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只想当小鱼
张祖华跑走了,将所有人晾在那里,地分不成了,张九泰狠狠瞪了张经英和张洪洋一眼,瞅着张祖华的背影追了上去。
张祖华前脚到家,张九泰后脚就赶到了,张祖华气呼呼倒了杯茶正自顾喝着,看到张九泰的身影将茶杯狠狠地砸在桌面上,菜水溅了一地,也不说话,歪着头喘粗气。
“五叔,你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张九泰说。张祖华更向一边歪了歪头,没有理他。
“五叔,你不是没当过村干部,你也知道十指不一般齐,什么样人都有,各人为了芝麻大利益也能打架,那你还生啥气,调节调节不就完了嘛,事情总能解决的,你这甩手撂挑子算怎么回事?”张九泰婉言相劝。
“哼,我是当过干部,但从没见过这样的村民,我当过干部时的村民都老实,为啥到你这一代,村民就这个德性了呢!”张祖华终于把头歪了回来,厉声对张九泰责问道。
“时代不同了,一个时代养一种人,人也是会变的……所以,你的时代过去了……”张九泰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啥?我的时代过去了?张九泰你狗日的,老子参军入党时你还穿土裤呢!”张祖华以大压小,伸直了身体比张九泰高出半个头道。
“是是是,我说错话了,我就是打个比方,你的时代还没过去,但你入党时我早就不穿土裤了……”张九泰道,顿了一顿继续说,“五叔,废话不多说了,大家都在坡里等着呢,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掉链子,回去我组织一下你们两队抓阄不就行了嘛。”
“不回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吧,这队长我不当了,我当不了,给有能耐的人当吧。”张祖华说。
“五叔,你想干什么,一个小坎难道就迈不过去了么!”张九泰以教训的语气强硬了起来。
“小坎?你没见张经英狗日的抓了我的脖子?”张祖华摸着自己的脖子说,“现在还疼呢!我要是再不服软,他真能掐死我!你没见么!他后边还站着一头炸毛的大狮子,看他那眼神随时都能扑上来……这个队长不当也罢,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五叔,你到底当不当?”
“不当,坚决不当!”
一场劝解不欢而散。张九泰无奈地走了。
张九泰走了之后,张祖华无官一身轻,抽了一袋烟、喝了几杯茶后,携起抡网去打鱼。不得不说,张祖华打鱼很有一套,将纲缠在腕上,将网分成两撮,一撮搭在左臂上,一撮握在手中,站在池边,以腰为轴向左转动,之后猛然向右甩出鱼网,网在池水上空割出道道风声,扩张出一个完美的圆环,噗一声入水。
这对张祖华是种享受,对旁边观鱼的张小强也是种享受。他爱听那鱼网落水的声音,可以根据声音的不同判断出鱼网圆环的扩张完美程度。
接着鱼儿在网中乱撞,紧绷的鱼纲上传来大小不一的震动,张祖华可以根据网纲震动的大小判断出落网之鱼的大小。有些鱼儿跃出水面,向网而冲撞,最后牢牢卡在网眼上,徒劳地挣扎着。
有些小鱼穿过网眼轻松逃走了,有些大鱼则撞破鱼网扬长而去。
鱼网随着纲线在张祖华手中越收越紧,仓皇逃蹿中,一枚小鱼绝望地卡死在网眼里。看着那枚绝望挣扎的小鱼,张小强突然想到他爸爸无论当不当队长,无论在哪,都像此刻这枚小鱼,卡死在网眼里。自己也是。
张小强在后提着桶,他爸爸光着背,裤脚挽到膝盖以上,享受着捕鱼和一次次落网。张小强看着鱼在桶里越聚越多,看着鱼落入他爸爸的网里,又看到他爸爸落入了张经英和张九泰的网里,心里酸酸的,漾着复杂难解的味道。
“我们都是鱼,人人想做大鱼。”张小强想,“但爸爸不是,他只想当小鱼。”
不管怎样,张祖华用抡网打鱼在张家村出了名,无人能及。
一天,张九泰家迎来了一位乡政府干事,跟张九泰下达乡政府的工作指示,两人谈论多时不觉已近正午,两人熟识,干事自然留下来午餐。
午餐自然有酒。有酒自然要肴。肴自然有素有荤,还得新鲜,才够得上一个村书记的招待。
此年此月,冰箱还未普及到农村,尤其是闭塞的张家村。要新鲜鸡蛋、新鲜蔬菜自然有,自家掏鸡窝、菜园子采摘即可,偶尔杏花姐也来借张小强家的鲜鸭蛋,肉是赶集新买的,问干事想吃什么的时候,干事说想喝鲜鱼汤。
张九泰说这好办。
在崔杏花开始择菜做菜时,张九泰有意炫耀自己村的资源,带着干事去找了张祖华,说:“五叔,带上你的家什儿上西湾走一趟,捞俩鱼儿上来,中午要招待乡里来的干事吃饭。”
一听乡里来的干事吃饭,张祖华不敢怠慢,掐灭了烟卷提了网就去了西湾,在身后干事的啧啧赞扬声中,十几分钟不到便收获了小半桶,大小不一,鱼儿们在桶底的碧水里翻腾着。张九泰说够了,提着水桶回家,吃了一半,给干事带了一半。
张家村共有四大湾池,西湾、后湾、中湾、东湾,鱼儿丰富,可自由为村民取用,有外村者垂涎张家村的鱼儿,时不时来偷捕,激起了村民的不忿。张九泰主动出头,每次见到外人来捕鱼,便喊着张寿堂去赶。
张寿堂在外收酒瓶和废品,自称闯荡江湖多年,在外结交了不少绿林好汉、江湖豪杰,每言之必称兄弟,夸下海口说打断了多少人的胳膊,村民不谙世事,都信以为真,使他的确唬了不少人,许多村民看到他仿佛看到刺猬,远远得避了走,因此威名远播。
既然有这么粗大的台柱子可以依靠,张九泰自然不能轻易忽视,因此,每有外人来捕鱼,或者来闹事,或灌溉季看水防止被人偷偷放水,都要去请张寿堂。张寿堂俨然成了村里的门神,张九泰的保镖。
每每有事被唤,张寿堂便手持一根球棒,在手里掂动着,尾随在张九泰身后,一路上滔滔不绝,宣扬着他的荣耀事迹:“老子想当年跟城里的帮派开战,一根短棒打遍全帮,打得他们纷纷给我跪下喊爹……”
人们看着他手中的球棒不明所以,为他的言论所威吓,纷纷躲避不已。
后来张天津才从张金亮说漏了的口中得悉,他父亲张寿堂那根球棒是从城里的垃圾箱里淘来的,城里的垃圾箱嘛,什么都有。
不管怎样,那根球棒看上去沉甸甸的,人们始终不敢想像被它敲在头上的感受。
后来从村民口中逐渐传出,张九泰有两个狗腿子,一个是张祖华,一个是张寿堂。前者为他捕鱼,后者为他护鱼,而鱼,则全进了他的口袋。
第117章 光荣的铁路工作人员
曾几何时,在铁路的北侧,每相隔两公里多了一座小屋,是用来看路护路的。
看路护路自然需要人手,在用人方面,热电厂保卫科领导对此进行了考虑,本着“本地自治”的原则,小屋座落在哪个村庄的地面上,便由哪个村庄出人看守,一座小屋需要两个看守人员。
这可是个增加就业的好机会。
当消息在党委和村委领导间酝酿,仍未传出去之前,张九泰便拟了一份“铁路看守人员名单”,交给了两委进行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让大家过过目。
在党委中,村会计张俞然因有两个儿子张钧明和张钧陶在侧,便似握着两张王牌,底气十足,实力雄厚,在村民眼中,犹如你握着两把闪着寒光的尖刀,而我赤手空拳,震慑力巨大,所以张九泰必须将名单首先递到他的手中。
张九泰拟的名单很巧妙,张俞然扫了一眼,首先看到了他的亲哥张越然的名字,接下来是张祖华、张九泰的亲二哥张九熙、吴夯共四人。
张俞然飞速扫一眼名单后,之前脸上由严肃和猜疑挤出的眉川瞬间铺平下来,唇角漾起春风轻抚碧水般的微纹,接着那微纹很快被抿平了,依旧严肃而淡然道:“书记说了就算,我没什么意见,也没建议。”
其他领导班子也浏览一下,同意了书记拟定的名单,毫无异议,一致说:“嗯,都是属于穷苦而无能力但有资格的老人,我们没意见,也没建议。”他们明白,张越然的资格在张俞然;张祖华的资格在于是前任书记,并且他还是张九泰的狗腿子;张九熙的资格在于书记张九泰;而吴夯的资格则在于……
吴夯显然没有什么资格,他比张祖华、张越然、张九熙有能力得多,富裕得多,并且他没有当过村领导,也没有一个当村领导的好哥哥。
他是没有,但他儿子有。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吴建经,二儿子吴建纶,都有能耐。吴建纶的本事张小强亲眼见过,那是因为他常跟张大强、张洪海、窦峰和张天津去废弃的磕头机上卸废铁,今天卸一块,明天锯一张,卸得不亦乐乎,都是些磕头机上的毛边铁和下脚料,有一天再去卸时,他们愕然发现整个磕头机消失了,不存在了,只留了一座钢筋水泥的底盘,化成水气蒸发了。
后来张小强去后湾玩,在铁路与村庄之间的空地打造的麦场内,见证了一个黑幕交易。
张小强藏在一棵榆树和草垛的阴影里,远远瞧见吴建纶站在空空的麦场中,焦急地望着横穿铁路的一个路口等待着。不一会儿驶来一辆带着起吊机的卡车,在吴建纶地指挥下,靠近了一处草垛。在司机操作起吊机时,吴建纶三下两下拨开草垛,露出了掩藏着的磕头机巨大厚重的机翅、驴头和支架。
司机和吴建伦缚上钢丝绳,将机翅、驴头和支架一一吊上卡车,卡车将走时,从横穿铁路的路口上驶来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径直驶向卡车,在一旁支了下来。
“好哇!吴建纶,你在干么,这回可让我抓着了。”那人显然认识吴建纶,浑不似威吓正在实施犯罪的恶人一般凌厉和直接,倒仿佛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请一个面相憨厚的小伙子给旁边的老太太让座位。
吴建纶显然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认识,便问:“是你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说呢?哪里有犯罪行为我就出现在哪里!”
“你散伙吧!谁不知道谁呀,你还唬我。过会儿再跟你说。”吴建纶说着,示意卡车司机踩油门离开,卡车隆隆启动了,冒着黑烟驶过麦场,驶上了横穿铁路的小路。
由于重载,卡车并不快,那人迟疑着却未上前阻拦,回头对摘手套的吴建纶说:“我现在是综治办的,你以为我跟你闹玩儿呢,我有这个!”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亮晶晶的手铐。
“去!收起你那破玩意儿,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跟我来这一套!”岂知吴建纶对那副手铐毫不在意,催促那人又掖回腰间,然后摆了摆手离开了,不一会儿隐入了村庄街巷。
那人摇摇头,怔怔地望了半天,然后骑上自行车离开了麦场。
看着放肆的吴建纶和无奈的综治办那人,莫名叹了口气,曾读过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吴夯的大儿子吴建经起先做木匠,手艺很好,后来被他麦弟招了去一块干装饰,不几年功夫竟做得风生水起,盖了村里第一座砖瓦到顶的房子。倘若说张光军家是第一家引进拖拉机的,吴建经便是第一个靠手工走出乡村的人,由此开了对外做工打工的先河。
吴建经跟着表弟做的是大型的装饰工作,多是政府办公楼或银行企业,每次完工后都有剩料,在一次完工后吴建经派人将剩料拉到了张九泰家,亲自设计和带人施工,为他家的五间房从上到下实施了时下流行的装饰,令张九泰家焕然一新。
所以,吴夯出现在“铁路看守人员名单”内,并使人意外。至少村领导都知晓张九泰和吴建经的关系,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大家都同意,便挨个去落实,张俞然迈着稳重的步伐去找他亲哥张越然,张九泰去了他二哥张九熙家后,接着便来到张祖华家,向张祖华表达了他的意思。张祖华听后一片惘然。
“难道,看了铁路从此就是电厂的职工了么?”张祖华问。
“不是,五叔,你想哪去了,就是个铁路保安,连保安都不能算,就是个看屋子的,除了由电厂发钱,甚至跟电厂没关系。钱少,却轻省,相当于白捡钱。两个人轮流看,一人看一星期,耽误不了干农活。”张九泰解释道。
“那……要是铁路上的部件被偷了咋办?”张祖华又问。
“你傻啊,五叔,能看住屋子就不错了,还能护铁路啊!就起个震慑作用,防小偷不防大贼……话说回来,铁路是国家财产,谁敢偷啊。”
迟疑了好久,又跟张小强娘呛了一顿之后,张祖华终于答应下来。张九泰走后,张祖华仔细想一下,觉得自己仿佛真成了一名光荣的铁路工作人员。
“呵,五叔啊,听说你成了一名光荣的铁路工作人员?”张祖华上任之后,他看铁路小屋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见到他,不无羡慕眼红地打趣道。
“哪儿是哪儿啊,哪是铁路工作人员,我就是热电厂养的一条狗哇。”张祖华内心得意地笑道。
第118章 高老头和小菜园
起始张祖华和吴夯同住在铁路小屋,日夜不离,后来觉得平安无事,也就松懈下来。这太耗时间,与之前白捡钱的愿望相悖离,就像是包身工,将自己卖给了铁路一般,两人怨言纷起。于是两人协商,轮着来,一人看守一周。
每轮到张祖华看守,他便吩咐张小强娘蒸一大锅干粮,从咸菜瓮捞起几只咸萝卜,再包一袋菜,骑着自行车到距离三公里外的一座小屋去。那片地距离张家村虽远,却是张家村老一代村领导圈下的地。在张家村村后的铁路小屋,自然由张九泰的二哥张九熙和张俞然的哥哥张越然看守。
一锅干粮,几只咸萝卜和一袋菜,是张祖华一周的吃食。
看守铁路小屋,夜晚是重点,白天在不在也无人关心,无论在亮白的日光下晃荡或睡觉,总教人闲得胸躁心烦,张祖华就沿着铁路走,行至不远处的一条省道旁,这条省道贯穿整个市区,两侧衍生了数不清的店铺。
在铁路的北侧,张祖华认识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住在儿子的店铺里,店铺已租给他人,老头和老伴两人居住在院角的两间闲房。老头身体健康,整日闲不住,养羊、种菜、捕鱼,时常在院外的菜畦里见到他的身影。或者,在铁路一侧的水渠边,见他执竿垂钓,闲适无匹。
张祖华闲得骨酸肉懒,就凑到老头身边,主动掏出烟卷递给老头,看鱼儿上钩,跟老头攀谈。老头见张祖华性子好,听支使,便常以腿脚不好为由,让张祖华帮着下水清理钓区的水草和苇杆,偶尔取出被水底砖石钢筋挂住的鱼钩,张祖华乐此不疲。
偶尔钓到鱼后,老头热情地邀请张祖华至家,唤出老伴炒个青菜,炖个鱼汤,捧出廉价的白酒与其对饮。饮后趁着醺醺然,老头带张祖华到院处的菜畦上,要他帮忙提水浇菜,翻地,抬废弃的石板或预制板加固菜畦边缘。
有时,老头带他到某个水渠边,截起一段,然后两人用绳拴牢水桶当作扯子,一人站在一边,手执绳索的两端,一前一后,节奏感地晃起绳中间的水桶,将渠里的水尽数扯出土堑之外,竭泽而渔。少则分吃,多则老头拿去市场售卖,回头再请张祖华喝廉价的高梁酒。
一来二往,张祖华和老头极尽熟识,成为粘在一起的朋友,张祖华之于老头,仿佛八岁稚儿面对高大威猛又慈祥的父亲,无尽信赖,言听计从。两人称兄道弟,老头姓高,老头称张祖华为张小弟,张祖华称老头为高大哥。
一日高老头肥山羊出圈,喊上张祖华帮忙,两人去三十里之处的牲口集市上卖羊。回家后,老头接到儿子要以羊送礼的要求,在中午的酒后,老头再邀张祖华执刀,在老头指挥下,将整只羊杀死、放血、剥皮、开膛、内脏处理,忙了整整一下午。
羊肉和羊杂几乎被高老头儿子带走了,至晚上,高老头唤来老伴炒了羊血煮了羊杂汤为张祖华下酒。据张祖华说,那顿酒他喝得非常舒坦,这辈子他永远忘不了亲手自己杀的羊做的羊汤的美味鲜爽滋味。
喝完酒,延至夜深,张祖华摇摇晃晃到铁路小屋,将自己摔在床上便鼾声如雷。他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一个周末的黄昏,高老头突然造访张小强家,手里携了一瓶酒,一块熟猪头肉,张祖华殷勤招待,将猪头肉切了下酒。事情也巧,张祖华正胃疼不能喝酒,于是招呼张小强作陪,张小强不知深浅,以自己八岁便开始喝酒的虚幻自信,从容上桌,与高老头对酒,张祖华在一旁陪着聊天。
炒完青菜端上桌后,张小强娘便独自坐在一旁拆线团,这是她年轻时织布积下的习惯,尤其喜爱布、线之类的东西。清秀的张玲儿坐在一旁叠纸玩。
就着青菜和猎头肉,半杯白酒下肚,老头和张小强两人便起了酒话。
“那边那姑娘叫啥?”高老头从香烟的迷雾中向张坐在一旁的张玲儿侧面瞧着,眼睛微眯,“长得还真俊!”
“她叫张玲儿,我的大闺女儿,这是我的小儿子,张小强。”张祖华回头望望张玲儿,又指着张小强道。
“嗯,都是好孩子,来,再喝一个。”高老头说。
酒局进行的缓慢而热烈,老头不停地看着手表的时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更多谈的是跟张祖华老弟的友谊,谈如何捕鱼、种菜、卖羊、杀羊等,一一讲来,满含感激之情,张祖华频频点头。
不远处的张小强娘越听越皱起了眉头,偶尔冷哼着,唇角上漾着不屑。
张小强早已醺醺然,压抑着翻涌的酒劲,对高老头的话渐渐不放在心上。
“你们西湾里的鱼应该不少吧?”高老头突然郑重问张祖华,似是谈到了正题。
“不少,每次我用抡网都能抡到,照此推断应该是不少。”张祖华答道。
“那好,来,小强,咱们把杯中酒干完,然后咱们去捕鱼!”高老头端起了酒杯。
高老头显是有备而来,嘴巴里喷着酒气走出屋门,将自行车后座上的鱼鳞袋子取下来,从中掏出了一张口眼细密的粘网。张小强在院子里摇摇晃晃站定,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此人感恩是假,捕鱼是真。
“小强啊,你酒量不行啊,一整瓶酒,你喝三两,我喝七两,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跟我去捕鱼,你还行吗?”高老头半是讥诮半是激将着。
“行,咋不行?才这点儿酒!”张小强挺直了腰板道。
“好好好,还是年青人有火气有热情,我最爱跟年青人搭伙做事儿。”高老头挑起拇指道。张小强没理他,随着他来到西湾。
“进西湾捕鱼,别人看见不会管吧?”高老头挑衅性地望着张小强道。
“管?他敢!有我在,没问题!”张小强借着酒劲,拍着胸脯说。
“那就好。”高老头说完入水,将粘网一头固定在岸边,慢慢向深水处撒网,张小强紧随其后。池水渐由腿入腰,再至胸口,凉意袭人。张小强忍着。
“怎么样?感觉还可以吧?”高老头问,见到张小强倔将地抿着嘴未说话,又说道,“酒能生火,水能消火,两者相抗,等上岸后酒就没了。”
“没了个屁,都快吐了!”张小强憋在心底的话终没有一吐为快。
两人忙到晚上十一点,收获不过两斤小鱼,令张小强感到气馁。高老头倒挺高兴,回到家一番推让后,将小鱼悉数打包喜滋滋带走骑车离开。张小强随即翻倒在床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吐了一地,地面上泛着白花花的猪头肉肥油。
看这生死不如的张小强,张小强娘问张祖华道:“那老头到底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你看你为给他扛工干活,又任他喝酒捕鱼的,看来你在铁路小屋闲得狠呐!”
“没什么关系,我看老头可怜,我帮帮他……咋了,难道我交个朋友还不行吗?”张祖华道。
“谁说不能交朋友了,我是说,既然你白天那么闲,那么能不能来家干点活;既然你那么好心帮可怜的老头好朋友,那么能不能可怜可怜自己的老婆,帮帮她在西坡地里薅草拔苗种庄稼?”张小强娘反问道。
“放屁!铁路小屋能离开人么!我想离开就离开,还要不要挣这份钱了!”
“你觉不觉得你的话前后矛盾?”
“矛盾啥!在那无论帮谁干活,我始终在铁路边上,随时可以到小屋,回家能一样么!来回十几里地!更重要的是,我要是离开,铁道的螺丝夹钢板真丢失了怎么办?你能负这个责么!”
“放你娘的屁!当你在跟那个死老头到三十里地外的牲口集市上卖羊的时候,那些可恶的臭贼们一定会看在你那么好心的份上,而避开这个时间不去偷铁!”
“李芹,你妈逼,你要气死我然后好去养汉!”
“是啊,有你在多不方便啊!”
一场谈话以愤怒为终,以无结果而散。张祖华依旧我行我素。
又一个轮周,张祖华因有女人干不了的事而留在家里,让张小强娘去看守小屋。张小强娘来到小屋后颇为高兴,因为她发现在小屋周围辟了不少菜地,里面种了六七样蔬菜,条畦齐整,蔬菜沐着阳光,长势喜人,她心说:“原来俺家这死鬼是会种园子种菜的,你看种的这小菜。”
当回家之后,张小强娘提起铁路小屋周围的菜园,张祖华轻描淡写地说:“那都是吴夯种的,我才不屑种呢!济不得油,做不得酱,有空不如玩玩儿。”
张小强娘愕然,顿时一颗心散得七零八落。
第119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一天比一天热了,太阳在空中渐渐滚成火球,还有一个半月就要中考了,张小强的成绩毫不见起色,在浑浑噩噩中挣扎。
村东头的林殊龙常来张小强家中玩,林老头矮小瘦弱,额头宽广明亮,两眼放光,颏下撅着一缕山羊胡,走路轻飘飘的,犹如清朝遗老,有辜鸿铭之风,似乎附半仙之体。
据林老头说,他曾念过私塾,祖上家境在地主之下,在中农之上,祖辈喜欢舞文弄墨,传下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儿不戳灶眼门”,意思是说,他家出生的男孩不做饭,虽谈不上卑贱,也有前朝书香腐儒的酸朽气。
老林头常以此为傲,并在张小强家作客时常常嘱咐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中专,日后荣登富贵之门。听到张祖华抱怨张小强总喜欢读书买书时,林殊龙老头告诉张家众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好男儿就得读书,爱读书就对了,并对张小强的学习和中考抱有殷切的信心和希望。
不过林老头家过得并不好,极普通的农家日子,育有两儿一女,大儿林宪轸,二人林宪奎。大儿务农,踏实勤恳,全无林老头的浮夸气。二儿上学,在大哥林宪轸的资助下考上了省城一本,毕业后为百废待兴、求贤若渴的本市所用,聘为投资建设科的科长。
自古至今,在张家村这是少有的事,林老头因此又有了引以为傲的资本,每在张小强家作客时,延至夜深,邻客尽散,林老头便在张小强家两间屋子里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讲述着他二儿子林宪奎在大学和工作期间的光辉逸事,嗬嗬铿锵,慷慨激昂,颏下的山羊胡簌簌生风。
在林老头口中,关于林宪奎的两件事让张小强记忆深刻,无法忘怀。
第一件事的地点发生在省城高校的教室里,当时林宪奎以品行、学习和沉稳为重,被大家选为班长,当时的林宪奎可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绝非夸张,以今日今时上溯至十五年前,当时的村里大部分人家靠半糠半高梁面的干粮艰难度日,所就的菜品不过是咸菜疙瘩,在如此穷困的境况下,穷全家之力培养一个大学生的困难可想而知。
当时站在教室里的林宪奎舍不得在食堂打菜,只吃了个半饱,洗旧发白的粗布裤子只够搭到他脚踝的上方,时值严冬,他裸露的脚踝泛着重重的青紫色。但他眼神明亮,意志坚定,步伐稳重在教室里踏步,庄重严肃地进行就职演说。
“同学们,既然你们选我做班长,我就要尽到班长的责任。平日里我是大家的朋友,大家可以跟我嬉笑、打闹,可以打我的扫堂腿,也可以敲我的脑袋瓜,我绝不恼怒;但在课堂上我是班长,是维持纪律的主体,无论新朋旧友都要遵守课堂纪律,倘若做不到别怪我铁腕无情。当然,作为班长,我一定会做到公平公正,赏罚分明。”
教室里响起掌声。
林老头说到此处,不禁脚步加快,内心跌宕不已,似是为儿子昔日的表现鼓掌喝彩。
第二件事发生在张小强所在市的投资建设科。当时的投资建设科科长面临退休,已无心主持工作,推托延宕,事务的请函积了三月有余,林宪奎一经上任,一不大刀阔斧改革,二不新官上任先烧三把火,而是埋头于积压的事务请函,花费一周有余,便将积压三月有余的工作处理得妥妥当当,为人信服。
林宪奎名声大噪,在政府科室间官声甚好,引起了一位政府领导的注意,将其引为乖龙快婿。
根自污黑泥淖,出水却为芙蓉,宛如戏曲中被丞相的女儿抛绣球选为佳婿的薛平贵,万里难有其一,怎能不成为林殊龙老爷子骄傲的资本。
这两件事对张小强触动很大,他认为林宪奎在穷困中表现出的气节和实干精神对他是种大鼓舞,使他默默望着书上的铅字,心潮却久久澎湃不止。
写完作业后,张小强铺开白纸,开始练毛笔字,他在写时,林殊龙在旁指点着,一张写完,铺上新纸,张小强把毛笔递给一旁的林殊龙,然后退在一旁。林殊龙一生好字,这点他知道。
林殊龙挪开板凳,双腿分开站立桌旁,重新展了展纸,用张小强捡来的细条石作镇纸压平纸张,在砚上蘸饱了墨,左手拢了右袖,开始落笔。
张小强看着毛笔落入砚台的刹那,想到了这方石砚的出处。
那是半年前,他和张北京关系正浓时,一日张小强在张北京家玩耍,偶见他家的桌上摊了两方精美的石砚,一方大,一方小,均刻着简白流畅的花草纹。
张小强喜欢书法,了解“文房四宝”是为何物,而在笔、墨、纸、砚四样中,张小强独缺一方宝砚,自然对这两方砚台爱若珍宝,尽管他时常用的纸并不是宣纸,而是草纸;墨也不是讲究的徽墨墨块,而是“一得阁”;笔倒是他四娘家的女婿送他的一盒四支,称不上贵重。
聊胜于无。可缺就是缺。
由于缺一方宝砚,使此刻的张小强仿佛玩拼图的一个幼童,玩到最后却发现始终少一块令其无法完整般让他无比心躁焦灼。
瞅着那两方宝砚,焦灼了半天之后,张小强嗫嚅着对一旁的张北京请求道:“把……这个小的送给我好么?我只要这块小的。”那块小的的确小,也是最粗糙不亮眼的一个。
在张小强看来,他家有两个,哥俩关系这么好,送给他一个,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反正他家又无人写书法,要两方宝砚干吗!
张北京不愿给。或许他作不了主。张小强见他吱唔吝啬,又羞又怒,一气之下甩袖离开他家,对此已然不抱任何希望。
谁知他走到胡同一半时,张北京从后面大喊着追上来,手里捏着那方石砚,边跑边喊着:“小强哥,别走了,我问过我爹了,他答应把砚台送给你……”
张小强转身,双手接过那方宝砚,紧紧地捧在手里,狠狠地咽了几口气,才将蹦出嗓子口的一颗激动的心重新安抚回去。
第120章 林老头的字和羊
张小强抱着宝砚欣喜若狂,心无声呐喊着,不知道迈哪条腿好,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到家之后,立刻铺好纸,搁好笔,将那方宝砚平整置在桌上,滴了清水,找了一块平整细密的石头开始在宝砚上研磨,磨了许久待清水稍浊了些,起笔蘸了墨落在白纸上,墨却是淡墨,这是怎么回事?
他娘走过来嘲笑他说:“朝巴孩子,砚台就是块石头,哪能磨出墨来,你要磨墨,必须有墨块。”
张小强这才知道,世界上的墨并不都是液体的,还可以是固体的,终于了解了“文房四宝”是怎样的。
张小强此时也并无“一得阁”香墨水,只有从村里的经销部买来的五毛钱一瓶的臭墨水,无奈之下,洗净宝砚,重新在上面滴了臭墨水,一时间屋子里臭不可闻。张小强挥毫落笔,浸在古贤泼墨的淋漓豪迈里,久之对墨水不觉其臭。
此时,林殊龙老头笔意已然落在纸上,张小强于是收了思绪,专心看老头写字。
老头写字很有气势,叉开双腿,弯了腰身,运笔凝重,涩转自如,看着简直比张小强娘纺棉花一般优雅、挥洒自如,不得不承认,技术磨砺久了终成艺术,写字如此,纺棉花亦如此,到此境界,不疲不累,过程中全是享受。
不一会儿功夫,老头书罢站起身来,用残笔指点着每个字,满怀豪迈念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张小强被他登临绝峰指点江山般的豪迈自信所感染,望向每一个字。
老头的字的确不错。
整齐、圆润、神丰、有骨。虽谈不上自成一家,也是技高一筹,压人无数,必是在青年时代书写不辍、习至至今。“好字!”张小强叹道。
因是对联,所以整体间构整齐对称。老头不过瘾,许是豪情激迈,顺势而为,或是刻意为范,让张小强观摩,又铺纸写了一幅简行草,写的是“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老头写得舒爽酣畅,以袖揾墨,襟带染黑,兀自浑然不觉,宛若痴儿一般。老头挥洒自如,一气呵成站起身来,半晌未语,端详着整幅作品。张小强也陶醉其中,欣赏着这幅墨宝,他发现,该幅作品整体架构错落有致,疏密得当,飞空留白欹奇,着墨浓淡辉映,笔势连绵不绝,真是难得的书法佳作,令张小强赞叹不已。
“好诗、好写、好书法。”张小强叹道。
“这毛笔不错!”林老头将眼光离了书法,盯向举在半空中的那枝狼毫,“这笔的毫毛刚硬、弹性十足。”
听到林老头的肯定,张小强暗自欣喜,那笔是他一年前去磕头机上卸了不少铁卖了,跑到市中心花费了三十五元大钱在商场买来的,可以说,这笔浸着他的血和汗。现在想来倒是值得的。
“这支笔不好,太软了,落笔后弹不起来,不适合写字。”林老头举起另一笔道。张小强望去,看到那只笔是他四爷的女婿许清仁送给他的,或者说那支笔是他姐姐为他换来的。
半年前,四爷唯一的女儿生了宝宝,两口均在政府部门任职,脱不开身,就想找个保姆帮忙,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人员,都不能信任,于是许清仁派车载着四爷驱驰八十里从县城来到张家村,跟二爷、张小强爸爸、六叔商量能否出个女孩赶去帮忙,少则半年,多则两年。
二爷和六叔摇头不已,二爷一是舍不得,二是张建莹已身大袖长,作人保姆不甚合适。六叔不肯是因为张娥在家洗碗做饭干农活,是家里的生力军,怎舍得自己养大的闺女送给人家使唤,一去就是两年,而且还不给钱。
问到张小强爸爸和娘身上,他娘转身问张玲儿愿不愿去,张玲儿低头沉思。
许清仁见有转换余地,赶忙开口解释道:“只是帮忙照顾孩子,做饭洒扫而已,并不出大力,而且住楼房,吃白面馒头吃菜,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就当是去体验一下也好哇。”
张玲儿听得心动,于是点了点头,张祖华见到,大手一挥道:“好吧,没问题,今天就带走吧。”
许清仁心下窃喜,嘴上感激不尽,握住张祖华的手久久不能松开。张祖华说:“天不早了,快走吧,孩子在你们手里我放心,你们一定会待她好的。”许清仁连说一定一定。
张玲儿坐上车走了,她一向是个没心没肺、吃凉不管酸的人,坐在舒适的小轿车里,别说泪没掉一颗,回头望一眼摆个手也没有。车子绝尘驰走了,她这一去就是一年半。中间来过一两次,过年许清仁也带她回家过,听闻张小强喜爱书法,便转赠了他一盒毛笔,盒子是带绒包装的,精致美观,毛笔从大到小,一盒四支。
此时被林老头举在半空中的,正是其中最大最好的一只。听到林老头对这只毛笔的批评,张小强心底一凉,那个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锦盒,和精致的四支毫笔带给他的感激和惊喜顿时打了折扣。
“不过,这盒子不错!”林老头赞道,令张小强苦笑不已。
“这笔是我在县志当领导的姐夫哥送的。”张小强说。语气里有怀疑、不甘和失意。林老头笑了笑,轻轻将盒子放在桌子上。
“你还天天放羊么?”张小强母亲问林殊龙。
“放!天天放!风雨无阻!”林老头强调说。说到放羊,林老头滔滔不绝起来,说羊吃百草,唯有天天放才养得健康肥壮,能卖出好钱。并说他引进了新的品种,并且对羊实施了“计划生育”,何时配种,何时生羊都在规划之内。
“羊还能计划生育?不是越多越好么!”张小强娘惊得睁大了眼睛。
林殊龙说:“那可不行,必须计划生育,否则羊的质量会下降,也就不会卖出好钱了……岂不知全村很多人都养羊,为何所有人的羊都不如我的羊卖的贵呢?”
又谈到羊竟会吃棉桃摘完棉花后的棉壳,所以羊在广阔的收完棉柴杆的秋土地里也能吃饱自己,不过由于羊贪吃至此,竟连细碎的薄膜也吃下肚去。可惜,这些薄膜在羊胃中并不能消化,也不能排出,久而久之,有两只羊竟日渐消瘦,因此而死,剖开后,发现它的胃里鼓鼓的,全是薄膜。
林老头谈到这里唏嘘不已,而张小强则想到了香喷喷的羊肉,他在想:“既然我们关系这么好,为何老大哥你不送我点羊肉尝尝呢?”
林殊龙老头已六十开外,张小强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但他的辈分高,他喊他老大哥,他称他为小老弟。
第121章 龙是龙凤是凤,老鼠只会打洞
不几天后,张祖华在铁路旁看守小屋,再次帮忙高老头杀羊,杀完后已近晌午,老头热情挽留,张祖华盛情难却,留下来跟老头对酒喝羊汤,不再顾忌保护好铁路、小屋、夹钢板的职事。
羊汤冒着氤氲的热香,混合着高梁酒的辣香,两人谈兴正浓,不觉饮到午后三点。张祖华量浅,终于酩酊大醉,口齿不清,垂头丧脑,丑态百出。老头尚清醒,劝张祖华别走了,在他家休息一下,醒醒酒再说。
张祖华不同意,他翻着白眼说:“我没醉……我还没喝够,你这是要撵我走么!”老头无奈,喊老太太再次取酒,谁知张祖华已站了起来,满怀激愤囔道:“不喝了,我要去看铁道了,喝酒会误事的……目前对我来讲,天下头等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看铁道,保护好国家的财产,这是本人职责所在。”
张祖华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斜眼指着上方某处的屋顶道。高老头低头说“是是是”,张祖华离开了屋门,摇摇晃晃走出了院外。面前,是一条横贯本市南北的省道,大车小辆穿梭熙攘,带着呼啸,奔竞不断。
一阵热风袭来,酒劲上涌,张祖华昏了意识,失了方向,在省道上茫然地行着,距离铁路和小屋越来越远,走出一公里后,张祖华觉得不对,辨认方向后转身逆向行走,意图赶回小屋去睡觉。热风扑面,鼓人隔膜,张祖华仿佛灵魂出窍后的牵线木偶,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偏离了路面,此时,一辆大卡车凄厉地响着喇叭迎面而来。
张祖华猛然抬头,一座巨大的卡车车头向自己拍来,钱塘江的巨潮拍岸般雄浑惊怖。他本能地一闪,车身呼啸而过,某个钢硬的部件扫中了他的右臂,一丝尖锐的疼痛传来,他仰倒在地,卡车在五十米开外刹车停止,轮胎擦出阵阵青烟。
司机并非不良之辈,停车后将张祖华送入医院,经医生检查确诊为右臂骨折。
这天放学回家,张小强家里空无一人,姐姐在遥远的县城,爸爸在住院,他娘在陪护。从洪洋家嫂子那里得知了这一情况,张小强内心沉痛无比,这时,哥哥张大强来喊他去他家吃饭,吃饭期间,大家对断臂的事极尽哀叹。张小强的六婶狄氏也来,不疼不痒、例行公事般地说了些关心和安慰的话,张小强偷眼观瞧,竟发现她的嘴角隐着丝丝笑意。
半个月后,张祖华出院,又半个月,卡车车主邀张祖华去处理车祸事宜,据说除了结算住院费用之外尚有余钱,但张祖华百般推托不去,在一大家人的劝阻、失望、奚落下不了了之,这事慢慢被岁月掩盖了。
又半个月后,张小强中考,考试前的当晚林殊龙又来加油打气,撅着山羊胡背着手重复着“书中自有千钟粟”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老头走后,张小强心神不宁,将所学课本翻读了一遍,发现全是荒地,无一畦齐整的苗株。延至深夜,焦灼颓废,惘然睡去。
近一个月后,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不仅与中专无缘,甚至连最次的高中也没达标。至晚林殊龙又来作客,听闻张小强落榜的消息后双臂夹向身体两侧,全身一紧,被冰水激了般没了表情,转而老头放松下来,安慰张小强那也不打紧,人生路有千万条,条条大路通罗马。
张小强无语,铺开白纸开始写书法,林老头也加入其中。
白兔东升,夜变得粘稠,月光把窗纸涂成破晓前的微明,老头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挥毫,所书的不再是“书中黄金”和“万般皆下”,而是“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
之后,张小强常书写这幅对联,尽管不明其义,每书时必以草书,以为不如此不能与诗句的英豪雄阔相谐趣。偶尔酒后挥毫,乖张落笔、一挥而就令他自己也无法识认。酒醒后,觉得意趣盎然,郑重地挂在墙面上。
刘书印来访,他向来对张小强的书法赞叹不已,此时昂然肃立,盯着墙上书法半天,惊呼道:“好字啊!啥啥啥啥!”他一字不识,只能以“啥啥啥啥”代替。此举让张大强拾去,每每与伙伴在张小强家玩耍,目光便有意落在墙面对联,脸色严肃,郑重念道:“好字啊!啥啥啥啥!”
众人窃笑不已。
林老头写完那幅对联,端详半天,对着未干的墨迹叹道:“唉!世事无常啊!机缘早已注定。倘若五叔臂不断,我小强老弟则心不动,专注于学习,势必能榜上有名。此乃天意啊!”
一旁的张小强心中谑道:“天意个屁!鹰是鹰,龙是龙,老鼠会打洞,我生来是打洞的货,跟父辈断臂不断臂有什么关系!”
张祖华在一旁听到林老头的话后默默吸烟低头不语,他心想:“当时我为何鬼迷心窍喝那么多酒呢?”
时光荏苒,张祖华胳膊好了之后继续看铁路,张小强上学无望,心灰意冷,赋闲在家放驴玩耍,一日挨过一日,生活过得漫无目的。他总想快快长大吧,长大就会好了,时间会把自己塑造成一棵大树,前途总是光明的。
一周又过去了,张祖华从铁道小屋返回家中,当天下午,吴夯却慌里慌张跑到他家急道:“不好了,五爷,铁路上丢失了好几块夹钢板,电厂来查了!”张祖华一惊,翻身坐起,两人开始讨论,何时丢失的夹钢板,以及丢失夹钢板的后果。
吴夯说:“我今早去的小屋,那时是白天,我一直在那,所以夹钢板绝不是我在的时间丢的,所以应该是……”吴夯说到此处闭口了,言下之意是张祖华所在的时间丢失的,责任应该归他。张祖华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内心焦躁起来。
“我昨晚上拿手电筒走过铁路的,晚上十一点时我还查看了一遍,那时根本没丢,要丢也是在下半夜,或清晨。”张祖华也适时闭了嘴,让吴夯体会自己的意思。
两人你来我往,碍于庄乡情面,终不能撕破脸皮,吴夯于是说:“要不咱俩共同承担责任吧,丢了那么多夹钢板,电厂绝不会坐视不理,肯定要怪到我们头上,说不定要我们赔偿……咱俩一人赔一半吧?”
说到赔偿,两人害怕起来,那么多夹钢板,自己的玩忽职守,面临金钱和荣誉的多重压迫,张祖华心底坍塌了,他语无伦次的叫道:“我说不看铁路的,张九泰那狗日的非要我看铁路,这下好了,丢夹钢板了,真要赔偿,一个月才八百百钱光赔偿也不够啊!以后谁能知道还丢多少他娘的夹钢板呢!老子不干了!”
一念之差,张祖华果断辞了看铁路小屋这个差事,也不招呼,也不表明,也不争辩,将差事辞了个干干净净,就连月底的工钱也没有去拿,彻底与铁路断了联系。
后来,电厂并没要求赔偿,只是严厉批评了一顿而已,之后由吴夯独自一人看守小屋,赚两个人的钱,真是不亦乐乎。而张祖华抽着烟、喝着茶水坐在家里,感叹自己在难时当机立断、明哲保身,亦是庆幸不已。
第122章 我挣不起你这份钱
张祖华不看铁路小屋之后,改行去拉粪。
之前他在木材厂工作时,工厂厕所的后部粪槽内粪满为患,粪水外流污浊不堪,领导看着不雅,就问张祖华能不能处理这件事情。见到领导亲自问询,张祖华为宠若惊,想都没想便应承下来。
之后,他搞了两只盛放油品或化工原料的大铁罐,两者对焊在一起作了一只大粪筒,固定在地排车上,套上大驴扬着皮鞭浩浩荡荡开进了木材厂,抄起丈把长的大粪勺开始掏粪,几车下来,并清扫完地面,厕所变得清爽多了,入厕所的男男女女都对张祖华挑着拇指称赞不已,尤其领导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向他点头。
张祖华自是高兴,既得到了领导的肯定,又得到了工友的赞扬,而且粪水拉到地里又作了肥,他二哥张祖昌也向他点头微笑着,因此张祖华很有成就感,感到自己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之间,木材厂领导还将他介绍到其他单位去拉粪,除了得粪作肥之外,还得了少许工钱。之后,木材厂倒闭,张祖华成了一名光荣的铁路看守员。期间那只粪筒也不闲着,帮人拉水浇菜园,洗净了拉水泼麦场,替人拉水盖房,每每有求,求人者笑脸殷勤,感恩戴德,张祖华有求必应,俨然成了重要人物,那只粪筒倘若有灵,应当也觉得成了重要粪筒。
明哲保身后,张祖华无事可作,看到置于院角的粪筒,觉得是时候拾起老本行了。“还是这行安全保险!既不担心挨打,也不担心丢东西,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行业!”张祖华想。
在省道经过的区域内,有一片属于张家村的土地,村领导决定要沿着省道盖一片房用来租赁,村委领导张钧城来找张祖华帮忙为其拉水,按车算钱,张祖华慨然应允,套上车便出发了,张小强闲来无事也跟着,骑在粪筒上听驴蹄笃笃有声,沐着热风,仿佛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样威风。
拉了两天后,在一个中午留下吃工饭,张钧城也在,喝过二两老酒后几人提起张家村往事,张钧城脸本是白的,书生一般清秀,此刻被热酒灼的微红,半掺着酒话对张祖华说:“五叔,想当年有个事儿随意说一说,没别的意思,就当凑热闹讲故事。”
“你说吧。”张祖华感到好奇。
“五叔你记不记得,当年我高中毕业后,你那时正在村里当书记,我想请你写个介绍信在外面找个工作,可你没写,或者是对我的评价写得不很好,所以我没‘转成非’,这事儿可得怪你!”张钧城说,“当然,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说说而已。”
张钧城说是说,因着酒,语气里却杂了几根刺意,不过他并不在意,顶多张祖华趁着酒劲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最好轻微道声歉,大家一笑泯恩仇。张钧城甚至有些期待。
张祖华一听却火了,放下酒杯说:“这是哪年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你忘了么?大约十年前。”
“哦,我终于想起来了,”张祖华沉思一会儿道,“是那事儿,那根本不是我的事儿,那是全党全村委商讨决定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五叔,你这话不对了,你那意思是说,全村党委村委都认为我这个人不咋地?”张钧城斜着眼问。
“记不清了,多少年了都!写都写,评价没评价都忘了,真难得你还记在心上。”
“是!你当然不须记在心上,可那是关于我的前途啊,大好的前途让你们一句话给毁了,谁会轻易就忘掉了!”
“你他妈说谁毁了你的前途?”张祖华掷下酒杯,拔地而起。
张钧城无语,看到张祖华拔地而起他有点后悔,认为自己不该挑起这个话茬,何必呢,都多少年了,一切都已定局,只好说:“五叔,消消气儿,就当我没说好了,来来来,继续坐下喝酒。”
“喝个屁酒!”张祖华说,“你这酒我是喝不下去了,你这活儿我也给你干不了,你爱请谁请谁吧,反正我是不干了!张小强,咱们走!”
张祖华气呼呼地带着张小强套上驴车,大驴正对面前的芦草依依不舍,张祖华高高挥起鞭子狠狠地抽在大驴屁股上,大骂道:“还他妈吃!给我快走!”毛驴受惊,蓦然向前蹿出,将骑在“马”背上的张小强差点甩在地上。
“五叔,别走,有话好好说……”张钧城在后追着说。张祖华不理,又高高挥了一鞭子,驴车载着粪筒和张小强绝尘而去。张钧城在后甩甩手,叹口气道:“从小不成驴,一辈子是驴驹,这人注定了,一辈子就这熊样儿了!”
张祖华驶在路上,挥着鞭子落在大驴身上头上,仿佛抽打着张钧城,兀自忿忿不已,边走边骂:“什么叼人啊!说我毁了他的大好前途,我哪有那能耐啊!操,老子不干了,去他娘的……”
张小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觉得没谁不对,又觉得谁都不对,毕竟没尝过世间生活的艰辛,不理解人类为了赚钱甚至可以承受胯下之辱,又向着自己老子,也愤恨道:“是,不给他干了,咱人穷志不穷!”
回到家,张祖华卸车饮驴,回屋躺上大炕上仍嘟嘟囔囔骂个不停,不知是感觉自己受了污辱难平,还是为真得做了毁人前途的事而懊悔,还是在惋惜这个喜欢的行当就要做到头了。
就在张祖华终于平息下来,似睡非睡时,张钧城提着两瓶白酒来访,打断了张祖华的入梦。
“五叔啊,对不住啊,都怨我,我就不该提那些陈谷子烂糠,白白毁了我们爷俩儿的感情,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张钧城放下酒,点头哈腰对着向里侧着身体的张祖华道,看起来情真意诚。
张小强在一旁感到了张钧城的真心,他心在默念:“好了,这就够瞧的了,爸爸,你该起来了,起来接受道歉,然后和好继续帮人拉水挣钱啊。”
可张祖华没动。张钧城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强调:“五叔,你看,我们都多少年的感情了。”
张祖华终于动了,只是摆了摆手道:“张钧城,你走吧,这个家里不欢迎你。”张小强发现,张钧城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望了望张小强娘,又望了望张小强。张小强娘会意。
“行了,张祖华,人家道歉都到门上来了,还是真心实意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赶快起来和解吧!”张小强娘道。
“爸爸,走来吧,咱们继续拉水去,我喜欢骑在粪筒上玩儿。”张小强道。
“你们懂啥!”张祖华一骨碌坐了起来,“我当他是庄乡爷们,我看重感情,我帮他拉水,但他当我什么?他当我是当年毁他前途的仇人!要不是因为我这块绊脚石,人家这时候早去中央了!”
张钧城嘴角漾上笑意,刚要开口,却被张祖华挥手阻住了。
“张钧城,死了心吧,我是不帮你干活了,我当你是亲人,你当我是仇人,你可以现在当好人,我可不能继续糟践我自个儿……你走吧,说破大天我也不给你拉水了,我也挣不起你这份钱!”张祖华点指着张钧城道。
张钧城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言语了,一股倔强的热血上涌,转身向外走去。
“提着你的破酒!”
身后传来张祖华的叫骂声。
第123章 捡茅窝
再不能跟父亲去拉水,大驴也闲了下来,张祖华忙着为别人敲鸡打狗,安排张小强去野外放驴。这活不错,张小强喜欢,邀了几个伙伴吆五喝六,骑着牲口向野外走去。
农历的中伏天气,日光白亮,暑气蒸腾,伙伴们穿着短裤短衫,也不戴帽,浑身晒得黝黑,展现出铜塑雕像透出的健康古色。张小强骑在驴上,大驴步履稳重,背面宽阔,如一张移动的软床。张北京、窦峰、张大强和张洪厂各骑毛驴走在前面,张洪海和张小团两人骑牛,落在后面。
初雨过后,云天乍晴,吸饱了水分的青草青木带着笑,挺着胸,几个伙伴一路上欢声笑语,张洪厂抽出腰间竹笛,横在肩上吹奏,伙伴们以歌声相和,伴着驴儿牛儿颈间铜铃欢快的脆响,颇有“牛得自由骑,豪歌短笛飞”的意境。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此行的目的地,西北方向的一片大荒场。
荒场呈现盆地形,一道干渠横贯南北,将荒场分为两部分,杂草间,卧着一两个废弃的水泥制氨水大罐,上面封着沉重的水泥预制盖;散落着几个油田上的注水站和计量站,最西端,则是一座油田上的大院,大院围墙的外面,常散落着数不清的方便面袋子,常有人来此拾荒。
几人到了目的地,如鱼入了水,各自将缰绳盘在牲口脖上,任由它们在广阔的荒场上奔驰或进食,一骨脑攀到氨水大罐平实的顶部下石子棋。荒场里杂草丛生,是天然的牧场,尤以茅草高而盛有名。
而茅草之所以有名,则来源于其根部腐生的“茅窝”,一种生于茅草地的独有的菌类,可做汤炒肉,滋味异常鲜美,非常令人解馋,若非在老茅草地,若非盛夏几天连绵的细雨,茅窝不能生长。因生长条件苛刻,农人一年也寻不到一两次。
这次,盛夏、连绵细雨后、大片茅草场、空气溽热湿润,正是茅窝生长的最好时机,几个伙伴没有像往常一样攀到氨水罐上下棋,而是纷纷掏出口袋里的布袋,涌到茅草堆里捡茅窝。
这片茅草地显然没令人失望,或高或矮的茅草根部,或浓或密地散布着小铜钱般的茅窝,在夜空的银河里散落了数不清的小星星。伙伴们收入眼中,欣喜若狂,笑叫着扑向茅草,飞快地捡拾着茅窝,一时忘了溽热,忘了饥渴,忘了牲口。
茅窝是天然稀有的馈赠,犹如无主的财宝,谁捡到就是谁的。于是每个孩子的心底涌荡着激动的热流,外露着**的贪婪。
半个小时后,每个人收获了大半袋,看起来两三斤的样子,而可见的茅窝渐少,偶尔零星或瘦小,已入不了收获满满的孩子们的法眼。几个伙伴心满意足提着布袋聚到干净平实的氨水罐顶,各自亮出布袋,比较着他们的收获。
几人搭眼远望,草丛里浮出几条牛驴或黑或黄的背,有一头毛驴在撒欢,四蹄腾空而起,左右奔驰,在草丛里扬起片片泥点。水草丰美,看来它们也收获颇丰。此时,在干渠的细柳上荡起蝉声。张小团起身去捉蝉。
张小强他们几个是捉惯了蝉的,自不以为意,坐在罐顶上守护着自己的茅窝。张小团离去后,几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袋子,又望望张小团鼓鼓的布袋,贪婪和恶作剧之心骤起。
“张小团,快回来,有人要瓜分你的茅窝了!”张小强对着轻绕在细柳旁悄然觅蝉的张小团喊道。张小团刚刚发现枝杈间的鸣蝉,听到喊声后吃惊地回望,起始他相信这只是个玩笑,只将食指竖向唇上嘘了一声,慢慢向那只蝉靠近。
罐顶上,几只黝黑而不怀好意的手也慢慢靠近了张小团的布袋。哧啦一声,系着口的布袋被扯开了,露出里面黄金颗粒般的珍贵茅窝。
“呵,张小团不赖啊,捡得不少,并且个头大,饱满,成色好。”张小强翻弄着张小团的茅窝赞道。
“嗯,是不错!”窦峰也赞道,“呵,他采得可真不少,估计每人抓出一两把他也看不出来。”说完,他抓了满满一把放入自己的布袋里,顺便搅拌了两下,将自己的跟张小团的混合在一起。显是作贼心虚。
此时的张小团右手疾出,握住了那只鸣蝉,蝉声嘶吼了半刻,蓦然骤停。
紧接着,罐顶上的伙伴几只黑手如猛蛇吐信伸入张小团的布袋,各自满抓了一把茅窝出来,迅速放入自己的口袋然后重新系好,装作无事般正襟危坐。张小强伸出双手系紧了张小团的布袋。只见张小团捏着那只哑蝉兴高采烈而来。
“我抓着了!我抓着了!”张小团大喊着跑来,几步攀上了罐顶。众人没有理他。他望望大家,又望望自己的布袋,扑上去解开了袋子,袋底的容量唯剩之前可怜的四分之一。
“你们谁偷我茅窝了!”张小团叫道。
“大家都有,又不很稀罕,谁会偷你的茅窝!可别诬赖人!”窦峰叫道,然后提起自己的袋子跳下了罐顶,向自家的毛驴走去,边走边说,“哟,快晌午了,瞧瞧牲口去。”
众人或羞或怕,无话可说,纷纷提着袋子跳下罐顶寻找自己的牲口。
“你们这群狗贼,偷拿老子的茅窝!”张小团站起身,指着几个人背影骂道。
“张小团,你骂谁!无凭无据的,你说谁偷了你的茅窝!”窦峰回头,戟指着张小团怒道,同时望向张小强几个人,“你偷了张小团的茅窝吗?还是你偷了?”窦峰的目光又转身其他人。其他人摇摇头,无底气地抗拒道:“谁偷他的茅窝了,自己的茅窝都吃不了!”
“你们都没偷,那我的茅窝哪去了,满满一大包,现在剩了个底,你们没偷难道它自己能跑么!咱村全他妈是狗贼!”张小团右手一摔,手中的布袋砸落在罐顶,珍贵的黄金茅窝四处翻滚着,流了一地,很多滚落罐顶,散在杂草里。左手一扬,那只蝉被甩向空中,嘶哑几声挣扎着反复起落,飞向更高的柳枝。
冲动之下,张小团弄了个“蝉飞茅窝无”。
“你再骂!大家揍他!”窦峰说着,自己带头,招呼几个人一拥而上,劈头盖脸的揍了张小团一顿。张小团不敢还手,趴在地上呜呜痛器起来。
哭过一阵后,他翻身坐起,擦了擦眼泪,捡起自己的布袋向罐顶摔打着,将所有的茅窝摔个干干净净,然后穿过伙伴之间找到了自己的老黄牛,向牛背上拍了一掌,牵着缰绳踏上干渠,向家里走去。
第124章 书是一条无形的线
伙伴们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大家就和好了,张小团继续混在放牛的队伍里,默默跟在后面。窦峰在前面,大谈着昨晚的茅窝汤好喝得惊人,现在想起来都鲜的让人打哆嗦。
张小强向后望望神色黯然的张小团,用眼神示意窦峰别太嚣张,窦峰视而不见,依旧转头跟大家讨论茅窝的各种做法,直到抵达草场为止。
大家坐在罐顶上下棋,张小强和张海则在草场间逡巡,寻找那些残漏的茅窝,尽管昨晚的茅窝炒鸭蛋使他大快朵颐了一番,他还想再采些作汤品味一番。昨日雨后的草场积有不少水洼,常有草蛇蜿蜒穿行,青蛙时不时从草丛蹦出来,撞在腿上。
突然,在一片浓密的草丛里传出一两声颓废、绝望的蛙鸣。
那蛙鸣极不正常,张小强警觉示意张海,两人停了脚步,侧了耳朵倾听。“呱”,又一声短促而沉闷的蛙鸣传来。
在张小强的印象中,雨后的蛙鸣高亢明亮,精力充沛,声振千里,欢躁而热切,绝不是当前萎靡的样子。因此他猜测,这只蛙被俘虏了,俘虏它的,一定是一条草蛇。张小强示意张海停步,他绕向蛙鸣处另一端,两人向蛙鸣处慢慢靠拢。
拨草寻蛇,张小强发现了隐在草丛下、积水边的一条黑色和红色斑点的碧绿的蛇,那蛇三十厘米左右,蜿蜒着,在红、黑斑点密集的头部,在浑似烟熏妆、黑宝石般发亮的双眼前方,唇吻间噙着一只青蛙,青蛙绝望地哀鸣着。
张小强伸手折了一根苘麻杆,轻轻敲打蛇的头部,蛇受到震动,吐出口中的青蛙惊慌逃走了,沙沙声起,眨眼间隐在潮湿的草丛里。
“我以为你会打死它。”张海对张小强说。
“那是以前,那时候年少,对大自然缺乏敬畏。”张小强说。
“我也觉得长大了很多……你是说,现在你怕了?越长大越害怕是什么道理?”张海问。
“以前也怕,咬着牙追蛇、打蛇、把蛇缠在脖子上,以此彰显自己所谓的勇敢……那时候真傻!”张小强叹道。两人摆摆手,抬头向远方望去。在绿基白墙的计量站旁边,绕过来一个身穿橙红色工装身材窈窕的女子,打开计量站的门走了进去。
张小强叹口气,突然觉得远处的天空遥不可及,一切都遥不可及,就如眼前那位工作于油田上的姑娘,大概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已是一名光荣的油田工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凡间,一切都遥不可及。
张小强转头望向氨水罐罐顶,发现坐于其上的几人停了下棋,正手搭凉棚向计量站张望着。他们也发现了那名窈窕女子。少年都眼尖,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不一会儿,姑娘走出计量站,坐在一张椅子上,借着顶棚遮下的阴凉在读书。读了十几分钟后,女孩站起身来放下书,离了计量站向另一处一公里外的油田建筑走去,橙黄色身影在热风里摇动,曲线渐至氤氲。
张大强突然跳下罐顶,在众人的不解中奔向计量站,看到女孩隐入一堆红砖红瓦后时,一把抓起椅子上的那本书飞速跑了回来。“加油,快跑!加油,快跑!”窦峰站在远远的罐顶上,举着拳头呐喊着。众人也欢呼起来。
张小强不禁皱起眉头。
张大强在呼呼的喘气声中再次跃上罐顶,在众人的讶异声中骄傲地将书摊在面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充满勇气的大事情。大家瞧去,是一本《故事大王》。
女孩不一会儿回来了,疑惑着望着空空的椅子,低头向椅下瞧,又转身四处瞧看,甚至找向几米外的草丛,这边的伙伴们轻轻嘻笑起来。
“嘿,她一定以为故事书被风吹跑了。”窦峰说。
“哥,你把故事书还给人家吧,没事你拿人家书干什么,这是偷窃。”张小强带着张海靠近氨水罐,对张大强说。
“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张大强笑着面向张小强。几个伙伴听闻哈哈大笑起来。远处那女孩向此处张望了一眼,被张小强收在眼中。
“你还是还给人家吧。你怎么能这样。”张小强说。张小强心软,胸口压着一块大石般沉重,那个女孩在他眼中的焦急使他很难受。
“我不还,一还她不就知道是谁偷的了吗?……即使要还也得看完了再说。”张大强说。
“趁她不注意扔到计量站门前不就行了。”张小强说。
“再说吧,我要看书了……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张大强说罢,低头看起书来,“嗯,真挺有意思,好故事!”
张小强既无奈又难受,顿了一会儿,带着张海向计量站走去。
“是你拿了我的故事书么?”女孩问四五米开外走在前面的张小强。
“我没拿!”张小强镇定地说,“我也不知道谁拿的,不过你喜欢看书的话,我家里有书,我可以拿来借给你看。”
“好的。”女孩说。接下来,他们一块聊了天,张小强实在不知道聊什么好,尴尬地站在那里。倒是张海很平静,跟女孩谈了很长时间,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无聊话。
“好了,我们要走了,明天给你拿书。”张小强郑重对女孩道,女孩笑,对张小强的话并不在意。在张海和女孩的谈话中,张小强了解到她十八岁,比他大一岁。令张小强慨叹的是,那女孩成熟稳重,远超出她的年龄之外。
第二天,张小强将他卸铁后亲自购买并珍藏的两本书籍《浮躁》和《斯巴达克斯》用布袋裹了,携到草场,郑重地交给了那位计量站的姑娘。女孩接过书籍,翻来覆去观摩,爱不释手,看到她低头在书上的欣喜,张小强感到一阵满足的幸福,心头热热的。
后来,女孩要将书还给他,虽然还没看完,但她要转岗了,以后可能不再见面,因此要把书还给他。“你先拿着看吧,到时候再说,反正我天天在这里放牲口。”张小强说,女孩不语,默默接爱。
一个多月后,正是女孩要转岗最后呆在计量站的日子,张小强推脱自己头疼,没法去放驴了,在家呆了一天。第二天他又去放驴,发现计量站已经换了另一名女子。正如他所想的,之前的计量站女孩已经离开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昨天计量站女孩向我们问你了,”窦峰对张小强说,“说找你有事,可是你头疼来不了。说实话,啥时候你俩关系变得这么近了?”
张小强不语,愀然望了望计量站,想着飘在热风里的那个橙红色窈窕身影,想着她眼光落在书页于桃腮上绽出的欣喜,想着她明媚的头发和洁净的颈,莫名感伤起来。不过,不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常态,转而微笑起来。
“张小强,你这是什么表情?忽冷忽热,又悲又喜的,莫非是被那姑娘着了魔吗?”窦峰道,“那姑娘说了,永远都不会再来了,你就别想了。”
“你懂个啥!”张小强在心里默念道。
他想到他借给她的那两本书,因为自己的故意“错过”从而错过了还期,如今,那种借阅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馈赠。现在,那书是她的了,更为关键的是,书上面却留着他的气息,他的签名。他觉得,这书是媒介,书是桥梁,从此端到彼端,纵然看不见,可是结起了一条怀念的线。
那条线上,源源不断向他递来暖暖的能量。现在就已开始。
然后他转身望向远方。
第125章 让你们不回家
盛夏的浅水湾水草丰美,鱼虾无数,是鸭子的天堂。
每个清晨,张小强都被屋门外聒噪的鸭群们吵醒,它们嘎嘎嘎嘎叫着,催促着“慷慨”的女主人赶快起床,向它们撒一瓢小麦,或一瓢玉米,再打开大门。多次催促之下无果,鸭群着急了,首领扑腾起来,向天张着翅膀,发出高亢的嘎嘎声。
军令既起,其他鸭也张开翅膀吼叫起来。
这阵叫声荡人耳膜,携着强烈的激愤色彩,如大鼓、如鸣钟,相比之下,之前那些堆挤在门前细碎卑微的乞讨声简直是窃窃私语。
慵懒、“慷慨”的女主人终于被震醒了,抹了一把嘴角上的睡涎不满地叫道:“吵死人了,这群破鸭,连个囫囵觉也不让睡。”
张小强娘终于翻身坐起,半眯着眼睛穿衣下床,天早已大亮,她抓起水泥厢柜上的一把木瓢,伸入厢柜中舀出一瓢小麦来,打开屋门,欢叫着的鸭群们立刻涌到了她的脚上,她躲闪着,右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瓢中的小麦扬长而去,落在身前的鸭群上,鸭子离开她的脚面,纷纷啄食远处的麦粒。
又一扬手,麦粒撒在鸭群背上,发出动听的沙沙声,鸭子们仰头欢躁着,仿佛沐了一阵微凉的夏雨。鸭群低头抢食,嘴巴里哼出短促、柔和而满足的嘎嘎声。
“妈的,败家娘们,又在用小麦喂鸭子,”被窝里传出男主人慵懒又愤怒的骂声,“那是小麦啊,人的口粮啊,不是畜牲的菜糠!”
“嫌我拿小麦喂鸭子,那你去割草剜菜啊,或者去加工落麦麸,回头给鸭子们拌着吃,到现在还不起来,还说我,白面都快没了,人都快吃不上饭了也不动弹!”女主人道。
“妈的,拿麦子喂鸭子还有理了。你咋不去剜菜?整天闲着个大老娘们在家抽烟喝茶!”被窝里又传出怒声。女主人不理,将瓢中的余麦尽数撇了出去,把心底的愤怒和不屑消掉了。乘着鸭群势乱,她绕过鸭群,穿过院子,打开了大门。
鸭群很快吃净麦粒,四处搜寻无果,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伸长了翅膀,愉悦地排了便,一溜烟向大门外冲去,驰向西湾池塘。张小强家的院子里,落下一地鸭粪和十几个鸭蛋。
张小强娘笑眯眯地,俯身开始捡拾鸭蛋,放入手中的木瓢。
张小强起床上茅房,厌恶地避开地面上那些肮脏的“地雷”,边走边埋怨:“娘,你能不能扫扫院子,你看看还能下脚么!”
“你怎么不扫!”他娘道。
张小强哼了一声,尿意战胜了他的怒意,向茅房跑去。回来后,扯起墙角的大扫帚,从屋门口开始一步一寸,认真地清尘土和“地雷”,十几分钟后,院子清爽了,仿佛被斜阳匀过的平静的水面。张小强手扶扫帚吸气,才感到舒爽无比。
没有鸭群的捣乱,院子至少可以保持清爽一整天。
黄昏了,该是鸭群回归的时刻,但鸭群没来。直到天黑,鸭群仍没来,张小强娘焦躁起来。
“这群破鸭,一定是贪恋西湾里的小鱼小虾乐不思蜀,连家里的麦子都不屑吃了。”张小强埋怨道。
“不来更好!”张小强道,“省得再落一地鸭屎!”
“你懂个屁呀!鸭子落下的光是鸭屎么!还有溜光水滑的鸭蛋!炒出一盘来不够你自己吃的、好吃的鸭蛋!”张小强娘叫道。
张小强不理。他娘转身出门上西湾前去叫,“嘎嘎嘎……”这是她和它们约定的暗号,鸭群每每听到这些叫声,都会走上岸来。但今天鸭群显然没有那么积极。张小强再次拢住嘴巴叫着。
嘎嘎嘎嘎嘎……
鸭群极不情愿地拨开水草,出现在岸上,张小强娘一挥手转身即走,带领着鸭群向前走。可是,此时正是金贵的黄昏时刻,累了一天的农人三三两两归家,吆牛喝驴,扛着锄把,络绎不止,偶有野狗忽来蹿去,跟鸭群嬉闹或欺负,鸭群几次归家,几次被冲散,索性隐入池中,不再归家了。
它们本不愿归家。鱼虾和丰草早填满了它们的嗉囊。
张小强娘叫得口干舌燥,无奈之下转身回家。
第二天清晨,张小强被吵架声惊醒了,睁眼发现他娘正在拨弄他爸爸的手臂,叫道:“快起床去捡鸭蛋,否则就被人捡没了,从去年开始,咱村的老光棍张文乐就喜欢早起沿着西湾转悠,捡了不少咱的鸭蛋。那可是十几只鸭蛋呐!”
“去,一边儿去,我还没睡醒呢!”张祖华拨开张小强娘的手臂。
“我去?那湾边溜滑,有些地方还深,我一不小心滑进去淹死咋办!”张小强娘怒道。
“爱死不死,我要睡觉!”
张小强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向外走去。“我去捡蛋!”他没好气地说。
日头隐在云后仍未探头,早晨的空气清凉无比,村子浸在沉静里,一切如原始般神秘。张小强深吸了口气,望望四周,心跳跳的,犹如从部落里逃出来的一头动物。
鸭群多集中在西岸,远离村庄之外,夏季的雨水充沛,淹没了大片西湾的中部小径,张小强挽了裤腿,踩着硬硬的中间小径,蹚过池水,拨开芦苇,摸到鸭群常聚的位置。勤劳的鸭子们早入水捕食了,由水草的重重阻挡,不知其身在何处。
远远望去,碧草绿水间,张小强蓦然发现了一枚白点,内心一阵狂喜。随着前进,更多的白点出现在眼中,那白点白中透绿,碧中透白,正是整个张家村最好的鸭蛋。吃小麦和活食儿孕育出的最好的鸭蛋。
或腌或炒,都是青白黄润的最好的鸭蛋。
在张小强猛烈跳动的心头那里,那几枚鸭蛋,不啻于浅海里稀有散落的大珍珠。张小强小心翼翼把它们收入口袋里,继续四下寻找。在没膝的浅水里,几枚鸭蛋透着碧,闪着白光又出现在张小强眼中。
再没有了。比平常的十几枚少了一半。一定是贪吃的鸭子们在丰草间逐食,随意将它们的蛋屙在了西湾深处,被永远地埋没了。
张大强在西湾洗澡时,曾踩到一只鸭蛋,捡上来观瞧,发现是颗臭蛋,想必就是张小强家鸭子落下的。
沐着神秘,捡着珠宝,仿佛捡到外人的财物,这种感觉很奇怪,也让人激动,以致令张小强多年之后,仍在梦中捡蛋,那白中透碧,碧中透白散在浅水里,仿佛遗落了满天的星斗。
张小强蹚着池水返家时,远远瞧见了老光棍张文乐站在村口,见到张小强后,呆立了片刻便背着手悠闲地离开了。
“他来晚了。”张小强高兴地想。
蛋的收入少了一半,令张小强娘很不开心,她决定让张祖华帮助下水将鸭群赶回家,张祖华把头一摇说:“旁人有重要的事儿,哪能跟你一个大老娘们去赶鸭!”说完转身走了,不知去了何处。她只好叫张小强去帮忙。张小强携了一根长长的竹竿跟了出去。
站在岸边,张小强娘嘎嘎嘎嘎地叫着,张小强绕到鸭群背后,摇动着长竹竿驱赶着惊慌失措的鸭群。鸭子毕竟是无智慧的低等动物,除了张小强娘,它们谁也不认,认任何人任何动物为入侵者,所以张小强的长竹竿起了反作用,令它们心神俱乱,东奔西逃,怎么也不回家。
张小强怒了,鸭群那种不遂他愿、不识好心的反叛使他失去了理智。
“妈的,让你们不回家,让你们不回家。”张小强挥舞着竹竿,在浅水里疯狂地驱驰,不再是驱赶,而是在鸭群中乱打乱抡,张小强娘震惊地发现,一只大鸭倒在血迫里,另一只大鸭的下嘴巴被乱飞的竹竿齐根折断。
“不要你赶了,不要你赶了,住手,不赶了,不赶了,让它们在湾里吧……都打死了。”张小强娘哭喊着,制止着张小强。鸭子是她的命。
张小强不听,继续挥舞着竹竿,那只倒在血泊中的鸭子终于使他冷静下来,鸭群也终于明白了张小强的决断和用意,失神落魄地上岸,跟着他娘回了家。
不一会儿,张小强提着死鸭出现在大门口。
第126章 你们别过来呀
那只死鸭,那只折断下嘴巴的鸭子最终作了盘中餐。
折断下嘴巴的鸭子起始生龙活虎,最终会因无法进食饥饿而死,张小强娘看着那只鸭子,嘴里不迭叹着:“造孽呀造孽,这是要我的命啊。”
生龙活虎,却无法进食,张小强望着那只鸭子,不敢想像那种凄惨和残忍,懊悔令他肝肠寸裂。
“杀了吧,趁着还没饿瘦。”张小强娘对张小强说。张小强摁住那只鸭子,取过刀子,始终不忍下手,放开了它,让它重回到鸭群中。
不几日的晚上,张祖华从外面醉酒回来,口里骂骂咧咧的:“什么叼玩意儿!该死的老光棍。”张小强疑惑地问他,他说跟老光棍张文乐冲突了,在一块喝酒时一语不和骂了娘。
“为什么?”张小强问。
“我只是对他说,咱家的蛋都让他捡去了而已,他就恼了,说他捡的是西湾里的蛋,不是咱家的蛋……这不强词夺理么!除了咱家哪有鸭子在西湾。”张祖华道。
“这个老混蛋!”张小强骂道。
“这个混帐还说西湾的就是大家的,谁早起谁捡,还怨咱们起得晚。”张祖华道,“说着说着我们两人打起来了,我不屑惹他,就跑回来了……一会儿他要是来找我,你帮我拿锨拍死他!”
“哼,你连这个老混蛋也打不过!”张小强在心里埋怨他老子道。
“不管了,困死了,睡觉!”张祖华说着,爬上大炕拉灭电灯睡起觉来。张小强躺在被子里,望着漆黑的夜紧张地等待着。突然院外传来铁器敲在铁皮上的声音。
“果然来了,这个该死的老光棍。”张小强想。不过他并不太担心,因为他家换了铁皮门。
之前的栅栏大门彻底烂掉后,在张小强娘无尽的数落中,张祖华一气之下找了几张薄铁皮和木架,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敲了好几天,终于做起一张铁皮门来,稳稳地安在了大门框上。所以今晚张文乐拿刀敲在铁门上,尽管声音刺耳,却是一道使人心安的屏障。
“祖华,你不是挺能么?为啥跑了?关得大门紧紧的,你是害怕了吗?有本事你出来呀,看我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你个狗日的。”张文乐的声音透过门缝,撕破夜幕,在夏风里游荡,格外瘆人。
尽管大门紧闭,院墙堆垒,屋门关着,张小强还是害怕起来,谁知道这个老光棍会不会发疯,越墙而入呢!张祖华一直在装睡,这会儿假装从睡梦中醒来。
“妈的,那老混蛋还真来了,没完了么!”他嘟囔道。
“他会不会爬墙进来?”张小强打着哆嗦问。
“他敢!他要爬墙进来,我就拿锨铲死他!”张祖华声色俱厉道。张小强听得出来,他这是色厉内荏。
铁皮门上传来刀尖划动的声音。
“哧……”停顿了一会儿,划动声继续。“哧……”那声音拐弯抹角,想必是张文乐把他家的铁皮门当成了画纸,任他肆意挥洒。
“张祖华,你狗日的胆小鬼,赶快出来跟老子打三百回合!”伴着刀尖划动声,又有张文乐阴阳怪气的挑衅声传来。
“我去铲了那老混蛋!”张小强从大炕上跃起来,就要往外冲,被张祖华制止了。
“别,别惹乎那个老光棍,他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们何必穿新鞋踩狗屎呢!”张祖华道。张小强想想有理,二来他为了显能,终掩饰不了实质上的胆怯,于是慢慢躺了下来,忍受着张文乐的继续挑衅。
许是自己也觉得没劲,张文乐离开大门,绕到东边,在最靠近张小强一家睡房窗户的墙外继续叫嚣:“张祖华,我知道你没睡,你个狗日的胆小鬼,赶快出来让我捅两刀!”
张祖华仍不理。
又过了十分钟,大家都在煎熬,张文乐似乎觉得赚足了面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第二天,这事彻底过去了,张祖华和张文乐两人再见面,除了尴尬之外,各自点点头擦身而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夏的夜晚仿佛盛会,人们都被溽暑的闷热赶出屋子,聚在街头巷尾的通风处乘凉。而西湾、后湾、东湾成了孩子们的大浴池。
那日晚间闷热无比,人人身上积了一层盐分,又被汗水溽湿,黏腻无比,痛苦不堪,成人晚饭后在家中冲凉,而孩子们悄悄地布在湾边,洗澡嬉戏。
张大强、张小强、窦峰、张天津、张洪海躲过大人的监视,趁着夜色悄悄溜近了后湾,全村人赖以生存的水井旁,于湾岸边衍生了两株巨大的柳树,一如铜柱,一如盘龙,如盘龙的枝干斜倚于水面,垂下的枝蔓似在池中取水。
伙伴们喜欢骑在这株盘龙柳上,向上攀升,在平展宽阔的水面之上,那“龙”在震动间,似要从水面腾空而起,给了伙伴们几多豪迈和欢乐。
张大强一行五人躲在铜柱柳旁开始脱衣,将衣物随意搭在盘龙柳上,忍着硌脚的疼痛,从水草丰茂的岸边向池水里慢探……
“你们别过来呀!这边有人呐!”从对岸蓦然传来一声细弱又杂着请求的女声。听到这句女声,五人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意识:对岸有女生在洗澡。
慌乱中,张大强捂住了小腹部,下意识向草丛间蹲去,恰在此时,一声惨叫在寂寂的夜空里乍起,“啊!”发出叫声的人是张大强。
“怎么了?哥。”蹲在草丛中的张小强紧张地问。
“妈的,被草根扎破了屁股!”张大强骂道。四人爽朗地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你们快走开,一会儿我们离开你们再来!”对岸的女声再度响起。几人勿勿套上衣服撤离了大柳树。
回到家,借着灯光,张大强褪下裤子,让大家看他的屁股,在中部有一道艳丽骇人的血口。望着伤口,大家先是侥幸、惊讶和害怕,然后联想到夜色中的画面和那道细弱的女声忍俊不禁,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妈的,你们还笑,差点把老子废了!”在狂烈的笑声中,张大强恨恨地说。
第127章 兑活
在买电视前,张小强想看电视总是打游击,去对门陈长胜家看,去洪洋大嫂子家看,去张洪海家看,后来,张大强家也买了一台电视。
张小强对此不满,向他父母嘟囔着。天长日久,张小强娘也嘟囔起来,吵了无数次架,迫于压力,张祖华终于买回了一台十七吋黑白电视机,结束了张小强挤在陈长胜家屋子的角落歪着脑袋看人家电视的历史。
陈长胜的老伴脚小小的,走起路来仿佛两把小铁锤敲击着地面。她是典型的古旧的“无才有德”老太太,勤劳忍耐,一字不识,脑子里只装着“相夫教子”四字。她家买电视早,是十四吋黑白电视。听到张小强家买了十七吋电视机后,感到新鲜,疑惑问:“十四吋和十七吋有什么不同?”
“十七吋的屏幕要大很多。”张小强向她解释。
“哦,明白了,屏幕大盛人多呀。”老太太感慨说。
“盛人多?”张小强不禁笑了,笑得老太太莫名其妙,脸上分明写着“我说错什么了吗”的表情。碗大了盛汤多,锅大了做饭多,在老太太的想象中,电视屏幕大了自然盛放的人多,展现的人多。怪不得人人都愿意买大电视。
她想的不无道理,若不是张小强大电视小电视都看过,察觉到大小电视接收的内容相同,差点就相信她了。
张小强正侧着、卧着、坐着在家里舒畅地看电视,张洪海找他来了,对张小强说:“在家里看电视有啥意思,跟我去兑活滑石粉的吧……西坡里油田钻井队又在钻井,小屋旁的滑石粉堆积如山,之前俺爹跟他们兑活了两袋,那玩意儿刷墙可好使了。”
张小强明白,兑活既不是偷,也不是抢,而是跟人正面交谈,死皮赖脸弄走人家的东西。张洪海一家向来能说会道,这点张小强可不行,不过滑石粉太诱人了,倘若能兑活两袋的话,刷刷家里哗哗掉土的墙面,面对满屋洁白面目一新的样子,在父母面前该有多么骄傲。
“好,我跟你去。”张小强跃下大炕,跟张洪海出门。
钻井队并不近,在远远的西坡地,矗立着一座大铁塔,直入云端,从塔架下日夜传出机器的轰鸣和钢管的碰击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张小强跟在张洪海后面靠近了钻井队的施工现场。
以往张小强从不敢靠近钻井施工队或井下作业队,他骨子里种规则感,使他与国家的财产和国家的施工保持距离,不侵害财产或不干扰施工是他心底的警觉,也是对法律的畏惧。在张小强心目中,大家都应该是宁愿饿死也不拿国家一粒粮的生产队仓库保管员,而不是如张洪海之流的宁愿拿光国家粮食也不能饿死的贪婪者。
现在,张小强这个意志坚定的保管员,却跟着“自私贪婪”的张洪海来兑活国家财产了,这对他来说既不安又新鲜。胡思乱想中他们慢慢靠近了施工队的铁皮屋。
“你们来干什么?”一名穿着橙红色工装的钻井工人站在铁皮屋旁问。
“我们来看看。”张洪海笑着说。
“这有什么好看的,到处是机械和泥浆,小心伤着。”工人道。
“当然好看,我这辈子还没上过钻井台呢!再说,你的衣服也好看,既板正又威武,要是有一天我能穿上这么一套衣服就好了。”张洪海说着,露出黝黑的面皮下白白的牙齿。工人呵呵笑了。张小强躲在张洪海身后,怯生生沉默着。
几个工人听到笑声,围拢了过来。“什么事?”他们问。
“来了两个小屁孩儿,想着总有一天能穿上我们这身英俊潇洒的工装。”工人答道。其他工人笑了起来,一位工人敲着自己手中的饭盆叮当直响。工人对张洪海说:“回家吧小孩儿,瞧你长得还没锨把高,等长大了再说吧。”
“你瞧不起人!”张洪海道。
“我咋瞧不起你了。”
“我不小了,我比锨把高,我人小力气不小。”张洪海挺着胸脯说。
“你能有什么力气?”工人半信半疑地望着张洪海。
“不信?”张洪海一指堆在铁皮屋旁的滑石粉,“我能扛起它来,你信不信?”工人瞅瞅滑石粉袋,又看看张洪海,哼了一声,似是不屑:“你能扛得动它?”
工人不屑是有道理的,因为滑石粉每袋五十斤重,全是石头打得粉,死沉死沉的。
“咱俩打个赌吧,我要是能扛起它,你能怎么样?”张洪海问。
“你说吧。”
“我要是能扛起它,你就把它送给我,怎么样?”张洪海自信满满道。
所有工人笑,有人说:“原来这人人小鬼大,本是冲着我们的滑石粉来的。”此时,张洪海挑衅性地望着工人们。
“好吧,你要是真能扛起来,就送你了。”工人道。
“这可是你说的。”张洪海再不说话,瞄准了一袋滑石粉赶过去,用力抓紧,故意试了试力,装作扛不起的样子,然后在工人们挑衅性的目光下猛然发力扛起了袋子向东走去,不一会儿走出三十几米,然后放下了袋子。
张洪海毕竟没忘了张小强,他转回身又靠近了铁皮屋,指着张小强对工人说:“看,我这个伙伴,他比我更小更矮,他也能扛动滑石粉,你信不信?”
张小强被张洪海狡猾的得手冲击得七零八落,焦灼无比,还没等工人发话便赶到滑石粉堆旁,弯腰抓住一袋滑石粉。但他毕竟比张洪海小两岁,身体瘦弱矮小,挣扎着想要扛起,却一时提不起来。正当他更要发力时,突然从裆下穿过一条粗大碧绿的竹竿来,一下把它挑翻在地。
张小强翻身坐起向工人们望去,工人们对着那条大竹竿和他哈哈大笑。张小强又去抓滑石粉,那根竹竿又将他挑翻在地。张小强失望了,向东望着远远的村庄,心想即使他们送给我一袋滑石粉我也弄不回家里去。望着那根粗大的竹竿和哄笑的工人们,他选择了放弃。
回家的途中,张小强帮着张洪海将那袋滑石粉扛回去。路上张洪海安慰张小强不要沮丧,等滑石粉扛回家,他家先刷墙,当有剩余时会分给张小强一点。一路上张小强的心情黯淡无比。
来到村口,张洪海兴奋地扛着滑石袋回家了,估计接下来会兴奋地刷墙。张小强坐在家里等待着,几天过去了仍没有动静。看来那袋滑石粉他们都用光了,一点也没剩下。
之后邻间慢慢传出一个笑话说:“张洪海别看个子小,有得是力气,扛着整袋滑石粉走二里地也没问题,另外人小鬼大,能从油田工人那里兑活出东西……张小强就不行,半袋滑石粉他也扛不起来,更别说像个傻瓜似的,根本跟人兑活不来什么东西!”
第128章 避暑的天堂
一年半以前,张家村没有自来水,市里的自来水厂没有足够的资源铺设管道到乡村,全村人仍靠一口水井取水。在乡政府的号召下,在油田占地和铁路占地所得赔偿款的资金支持下,张九泰决定从村里出钱,建一座小型的自来水站。
这是座不小的工程,首先要在后湾水井的东侧建一座小型水库,然后在岸边建一座供水站,供水站的电机启动,便抽取水库中的水沿着四通八达铺设的地下水管送到全村各户,定时定点。家家户户拧开水管后,看着哗哗泄流的清水欢呼雀跃起来。
这意义重大,结束了张家村五百年来依靠水井挑桶汲水的历史。
水站建好后,村里安排荣久安负责水站的放水和停水工作。春、夏、秋三季还好,冬天冰雪封住了水库和入水口,便不易管理了。在三九寒天里,常见荣久安和他的老妻两位毛发斑驳的老人,佝着身,一人提暖瓶,一人提开水壶,踩着薄冰蹲在水站入水口处淋热水,腾腾的热气缭绕升腾着,有时要用几暖瓶开水才能浇开入水口的冰块,才能为村民放水。
一年半以后,市里的自来水厂为各乡村铺设了管道,来了真正纯净、清澈的自来水,张家村的水库和供水站便被废弃了,荣久安老两口失了业,为此难过了好久。
水库被废弃,仅对荣久安有损失,对孩子们来说是幸事。
张小强之流,早偕了伙伴们在炙热阳光的午后来到水库游泳,水库周边起了半米高的石台,斜下铺着石板入水,干净洁净又清爽,可以坐、可以卧也可以躺,是理想的避暑地。一至此处,他们便忙不迭甩掉身上的衣服,扑通扑通跳入水里,畅意地戏起水来。
张小团也来玩,大家聚在水站下,打赌比赛要游到十米外的水库出入水口那里,张大强、张小强很快游过去了,扒着出入水口旁的石阶等待着,张小团跃跃欲试。
“张小团,你别挑战了,这距离对你来说有点儿远。”张小强劝张小团说。张小团不听,他非要试试。
“总要跨出第一步的。”他说。说完在身后窦峰和张天津的注视下,向张小强那边游去。
“瞧好吧,这家伙一会儿准完,只瞎扑腾不前进。”窦峰在身后说,似乎期待着什么。张小强紧张地望着他。起始张小团表情放松,不紧不慢保持着向前游动的节奏,刚游过.asxs.至终点的一半,张小团浮在水面的脸色骤然紧张起来,偶露出水面的肩膀开始下沉。
大家瞧见张小团张着口,极端恐惧,身体依旧在下沉,仿佛被水底的神秘生物拽了腿向下曳,身体急速抖动着,半天未见前进一步。
“看,让我说中了吧!”窦峰在身后哈哈大笑道,被张小团滑稽的姿势和表情逗乐了。
“张小团,你还行不行!”张小强焦急地问。
“救我!我不行了!”张小团用尽气力喊出一句话,遂向下沉去,口里呛了一些池水,剧烈咳嗽着。张小强见势不好,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入水,快速扑打水面向张小团游去,在他身侧,张小强挽住了他的左臂,竭力向前游去,经过忘我紧张的一阵挣扎,终于把张小团拉到石阶下。
张小团扶住石阶,脸色苍白,大口喘着气。
既然脱离了困境,大家围上来看,张小团沐在阳光下稍稍平静下来,叹道:“命不该绝,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张小强期待他会说谢谢,但张小团始终未说,张小强多少有点失落。
“张小团,经过这次危险,以后你还敢吗?”窦峰问。
“敢!”张小团果断地说,“生命已经捡回来了,距离练好游泳还会远么。”
“那咱打个赌,张小团你要是敢再次从.asxs.游到终点,我就给你一块钱!”窦峰说。
张小团望了望.asxs.和终点的距离迟疑着,半晌说道:“还是算了,明天再说吧。”
“害怕了是吧?”窦峰挑衅,捏着一块钱在风里抖动着。
“老子不稀罕你一块钱!”张小团道,显是惊魂未定,哆嗦着起身穿上衣服回家了。
几人撇了张小团继续跳入水里,体温降低后,再爬上岸,光着身沿着石台嬉闹奔跑,张小强跑到东岸,距离十几米之外有一座房,房外无围墙,几间屋子仿佛光着身立在那里。张小强跑动间,抬头突然见到房子里闪出一个红影,向这边望了一眼,便缩了回去。
张小强知道,那是张宣治的闺女。张宣治老来得女,有俩闺女,在二十岁左右。张小强不以为意,觉得光身洗澡天经地义。就在他这么想时,屋子里冲出一个老汉,正是张宣治。
张宣治一手叉腰,站在院子中间,一手指着在水库石台上奔跑的张小强他们大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别在这洗澡了,赶快给我滚,否则我砸断你们的狗腿!”
几个人听到骂声,快速聚到西岸,远离了张宣治,穿上衣服窃窃私语。
“我们洗个澡,碍他啥事儿了!”张小强道。
“对他没影响,还没看出来么,老头在替他俩闺女儿出头呢!俩闺女瞅着我们害羞呢。”窦峰说。
“让她们白看她们还有理了。”张小强道。
“刚才你没见,他一个闺女刚走出屋门又缩回去了……看来,有我们在这洗澡,她们都不敢出门了。”窦峰说。
“那他说话应该好听点儿,”张小强道,“别说‘快滚开,砸断你们的狗腿’这些废话,说让我们穿着衣服洗澡也行啊。这是我们的天堂,要是不能在这洗澡避暑,那还活个什么劲!”
大家无语,想想张小强的话的确有理。虽然害怕会真的被打断狗腿,但始终抵不过清新凉爽之水的诱惑,第二天午后,不约而同再次集会到这里。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张宣治又出来骂。
“张宣治你个狗日的,看你辈份高尊你一成,你倒没个老人样儿……我们洗澡碍你啥事儿了!”
“我们今天在西岸,又不在东岸,你还骂人,水库难道是你家开的么!”
“我们已经收敛很多了,都穿上短裤了,老头你别太嚣张,否则半夜扔你家石头!”
大家七嘴八舌向张宣治攻击,张宣治一时语塞,看到孩子们的确离了东岸,又着了短裤,长叹一声转身回屋。
第129章 鸡屎根
张星军的娘死了。积劳成疾,久治不愈死的。死之后撇下了五个儿女,在送葬途中五个儿女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周围围观的人无不落泪。
张星军爹经营着一个小药铺,与吴长龄一样,同为赤脚医生,传说中比吴长龄医术要高许多,自张星军娘死后,他既当爹又当娘,既种地又做饭,无力照顾药铺,药铺慢慢败落。
张星军没娘了。他才十二岁。
大家想到“没娘”这个词,总会心酸,带着落泪,所以对张星军起了真挚的同情心,伙伴们有意无意地找他玩,陪他玩,试图以自己施舍的友谊的温度使他忘掉没娘的痛苦。
张小强也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张星军。不过,他接近张星军除了真挚的同情之外,觉得自己有义务温暖弱势的孩子,更因为他觉得自己与张星军同命相怜,认为自己也没有娘。
有不如无,这是他对自己父母的看法。
所以他愿意接近张星军,两人躲在角落里,避开伙伴和人群,跟他小声探讨自己有娘却几乎没娘的感受,谈到至情处两人握着手小声哭泣着。
张星军娘死了,一定会在天上顾念着张星军的生活和痛苦。而张小强娘没死,却从发现不了也感受不到他内心的痛苦。自己的所想所念所需、委屈,她始终看不到。只顾和邻居们大侃大笑,夸张着自己十七岁那年外出百里地扛瓜干养活全家人的荣耀故事,抽烟、喝茶,从来看不到他的沉默、寂寞和悲伤。
有不如无。有希望的绝望比直接绝望更痛苦。
“我就像张星军一样,是个没娘的孩子。”张小强对他娘说。他说这话,是在表达自己的委屈,给他娘一个善意而尖锐的提醒,让他娘警觉到自己的“失职”,却没有能力面面俱到,照顾到他娘的情绪。
“什么?”他娘惊讶道。之后,他娘不说话了,一整天表情抑抑,闷闷不乐。
当然,之后她什么也没改变。张小强猜想,那一整天她的抑抑只是不开心,而一定不是警觉到自己的“失职”。
多年后,受到此类埋怨性的尖锐提醒伤害后的张小强终于理解了他娘那一整天的抑抑,他娘委屈了。他刺伤了他娘。可以想见,给孩子洗衣做饭,发烧了还给买自己舍不得吃的爽口的罐头吃,忙来忙去却得不到孩子的认可,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而且,这孩子竟然恶毒的认为,他娘虽然活着,但像张星军的娘一样,已经死了。
因此听到张小强那句“恶毒”的“埋怨”,他娘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可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被任何人尤其是亲生父母关心的孩子,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谁又能体会到孩子的孤独和痛苦?
张小强站在院子里,望着去年种今年又被废弃的小菜园,看着断折的篱笆,白坼的荒土不多挤出的杂菜野草,痛苦地回想,想着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整个世界搅碎,自己又如野草般不甘,想要从干坼的土地里溢出生命的绿色来,心底生出一股倔强的屏障来,隔绝开外界与自己。
张小强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构筑出自己的精神世界。
院外传来一片嬉闹声。接着,张小强家的院门被挤开,冲进几个五六岁、十一二岁的男男女女来。张小强的思绪被打断,却不觉得惊奇。
对于几乎全村人来说,张小强家是个公共场所,张小强的父母是出名的老好人,谁都可以接近,跟谁都拉得来,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他家的门。几个少儿男女嘻嘻哈哈闯入了张小强家的院子,就像到了自家院子。
为首的十一岁女孩与张小强彼此不陌生,是有名的疯丫头,微隆的胸尖好似缀着两粒小葡萄,带着几个少儿男女在院子里钻来串去追逐打闹着,似没意识到张小强的存在。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少儿男女,张小强的心底掠过一丝丝复杂的情绪,接着被他们的滚闹逗笑了。
“张小强,为啥这么老实?”为首的女孩忽然从背后扑上来勾住了张小强的脖子问。张小强吃了一惊。
没等到回答,女孩便跑走了,带着少儿男女们离开张小强家的院子,眨眼间跃进前邻那座废弃的院子。张小强受到感染,追了出去,贪婪地望着那群嬉闹的孩子们,那为首的女孩转头向他蓦然一笑,一挥手又带着孩子们跑远了。张小强一阵惆怅。
张小强独自站在墙边,呆痴着,女孩勾住他的脖子带给他突然的温暖缠住了他。
半晌后,张小强离了院墙,转眼望见了张天津,张天津远远叫着:“小强哥,咱们去挖‘鸡屎根’吧?”张小强闻听欣然同意,离了断墙向西湾走去。
沿着西湾中间的水漫路,两人挽了裤脚蹚水过池,一直来到西湾西岸一堆异常浓密的芦苇旁。
著名的“鸡屎根”便生在浓密的芦苇里,在张小强的想象中,整个世界上只此处才有鸡屎根,而且非常稀有,两人慢慢摸了进去,仔细翻找着,过程并不容易。
鸡屎根同芦苇一样,生在水中,杆茎细长,锯齿状叶片,仿若蒿草,倘若寻到后将它的根茎挖出,犹如细长的纺锤状果球,用盐水腌制后特别美味。两人花了好长时间,直至心内烦躁、精疲力竭,才得了不过十根。两人相互望望,携手回家。
回家后,张小强将所得的鸡屎根择干洗净,趁着无人,然后将其塞入咸菜缸的中层,谁也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几天后,张小强在外疯跑,感觉饿了后跑回家抄起一只干粮,瞅着四下无人从咸菜缸里摸出一条细长的鸡屎根,咬一口干粮嚼一口鸡屎根吃起来。
干粮微甜,鸡屎根盐性刚好,嘎崩脆硬,细韧爽口,张小强吃得津津有味。张小强边吃边走出院子,向胡同南北两向张望着,望向北边时,看到张天津正站在门口,口里咬着馒头,手上同样拿着一枝盐渍的鸡屎根,看到张小强,他举起手向张小强摇动着,两人默契地微笑着。
“明天我还吃它,爽脆鸡屎根。”张小强想。
第130章 人民的好儿子好媳妇
草满沟渠菜满坡,正是万物峥嵘葳蕤的时刻,热风一层层、一片片、一簇簇袭来,大地就要被阳光融化。
张小强娘叫过张小强说:“快,叫上你哥大强,去坡里帮我采苘叶,要又大又圆的,越多越好。”
“要那干啥?用来擦屁股么?”张小强问,在他的印象中,成片高大的苘林不仅可以替人遮荫纳凉,而且又圆又大又柔软还不掉毛的苘叶天然的手纸,在野外放驴上大厕所忘记带纸时,完全可以采这种苘叶来擦屁股。只能用来擦屁股,除此之外,还能作啥?
“别废话,快去,我要用它们来包麦仁制曲。”张小强娘说。
“制曲?”
“是的,就是用来做蒸干粮的‘引子’的原料。”
“引子”,就是蒸干粮前发面粉的酵母菌,当前的市场并没有成品的酵母卖,农家人只有自己做“引子”。听到他娘的解释,张小强懂了,原来蒸干粮需要“引子”,而做“引子”前,需要先“制曲”。也就是说,由“曲”这道原料才能制成“引子”,由“引子”做原料才能发面粉蒸干粮。
“怎么制曲?”张小强问。
“别问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采来苘叶看看我怎么做不就知道了嘛。”张小强娘说。张小强想想也是,快速跑出门去。“不要采破了呵,要完整的……”张小强娘在后面嘱咐道。张小强在跑动间,听他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嗯了一声他娘估计没有听见。
攀墙、上屋、爬树、捉蚂蚱、采苘叶本是张小强这伙人的看家本事,两人领了命,为展示其才能,兴奋也蹦跃着跑到坡地里,轻车熟路,找到茂密的苘丛,选择又大又圆的苘叶,小心翼翼地,满满采了一鱼鳞袋子然后回家。
张小强从来不赞美人,看到短时间内采回来的一整袋苘叶,还是惊讶地叫了一声:“呀!这么多!”两人叉着腰嘿嘿笑着,心说这算什么。
张小娘转身去忙了,张小强张大强感到好奇,跟在后面张望,只见张小强娘从一只小鱼鳞袋子里取出若干麦仁。这麦仁是通过机磨加工只脱了表皮的麦粒,可以直接用来煮粥喝。张小强娘将麦仁放入大锅里,添上水开始在灶间生火。
“你要煮粥?”张大强问。
“不是煮粥,只是煮粘煮软。”张小强娘道。说着话,她手下加着火,不一会儿锅里冒出蒸蒸的热气。“好了。”张小强娘站起身来,掀开锅盖,用一把细眼漏勺尽数捞出那些煮软的麦仁放入空盆里凉着。两人不舍得走,不停地问这问那,张小强娘故意卖关子,只开玩笑,不说关键,两人等待着。
麦仁的热气渐渐消退,张小强娘伸手入盆,捧起一团麦仁用手掌裹紧,使劲把它们握成一个圆团,捏得紧紧地,有些麦仁的包浆溢出使麦仁间的结合愈加紧密。张小强娘左手托团,右手揭起一张苘叶,裹住了麦仁团。
“嗯,这苘叶真好,真大!”张小强娘叹道。接连揭起一张张苘叶,将那个麦仁团包裹地严严实实,浑似风雨不透,之后拈起自己手工搓就的棉线,将苘叶带麦仁团缠了个结结实实。
“嗯,一个就这样做好了。”张小强娘看了一眼放在笸箩里那枚碧绿的圆球,满意地说。
张小强一直规规矩矩地望着,张大强却想试一试,在经得同意后,两人各握了一个小一圈的麦仁团。
终于全做好了,张小强娘谨慎地端着那只笸箩,看样子端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宝宝走向积满麦糠的小东屋。在张小强张大强两人惊讶的目光下,他娘在麦糠间挖了一个大大的洞,将一枚枚“蛋宝宝”放入洞内,然后填入麦糠,紧紧压实。
“好了!整个伏天过去后,曲就制成了。”张小强娘拍拍手,模样很是轻松。
“这就好了?”张小强问。
“是的,伏天有足够的热量,再加上麦糠的溽热保暖性,催动麦仁发酵,等到发透再干透,看起来遍布海绵般的蓬窝就成了。”张小强娘说,“并没有那么快,要几个月呢。”说完,张小强娘走回屋子里,将上次制的曲拿出来给他们看:“就是这样的,只剩最后一块儿了。”
张小强两人手中转动着那块曲,看到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小窝窝,表面蒙着一层灰尘,似是年代几远。张小强娘向他们解释那是三年前制的曲,没用两人插手,所以两人并不知道。一次制曲,每次用量仅少许,不间断地传承着。
张小强娘接过那块陈曲,用菜刀艰难地剁下少许,说道:“‘引子’也没了,我要制‘引子’,你们也可以看看。”两人欣喜不已,在一日之间竟了解了这许多事。
张小强娘将切下的少许曲碾碎,散入若干小米里,然后入锅加水开煮。连煮几个开后,水分渐渐蒸发完毕,锅底只剩几乎粘稠的玉粥。张小强娘用勺撇出粘稠的米水放在一旁,然后舀出所有粘粥入盆,在盆里撒入若干麦麸,用筷子充分搅拌,不断加入麦麸直到干索,不再粘手。再把它们捞出匀摊在盖垫上。
当晾干后,那些米粥、麦麸与陈曲的混合物,便化合成了“引子”。
张小强娘做的“引子”极好,在全村是有名的,四邻八舍全靠她的引子蒸干粮,不惜以物易物。有慕名者从村东头、北头、南头跑过来,腆着笑容讨要张小强娘做的引子。
她做的引子发面快,面质松软泡多,蒸出的干粮甜香绵软,就是不一样。
有很多人不好意思多次讨要,只要一点,然后拿回家用此引子发面,然后留住一块面做“老面引子”用来发面蒸干粮,但效果总不如真正的引子好。
就张小强娘来说,张小强可以引以为傲的特长不多,引子算一个,织布算一个。每个农闲时节,村民纷纷来要求张小强娘帮忙织布,向她要引子;每天每天,张祖华都会跑跑这家,去去那家,帮人家敲鸡打狗垒灶台。
在人们不知是鄙视还是赞扬声中,在张家村里总流传着一句话:“张祖华两口子是全村人的好儿女,他们帮忙可热心了,即使自己的活儿不干,也先要急人之所急,足人之所求。”
张小强娘帮人织布蒸干粮,是全村人民的好媳妇;张祖华帮人敲鸡打狗建茅房,是全村人民的好儿子。
他们不仅是他们父母的好儿子媳妇,也是大家的好儿子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