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哼!一群笨蛋
“哼!一群笨蛋!你们怎么就看不明白,那东西到底像什么!……这下可好,倒省了吮吸大拇指了!”
人群后突然爆出几句相当刻薄的讥诮声,叫声刚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大家循声望去,看到张光军正携了刘震江站在人群的外围,比周围的孩子足足高出一整头,眼睛里闪动着不屑、凶狠的光芒向气球射来,尤其是张光军,在喷吐出那句嘲笑后,嘴巴撇撇着,整张脸上漫着阴冷毒辣的笑意。
听到这带着恶意的嘲笑,张小强由被人羡慕的自得转为勃然的大怒,对他而言,这是莫大的污辱,而且嘲笑者所打的比方肮脏下流,令任何一个“正人君子”都难以忍受。张小强从来自认为是“正人君子”,对“卑鄙小人”们一向嫉恶如仇。
张小强抬起头来,想要狠狠地骂一通嘲笑者出一出胸中的恶气,可当他循声找到那人,两方的眼光突然相接时,张小强却骤然觉得,自己被对方眼神锐利的锋芒一下子刺穿了,从前胸直贯到背后,全身的怒气迅速从两个创口里喷泻殆尽,随着朔风强劲,并灌入了凛冽的寒风,令他前心后心一片冰凉。
这时,张光军双手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张小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刘震江紧随其后。
“拿只新的气球来给我看看。”张光军来到张小强面前,伸出手冷冷地命令道。在他阴冷的眼神威逼下,张小强不得不从,强抑着颤抖的肌肉,强忍着由外而内逼压的恐惧,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去,掏来掏去手不听使唤,“噗啦”一声将整个盒子掏了出来。
张小强正准备打开盒子取出一只气球时,突然感到一道黑影在眼前一闪,手上的盒子消失了,张小强眼前一黑,一颗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失落和疼痛,抬头只见张光军狞笑着:“拿来吧你!嘿嘿,这气球倒好,还有包装!”刘震江也凑上前来,两人盯着盒子看去,大声念着印在盒子上的文字。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高级货?……这什么?”张光军念完这几个字,突然仰天长笑起来,刘震江也齐笑不已,“哈哈哈……!张小强,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么?”
人群中几个大孩子明白这种物件是什么,也齐声大笑起来,张天津、窦峰、张金亮、张小团和张小兵不知就里,只望着张光军和刘震江发傻,心说“这两人疯了么!”
这两人没疯,这两个人是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取笑人的乐子而喜得癫狂不已了。张洪厂在大笑的抽搐中猛然换了一口气,指着张小强骂道:“张小强,你个大傻瓜!……依我看,你还是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张小强不知其所云,却听出话里的嘲讽味道,其言下之意是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闹了个大大的笑话,很显然,这个物件并不是自己口中所谓的正宗高级东西。
“你什么意思?”张小强问张洪厂。
“什么意思!你手上拿的那所谓的‘正宗高级’的东西,不是什么气球,你现在明白了吧!”张洪厂狠狠讥讽道。
张小强仍不明白,不禁狠狠向地面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显示出对肮脏事物的鄙夷,手中却摇捏着那枚巨大的气球仍舍不得放手。
“好的,东西我没收了!”张光军在张小强瞠目结舌时,捏着纸盒就要转身离开。
“那是我的!那是我四娘给我的,不是你的!”张小强又羞又怒,忍不住叫道。
“你四娘诳你的,你个大傻瓜!反正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它就归我了,兴许我们还能用上!”张光军说着,挽了刘震江的胳膊就要离开,两人伸手拨开张小团和张小兵的肩膀骂着,“起开起开,别他妈杵在正中间,好狗还不挡道!”
眼睁睁得,张小强望着两人,在其他同龄小伙伴的哀伤、愤懑和幽怨地注视下,任由两人勾肩搭背边说边笑指点着盒子远去。张洪厂笑眯眯地望着离去的两人若有所思,又望望沮丧透顶的张小强,似在幸灾乐祸。
“小强哥,你怎不上去抢回来?”张天津关切地问。
“唉,算了,就当不小心掉了,恰好给狗叼走了。”张小强假装大度,内心却仇恨如炽,毫无办法。他知道张、刘两人品性的冷酷和凶残,他可不想重蹈覆辙,再次落个既丢人又挨打的境地。
屈身以自保,背后损人施以自我安慰,这种“可贵”的阿q精神的确有用,很快地,大大宣泄了张小强郁积愤懑的不良情绪。
“你不会揍他?”张天津又说。
“傻蛋!我能揍过他们么!”张小强见周围的伙伴渐渐散远后,便不隐瞒自己的示弱情绪,对张天津大呼小叫起来。
“揍不过也要揍!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你看你,简直比我娘手上揉的面团都软,既然这么好欺负,他们下次还会来欺负你!”张天津说。
“你给我滚开!我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张小强怒道。张天津见劝说无效,悻悻离开了,大街上只剩下张大强和张小强两人。
“妈的,原来这是避孕套!我四婶儿、你四娘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今天我们这人可丢大发了!”张大强咬着牙恨恨地说。强小强默默不语,再次举起捏在左手上那只胀如猪肚的气球,不!是避服套!内心失落沮丧到了极点。
唉,既源于四娘的“戏耍”,又源于自己的无知,这次可把脸面统统都丢尽了。
俗语有言:人有脸,树有皮。再小的树,再嫩的孩儿,都不愿没皮没脸地活着。
于是,望着飘扬在寒风中的气球?避孕套!张小强蓦然想起了当时站在他家院子里,凹凸、臃肿、肥腻的四娘的身体。
“妈蛋!恶心!这个死女人,真他妈不要脸!”张小强在心里面无声地咒骂着。
第56章 一阵冷风吹来
一阵冷风吹来,不知从何处裹来几片雪花,再一阵风,雪花飘飘洒洒细密起来,暮色渐渐苍茫。
一时间,雪花乱舞,柳絮因风。絮却是琐絮,风却是阴风,直把整条街道的行人卷得干干净净,唯剩萧条的树木和灰白的街道。张小强缩了缩脖子,一阵微凉过后,融化了缠进脖子里的雪花。张大强也缩着脖子,抬头望了望天空道:“这破天儿,大雪说来就来,唉,明天这新年不好过喽!”
听到此言,张小强苦笑了一下,这个堂哥,充其量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将叹息搞得这么老气横秋,听了使人不免重增悲伤。
“回家吧,没啥好玩儿的了,回家往热炕上一躺,等着晚上吃饺子吧。”张大强说了一句,转身要走。张小强看到张大强在走前扬了扬手,似乎要将手中握了半天的装“气球”的纸盒向积满枯枝烂叶的墙角里扔去,扬了三扬,盒子终究没有卷手而出,却见他收回胳膊,摊开手掌再次望了望手中的纸盒,使劲握了一下再次掖回口袋,回首瞧了张小强一眼,叹了口气提腿离开了。
张小强却不想走,尽管家就在咫尺的背后,拐弯就到;尽管飞雪绕身,不时侵入脖颈;尽管冷风缠体,随意掠走体温。张小强就想一个人静一静,很想被冷风吹一吹,也只有这样,才能缓一缓被人夺走尊严的愤懑和屈辱,才能消一消被人诓骗戏耍后的失落与羞耻。
这一招屡试不爽。用加诸在**上的折磨,来抵消精神和心灵上的痛楚,虽然愚蠢,却很有用。张小强常用。
可是这次他越想缓一缓怒,越想消一消耻,埋在心底的怒和耻越像洗衣盆里的泡沫一样疯长,压过了冰雪和寒冷,腾腾燃烧着。天越来越冷了,张小强甚至起了另一个想法,希望冰雪来得更猛烈些,落在身上把他覆盖成雪人,或者干脆把他冻住,塑成一个死去的雕像。
对,干脆死了算了。
后来张小强并没死,就在他被冻得手脚冰麻,半边肩膀几乎凉透时,他忽然记起小时候发生的三次几乎要死却幸而生还的离奇经历,耳边响起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烂俗的句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想到这点,张小强果断放弃了死亡:是啊,既然三次都未死,原是老天不让死,既然老天不让死,又怎么能死得了呢!何况,还有“后福”伏在希望的前方呢!
张小强甩了甩头上的雪,跺了跺脚,将浑身的雪也抖落了一些,想道:“还是回家吧。”回家至少能吃点儿东西,填补一下咕咕直响的肚皮。另外,既然回家,身上和头上的积雪就先别清理了,用这满身的落雪哪怕换取他娘或爸爸的一两句看似数落、实则疼惜的温语也可,也不枉沐了一两个小时的风雪。
一念至此,张小强的脚步轻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里。
张小强赶回家中时,父亲正和衣而卧,躺在热炕上打鼾,姐姐出去玩还没回来,他娘正偎在炕沿前包水饺,别说,大冷的天,屋里又没暖炉,接近大炕边应是最暖和的所在。他娘坐在小凳上,两膝顶着大炕,膝尖摩擦着大炕那黄泥涂抹的壁面,在膝尖上擦了两团灰白。
他娘的双手不停搓动着,一只只饺碗儿从她擀面杖下渐渐轻薄、内翘、浑圆,之后被扔在面板的一边。随着擀面杖地滚动,一抔抔面粉在案板上震动、飞扬着,涌出案板落在大炕的床单上。旁边的盖垫上已排了整齐的水饺,盖垫的边缘紧挨着他父亲那脚底上沾满了黄土的老棉鞋,倘若他爸爸稍一翻身,半盖垫的饺子就会变成西湾边上的烂泥巴。
张小强推门进屋,他娘正将擀面杖滚动得如火如荼,许是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也许是根本不关心他的到来,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也是,反正也无人能帮得上忙,唯一一个能帮上忙的却躺在大炕上睡得像死猪,因此,又来了一个只管催着吃闲饭的娃儿根本不值得她引起注意。所以她的擀面杖滚得越来越欢,以致混淆了张小强的视听,误以为她是在借着擀面杖的滚动向某些人撒气。
“擀死他,擀死他,都他妈统统擀死他……”
张小强似乎从擀面杖的滚动声里听出了这种残酷的咒语。他的心立时凉了半截,看来他身上头上的雪白落了,看来他赶得极不是时候。又不甘心,就将脚上的老棉鞋跺得“咚咚”直响,话说也必须跺得“咚咚”直响,才能震落脚上的积雪,要知那些积雪半融半凝,早已与老棉鞋的鞋面融为一体,只有跺得更响才能震落下来。
“咚咚咚……咚咚咚……”
“你干嘛呢,张小强!你要闹地震么!”终于,他娘头也不抬地问。
“我……脚上沾了些雪……头上身上都沾了点儿雪。”
“你他妈去哪儿了?沾了那么多的雪!你看看你就像个雪人儿似的,头也湿了袄也湿了……不帮忙就算了,还把袄都弄湿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那袄干不了还不得我给你烤干呐!你到底啥时候才能长大,能多少懂点人事儿啊!还嫌这些人累得轻啊……”只抬头望了一眼,他娘便挥舞着擀面杖劈头盖脸地骂来。
听到**裸的咒骂声里并没有隐含一丝一毫的慈爱和怜惜,张小强实在招架不住了,也忘记了跺脚,想一时冻死在雪里的想法又熊熊燃烧起来。他想转身推门而去,干脆一头扎在雪里死了算了。随即想到雪太薄,恐怕无法掩埋其身,再者,他实在是太饿了,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先吃了包子再说。只因人在屋檐下,瞬间丧失了想死的勇气。
“娘,啥时候能吃上包子啊?”他拨拉着被雪冻住的头发怯生生地问。
“吃吃吃……没看见么!一个死在外面一天了也不回来,都十六岁的大闺女了还包不好一个完整的包子;一个啥也不干,净躺在大炕上挺尸;这都天多咱了又来了一个,还淋了一身的雪……回来还嚷嚷着吃饭……吃吃吃……吃你妈逼呀!”张小强他娘将擀面杖敲在面板上“啪啪”直响,面粉和包好的饺子被迫在案板上跳舞。
张小强不敢说话了,但见张祖华一骨碌从大炕上坐了起来。
“嗷嚎嗷嚎嗷嚎……你嗷嚎啥!旁人睡点儿觉你看你又敲板子又嗷嚎的,让不让人活了!”张祖华骂道。
“你终于醒过来了呵,还以为你睡煞了呢!”
“睡煞?早知道你盼我死了,我死了你好无牵无挂地养汉子!”
“别他妈没句正经话,一天到晚净放狗臭屁!我要是养汉子早都养了,还轮着你这种死了连狗都不屑吃的窝囊废!”
“是,我窝囊!全世界的男人都比我强,全世界就他妈我是窝囊废……怪不得老人说‘气杀人,气杀人’,我早晚得让你气煞!”
说完这话后,张祖华起身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还不快点火煮开水,我好准备下饺子……”
“我去撒尿!”
张小强被晾在一边,在父亲过来时让了让路,任凭父亲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就那样看着父亲穿过院子,踩着薄薄的积雪消失在大院之外,院子里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张小强望着那行脚印发呆。
“娘,爸爸没上茅房,他去串门了!”
“妈逼!指定又去你二爷家了,见年除夕他都扔下咱们娘仨到二爷家去,在他家喝酒啃肉吃包子!”他娘语气落寞地喃喃着。
第57章 娘,咱家没有酒么?
“娘,咱家没有酒么?”张小强望着那串脚印,失神地问,“为何爸爸每年都去二爷家喝酒。”
“呃……”他娘窒了一下,遂道,“管他呢!反正不花钱的酒,就让他喝去吧,省得在家跟他生气。”
他娘说完这话后闭了口,再不言语了,身后只传来擀面杖翻滚在面板上“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节奏明快、悦耳动听、使人心安,一定是几千年以来,这声音已织入传统的新春佳节,成为年味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张小强听着这催眠般的“乐曲”不觉困倦起来,遂爬上大炕躺了下来,在他娘望他一眼然后悠然响起的叹息声中入了梦乡。
这梦做得无穷无尽,直到他娘轻拍他的小腿呼唤他醒来,他坐起身来转头望去,看到锅台上热气腾腾,几大碗水饺似在向他摇着可爱的小手。姐姐坐在那里,正将一只滚烫的饺子鼓在嘴巴里咀嚼着,烫得龇牙咧嘴,他娘在一旁数落着。
“一下午也不见个人,这会儿知道饿回家了……慢点往下吞,也噎不死你!”
“我饿坏了……”
“早知你饿坏了,饿了也不早回来……算计包子出锅后才回来的吧!”
“没有……呵呵……包子太好吃了!”张玲儿不好意思“嘿嘿”地笑着。
张小强刚醒,潜意识中把梦里的场景带到了现实,一时觉得自己仍在睡着,一切不像是真的,当听到姐姐张玲儿说“包子太好吃了”时,才一下子惊醒过来,知道这是真的,急忙蹿下床蹦到锅台边上,抓起一只水饺塞进嘴巴里。
“又一个饿死鬼托生的!”他娘在一旁嘲笑道,却不忙去吃,坐在小凳上抽出火柴“哧”一下拉着,燃着了叼在嘴上的烟卷,双指夹着它深深吸了一口,喷吐起云雾来。此云雾伴着蒸气的轻雾相互缭绕着,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编织起宁静和温暖。
突然“啪嗒”一响,风门和屋门被推开了,一个裹红绕绿无比清秀的身影闪了进来,分明是一位少女,三人转头望去,见来的少女裹着一身新装,未语先笑,唇红齿白,“五妗子,过年好。”来人望向李氏道。
“哦……是正儿啊!过年好,过年好……”李氏忙踩灭了烟头站起身道,整张脸瞬间舒展开来,眼睛里反射着喜悦的光点。
来人正是张正儿,张小强的顺姑的第五个女儿,应是把过年的新衣物提前穿了,鲜伶伶、新崭崭、水灵灵的让人喜爱。她比张小强大一岁,不过要高得多,也活泼得多,在张小强的认知里,她不是个凡间的女孩儿,而是被天堂所眷顾的小仙女,只比他心底的那个吴小文差了一点点。
她的到来,像一块玉石向一块海绵猛力压榨着,让张小强立马觉出自己的“小”来,于是放了手里握着的水饺慢慢地向后挪,想找个犄角旮旯什么的把自己隐进去。
张玲儿放下饭碗,欢欢喜喜地迎上来问好,李氏对着张正儿笑了半天,才转身四处寻找着张小强,看到他靠在最里间的炕沿上时,便没好气地批评道:“你正姐来了,也不来打个招呼,快,喊声儿五姐……”
不知怎么的,张小强叫不出来,虽然叫自己的姐姐顺口就来,像呼吸一样顺畅自然,但面对别人的要求甚至命令而喊人,他则叫不出,又不想表现得太怯弱,于是憨憨地傻笑着,在娘、姐和张正儿期待地望着他时,脸瞬间红了,红得像一块大红布。张玲儿见此,失望地低下了头,张正儿也识趣地转回了脸。
“这孩子,总是‘狗肉丸子拿不出手儿来’,一个窝门上的汉子。”李氏数落道。
张正儿也不见怪,扬起手中提着的一捆捆带鱼举在李氏面前问:“五妗子,这个要放哪儿?”
其实,李氏和张玲儿早瞧见了提在张正儿手上的东西,左手一包包点心,右手一捆捆带鱼,明知道人家是送年来的,却不知到底送给多少,于是未敢伸手去接,见张正儿扬起手中的带鱼时,李氏才说:“挂墙上吧,灶间那儿!”
张正儿依言前往,将一捆带鱼,一包点心挂在北墙的一颗钉子上。张小强向那望了一眼,看那带鱼颀长肥美,通身泛着银光,垂在那里摇晃着,是一年才能吃到一回的美味。不禁又回忆起去年春节,一碗油炸带鱼,上面浇了醋汁酱油,在箅子上熘过之后,那碗剩汤渣儿仍被他蘸干粮吃了三天。那是多好的美味啊,现在回味起来依然口腔盈津、唇齿生香。
那次的带鱼,也是张正儿提来的。
“你看,我们也没个啥东西给你拿,倒让你年年往这送东西……”李氏望着张正儿既生喜、又生愧,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张正儿也不多说,扬了扬手中剩余的带鱼说:“我还得去二舅、三舅、六舅家跑一趟……我先走了。”
“可真是难为你了,年年往这跑……唉……这孩子,吃点儿包子再走啊……”
“不了,五妗子,我吃过包子来的……”只听玎玎珰珰几串银铃坠地,那身影已然去得远了。
过了一会儿,张小强才从炕沿边挪过来,靠在屋门边瞧了几眼,确认张正儿真正消失了之后,才再次蹦到灶台边捏起水饺塞进嘴里。
“你就那点儿出息!”他娘骂道。张小强只顾吃,忽略了他娘的数落声,吃着吃着,脑子里蹦出张正儿那鲜伶伶、新崭崭、水灵灵的身影来,仿佛一路观望着她提着礼物,迈着欢快的步子向张祖昌家走去。
此时的张祖昌家里也是热气腾腾,一碗碗饺子上桌,全家人欢声笑语,烘托着春节的喜庆味道。张祖华坐在里间左侧的椅子上,右侧有张祖昌相陪,中间的三屉桌上摆了炸鸡、豆腐和肉冻三样菜肴,一壶酒正温在热碗里,酒气蒸腾、菜香四溢,张祖昌正举盅带酒。
“今年庄稼不错……一年比一年好了……吱儿……”张祖昌说。
“是的……吱儿……”张祖华说。
“没想到哇,生活能好成这样,吃得饱穿得暖……想想六零年闹饥荒那年势头……真想不到哇!”张祖昌感慨道。
“是啊,能活过来简直是奇迹啊。”张祖华应和着。
“来,再喝一个……吱儿……”
“……吱儿……”
“明年还得好好干啊……”
据说,张祖昌和张祖华在这种除夕夜的聚会已经延续了十二年,从张大强两岁开始,年年如此,老调常谈。
这时,张正儿提着满满两手的点心和带鱼闪了进来。
“二舅好、五舅好、二妗子好、建莹姐好。”张正儿叫着,将礼物递到迎上来的二妗子手上,正在吃水饺的张大强也放下饭碗站起身来,向她微笑示意。
紧锣密鼓地寒暄一阵后,张正儿提着越来越轻的礼物走出门去,继续去三舅和六舅家,张祖昌的家里一时安静下来。
“她顺姑真是不错的一个人儿啊……年年送东西,不是点心就是带鱼,年年不落……”张祖昌叹道。
“是啊,好人呐!”张祖华叹道。
“就是年年都没啥回送给人家……所以,这东西吃着亏心啊!唉……吱儿……”
张祖昌又抿干了一盅酒,长叹着说。
第58章 与二爷家的热闹相比
与二爷家的热闹相比,张小强家里既冷清又落寞。此时此刻,张玲儿吃饱了水饺早跑出去玩了,对她来说,这个家根本呆不住,没有外面好玩。另外,她出去玩时也不可能带上张小强。因此家里只留下张小强揉着鼓胀的肚皮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发呆。他娘也扔了饭碗,泡了茶在灯下吸烟,空气里弥漫着寂寥和颓废的意味,不像在过年。
“要是家里有酒就好了。”张小强望着水缸上方简陋的壁橱顶上摆放的空酒瓶想,“要是有酒,爸爸就不用去外面喝酒了。”
随之,他想到二爷家推杯把盏、欢声笑语的热闹,又想到对门陈祥一家围在一起嗑着瓜子看电视,屋子里不时流荡出欢言悦语的场景,而自己只能呆在家里,吸着母亲的二手烟无聊到要死。想到这,一股无名的焦躁从内心豁然升起。
“这他妈过得是啥年!”
这时,传来屋门被推动的声音,接着门扇与门闩“咔哒”一声相撞,从院外挤进一个提着两包东西的女人来,来人笑意融融,对着坐在灯下吸烟的李氏喊了一声:“姨”。李氏抬起头来,一望之下也笑意融融起来。来人望了一眼张小强,问:“小强,没出去玩儿么?大街上这会儿可热闹了,有的是孩子们,都在放灯笼。”
听到放灯笼,张小强眼前一亮,想到往年除夕的大街上一片灯海,仿佛浩瀚的银河向人间慷慨地撒落了许多小星星,场面委实让人感动,于是叫了一声:“我出去玩儿了!”就向外跑去。
“这熊孩子,表姐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李氏在后面数落道。
来的女人叫崔杏花,是张小强姨妈家的表姐,虽是表姐,张小强一年也见不了她两次,他记得今年他娘生日时这个杏花表姐还硬塞给他娘两元钱。虽然她的老公是村里的书记,这两元钱似乎与她馈赠者的身份不符,但这两元钱,对张小强家来说已是巨款了。为此他娘常说:“把外甥女崔可花介绍给这村的张九泰,让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乃是我的功劳,你看看现在,人家张九泰都是村里的书记了……我辈子帮人说媒不多,光这一个,就把那些正职媒婆比下去不知多少。”
按她的话说,在每年她的生日上,能获得外甥女两元钱的孝敬,是理所当然的了。
尽管如此,张小强跟表姐不熟,也不必受此牵绊,何况他又插不上话徒增尴尬,倒不如跑出去玩。当他跑出去时,大街上早已被灯笼织成一条灯河,仿佛夏夜的草丛上空飞翔着密密的萤火虫。张天津、张大强、窦峰、张金亮、张洪厂、张小团等都在其中。
“小强哥,你咋没提灯笼?”张天津提着一盏印着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笑得合不拢嘴的灯笼,关切地问向张小强,张小强才意识到今年父母没给他买灯笼,许是把过年这事都忘了。
张小强正黯然思忖时,忽然见到张小团的灯笼已经在张洪厂地逗弄下烧着了,“唿”地一声响,一大团火球升上了半空,然后迅速熄灭,变成几粒粉尘散落在地,一只好看的、被孩子视作珍宝的灯笼就此灰飞烟灭。
“哼,才不稀罕什么灯笼呢!说不着又被张洪厂那个杂碎给弄烧没了!”张小强愤愤地说。也不知道他是在生张洪厂的气,还是生父母的气。
“那你玩儿我的吧,小强哥。”张天津将他手中的灯笼递了上来。张小强迟疑了一下,却没去接,“灯笼啥好玩儿的,也没啥看头,我回家了。”说着,张小强跑回家中。
在家里,他娘跟杏花表姐聊得正欢,两人一人拈了一只烟卷喷云吐雾,将整个屋子弄得成为被终年大雾笼罩的伦敦。她们只顾吸烟喝茶,见张小强跑了进来也没在意,以为他回家取鞭炮之类的东西呢,过了一会儿见他倚在大炕边小心翼翼地唉声叹气,便问:“小强,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张小强并不搭言。
“小强,难道街上的人都散了么?”杏花表姐问。
张小强还是不搭言。
“你这熊孩子,到底咋了,连屁也不放一个!”他娘斥道。
“我没灯笼!”张小强心想连静一静都不可能,只好没好气地大声抗议。
“我当啥事儿呢,没灯笼你那么大声干嘛!最多借一个玩玩儿不就行了么,这个东西就是个点缀而已!去,你和张天津最要好,提他的玩玩儿去……”他娘轻描淡写地说,话锋一转又说,“唉!都怪你那个窝囊废熊爸爸,过年连灯笼也不给你买一个!”
不谈这个还好,一谈这个张小强立时感到无比委屈,眼泪从脸上扑簌扑簌滚落下来,连忙背过身去抹着眼泪憋住了抽泣。
“唉!你说你这家过的什么年啊,老人老人不在家,孩子孩子也没个玩器……这是过的啥日子啊!”杏花表姐叹道,“天不早了,我也得走了。”表姐说完起身,李氏起身相送,表姐顺势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塞向李氏手里,李氏歉语相让,表姐一再推搡,李氏拗不过终于住了手,将两元钱紧紧捏在手心里。
杏花表姐走后,张小强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哭出声来。“呜呜呜……”
李氏转身回来,将两元钱装在衣兜里满意地拍了拍,然后一屁股重重坐在小凳上,“哧”一下点燃了一支香烟,美美地吸了几口,又灌了一碗茶,对倚在里边炕沿上的张小强嘲讽道:“别哭了,瞧你那出息,想玩灯笼就缠着你爸让他买一个,哭能哭出个啥来?就算你哭下大天来,你爸爸还能听见了?”
“缠!缠他个屁,整天连面儿都不见一个,我咋缠……还不知道他,难道他有钱么!有钱也不至于连一小捆带鱼也买不起,年年指望着别人往家送,真纳闷你们咋好意思吃下去……”张小强呜咽着诉道。
这是事实,李氏无话可说了,她猛抽了一口烟,从口袋里抽出一元钱来,擎着它伸向张小说的后背说:“我这里还有一元钱,你拿去吧,谁也别说,要是你姐姐知道了还以为我偏心,你自己拿着买点什么吃的吧。”
张小强继续哭着,并不去接那一元钱,因为他知道,那一元钱是杏花表姐刚给的,原给了两元钱,母亲拿了其中的一元钱给他。他不想接这一元钱,他觉得那一元钱红得烫手,不啻于为富不仁的恶霸为了达到羞辱别人的目的而设的一个诱饵,接受它,必须付出自己的骨气和尊严这种沉重的代价。
这比喻并不恰当,不过当时张小强的确这么想的。他并不懂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大道理,就是觉得内心里有股子气撑着他,使他宁愿饿死也要断然拒绝那嗟来的一元钱。
李氏手伸了半天,见张小强始终没来拿,就收了手,将那一元钱重新塞回口袋,骂道:“你就是个犟种!就是个窝门上的汉子!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发狠,出去门外立马软得像一团烂泥!和你爸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铜雕铁铸的一个鸟样儿!”
第59章 你才和他一个鸟儿样!
“你才和他一个鸟儿样!你们两口子都一个鸟样儿!就是天生一对儿好吃懒做的穷光蛋!”张小强脱口骂道。原本他没有这么生气,不知为何,当他娘骂出“你和你爸爸一个鸟儿样”这句话后,就像点燃了一根药线,一下子引爆了他胸口上埋着的炸弹。
伴着骂声,他顺手扯起炕上一只枕头狠狠扔了出去,在怒气的支配下,枕头飞出去老远,重重砸在桌面的茶碗上,只听“哐啷”一声巨响,一只茶碗掉到地上碎成了两半。
“妈逼!张小强,大过年的你想造反么!”李氏怒道,“过年砸锅敲碗儿你知道有多不吉利么!”
“你散伙吧!再不吉利还能不吉利到哪里去!咱家从来吉利过么!年年如此,年年这个鸟儿样!老子早他妈受够了!”张小强骂了这句话后,就想向外冲,他再次想:“完了,活不了了,受够了,还是得去死啊!”
张小强猛然向外冲去,谁知刚拉开屋门便与一个人撞在一起,他倒没怎么样,来人却“啊”一声大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门框,另一只手扶住了腰眼连连慨叹:“哎哟哎哟……我的老腰哇,‘咔吧’一声响听见没?是不是断了啊,哎哟,我的老腰啊,我的小脚啊……”
张小强听到叫声,感觉脚下踩了点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踩着了一只小脚的角尖,忙闪身后退,这才看清来人正是那个喜欢“倒嚼”的大奶奶。他知道,这位大奶奶是“三寸金莲”,从小双脚裹得极小,在裹脚的那个年代里常常以此为傲。当然,越小的脚越不抗踩,因此张小强猜测,自己被一股激愤之气强行催动而跨出去的那结结实实的一脚,正碾压在她小小的足尖上,此时的她一定很疼。
张小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么她的腰呢?会不会被撞断了?一时间,令张小强又忧又怕。
“是小强啊,大过年的你往哪跑啊,又使得什么性子?早听见你在屋子里‘嗷嗷’叫唤了……哎哟哎哟,经你这一撞,我这把老骨头要散了个屁的了!难不成你要留我在你家过年?”大奶奶扶着门框喘了半天气,终于把气调匀了,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阵,才半真半假地数落起张小强来。
张小强虽不谙世事,但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他是听得出来的,心想既然大奶奶仍有心情开得起玩笑,想必骨头没散脚尖也没碎,才放下心来,一手挠着后脑勺傻笑起来:“大奶奶,没想到你的身子骨比我还硬!我都感觉浑身疼了。”
大奶奶也笑了,李氏也笑,摆手让大奶奶入座,殷勤地倒了杯茶端到大奶奶面前,动作比以前可快多了。大奶奶接茶在手,与李氏在天南海北里闲聊起来。她们聊得那么欢,多少带了些过年的气氛,再则张小强感到愧疚,双眼不断向大奶奶身上瞄,最终确认她身上所有零件都完好如初后,放松之下将之前的愤怒忘光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既不攒宿仇,又不积旧怨,在这涉世未深的孩童最可贵的品质之下,阻止了张小强又一次可能做出傻事的行为。因为没处可去,又没乐子可寻,张小强只好躺在床上假寐,有意无意地听取他娘和大奶奶说之前的事。
张小强从他娘的口中断断续续了解道,大奶奶与常人颇为不同的故事。据说,张天津的爷爷在世时算是村里的能人,一生中娶了两位老婆,一块和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奶奶是第一任老婆,进门之后几年的光景为张天津爷爷生了两个闺女,之后再无“收成”,这引起了张天津爷爷的不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只有女儿,却算不得有后。
张天津爷爷走南闯北,真真是“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还长”,当然不甘心无后,于是在一次出外做买卖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成为他的第二任老婆。之后连续两年,二老婆为张天津爷爷生了两个儿子,张祖亭和张祖尧,分别为张天津的爸爸和张北京的爹。
自此之后,张天津的爷爷儿女双全、生活幸福,在他百年之后,大奶奶的两个闺女相继嫁出门去,张祖亭和张祖尧也渐渐长大自立门户,弟兄俩轮流奉养起自己的亲娘二奶奶来,然后大家各自分家。虽在同一个大院套里,事实上,却是二奶奶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大奶奶孤零零地生活在一间低矮的草房里。
张祖亭成人之后,两兄弟合伙给二奶奶盖了两间草房,无论大小、高度均合乎时代的要求,相形见绌之下,大奶奶的小草房越发得低矮了。
无人陪伴,也没有木头煤炭生火炉,冬天就成为最难熬的季节。既寒冷又孤单,每逢佳节更甚。于是在每年除夕之夜,大奶奶瞅着二奶奶全家推杯把盏、欢声笑语之时,通常会长叹一声走出家门,宁愿到外面跟人喝茶聊大天,以排遣悲凉和落寞。
别人家往往言笑宴宴不便插足,因此最好的门子当然是张小强家。也只有他家,人既不圆,又无访客,比平常的晚上更加凄凉。因此大奶奶每年除夕必去张小强家,陪着孤单留守在家的李氏拉拉呱、谈谈心,针砭一下时憋,怒骂几次人心,至少引起李氏七八次前仰后合的大笑,也算是为自己积德做好事。兴许,大奶奶的心底就是这么认为的。
张小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随时瞄一眼李氏和大奶奶眉飞色舞的样子。在短暂的沉默间,他发现大奶奶仍不忘转动着下颌,上下左右磨动着她口腔里仅有的十几颗牙齿,磨呀磨呀,似乎永无何止,并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每到这时,张小强都开始担心,担心她的舌头会越磨越小。
中途有段时间沉默得有点长,于是张小强打了一个盹儿,接着被窗外的几声鞭炮震醒了。许是千家万户的酒宴已进行到一半,人们兴高采烈趁着酒兴出来放炮了。接着,残破肮脏的半透明窗纸上印了几朵彩色的烟花,窗外钻天猴那“吱儿喽……吱儿喽……”的声音响个不停。
听到这些,张小强的胸前仿佛敲了一面鼓,“咚咚咚”直响,催促着他也要拿出鞭炮和烟花来放一放,于是猛然坐了起来。
“娘,我也想放钻天猴,咱家有么?”
第60章 有个屁!他娘没好气地说
“有个屁!”他娘没好气地说,“好不容易过个年,你爸连个灯笼都买不起,还能给你买什么钻天猴?我见了,他只买了几挂鞭炮和五个大雷子,你要愿意放就放去吧。”
大雷子?那玩意可碰不得,点燃后震天价响,连大地都颤三颤,弄不好连小命都会炸没了,即使张小强想死也不会采取这种壮烈的方式,何况现在他又不想死了。
“鞭炮在哪?我想放几个鞭炮。”张小强说。
“大炕上,你爸爸的脚头,在被子底下燥着呢,你自己去拿……嗯,等等,记得好像你爸爸只买了五挂鞭炮,‘叫年蛾’时放了一挂,今天晚上十二点再放一挂,明早放一挂,‘五末日’放一挂,正月十五再放一挂……你爸买得不多不少,是正好的……所以,你不能放了,还是玩点儿别的吧,要不过年都没得用。”他娘道。
这个泄气劲儿,就别提了!
张小强听到这话,嘴巴里禁不住嘟囔了一句“妈逼”,声音虽小,还是让他娘听到了。
“大过年的别骂人,会倒霉的。”他娘批评道。听完这句话,张小强嘴巴里又嘟囔了一句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应该还是“妈逼”。
“好了,我不放了,我看看总行吧!”张小强说着,爬到他爸爸的脚头,猛力掀开被窝,看到席子上方被子之下安安静静地躺着四挂鞭炮、四个大雷子,大雷子也太大了,足有擀面杖一般粗,鞭炮外面包着封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张小强左手捡起一挂鞭炮,右手抓起一只大雷子,摸来摸去爱不释手。
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强感到困了,再听大奶奶和他娘的谈话声,感到黏黏的,仿佛一只被放坏了的臭鸡蛋一样,失去了原有蛋黄、蛋清的韧性和弹性。这时屋门一响,张玲儿走了进来,径直往大炕上走去。
“死闺女儿,死到现在才知道回来。”李氏抬头象征性地看了看外面,估了估时间骂道。当然,她才不关心这死闺女儿啥时候回来甚至回不回来,只是习惯了要骂一声,算是亲热地打个招呼。
“娘,刚才你还说过,大过年骂人是要倒霉的。”张小强插言道。
“哪儿都有你!”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个屁!快睡吧……都天多咱了,你爸爸还死不回来!”李氏说完,向屋顶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顺手抹了抹眼睛里流出来的困泪。
大奶奶并不傻,眨眼间便读懂了李氏那全身从上到下发出来的送客信号,感觉到自己应该撤了,于是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老腰,又望了望自己的脚尖,确认应该完好如初后,边转身边说了句“马上就大年初一了啊”之后,步履蹒跚向门外走去。
“再玩玩儿吧,大婶子啊!”李氏在后面摆手谦让着。
“不了不了,天不早了,睡晚了身子骨发凉,整个晚上都暖不过那两只小脚来呀……”
伴着聒碎的自言自语,大奶奶慢慢从张小强家的院子的夜幕中消失了。张小强茫然向屋外的夜空望去,看到几朵烟花相继印在屋门边天空的一角上,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迅速熄灭,一切归于平静,全部消失了。
张玲儿丝毫不理会别人,爬到大炕上钻入被窝就睡了,不一会儿就入了梦乡。李氏没睡,又叼起一支烟,啜着寡淡的茶水,陷入了沉思。张小强此刻睡意全无,睁着一又大眼睛看看姐姐,又望望他娘,心想他娘一定是在等她口中的“你那混帐杂碎老爸”回来呢,看那神情,比望穿秋水的孟姜女盼望归心似箭的范喜良还要忧郁万分。
张小强叹了口气,不再看他娘了。
他在被子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拈出一根发丝来,轻轻捏了一端,用另一端向姐姐的鼻尖和鼻孔挠去。挠一下,姐姐的鼻子动一下,眼睛在眼皮里转动几下,再挠几下,姐姐终于美美地打了一个喷嚏,从梦中醒来。张小强忙收了发丝,将脸撇向一旁。
“张小强,我知道是你,别再拿头发挠我,不然我不客气。”张玲儿生气地说。
“我没挠你!”张小强赖道。姐姐也不管他,闭了眼继续睡觉,不一会儿又沉入梦乡。张小强不禁想:“睡得这快,你可真是个猪!”
姐姐的呼吸慢慢调匀后,张小强又摸出了那根发丝,向她的耳边上挠去。一下、两下,姐姐的耳朵动了几动,仍未醒来,张小强捂着嘴巴忍住笑继续挠着。
“我让你再挠我!我早警告你了,你还挠我!”张玲儿突然暴跃起来,挥着双拳劈头盖脸向张小强砸去,张小强笑嘻嘻地躲闪着,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轻拳毫不介意。张玲儿砸完继续睡了,张小强扔掉毛发蜷缩在一旁假寐,实质上窃笑不已,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的确,张小强和姐姐从不打架,这不打架的含义并不是完全没有冲突,而是在冲突发生时,总会有人首先选择示弱。当然,有能力还手却闪避退让,张小强倒说不上自己是种宽容还是种怯懦。
这时,门突然“哐当”一响,张祖华晃晃悠悠闪了进来,看样子喝得还不少,刚一进门,便转身“噼哩啪啦”去闩门。
“大门闩上了么?你就闩屋门?”李氏斜了张祖华一眼,没好气地问。
“大门?妈蛋,老子忘了闩大门了!”
“忘了闩还不快去闩!”
“老子偏不去闩,凭你也来支使老子?”
“我不支使你谁支使你,难道张王李赵么!喝点儿酒就忘了自己姓啥,嘴巴里不干不净,还老子老子的。”
“老子喝点儿酒咋了!”
“喝酒的多了,天下有几个喝了酒是你那德性的!”
“老子就这德性,看不服散伙……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消停,我都躲出去了,你还要怎样!”
“唉!……”
“你们都别吵了,还过不过年了!”张小强再也忍不住了,冲他们两人吼道。姐姐突然被惊醒了,她从被窝里爬出来问:“过年?已经是初一早上了么?要穿新衣服了么?怎么感觉才睡了一小会儿呢?”
张祖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毕竟是过年,于是粗暴地一拉屋门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听到院子里传来“哐当哐当”几声响动,许是闩上了大门。接着几声粗重的脚步声传来,他再次闪进屋子里,手脚似乎不听使,忙乱地闩着屋门。
“先别闩屋门了,我要出去撒尿!”李氏叫道。
“妈逼!早不去晚不去,老子闩门了才去……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你他妈才是懒驴,你上辈子全家都是懒驴!”
第61章 吵归吵,年还得要过
吵归吵,年还得要过,最后双方觉得骂来骂去也没多大意思,琢磨着多少也要给中国最隆重的传统佳节一点点面子,就各自降低了声音,渐渐变为含混不清的嘟囔声,直到各自躺到被窝里熄了灯,吵架终于偃旗息鼓。
张小强一时半会没睡着,先是感慨他娘他爸爸终是看在过年的面子上,没有将冲突升级成武斗或械斗,更没有殃及本就可怜无辜的家什,也没有将吵架持续下去;后来想着明早醒来就是初一了,可以穿新衣戴新帽了,就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黑暗里悄悄抚摸着属于自己的新棉鞋兴奋不已,感到胸口鼓荡着快意的暖流。
好久之后,张小强才犹如一片柔软的沙滩般入了梦乡。
“小强,起来了,大年初一到来了,起来放鞭炮、吃包子、拜大年了。”张小强被人从美梦里叫醒了,睁开眼看去,见到他娘揉着他的肩头在轻轻喊他。另外,窗外有如爆豆般响起层层叠叠的鞭炮声来,中间夹杂着大雷子的爆炸声,火药炸裂的瞬间激起的火花如电闪般撕破夜空,印在窗布上。
张小强睁了眼,茫然地望着屋顶,打了个哈欠,困泪布满了双眼,在晶莹的困泪对瞳仁的包裹中,他感到屋顶那整齐滑顺的苇杆在旋转变形,吃了一惊彻底清醒过来。他娘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急冲冲去烧水下水饺了。张小强不愿意跟着父亲拜大年,可放鞭炮、吃包子倒是愿意做的,于是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吃力地穿着新衣服。
他穿衣服格外谨慎,这里扯扯,那里展抹,直到把上衣裤子穿得上下挺括,不留一道褶皱。这是必须的。要知道,一年才有一身新衣服,得有多宝贝啊!
他爸爸早已起来了,被子已叠得整整齐齐,并没在屋子里。张小强叠好自己的被子后,上前拉开爸爸的被子,端详了半天,才从里面取出最顺眼的一挂鞭炮、一只大雷子来,捏着它们下炕,飞快地撕了封皮,向院子里跑去。
院外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明亮的意思,他爸爸正在捣弄一只竹竿,在竹竿的尖端上用钳子捏着一根铁丝挽了一个挂钩,拧紧了,用手晃晃然后满意地递给身旁的张小强,道:“来,用这个放鞭炮吧。”张小强会意,将鞭炮挂在了竹竿的挂钩上。
张小强高高地举着竹竿,他爸爸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两口,用发红的烟头向鞭炮的引线上凑,只听“哧哧哧”一阵响动,鞭炮“噼哩啪啦”地炸响开来。
“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在鞭炮爆尽后,他爸爸瞅着远方不断炸响鞭炮后的光闪和夜空叹道,接着话锋一转说,“走了,进屋吃包子了。”
屋子里热气腾腾,水已沸了,李氏掀了锅,左臂上托着满满一盖垫水饺正下向锅里。张小强回头望望大炕,见他姐姐仍在被窝里睡得正香。
“起来了,姐姐,过大年了!”张小强在她耳边大叫道。
“你吆喝啥!我早醒了,鞭炮大雷子什么的都响了半个多小时了,我还能不醒?反正我又不用放鞭炮拜大年,我想再躺会儿,起那么早干嘛!”姐姐嗔道。
“姐姐,你这是幸灾乐祸!”张小强心理不平衡地说。
“哼!”姐姐白了他一眼。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了,被一碗碗铺在桌面上,张小强嘻嘻一笑说:“哼,姐姐你永远不要起来了,所有的饺子都给我一人吃完,一个也不留!”
“哼,也不怕撑死。”他姐姐话虽这么说,还是望了望铺了一桌的饺子碗,笑嘻嘻放下心来。
吃过饺子之后,照例要去拜年,张小强极不情愿地放下饭碗,跟在他爸爸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向二爷家。
年年如此,毫无新意,只是走家串户能挣得几粒糖果是仅有的乐趣所在。照例,张小强先去二爷家磕头,再跟张大强会合去找张海。两人走出院门,尽管知道三爷在初一这天必定将大门关得紧紧得水泼不进,也还是习惯性地上前推一推,这一次试去,果然如设想一样,门紧紧的仿佛更加了竖杠,双手推上去竟然纹丝不动。
“这哪是关的院门啊,这明明关的是心门啊!”张大强在离开前,口里忽然冒出一句极有哲理的慨叹。
张小强心下琢磨着堂哥的哲理名言,觉得他非常有见的。的确,三爷一生未娶,所以选择在最隆重的团圆佳节里隔绝着自己,怕无故沾惹别人的喜气反衬出自己的孤独,于是宁可关紧大门作践自己。
两人明知三爷不会来开门,还是边走边回头望,离了三爷的大门来到张海家里。给六叔六婶磕过头后,张小强、张大强和张海三人又向张祖尧家走去,除了自家堂兄弟,张北京和张天津家是最近的一大家人。
张天津早已聚在张北京家里,张祖尧在接受了大家的磕头后,指点着在座的每个小兄弟的人头道:“你们已经不小了,从今年开始,我们老年帮不再带你们去磕头了,你们自立门户,组个少年帮吧。”
于是,张亮为老大,依次是张大强、张小强、张海、张北京、张天津,组成了磕头拜年的少年帮。
第62章 拜年去喽!
“拜年去喽!”
刚组成的“大拜年少年组”意气风发,跃跃欲试,张天津抢先蹦出张北京家屋门,在前面开路。他年龄最小,嗓门却最大,张亮在后面稳稳地跟随着,脸上布满淡淡笑意,颇显出大哥的威风来。
拜年最讲究辈分和称呼,喊对了皆大欢喜,喊错了会惹人不快,使嘉节蒙上不愉快的阴云,因此尽管张天津跑得最快,性子最粗豪,谁的门子都抢着进,却总是在进门前停下脚步,问一下张亮:“大哥,这家怎么称呼?”
张亮倒不愧是大哥,几乎了解对所有人的称呼,有时在门前思索片刻,便能推导出人家的辈分来,给他们几个分的清清楚楚:“我、大强、小强和北京一块喊叔儿,天津,你和张海儿记得喊大爷!”分派完毕,各少年虽有不解先暗自记下,径直闯进门去,齐刷刷跪倒磕头。
一家挨着一家,六人跑了足足两个小时,累得腰酸腿疼,才将所有该磕头的门子拜完,张天津心疼地拍打着膝盖上因磕头而沾染的黄土埋怨道:“过年过年,这哪是过年,简直是罚劳役。”
“谁让你不早托生个女孩儿出来……女孩儿最好,根本不用磕头。”张小强说。
“早知道我就托生个女孩出来了。”张天津懊恼地说。
“现在也不晚,你去找把小刀儿,我受受累,把你那玩意儿割了吧。”张亮说。
大家哄笑起来,都说张天津做一个太监是不错的选择。
闹过一阵之后,张亮和张北京回家了,他们要赶去舅家拜年,将张小强四人撂在了大街上。张天津说回家有事也急急走了,张小强估计他回家取糖吃。张海是乖孩子,跟张大强张小强两人简单道了别离开了,留下两人站在寒冷的大街上。
张小强突然感到没来由的空虚寂寞,掺杂着隐忧和恐慌。也不知是不是无处可去的缘故,他希望寒风再大一点,最好一下子吹走他,吹得无影无踪。
“你发什么呆?”张大强问。张小强转头冷漠地笑笑,不置一言。
“我们还是捡废炮吧,剥了攒点火药砸着玩儿。”张大强提议道。这个提议不错,让张小强一时兴奋起来,于是两人沿着胡同向前,在满地花花绿绿的碎纸屑里寻找着废炮,废泡满地都是,不多时功夫,他们满载而归,聚在张大强家的院子里。
张小强剥着废炮,张大强从屋子里取出一只铁砧、一把铁锤。张小强将少许火药倒在铁砧上,张大强叉开手指将其聚拢了几下,然后高高抡起铁锤向火药砸去。
“砰!”
一声巨响。
“啥响!”屋子里有人叫道。接着屋子的风门一开,张大强他爹满脸疑惑的表情,皱着眉头走出屋外。声音的确太响了,把张小强和张大强各自震了一下,再加上他爹那蕴含着责怪的叫声,两人有点懵,各自捏着废炮提着铁锤僵在那里,因此所有一切尽入张祖昌眼中。
“你俩干啥呢!”张祖昌厉声问。
“砸炮玩儿。”张大强胆子较大,见瞒不过去,直接回答道。
“那能玩儿么!”他爹喊道。
“为什么不能玩儿?”张大强反问道。
“那是火药哇!砸着手事儿小,炸死你们呐!”他爹怒道。
“除了这个,我们没什么玩儿的了。”张大强不理他爹的愤怒。
“爱玩儿啥玩儿啥,就不能玩儿这个!”他爹说着,径直向这边跑过来,气势汹汹的,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张小强吓傻了,手里的废炮哆嗦着掉到地上。
“还愣着干啥?快跑哇!”张大强一拍张小强的肩头道,张小强惊醒过来,两人起身抱头鼠窜而去。逃跑中,张小强还听到张大强含混不清地骂了几声“妈逼”。
张大强两人逃走后,张祖昌也接连骂了几句“妈逼”,然后连续飞起双腿,将张小强掉落的废炮一骨脑踢入了半融半结的雪堆里,踢进去之后似乎还不放心,又取过铁锹,将那些废炮一一拍入雪泥里,这才站起身来恢复了平静,左手提铁锤,右手提铁砧回到屋子里。
没办法,张小强和张大强被逼无奈,只好去西湾滑冰。
如此过了几日,过年的隆重意味逐渐退去,一天上午,张小强家来了客人,正是自己的舅舅李栓,张祖华取出两元钱交给张玲儿,嘱咐她去顺姑家买两瓶酒。本想叫张小强去,张小强死活不去,连被他娘骂了好几句“窝门上的汉子”,答应多给他一毛钱买十块糖果吃他也不去,只好将钱塞到张玲儿的手里。
张玲儿回来后,右手提了两瓶白酒,左手捏了十块糖果,笑意融融,感觉美滋滋的,张小强腆着脸跟她要糖吃,信誓旦旦说只要四块就行,张玲儿不愿意,磨到底只给了三块了事。
张小强并不是“孔融让梨”,只是给他再多钱,他也不好意思去买东西,所以,能够坐享其成少许的糖果,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两人在吃糖并分享着糖的口味如何时,李氏已下厨做了几样小菜,一一端上桌来,张祖华早开了瓶盖、烫了酒,一时间酒香、菜香引起满屋子人的垂涎,张小强和张玲儿不断向桌子上张望着,但不敢近前。
自古以来,女人孩子上不得酒桌,这是铁打的规定。
作为女人孩子,只能吃点儿男人们满口酒话乱喷之后的剩菜,如此而已。所以,张小强和张玲儿不愿呆在屋子里受折磨,就跑到院子里玩儿,听着屋子里喝酒划拳的声音:“五魁首哇!六六顺呐!……”
日渐西斜,屋子里的两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小强渐渐听到舅舅的话音尚且正常,他爸爸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爸爸对他娘说:“他娘,我不大行了,你兄弟酒量大,我陪不了他啊,你去叫张九泰来吧,他酒量大。”
他娘应声出门,去找张小强的表姐崔杏花的男人,就是本村的书记张九泰。
去不多时,只听院门一响,李氏后面跟着一个男人进到院子里,张小强怯怯望去,见那人生得高高瘦瘦的,正是村里的书记张九泰,他脚步稳重,手里提了两瓶白酒。
第63章 过年好哇!舅
“过年好哇,舅。”张九泰进门后,加大嗓门略带喜庆喊道,李栓和张祖华起身相迎,相互寒暄之后入座,李氏殷勤相待,为张九泰加了杯筷。
既然张九泰是被姐夫找来陪酒的,李栓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此时反客为主,端着长辈的面孔为张九泰倒了一盅酒,张九泰忙不迭去抢酒壶,均被他以坚定的态度挡了。倒好酒后,李栓端起酒盅到张九泰面前道:“九泰,我和你五叔已喝了不少了,你来得晚,不能说罚酒,也不让你多喝,就补三盅吧!”
张九泰做书记几年了,平日里酒场不断,自然明晓李栓殷勤劝酒的含义,也不多说,仗着酒量惊人,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自行举壶倒酒。
“果然好酒量!”李栓翘起大拇指赞道,张九泰谦虚了几句,“当然比不上舅的酒量大。”
这时屋门一响,从屋外挤进一人来,手里提着一副熟小肠和一包花生米,不何时时进屋的张小强抬头瞧去,见来人正是表姐崔杏花,携来酒肴为大家下酒,李氏起身接过酒肴到案板上切了,一一摆在酒桌上。有了熟小肠这等肉菜,三人的精神又振奋了些,张九泰举手让菜,然后将另一盅酒一饮而尽。
由于有“官场”人员的加入,气氛自跟之前质朴纯净的家常闲聊不同,各人的言谈里多了些隐含着阿谀与逢迎的意味。李栓夸张九泰年轻有为,张九泰赞李栓老当益壮,张祖华在一旁既不厌,也不喜,吸着烟卷在淡淡烟雾里瞧着两人逗嘴。
张九泰深谙酒场之道,因此也不着急,之间以言语逗弄,将喝酒的时间尽量拉长,以延缓醉意,过了好久,抽了两袋烟,才将第三盅酒补完。李栓抓住时机,跟张九泰又快速对饮了三盅。意思表达之后,两人邀张祖华再次加入“战团”。
时间一点点被酒话、玩笑和浓浓的烟雾消磨着。
可以说,李栓的酒量的确不错,经过几番“剧战”兀自清醒,见张九泰依然毫无醉意,心想这次真碰到了对手,于是加快了“冲锋”,一盅接一盅,要将张九泰放倒,两人越战越勇,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张祖华量浅,早已醉得舌头都打了弯,说一句话几乎吐不出半个清晰的字,并常常张冠李戴,在对两人劝酒间,本是堂堂的姐夫哥,却给李栓叫起“舅舅”来。
“舅哇!真(今)天哈得很开心,咱们再来哈它一宗(盅)!”张祖华咬着舌头说。
“哥啊,你叫错了,张九泰才喊我舅呢!”李栓吐字清晰纠正张祖华道。
“哦,我是叫错了,该死!”张祖华摇晃着脑袋说,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上仿佛安了一个润滑的转轴,将整个脑袋转得西去东来,完全不听使唤,但还是翻着白眼对着张九泰大致的方向劝他道,“九泰哥啊,再帮我敬咱舅一个酒吧,我有点不行了……”
“叉了,又叉了,五叔,我给你叫五叔,我是你侄儿!”张九泰纠正道。
“妈逼!乱套了!全乱套了!我不能叫你哥,你得叫我五叔。”张祖华又将脑袋转了过去,抬起右手狠扇着自己的嘴巴说,“那五叔啊,再敬咱舅一个酒吧!”
李栓和张九泰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在一旁的李氏和崔杏花将口里未咽下的茶水喷了一地,张玲儿笑得抱住张小强趴在大炕上打起滚来。
“别喝了,再喝下去,估计你得给我叫娘了,快上炕去睡吧,咱兄弟由九泰来陪就行了。”李氏起身半讽半嗔对张祖华道。
张祖华这次倒没反驳,可能已经失去了反驳的力气,于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在大炕上一歪便再不动,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本来没有主人酒客应当感到尴尬并会冷场,但李栓和张九泰英雄相惜,酒壮豪气,不再拘泥于常理,相反倒像是去了一个累赘和牵挂,更加放开了,一盅一盅地对饮着,大有“酒逢知己千杯不多”的豪兴意味。
不过,人毕竟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当他们将张小强家的两瓶酒全部喝光,又将张九泰带来的两瓶酒喝掉一瓶半时,两人的酒话多起来,吐字也不似之前那般清晰了。
“舅哇,你来我很高兴啊!能让我来陪酒,我很荣幸啊!你给了外甥一个大大的面子啊!”张九泰再次对李栓重申道。
“哪里的话,不找你陪酒还能找谁陪酒呢!早就想见见年轻有为的大外甥了……之前来张家村,是奔着我姐来的,从今往后,我又多了一个来张家村的理由……你是一村之长,能来你村作客,还能请到你一块喝酒,我也是脸上有光啊……以后我来更有底气了……现在想想,没来你们村之前自己的腰也就一尺粗,一到你们村子里后,我的腰身立刻就精壮了起来,感觉有五尺那么粗!”
李栓虽然有酒话,却吐字比较清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是完整,既表达了自己英雄相惜的态度,又达到恭维了张家村书记的目的,因此,当他说到腰有五尺那么粗时,果真叉开双臂在自己腰间的部位抻量着,比划得圆圈大约有直径六尺长的样子。
张九泰笑了,显然李栓的比喻打动了他,让他倍有面子。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酒也喝干了,李栓宣布罢酒吃饭,然后收拾桌子泡上茶叶。李栓喝了几口后,跟张九泰和李氏告别回家。李氏忙将张祖华从大炕上拉了起来,要他起身相送。张祖华坐起身来,兀自感觉天旋地转,不过礼貌使然,他还是硬生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将李栓送出院外,看着李栓骑着自行车歪扭着离去。
“我舅好酒量!”张九泰在后面挑着大拇指赞道。赞完之后,他跟崔杏花也道别离去,张祖华摇摇晃晃回到屋子里。
“快喝点茶醒醒酒吧,没酒量就不要多喝,看你喝成那样,就差给人都叫成爹了。”李氏数落道。张祖华低头,被酒折磨得不甚清醒,对李氏的话没有半点反驳。大家都离开了,张小强这才敢凑到酒桌前捡剩菜吃,拿着一块干粮蘸着残汤剩水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感觉有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吃了一惊。
“兄弟啊!哥那酒量不行啊,我还得再练啊!”张祖华低着脑袋,拍打着张小强的肩膀说。
“瞧你那熊样儿!”李氏大笑道。
一旁的张玲儿听到后也不敢乐,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通红的,估计憋成了内伤。
第64章 年味渐薄,开学计日可待
年味渐薄,开学计日可待,张小强变得紧张起来,胸口似乎埋着一枚持续计时的小钟,终日“叮叮当当”提醒着开学的临近。有的同学渴望开学,觉得又可以见到放肆嬉闹的朋友们。张小强则不同,恨不能这假期无何止地过下去。
日子如挂在墙上的月份牌一样被一页页撕掉了,张小强内心的压迫感持续加剧,影响了他本应无忧无虑的心情。特别是当他舅舅走后,他娘郑重地嘱咐他道:“小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学会了骑自行车,以后每年要独自去给舅拜年了,年年初一都去。”
听到这话,其他孩子也许兴奋,对张小强来说,却无异于雪上加霜,这突如其来的被迫长大的责任感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知道,自己是个即使凭着银钱也买不来物件的“窝门汉”,对他来讲,打交道是最困难的事,他又怎么能做到独自去舅家拜年?因此搞得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生活变得寡淡起来。
对什么也懒得上心,因此在此期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也就不多,大多不值一提,稍稍触动张小强心弦的,不过以下三两件事。
第一件是他爸爸喝醉酒后喊他为“兄弟”的事。当晚上,张祖华醉倒在床上还没醒来呢,这件事已被李氏与邻人聚会的闲聊中传扬出去了。当时在座的有洪洋娘、张洪海娘、张洪海的爹张京逵、大奶奶、张北京的娘、陈永胜家陈四奶奶,几乎达到了张小强家那狭窄的室内面积可以容纳的最上限。照例是一翻震天动地的寒暄,然后茶气氤氲、烟雾弥漫,既吵又呛,逼得张小强用被子捂住了鼻子嘴巴,内心里恶毒地问候着所有人的爹妈和祖宗。
“今天遇到一件笑死人不偿命的事儿,我得朝你们说一说。”李氏吸了一口烟,啜了一口茶,脸上绽着神秘的微笑,露出口中并不太多的参差黄暗牙齿对众人说。
众人把端到嘴边的茶杯停下来,把夹在唇间的烟卷忘了吸动,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出现了难得的寂静,大家抬着眼向李氏询问并期待着。
“今天中午,你五叔跟我兄弟李栓和九泰书记在一块儿喝酒,人家倒没事儿,他先醉了……当然,醉了不可笑,可笑的是他将我兄弟李栓喊成了舅……”说到此处,李氏故意停下说话,将头一低,嘴巴抿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又道,“这还不算,他竟然把小强叫成了兄弟!”
众人吸了一口烟,啜了一口茶,稀稀落落地笑起来。在笑声中,李氏又开口了。
“你五叔就这样……”李氏收了笑板起脸来,立刻换了一副酒醉后摇头晃脑的神情,指着面前一团空气,假装伸手拍向了面前坐着的张小强的肩膀,说道,“我现在是你五叔,面前正坐着张小强,咳咳,就这样……兄弟啊,哥酒量不行啊,陪不了你啊,以后还得再练啊!”
这时,仿佛在人群中炸响了一只大雷子,众人骤然爆笑开来,所有人叉着后腰,拍着大腿,摇头摆尾,似狂魔乱舞。张小强气得捂上了眼睛。
他在想,他爸爸酒量是不行,人也不咋得,自己人笑笑也就罢了,但拿给外人当“蘸料”,犯不上这么糟践自己。
但那帮人只顾自己乐呵,顾不得其他。因为好不容易在闭塞枯燥的日子里找到点笑料,又岂肯罢休,只有更加维持这笑料的持久性,以打发郁闷无聊的时光,于是极为夸张地拍手击掌大笑着。
不知是被震天价响的笑闹声惊醒了,还是被一泡尿憋醒了,张祖华忽然从大炕上摇摇晃晃坐了起来,半闭着双眼迷茫道:“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大家望着醉眼惺松的张祖华,笑得更响了。张祖华从大炕上溜下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就要向外走去。“看,五叔诈尸了!”张京逵笑道。
“滚你蛋!你们别把大牙给笑下来……到底啥事这么可笑?”张祖华在大醉未醒时还说了句笑话。
“五叔哇!恭喜你又新添了一个亲兄弟啊!”张洪海的爷张京逵说。当然,张洪海并不是被抱养的,他爹是亲爹,但张洪海给他爹既不喊爸爸,也不喊爹,而喊“爷”,据说这样可以有意识地拉开亲情血脉之间的距离,让孩子更加健康、甚至长命百岁。
当然,也有喊爹叫“叔”的,与喊“爷”的含义一样,所以村子里对父辈的称呼乱七八糟。在称呼上,张小强一向引以为豪,认为自己喊“爸爸”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是时代的弄潮儿。
听到张京逵的话,张祖华皱着眉头迷瞪了一会儿,接着听到众人爆发出更激烈的笑声,他突然想明白了,转头恶狠狠地向李氏瞪去:“他娘的,又是你多嘴多舌了吧!没事儿就知道撇着个破嘴胡咧咧我!”
“就说个笑话罢了,干嘛吹胡子瞪眼的!这也没有外人,都是邻居百家的。再说了,这事儿你要是做不出来,我们也没啥可说啊!”李氏呛了回去,她认为自己在众人面前绝不能失了气势。
“笑话笑话!我让你天天讲笑话,变着法的埋汰我!”酒助怒气,怒借酒威,张祖华脑子里被怒气和酒胆胀满了,二话不说冲上前去,“腾”一脚踢爆了一只暖瓶,吼道,“我让你天天闲得腰疼讲笑话!”
幸亏暖瓶里的热水告罄,没有泼溅出来伤着众人,但是那一声巨响却把众人震得跳了起来,玻璃碴子顷刻间散了一地,李氏嗷嗷叫嚷起来:“张祖华你妈逼!大过年的又要发神经!”
大家见势不好,不敢再逗留,忙披好衣服灰溜溜地嘟囔着骂人的话离开了屋子。
“好嘛,这年过的,还没出‘五末日’呢,已损失了一只热水瓶。”张小强瞧着地上的碎玻璃碴子悲哀地想道。
第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出于村民意料之外,竟是张吉癸又气死了另一任老婆。两年前,张吉癸就不务正业,不仅在外寻花问柳,而且一分钱也拿不到家里来,地里的农活半点也不插手,令他老婆又气又绝望,终于撇下自己三岁的儿子张金韦喝农药自杀了。
第一任老婆死后,张吉癸着实伤心了几天,也老实了几天,外人因可怜孩子,又切实看到了张吉癸的改变,于是帮忙牵媒拉线又帮他物色了第二任老婆。在一年多时间里,张吉癸表现不错,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接下来第二任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这次他的第二任老婆死后,大家终于对张吉癸死心了,认为自己作了孽,又帮着他害死了一个好女人。
听到张吉癸气死第二任老婆后,张小强除了内心对张吉癸愤恨不已之外,更多的是对张金韦和他一岁多的小妹妹的同情与可怜。他曾经见过孕育了三只小燕的燕父燕母来回穿梭为乳燕打食,可有一天燕父燕母却因误食了喷了农药的高粱而死在了乳燕的巢穴之下,可怜的三只乳燕哀鸣几天后也伏毙在巢穴里。
这令张小强很不是滋味,推己及人,他觉得张金韦和他妹妹简直是那些失了父母的乳燕,以后要怎么活下去?想到此,张小强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好好哭了一场,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虽有父母,却跟张金韦和他妹妹又有什么两样?
第65章 第三件是吴小文的事
第三件是吴小文的事。
整个寒假,张小强都没有见到吴小文,有时候天气好,小伙伴们在大街上骑自行车、狂奔时,他都斜眼瞅着吴小文家的方向,也从没见她出来过。终于有一天,一条鲜艳浓郁的红色围脖飘扬在风中,闪进了张小强的视线,他的心动了一下,凝神望去,见一个穿红挂绿的少女身影出现在吴小文家的屋后。
“是她!吴小文。”张小强差点脱口而出喊出这几个字,胸口埋着的鼓槌早已闻风而动,激烈地敲起他的心鼓来。那鼓敲得剧烈、震撼,一时间令张小强晕眩不已。
可惜吴小文神情专注,竟没向他们这些狂吼乱叫的野孩子们望向哪怕一眼,便沿着她家的屋后不急不慢地向东走去。张小强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张正玩了,她俩关系的紧密程度,与他和张天津好有一比,是撕也撕不开的。张小强的目光被吴小文小巧的身影牵引着,仿佛一只蝙蝠定位了一只蚊子,撕也撕不开来。
“小强哥,你在看什么?”张天津一捅他的后背问。
“没看什么……真是一条鲜艳的好围脖啊!”张小强盯着吴小文脖子上那条鲜艳如火的围脖叹道。在他眼中,那条围脖猎猎飘扬,正燃烧着冬风。
“嗯,那围脖真不错,那鲜艳,就象昨天我爹杀完鸡后流在地上的血。”张天津说。
“妈蛋,不会打比喻就不要乱比喻,好好的一条围脖,让你弄了满大街的血腥子气。”张小强骂道,同时心里在说,“你个傻蛋,以为我到底看的是那条围脖么!”
张天津年龄小一岁,小毛孩子一个,性格又比张小强开张,哪懂得了他张小强的心思,张小强如是想。
直到吴小文拐过胡同口消失了,张小强才把散落在地、尽皆碎裂的目光一一收回,把右手紧靠在左胸口上,默默整理着自己复杂的心情。
“你咋了,小强哥?你那里痒痒么?要不要我帮你挠挠?”张天津走上前,望着捂住胸口满脸痛苦的张小强关切地问。
“你他妈滚开!你挡住我视线了。”张小强烦躁地拨拉开张天津,兀自望向那已然空空如也的方向。张天津并不生气,就好像张小强拨拉他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他要是不受到他的拨拉倒不舒服起来,因此他啥也没说,笑眯眯着跨上自行车然后狠劲一蹬飞远了。
好不容易见到吴小文一次,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却使张小强的内心满足了好久。他感觉那颗始终悬着的心稍稍退回了原处。可是又过了一两天,突然从午后的迷梦中醒来的张小强从大炕上坐了起来,闭上眼睛,痛苦地发现眼前浮荡着吴小文的俏脸和身影。
他想着那张俏脸,逐一对比着自己曾见过的所有女生,发现竟然无人能及,那双眉眼韵味分明,耳鼻口唇的摆放恰到好处,简直是上帝精心打造的杰作精品。当真无人能及。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双眉眼对他有天然的杀伤力和震撼力。
他想此刻就见到吴小文,但他又不敢。坐在大炕上,脑海中的思维一时左支右绌、摇摆不定。不见万分思念,见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徒增尴尬。因此见或不见,都是痛苦。
他在想,要是窦峰遇到这件事应该怎么做?张金亮遇到这种事又应该怎么做?
他想着张金亮曾经多少次与吴小文在西湾边“约会”,两人互相甩着未拧干的衣服嘻笑打闹,也没有半点不自然,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要是窦峰面对这件事的话,张小强本能地想到,他一定会找个由头千方百计地接近吴小文,比如……故意用刀子在手指上轻轻拉一道小伤口,然后气定神闲地踱到吴小文家里,让她父亲吴长龄给包包。
倘若吴长龄不在家就更好了,吴小文她娘会安排吴小文救场:“小文啊,我正在做饭,腾不出手,你帮窦峰包包手吧。”接着吴小文会道一声“哎”,然后取出药棉药水细细地为窦峰包扎那道本不用包扎的伤口,一对少男少女,两人的身影剪在窗上,有如一对举案齐眉的小夫妻。此时,窦峰会恰到好处地举起他那不怀好意的邪恶目光……
“住手!”张小强在心里喊道。喊完了蓦然惊醒,发现这本是一场想像而已,并不是真的。但对他张小强来说,想想也不行。绝对不行!
招是好招,可张小强觉得这也太他妈卑鄙了。所以,窦峰能想到的招,他张小强决不能用。绝对不能用!
这不能用,那也不行,看来一切道路都堵了。“妈蛋!活人真让尿给憋死了。”张小强愤恨地想。妈的,憋死算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张小强闷闷不乐,随手推着自行车驶出院外,跑到了大街上。大街上阳光未暖、冷清无人,张小强也不在乎,骑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奔竞起来,越驰越快,像是跟谁在比赛,非要夺取个冠军似的。但他挺自觉,每每将自行车驰向吴小文家的胡同口,斜眼瞥一下吴小文家空空的大门,然后迅速转回去。
周而复始。阳光升起时他已大汗淋漓。
“小强哥,你咋不喊我呢?”张天津推着自行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这不来了么!”张小强只好这么说。张天津也不在乎,跨上自行车奔驰起来。
不一会儿,阳光渐暖,金色的光线铺满了整条街道,街上的小伙伴渐渐增多,场面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混乱,危险也在一步步上升着。只听“哐当”一声,张小强和张天津两人撞在了一起。
“张天津,你妈蛋!老是隔着我那么近干吗?”张小强捂着膝盖问。
“我就愿意跟着你嘛!”张天津笑着说,接着他叫了一声,“呀,小强哥,你手破了。”
张小强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被擦破了皮,一粒粒血珠和血清向外渗透并凝聚着。“小强哥,你疼不疼?快去吴小文家包包吧。”张天津劝道。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各自劝他去包包,依他们而言,包包好得快,要是不包就该化脓了。
张小强本不想去,但看到别人关切的目光,听那催促的言语,似乎感觉到别人是在取笑他没有勇气跨入吴小文家门似的,于是一挺身站了起来,向吴小文家走去。张天津默默跟在后面。
走近吴小文大门时,张小强犹豫了一下,感觉头嗡嗡的,意识里想让他离开。但张天津就像一把黏黏的大鼻一样,紧跟在他身后,不断推着他的后背。张小强咬了咬牙,一狠心跨进了吴小文家的大门。
“我手破了,我要包手。”张小强望着正在洗碗的未来的“丈母娘”小声说。
“包手?进来吧,来里间这里。”不等未来的“丈母娘”答话,隔着一道门帘,里间里传出热情的呼唤声,听那声音,正是赤脚医生吴长龄。张小强欲要向里间行去时,望见未来的“丈母娘”向他轻笑了一下,不知怎的,令张小强的内心里一热。
吴长龄在里间里忙活着,见张小强进来后,放下手里的活计取药棉药水帮助他包扎伤口。张小强左顾右盼,除了看到吴小文的弟弟吴小滔蜷缩在一张沙发上之外,并没看到吴小文和吴小芬在哪,许是她俩去奶奶家陪奶奶做手工了。
这次包手,张小强终于没有见到吴小文,可令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胸口里,除了失望,竟然还有一丝丝的庆幸。
第66章 开学了
开学了,不管同学们愿不愿意,还是开学了,张小强胸口坠着铅,像掉了魂儿似的蹬着跨下的自行车,跟随在张大强和窦峰自行车后到学校里去。
学校里早已人声鼎沸,“红花绿叶”们聚成一堆堆一簇簇,各自叽叽喳喳,仿佛开学对他(她)们而言简直是开脱了樊笼,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一片新天地一样,自然是应该高兴的。张小强不一样,他瞅着一切都别扭,一切都陌生,浑身极不自在,仿佛之前因没有资格而被学校除了名,现在再次挤进来便是种死皮赖脸。
张小强站在教室门前望着门口,半天不想走进去,在鱼贯而入同学们地簇拥下,才不情愿地走了进去,在课桌前坐了下来。同桌尚宁庆笑着跟他打了个寡淡的招呼。张小强打开书包,向四周望了一圈,发现尚宁庆、吴鸿良和司懿华三位同学坐得端端正正的,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前方,面前摊开着崭新的笔记本,想必是做好了迎接新生活的各种准备。
张小强有意识地望了望后排,发现长发少女高霞扭动着脖子左顾右盼,焦急火燎地张望等待着,仿佛巢中饥饿的乳燕在等待燕母的喂哺。她在等什么?张小强向中排的课桌望去,发现张涣元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
哦?
“叮铃铃”上课了,班主任王德斌走了进来,在扫视了教室一周之后,眼光落在张涣元的空位上,口中不无遗憾地叹着:“唉,张涣元同学转校了。”
一语既出,尽皆哗然。
事后人们得知,在漫长的寒假里,张涣元的父母擎着他那张傲人的成绩单,拜访了方圆周围几十里的各个学校,再次将他的学籍迁回了城里。
张涣元消失了,这个邬家村中学的神话消失了,就像一条金鳞在黄河里潇洒漂亮地翻了几个水花,引来万众瞩目,然后潜进水底化为蛟龙,悄悄入了大海。
辜鹏为此感到庆幸。
听到这个消息,张小强没来由得喜欢,因为他想到了当时在放学的路上,张涣元拍在吴小文肩膀上那狠狠的一巴掌,那一巴掌,尽管拍在吴小文的肩上,却疼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岁月再如何流逝也难以打磨的创印。那创印那么深,那么清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张小强忧郁大于快乐的晴雨表。
事到如今,张涣元消失了,也许吴小文一辈子都不会再和他相见,他才感觉那一巴掌给他造成的疼痛减少了许多。因此张小强忘乎所以脱口而出,没有照顾任何人的情绪,大大地叫了一声“好”。
“好?好什么好!我还没打败他呢!他就溜走了。”尚宁庆在一旁淡淡地说。仿佛张涣元就是个懦夫,是因为害怕别人打败他而溜走的。张小强听到尚宁庆的言论很不服气,他觉得尚宁庆再厉害也是个凡人,怎么能打败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充盈着神性的张涣元呢?
“你打不败他。”张小强淡淡地说。
“是啊,他都走了,我怎么打败他?他不在,我已经没法证明了。”尚宁庆倒不生气。不过张小强知道尚宁庆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你误会了,尚宁庆,我的意思是说张涣元就是个神……凡人是打不败他的。”既然张涣元已经走了,再也威胁不到吴小文,张小强几乎原谅了他,觉得必须承认他的优秀之处。当然,为了证明神的优秀,必须以凡人为撬板,才能撬动真理。
“张小强,以你那点儿可怜的成绩,似乎没什么资格乱批评他人。”尚宁庆说。
“尚宁庆,我知道自己学习不好,因此从未把自己放在你和辜鹏、吴鸿良、司懿华的那个层面上,所以,请你也不要将自己放在张涣元的那个层面上。”张小强说。并且说完后他挺得意的,觉得自己说了在整个十三年的人生中最好的一句话。
然后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尚宁庆学习厉害,拳脚上却稍逊一筹,自然不能跟张小强硬碰硬,两人只好你来我往相互用言语伤害,一时爆出了可怕的火星。
“完了!我这发型白换了,嫁不了张涣元了!”尚、张两人正在争吵间,蓦然听到后排传来懊恼的叹息声,意识到是高霞后,两人止了争吵向高霞望去,看看她对张涣元的离开到底有什么反应。只听高霞伸出柔嫩白皙的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又道:“我的以前那可怜的经典短发啊!”
“高霞同志,你省省吧,别犯花痴了,又是一副整天嫁不出去的样子。”尚霞在一旁批评道。
“尚霞姐妹,难道你就从来没担心过自己会嫁不出去么?”高霞故意把视线落在尚霞那平坦的胸脯上,反唇相讥道。
“高霞同志,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能像你一样时时刻刻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尚霞说。不知为何,听到尚霞这句话后,张小强感到很过瘾。此时他偷偷瞧了一眼尚宁庆,瞧见他抿着嘴角,显然也是一副很过瘾的样子,于是暗暗发誓不再跟他吵了,要跟他立刻和好。
“尚霞姐妹,你这句话令我刮目相看呐,我真没想到,别看你胸脯干瘪瘪的,你还是有脑子的。”高霞夸道。
“高霞,你住口!你的胸脯是大,简直能当饭吃。”尚霞不悦道。听到尚霞这话,人们的眼光齐唰唰落在高霞的胸脯上,高霞不仅没有害羞,反而将胸脯向前挺了挺,抬起了头颅。
“谁那有饭?今早上我娘没做饭,我正好饿了。”尚玉先不知在埋头忙什么,没有注意到尚、高两人的唇枪舌战,临末了只听到了“吃饭”这两个字眼儿便脱口问去。大家哄然而笑。
“尚玉先,你滚一边儿去吧。”高霞白了尚玉先一眼骂道。
“尚玉先,你认干娘吧,她这个‘饭’只能喂给儿子吃。”从众人的哄笑里挤出几丝尚霞的话音来。尚玉先听到众人不怀好意的哄笑声,不敢再言语了。而高霞的胸脯挺得更高了。
尚霞十分瞧不惯高霞的傲劲儿,于是伸出手去叉开五指,猛然飞身上前,捏住了高霞的胸口,嗔道:“我再让你瞎贱贱!”两人立时嘻笑嗔骂扭成了一团。
张小强不明白,尚霞怎么有那么多的玩笑话,那些玩笑话分明是在土里刨食儿的小媳妇大妇女们才开得起的玩笑话,怎么能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之口呢?仔细想来,一定是自幼浸淫于无数的大妇女小媳妇们的玩笑中,耳濡目染,久之成黑。
另外,高霞的那股自信劲儿又是从何而来呢?
张小强结合着自身的怯懦和卑微反复去想,却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只是第二天到学校后,他惊讶地发现,高霞的头发柔润光亮,又换成了发梢尾尖上翘卷曲的经典短发。
难道,对她而言,继尚宁庆之后,张涣元的时代也已经在滚滚红尘中逝去了么?
第67章 一连好多天
一连好多天,张小强仍不适应学校的生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被移出温室的幼苗,要经过好久才能适应外面的风雨。走在学校里,透过他的目光,他感到一切仍是怪异陌生,周围的身影、目光和任何风吹草动,都在压迫着他。他想建筑一间铁屋子,唯留一只小小的圆孔,然后呆在里面,只透过圆孔观察外面的世界,才是安全的。
他能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见他,对他而言,是最舒服的方式。
自从张涣元离开的日期渐长,人们对他的叹惋声渐渐少了,辜鹏又折了锐气,因此校园里比较平静,仿佛暴雨过后的池塘上倒映着素洁的白云,很久都不会风云再起的样子。少了诸多喧闹之后,张小强透过他的“小孔”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晰了。
他发现辜林风越来越活跃,这个老头儿像一匹无缰的野马,在辽阔的草原上纵意驰骋,浑身上下散发着潇洒自由的气息。秃脑袋倍儿亮,鼻子头闪光儿,满头的银发和银须连成一片,仿佛覆了一层雪,随着他轻快的脚步自然飘摆,从内而外泛着油花儿。
辜老头似乎熟知校园里所有的尖子生,比如对尚宁庆格外喜爱,每次碰到他,都要跟他搭几句话,还伸出一只肉手抚摸几下他的脑袋。辜老头曾摸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尚宁庆啊,你是个好学生,一定要努力保持啊。努力学习,做个尖子生,做个人上人。不要一无是处,最后当成足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受到辜老头的夸赞和抚摸,尚宁庆必是非常高兴的,因为张小强发现,受到辜老头摸头激励的尚宁庆仿佛脚底下踩了云,几乎是腾云驾雾般向前跑走的。
除了尖子生之外,辜老头还特别喜欢漂亮的女生们,每次看到行走的漂亮女生,都主动凑上前去攀谈,寥寥几句话,便使女生们响起“玎玎珰珰”脆玉般的笑声,那脆玉相互敲击着,清爽悦耳,而辜老头那爽朗的笑声却声振屋瓦,伴着满头银发银须夸张地抖动着,犹如树梢上落下簌簌的雪。
女生们捂着嘴巴弯着腰身赶去上课了,辜老又向另一堆女生走去。
一日,在横穿初三年级教室的廊间,一伙少年男女围在一期黑板报前叽叽喳喳笑个不停,并传出辜老头那独特爽朗的笑声。少男少女的笑声如银磬,辜老头的笑声如铜锣,紧锣密鼓地杂奏着,吸引着张小强凑上前去。
张小强看到,那是自己的班主任王德斌出的一期黑板报,整个版面间构疏朗、图文并茂,颇显用心。当然,王老师喜欢书法,也喜欢作文,并以此为傲。而辜老头和少年男女的笑声,却是针对王德斌老师精心制作的黑板报而发出的,只见他们围在黑板报的右下角处,辜老头的语气半嘲半矫传出,颇不客气。
“还风吹草低‘现’牛羊!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才对,这是典型的通假字……这是哪位老师班门弄斧,闹出这样的笑话!”辜老头手指着那个“现”字,眼光却落在一位围住他的最漂亮女生的脸上。
王德斌再怎么样,毕竟是张小强的班主任,因此他没笑,他也不相信辜老头不知道究竟是哪位老师出的黑板报,因为右下角缀着名字呢!结构严整、劲力十足的三个粉笔字,王德斌。
少年男女们去过一拨、来过一拨,越围越多,有人围上去一听,不过是攻诘责备,于是趣意渐失,各自离去。
“喂!大家看,这位女生的后背上印得是什么单词?”辜老头见围众渐少,指着一位女生后背上的一串字母问。大家顺他手指望去,均皆不识,纷纷摇头叹息。张小强更不识,那几个连缀在一起的字母不过是一串奇形怪状的符号而已。
“伊……搞……,e-a-g-l-e,eagle,分明是老鹰嘛!”辜老头大笑着说,有指点江山的豪迈,也有胜于常人的骄傲,“我说你们呐,平时要多注意积累嘛,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
看到辜老头的性状,有的同学摇头叹息一声走开了,有人以崇拜的目光望向他。张小强并不喜欢辜老头,还是讶于辜老头的博学,他心想,难道这老头还天天学外语么?
他早知这老头琴、棋、书、画、文向来不错,可学外语他是没想到的。可令他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辜老头竟然截住了吴小文,跟她说了几乎三分钟的话,惹得她笑声频起,直到紧促的上课铃声响起才把吴小文吆回教室去。
自那以后,张小强更不喜欢辜老头了。
这天放学后,走在路上的张大强眉飞色舞,张小强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张大强憋着笑,讲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班里进行了一场小测验,被老师批改完后发回同学们手中。张大强的成绩并不好,这点他知道,因此并不关注试卷上那鲜红的数字,而在玩同桌带来的塑料制小型象棋子,突然心血来潮塞了两颗到鼻孔里,一颗被他很快挖出来了,另一颗却因鼻孔里的粘液不断增多变得又湿又滑,怎么挖也挖不出来了,急得他满脸通红,满头大汗。
老师走下讲台踱过来了,张大强只好伏下身体,低着脑袋,几乎将脑袋塞进课桌洞里,手指兀自在鼻孔里左冲右突,象棋子却迟迟不肯出来,眼泪都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了。在最窘迫的时候,老师踱到了他的身边。
“干嘛呢,张大强?”老师抚着他的肩头问。
“嗯……没咋,没咋。”张大强抽出手指,稍微抬起憋得通红的脸孔说。
“哟!看不出来呀,张大强,看到自己考得不好还知道羞愧得脸红脖子粗啊……难能可贵呀!”老师说。也不知是表扬还是讽刺。总之,老师说完后,拍了拍张大强的肩膀走开了,边走边说,“咱们班里有些同学脸皮够厚,考得不好还大大咧咧从不感到丢人……你看人家张大强,羞愧得满脸通红,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有羞愧心是好事,证明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这样才能有决心考好下次,再不丢人!”
“让我们向张大强学习,来,我们向张大强鼓鼓掌!”老师最后提议道,带头鼓起掌来。教室里随即响起夸张的掌声,有人还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尖啸声。
听到老师的夸赞和掌声,张大强狠了狠心,一下子把那枚深嵌在鼻孔中的棋子抠了出来,更加涕泪横流了,人们的掌声更加热烈。
“妈蛋!弄了个哭笑不得的大笑话!”走在路上的张大强讲完了第一个故事,最后总结道。接着讲了第二个故事。
在班主任上课之前,有几个男生大嗑着瓜子,其中就有张大强,大家一同谈论着那枚倒霉的棋子,一边大笑着老师的表扬和鼓掌,这瓜子也就嗑得有滋有味,不断有笑声爆起。就在笑声最烈的时刻,班主任老师走进了教室,班长大声喊着“起立”。
张大强在习惯地支配下猛然站起身来,打翻了膝盖上的一个作业本,那本上摊放的瓜子和瓜子皮落了一地,同时在惋惜心地支配之下,张大强顾不得老师,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本儿。
看到大家都站了起来,只有一个人反而蹲在地上,仿若一笑百媚而齐整的牙床上缺了一颗牙齿一般难看,这令老师感到不悦,遂喊“请坐”。
就在大家坐下时,恍然若失的张大强才抓起了瓜子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此时,在平整的地面上又多出了一棵未被伐倒的玉米秸,是那么突兀,那么不协调。这还不算,为了掩盖自己吃瓜子的罪证,张大强慌乱地拨拉着胸前、肩头、腹部的瓜子皮和碎屑。
老师也不说话,教室一片寂静,大家悄悄地等待着张大强,直到张大强清扫完身上的瓜子皮,然后抬头望向老师……
瞬间,教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连老师都被气笑了。笑声中,张大强轻咳了一声,稳稳地坐了下去。
两个故事讲完了,张大强自己首先笑得前仰后合,从他满足的表情里,张小强看到的并不是羞愧和反思,而是骄傲和得意。
他在得意什么?得意自己是个笑话本身,还是在得意自己以后会是个难得的喜剧大师?
第68章 张小强,你抬起头来
“张小强,你抬起头来!”英语老师辜胜美站在讲台上,手抚着课本,微躬着前身,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指向张小强严厉地说。
张小强站在课桌前,低着头正在背诵英语句型。说是背诵,实质上他在偷读,英语课本正翻开着摊放在一摞书籍上,高度适合,借着前位同学背部的阻挡,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企图蒙混过关。听到老师声色俱厉的指令,他把脑袋抬了几丝,眼光依旧落在摊开的课本上。
“hello,he...llo,boys.....is...”
对老师直接说“不”他做不到,他没有这个勇气,也不敢妄自猜测他说“不”的后果。
背又背不过,只好偷读,在偷读的过程中,张小强的脑子像正在阅读书籍的眼睛看串了行一样,蓦然串到昨晚上家里又来了一群疯狂的邻居的画面上,当晚他爸爸不在家,他娘泡茶递烟,整个晚上将屋子里弄得烟雾缭绕、笑声震天,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张小强歪在大炕上努力地背句型,每到关键处就被癫狂的笑声打断,最后只好把书扔在一边,向大炕上一躺骂了一句:“去他娘的,老子不背了。”
为了避免被老师发现他在偷读,他竭力装出结结巴巴的样子,以眼角的余光扫瞄着尚宁庆嘴角边欲露未露的鄙夷,突然间无比厌烦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趣。
毕竟自己不是专业演员,而辜胜美老师又恭谨**,岂能识不破他的投机?但老师并不发话,张小强觉的自己还是要努力装下去。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啊!张小强边偷读边想。
当偷读到最后一句英文时,张小强仿佛听到了辜老师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感到胸口有点凉。
张小强终于偷读完了,在老师的指令下坐了下来,也可以说仿佛一堵烂墙般颓然垮塌下来,全身上下有种难以描述的疲惫。内心既有懊恼、有愧疚、也有后悔。他觉得对不起辜老师对他的期望和抬爱,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条“长征”路上,必是个臃肿无用的后腿,只能拖累大家,是永远也赶不上去了。
“辜老师,你还是放弃我吧。”张小强在心里说,就像电视剧里被枪弹击中要害部位的红军指战员,在弥留之际紧紧握住战友的双手悲壮地叮嘱着:“首长,我不行了,别管我了,你们快走吧!”
生死由命。活着也是累赘。
第二天,辜老师依旧点名张小强起来背句型,张小强在忐忑不安中早做好了被提问的准备,依旧低着头偷读摊在面前的课本,照旧在同位的鄙夷下表演着结结巴巴的样子,最终蒙混过关。
第三天张小强照旧做好准备,出人意料的是,辜老师并没点他。之后,再也没有点过他。整个学期也没有点过他,就连平时上课的眼光也几乎不在他身上停留了。
他明白,辜老师已经永远放弃他了,他考取100分、0分再与她无关。被放弃后,短暂放松之后的落寞如怒潮、如深渊、如黑暗袭来,飞速席卷了他、吞噬了他、淹没了他。可是,他并没有做好发奋图强,最后让辜老师大吃一惊的准备,只是这个念头在心底闪过一瞬就消失了。之后的人生里,张小强有过很多豪迈无匹的一瞬,悉数做了烟花,没让人看到便在夜空中泯灭消散。
是谁说过的,每个人都有潜在的能量,只是很容易被习惯所掩盖,被时间所迷离,被惰性所消磨。
就这样,张小强成功地让数学老师和班主任相继放弃了他。自此,张小强成了行进的队伍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在班级里惊不起任何波澜,好事自然落不到他的身上,坏事也落不到他的身上。
一日,英语课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小强突然闻到一股肉香味,似乎是从身后传来的,这股肉香味奇异、浓郁,吸之欲醉,闻之垂涎。张小强瞅了一眼对着黑板“吱吱喳喳”写字母的辜老师,回头张望寻找着。在他的侧后面,他发现邓家村的邓河清正低着脑袋,左手握着一只大火腿,右手用一把锋利的铅笔刀薄薄地切削着火腿,然后一片片放入嘴巴里咀嚼着,嚼得津津有味。
小刀是普通的小刀,大火腿却是张小强可望而不可得的。张小强发现,邓海清的同桌不满地斜觑着他,同时默默地咽着口水。而邓河清则旁若无人,忘了上课和老师的存在,似乎坐在饭店里细斟慢饮,那份潇洒自如使人汗颜。
无独有偶,张小强早就听闻尚吉平家里包了村里的果园,却没想到他将苹果带到了学校里,而且也是在上课期间,手拿一把小刀,细细地切削着苹果,切成薄片放入嘴巴里,置任何人不顾,弄得整个教室氤氲着纠缠缭绕的苹果香气。
看来他们两个人,应该早就塌下心来,一个人必是务农另一个必是承包果园了,所以,他们可以尽可能地混日子。张小强与他们不同,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脱离农业,有更辉煌的人生,可他却静不下心来学习,或者说,每遇到一个难题,既不好意思问老师,自己也无法解决,日复一日,脚下的顽石越积越多,积成了他无法逾越和搬迁的一座山。
他们这些人,同样落在队伍的后面,一方是学而不能,一方是有意落后,张小强想想自己可真够矛盾的。
后来,邓河清跟高霞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说两人恋爱吧,若即若离,说同学关系吧,却却同学更近。尤其在一个午后的课间,张小强竟然发现邓河清和高霞在后排座位处互相拥抱着从容自若地打了个呗儿,引来满教室的同学发出热烈的“哇”声。
张小强招呼尚宁庆去看,尚宁庆迅速转回头来脸色铁青,上了大半节课都没恢复原形。
可就在大家期待邓、高两人有进一步发展时,两人又像陌生人一样了分离了,见了最多打个招呼而已。
张小强看不懂这个世界了,因为相对于他自己的自卑和闭锁来说,邓河清那一无所系、浪子般的潇洒,尚建平那目中无人的淡漠,还有高霞那不羁和狂放,才是学校里怪异的存在。
第69章 时荏苒而不留
时荏苒而不留,转眼已是初中二年级,张天津荣升初一。开学第一天,张天津喜滋滋地骑着自行车,跟在张小强、窦峰和张大强后面进入邬家村中学的校门。张天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左顾右盼,就像美猴王一时间入了蟠桃园,瞅着枝叶间硕大肥美的蟠桃处处新鲜。张小强傲气十足,百般鄙夷地瞅着他。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胖猪仔!”
张小强纵然自傲与鄙夷,但他绝没想到,半年后的张天津身体疾速蹿高,个子比他高出足足一个头,身上的肥肉也没了,似乎尽数补到了身高上,浑身上下瘦瘦长长,显得精气神十足,帅得不可救药。
个子高了,很多人的眼光也变了,之前见面称呼他“老胖”的人,都渐渐改了口,称其为“天津”。那些动不动就拿他的肥胖说事的人也收敛了不少,对他客气了许多。张小强也不例外,虽然张天津对他的尊敬并未改变,但他仰视着张天津的双眼,不自觉便生出一种压力来,不再动不动就“妈蛋长妈蛋短”地笑骂了。
除此之外,张天津交友甚多,性格大大咧咧,颇能容人,谁都能成为朋友,因此在学校里常常前呼后拥,从不会孤单。相形之下,张小强觉得与他疏远了。有一天在学校的角落里,张小强蓦然发现,这个家伙竟与邬家村的邬江凑在一块儿,躲在教室间的角落里偷偷吸烟。
这怎么能行!
张小强深受烟雾之苦,懂得香烟的危害,认为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还明目张胆地抽烟,这简直是泼皮无赖的行迳,要是不加管束,就要在滑向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张小强胸口鼓荡着,觉得自己背负着教育张天津的重任。
放学回家后,张小强单独约了张天津,引着他窝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开始施行对他的教育。
“天津啊,今天我发现你了……等等,你先别说话,的确是抽烟的事儿……我首先说,抽烟不是个好事儿,那是有害的,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不应该抽烟!另外,即使抽烟,也不能和那个臭名远扬的邬江一起抽!”
“小强哥,你把我说糊涂了,你到底反对我抽烟呢?还是反对我跟邬江在一块儿抽?”
“反对你抽烟!更反对你跟邬江一块儿抽!你年纪轻轻的,抽烟干什么?这根本不是一个好学生该做的事儿!”
“小强哥,我不是好学生,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小学时写的作文,十个字儿起码有八个是错的……另外,邬江怎么了,我们一块玩儿的可高兴了,他家开经销,我没烟了都是抽他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张天津!你现在是牛,认识几乎全校调皮……的男生,总应该听说过邬江的事儿吧?”
“邬江有什么事儿,不就是砸断了他爹的胳膊么。”
“天呐!张天津,这事儿在你嘴里怎么就跟扔块干粮撵跑了一只苍蝇那么轻松呢!这是犯罪啊,我的张天津!”
在张小强眼中,邬江绝对不是什么好饼,倒不是因为他的整张脸像长瘪了的冬瓜一样弯曲凹陷,并且笑起来随时都色眯眯的令人反胃,而是这人太狠!
在两个月前,邬江的爹踩着梯子上房修瓦片,指挥邬江好好把着梯子,可邬江贪玩,单脚抵着梯底东瞅西瞧心不在焉,导致梯子稍稍挫了一下,吓了他爹一跳,因此遭到了辱骂。
“你这个狗日的,干活儿的时候上点心啊!”
“你骂啥!我这不把的好好的么!再说你也没掉下来。”邬江不服,骂他是“狗日的”令他十分刺耳。
“难道非要我掉下去么!掉下去不就晚了?摔不断腿也摔断胳膊。”
邬江不听,相反把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上,哼起了歌。
“你到底听不听?我数到一二三,再不把好梯子,我就跳下去抽根棍子楔你个狗日的!楔不煞你也楔断你两条狗腿!”他爹威胁道,并单手把住梯子佯装要跳下去。邬江怒了,他在想,我们爷俩这得多大仇啊。不过他不敢掉以轻心,从小到大,他已经不知道品尝了多少次他爹抡棍子揍在他身上的痛苦滋味,因此他爹提起棍子,并作势要跳下梯子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肾上腺素急剧提升着。
“妈蛋!我让你拿棍子楔我!”伴着这声嘶喊,邬江使足了力气,右手把着梯子,抡圆了身体狠命向旁边一拉。
“哐当……咔嚓……”
梯子倒了,他爹一声惨叫从半空中翻滚在地,可也巧了,左胳膊正撞在一只石碌碡上齐齐断掉了。为此事,他爹住了半个月医院,然后回家慢慢养着。起始他爹感到疼痛,邬江感到愧疚,两人平静了一段时期,之后,随着出院日子的加长,两人慢慢又互相看不顺眼了,几乎势同水火。
从他爹那时露凶光的眼神里,邬江领悟到,若不是因为伤未痊愈,他爹一定会提起棍子狠狠揍他一顿解解气的。
如此两月有余,他爹受伤的胳膊已收放自如。一天放学后,邬江回到家后发现他爹站在院子里发呆,他尽量放轻脚步想从后边绕过去,但他爹叫住了他。
“站住,你过来,咱爷俩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我得做作业。”
“放屁!你啥时候做过作业!你给我过来。”邬父语气冷冰冰的下了一道命令,令人无法辩驳,邬江看了看他爹手中空空如也,料想他的胳膊还未痊愈到能使枪弄棒的地步,于是乖乖走了过去。
“邬江,看到没!两个月前就是因为你扯歪了梯子,我断了胳膊,所以咱屋上的瓦片至今换不了,眼看雨季来临了……你这个狗日的,当时咋就那么狠呢!”他爹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屋顶上的瓦片说。邬江傍在一旁,也痴痴地望着屋顶,并没看到哪块瓦片坏掉了。
“爹,当时谁让你骂我的,我又没惹你!”
“邬江!跟你咋说都说不通呢!事情因你而起,当时你要是好好地把着梯子,梯子稳稳的我还能骂你么!你承认个错就那么难吗?”
“光说我有错,难道你就没错么?我不就一不小心让梯子轻轻抖了一下么,你就发那么大脾气,还骂我是狗日的,你难道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最恨人家骂我是狗日的!”
“他妈的,看来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你啥时候改了我就改了……”
邬江的话没说完,他爹就疯了,他爹认为以一条断臂的代价尚换不回儿子的一句道歉或认错,看来这孩子白养了,养大了也是“白眼狼”,今天不弄死自己,早晚会弄死自己,想来万念俱灰,伸出右臂向邬江的脖子伸去:“妈逼!我掐死你这狗东西!”
邬江被突然扯住了脖领,在他爹的推搡下节节后退,慌乱中他蹲下身,摸起横在地面上的一只木凳,抡圆了狠命向他爹的左臂砸去。当然,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顺势而为。
“咔嚓!”
“哎哟哎哟哎哟……”
一声声惨叫在院子里响起来,他爹在地面上滚来滚去。见势不好,邬江夺门而去。
这次,邬江他爹尚未痊愈的左臂又被齐齐砸断了,被人又抬进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