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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0章 谁拔了司瓜苗

    寒假过了不久即是春天,土壤开始复苏,万物开始蛰醒,春风涤荡着绿柳,碧水催开绿波。

    不等枣花发芽,张祖昌便泡上了花种,并督促着张祖华轧棉花泡花种。今年的春天并不比往日来得早,张祖昌为何这么着急呢?原来农业上引进了塑料膜蔬菜大棚,有有心者将塑料膜的技术扩展到了种棉花,据说采用塑料薄膜覆盖播后的棉田保温保水,可以明显提高发芽速度和出芽率,因此让保守节俭的张祖昌也动了心,吸引他决定试验一下。

    不几天后,大片的棉田里农人如织,人吆驴吼皮鞭声响成一片,人们除草、撒肥、耕地、播种,经过如火如荼的一番战斗,棉田里再度冷却下来时,成了一片片平坦、齐整被塑料膜覆盖并闪着光亮的希望之田。

    接着,人们把剩余的塑料薄膜扩展到了家里的园子里,将薄膜用于辣椒、茄子的育种,并用于司瓜、黄瓜的出芽速度和出芽率。

    张占朋的母亲便在自家对面断壁残垣的院子里辟了一小片菜园子,种了司瓜黄瓜等菜品,由于用的塑料薄膜覆盖,司瓜出得齐整、鲜嫩、兴旺。张占朋的母亲看在眼中,喜在心里,每天都要跑到园子里看一看,看着茁壮的幼苗,想象着结果后脆甜的黄瓜和娇嫩诱人的司瓜。

    这些娇嫩的黄瓜司瓜苗简直成了张占朋母亲的心尖尖。

    为了防止流猫野狗进去捣乱,也防止“吃屎不知香臭”的无知孩子们进去糟蹋,因此尽管那片园子三面环墙,唯一的出入口还垒了半人高的土坯,张占朋的母亲还不放心,又在土坯上结了半米高的高粱杆栅栏门,平常关着,关好后再用一把小锁头锁牢。

    “看你把这个小菜园捯饬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简直是座牢房!”有人对张占朋母亲开玩笑说。张占朋母亲笑笑不以为然。

    尽管张占朋母亲每天“查房”,小菜园又严密无匹,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说起来要怪这个燥燥的春天,春风不仅开了池塘荡了碧波,响起几声春雷震醒了大地,而且随着阳光的抚摸和春风的骀荡,使孩子们也蠢蠢欲动起来。孩子们脱了厚重的棉裤棉袄和棉鞋,换上轻便的线衣线裤,踩着轻便的单鞋感到浑身放松,有使不完的激情,于是纷纷跑出封闭的屋外,在大街上、小巷间狂颠猛跑。

    几天之后,平坦枯燥的大街小巷已不能满足孩子们的猎奇,喜欢探幽寻秘的天性促使他们爬墙上树寻求刺激,借以发泄使不完的精力。很快,孩子们发现了张占朋母亲的小菜园。

    孩子们之间有张小辉、张多福等人,都是十一二岁左右的男孩子,自然不再包括张小强、张天津、窦峰他们这群大孩子。在张小强眼中,张小辉等人均是“吃屎”的小孩子,而觉得自己长大了,高高在上,自然不屑于跟他们为伍只知道爬墙上树。

    他们觉得时不时喝个酒、偷个a吃才是他们要做的事,这些事,可比那些爬墙上树高级多了。

    这日阳光明媚,张小强在家闲得无聊就去找张大强玩,张大强玩锤子正被他爹骂了一顿出不了气,于是两人凑到一块儿出门去透透气,觉得在家简直是遭罪。

    两人出来后不知向哪去,张天津也不在家,也不愿意找被他们鄙视的整天只知道敲鸡打狗的张海玩,更不愿意闯到张北京家里遭受张祖尧的数落,于是信步在街上行走,不知不觉遛到了张占朋家的胡同口。沿着胡同口向里望去,正看到张小辉、张多福等人在张占朋家的菜园子里进进出出。

    张小强不知那是片菜园,只以为是一片无主的残垣断壁而已。看到张小辉等人出来进去之后很不顺眼,就忘了自己小时候的调皮,觉得自己有义务逮住他们教育一番。于是两人大步走过去,张小辉等人见有人来缩入了小菜园。

    张小强和张大强气不大一处来,于是快步向前冲到菜园门前,拨拉开已被捣毁的栅栏门,双手撑坯跃了进去,看到一群小孩子在菜园里上下蹿跃,将菜园踩得一片狼籍。张小强自己种过菜,知道种菜的辛苦和菜苗的珍贵,因此见到被拔出的菜苗心疼不已,心想必须好好教育一下这些混帐孩子们。

    “你们都给我住手,别再捣乱了,这帮兔崽子,知不知道菜苗的珍贵性!现在都给我滚出去!”张小强立在菜畦上,伸出食指一一指着孩子们大声道。

    张小辉等人先是睁大眼睛惊讶,之后一窝蜂行动起来,纷纷跃过断墙和土坯,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空旷的小菜园,张小强和张大强松了一口气。“这些熊孩子们!”张小强望着杂乱的小菜园子叹道,同时为及时挽救了小菜园而感到开心。当然,他们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菜园,倘若知道了他们干脆不会进来,更不会教育那些无知的孩子们。

    两人感到轻松,完成了任务之后想要跨出小菜园,可就在张小强纵身一跃跨到土坯门上时,蓦然抬头发现了从对门匆匆走出来的张占朋的母亲。他们并不以为然,跃过土坯门之后转过胡同角走向大街,接着听到了身后胡同里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啊!这是谁干的!谁拔光了我的司瓜黄瓜苗?”显然,那是张占朋母亲的惨叫声。张小强两人仍不以为然,兀自为挽救了她家的菜园而沾沾自喜。

    “哦,原来是她家的,早知不替她挽救了。”张大强叹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救的是谁的,总是好的。”张小强大度地说。接下来他们却听到了指向他们的质问和咒骂声。

    “张小强张大强,你们为什么要拔了我的司瓜黄瓜苗……你们知道种棵‘棵本’多不容易么!你们两个天杀的狗崽子!”张占朋的母亲骂道。张小强两人听到不禁一愣。

    “我们没拔你的菜苗,”张小强半委屈半生气道,“我种过菜园,知道菜苗的珍贵,我怎么会拔你家的菜苗!”

    “那是谁拔的?”

    “刚才我见过张小辉、张多福等人在那里,是我们把他们赶出去的!”

    “你放屁!这里哪有他们的人影……我就只看到你们两个从我家菜园里出来!”

    “……真不是我们!”

    两人说完后,不愿意再听她的叨叨,大踏步回到张小强家。坐在炕沿上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说什么也得再给张占朋的母亲却解释一番,否则误会还要加深。因为他们知道张占朋的母亲向来不讲道理,尤其是极度纵容张占朋的哥哥张占厂跟人打架,前几天还刚刚跟本是自家的张洪洋娘打了一架。想到这点,张小强两人不寒而栗。

    两人谁也没告诉,出了院门走上大街,战战兢兢向张占朋家走去,谁知走到一半路程,张占厂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家的胡同口,两人吃了一惊,呆望着虎背熊腰、气势汹汹的张占厂说不出话来。

    张占厂见到两人之后横眉立目,豹眼圆睁,脸上蹦起青筋大叫道:“谁让你们拔光了我家的菜苗?”

    “我们没拔……”两人向后退着,双双摆手道。

    “还撒谎!我让你们这些混帐东西糟蹋东西!”说着,张占厂扑上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人抓过一人狠狠甩在地上,然后向每人踹了一脚,继续骂道,“以后不允许再干这种事,再发生这种事就踹断你们的腿,剥了你们的皮!”

    骂完后,他转身走了,留两个人躺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第101章 女儿香

    这是个冤案,注定不能翻案。

    还好张占广下手不重,否则他俩至少得断条腿。两人清楚,张占广有异于常人的剽悍和强壮,有次他不慎将拖拉机开进了小池塘,半个机头陷到淤泥里,这家伙情急之下脱得赤条条地跳到池塘里,单人独力将整个机头抱了出来,惹来全村人惊骇不已。

    因此,就张占广的勇力来说,本次他对两人的施力不过是挠痒痒。即便如此,张小强和张大强两人还是在街上躺了半天才起来,细嫩的胳膊和大腿上留了一大片淤青。两人不敢告诉父母,即使告诉他们,不过只换来他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之类无聊的废话。不仅如此,他们一定还要以憎恶恼怒的言辞置疑他们两个,没事在哪玩不好为啥非要跑到人家菜园子里,该!

    对村里人而言,张占广是个狂暴的野兽,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妙。

    两人刚从地上爬起来扑打掉身上的白土,张祖昌握着一只带钩的铁条出现在胡同口,他瞥了一眼两人,急匆匆去了张小强家,不一会儿他和张小强的父母一块出来了。

    “走,你们两个跟我们去东坡开棉花苗。”与两人擦身而过时,张祖昌挥手对他们说,接着白了一眼他们的背后讥诮道,“你看身上的土,没事上哪蹭的,都快成土驴了。”

    毛驴喜欢在尘土里打滚,越细密越厚软的沙土越喜欢,打几个滚后再喷个响鼻儿相当解乏,不啻于人类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之后,浑身沾满了厚厚的沙土,被人诟病为“土驴”。听到长辈的讥诮后,两人互相望了望后背,发现后背沾了不少于打滚后驴身上的土,可不是“土驴”是啥!

    两人嘻嘻笑了,笑完后跟在长辈后面去往东坡的棉田。

    春风很暖,阳光明烈,又有塑料薄膜的覆盖,棉花苗因此出得又齐又快,每棵幼苗倔强地向上生长着,紧紧抵住了薄膜,撑起了一把把小伞。这种情况下必须尽快把它们从“伞”下解放出来,否则一个中午过后,阳光炙烤着薄膜产生高温,就会把幼苗烙萎,长得越高生命力越旺的死得越快。

    这也是棉农如此着急去开苗的原因。一行五人脚下加快,不一会儿来到东坡棉田里。这里的“东坡”,当然不是北宋的词家苏轼,而是村庄东边的田地,叫东坡;南边的田地叫南波;北坡、西坡也是如此。

    找着了自家地面后,几个人蹲下身开始忙碌起来。只见张祖昌的拿小铁钩,精准插入一把“小伞”的一侧向一旁一拉,豁开一道口子,再向自己的方向一拉,再转个圈,钩头挑动幼苗的叶片使之完全浮出薄膜之外,原先紧绷的薄膜落下,幼苗探出头来,在微风中瑟瑟飘摆,像极了赤条条跃出春水后的少年抱紧了肩膀,然后被暖阳晒干接着绽出微笑。

    张小强两人没有小铁钩,张祖华走向田边的沟渠里为两人各找了一根粗细均匀的陈年棉柴棍,将一端掰尖便成为一把上好的开苗利器。

    他们干得很认真,避免伤害幼苗,也干得很快,天未及晌已将棉苗尽数开出,并顺手拔净了野草,再回头望去,棉苗行成行趟成趟,枝叶黄绿相间,有如一排排列兵。张祖华蹲在堑沿上,掏出烟卷与二哥张祖昌分享,随着青色烟雾在田间缭绕随风而去,大家的疲惫一扫而光,尽皆满意地笑了。

    “走吧,家去吃饭。”张祖昌将烟头吸得几乎捏不住才扔在地上踩了一脚,随后吐了口唾沫站起身来说。

    他的话宛若命令,所有人站起身来随他走去。

    经过另一片棉田时,张小强看到窦淄博一家正在开苗,他父母和妹妹窦燕儿每人一垅向前推进,距离张祖昌他们经过的田头不过十米远,窦淄博的父亲抬头向张祖昌他们望去。

    “你们已经弄完了么?”窦淄博父亲微笑着打招呼道,“这么快。”

    “地少人多弄得快,”张祖昌言道,“快晌午了,难道还不家去么?”

    “弄完了这点儿就走。”窦淄博父亲言道。

    此刻,暖风微醺,令人舒爽惬意,张小强一行人轻松地迈着方步越过沟堑。此时,窦燕儿似乎累了,在父亲打招呼的同时顺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薄薄的绸料衣衫在春风中飘摇,修塑出她青春的玲珑曼妙身躯,随着春风递送,一阵少女的体香由南向北飘飘摇摇,悠悠触动张小强的嗅觉神经。

    好香!

    那香味不似果香,比果香多了缱绻;不似汗香,比汗香多了微甜;不似皂香,比皂香多了柔软。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一晃而过,再不可捕捉,让张小强久久为之回味,使他弱小的心脏跳动了好久,铭记了一生。

    因为在小学时受到过窦燕儿的奚落,他至今仍不喜欢她,她也早早辍学,两人几乎没有交集,张小强对她的丝丝憎恶仍缠绕在心间。可是今天他蓦然嗅到了她的芳香,把他心底里缠绕的丝丝憎恶冲刷殆尽。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孩儿!尽管她的面孔看起来并不算漂亮,而她的整体,在张小强的内心却神圣起来。

    这种芳香,张小强之后再没闻到过。

    张小强走过后,竟想再倒回去多感受一会儿,却被张大强粗暴地推走了,“干嘛呢!磨磨蹭蹭的,还走不走了!”

    看来他没有闻到这种芳香,张小强幸运地想。张小强不想告诉他哥闻到了莫名的芳香这个意外的喜悦,不知怎的,就是不想跟他分享。

    在棉苗开完之后的这个春天里,张小强家周围的邻居办了两件喜事,一件关于孟乔,一件关于陈青,他们两个在这个春天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张小强之所以记忆犹新,因为陈青家在张小强家斜后面,仅距离一街之隔,因为孟乔的新娘便是张小强的顺姑家的大女儿,他都观过礼。

第102章 闹洞房

    婚礼算是隆重,延续着古老的传统,减少了过于累人的繁文缛节,仍是十分热闹,少不了一段时间紧锣密鼓的准备,前一天的响门,新娘的夜半梳妆,正日的迎娶过门,典礼的举行和当晚的闹洞房。

    结婚正日的前一天,陈青家已大门洞开,张灯结彩,火红的喜联耀日,帮忙的人员出出进进,院子里传出录音机播放的情歌,《甜蜜蜜》、《红红好姑娘》、《出嫁》等循环不已。

    听到歌声,张小强坐不住了,跑出门去倚在陈青大门前向里张望,看到一只约一尺长半尺宽的录音机卧在一张八仙桌上,从里面咿咿呀呀传出悦耳动人的歌声,旁边还放着几盒磁带。录音机听倒听过,见这还是第一次,张小强瞅瞅暂时无人,悄悄从陈青家大门里溜进去凑在八仙桌前看,拿起一盒磁带看上面印着的歌曲名称。

    “你在干嘛!”身后突然传来不轻不重的斥责声,张小强忙回过头去望,发现正是新郎官陈青,虽没换上新郎服,也已洋溢着自得的傲劲儿,见张小强兀自发愣继续说道,“别乱碰呵,那东西金贵的狠,不是咱自己的,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借来的。”

    望着他三分凌厉、七分认真的样子,张小强手一滑磁带落到桌子上,砸在另外几盒磁带上嘡啷一声脆响,令陈青又不开心了:“走开,上别处玩儿去,别在这凑逛!”

    张小强跑了,跑出门去觉得安全了才回过头去通过大门望着桌上的录音机,听着里面播放的《出嫁》歌声。

    昨天的潇洒少年郎

    今天要变成大人样

    掩不住眼角的轻笑

    全都是期待和幻想

    她长得什么模样

    有没有一卷长发

    和一颗温暖包容的心房

    对或错有谁知道

    能不能白头到老

    有没有和我一样

    张小强不敢再走进陈青家中,躲在他家的门边的胡同里,如痴如醉地听着喜庆的歌曲。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张小强便被陈青家传出的歌声扰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跑出门外去听。晨光熹微中,陈青家里人来人往,各自忙成一片。不一会儿,从清晨的薄雾中腾腾腾开来一辆130轻型卡车,司机骄傲地在陈青家大门前哧一声刹车,接着人们便向车上装皮箱被子等物品。

    这辆130轻型卡车,便是迎娶新娘的全部家当。一阵忙乱之后,上午八时许,这辆车载着物品、亲人和新郎发出一声响亮的喇叭声出发了,赶赴于五公里之外的蓝家村迎娶新娘。人们站在村口翘首以盼。

    约上午九点半左右,车子载着新娘新郎回来了,人们一拥而上,举行接车仪式的妇女们帮忙为新娘照镜,然后请下婚车。此时,站在门楼顶上的男孩们噼哩啪啦燃响鞭炮,人声嘈杂,烟尘弥雾,人们在鞭炮的巨响里哄抢着从门楼顶上片片撒下的小火烧、花生和糖果。在哄闹声中,新娘新郎被拥到婚房里。

    俗语云:“新媳妇下轿,没老没少。”所以结婚当天面对新媳妇是百无禁忌的,人们尽情欢闹,有的孩子扯着新娘的长裙不撒手,有的还抱了新娘的腿不松手,惹来人们阵阵的欢笑。笑声中,人们把车上的被子、皮箱、脸盆架、椅子等搬进婚房。

    中青年妇女们带着孩子在折叠的被子里摸来摸去,不时摸出几粒小火烧、糖果或染了红皮的花生,咯咯咯地大笑着,比捡到了宝贝更为喜庆。

    十一点二十八分,结婚典礼开始,双方父母分列两旁,新郎新娘站在中央,在主持人的安排下一一举行仪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半小时后仪式结束,各路宾客被散入各家摆放的酒席用喜宴。

    乌走兔升,转眼繁星满天,艳日白昼的燥意慢慢被春夜的清凉浸透,使人异常舒爽,和陈青年龄相若的几个青年男子次第聚在他家准备闹洞房,张友灵是闹洞房的主角,吩咐左右几个青年将陈青和新娘劳氏按坐在沙发上。

    张友灵是这帮年龄相仿的年青人里最能闹腾的一个,十几岁便不呆在家里,蹿到城市里瞎混。其时从上海流行过来一种时尚的牛仔裤,喇叭裤,一群有钱有势的男女青年首先捕捉了这一流行元素,不多时穿起人人艳羡的喇叭裤,并结成了一个小集团,这小集团打架斗殴、吃喝玩乐无所不作,被农村人民强烈诟病。

    张友灵也是喇叭裤的一员,小小年纪便抽烟喝酒交女友,整天穿得流里流气,每次回家都被父母斥责,被周围的邻人暗暗戳脊梁骨。张友灵或许生性如此,并不以为然,反以为荣。

    此时张友灵嘴上叼着烟卷,撇着嘴巴指挥着众人包围住新郎新娘,然后从吸了一半的烟递到新娘劳氏手中,劳氏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

    “一只烟,掸三掸,问问俺丈夫短不短。”张友灵眯着眼睛不好怀意地盯着劳氏道,“新娘,你要捏着这支烟,然后屈起食指轻弹三下,然后望着新郎问刚才我说的几句话!”然后吩咐新郎说,“你,当新娘问完你话后,你要根据香烟的长短如实回答,否则受罚。”

    “受什么罚?”新郎战战兢的问。

    “捏大腿根!”张友灵狠狠地说。

    “好的,我如实回答。”新郎貌似哆嗦了一下,认真答道。

    游戏开始。

    “一只烟,掸三掸,问问俺丈夫短不短?”新娘如实发问。

    “短!”新郎如实回答。那烟在张友灵嘴巴里已吸了半天,眼看快烧没了,当然并不长。

    张友灵却拍手大叫起来:“短?”众人会意也大笑起来,新郎和新娘明白了什么,尴尬无比,新娘羞得面色通红。

    “再来一个!”张友灵说,“这次是新郎问新娘答,‘小鲜鱼儿,上锅蒸,煎三煎、烹三烹,问问俺媳妇生不生’,快说!”

    “小鲜鱼儿,上锅蒸,煎三煎、烹三烹,问问俺媳妇生不生?”新郎认真问。

    “不生!”新娘回答。她认为几枚小小的鲜鱼既蒸又煎又烹,还哪有生的道理。

    “不生?难道你真的不生么?”张友灵严肃逼视着新娘问。新娘呆了,转瞬明白了些什么,捂住嘴巴哧哧笑了起来,连带周围的人大叫着拍起掌来。大家好不容易冷静后,张友灵又出了一个题目。

    “小酒盅,点三点,俺要女人亲亲俺那脸,问问俺媳妇敢不敢?”张友灵拈起桌上一只铜制小酒盅,作势向桌面上倾了三倾,对着新郎说道,接着面向新娘说,“新娘你听到问话后,要主动亲吻新郎,否则新郎要受罚!”

    新郎不敢反抗,如实问出问题,然后倾脸向前,等待着新娘的亲吻。新娘不从,反而向后退去,被围在身边的男士挤住了。围在新郎身边的男士有人狠狠掐了一把新郎,新郎发出一声长而凄厉的惨叫。新娘仍在抗拒,被围住她的男士们推搡着轻吻了一下新郎的脸颊。

    接着张友灵拿起桌上一只“花花”,是一种油炸的麦面食品,两片打上花刀串在一起,象征着夫妻不分,然后举到新郎面前:“你来问,新娘来答,‘花花是油炸,问问俺媳妇你有没有牙?’”新郎如此发问。新娘说“有牙”。

    “既然有牙,接下来新郎你要说‘我没有牙呀,媳妇你嚼点儿花花给我吃吧?’”张友灵对新郎说。新郎撇歪了嘴。

    “怎么?你嫌新娘嘴巴不干净?”张友灵厉声问。

    “不嫌。”

    “那还不快问!”

    于是新郎照实发问:“可我没有牙呀,媳妇你嚼点儿花花给我吃吧?”

    新娘百般抗拒终拗不住两位围住她的男士,被强行塞到嘴巴里一小块花花嚼碎了喂给了新郎。

    “好吃吗?”张友灵问新郎。

    “好吃!”新郎抑住恶心说。大家哄笑。

    “最后一个!”笑声中张友灵举起桌子上一双筷子面对新娘说道,“这回你要说‘一双筷子两根翘,你们快走俺们睡觉。’”

    新娘羞,不开口,新郎又被捏地惨叫连连,无奈之下只好照实复述,复述完之后众人在笑声中散开,仪式结束。

    张友灵并没走,一群人放松下来,他从磁带间择出一盒舞曲放入录音机,随着节奏感极强的乐曲,张友灵跳起了多数人不会的“抽筋舞”。

第103章 好客的张北京

    不几天,孟乔举行了婚礼,依旧是那套繁琐的流程,晚上照旧闹洞房,张小强去看了热闹,许是孟乔跟张友灵交集不多的原因,这一次他没来,闹洞房的欢声笑语逊了许多,又因为远房顺姑的原因,算起来孟乔的媳妇是自己的大表姐张凌儿,张小强感到束缚了手脚,一晚上乖乖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听着人圈里时而传出的欢笑声而感到索然无味。

    孟乔是张家村单门独户的一棵独苗,从小衣来身手、饭来张口,保养得极为细嫩,身材清秀,面庞俊朗,留着一撇小黑胡,尤其头脑聪颖,曾将张小强故意抠去锁芯的锁头仅用一枚铁钉便能打开,令他敬佩不已,在村子及伙伴中享有盛名。

    大表姐张凌儿作为长女如母,操持着整个家庭,下悌胞妹,上孝父母,里里外外洒扫种地无不精擅,因此让顺姑早早的做了皇太后,高高坐在“龙椅”上专擅发号施令,在她的治理下,整个家庭如顺之舟。随着年岁渐增,张凌儿出落得清灵俊秀,恩威兼重,有大闺风范,邻居们无不挑指称赞。

    大家的印象中,孟乔和张凌是地造的一双、天生的一对,是注定的。

    人们对陈青和蓝氏的印象也是如此,陈青在同龄的男青年中人样子是靠前的,上有两个分别嫁了好人家的姐姐照应,日子过得殷实安稳。蓝氏虽不说水灵,望一眼也能给人留下较深印象,也是不错。人们认为他们两人的结合必定是合合美美的。

    有一段时间,张小强和张大强一言不合又恼了,两人赌气互不说话,谁也不理谁。因此他和张北京的关系突然好了起来,原因自是张北京受他爹压迫太重,几乎限制了人身自由,还把他好不容易偷铁赚来的零钱悉数没收,称孩子手里不应该有钱,应该及时积攒起来娶媳妇。

    张小强对张祖尧向来反感,于是深深同情起张北京来,他打算利用在初中学习到的知识,为张北京维权。学校里发了一本书,关于思想品德及父母孩子相处之道的编外书籍,张小强从这本书里读到了一条对父母的限制性要求:“父母应当尊重孩子,不应该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更不应该剥夺孩子身体力行获得的钱财。”

    因此当张北京向张小强大诉被他爹压迫的苦水时,张小强挺身而出,抱着书本和张北京来到他家。张祖尧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喝得有滋有味,抽得极是享受。也难怪,张家村三百来户人家有沙发的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张祖尧自然有理由为自己新买的沙发大为自豪。

    因此,他旁若无人坐在哪里,几个孩子和老婆安安静静做着自己的事,甚至都不敢弄出较大的声响,以便于他好好地品茶抽烟。他品茶抽烟的迷离和沉思状,使人想到他品的不是茶而是成功的滋味,抽得不是烟而是小有成就的况味人生。

    机不可失。

    张小强坐在了沙发对面的炕沿上举起书本。张北京心情忐忑地坐在他旁边,不安地偷瞧着他爹的脸色。张小强打开书本开始“传道”。

    “第三章第五条:父母应当创建和谐幸福的家庭环境……;第六条:父母之间应平等相待……;第七条:父母应当尊重孩子,不应该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更不应该剥夺孩子身体力行获得的钱财,并允许孩子使用自己的零钱购买……”张小强念着,慢慢接近问题的中心。

    “张小强,你闭嘴……你要看书你可以默看,不要瞎叨叨,我正在想事儿,你一叨叨我精神没法集中!”张小强念得正开心,被张祖尧开口打断了,张小强听出来他的语气并不十分友善。

    “真没长辈的风度!”张小强如是想。他哪知道,他在张祖尧的心目中只是个“吃屎”的孩子,更是个无能之辈所生的“吃屎”的孩子,哪有多余的善意胡乱施散。

    和张北京从他家大门走出来后,张小强感到舒爽轻松,一是因为帮了张北京,一是因为自己的勇气得到了发挥。

    “能管用么?”张北京半信半疑地问。

    “应该管用。”张小强道,“要是不管用的话,为何当我念到‘父母不应该剥夺孩子的钱财’时他让我及时住口了呢。放心吧,咱们今天做的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小强哥,‘敲山震虎’是啥?”张北京歪着头问。张小强突然感到开心骄傲,因为在他人生中,这还是张北京第一次给他叫哥。

    “这都不懂,”张小强亲昵地拍了拍张北京的脑袋道,“看来不上学就是没文化啊,‘敲山震虎’就是以敲一座山的方式震动一头猛虎,给它点教训。也就是说,通过我念的那几句话起敲打敲打你爹的那颗封建脑袋,给他点教训。”

    “老虎吃人,太凶残了,我爹可不是虎。”张北京替他爹辩解道。

    “那是什么,难道‘打草惊蛇’?”张小强反问。

    “哦,还是‘敲山震虎’吧。”

    “就是个比喻而已。”

    两个有说有笑,沿着胡同不觉间走进张小强家。张小强放好书本,跟张北京坐在炕沿上,看着他娘叼着烟卷出了屋门串门去了,开始向张北京抱怨起自己的生活。

    “唉,整天烦透了!”张小强叹道。

    “小强哥,你也有烦心的事儿?”

    “我倒不是受压迫,没人管我,也很自由,就是整天跟父母混在一处烦得慌。”

    “我也是,跟父母天天在一块儿又害怕又烦。要不这样,在我家西北屋有张大床,平常没人进去,从今天起咱俩一块儿睡吧。谁让咱俩是好朋友呢。”

    “好!”

    两人就这样定好了,在他娘回来后,张小强说了一句“今晚我去张北京家睡”就抱了被子离开了,他娘一怔出口道:“去他家睡干什么?为什么去他家睡?”但张小强已经走了,她问等于没问。她并不在意,坐下泡了茶点上一支烟喷云吐雾起来。

    张祖尧听到张小强来他家睡的消息后,鼻孔里嗤了一声便不言语了,等于默认。张北京娘只叹了句“这俩孩子”也不言语了。“睡就睡吧,反正那屋闲着也闲着,只要两朝巴孩子不嫌潮湿就行!”张祖尧呷了一口热茶自言自语道。

    张北京帮张小强铺床,然后将自己的被子也抱到了西北屋的那张大铁床上。大铁床并不多见,恐怕也只有张祖尧家才会有吧。张小强想。

    天近晌午,隔壁传来刀勺声响,两人铺好床,随即躺了上去,此时阳光正照,从窗户和房门间泄下金线,两人躺在几近仲春阴凉的屋子里,盖着被子,浑身有说不出的舒爽。就好似从今天开始,他们过上了真正的好日子。

第104章 玩笑还是邪恶

    由于太过舒爽和安静,两人仿佛远离了尘世,与世隔绝堕入桃源幽谷,他俩感到既踏实又安全,不觉睡着了。张小强做了一个遥远的梦,梦见自己跟随着武陵人踏入了陶公UU小说的桃花林胜境。

    身处桃源胜境中,张小强在芳草落英里正自流连,忽听背后有人喊他,初时这声音几不可闻,后来愈近愈清晰,刚要回头望,有人拍到了他的肩膀,他吃了一惊从梦里醒来。原是张北京睁着朦胧的睡眼摇醒了他,接着听到屋外“北京,北京,吃饭了,喊你几遍了也听不见,耳朵塞驴毛了么”的叫声。

    细辨之下确认是张北京娘的叫喊声,张小强这才醒悟,原来他既不在桃源里,也不在自家中,而是睡在张北京家西北屋的大铁床上,天稍已过晌,光色斜离,自己的肚子咕鸣不已。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并未急于下床,梳理着自己的梦。

    “我去吃饭了。”张北京翻身下床,向屋外跑去。张小强回忆完那个梦境后摇摇头苦笑一声跟出门去,穿过整座院子走向大门。

    “小强,别回家了,在这吃饭吧。”张北京娘出现在门边,倚着门框招呼道,“为你在多馏了两块干粮,菜也够。”

    “不了,婶子,我回家吃饭吧,我娘在家里等我呢。”张小强怔了一下,想着张北京娘到底炒了什么菜,后来眼前蓦然出现了张祖尧叔那鄙薄与犀利的眼神,摇了摇头,拒绝了张北京娘礼貌性的邀请,继续向大门走去。

    在向张北京娘摆手间,张小强看到手持干粮的张北京正用歉意的眼神望向他,他清楚,他想留张小强在他家吃饭,但没有他爹的“命令”,他不敢发话。

    吃过午饭后,张小强又去找了张北京,平常中午几乎不睡觉的张小强又和张北京躺在幽谷般西北屋的大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直到日头偏西才醒,双方约好晚上留门,他最迟九点前来。

    张小强家的晚饭依旧很晚,当别人吃完到他家串门时他娘才刷锅洗碗烧火做饭,中间再穿插着聊天喝茶与抽烟,因此当张小强终于吃完晚饭时已近九点,张小强看看闹钟,撂下饭碗跟他娘交待了一句自己去哪便跨出了家门。

    一来二往便住了五天,张小强慢慢摸清了张北京家的东西偏房及正屋结构,存放的东西,和他们家的作息规律。

    又一晚,张小强的晚饭稍早了一些,乖着夜色提前摸进了张北京的家门。张北京家静悄悄的,靠在大门过廊边探头望去,张小强能听到西边茅厕旁驴棚内传出毛驴咀嚼草料的沙沙声,半不时伴着毛驴喷响鼻和摇脑袋时颈上铜铃的脆响,两个后脑的投影印在明净的窗玻璃上,虽未传出语声,但据他所料,张北京一家人应沉浸在电视的剧情中。

    张小强没有向前迈步,他忽然生出跟张北京开个玩笑的想法。

    他想埋伏在黑暗里,等着张北京出来瞧他来没来时突然跳出来,将张北京吓个半死,这是他们孩子间经常耍的恶作剧,况且张北京异常胆小,更增强了游戏的趣味性。

    于是他拐出过廊,悄悄摸进了东偏房。这里与正屋门很近,位置极佳,隐在门边黑暗的角落里之后,与黑夜融为一体,可以看清从屋子里走出的每个人。届时张北京走出屋外时,无论去茅厕还是走向大门,他都可以悄悄跟在他背后,然后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许是电视里播放的tvb电视剧《我本善良》太过吸引人,大家都在殷切期待齐乔正和养子齐浩男对簿公堂的生死输赢结果,所以等了大半天仍无人走出屋外,这令张小强感到焦灼。他感到腿有些麻,于是下意识地扶向墙边,触手之处却握住了一根鸡蛋粗细的铁棒。

    这是什么?

    张小强把那根铁棒拉出墙角,借着星光,他发现这铁棒是一根车轴,地排车的车轴。在他家里也曾替换过一根旧车轴,被他偷偷卖给了收废铁的赚了三块钱。这时候,他萌生了邪恶的想法。

    他慢慢向整个屋子里摸去,慢慢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铁棒或铁块。找遍了东偏房后唯有这根铁棒。他不甘心,被这根铁棒和三块钱占据了全部头脑,走出东偏房摸进了西偏房,摸遍了西偏房仍一无所获,失望之下,他走出西偏房向东偏房走去。

    便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北京娘走出了屋外,抬头看到了鬼鬼祟祟的张小强,张小强吃了一惊。

    “来了,小强。”看起来张北京娘并未多想,简单打了个招呼,张小强含混地应答着。张北京娘向茅厕走去,迫不得已,张小强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电视里正播放着《我本善良》,齐乔正正站在公堂之上豪情慷慨,齐浩男站在一旁淡然容若,张北京转头只望了张小强一眼点了个头继续欣赏着电视,其他人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或者当他是无间的亲人;或者认为他无关紧要。

    盯着电视,张小强脑子里却想着东偏房那根铁棒。他感到那根铁棒停留在他的心间,如美猴王的如意金箍棒一样,在他心跳的催促下,仿佛随着美猴王一声“变”的命令而加粗加长,扎得他心疼痛不已。

    这时张北京娘如厕归来,坐在炕沿上随着电视剧入了剧情。看样子这集电视剧还能持续二十分钟。而二十分钟,足够了。

    张小强忽然展开双臂向天伸了个懒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唉,困死我了,我先去睡觉了。”说完他走出屋外,张北京全家人甚至头也没回,依旧盯着电视。

    张小强站在屋外停了一会儿,确认无人走出屋外,猫腰摸进东偏房,轻车熟路,提起那根铁棒便悄无声息地跑向大门,腾出左手轻巧地拉开上下门闩,接着拉开门扇。

    蓦然他傻眼了。

第105章 上辈子也是贼

    门锁着!

    在两扇门板的门撑间,被穿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钢索,钢索两端的环扣上扣着一把一寸见方的锁头。两张门扇纵然被拉开,因钢索的束缚仅现出二指宽的一道细缝!

    谁也出不去。

    一定是张北京娘在上茅厕后见张小强已来家顺手把门锁了,一定是她!张小强曾见过荡在她腰间的一串或白或黄的钥匙。

    张小强提着铁棒愣在那里。半晌。他回头望向驴棚旁边笼在夜色里黢黑一片的茅厕。茅厕的一人高的门洞仿佛夜魔的巨口。张小强想着即将到手的三块钱,毫不犹豫冲出大门过廊,乘着夜色穿过院子,借着毛驴颈上铜铃间或的脆响,钻进了茅厕的门洞,那张幽深恐怖的夜魔的巨口。

    剧烈的心跳,伴着肾上腺素的激增,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张小强借着向前猛冲的劲势,抬起那根铁棒高高举过头顶,擦着墙头的上方把它递送到院墙之外。接着,他双手一攀扒住墙头上沿,手刨脚蹬用力纵越爬过了墙头之外。

    抱着那根铁棒回到家门时,张小强收敛了脚步,瞧瞧四下无人,站在墙外抬起那根铁棒,将其轻轻竖着举起,轻轻顺进了院子里的草垛处,铁棒落地没有发出声响。之后他找了一堵几乎塌掉一半高的围墙处轻轻攀了进去,如狸猫般轻巧灵动。

    狗能认主,他家豢养的小黄狗未发出一声吠喊,摇着尾巴于无声处凑上前来舔着张小强垂下的右手,张小强亲昵、感激、恩赏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黄狗又退回去卧在了原处。

    张小强提着铁棒,听着自家北屋里传出的阵阵的哄笑声颇为放心,绕过草垛、穿过院子摸到东屋里,将那根铁棒竖着隐在一丛秫秸后面。拍拍手后,又迅速爬出了自家墙外,拐过陈长胜家的屋角向西,沿着西湾边向北疾驰,不一会儿再次来到张北京家的院墙外面,正是茅厕所在的位置。

    或许赃物已然到手,心底少了一股急切劲儿,张小强望着因路低而造成路与院墙之间那道小小的土坡上高高的院墙发呆,土坡并不大,但不好落脚,现在急急忙碌了好大一阵腿脚发软,又怎么能攀进去?

    怎么办?

    张小强在墙下焦急地转来转去,时间一分一秒地嘀嗒逝去,再不进去自己的恶行就暴露了。猛然他瞥见了北端张亭玉家院墙外堆着的废木料,想都未想,便向那跑去。在那堆废木料间扒拉半天,找出一个梯形的木架,稍思片刻,便提着那张木架向张北京家墙外跑去。

    在张北京家墙外,他支好木架,借着木架这道简梯攀上了院墙,反身抬脚将木架踢倒,便悄悄溜进了茅厕,静待片刻后未闻人声,轻轻摸出了茅厕之处。他顿住了,因为他发现西北屋里亮着灯。不好!

    《我本善良》的电视剧应该已经播完了,东北屋里也亮着灯,在窗玻璃上只印着一个脑袋,在西北屋里传出咔嚓咔嚓铡草料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张小强悄悄接近门边,向里张望。

    他看到张北京和他娘都在西北屋里,地上横着一具大铡刀,张北京掌刀,他娘掌料,随着张北京轻快地抬刀,狠狠地落刀,他娘有条不紊地向刀口下递送着枯脆的玉米秸,张小强瞅了瞅,发现张北京娘的表情比较平静,仿佛被无尽的岁月鞣透的一张毛皮。

    “在铡草么?”张小强轻轻走进屋里,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强作镇定问。他未敢抬头望向张北京或张北京娘的眼睛,只盯着细碎的草料。

    “嗯。”张北京不冷不热的回答,随着嗯声更加用力落下了一刀,碎草料四散滚落,刀帮震得镇木嚓嚓直响。张北京娘依旧平静地递送着草料,双手小心地躲避着刀口。

    “轻点儿!”她道。

    “我来帮你铡!”张小强说,上前欲要接过张北京手中的刀把,却被张北京掺杂着厌恶和粗鲁的动作推开了。

    “不用你铡,我自己能铡!”张北京冷冷地说道。不容抗拒。

    三人瞬间冷场,唯听见整个屋子里碰撞迂回的铡草声。

    咔嚓、咔嚓、咔嚓……

    在单调沉闷的咔嚓声中,张小强从头凉到脚底,他突然感到后悔,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他暗暗发誓,倘若能够重来,即使穷死也不能偷窃,何况是自己的好朋友家的财产。

    蓦然感到颓废,因此他在等待,等待着张北京或张北京的娘问他“刚才去哪儿了?又做了什么?”然后他会和盘托出,将铁棒交回,勇敢地承认错误并道歉,挽回自己的脸面和他们对他一生的鄙夷。

    但张北京没问他。或许他想给他一个面子,从而让此事石沉海底。他又不甘心,于是狠狠地起落着铡刀,嘴上吐出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

    “铡了一会儿草料,出了一会儿力气,我郁闷的心情舒服了不少。”他说。

    “你说世间为什么有这样的人?”他没看张小强,而是问向他娘,“就像白眼狼,用着你的,受着你的尊敬,还在暗地里捣我的鬼?”

    “少说两句吧!”他娘没抬头,只顾递送着草料。

    “少说我憋得慌!”他又问,“有些人看着挺好的,谁也不会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难道他上辈为贼,世世为贼?”

    “快铡草吧,别放屁了!”张北京娘训斥道。

    张小强明白了一切,也知晓了张北京家明白了他做的一切。想到自己为贼而连累了父辈,张小强的内心里波涛在剧烈地翻滚。

    面对张北京的冷嘲暗讽,张小强选择了沉默,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未发生。

第106章 这孩子本质并不坏

    选择了沉默,是张祖尧一家面对张小强这个窃贼亮出的所有态度。

    张小强哪知道,当晚他窃走铁棒翻出院墙不久,电视里的《我本善良》便结束了,在张祖尧严厉地指挥下,全家人伸个懒腰站起身来,张芳为他收拾酒盅酒瓶、菜碟碗筷;张北京娘和张北京负责去西北屋铡草料;而张亮则留下和他一块垫高沙发。

    他嫌沙发垫得太矮了,坐久了蜷得腿疼,显不出居高临下的气势。张亮闻言不敢多说,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拿砖拣瓦抬沙发。

    张北京和他娘去西北屋时,西北屋没有散出灯光。“小强哥还真睡了,这么早也能睡得着。”张北京说。他娘默然。张北京轻轻推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屋内,张北京拉亮了电灯。

    “咦?小强哥呢?”张北京望着床上散乱的被子自问道。

    “许是上茅厕了。”张北京娘望望外面的一片漆黑道。张北京娘不理,铺平了铡刀,张北京已从外面的草垛上抱过两捆玉米秸。

    “小强哥?你在茅厕么?”张北京抱着玉米秸走向西北屋时,突然止了步,好奇地问了一声。无人回答。他胆小,见无人应声,遂感到一阵恐慌,望着漆黑的茅厕入口,仿佛感到从那里随时冲出青面獠牙的妖魔,抱着草料匆匆蹿进西北屋里。

    “娘,小强哥不在茅厕!”张北京慌张道。

    “不在茅厕,那在哪里?”张北京娘问,随后她走出屋子,向因西北屋溢出灯光映衬而更加漆黑的院子里张望一圈,轻声地呼唤着,“小强?小强?”

    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淹没,却没得到回应。

    张北京娘蓦然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她匆匆走进东北屋里,再出来时握着一只手电筒,将整个院子的角角落落、偏房茅厕驴棚仔仔细细照了一遍,依然没有张小强。他蒸发了。最后,茅厕的墙体和墙顶上,细心的她发现了脚蹬的痕迹和圆棒擦过的关圆形凹陷痕迹。

    她明白了什么,急步走入屋内。

    “他爹?你看咱家是不是少了一根铁棒类似的比较重的东西?”张北京娘对张祖尧说。

    “啥?”

    听到张北京娘的解释,张祖尧扔下了沙发,差点将张亮砸在底下,也不理张亮小声的抱怨,拍了拍手接过手电筒走出门去,径直走到东偏房里照向门边的墙角处。

    “地排车车轴!几天前还在这的,现在不见了。”张祖尧揿灭了手电筒道,“有贼,真有贼!”

    他口中说的贼,自然便是张小强。

    他没有放松,而是匆匆照遍了整个院落,再没发现丢失其他的东西后,招呼一声将所有人聚到东北屋里。

    “张北京,你较劲、不干正事也就罢了,还要引狼入室!”张祖尧首先批评张北京道。

    “啥?引狼入室?哪有狼啊!”张北京望望身后道,然后靠屋深处站了站。

    “我说的是张小强,你干啥事儿不行,偏把他叫到家里来睡觉,这下好了,他就是个贼,把咱家的车轴给窃走了。”张祖尧道。

    “我怎么知道他是贼!”张北京抬头道。在整个家庭里,也只有他敢跟他爹叨叨两句。

    “好了,别跟我较劲了,”张祖尧出奇地冷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合便展开对孩子的“炮火攻击”,只是命令式地说,“这事儿就算了,大家都别声张,就算给张小强个机会,但绝不能有下次,下次的话就没这么便宜了……另外,我张祖尧不能担个‘引狼入室’的恶名,别让人抓了把柄说我有眼无珠不识好坏人……大家千万别声张!”

    正是张祖尧的要脸面,救了张小强一命。

    既然大家都未说破,张小强心存侥幸,也在默默欺骗着自己,他骗自己说张北京一家并未发现他,所以他不能自暴其丑。于是张小强跟张北京一家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一样,既骗着对方,又骗着自己,维持着“恩爱”的假象。

    张小强每晚依旧到张北京家去睡,继续扮演着施爱的“丈夫”;张北京家依旧平常以待,偶尔言语中会带点小刺扎一扎张小强,扮演着偶尔闹闹小脾气并不算太出格的“小夫人”。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

    一个周末,因张小强与张北京不分以我的关系,小伙伴们约了张小强一块去张北京家玩。张小强本不想去,又怕别人拆穿了他和张北京的尴尬关系,于是同意了。当大家涌到张北京家后,发现只有他一人在家,其他家人都去西坡地里干活了,留他一人看家。伙伴们仿佛得到了特赦,肆无忌惮地玩耍起来,不一会儿五六个人闹作一团。

    间隙里,张小强蓦然发现里屋的桌子上随意地散放着三元钱,他的心开始摇荡起来。

    乘着几个伙伴嬉闹着逐出外屋时,张小强迅速蹿到里屋桌子前,将那三元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伙伴们嬉闹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大家闹累了,张北京进到里屋沙发间的茶几上取水喝。

    “啊,桌子上的三块钱呢?”张北京喝完水放下杯子,抬头望了一眼桌面惊道。

    “咋了?”有人问。

    “桌子上的三块钱丢了,是谁拿了?”张北京说。大家为了表示无辜,安慰着张北京说“不要着急,在你家玩儿谁会拿你家钱呀。”然后齐上前帮着寻找,翻遍了桌子上的各种杂物,大炕上也找了,还是没有发现,张小强在一旁暗暗心惊。

    “到底在哪儿啊!那可是俺爹要买米的钱啊,丢了他会砸煞我的。”张北京哭了,留下了一串眼泪。

    张小强站在大家背后,偷偷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元钱,然后轻轻握在左手里,向前挤着假装帮着找:“钱那还能丢么!谁会偷钱啊!”说着挤上去假装翻找着桌上的杂物,暗暗伸掌将三元钱夹在一块旧抹布上。

    “你看,这不在这儿呢么!”张小强指着抹布间的三元钱说。他看到张北京明显松了一口气。

    “哦,谢天谢地,终于找着了。”张北京笑道。

    一场风波平息了,大家伙再次嬉闹起来。张小强心情沉重,悄悄观察着张北京的神情,并没看到特殊之处,但他隐隐觉得,张北京明明知道他的小把戏,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果然,张祖尧带着所有家人回家后,张北京向他报告了那三元钱失而复得的故事,并声称这是张小强玩的瞒天过海的小把戏而已,他生而为贼、父辈为贼并打算将贼进行到底了。

    听完张北京的解释,张祖尧显得很疲惫,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算了,只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那孩子本质并不坏,只是缺钱花而已。”

    说完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张芳给他泡上茶水,等待着张北京娘为他切盘小凉菜,自己开了瓶酒,然后点上烟卷抽了起来。

第108章 我打死了你家的鸭子

    风一日暖似一日,又几阵薰薰然的西南风吹过,碧绿的麦浪转成金黄。初夏飘然而到,已到麦收时节。

    经过一段麦收前短暂的蛰伏,整个乡村仿佛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大地开始热闹了。人们纷纷走出屋子,套上地排车,吆牛喝驴,人欢鞭鸣,启动了繁忙紧张的麦收景象。

    今年与往年不同,张光军不知从哪弄了一台锋利的机械,安装在拖拉机前端,只见他嘿嘿笑着,驾驶着怪物般的拖拉机冲进田地,按动按钮放下前端的机械,以低速向前行进,奇迹发生了,在拖拉机所行之处,田里的小麦被齐根斩断,之后被整整齐齐敛在一旁,人们不再需要冒着五月烈日,忍受着麦芒的刺痒,挥汗如雨挥舞着镰刀慢腾腾地割麦了。只需将敛在一旁的小麦以绳索捆起来就行了。

    这台锋利的机械是小麦收割机,对于村民们来说,是个新鲜玩意,也是个奇迹,令六、七十岁的老汉唏嘘惊叹不已。

    有钱的人家纷纷雇用张光军的收割机,在他们这边提高了效率,在张光军那边则赚得盆满钵满。张光军一刻不停地帮人收割着,饿了啃口干粮,渴了喝口凉水,继续投入收割,与短短一个星期的麦收时节争分夺秒。在干坼的土地扬起的灰尘和干燥的麦秸腾起的黑色烟尘笼罩飞舞下,张光军被熏得满脸漆黑,只剩下两只眼睛,和因开心兴奋不时大笑露出的白色牙齿。

    怪物般在田间奔驰、小麦所向纷纷为之披靡、车主在前开口朗笑、雇主在后赞叹不已的这种热烈的丰收景象,应当像公元前3000年时,人类以牛为动力、拉动简单的木犁进行田间耕作一样被载入史册。

    人们兴高采烈,纷纷将割倒的小麦装上地排车拉到麦场。

    尽管在争分夺秒的麦收时节,张小强一家人仍不急不躁,太阳老高时才起床。张小强娘懒洋洋地穿过院子,拉开大门将嘎嘎直叫喊饿讨吃的鸭群们放出门外。这鸭群得了赦,欢快地嘎嘎笑叫着,扑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在头鸭的带领下匆匆穿街过巷,向西湾进逼。

    此时初夏时节,池水清丽温暖,在浅水层和野草水草密集区布满了小鱼小虾和小蝌蚪,这是鸭子喜欢的绝佳食料,而传说中的张小强娘养的鸭子个大皮青味好,偶尔还有双黄,便因了靠近西湾,及西湾里丰富而营养的食料。

    这个季节,甚至不必刻意用玉米和野菜喂它们,它们也能自给自足,并吃得膘满肉肥。

    在暖阳的沐浴下,鸭群排成队依次扑入清凉舒爽的西湾池塘里。它们嘎嘎叫着,扑打着,享受着,沐浴着,然后分头行动,扑入草间和水草间的浅水域,一只只扁嘴不停地试探寻找着。

    张小强家的麦场在西湾南侧,张寿堂家的麦场在西湾西侧,沿岸有数不清的麦场分布着。张小强家的鸭群就在整个西湾里横行,在方圆近三千平方米的大池塘里自由的穿梭游弋。

    三天后,东、西、南、北坡的麦田里空空如也,几乎被收割殆尽,然后被齐聚到麦场里,并进行了腰铡和暴晒,下一步便碾场扬麦粒了。

    不几日,张小强家的鸭群们似乎厌倦了鲜嫩的水草、肥虾肥鱼和肥蝌蚪,偶尔便踅上岸来,尝鲜一下新收麦粒的味道。快中午了,张小强在看麦场,鸭群们辨认出他来蜂拥而到,跃上岸来冲入摊晒的小麦间,埋头啄食起小麦来。

    张小强抡起木把铁杈驱赶,鸭群们四散奔逃,被赶入池塘,当他退回后,鸭群再次前来,锲而不舍,令张小强十分气愤和疲惫。当饭后二爷张祖昌来麦场,将腰铡后的麦秸沿岸堆成一道“长城”才有效阻住了鸭群的进攻。

    第二天,沿岸的许多麦场悄悄起了一道道“长城”。有几个缺口格外醒目,其中包括张寿堂家。

    这天早晨,张小强劝她娘道:“娘,别放鸭子出去了,吃人家麦子多不好啊。”

    “鸭子要出去谁能拦得住,来个人一开门的话,不小心鸭子就跑出去了……除非有鸭栏……可我说了一百遍了,你爸爸就是不给围个鸭栏!”张小强娘道。

    “围栏围栏,你见旁人有空么!”张祖华道。

    “没空没空,你是天底下最忙的人,谁都不如你忙!”张小强娘道。

    “妈逼!天多咱了不快烧火做饭割麦子,还为个破鸭子跟我打嘴官司!早烦了那群鸭子了,天天院子里拉得净是鸭屎!”张祖华道。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舌枪唇剑打得不可开交,这时张祖昌一推院门走了进来催促道:“快走吧,今天去西坡……咋?还没吃饭!……好吧,我先走了,到时你们跟上,记得西坡!”

    张祖昌气呼呼离开了,大门没有关严,鸭群再次得了赦,匆匆从门缝里挤出去涌向西湾。张小强望着余怒未息的父母,看了看争先恐后鱼贯而出的鸭子,叹口气仿佛看到了不好的画面,隐隐有些心惊。

    中午了,张寿堂正和张金明坐在一张由大包袱撑起的遮阳“伞”下,时而抿一口啤酒,笑眯眯地瞅着摊在场中黄灿灿的小麦。这时,几只鸭子悄悄摸了上来接近了小麦,乘着张寿堂未注意扑到小麦上贪婪地吃起来。张寿堂听到响声转头看到了鸭子,眉头皱起,脸上布满了杀气,以眼神向张金明示意,并看了看旁边的铁叉。

    张金明会意,抓着铁叉一跃而起向鸭子们扑去,只听啪啪啪一阵剧烈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鸭子们冲进池塘,张金明骂骂咧咧拖着铁叉返回。

    鸭子再次悄悄摸了上来。如此反复几次。许是喝干了一瓶啤酒,张寿堂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当鸭群再次漫上麦场之后,张寿堂示意张金明别动,他随手抄了一把铁叉绕到了草垛后面,悄悄截住了鸭群的后路,足够近的距离之内,他突然大喊一声冲出来,挥舞着铁叉斩向鸭群,瞬间麦场上响起鸭子的惨叫,伴着鸭毛飞舞,鲜血溅驰。鸭子们疯狂逃蹿入池塘,麦场上留下了三个死鸭子。

    瞅着三个死鸭子,张寿堂狞笑着,感到心口的闷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张小强家正在做中饭,忽然大门一响,张寿堂和张金明提着三只死鸭子走进了院子。

    “给你们的鸭子!”张寿堂对着目瞪口呆的张小强娘道。张小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盯着自己辛苦养的三只死鸭子。

    “让你别养这破鸭子,你偏养,养了吧也不围栏,这下好了吧,老去吃人家麦子,被人打死了吧!”张祖华凑上来,对张小强娘数落着,似乎这样做,能够平息张寿堂的怒火,让他不至于将怒火蔓延到他们身上,不仅杀了鸭子,还要给他们点鲜血的颜色看看。

    张寿堂却比较温和,张小强在他身上从没见过的平静和温和,他轻描淡写的交待了几句,没有火气,没有歉疚,理所当然,上天注定般地交待了几句,便把鸭子扔在地上离开了。

    瞅着死鸭子,张小强一家人笼在一片沉默中,第一次没有吵架,沉默着吃完了那顿饭。

    张小强默默啃着干粮,心底里燃烧着想毁灭一切的怒火,那怒火越燃越烈,似乎要暴裂开来。但张小强又咬了几口馒头后,瞅瞅脸色尴尬的爸爸,那股火慢慢熄了。

    或许日后再燃,但现在不得不熄。

第109章 一场无畏的打斗

    几场夏雨过后,凹凸不平的野外全是水洼,张家村隶属的这片独特的盐碱地带,在坑洼处随着水流的停滞淤积了粘粥般的泥水。这泥水在干涸之前似果冻、如海飞丝,如油如絮,滑溜无比,是张小强他们几个最愿意玩的东西。

    每个雨过天晴,阳光从云端绽放,张小强便约了张大强、窦峰、张天津到野外玩,除了追逐碧绿或浅灰的青蛙,捕捉沟渠里因上溯而滞留的小鱼,最过欢乐的,便是踩动那些粘粥般的泥水。挽起裤腿踏入泥中,软而滑的泥水贯穿脚指,有又凉又爽的美妙感受。

    窦峰的姐姐窦玫曾用过小袋装的海飞丝,被窦峰也蹭了一点儿,有感于海飞丝的柔滑软腻,因此他把脚下的软泥誉为“海飞丝”。大家问“海飞丝”是啥?窦峰骄傲地向大家解释,说“海飞丝”就是洗头膏。当然,是高级的那种。

    听到“洗头膏”三字,张小强抓起一把泥水涂在了张天津的头上,并对他说他的头太脏了,需要用高级的海飞丝好好洗一洗,张天津并不在意,跟其他人嘿嘿地乐着,因为生在农村的孩子从不排斥泥土,顶多跳入西湾洗一洗,或者干脆等到泥水风干,用手搓一搓便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这点儿不够,这边再来点海飞丝。”窦峰见样学样,也学着张小强的样子在张天津脑袋的另一边涂了一些泥水,这下对称了,大家说涂得好。张天津却不开心了,埋怨起窦峰来。

    “怎么?小强能涂我就不能涂?”窦峰反问。

    “不能!我就是不愿意让你涂。”张天津说。他这话理直气壮,从他的角度看并无问题。窦峰却不干了。

    “张天津你什么意思?张小强就能涂我就不能涂,你是说我在你心目中不如他?”

    “不……不是……”张天津本就笨嘴粗舌,在窦峰的连番质问下只能嗫嚅着辩解,“小强哥已经涂得够多了,我不喜欢多涂。”

    “不喜欢多涂那你笑什么,既然不喜欢就应该在张小强涂你的时候拒绝才对。”

    “涂不涂是我的自由,我还不能发表意见了吗?”张天津终于说了一句理直气壮的话。

    “张天津,别这个那个的,你要是小器、不能闹早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闹了。”窦峰步步进逼道。

    “谁小器了!”张天津有些恼怒,他觉得窦峰触到了他的底线。人人都有个底线,谁也不能例外,何况曾经是神龙帮成员的张天津。

    “你!”

    窦峰却不怕他,尽管从春天到这个夏天张天津的身体仿佛吹了气地长,是四人中最高最胖的一个,昔日张大强一人大战四五人的荣光不再,轻易不敢跟他对抗。两人怒气升级,似点了引线的炮仗不得不炸。

    “你不让我涂,我偏要涂!”两人又怼过几句后,窦峰弯腰挖起一块泥水又涂到了张天津头上,张天津头一歪,泥水把一只眼睛糊住了。在张小强和张大强的笑声中,张天津咣一拳砸在窦峰胸膛上,两人你来我往斗起来。张小强闭了嘴,认真看打斗的场面,这场面让他害怕起来。

    张小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勇气跟张天津对着干,那是发自内心的胆怯,不战先怯,所以窦峰的表现令他吃惊。窦峰比张天津要矮一点、瘦一点,但打斗勇猛,毫无怯意,纠缠中被张天津咔嚓一声扳倒在泥水里,泥水约有半尺深,被摁在泥水里的窦峰仅露出两只眼睛和两只鼻孔。

    张小强却觉得自己被摁在泥水里一样害怕。

    窦峰却并未慌乱,并未放弃抵抗而垂死挣扎,相反越斗越勇,有条不紊,猛然翻了个身把张天津压倒在身下,让他重蹈了自己刚才的覆辙。经过一阵子扑打后,果冻般的软泥被搅成了浓汤。张天津趁窦峰喘息时起身,两人站了起来,相互攀着臂膀叉在一起,如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

    此时,两人成了两只泥猴儿,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和牙齿放着光外,看不出是活人,衬着浅棕色涂抹的淤泥,活脱脱是一座儿童调皮嬉闹的铜雕塑。这座铜雕塑半晌未动,臂上腿上的肌肉在打颤,胸口和肚皮一鼓一鼓的,喷出炽热嘶哑的气息。

    两人都没有力气。但两人谁也未服输,看样子在未决出胜负之前,还要持续下去。

    张小强希望张天津能赢,但两人精疲力尽,水深泥滑,很难分出胜负。

    “你俩算了吧,都是好哥们,何必这样呢,听我句劝,到此为止吧。”张大强说着,踏进淤泥里伸手把两人分开。张天津还不愿意分,被张大强狠狠瞪了一眼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跨上“岸”。

    “走吧,咱去西湾洗澡。”张大强说着,提起鞋子先行而去,张小强、张天津、窦峰紧随其后,沉默跟随着。

    说来也怪,剧战之后的疲惫消除了两人的愤怒,战斗之中的势均力敌使他们产生了相互佩服的情愫,所以当他们刚刚走到西湾,便决定消除尴尬握手言和,然后手拉着手一步步踏入西湾,经过一阵嬉闹畅游,四人再爬到岸沿上时,张天津和窦峰感觉他们间的友谊又近了一层,聚在一起说起了笑话。

    这一战之后,窦峰让张小强刮目相看,让张小强把心底窦峰那沉稳、狡诈的形象上,又叠加了勇猛和狠厉,在他这种综合体的形象面前,张小强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尽管他努力维持着自己顶盔掼甲的尊严,但他明白这铠甲面对窦峰时,只是一张闪光的薄膜,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张小强终是没想明白,要说张天津的勇猛是出于天生的鲁莽,恐怕千百年来浸润有猛张飞的些许基因,那么窦峰呢?他家只是种蘑菇的,世代单传,又是独子,上有母亲和三个姐姐的万般宠爱,应该会被调弄得柔弱无骨才对。

    那么,他的那些沉稳、奸狡、勇猛和狠辣,到底从哪来的呢?

第110章 铁路在村北穿过

    去年伊始,张家村北便相当热闹,数不清的挖掘机、推土机和工人蜂鸣蚁动,由东向西,如火如荼,将张家村北坡青油油的麦田和碧草荒田铲开,将整个大地开膛破肚,裸露出新鲜的黄土,乍看上去触目惊心。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老人们都觉得如此糟蹋青苗和毁坏土地简直是造孽。后来张九泰到张小强家作客,解释说这是国家批准的,外人无法干涉,是由距离二十里之外新建的火力发电厂修建一条拉煤的铁路,另外,被破坏的青苗有相应的赔偿。

    起始大家揪心,后来发现这赔偿金额中包括了从毁坏的此刻到小麦收获后所有的费用,包括人工、肥料等,细算下来竟比不被破坏的收入要多,而且大大减少了劳作量,相当于提前得到了收成,因此人们开心了,没被占地的村民反而怨天尤人起来,指责命运不公。

    孩子们不管这些,包括张小强之流,有时间便跑去工地,看大型推机机轰鸣的欢躁,看神奇的挖掘机自由地在田间游弋,看工装整齐的工人有条不紊地指挥和劳作,仿佛从西洋镜里看到了西洋景,指手画脚啧啧称赞着。

    日复一日,那些被剖开的地面如同周围的麦苗、青草一般生长,在秋季后笼在青纱帐里,一条棱角鲜明、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的黄土巨堑贯穿了张家村东西的土地,向两边无限延伸望不到尽头,如一条伏卧的巨龙首尾不见。

    张小强站在巨龙的背上惘然怅望,思维的尽头里装着这条巨龙延伸到的不可知之地。

    更多时间,是他们这伙人,跟大他们两三岁的另一团伙,借着下修涵洞而在土堑上挖开的缺口这有利地形,展开“土坷垃”战,他们称手中的土坷垃为手雷。张小强体弱力微,往往被“手雷”击得鼻青脸肿,却乐此不疲。

    第二年的春天,铁路铺就,不时见到轨上驶来一串串铁皮车,随走随停,打开厢门,许多壮汉手持钢叉,从铁皮车上铲下青色的石子。这石子由细到粗,仿佛托浮着道道枕木与那两道黝黑的铁轨,覆盖了枕木下的所有黄土。从远处看,铁路在田间纵横蜿蜒,忽隐忽现,披着青灰色的鳞甲,顶着青白色的和钢硬的鳍,不是一条潜龙勿用的青龙又是如何?

    初夏时节,铁路正式通火车,火车浩浩荡荡,劈开空气、斩开云雾、吐着躁声穿过张家村,携着威不可挡的气势,令张家村村民震撼。是真的震撼,无论早晚、无论白天在田或夜晚在炕,当那条长龙浩荡驶过后,整个张家村仿佛天摇地动,房屋大地在震颤,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长龙驶过后,仍久久盘旋在村民们的脑海里。

    起始人们常在睡梦中被惊醒,烦躁地咒骂着那条盛气凌人、无动于衷的长龙。却又无可奈何。随着时间既久,人们竟慢慢习惯了这震动,说仿佛在坐轿子,这大炕被震响摇起来飘悠悠的感觉还不错,要是哪天火车停摆了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觉。

    自此,两道铁轨斑斑的黄锈被滚滚的车轮磨尽,站在枕木上放眼远望,两道铁轨放出两道青光,漫着寒气,刺向遥远的未知之地。这条铁路的.asxs.在热电厂,张小强知道,却不知它的终点在哪,在他的脑海里,那就是一片不能知之地,他有限的思维无力去认知和开拓。

    贫穷和经历限制想象力这个道理,恐怕张小强永远也领悟不到。

    张小强也不想去领悟,就像一只狐狸,在它和深院内藤架上那串串成熟的葡萄间,隔着一道高墙,那是无法突破的屏障,所以想都不用去想。他只和伙伴们攀“青龙”,钻涵洞,这条铁路成了他最好的玩具。

    一个周末的上午,张海涛去张小强家玩,张小强心念一动带着张海涛跑去了铁路。他们在铁轻上行走,在枕木上跳跃,在铁轨下的涵洞中穿来穿去。快要见晌了,张小强准备钻出最后一条涵洞回家,就在他在张海涛的追逐下马上要钻出涵洞见到阳光时,脑袋碰到了涵洞上方突出的一个水泥尖角上,张海涛在后面蓦然听到一声惨叫。

    张小强的头破了,当他站在阳光下时,一道血线从额上的密发里向下流淌着,顺着额头、鼻端,流过唇间落到胸前。张小强双手支着膝头缓了一会儿,那钻心的疼痛稍减便站起身来。血很新鲜,很明亮,在阳光下仿佛燃烧。

    张海涛凑上来想要帮他擦血,被他挥手制止了,他觉得这样子颇显悲壮,像个英雄。

    “去诊所包一包吧,小强叔?”张海涛劝道。

    “这点小伤,还值得一包?缓缓就行了。”张小强豪气道。

    “还是包包好,俺娘说了,要是感染了破伤风就死了,以前有得破伤风死了的人。”张海涛说。

    张小强不懂破伤风,因此对未知神秘的东西颇为恐惧,就点了点头准备出发。一路上拧紧了眉头实在不愿意去包扎。他清楚不愿去的原因,一点是因为腼腆,另一点是因为吴小文。想见又不敢见的吴小文。

    走入村子,张小强破着头皮在张海涛的陪伴下迈进了吴小文家的大门。吴长龄未在家,吴小文娘正在灶间忙活,见到张小强凝结的血线吃了一惊,忙把他让进里间进行包扎,在吴小文娘剪掉他额前头发时,透过她腋下的缝隙,张小强看到吴小文身着t恤短裤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随着她娘对伤口的惊呼,她最终站了起来,凑上前来关心地张望着。

    偷瞧到她紧张的样子,张小强感到暖心。随着她身上莫名的香气丝丝缕缕袭来,闻之欲醉,张小强忽然庆幸自己磕破了脑袋。

    “唉!我以为还是原来那么矮呢,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所以才碰到了脑袋。”张小强感爱着伤口传来丝丝的痛,偷瞧着吴小文明丽的面庞,和她珠伶伶的大眼睛得意洋洋地叹着。

第111章 又一位伤员

    张小强顶着一块白布回到了家,他娘唠叨了几句,他爸爸只埋怨性地瞪了他一眼,问也没问。第二天,张小强照旧去疯玩,这次为了炫耀,叫上了张天津和窦峰,他有意要挽回掺了杂质的友谊,因此嘱咐张天津叫上了张北京。

    在铁轨上疯玩了一阵,在涵洞里疯跑了一阵,蓦然听见远处传来雄浑悠长的汽笛声,抬头望去,发现一条巨大的“黑龙”伏在轨上向他们冲锋,犹在远处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仿佛要向某个目标撞击。

    四人震在当场不再乱跑,默默退出五米之外,向着冲来的火车行注目礼,甚至提防着火车。

    “你说这火车会不会从铁轨上突然倒下来,然后将我们压成肉饼?”窦峰张着口问向面前的空气。

    “谁知道呢?总觉得火车虽大、轱辘却小,就像三寸金莲走钢丝,难免有不稳的时候!”张小强望着前来的火车,对着空气答道。他奶奶在去世之前,曾对他讲过,“三寸金莲”是对旧时代女人小脚的美称。

    听到张小强的话,四人又默默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即使火车脱轨也砸不到他们的安全距离之外。

    火车继续鸣笛,仿佛在警告:“快闪开!小鬼们!火车道哪是你们玩耍的地方!”令张小强突然想到了他二爷张祖昌对张大强“不准玩锤子,不准玩钉子”的劝导和威吓,接着感受到车轮敲击铁轨的隆隆巨响逼近而来。

    火车终于一米挨过一米,渐渐接近,碾过他们被震服、敬畏的心口。不知是他们的视线牵引着火车,还是火车牵引着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火车头部呼啸而来。

    就在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目光打量那部巨大的火车头时,发现在火车前端驾驶室的玻璃窗内坐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影逐渐清晰,看起来并未专心工作,而是侧头向着他们几个,目眦尽裂般,隔着玻璃伸出食指点着他们,张着大口说着什么,应该说骂着什么。

    封闭的玻璃窗加机车的轰鸣,使他们四人根本听不到那人的语言,但他们猜得到,那人嘴里喷吐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小伙伴们怒了。因为这是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土地,而这位不速之客却随意颠覆主客之位,对主人盛气凌人起来,这让他们无法忍受,不管那位客人是善意的规劝或傲慢的训导。

    “妈的,砸他!”张天津叫道,从铁轨两侧的青石堆里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子,猛然向疾速行驶的火车头掷去,但火车头已脱离了他的力量范围之外,石子啪嗒一声,击打在厚重坚硬的车厢钢板上。

    “砸他!砸煞他!”小伙伴齐声怒叫起来,捡起一枚枚石子扔向车厢板,又像疯了一般,仿佛从大火里抢出最后一件遗物般紧迫,同时巧妙地躲避着从厢板上反射回来的石子。

    “快砸!把它砸倒!要不它就跑没了!”大家叫着,但他们的喊声被隆隆的巨响淹没殆尽。石子击在钢制厢板上清脆的声音没返回来便被声音和裹挟的恶风吞没了。

    “啊!”大家听到一声惨叫,看到张北京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大家扔掉石块,凑上前来,扯着嗓子喊出的嘘寒问暖声也被火车的轰鸣声冲得四散奔逃。最后一节车厢终于过去了,大家看到呜呜大哭的张北京捂着脑袋的手掌下,淌出了火红的鲜血。

    “操!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下好了。”窦峰看着张北京的眼泪和鲜血叉着腰说。

    “有个词儿咋说的?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咱们在作死啊!”张小强望着远去的“巨龙”说,那巨龙正在某处拐弯,仿佛绵延蜿蜒的山峰。大家随着张小强的目光望去,想着细弱的螳臂,粗大的车轮,突然自嘲性地嘿嘿大笑起来。

    先是窦峰笑,引发了张天津和张小强的笑,大笑声中张北京也停止了哭泣,嘿嘿大笑起来。

    “小强哥,‘蚍蜉’是啥?”笑声中张天津问张小强。

    “‘蚍蜉’就是大蚂蚁。”张小强掩饰着自己的骄傲和对张天津的鄙薄认真地解释道。这是张小强在一本旧版的《***诗词》中看到的。大家想到针尖细的蚂蚁竟想撼动一棵大树,但出细腿绊倒一只毛驴,再次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他们不仅在笑螳螂和蚂蚁,更在笑他们自己。

    大家知道,张小强喜欢读书,喜欢写日记,在小伙伴之间无人能及。张小强还想说历史上有个外国人曾手持长矛与风车战斗,实在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所以没说。

    “好了,小强你也别说词儿了,咱们还是得解决当前问题,带北京去包包头吧。”笑声的间隙里,窦峰说道,“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自己作的死自己收拾。”

    张小强和张天津一左一右搀起了张北京向前走去,走了十几米后张北京表示不用别人搀了,自己能走,于是张天津松手了,但张小强说什么也不放手,张北京只好任由他继续搀着。

    四人跨入吴小文家后,吴长龄瞅着张小强头顶的白纱布和张北京脸上的鲜血说:“哟!又来了一位伤员么!”

    大家笑,张小强向吴长龄的背后望去,看到吴小文依旧身着t恤和短裤,小小的胸脯仿佛隐没于枝叶间的青桃,脸上羡着被逗笑的可爱与温柔。

    吴长龄的手法看上去比吴小文娘要熟练,看到他两指勾着剪刀娴熟地处理着张北京的头发时,使张小强眼前浮现出他娘为他饺“的确良”的布料做上衣的情景。

    “你要好好帮我包哇,要包得跟小强哥的一样好看!”张北京低着脑袋望着地下的碎发说。大家笑,吴长龄摒住笑点头答应。听到张北京再次称呼他为哥,张小强开心起来。

    “北京啊,剪掉头发,再包上块白布,就像汉奸,再怎么样也好看不起来啊!”张小强谑道。大家不约而同盯着张小强看,再次响起笑声来。

    张小强的眼神掠过众人,在笑声中寻找着吴小文,发现吴小文绽着亮光的眼神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便躲闪开来,而这一瞬,仿佛画龙后的点晴之笔,只轻轻一点,便使张小强心中潜藏的喜悦的巨龙活灵活现起来。

第112章 第一批大棚始末

    一个沉沉的夜晚,碧空无月,星辰惺忪欲睡,李建强在星辉下穿过黢黑的胡同,沐着庭院里溢出的灯色和暗夜调和的微光,踩着此起彼伏、或远或近的犬吠,去他家的塑料大棚。

    此时,大棚里的西红柿的收获接近尾声,已不需要睡在棚屋里守夜,李建强的父母仍不放心,便派他去棚上看一眼然后回家睡觉。李建强穿街过巷,沿着村北后湾的边岸向大棚走去,一路上盘算着大棚今年的收入。

    他家大棚的收入是数一数二的,在张小强的印象里,他家做什么都做得最好,从油田上撇油撇得风生水起,五个孩子培养出三个中专生,现在种大棚每年几乎收入一万元。在1993年的今天,在这个不见经传、穷困闭塞的小乡村,在所有村民眼睛里,这一万元是个很大的数字。

    土地是一样的,大棚的建造是统一规划的,村里聘请的大棚种植指导员是公共的,也就是说技术是几乎相同的,那么,为什么大棚户与大棚户之间的收入会产生一千到五千这样大的差距?

    张小强想不明白,为此苦恼不已,令他更懊恼的是,他家当时为何不选择种大棚?

    大棚并不是家家都有,第一批只准了二十五户,是书记张九泰响应乡政府的“农民致富”号召而开辟的,为了该项政策的顺利推行,村里许了很多的好处。比如,大棚的土地是额外划出的,不属于村民的口粮地之内,大棚的建筑材料村里给补贴一多半,另外,地面白白使用,不用上税。

    人们依然议论纷纷不肯接受,不肯接受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怕。

    考虑到自己与张祖华曾经的接班人关系,也考虑到自己的老婆是张祖华老婆的外甥女,并急张祖华之贫极,张九泰率先跑到张祖华家里游说他,希望张祖华接受这少有的从“天上掉下的馅饼”。说了半天,唾沫星子飞舞,直说到张九泰口喷白沫,张祖华依然无动于衷。

    坐在大炕一角的张小强很不明白,张九泰如此急人所急,并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政策信息剖析得清清楚楚,把党和组织所给的巨大优惠展露得明明白白,他都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爸爸就咋都不懂呢?

    “说到底,有政府补贴,建造大棚花不了多少钱;有人帮忙,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有人免费指导技术,不用担心种不好。即使再种不好,一个蔬菜季过后,你投入的几百块还赚不回来么?即使种菜不行,第二年你可以种小麦,整整一亩地,种小麦也能收回本钱了吧?”张九泰苦口婆心,语气里近乎哀求,张祖华依然无动于衷。

    “好吧,我的亲五叔,咱们也算是上下接班人关系,另外,我老婆还是五婶儿的外甥女,还是五婶儿为我保的这个媒,你想我能坑你么?我就是坑谁也不能坑你啊!”看到张祖华无动于衷,拉着脸比鞋帮子还长,张九泰喝口茶水,声嘶力竭道。

    张祖华依然无动于衷,脸上挤满了奇怪的表情,心似为所动,却迷惘无比,就像站在十字路口彻底迷失了方向。

    最后张九泰叹口气失望地起身离去。“五叔,你呀你呀,来辆巨型推土机也推不动你呀!”张九泰边走边说道。张小强猜他一定有句话藏在肚子里没好意思说出来,“你呀,活该受穷啊!”之后走了。

    院外的大门咣当一响,张祖华确认张九泰终于走了,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立直了身体,抿去了脸上的迷惘,自言自语道:“你们知道他为啥对我这么苦口婆心么?”

    谁也没有言语。

    张小强从大炕上抬起头,好奇又没好气地问:“为啥?”

    “他为的是政绩,”张祖华淡淡说道,“我难道没当过书记么!做人要正直,做书记更得这样……张九泰他这个人实质上不错,可为了政绩,连脸也不要了!”

    “政绩?”张小强顶道,“哪怕他真是为了政绩,但你没想过么?大棚地是额外开辟的,不在口粮地之内,完全相当于白种,他分析得极有道理,怎么干大棚户都不会吃亏,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白种白种!”张祖华恼怒了,在他眼中,一个小毛孩子敢反抗父母权威简直是造反,因此反呛道,“你才见过多少世面!在西北坡方向的那个村也种棚,我早已经去看过了,你没见他们的大棚外,天天扔的烂白菜一摊一摊的……政策是政策、优惠是优惠,但前途谁能明朗?要是过上两年政府收税怎么办?再加上你技术不到位而造成大棚颗粒不收!”

    张小强不言语了,他的确没见过一摊摊的烂白菜,也无法预测变幻莫测的时局和大棚的最终命运。

    因为无知,所以害怕。

    “要我说,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张小强娘在一旁插话道,因为她此时抽了一口浓烟,所以她的脸和眼睛在缠绕的浓烟里弯幻莫测,“哪怕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头!”

    “你说什么?”张祖华回头怒道,“你这个狗娘养的,你懂啥?你能确保以后政策不变化么?你能确保大棚一定种得好么!你能确保以后这大棚到底是个聚宝盆,还是个彻头彻尾谁都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到最后还不是这些人跑着跪着帮你擦屁股?”

    张小强娘也骂了句“你他妈的才是狗娘养的”便再也不言语了,因为她和张小强一样,终究是弱势群体,在任何时候,家里主事的仍是男人。尽管这男人根本不顶事。

    就在张祖华彻底放弃种大棚时,张九泰马不停蹄,继续游说了具有劳动力和进取精神的农户,仔细帮他们算了一笔账,终于有人答应下来。最先答应的便是张光军家和李建强家。

    当有人问起张光军家和李建强家为何要种大棚时,他们作了详细的解释并算了一笔账,最后声称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是不干的话,就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有些人不想做傻子,更不想做天下最大的傻子,于是报名种棚。更有些人怀着“他们如此卖力宣传,便是早作了到时候自己不行也要拉人下水”的想法,拒绝了大棚。

    尽管有人不想做傻子,仍有人做了傻子,有些人看不见远方所以做了极早放弃的傻子;有些人跟风,抱着“要死大家一块死”的态度报了名,做了跟风的傻子;有些人做了不想陪人下水的精明的傻子。

    似张光军和李建强家这样的精明人毕竟为少数,而跟风的傻子却涌出来一大片,抢着跑到书记张九泰家去报名。可怜张九泰苦苦作了近一个月的工作几乎无成效,却在张光军和李建强家的一言号召下,一天便将二十五座大棚的名额报满。

    张九泰终于雨过天晴,露出了笑容。接着在横贯东西的铁路北侧,张家村的北坡内,不几日来了几辆巨型推土机,轰隆隆运动起来,开始了战天斗地种大棚的新时代之举。

    大棚种成了,就在未种大棚村户们抽烟、喝茶、聊大天,在妄自猜测种大棚这件事根本就是个灾难,并欢笑着“预祝”来年的大棚肯定会是个“丰收年”的这个冬天,仅一个蔬菜季,张光军和李建强家就传出足足赚了一万元。

    这下,人们笑不出来了。再在抽烟、喝茶、聊大天时,未种大棚的村民们谈论的,往往是浓浓的讽刺和无尽的后悔。

第113章 抢炭

    李建强边走边盘算着大棚的收入,根据他爹他娘每次批发完西红柿后记在墙上的账目,累加之后马上就要突破万元,很是开心,脚步格外轻快,低头辨认着路线,不觉间已攀上铁路。

    突然他停止了脚步,抬头望去,吃了一惊。他发现面前横亘着一座黑山,距离自己一米之遥,黑呀呀的随时就要倾过来,他急忙后退,出了一身冷汗,掏出口袋中的手电筒揿亮,茶杯口大的灯光照在一片铁甲上。

    是火车!

    李建强松了一口气。他左右望去,发现火车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在黑夜里延伸,简直是连绵的长城。它为什么停在这里呢?它什么时候走?李建强惘然徒然地等待着,有此巨物挡路,大棚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了。他向燃着灯的远远的车头望去,发现有几个人影在铁路上察看着什么,手电筒的光芒胡乱刺破黑夜。

    许是火车坏了,或者铁轨被人破坏了。铁轨当然不会被人抬走,但有人会窃走加固铁轨与枕木间的大螺丝,张小强就做过这事。更有甚者,有些人罔顾国法,破开铁轨间的六个大螺丝,将两旁沉重的夹钢板窃走,而让两截铁轨间失去联系。

    火车停滞于此,要么火车本身出了问题,要么被窃了夹钢板,绝不可能停下来观光。

    无论怎样,短时间是不会走了。

    李建强揿灭了手电筒,在暗夜里稍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想到了《铁道游击队》的画面,产生了爬上火车瞧瞧的冲动。“十五六岁了,还没爬过火车呢!”李建强心想,他决定爬上去看看。

    想到此,他望望火车头部铁轨上几道向夜空乱斩的手电光,看到他们无暇顾及的几个散乱人影,望望左右无人,模仿着铁道游击队里的动作,攀上了巨大车厢旁的铁梯。当攀到火车顶部后向里张望,看到了黑乎乎的东西,借着伸入到车厢内部手电筒的灯光,看清了车厢里的东西。

    “炭!”他惊道,心底也在尖叫着,仿佛一个饥饿的乞丐在碗底见到了一块排骨,仿佛一个穷汉在脚下发现一张百元纸币,激动又兴奋,一股贪婪欲据为己有的火焰在心底升腾。他揿灭手电,攀下车厢,在黑夜里猛跑起来,向相反的方向,往家跑去。暗巷里,他所到之处仿佛踩了狗尾巴,焦躁不满、尖锐的狗呔声密集响起。

    他一口气跑回家中。

    “爹!娘!快!拿锨拿鱼鳞袋子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道,现在他才觉得胸口隐隐有些发闷。

    “上哪去?黑灯瞎火的,你不是去大棚了么?”疑惑不解的李建强娘问。

    “炭……炭……”

    “探什么探?探照灯?”他姐打趣问。

    “火车停在铁路上了,看样子一时半会不走,我看了,车上装得全是炭……我们快去卸炭!”李建强终于把气喘匀了。话说到这里,近乎本能的,全家人行动起来,找袋子的、拿铁锨的、找杠子的纷乱而有序。

    “大家快点儿,别磨蹭!那么大车厢,卸点儿就够咱烧的,他们也看不出来……国家的炭不弄白不弄!”李建强娘指挥着。除了三个上中专的姐姐,剩余的四口人携了工具锁了大门向铁路冲去,将大棚忘的干干净净。

    不多时,几个人影靠近了火车车厢,带着工具迅速攀了上去。

    在李建强回家又回来的间隙,又有几个去大棚的人影被火车所阻,正站在不同的车厢处茫然地等待,抬眼发现几个人影攀上车厢后好奇地凑了过来,李建强娘非常镇定,认出来人是本村人后笑道:“还在等啥?还不快回家拿袋子取锨卸炭吗。”

    来人会意,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咋就想不到这点呢!”拍完之后飞速转身向家跑去。接着,又有几个人影加入了卸炭的队伍。

    卸炭在紧张有序而又悄无声息中进行,倘若接近车厢,只能听到铁锨取炭的沙沙声,来往人们窃窃私语,将一袋袋炭火速装满,然后飞速抬走。半个小时过去了,借着夜幕的掩护,火车上的人员竟未发现任何丢炭的动静。

    半个小时内,在李建强娘紧张有序、合理的指挥下,已经向家运完了八袋炭,胆子越来越大,最后拉来一辆板车,一次性运走了六袋。

    “算了,不卸了,够一个冬天烧的就行了,‘贪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很快就会发现了……再说,陈炭也不好烧。”再次将六袋炭堆在板车上后,李建强娘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当他们远离火车,隐入夜色中时,李建强娘突然向着空中大喊了一声:“火车停摆了,大家伙快去卸炭啊!”女人的声带细韧,这一喊出去,犹如一声声尖啸,劈开了夜空,引来片片张皇的狗呔声,把自家人也吓了一跳。

    “娘,你疯了么!”李建强惊慌地压低声音问。

    “我没疯!”李建强娘笑道,“反正咱都弄完了……无论是火车上的人,还是咱村老少,他们迟早会发现……人多无罪,越多人抢炭越好!”

    “娘,你真高!”李建强的二姐赞道。

    “我高么?我才一米六零。”李建强娘打趣道,全家笑。“娘,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身高。”二姐解释道。

    板车在夜色里轻快地行进,李建强爹拉着板车,李建强和二姐左右帮扶,李建强娘则悠悠地跟在车后哼起了小曲。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呀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依呀呀地唱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大家心里喜滋滋的,沐着歌声与溶夜,起走了所有疲惫。

    “娘,这是黑天,不是艳阳天……再说,这里没有你十八岁的哥哥,倒是有个将近四十八的哥哥在拉车,他是我爹。他在拉车,没法开言。”二姐说。

    众人轻笑起来,虽然在暗夜里瞧不见各自的脸,但凭想象也会知道,那脸一定如绽放的迎春花。

第114章 缴炭

    李建强一家人心情愉悦地哼着小调回到家,重重地关上大铁门,又加顶了一条杠子,完完全全放下心来,似乎将危险和混乱关在了外面,在微风的夏夜里,家里一片清凉。

    几个人七手八脚搬下炭,在李建强娘的指挥下,将一大部分搬到闲置的东北屋里,靠在墙角最里边,然后将谷糠、小麦、麦麸、花种的袋子垛在上面、围在周围,最后盖了一张鱼鳞袋大包袱,完全将炭袋掩藏了起来。

    然后将剩余的四袋炭胡乱地堆放在棚屋里,随便盖了一张破苇席。李建强和二姐不明白娘的用意。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李建强问。

    “是的,今夜炭会被抢光,国家会遭受损失,电厂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派人来缴炭,有可能会挨家挨户搜查……很多人知道咱们参加了抢炭行动,到时一定会被胆小的咬出来,所以必须使个障眼法。”李建强娘淡淡地说。

    其他三口人默默地点头。

    “娘,你就是个女诸葛亮。”二姐说。

    “别赞了,又不是第一天领教我的聪明智慧,快去洗脸吧。”李建强娘说。来到屋内,借着灯光大家相互望着对方的大花脸,扑哧扑哧笑成一团。

    就在李建强一家人愉快地洗脸准备睡觉时,整个村子沸腾了,比反湾捕渔更要热闹,场面更加宏大,男女老幼齐番上阵,担杠的、提锨的、拿袋的、推车的、套牲口拉地排车的,在大街小巷里挤成一团,脚步声与笑闹声响彻一片,人们匆匆来回奔梭,将一袋袋精炭运回家中。

    火车上面更热闹了,似乎在人民群众如潮水般的力量下,敢战天、敢斗地,斗志昂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终于缚住了一条苍龙,从首到尾,苍龙身上布满了挥舞着铁锹棍棒激烈厮杀的人影,正要制服这条苍龙。

    车厢上空手电筒的光芒乱射,仿佛人们每刺破苍龙一块皮肤,就从里面绽射出金器、夜明珠、宝石的盛大光芒。苍龙身上的血肉渐渐被人们挖空挪走,渐渐露出骨架。

    抢炭行动终于惊动了张小强家,张小强和他娘也想去抢炭,他娘甚至已经拿出了鱼鳞袋准备出发,但被张祖华严厉制止了,说那是国家财产,是抢劫行为,这个热闹坚决不能凑。

    “是啊,国家财产啊,又不是抢个人财产,为啥不抢!再说了,人多无罪!”

    “你懂个屁呀!抢国家财产,国家有财力也有人力追缴,绝不会看着不管……到时候,哼哼,那些抢炭的人们,早晚有拉到裤里抖擞不干净的时候!”张祖华说。

    “他管啥,怎么管!全村那么大,难不成派部队来搜查?”张小强娘呛道,“我看呐,就是你胆儿小,老鼠的苦胆都比你大,你就是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

    几人不欢而散,躺在床上仍然气得真哼哼。

    起始,夜黑风高,火车上的人没有发觉人们抢炭的暗行动,他们正忙于从火车上取下一块块夹钢板,来修补被无耻的小偷窃走夹钢板后铁轨上遗留的漏洞,这漏洞似乎不少,所以勤苦的火车工作人员扛着沉重坚硬的夹钢板呲牙咧嘴,沿着铁轨向前走了很远,确保没再丢失夹钢板后才返回来。

    当他们精疲力竭回来后,才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到的盛大的、疯狂的哄抢景象。

    如此巨大绵长的苍龙身上,竟落满了数不清的鬼魅妖影,仿佛在“动物世界”里人们看到的,数不清的乌鸦落在一头倒毙的巨大犀牛身上,正在贪婪地蚕食它。

    “有人抢炭!”工作人员失声道,“快,快去劝解!”几个工作人员飞奔向前。

    “你们在干吗?统统给我下来,你们这是明抢国家财产,这是严重的犯法行为!赶快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工作人员对着火车头部车厢上的村民厉声喝道。

    初时村民们一惊,探头向车厢外望去,但看到车厢下的工作人员身着铁道服,并不是公安,手里挥舞着的不是利剑,也不是铁棍或橡胶棒,而是毫无震慑力的手电筒,就放下心来,理都不理他们继续抢炭。

    “你们难道聋了么!没听到我说话么!这是犯法,严重的犯法!快快给我停止!”一位工作人员气不过,挥舞着手电筒爬上了那节车厢,铁青着脸怒吼着,“住手!快离开!”

    几个小胆的乖乖爬出了车厢。

    “你怎么光朝我吼呢!后面那么多人,为何只针对我们这节车厢?”几个胆大的在车厢里理直气壮地质问着那名面孔扭曲的工作人员。这名工作人员大概气疯了,气急败坏地爬下车厢,朝另一节车厢奔去,边跑边怒吼着。

    就在他攀上另一座车厢时,先前那几个胆小者又重新爬进了车厢,继续忙活。

    几个工作人员奔忙了几个车厢之后才发现,他们是“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就算气死累死也无济于事。

    “走,去车头,联系总厂吧,调公安!”一位工作人员指挥道,“再晚一些,炭恐怕就要被抢光了。”几个人奔进车头内,拿起无线电通知了热电厂调度室。调度室赶快打电话通知了领导,派了一批公安前去镇压,但人员相对太少,车厢太多村民无数,公安们也只有望洋兴叹,没有任何办法。

    一位公安领导甚至向天鸣枪示警,但人们也只是呆了一瞬而已,看看自己的队伍,再望望可怜的几个公安,继续抢炭。

    人多无罪,果然如此。

    “好不容易申请到一把枪,却没什么屁用,他们疯了,根本不害怕……看来,我向天空鸣放的这三声枪响,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放了三个响屁而已。”公安领导自嘲道,“叫支援吧!”

    夜深了。

    人们依然未散,紧紧地叮在车厢上,仿佛蚊子叮在肉皮上,不把肚皮吸爆了绝不放口。而且人越来越多,五六岁的孩子们也携着手出来瞧热闹。

    终于,更多的枪声响起,几辆卡车停在铁路口,随着整齐的军令声,从车上跃下了一支军队,在连长的指挥和带领下向车厢冲去,站在车厢下哗啦啦拉响了枪栓,对着车厢上的人喝道:“住手!”

    车厢里的人探出头来吓了一跳,但大概是抢炭太多被胜利和**冲昏了头脑,随即又冷静下来,有人反击道:“别拿枪指着我,好像敢放枪似的。”

    一位士兵听到反击声跨出队伍,麻利地攀上了车厢,一拳将那人揍倒在黑炭上,那人立刻昏死过去了。人们这才清醒过来,扔了袋子和铁锹纷纷跃出车厢。

    “快跑了,来部队了,已经打死人了!”人们边跑边喊着。

    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五分钟,人们便消失在夜幕中,只剩了一条几成空壳苍龙和那支无奈的部队。在电厂领导的授意下,部队连长去找了村支书张九泰,向他传达了此次事件的恶劣性,希望追缴被抢的煤炭。

    张九泰不敢怠慢,立刻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向村民们播报了当前的形势,希望抢炭的村民能主动上缴,否则会入户搜查,查获后不且上缴,而且还要以隐瞒不报罪进行拘留。

    这时,躺在床上听到喇叭声的张祖声坐了起来说:“怎么样?事儿犯了吧!这下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了吧!咋弄来还不咋给人乖乖送回去?这一折腾,这顿晚饭白吃了吧,腿儿还不都给遛细了!”

    “你就幸灾乐祸吧你!”张小强娘呛道。

    “咋样?我说得没错吧,幸亏咱们没抢炭!”张祖华又说。张小强娘翻个身捂上被子睡了,没屑理他。

    喇叭响过一遍之后,大概没有动静,人们抱着等等看的态度。接着喇叭又响了一遍,这次语气加重,含着威胁的味道。

    这时李建强家门一响,拉出来一辆板车,上面堆着四袋炭,先去张九泰家报了道,说自己错了,为了弥补错误,主动上缴抢到的炭,希望领导们能宽宏大量,原谅他们的过错。部队连长觉得很满意,原谅了他们,不过罚他们将炭再倒回车厢里。

    李建强一家人拉着煤炭,在一名军人的陪伴下向车厢走去。接着大喇叭里传来李建强家已经勇敢承认了错误,主动上缴了煤炭并获得了原谅,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的消息。人们纷纷拉开家门,将煤炭纷纷运回了车厢。

    天色微明时,各家抢到的煤炭基本已经还完,但车厢远远未满。尽管煤炭损失了一少半,电厂领导综合考虑各种情况也不再追究,随后火车开走,部队开拔,一场抢炭缴炭的风波随之而息。

第115章 张祖华当队长

    铁路和大棚占用了一部分土地后,村户们被占用的土地有多有少并不相同,被占地多的认为少了口粮地,相互联合起来跑去张九泰家讨要说法,张九泰无奈之下决定重新均分土地,并安排队长立即执行。

    张家村分为五个队,每个队管理约四十户农家,而五队的队长不久前得了一场急病去世了,空了一个缺,张九泰第一时间找了张祖华。张祖华所在的木材厂早倒闭了,正赋闲在家,张九泰念着层层关系和亲情,对他家入不敷出、极端拮据的生活实在看不下去,决定让他当一名小队长,一年至少有四百元的收入。

    张祖华起初不干,他瞻前顾后迟迟拿不定主意,张九泰苦口婆心,最后以教训式的口气叫道:“小队长是人就能当,不过是浇地、分地时多出出头而已,你还能干不了么!再说,做小队长根本耽误不了种庄稼,这个钱等于白捡,你为什么不干!”

    张小强娘也在一旁帮腔:“怕怕怕!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不就是个屁大点儿的小队长么,刚开始不会干让别人带带不就行了么!别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就是我也能干得了,村民那是不选我!”

    “看把你能的!小队长你屑干么,得亏别人不选你,大家要是选你,你简直能把中央干部给顶了!”张祖华骂道,声音越说越高,令张九泰在一旁摇头不已。

    “中央干部不敢说,比你是强!”张小强娘呛道。双方立即展开一场口舌之争,可能有张九泰在场,张祖华竟没有摔破茶碗,或者上前拧住张小强娘的胳膊强行扭到后面,别她的“小烧鸡儿”。

    等到两人骂得累了,稍作喘息的时刻,张九泰插空问:“五叔,当小队长的确挺好,没你的亏吃,你到底当还是不当!”

    “老子当!我得让她们看看老子能当,不能让那些破烂妇女们看我的笑话!”张祖华重重一拍桌子道。

    “你他娘的说谁是破烂妇女呢!”张小强娘距离桌子较远,拍不到桌子,于是一拍大腿道。

    “好,既然你愿意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带领五队社员去分地!”张九泰起身道,他实在听够了两人无谓的争吵,不愿意在这里再呆下去。

    张九泰走后,张祖华余怒未熄,冲张小强娘怒道:“以后守着外人别他妈给我甩脸子看,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你还要脸?你要脸个屁,你看看家里都过成啥样儿了,你还要脸?再说人家张九泰是外人么?人家为了让你一年多挣四百元都要朝你下跪了都,你还要咋样?要不是瞅着他老婆是我外甥女的面子,谁还屑得理你!”张小强娘满脸嘲讽,手臂挥舞着,衣裳猎猎作响。

    “你妈逼!你厉害!离了你我就活不了!你他娘的咋不上天呐!”张祖华抓起一只茶杯向地上摔去,但茶杯里有茶,还很热,所以他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有一半倾到了他的脑袋上,力量未用到极处,菜杯只在地上滚了几滚,并未摔碎。

    看到张祖华满脸茶水和茶叶如此狼狈的样子,张小强娘扑哧一声笑了。一旁的张小强和张玲儿也扑哧一声笑了。

    “妈的,让你都气死了,摔东西也没摔好。”张祖华自嘲道,说罢划拉着脸上的茶叶,他也嘿嘿笑起来,一场更大的战火被这一笑浇灭了。

    第二天早上,张祖华带着五队社员前去东坡分地。

    分来分去,最后轮到四队和五队,在一片方方正正的整地与一片带角地面的划分上,两队产生了分歧,大家都想要整地,不想要带角的地,更何况那带角的地临近一片荒场,土质贫瘠,形同鸡肋。

    为了平衡大家的想法,尽量做到土地的均分公正,张九泰提出:“综合考虑,带角的那片地一是不齐整,二是土质稍差,为了划分的公平,咱们采取个折中的办法,愿意要带角那片地的小队,可以多划一点,从那片齐整的土地中多割出一点儿来,大体做到公正。”

    四队队长是张占朋张占广的父亲张经英,他表示同意,也认为公平,不过却坚持要那块齐整的土地,因为他认为他的四队社员都喜欢齐整的土地。张祖华起始也同意,但听到张经英坚持要齐整的土地他犹豫了,对他自己而言,无所谓争不争,他宁愿要那块角地,但他的身后也站着整个五队的社员,于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要公平的,抓阄不就行了么!”有人提议。张经英却坚持不用抓阄,即使抓运气也会自然倒向他,还是会抓到那块整地,既然如此,那还抓个屁!

    “既然你这么自信,那咱抓抓看呗!”张祖华说。

    张经英仍不同意,见到瘦弱、贫穷、无能的张祖华还在坚持,他恼怒了,上前一步抓起了张祖华的衣领吼道:“我说了就算,你待怎样!你没看到我俩儿现在就站在我背后么?我要是不高兴了,我让他俩一人一指头戳你一下,也能把你戳死!”

    张祖华望了望张经英身后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般的张占广,又回头瞅了瞅站在身后自己瘦弱的儿子张小强,心底瑟瑟发抖,脸上装得镇定说:“你松手!”

    “我不松!”

    “为了分地打架,也太让村里老少爷们笑话了,你松手,你不是要齐整的那块地么,给你吧。还不都是一样。”张祖华强作镇静说。张经英哼了一声,松开了张祖华的衣领。

    张小强在他爸爸身后瞧得真切,看到了瑟缩与恐惧、无尽屈辱的父亲,也看到了站在张经英背后眼珠子都要鼓出来的张占广。张占朋神情倒是平静如常,没有表现出某种倾向性,似乎保持着中立,但张小强悲哀地想,倘若真要伸手,他一定站在自己的父亲张经英身旁。

    张小强气得浑身颤抖,窘得无地自容,吓得灵魂出窍,心底早在希望父亲不要强硬,干脆就给他那块整地好了,表面上又不是不公平。父亲真得软下来了,他再次感到屈辱,同时松了一口气。

    当张祖华转身对着叽叽喳喳的五队社员宣布接受那块角地时,人们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其间夹杂着嘲讽与漫骂。令张小强想不到的是,嘲讽的最厉害的,竟是他家斜对门的张洪洋,而张洪洋的父亲平常总不说话,老实得像块木头一样,况且,他两家邻里关系最近。张洪洋平常也闷闷的,并不说话。

    只听张洪洋嘲讽道:“什么烂队长,软得就像块泥儿似的,任旁人捏过来捏过去的,别人说啥是啥。这哪是我们五队社员的队长,简直是四队队长的干儿子。”

    极大的反差令张小强出离了愤怒,压抑在心底的怒火也喷射出来:“张洪洋,你嘴里干净点儿,你他妈没看见张经英动手了么!我爸爸总不能因为分块他妈的破地而被人打死吧,你他娘的不看看形势就乱学狗叫……你那么能耐,你咋不当队长啊!”

    “我!我……这不是社员没选我么!”张洪洋张口结舌道,“选了我一定能维护好社员利益!”

    “哦,原来你没本事啊,我还以为你本事那么大,广大社员咋就不选你呢!”此刻的张小强相当刻薄。

    “都他妈别吵了!”突然一声怒吼晴天霹雳般传来,大家望去,见是张祖华正挥天舞地、声嘶力竭,“这他妈队长老子不干了……老子就他妈不该当这个该死的破队长!老子不干了行不行!你们爱咋地咋地,老子不干了!”

    说完,他走了,走得极快,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在人们的眼中越来越小。

    “哼,这下好了,”张九泰望望张经英,又望望张洪洋,平静地说,“分块破地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在想我们村还能干出个啥样儿来,张经英,张洪洋,现在你们都满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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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