劝回来。但老头不听,反而跟张守营娘捉躲猫猫,死乞白赖就是不回,因此两口子仿佛在大街上唱双簧,引来众人哈哈哄笑,场面更加不堪。

    张守营娘觉得受到了更甚的污辱,赌气一扭头回到家中。回到家中兀自不甘心,招呼两个儿子张守建和张守营去拉他父亲回家。两个儿子也觉得丢人,在大街上跟父亲张宣云纠缠多时,张宣云干脆躺在地上哭起来,认为儿子不孝,自己受到了污辱。

    两个儿子恼羞成怒,挥袖而去,让他父亲爱怎的怎的。

    既然规劝不成,张守营娘采取了封锁喝酒的方式,将家里的酒尽数藏起来,每次按最少的量供应给张宣云。并没收他身上所有的钱,同时跟每个经销部打好招呼,拒绝给他赊酒。三招一出,张宣云的糗事减少了许多,但张宣云总能找到酒喝,有数不清的方式将自己灌醉,然后溜到街上。

    久而久之,张守营娘选择了放纵张宣云:“他既然愿意喝就喝去吧,既然愿意丢人就丢去吧。日子总得继续。”

    话虽如此,但不喝酒的张宣云却是一位很好的庄稼把式。无论种地、开荒、种菜,在整个张家村首屈一指。

    当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十**岁的张守营娘,看上了本村帅气的小伙子郭晋文,托人说媒给他,郭晋文却没有答应。坚韧不甘的张守营娘,便嫁给了全村人不看好的并且也父母双亡家底全无的张宣云,她在心底立下重誓,要跟郭晋文比一比,看谁的日子过得更好。

    十年后,郭晋文收获了一个儿子,张守营娘却收获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同时在家境方面也超越了郭晋文。

    虽然取得了胜利,张守营娘却没有因此止步,她和张宣云摽着膀子干,晚上捆菜择菜到深夜,凌晨三点半起,除了种蔬菜暖棚之外,开的荒地不计其数,一年四季如一日,从不间断。

    张宣云亲兄弟三个,大哥仅有两个女儿,三弟光棍一条,所以目前看来,他在兄弟中最好,又战胜了郭晋文,完成了张守营娘的宿愿,因此暗地里开心。

    所以大家推测:张宣云在胜利中飘飘然,然飘飘,以酒解乏,并以酒纵情是理所当然的了。

    一日,张小强家来了一个媒婆,要帮张玲儿说个人家,而媒婆的委托者,却是张宣云,为张玲儿说的对象,正是张守营。

    张祖华和张小强娘对此并不意外,张玲儿从四爷那回来后,频繁跟张守营接触早就说明了问题。张祖华没有意见,也表达不出建设性的意见,张小强娘装作思虑再三,最后说:“媒人你先回去,这事儿我们得商量一下。”媒婆黯然离开了,边走边嘟囔着“这家都穷死了,对方有房有地踏实肯干,还有啥可挑头的”离开了。

    之后张小强的表姐崔杏花来玩,张小强娘向她告知了张宣云托人来说媒的事。杏花姐闻听皱眉道:“好好的闺女儿,为啥说给那家朝巴!”言下之意不很满意,她觉得张宣云家门风不好,声名狼籍,对张玲儿乃至张祖华家都是种污辱。

    张小强不明白,为什么在姐姐这件事上,需要征求杏花表姐的意见。

    “可张守营那小伙可以呀。”张小强娘说。

    张小强更不明白,他娘为何话语里蕴着商量的口气。

    “难道张玲儿妹子就嫁不出去了吗?”杏花姐道,“以她的长相身条,完全可以嫁给更好的人家。”

    “可是……”张小强娘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杏花姐逼问。

    无奈之下,张小强娘向她述说了张玲儿夜半生娃的事实,听到这里,杏花姐落下了眼皮,默然不语。

    两天后,媒婆再次踏门,几分钟后媒婆喜滋滋离开向张宣云家报喜去了。张玲儿和张守营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第153章 魂断梦消

    张守营和张玲儿确定关系后,便在张小强家扎了根,无事便呆在张小强家中。张守营依然跟林南疆、李泛波不时窃取油田上的变压器,获取赃款后便在张小强家中喝酒聚会,将张小强家当成了根据地。

    张祖华和李芹本就松散好客,又出于对外人林南疆李泛波的尊重,便任其所为。后来,林南疆的本家亲戚林南柱也加入其中。林南疆买了一辆新的摩托车。

    张小强和林南柱曾为同班同学,因此并不陌生,尤其看到林南疆的新摩托车后羡慕得心痒难耐,对这伙人更加崇拜起来。

    “能让人骑一圈摩托车,我死也心甘。”张天津看着那辆摩托车说。在张小强耳中,说这种话的不止张天津一人。

    后来,林南疆的父亲在“集输原油库”厂区内找了一个清罐的工作,张守营一伙人被招募去干活。因张玲儿的关系,张守营叫上了张小强。这工作持续了一个月,几个人天天钻入漆黑的罐内,借着直径半米的罐口射进的亮光工作,每次全身涂满了石油,仿佛黑亮的油猴。

    一个月的相处,令大家关系更近。

    林南疆佩服张守营在干活中的机巧和手段,曾对他说:“等你结婚时,我要送你一台vcd!”

    之后林南疆带张守营、林南柱去尚星浜家的大型瓶子点工作,总觉得这种打零工的形式无法满足之后的人生需要,在他父亲的帮助下,他想要去开大客。一辈子开大客。确立下这个目标之后,林南疆去驾校学习。张守营安心伺弄蔬菜大棚。

    一个月后,张守营在空旷的集街上碰到了林南疆,天人感应般的巧合,林南疆骑着他的新摩托车由东向西驶来,脸色凝重苍白。摩托车停止后,在张守营的讶异下,林南疆旁若无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元钱递向张守营说:“哥,这辈子有缘份跟你相识也值了……我答应过你结婚时送你一套vcd,可能以后没机会送了,现在拿现钱送你!”

    张守营听出其中的蹊跷,摆手说:“到时候再送吧,你又不是不来。”

    林南疆没再多说,将钱塞到张守营手中骑车离开,叫着:“改天再喝酒啊!”机车绝尘而去。张守营若有所失。几天后,从李家村传出消息,说李家村一位出外当官的原配妻子被人在家中所杀。接着有人传扬,杀手非是别人,就是李家村的。

    虽然没有明说是谁,获得消息的张守营手中握着林南疆送他的礼钱瑟瑟颤抖:“难道是他?”

    消息如捂不住的风向四外散播,有人说在杀人之前,李家村里有人公开征集杀手,征集杀手的人却是林南柱。

    几天过后,沸沸扬扬的李家村里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陌生钓鱼人,这钓鱼人表情和蔼,面目慈祥,热情潇洒,在钓鱼之际不忘给孩子们撒糖果,跟湾边的洗衣农妇们闲聊。闲聊一向是农妇的拿手本事,恨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情最多。

    在半个月的闲聊中,杀人自然是最热门的话题。钓鱼人有时惋叹,有时沉思,时不是插几句,跟农妇们打得火热,农妇们纷纷将已知的或新打听到的消息源源不断告诉钓鱼人。在钓鱼人的脑海中,渐渐浮出几个频率最高的名字:林南疆、李长河、林南柱和赵晓薇。

    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脉络皆清:赵晓薇是悬赏者,林南柱是中间人,林南疆和李长河则是直接执行人,即是杀手。

    一天警察突袭了李家村,将赵晓薇、林南柱和林南疆抓获在案,李长河几天前便逃蹿至外地,不知所踪。经过审问,案情真相大白。

    李家村在外作官的官员厌倦了自己的原配妻子,与李家村的赵晓薇暗中苟合,两人设计将原配除去,然后永修合世之好。官员负责出钱,赵晓薇负责找人。几方计划后,在官员刻意外出的一个午后,林南疆和林长河上门作客,在原配为其沏茶时,两位凶手将之杀害。

    林南疆与官员是本家,以叔叔和婶子相称,因此原配妻子并未注意,反而热情献茶,徒然被人谋害了性命。

    张守营知晓此事后叹息不已。

    两个月后,林南疆被宣布死刑,几天后执行枪决。在枪决前夕,与林南疆同为小帮派成员的刘震江相约张守营前去相送,但张守营不允,张小强猜想他是因为伤心过度或是想彻底与林南疆断绝关系,从而抹去那段记忆。

    几天后,刑场上传来消息,据说林南疆平常威武雄壮,坚韧不屈,时刻仿佛秋霜里傲放的一枚黄菊。然而,在行刑的时刻,却双腿酸软走不了路,被执行人拖着走上了刑场。

    枪口“砰”一声响过,望着不远处逐渐变凉的儿子,为林南疆收尸的父母哭得瘫软在地,半天无法起来。

    那声枪响,张守营、刘震江和林泛波并未听到,却令他们全身一震,在脑海里深刻地记了一阵子。

    又一月后,不满于朋友一场,却并未去刑场送行的张守营和林泛波的行为,林南疆的父母于悲痛之际失去了理智,将他们二人告上了法庭,之后在审讯中,又将刘震江牵扯进来,几人被关到牢房六个月。

    因为张守营天天长在张小强家,张小强熟知林南疆的消息和事件,他终于懂了林南疆在将礼钱递送给张守营的脸色苍白和决然。又不禁替他年轻的生命惋惜。林南疆如此能干,不过和他同岁而已。

    可是,他一辈子开大客的梦想就此止路,生命止于源于贪欲的一念之差。

    同样有不切实际梦想的张小强,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后,曾在出狱后的张守营面前挥舞着双臂叫嚣过:“人的生命啊,不应该碌碌无为,而要坚强奋斗,应当像一颗流星,即使瞬间划亮天空而逝,也不枉此生!”

    听到张小强的豪言壮语,张守营笑道:“像林南疆那样么?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张小强默然无语。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既沉重又迷惘。

第154章 跟踪

    张小强托她姐姐送出去的那件礼物和那封信,仿佛被春风融化的一块浮冰,融入水后再无痕迹。张小强等得绝望,想要放弃,每每在夜梦中醒来,望着窗外的凉月,重又燃起爱火。

    张小强觉得,吴小文就像他生命中的明月,时盈时缺,但不曾远离,也不能躲避。张小强遥想吴小文,如同诗人望月,有时擎杯在手,仰瞻星空,生出“明月几时有”的殷盼,也有“一江春水无语东流”与我何怜的寂寞和绝望。

    他在挣扎和放弃之间纠缠,始终未踏出勇敢追求的那一步。偶尔遇到吴小文,似是撞见扑天盖日的钱墉江潮,激动的血气上涌间,脑袋瞬间嗡鸣,冲散了理智和感觉。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垂下头颅,两人茫然间擦肩而过。

    即使见不到,每当张小强想到吴小文,在心中构思与她相遇的场景,琢磨开场白的腹稿,拟定如何以镇定和幽默面对的言词时,仍会感到手脚虚浮,内里打颤,如鲠在喉在心,阻塞了他迈出去的脚步。

    每每见到她,拟好的腹稿被心头激动的狂潮冲得稀碎。再高的防潮堤坝,依然挡不住钱塘江因日月盈亏而起的卷天动地的白浪。

    人胜不过自然和本能。吴小文如张小强心中的巨石,重得难受,堵得绝望。

    张小强痛恼无匹。他常常在晚饭后离家,凌晨后归家,独自一个人靠在树边,站在湾沿,隐在角落,躺在树杈,左右仰望着明月,遥想近念着心中的吴小文。吴小文的身影如光、如电、如神佛、如雕塑,布满张小强心头的角角落落。无论他躺、站、坐、卧,总有某处的一个她在硌着他,使他疼痛,寝食不宁。

    吴小文从职高毕业。与吴小文一同毕业的有学电脑的张正儿和同为学医的张文燕。张正儿去了城里,寻了一家打字复印社打工,吴小文和她父亲吴长龄共同经营着原有的诊所,而张文燕经人介绍说给了村会计张俞然的大儿子张钧明。

    随着集街的繁荣,张家村逐渐分为旧村和新村两大部分。张俞然为大儿子在新村盖了一座新房,为了玉成儿子的婚事,并为两人以后的生活做准备,他拿出一部分钱在新房里开了一间诊所,由张文燕全权负责诊所的经营。

    自此,张家村有了三间诊所,分布于村北、村中、村南,分别为张星军家、吴小文家和张文燕经营的诊所。吴小文和张文燕势起后,张星军家的诊所日渐衰落,直至被人忘却而消失。

    吴小文由庄乡和同学之谊转为竞争关系。因为竞争的缘故,两者的服务态度热情友好,服务行为迅捷用心。

    天不作美,王家村因为父亲为残废军属的缘故而被国家安置工作的邓安军,此前追求张家村的张尔华无果,因不喜欢她的性格而放手,转而追求张文燕。

    邓安军追求张文燕的过程都是暗暗进行的,趁张钧明不在时,邓安军偷偷来到诊所,不知施了什么魔法,使张文燕不顾跟张钧明的天长地久,邓安军也不顾跟张钧明曾经的同学之谊,两人突然消失,据说私奔去了邓安军的姨家东北海边。

    张文燕家震惊,寻找无果。张俞然家败坏,无奈之下果断放弃了张文燕,张钧明惨淡经营着败落的诊所。

    一段时间后,乡里下了一条命令,要求每村留一个诊所纳入政府管理,因为吴长龄资历深,经营时间长久为政府保留,张文燕的诊所被取缔。

    几个月后邓安军与张文燕携手从东北海边归来,开始着手两人的婚礼。此时邓安军父亲的病情渐重,需要每周扎针。张文燕虽有技艺却无药材,于是推荐了吴小文作为邓安军父亲的医护人。

    每隔一周的晚上,吴小文便从她家诊所出发,携带着针具药材,穿过集街,跨过小桥,到王家村为邓安军父亲扎针。

    一夜无月,张小强照旧独自一人在集街上闲逛,梦想着邂逅某人,灰暗的夜笼着星光,是他喜欢的颜色,恰好遮住了他脸上的痛苦和忧伤。当他顺着西湾水库边沿向南,到达王家村小石桥,抬目向王家村观瞧时,恰能望见邓安军的家门。

    这时邓安军家大门一响,从中闪出两个人影,在天光地映衬下,借着人影的神态动作,张小强看出那是一男一女。两人一前一后。

    “慢走啊,不送。”送出多远后的男人告别说。张小强听得出来,说话人是邓安军。那么前面的女人是谁?难道?张小强对此有所耳闻。或许他今夜就是遁着这条线下意识地追寻到此。

    前面那人摆摆手道声再见。声音微弱,是女生但不能分辨是谁。张小强的心头蓦然紧了一下,隐在一片草垛后。不一会儿履声笃笃从草垛旁经过。邓安军已然归家锁上大门,张小强从草垛后悄然潜出。

    “难道真是她?”张小强从身影和动作里瞧出了端倪。缓缓地跟上前去。

    前面女孩回头,发现了张小强,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女孩慌了,疾步向前走去。穿过集街,穿过小巷,张小强逐步猜测和确定着她的身份。不对呀?她怎么不去她家的胡同,而是去东面的胡同?张小强疾走近跟。女孩不断回头提防着。

    最后女孩停在一扇木制大门前停住了,掏出门上的铁钩拨弄着门闩。由于紧张和不断回头张望,迟迟没有拨开门闩。张小强终于弄清了她的身份,她是吴小文,而且她晚上不在家睡,而是陪她奶奶一块睡。

    走还是不走呢?张小强思忖着。向前走会被发现。不走则坐定了黑夜跟踪别人的嫌疑。张小强大踏步向前走去,走过吴小文的背后。吴小文大胆地回头望着他。他想,吴小文一定认出了他。

    张小强沉默无声而过。

    吴小文一定在心中认为他是个卑鄙的懦夫。

    那晚,张小强在西湾水库边站到凌晨,回家后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第155章 拉土

    沿省道的张家村土地正在开发,张家村经济的初步发展,新村的新房次第渐起,各方面需要的土方越来越多。张祖尧看到时机,买了辆拖拉机,让张北京和张亮哥俩拉土赚钱。

    张小强去找张北京玩,张北京正打算出去练车,张小强自告奋勇,帮助张北京练车。张北京驱车载着张小强,两人来到野外。拉土练车得实战才行,停下车后,两人一人拿一只铁锹,在一片荒场上掘土堆入车斗。车斗装到一半,张北京说:“好了,慢慢来,先从半斗土开始。”

    张北京驱车后退,张小强帮他掀起后斗,随着机车后退,后斗向上竖起,厢底抵住地面,直到后斗完全竖立,机车紧紧抵住后斗底部,黄土倾落下来,张北京挂档向前,机车向前一冲,后斗重新铺平。

    “干得不错!”张小强赞道。张北京有些飘飘然。

    “北京,依我看,光这么空练还不行,完全体会不到真实拉土的激烈,怎么能练得出来?”张小强想到一件令他和父亲头痛的事,说道,“这样吧,我家要盖新房,需要大量的泥土,你帮我家拉土吧……你既练了车,我又有了土,一举两得!”

    张北京欣然同意。对两个单纯的孩子来说,这事如同约定一块去钓鱼一样容易。

    两人拉了两车土,堆在张小强新屋的场子上,看起来小小的一堆而已,张小强却感到满意。两人觉得疲累,在场子上稍事休息。张北京绕着场子走来走去。

    “小强哥,你家场子好,”张北京开口道,“你家场子不用垫土,走接起屋就行,不像我哥的新房,就那块洼地,我爹找人找拖机拉了多少土哇!才垫得跟你家场子一样平。”

    “哦,你忘了,我家场子就是以前的老学校。”张小强不无得意地说。

    他的得意是有由头的,因为像他家这样的场子不多,一共两家而已,一是书记张九泰家,一是他家。据说几年前张九泰与村里几个领导在他家一块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起房子的事,张九泰抬头看看自己几间不错的瓦房随口说道:“要是能盖一座砖瓦到顶的房子就好喽!”

    有人提议:“这还不简单,挑块场子,你出点料儿,我们大家帮忙,十几天的功夫不就成了。”

    张九泰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记得我盖这所土房子时,基本没花费什么钱,也是大家伙撮起来的,东家一根檩条,西家几捆苇草,大家合力弄起来的……可那是土屋,现在要盖砖房,需要石头盘根,无处不是钱……时代不同了,哪是几根木头几块土坯能了的事儿!”

    村会计张俞然说:“钱咱村有啊,西边油井北边铁路,占地的钱落了不少,你发个话儿,我支出来就行啊。”

    张九泰纵然酒醉,却默然不语,他在暗想:“说得轻松!你们这是‘铺开褥子好伸腿儿’,只要我口子一开,以后谁都会擅自挪用村里的钱!”

    “村里的钱是村民的,不是个人的,不能擅自取用、借用或挪用。”张九泰抬头道。张俞然看一眼他,默然不语。

    “钱的事儿,我会想办法,大家做好我要盖房的准备。”张九泰说。

    第二天张九泰便去了邻村北葛村,从他的好友葛书记那里借来了五万元。葛书记问他:“五万元够么?要不多给你点儿?”张九泰微笑着拒绝。他明白,葛书记在北葛村仿佛一位土皇帝,独揽大权,说一不二,自家在省道旁开了饭店,开开跟人吃喝,他有的是钱,但张九泰并不想背负过重的包袱,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往。

    这次借钱,好客的葛书记作东,跟张九泰在他家的饭店大喝了一场,两人均酩酊大醉,被人抬到车里送回家中。

    在北葛村村民的印象里,葛书记每每中午起,便被拉入饭店跟人吃喝,入夜回家,天天大醉,天天如此。后来葛书记死于癌症。

    张九泰拿到钱后立即召人开工,场子便选在旧学校的东侧,人多力量大,半数村民以各种形式帮忙,十五天后他的新房落成。张九泰并没忘记张祖华,有一天夜里走进张祖华的家门,对他说:“五叔哇,小强兄弟年龄不小了,你咋还不为他要场子盖房呢?”

    张祖华无言以对,张九泰叹了口气。

    “得提早为孩子打算啊,”张九泰看到张祖华不拽着缰绳不走的样子,继续说道,“别告诉别人说我主动将场子批给你的,就说你死乞白赖求来的……从今天起,我新屋西侧的屋场子是你的了!”

    张祖华闻言一惊,他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那地方位置好,不用垫土,而且拆下的地基旧砖仍可使用。儿子长大,以后的生活,他从来没想过,在浑浑噩噩中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陷阱砸中,未免使他有些晕眩,一时说不出话来。

    “咋得?”张九泰反问,“你还不愿意要?那场子那地段那地势,村民可是抢破了头也抢不到啊!”

    张祖华这才说:“哦,是是是,太好了。”接着他担心起怎么盖拿什么来盖房的问题,“嗯,场子是好,可咋盖啊!”

    张九泰闻言一笑:“场子是你的了,至于咋盖自己想办法吧,我只能帮你到此了。”张九泰办完事情离开,张祖华甚至忘了要送客,李氏嘲讽他道:“人家给落下这么好的事儿来,你还不送送人家?”张祖华闻言起身。

    张小强将场子的来历介绍一番后,张北京站在场子上唏嘘不已,慨叹着“上面有人好办事”云云。当然,张小强没说张九泰主动找他们,说是他爸爸向书记求来的。张北京听他爹说过张祖华跟张九泰的关系,知道倘若别人即使是求也求不来的。

    天渐渐黑了,胡同西侧的墙头投在场子上半片阴影,张北京伸伸胳膊说:“浑身酸痛,感觉太累了,今天到此为止,咱们约一下,明天早上五点咱俩碰头,你继续帮我练车,我继续帮你拉土!”

    第二天早上,鸡鸣仿佛格外清晰将张小强叫醒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洗了把脸提起铁锹往外走去,外出之前谁也没有告诉。因为他爸爸张祖华根本不关心,也没有明确的计划,张小强看透了他,知道他的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着庄稼被草包围,等待着屋顶被风雨剥蚀开缝,等待着二哥斥到他的头上才动身下地,等待着自己有钱才动工盖房。

    但他始终没钱,因此始终在等待。

    张小强不想等待,却唯有等待。

    张小强扛着铁锹兴奋地跨进了张北京的家门。可是拖拉机毫无动静,车首与车斗两相分离。张小强暗自窃笑:“这家伙真懒,说好的早起呢?”

    当他跨进屋门后,却发现张北京早就穿戴整齐,正低头闷坐在大炕的一角上,张祖尧在沙发上抽着烟,对任何人置之不理。气氛相当不对。

    “走啊,张北京,你怎么了?”张小强没有看出端倪,招呼着张北京。

    “我……不去了。”张北京抬头瞥了他爹一眼,又低下头去。

    张祖尧没有直接跟张小强对话,而是对着张北京道:“拉土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他家里没大人么!”

    张小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到沉默尴尬的场景只好悄悄退了出来。在院子里依然能听到张祖尧的话语:“张祖华要拉土,他就需要跟我对话,而不是跟你这个狗屁不知的毛孩子说……张祖华这个人生来无能,世情不概不知,拉土这么大的事儿却给孩子说,难道以为我们家没大人了么!”

    张小强完全明白了事实的来龙去脉,捂着似乎受伤流血疼痛的胸口沉重地走出张北京家,在胡同里踽踽而行。

    被人轻视的愤怒和对无能父亲的卑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156章 男人愁唱,女人愁哭

    太阳一点点升走了,晒得人流油。全村人动起来了,牛车穿梭,拖拉机轰鸣,田野和麦场上的人们叫着笑着,为麦收争分夺秒。

    张小强站在阳光下的麦场边,失神地望着场内铺散的麦秸。两个日头过去,麦秸被晒得焦黄,披金戴银般的色彩。麦秸脆黄,太阳正烈,正是最适合的打麦时刻。周围的麦场机车轰鸣着,拖拉机在麦场上旋转奔腾,将麦秸碾碎压平,麦粒在车轮和阳光下欢快地打滚。

    唯有张小强家的麦场静悄悄的,仿佛焦渴的禾苗等待一场密雨。

    拖拉机的盛行,代替了人工加镰刀的收割,同时在麦场上解放了牲口和碌碡。落后的技术和设备一旦被放下,便很难被人捡起,养懒了的人们不会再浪费拙力。

    所以,张小强一家人等待着以打麦场赚钱的拖拉机到来,但他们太忙了,至少今天排不上。然而或许明天会下雨。谁知道呢!张小强焦急地望望麦场,又望望挤在场边简易帐篷下的二爷、爸爸和哥哥张大强。

    他们无奈地等待着。

    张小强向东边望去,隔着几座麦场,看到张祖尧家的拖拉机正在场中旋转,张北京在上面操纵着,张祖尧拄叉观看着,第一遍场打过,他招呼张北京停下机车,进入将表面的麦秸叉走的程序。张小强见状,扛着铁叉走了过去。

    他要过去帮忙,以换取张北京替他打麦场。以帮忙换帮忙,形式不同,目标相同,张小强见过这种形式,他觉得不错。

    他来到张祖尧家场边,抬眼打个招呼便加入了他们的工作。谁知他刚将叉子推入麦秸底部,便被张祖尧制止了。

    “说你不会,你果然不会!”张祖尧冷冰冰地说,显然并不欢迎张小强的加入,“要轻挑薄挑,只挑走最表面的麦秸才行……像你那样把夹着的麦粒也叉走了。”

    被挑走的麦秸只能算作草料,怎能携带珍贵的麦粒呢。

    张小强放平叉子,小心翼翼地挑着上层被压扁的麦秸,那麦秸扁平光亮,仿佛金箔铺满整座麦场。但张小强在想:“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啊!死乞白赖被人嫌弃。”眼前又浮现出二爷和父亲无奈的眼神,思绪烦乱。他抬眼偷张亮、张芳和张北京,他们沉默不语,与之前看到的欢闹的场面大不相同。

    他的心揪得更紧了,感觉他们的眼光,周围几个麦场上的眼光灼得他背痛。

    “北京,赶快帮你五爷家打打麦场去吧。”张祖尧非常清楚张小强来的目的,似是对张小强的工作极不满意,意欲及早把他打发掉。

    张北京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撂下叉子摇起了拖拉机,机车愤怒地吐着黑烟前往张小强家的麦场,张小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张祖尧对他说:“你也回去吧。”张小强得了赦般,扛起铁叉轻松向自家麦场跑去。

    张北京驾驶着拖拉机驶入张小强家麦场,张小强二爷、爸爸和张大强站起来要招呼,张北京连看也没看他们便在麦场间奔驰起来,酥脆的麦秸仿佛被泼灭的火焰般披靡,变成一张压实的大饼。

    碾过一遍后告一段落,张北京边口水都没喝,驾车驶离了麦场,像是逃跑般回到他家麦场再也没有回来。将只打过一遍的麦场扔在那里。

    斜阳在草垛顶上燃烧时,张小强一家人将打过一遍的麦秸堆在场中,留下张小强一人看场,其余人回家吃饭。

    坐在麦堆旁,望着白昼渐渐落幕,张小强的情绪犹如被暮色一遍遍涂抹,变得沉郁起来。他眼中的所有风景变成一幅幅单调的图画,一切似乎跟他无关。人们在薄暮中归家,在日落后休憩,喧嚣一点点向下沉淀。

    张小强倚在草垛上,闭着眼睛,麦收需争分夺秒的延期,遥遥无期的新房,咫尺天涯的爱情,似乎永远无法达成的人生目标,通通浮上张小强的心头。压抑愤懑令他不自觉吼出了一首首歌曲,那歌声在狂飞,在宣泄,在控诉。

    风雷动变化瞬息间

    英雄泪如何说从头

    前尘灰飞烟没

    叹回首月明中

    往事如烟似梦

    转眼岁月匆匆

    谁为谁等候谁为谁蹉跎

    到此刻依然模糊在其中

    人间悲欢缘分不同

    你拥有你的来时去时路

    我若同行命运如何

    聚散离合

    谁能预测

    别追问今夕可有旧时梦

    烟雨中心迷朦

    这首雄壮慷凉的歌曲,被张小强唱出了“杜鹃泣血猿哀鸣”的意味。

    他夹杂着悲愤、控诉般的歌声,即使令毫无声音感觉的人也听出了其中蕴藏的情感。此时一辆牛车经过,车上坐着一个女孩,张小强仍然低头忘情地歌唱着,于天塌地陷、江河倒流与我无关的气迈,参杂着破罐破摔的不羁。

    他紧锁着双眉,冰冷着表情,用尽洪荒之力吐出一个个字词。

    当牛车将要驶过时,张小强禁不住抬眼观望了一下,他看到,在薄暮的微光里,坐在牛车上的女孩正是张正儿,她一语未发望着声嘶力竭的张小强,她的眼神里满含着同情和疑惑。

    那眼神,张小强一辈子都记得。

    张小强的歌唱,早几年便被邻人熟知,随着他渐渐长大,渐渐被村民所知。张小强在白天唱,在晚上唱,在深夜唱,既像疯子又似傻子。但张小强自己明白,倘若不唱,他才真会憋疯了,闷傻了呢。

    他的歌声穿过晴朗,透过夜色,高亢嘹亮,在整个村庄飘荡。有时在深夜,他在水库边沿纵情歌唱,甚至能被远在村庄北侧铁路路北夜里看大棚的李建强所听到。

    有人说:“这孩子又疯了。”

    有人说:“这孩子心里苦啊。”

    有一天李建强找到他,郑重地告诉他:“以后别唱歌了,来大棚找我玩儿吧。”

    张小强满口答应着,但他从未停止歌唱。他娘曾经说过:“男人愁唱,女人愁哭。”张小强仔细想想后,觉得自己一生都要歌唱下去了。

第157章 种大棚

    麦收过后便是秋种,一场细雨将干坼的麦茬地浸得湿润松软,趁此机会村民纷纷出动,执锹扛耧,带着玉米种子来到地头。或人拉或牲口拉耧,将种子播到土地里。

    玉米刚刚吐出嫩黄的尖嘴时,张九泰通过大喇叭宣布要开发第二批蔬菜大棚。

    即使在第一批大棚取得成功,广大村民体会到这的确是一项致富手段的背景下,面对种不种大棚的问题,张小强家里仍然爆发了冲突。张祖昌、张祖华为一派,持反对态度。张大强、张小强和李芹为支持种棚的一派。张大强娘温和顺服,保持中立。

    “要说不种第一批大棚情有可原,因为大家不摸底……”张小强说,“可现已证明,种大棚是可行的,并且是可致富的,为什么还不种!”张大强随声附和。

    张祖华欲言又止,吱吱唔唔表示不愿意种,面现难色与惆怅。

    “以前不种是不摸底,”张祖昌开口道,“现在不种是因为种大棚的太多了,你可以走出去问问,周围梁家村、陈家村、北葛村都在种棚,邻近的各乡各镇也都在种棚,想想看,现在我们种的话,菜的价格还能上去么?”

    “你们这也怕,那也怕,”张小强语气含怒,“那什么也别干了,上地里薅草都能崴着脚,那我们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干脆死了算了。”

    “怎么说话呢!”张祖华斥道。

    “我好好说话,你也要好好想想……大棚有种的好的,有种的不好的,尖子毕竟是少数,但事实证明,冬天闲来无事,自己的人工不搭钱,只要好好种总会回本的。总比啥也不干整个冬天窝在家里看雪强多了吧!”张小强说。

    张祖昌张祖华低头不语,仍在犹豫。

    “大棚地是白捡的,不种白不种,种一年不行的话,咱们种小麦行不行啊!”张小强叫道。

    迟疑了半晌,张祖昌终于抬起头来,叫道:“好,咱们种!”张祖华见状无话可说,报名各要了一座大棚。

    几天后,几辆推土机在第一批大棚周围突突突响起,喷着黑烟,额外开辟出五十座大棚。村民抓阄抓到大棚所在的位置,开始动手建大棚墙。因为张守营跟张玲儿确定了关系,他自然要来帮忙。张祖华、张守营和张小强一行人来到他家的大棚地。

    大棚墙需要用黄土和麦穰和成黄泥堆至而成,早有推土机推出大量的土堆成一行。

    和泥需要用水,最好的办法便是打井,利用小电机抽取地下水,张祖华找来一只两公分粗的铁杆作为打井的工具。张守营具有打井的经验,他在大棚的中部掘了一只浅坑,倒入部分清水,和张小强两人将铁杆竖起,一端插入水洼中用力向下杵去。

    两人拉起铁杆,再用力杵下,清水泄入孔洞变成浊水润滑了铁杆,两人节奏稳定,上拉下杵短短时间内将大半根铁杆插入地下。张守营停下手,望了望铁杆杵入的深度说:“还不行!还没打到硬土层,必须打破硬土层才能寻到水。”两人休息片刻继续发力。

    插杵间,铁杆尖端猛然碰到坚硬的土层,难以下杵半分。两人拼尽全力向下猛杵,一下一动,猛然铁杆尖端突破硬土层,宛若游鱼入水,发力从容起来。张守营望着露在泥土外面不足二十厘米的铁杆说:“好了。”

    张守营把与铁杆相同口径的塑料管缓缓下入地底,在塑料管口接上一只压水机,在压水机里倒入少许水,迅速上下按压,地底下管口受到来自地面的吸力,将下面的泥水缓缓抽到地面上,流出压水机管口。

    起初泥水混浊不堪,经过张守营和张小强近两个小时不停的按压,经过几次清澈复又混浊的循环,最终压出的水澄澈晶莹。张守营笑着说:“好了。”

    张守营带着张小强清出一道地基,拌入石灰土,用石夯来回墩平,然后在上面码上一层青砖,用土压实,覆上塑料布,做好了筑墙的基脚。

    第二天,张祖华套上驴车从麦场拉来一车车麦穰,并接上小电泵,将水引入表层铺着麦穰的黄土上。张守营对于筑墙颇有经验,他指导张小强手执抓钩,抓开覆着麦穰的黄土,将水、麦穰和黄土充分搅拌在一处。

    张守营手舞着三齿铁叉,将拌好的软硬适中的泥土堆在基脚上,一寸寸增长,直到一米八的高度。张小强望望五十米长、宽八十公分的基脚,心头一片迷惘:“这墙啥时候才能筑完呢?”

    张守营娘前来观看,对亲家的大棚事业颇为关注,他对张守营说:“好好干,最多半个月便弄完了,权当在外打零工。”

    张守营对偌大的工程量不以为然,他长时间拉过土,也筑过大棚,并不揪心,他家有事就干自己的事,没事便帮张小强筑大墙,泥墙在一天天向上增长着。

    张祖华很少参加筑墙,他要么拉砖,要么拉麦穰,要么准备或借用工具,端茶提水,忙得不亦乐乎。

    可巧的是,吴小文家也是第二批种棚者之一,她家的棚就在张小强家前邻。正在张小强家的筑墙活动如火如荼时,吴小文家毫无动静,吴长龄偶然来看一眼便匆匆离去。

    “你怎么还不动工?”有人他问。

    “不急。”吴长龄回答道,“我找了专业筑墙队,目前正在排队,他们是专业的筑墙队,两天就能筑完。”

    张小强听闻,想想也是如此,凭吴长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面书生样子,如何能做得了筑土墙这种苦累的活计?再者,他的儿子太小,俩女儿不太可能参加筑墙。

    有人曾言,吴长龄从小娇生惯养,有一对能干的父母,还有一个又聋又哑一生未婚的叔叔,这位叔叔几乎承包了他家所有种地的活儿,所以吴长龄养尊处优,过着“能使智不使力”的优渥生活。

    另有传闻,年轻时吴长龄和吴小文娘没结婚便有了孩子,便是之后生养的吴小文。

    在张小强的大棚位置侧东,是孟乔和结婚不久的顺姑家张凌儿的大棚,他家的大棚也在紧锣密鼓地建设着。张正儿及其姊妹全来帮忙,筑墙者后勤者乱成一片。

    一日张小强驱赶驴车从新屋处拉来一些青砖,经过孟乔的大棚,路途坎坷难走,他只顾吆驴前行,后轱辘被一道深坑排弯了轮圈。张正儿正在此处帮忙,蓦然见到她后,张小强莫名地感到一阵慌乱,挥鞭向大驴甩去,身后传来张正儿咯咯的哂笑。

    “小强啊小强,你真是蒙着眼睛走路,顾前顾不了后哇!你没看你家轮圈已经变形了么!”张正儿笑道。张小强听得出,她这话绝不是赞美。

    张小强尴尬地甩动皮鞭,若无其事走了过去,至他家棚前,他卸下砖块,瞅着那面变形的轮圈默然无语。

第158章 哥们来帮忙

    这天张守营有事没来,张祖华不知忙啥去了,张小强独自一人默默筑墙,抽水,和泥,叉泥堆上地基,经过几天跟张守营的学习,倒可勉强应付。

    跟张小强拜过干兄弟的李建强闻听此事前来帮忙,他也经常拉土,是第一批大棚的受益者,村子里种大棚的顶尖人物,虽然比张小强小一岁,却大手大脚,手上的老茧硬如钢铁,浑身充溢着蓬勃朝气,精力充沛。筑墙这种事对他而言是小儿科,令张小强摸着手上新磨的水泡震撼不已。

    李建强并不卖力,有一搭无一搭地叉着泥土,配合着张小强的节奏,时而停下拄着手中的叉把跟张小强聊天。一上午的时光转瞬即逝。张小强望望天空,擦把脸上的汗宣布结束工作,邀李建强回家吃饭。

    回到家后,看到桌上的闹钟已是十二点半,张小强饥肠辘辘。抬眼一看,他娘正在一边抽烟喝茶,锅是凉锅,灶是冷灶,看到尴尬站在一旁的李建强,张小强疲惫、委屈和愤懑刹那间涌上心头。

    “娘,咋还不烧火!”张小强叫道。

    “哦?已经晌午了么?我咋没感觉饿?”他娘抬头问,似是在自问,又像在问人。

    “看看外面的太阳,都撇到西边去了,”张小强的话仿佛受到火药撞击的子弹从枪口里呼啸而出,带着硝烟战场上的味道,“就算你不饿,你不想想在大棚上叉墙的劳力!即使不想这个,也该想想玩泥巴出大力帮忙的人吧!”张小强指着身后的李建强说。

    的确是,一个砸石头,一个玩泥巴,最糟蹋精力和体力,不是人干的活。

    想必李建强能够透过硝烟望见枪口喷吐的火舌,此时他说了句最不该说的话:“我还是回家去吃吧。”立即让张小强感到了污辱,仿佛在他被铁锅热油煎炒的心口上,撒上了一勺凉水。他甚至能听到哧一声响,心口处传来剧烈的抽动。

    “还不快做饭!”张小强对他娘怒吼道。

    “做做做,这就做行了吧,”他娘不忘猛抽口烟,撮起茶杯喝口茶水,埋怨道,“这就起身,那么大声做什么,吓我一跳!”因为面对着李建强这个外人,张小强娘被张小强怒斥后脸上也挂不住,以故作的镇定和有意的迁延抗议着。

    张小强娘的屁股终于挪到灶间去烧火了,无非是熘干粮熬菜。张小强火气稍稍平息了些,重新沏茶端到李建强手上,嘱咐他先坐一会儿便出门了。不一会儿,从经销部里提回来一捆啤酒。

    第二天李建强没来,或许他将此事告诉了窦峰,窦峰闻言也来帮忙。两人在偌大的大棚场地上,沐浴着蓝天白云,被阳光炙烤着一叉叉将泥土码垛到墙基上。窦峰已在他姨家的批发部里打过一年工,那里的批发市人来人往,绝少雅士,多是满脑肥肠、浑身铜臭的商人,因此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五光十色的事,受着社会最前沿的风潮思想的影响。

    窦峰给张小强讲他见过的人,经过的事,语气里充满对金钱世界的向往。他说道:“这个世界,有钱就行!”此话一出,张小强感到刺耳。

    张小强纵然读过几本世界名著,了解一些在他看来也不知是古今或中外的上流社会的奢靡与腐落,他认为,这都是金钱惹的祸。他也向往金钱,却鄙视所谓的上流社会。他也读过《菜根谭》,对里面的文人雅士所追求的清静空灵和传统文化深深陶醉和吸引,他时常也举杯对月,无肴有酒,渴望过一种哪怕贫穷但淡泊悠然的生活。

    “你这话是不是太偏激了?”张小强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望着窦峰。窦峰也停了活计。

    “这有什么偏激的,社会本来就这样。”窦峰平淡地说。他的平淡更激起了张小强的波澜。

    “什么社会本来就那样!那只是你眼中的世界吧!”

    “是我眼中的世界,也是大多数人眼中的世界,”窦峰抬头道,“也只有你,封闭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光只盯到书本上你口中的上流社会中的肮脏世界。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又干净过了!”

    要说“有钱就行”这句话触到了张小强的心尖,那么“上流社会”这个词敏感地扼住了张小强的咽喉,令他窒息。

    “有钱有钱,你就知道有钱!金钱难道是万能的!”张小强怒道。

    “这个社会啥能缺了钱?”窦峰大声道,“你也好歹仔细想想,且不说每天三顿饭柴米油盐,出要穿衣,行要坐车……那些社会大哥哪一个不腕上戴着手表,脖子上挂着金链子!他们坐着好车,被美女挎着胳膊……你以为那些你见都没见过的美女挎着他们的胳膊,是因为他们长得非常帅么!”

    张小强无言以对。但他愤怒,并不甘示弱。

    “再有钱,也不可能买你不死,也买不回一颗干净纯洁的灵魂!”张小强叫道。

    “算了吧,张小强,别恶心了……有钱虽然买不到自己的命,却可以买别人的命。”窦峰脸色沉郁,镇静道。

    张小强再也无言以对。因为这是真的。从张寿堂的口中他多次听闻,有专门的杀手队伍为钱卖命,要人性命。

    之后的筑墙工作在一片沉默中进行。在一阵尴尬难言的气氛里,张小强一扔铁叉道:“不干了,休息一会儿再说……喝口水!”两人坐在一处,慢慢品着半温不热的凉开水和好了,很自觉地抛弃了刚才那个敏感的话题,引到了无关痛痒的诸如“今天天气不错”此类的无聊言谈。

    “就是有点热!”窦峰用手扇着燥热的空气咧嘴叹道。

    “嗯,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张小强说。

    “你想撂挑子不干?”窦峰笑道,“来吧,快干吧。”两人起身,抓起铁叉一阵猛攻,使泥墙又增长了一层。两人说话也分外小说,避免从言语里射出伤人的小短箭。

    不过,张小强虽在努力干活,心里却翻腾着窦峰的话语,他反复想了无数个说辞,都感觉那么苍白无力,在窦峰那句“钱可以买别人命”的言辞下脆如稻草。

    多少年后,张小强偶尔出入灯红酒绿之间、风花雪月之中,才真正意识到这话的厉害之处。钱就是利,是整个世间运行的规则。

    不几天后,跟张小强一块学音乐并拜干兄弟的苏小峰因为想念他而来找他,便加入了他的叉墙队伍里。不过他又矮又小,胳膊细得尚不如铁叉的木杆粗,所以他被当成了摆设或笑料。

    苏小峰喜欢调笑,喜欢唱歌,尽管干活不行,在张小强累了时便会给他唱歌给他逗乐。苏小峰喜欢唱的,是当时正红的屠洪刚的《霸王别姬》。

    我站在烈烈风中

    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望苍天

    四方云动

    剑在手

    问天下谁是英雄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

    我独爱爱你那一种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多少年恩爱匆匆葬送

    我心中你最重

    悲欢共生死同

    你用柔情刻骨

    换我豪情天纵

    苏小峰这歌的时候,张小强正挥舞着抓钩,抬手向天,翻腕入地,搅动着泥土。豪情乍现,令他壮怀激烈。于是他胸中也崩出一曲高歌。

    我站在烈日炎炎中

    恨不能我的大棚能完成

    望苍天

    四方云动

    铁叉在手

    问天下谁是英雄

    人世间有万紫千红

    我独爱种蔬菜大棚

    条条大路你我各自不同

    种大棚拼却青春葬送

    我心中你最重

    我的抓钩向天横

    我用豪情血汗

    换我一座大棚

    苏小峰闻听此歌笑得跌倒在地,张小强肚腹岔气手中的抓钩再也无法横向天空。

第159章 种菜卖菜

    张小强家的大棚如几场初秋雨后的青纱帐,渐渐齐整,就筑墙来说已近收尾。而吴小文家的大棚场地依旧空旷,仿佛硝烟后的战场。张小强不免替吴小文家担心起来。

    事实证明,张小强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对筑完的棚墙进行修缮整补的两天里,十几个彪形大汉肩扛抓钩和三齿铁叉悠闲地来到吴小文家的大棚地现场,几个人观察了一下现场进行了简单部署,遂后十几人行动起来。

    他们分工明确,动作有序,随意地开着玩笑,似乎毫不费力,张小强在一旁观察,但见十几人抡着抓钩,舞着铁叉,纵情闲意间,泥墙如雨后春笋般快速生长,第二天的午后完成了工作。再看他们的成果,筑好的泥墙齐整、森严,修整后的外表麦穰方向相同,整座泥墙浑然一体。

    再看自家的泥墙,因时间的延长,不同的修整人员的不同手法,使整面墙看上去恍若补了好多补丁,东一块西一块的。张小强不得不佩服专业与业余的区别。

    但他想想节省下来的一千多元钱,多少感到欣慰。

    在对泥墙进行验收时,张小强猛然瞥见吴小文提着暖瓶出现在现场,学着她父亲吴长龄的样子检查墙顶是否平实,小巧玲珑的身体左摇右晃,时而望望两米下的地面吓得捂着心口闭上眼睛,仿佛在八十公分宽的墙顶上踩钢丝。

    张小强看似在专心工作,实质上偷瞥着吴小文,吴小文始终没有望向他一眼,但他感受到了吴小文的紧张和可爱,胸口扑扑地跳动着。

    大棚墙体已然完工,张小强凭一己之力,又和泥叉制了一座大棚小屋。在他爸爸张祖华的帮助下,为小屋架了檀条,铺了高梁杆加泥覆了红瓦片。张祖华搞了两扇破旧的木门安在小屋上,小屋展现出了它该有的样子。

    小屋完工后,张小强抬眼望向吴小文家的大棚,看到偌大的大棚里,只有吴小文娘在忙活着叉制小屋,张小强看不过眼便去帮忙,他努力搅拌着黄泥,一叉叉向基脚上堆垛着黄泥,墙体显著增高。这时吴长龄骑着自行车沿着一条荒芜的小路驶至张小强的大棚后。

    “你干嘛去了,总是来这么晚,什么都不上心!”吴小文娘埋怨着吴长龄。吴长龄本来笑容满面,受到吴小文娘的奚落后沉下脸来。

    “我有我的事情……”吴长龄道,“你要是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拉倒,别抱怨。”

    张小强知趣地离开。吴长龄穿着清秀,似乎舍不得自己的白衬衫,高高挽起裤腿袖口,手执铁叉忙活起来,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

    “这家伙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儿啊!”张小强默默观察着吴长龄,在心底鄙夷着。

    接下来,村子里找专人拉来了大竹杆和水泥柱,在张守营地指导下,张小强家埋完了水泥柱,绑上了长竹杆,在立冬前夕覆上了塑料薄膜。张小强站在墙顶望着广阔而明亮的塑料薄膜,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看见一片海。再望向前边,吴小文家的大棚上还没覆膜,似是干涸的池塘。

    一个寒风肆虐的初冬天气,吴小文家终于要为大棚覆膜了,张小强家的大棚已经装了草苫,仿佛为塑料薄膜加了一层棉服,以抵御夜晚的寒冷。站在墙顶上沐着寒风望着忙碌笨拙的吴小文家人,尤其看到吴小文站在墙顶随时被强风刮倒的样子,张小强鼓起勇气跑上去帮忙。

    在工作间隙,张小强偷瞧着吴小文,当他蹲在高高的棚顶忙碌时,看到棚下走来传递物件的吴小文,吴小文神娴雅,面目清秀,张小强看得呆了,眼睛直直望向她。此时,吴小文抬起了眼睛。张小强向他微笑着。吴小文低下头去。

    张小强一阵后悔,他在暗想,刚才自己的笑容是否太猥琐了些?

    种棚的步骤尤其繁琐,工作量很大。大棚里第一季种的芹菜。张祖华提前育了苗,张小强和他忙活了几天,才将土地翻了一遍,打碎土坷垃并耙平。在初冬的一天开始移栽芹菜苗。

    全家上阵,初冬的阳光在大棚外稍显温吞,而在大棚内仿佛蒸馒头,大家身着半袖,在棚下挥汗如雨,紧张栽苗。随栽随浇,十天后才移栽完毕。之后是每天早上拉开草苫,傍晚拉下草苫,及时浇水施肥,不觉间,芹菜长至八十公分左右,面临开卖的时刻。

    产量颇多,自然不能靠零售,唯有批发。他们在上午开始出菜,经过整理、削根、捆扎、泡水、洗泥、包裹、装三轮车几个步骤,直到晚上,然后停一夜,在凌晨三点便起身驱车赶住批发市场。张祖华死活不去,批发的任务就落在张小强身上。

    天色黑暗,寒风呼啸凛冽,睡意正浓,张小强被闹钟惊醒,爬起来洗把脸蹬着三轮车离开家门,与伙伴同行赶往十五里之外的批发市场。

    自认为很早,而批发市场上灯火通明,人流熙攘,一派热闹繁华景象。张小强没了睡意,将车停靠在一排芹菜三轮车后面。看来,所有大棚户响应号召全种了芹菜,张小强茫然地望去,看着菜农吐出的水雾,紧裹的大袄,不时跺着双脚,慨叹着芹菜成灾。

    勤劳的菜贩们手执手电在每辆三轮车面前傲慢地照射着,不时要求菜农打开包裹,撇着嘴角望着灯光下碧玉般发亮的芹菜杆,然后摆摆手扬长而去。

    芹菜成灾,给了摊贩任意挑选的可能。

    张小强嘴巴不行,菜品又差,因为没有经验,加上父母的凡事将就,种出来的芹菜气色浓绿,无法给人以肥嫩的感觉。所以,摊贩来来去去,无人选择他的芹菜。天已大亮,几个能说会道的同伴已将菜销个干净,张小强没有办法,只好以每斤低于别人五毛的价格出售给了要一整车的大户。

    骑车归家,张小强感到一阵轻松,但在路上跟同伴们谈论着到手的钱财,唯有他的最少,心头不免沉重起来,一路上闷闷不乐。

第160章 一枝红

    第一季芹菜足足批发了一个月,靠在大棚最温暖一角的西红柿苗也育好了,张小强一家人整畦翻地,将整个大棚种满了西红柿。大棚外天寒地冻,大棚内温暖如春如夏,柿子苗喝饱了水肥在茁壮成长。

    柿子苗长势喜人,在三十公分高时被吊了绳,苗木攀绳而上,似睡在摇篮里。半月后有势旺者在枝桠间绽出稚嫩可爱的黄花。之后黄花相继开放,大棚内生机盎然,给人生命昂扬的力量。为了提高坐果率,张小强将掺了黑墨水的药水用毛笔蘸了轻点在每朵黄花的花柄处。

    一日冷风呼啸,阴云密布,预报里有大雪,挨到了晚上大雪未到,张小强早早地将苫子放下,覆好棚膜,回家休息。在凌晨一点被大门的敲击声惊醒。

    “快!下大雪了,快去拉起苫子!”有人捶着张小强家的薄铁门叫道。张小强打个激灵醒来,摇醒身边的父母,一家人起身开门,提醒者早已远去向自家大棚了。

    “还真有勤快者,”张小强娘嘟囔着,“他们是怎么知道下雪的?”无人回答她,一行人匆匆向大棚上跑去。

    寒风呼啸中,暴雪漫天飞舞,张小强怀念着温暖的被窝,裹着大袄戴着棉帽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漆黑的胡同里,乱风扑面,飞雪迷眼,走出村外,经过村后的水库,跨过铁路向前猛奔。他在想:“当初为何鬼迷心窃,非要种大棚不可呢?”

    为了图近道,他踏上了一片麦地,许是麦地主人防止种大棚者胡乱踩踏他们麦地的原因,在畦边挖了一道壕沟,在张小强烦躁无比心忙意乱的时刻没有发现它,脚下猛然踩空,扑通一声巨响,仿佛一截石碑倒塌,整个人摔入壕沟。

    张小强半晌没缓过气来。

    “下雪为什么要拉起苫子呢?”张小强问,“难道柿子苗不怕冷么?”

    有人告诉他:“暴雪落到草苫上经久不化,会将大棚压垮的,另外,草苫上的雪很难清扫,遇好天一化再一冻,整只草苫成为一个冰苫子,就没有了保温效果……下雪不冷化雪才冷,柿子苗不会冻坏的……拉起草苫后,雪落在塑料棚膜上,天明后一敲即落,所以……”

    几分钟后,张小强站在自家大棚的墙顶上奋力拉起草苫,朦胧中他发现吴小文站在她家大棚的墙顶,撑着架子猛力拉草苫,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引起了张小强心底的颤动。当拉完所有草苫后,张小强感觉,自己的全身汗水都已湿透。

    在张小强家的希冀和照顾下,西红柿苗木上的黄花逐层退去,枝叶间凝出青果,乍看上去,如碧玉般的珍珠。又如繁星,令张小强心生喜悦。一天,张小强走进大棚,一个异样的色彩猛然扎了他的眼,他凝神望去,发现在一棵粗壮的柿子树底部,有一颗微红的半大柿子。

    张小强心内一阵狂喜。

    结果了,成熟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果子成熟了。

    张小强对着那枚柿子左看右看,兴奋不已,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所有人。大家的惊讶声在大棚里弥漫着。

    几天后,大棚里的小红“灯笼”次第亮起。张小强再也忍不住诱惑,在其间找了一颗最大最红的,小心翼翼摘了下来,掰成几瓣分给家人,大家小心地观察着,发现鲜红的柿肉如沙似金,仿佛银河里撒满的小星星。大家细细品尝,酸甜可品,清爽怡人,柿肉并未落肚,津液已盈满口腔。

    大棚前部比较低矮,因仅隔着一层薄膜,外面便是冷空气,因空间和温度的影响,这里的柿子长得矮而细弱,其中有一棵柿树顽强地结了四枚鸽蛋大的红果,便被渗透进来的寒气折磨致死了。张小强心生爱怜。

    他观察着那株死柿树和杈上的红果,不忍扔掉或吃掉,观察间发现它姿势优雅小巧,似极了图画上的盆栽。

    他找了一只塑料小桶,填上泥土,将那株死柿树移栽到小桶上,把它摆在大棚小屋的木桌上。不几天柿叶落尽,枝干枯黄,唯剩四只柿果更加火红,更加可爱,仿佛永远不会凋谢。

    在黑门、灰白的破桌、土黄色的屋顶和墙壁单调的色彩下,那株死柿树上的红果异常鲜艳,仿佛夏日里盛放的月季花。张小强本就爱书,爱书中雅士的生活,他觉得这间大棚旁的陋室小屋,因为有了这株红果而熠熠生辉,自己俨然成了隐于柳下的文人雅士。

    “嗯,来年开春,在屋后再栽五棵柳树就好了。”张小强告诉自己,并反复在心底无声的吟唱着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张小强本志不在以种棚为自己的人生,对他而言,种棚只是手段,并非终极目的。他早已厌倦或鄙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空,又脏又累的生活。他向往的是有朝一日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进入上流社会,在歌舞升平里谨慎地保持着自己的高贵和优雅。

    这才是他要的。

    乏累又低劣的种大棚工作,只是暂时的一个跳板,一个通往光明与荣耀人生的桥梁。

    所以,张小强看似以种大棚为生,实际上心不在此,与他父母一样,有一搭无一搭地经营着大棚,收获着别人三分之一的钱财,继续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但在张小强内心来看,他并不想浑浑噩噩,他努力地找书看,努力地寻求人生的意义,力图与父母不同,过不同的生活,尽不同的人生。纵然他无明确的计划,也无明确的学习顺序和指向,但他尽可能在读书,继续做着五彩斑斓的上流社会梦。

    他用毛笔写下一句话:“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是幅大草,字迹除自己之外几乎谁人也不能识认,然后高挂在对面的墙面上,入睡前或睡醒后一眼就能看到。

    独自一人坐在大棚小屋里,盯着桌上的那株红果树,张小强默默念道:“做个优雅的隐士,就从你这棵小小的红果树开始吧!”

    于是,他为这枝红果树取名为“一枝红”,并用毛笔写下张贴在小桶壁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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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