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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0章 着火了!救火啊!

    “着火了!救火啊!”旁边的院落里响起大叫声,这叫声急切、惶恐,在冬夜的薄雾里传得极远,将不少人从梦中惊醒。

    窦峰兀自站着,冷冷地望着升腾的火焰。其他人吓傻了,张大了嘴巴呆在那里。张小强偷偷向窦峰斜睨着,在被火光映红了的脸上,他发现窦峰紧蹙着眉头,显是十分急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张小强颇为镇静,既不害怕,也不惶恐,在窦峰面前,他也蹙起眉头,竭力表现出悲痛叹惋的神情,心底有个声音却阻止不住顽皮地冒上来:“烧得好!”

    “着火了!救火啊!”的声音响起后,窦峰陡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下,似乎瞬间矮了几分,只听他喃喃道:“终于有人发现了!”

    接着,更多的喊声响起来,推门声、杂沓的脚步声、铁桶相互碰撞的闷响声、相互催促的纷扰声从胡同里涌过来,突然,窦峰急切地说:“该走了……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赶快!”说完弯腰向沟渠旁的夜幕里冲去,张洪海、张大强和张小强紧随其后,慌头慌脑的张天津最后望了一眼升腾上天空的火焰,似含不舍,又怕被火燎了屁股一样急匆匆追去。

    “等等我!”张天津似乎明白此刻并不适合发声,只在内心里叫喊着,加速向前跑去,夜幕仿佛一扇门,合着薄雾吞没了一行五人的身影。

    众人尽管忙乱,却无一人轻率地独自冲向火场,他们提着水桶、捏着水盆,先聚集在胡同口,叹着好大的火,相互询问一番谁他妈放的火,再愤恨地痛骂纵火犯一番,才相约共同和同时抵达火场,就仿佛谁第一个冲到火场,谁就是那个纵火犯。

    因此当他们同时抵达火场时,火场附近空无一人,张小强五人早跑远了,唯剩五间土房和熊熊燃烧的烈火。看着熊熊的烈火有人惊呆了,不断叹着:“火真大啊!”。距离火场最近的邻居再也呆不住了,因为火是会蔓延的,每迟片刻便有被牵连的可能,于是大吼一声道:“救火啊!泼水啊!”率先提着水桶和大镐冲到沟渠旁,抡起大镐破开冰面,左右开弓,提了两桶冰水返回火场。

    在他的号召和带领下,人们纷纷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来欣赏璀璨烟火的,而是来扑灭残忍烈火的,各自提起水桶扑到沟渠边提了冰水回来。早有人架起了几部梯子,强壮的男人们攀在梯顶,接着下面递上来的水桶,一桶桶向烈火泼去。

    有人爬上屋顶,在火焰的下风处揭开瓦片,抡起斧头和铁锹斩断覆在泥土下的苇杆,阻止烈火向前蔓延。现场一片混乱。

    在危急的时刻,大多数人会被恐惧所迷,为个人私利所惑,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但有人不会,愈处在危难时刻,他们愈冷静,反而能激发出潜在的本能力量,这种人往往会脱颖而出,成为领袖。此时有一人站了出来,声音镇静、铿锵有力,有序地指挥着人们,根据各人体质和才能的不同,为每人分配了合适的“岗位”。

    一切安排就绪后,他挥手止住一位奔忙提水的少年说道:“放下水桶,快去通知房屋的主人窦彬!”少年领命跑了。

    就在火场忙而不乱、急而不慌的时刻,张小强五人穿过笼着薄雾的暗夜悄悄潜到了街口,在分手前窦峰表情凝重、语气沉痛叮嘱道:“关于火的事儿,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谁也不行!谁要透露半个字,别怪我翻脸无情!”各人点头,分手后悄悄潜入家中,乖乖钻入被窝。

    窦峰在四人离开后没动,站在街上顺着胡同望向自家正熊熊燃烧着的新屋,心底翻滚着惊涛骇浪不可与人言说,疼惜悲痛地望了一会儿,然后躲在墙角后,让过跑在另一条胡同中去向他家报信的少年,贴在墙上侧耳倾听着。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提着扁担和水桶向这边跑来的声音,还夹杂着他爹他娘愤怒又绝望的呼喊,仿佛一阵风般从另一条胡同里向自家新屋跑去,遂深深吸了几口气,转过墙角向家走去。

    家里只剩下三姐窦真和五妹窦荷看家,其余人已经奔赴火场,见到脸色焦急的窦真后,窦峰一脸疑惑惊奇地问:“怎么了?咱娘、咱爹、大姐、二姐为啥没在家?”

    “咱家新屋着火了,他们都去救火了!”窦真急切地说。窦荷也在一旁手舞足蹈比划着通天彻地的大火,言辞甚不清楚,表情里蕴着天塌地陷世界末日般的惶恐。

    “我也去救火!”窦峰听完窦荷的比划后转身要走,被窦真一把拉住了,她说:“你别去了,太危险了,在家看家吧。”

    “不!我一定要去!”窦峰说着,挣脱了姐姐的拉扯向外跑去,不一会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窦峰很快跑到火场,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与父母和两个姐姐并肩作战,在众位父老乡亲的帮助下,花费了三个小时才将大火彻底扑灭。窦彬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窦峰母亲则在一旁咬牙切齿,咒骂着放火的恶徒全家死光光,两个姐姐望着一片狼籍的新屋,哽咽着抹起了眼泪。

    窦峰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屋子。

    众人拍拍衣服围拢过来时,窦彬站起身来,吩咐窦峰去拿藏在家里的两盒好烟,之后闹腾了一段时间后各自散去。窦彬走进被烧毁的新屋里,望着一片狼籍的地面,又透过被烧穿的屋顶远望天上的星星,绝望地哭了。

    这次大火,损失房顶两间半,另有被烧得一片漆黑的三道墙壁。

    几天后,对于窦峰家新房被烧毁的事件,村子里流出几种说法:一是窦彬惹仇人了,明斗斗不过,唯有纵火进行报复。二是窦彬人缘可以,怎么可能惹上仇人,惹上仇人难道他还不知?一定是有人嫉妒新房然后纵火。三是无聊的孩子玩火,不小心引燃了房盖。

    总之,纵火之人没有被怀疑到窦峰身上,又因张大强、张小强、张天津、张洪海是窦峰的铁哥们,他们那天晚上就在一起玩呢,即使他们玩火,窦峰又岂有不知之理?所以张小强四人也免除了嫌疑。

    猜测归猜测,谁也找不出证据,又无处可查,事情只好不了了之。三个月后,窦彬卖掉了蘑菇获得一部分余钱,又购足材料,雇好人手将房子再次修缮一新。这次,他拉了几大车土坯,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从此起,小伙伴再也不能在新屋玩耍了。

    凑在一起时,张天津好奇地问窦峰:“窦峰,你当时是怎么忍住不喊人并率先提水灭火的?”

    窦峰答道:“自古失火,孩子都是最大的嫌疑对象,咱们要是一喊,便坐实了纵火的嫌疑……张天津我问你,要是你爹知道了是你亲手烧了他千辛万苦才盖好,为你娶媳妇的新房,他会不会杀了你!”

第41章 会!但他不用刀

    “会!但他不用刀。他以前说过,如果再扯掉妹妹的哪怕半根头发,就把我捏成肉酱,”张天津沮丧地摆手说,“还要拿馒头蘸着吃了!”

    “噫﹋﹋”张小强听后,用拉长了并拐着弯的声音鄙视道,“你爸太恶心了!”

    “这样的话,岂不是连肚子里的屎也一块儿蘸着吃了?”窦峰开口道。

    “窦峰,你妈蛋,你太恶毒了,怪不得新房被烧了!”张天津不甘示弱。

    “妈蛋!张天津,你敢提这茬儿!这茬儿就他妈是根倒刺,提起来就扎得我心口疼,你杀我都行,但绝不能有事没事儿提这茬!”窦峰恼羞成怒,冲上去给了张天津狠狠的一拳。

    张天津被一拳揍在胸膛上,硬生生退了几步,感到胸口疼痛、呼吸不畅,定了定神后向窦峰冲去,边冲边吼道:“窦峰,你敢打我!”窦峰抬膝阻挡,膝盖顶在张天津肚子上,张天津收缩腹部,上身前倾,右手顺势向前迅猛冲出,窦峰身体本能后仰,胸口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一个回合过后,两人半蹲着身体,以白眼凶狠地瞅着对方喘着粗气。

    张小强望着猛兽对峙似的两人,不由在想:倘若张天津挨的那一拳是他张小强揍的,即使再疼,张天津也只是笑笑而已,随着笑容的展现,被揍的事实便会为憨厚的笑意所消融。他和张天津,仿佛生来一个是海绵,一个是水分,给予则充分吸收,擢取则无私奉献,就像日升日落一般自然。倘若张小强是水分,张天津就是那块海绵。

    这其中的道理真之又真,却又无可解释。可是,当张天津遇到窦峰后,他却失去了海绵性,变成了石头或钢铁。

    对于张天津和他之间的契合关系,张小强想不明白,张天津却清楚得很,在他心目中,无人能替代张小强能给他生命的海绵里聊以滋润的水分。这水分令他充盈着舒坦、幸福的感觉,这感觉唯有张小强能给,除此之外,谁也不能!即使自己的父母亲戚。

    任何人,只会鄙视海绵的软弱,即使给予水分,也是想变相地掠取更多。在这点上,张小强不一样。所以张小强对张天津的一拳或不逊的讽刺,只是从给予他的若干水分中压出一点点反哺而已。对张天津而言,予百分而取一毫,是理所应当的。

    除此之外,任何人的出拳或讽刺,无论善恶与否,都是在榨取他赖以生存的残留的湿润。

    道理很简单:不给予,却要榨取!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蛋道理?

    对于你死我活般两头猛兽的对峙,张小强静观其变,张大强无动于衷,张洪海漠然视之,大家都在想,两人势均力敌,谁也不会吃亏,就让他们斗一斗好了,既然生活如此无聊,总得找点乐子。

    就在观察和期待间,窦峰出手了,他猛然冲上前去,“砰”的一声,狠狠击中了张天津的鼻子,“唰”,刹那间两道血线从张天津鼻孔里流淌下来,流过双唇,沿着下颌骨,滞在下巴颏上。

    张天津在下巴颏捋了一把,将血液甩到旁边,防止流到衣服上被父母抓到与人打架的证据,重新摆好架式,虎视眈眈、毫不畏惧,似乎新鲜的血液点燃了心底的火焰,鼓舞着他。相反,窦峰因这一拳揍得太狠,血液流得太多,先自怯了,萌生出一丝愧疚来,脚步和拳摆松懈了一些。

    趁此机会,张天津打个垫步,向前冲去,右拳直进,在窦峰愧疚犹豫时,拳峰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鼻子上,“砰”的一声闷响,两条血线顺着窦峰的鼻孔流淌下来。张天津得意扬扬,窦峰则怒目而视:“你没看我有向你致歉的意思么?你还趁我不备打出一拳!”

    “放屁!现在我也打的你鼻子出血,向你道个歉行么!”

    窦峰脸色铁青,脑袋一转四处看去,像在寻找合适的“武器”,木棒、石头、砖块什么的。张天津会意,也在地上踅摸着。

    “好了,张天津,住手吧!”张小强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要出人命了,及时出言喝住了张天津。张天津倒还听劝,松了手望着张小强,窦峰却未松手,张小强忙赶上去,拦在两人中间。

    “别打了,都是自家哥们,你们想打出人命来么!”他喝道,“现在为止,每人各骂了一句,各挨了一拳,都被打破了鼻子,谁也没吃亏,算了吧,别伤了和气。”

    张天津闻听此言完全松懈下来,刹时仿佛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海绵,慵懒地抹着脸上的鼻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刚才的不快和疼痛忘得一干二净。窦峰兀自在一旁喘着粗气,忿忿不平。

    “来吧窦峰,你俩握个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张小强说着,拉起窦峰到张天津面前,再拉过张天津的手,左右手合作将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块,张天津憨厚地笑了笑,窦峰则用力捏了一把张天津的手说:“记往,下次别再提新房的事儿,永远不要提!”

    “好,我再也不提……不过,你也不要再提‘蘸屎吃饭’的事儿!”

    两人呵呵一乐,释了前仇,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时沉默,站在夜风里。

    “别傻乎乎站着了,去打鸟吧。”张大强提议说,各人应允。

    四人浩浩荡荡穿行在夜色中,曲里拐弯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房子,张大强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揿亮按钮向屋顶照去,大家顺着灯光仰望,在灯光所落之处,一只只麻雀蜷缩在房顶的檩柱夹缝间,惊奇或恐惧地张望着,不明所以。

    张大强轻“嘘”一声,以手指示意作了安排,各人会意,张天津和窦峰自去寻了树枝来密密堵了门窗,张大强和张小强则各自紧握一根坚韧的竹竿,准备好后,只听张大强“吱”一声长啸,然后在空中乱舞起竹竿,随着长啸声,麻雀惊惧而逃,但灯光散乱,竹影狂舞,门窗俱被封死,可怜的麻雀唯有在黑暗和灯光交织的幻影里乱撞,撞来撞去,十有**撞在竹竿上,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跌落在地,抽搐几下随即死去。

    在张小强所知的鸟类中,麻雀最懒,这种生物到处都是,以草籽野虫、黍稷麦粟为食,以檐下檩间、墙洞瓦孔为宿,在繁殖期间好歹寻一墙洞,铺少许细草软毛生蛋,倘在平时,干脆栖在弃院旧屋的檩缝里聊以过夜。张小强几人熟知麻雀的习性,往往在春天瞅准了某只麻雀多次进出一道檐缝之后,便搭一道木梯攀援到檐下,伸手入洞掏出鸟蛋或黄嘴的雏雀儿;冬天则到废屋里捕雀。

    当四人光顾过三间废屋后,已集了十几只死雀,准备满载而归。

    在一堵几乎无根的断墙处,经过时张天津不慎被突出的砖头绊了左腿,尽管隔着棉裤也疼痛不已,心中暗呼倒霉。望着断墙豪气陡生,遂退出几步远,扎了个马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啸着冲上来飞起一脚踢在断墙上,“扑通”一声,断墙应声而倒,重重砸在地上,裂为块块土坷垃,铺满了大半个胡同。

    “是谁!谁在那里?”

    胡同某处响起惊惧的问话声,四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排满了胡同一齐望去,只见对面高高地站着一人,仔细辨认下,正是本村的“杯子”。“杯子”原名吴碑,父亲早逝,只与疯疯癫癫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众人看他可怜,常以昵称“碑儿”称呼他,久而久之,他便被唤成“杯子”。

    “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大强、张小强是吧?你们整天逢活不干也就罢了,还天天调皮捣乱!去去去,快回家去,别三更半夜藏在胡同里胡乱吓唬人!”杯子教训他们说。

    劝人向善本心不错,但语气和用词里满含着讥诮嘲讽,因此这话四人不爱听,张小强自知理亏不知如何答言之时,窦峰向前迈出一步冷冷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甭理他,我们走!”

    四人转身后,杯子仍在背后说:“哼,整天不干好事儿也就算了,还不让别人说!”

    毕竟是庄乡爷们,四人不好反驳得太厉害,张天津只轻轻嘟囔了几句:“滚你妈蛋!”

    第二天,张小强四人踢倒断墙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当然,好事者不便当面指着他们的鼻子开骂,只在背地里悄悄流传。再凑到一块时,窦峰面对着张天津三人叹道:“你说你老爹杀人不用刀,依我看,天底下又有什么样的方法比得上这杀人不用刀残酷的手段!”

第42章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在簌簌的夜风里,张小强站在一堵断墙上,仰望苍穹,向天张开双臂,胸怀八荒**,发出一声长长的慨叹。

    “你有病么!”张大强站在断墙下,望着桀骜不驯的张小强训斥了一句。在他眼中,张小强无论做什么,都是幼稚的表现。

    张天津也站在断墙下,提着一只装着十几只死麻雀的小铁笼,冻得瑟瑟发抖,不时抹着鼻涕仰望着张小强,从心底处涌出崇拜艳羡的热流,“好威风啊!”他叹道。在他眼中,此时的张小强化为了横扫千军一战而胜的项羽,如金甲天神挣脱金科玉律遨游天际般斗志昂扬,使他内心充满着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正义得以伸张的豪迈。

    “张小强,你在干什么!可千万别学武当派张翠山那个傻蛋,稍一激动便自决经脉而死啊……当然,胸前喷出的彩虹般的血柱倒是特别壮观。”窦峰淡淡说。他抬头只望了张小强一眼,便退到了一旁,他倒不担心张小强居高临下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脑袋或胸口,他料想张小强不会或不敢那么做,他只是看了一眼那堵几乎被碱透墙根的断墙,就意识到它随时都会坍塌的危险,因此躲到了安全地带。

    “我又不踢你,你跑那么远干嘛!”张小强说。他对窦峰的动作只猜透了其一,没猜透其二,不过只因双方持见不同,倒不值得踢他一脚,“在你眼中,张翠山是傻蛋,可在我眼中,张翠山却是英雄!张翠山有忠、有义、有担当、有血性,纵然自决经脉而死,却留下千古英名……从哪点来说,他是个傻蛋?”

    “是,他是有忠、有义、有担当、有血性,忠于殷素素,义于武当山,血性过人……可还不是死翘翘了!活着未必不行,可他偏是死了,死了就啥都没了……他不是傻蛋能是什么!”

    “那种境况之下,他不得不死!”

    “别说蠢话!任何的错事都与他无关,他大可一走了之,之后再找机会解释清楚。”

    “张翠山的境界你根本不懂……要真是那样做了,我都会瞧不起他;对面前那群所谓的名门正派无耻之徒来说,倘若不死,之间隐藏的决绝的报复气息就会减弱很多!”

    “拉倒吧,别扯了,要想真有报复效果,不如拿刀跳上去,杀一个算一个……”

    两人一直扯个没完,双方势均力敌,暂时谁也没被谁说服,完全把改编于金庸先生武侠小说的电影内容幻化成了真实的人生。尽管电影里的人物和人生距离他们那么遥远,甚至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但他们仍坚信电影里的存在是真实发生的。

    他们仍扯着,张大强和张天津听得津津有味,张天津当然没看过原著小说或电影,因此对两人的互扯感到新鲜讶异,张大强则认真地听着,感慨着两人对小说或电影内容的理解之深。张洪海则隐在一旁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周围。张小强兀自站在断墙上手舞足蹈,希望通过肢体形象与语言的协调配合,表达出更好的说服效果。在不断辗转腾挪中,断墙晃动着,根部的碱土扑簌簌流落下来。

    这一切尽被窦峰收入眼中,但他看看断墙的根部,再望望手舞足蹈的张小强,假装视而不见,反而在心底里期待并诅咒着:“断墙,快点儿倒下来,快点儿倒下来……”

    事实正如窦峰所期待,就在一阵挟着冰霜的寒风簌簌过后,张小强手舞足蹈,沉浸在抵御冷风、抵抗窦峰的亢奋里,毫没注意。突然,断墙坍塌了,向胡同里倾倒下去,“砰”一声铺在地面上,张小强毫无准备,本能地向上一纵却因墙壁的垮塌无处着力,惊叫一声猝然跌坐在碎土块上,感觉到胃部上方“嗝”了一声,五脏六腑受到了剧烈的震动,捂着腹部痛苦地扭曲着。

    各人沉默了一下,见到张小强安然无恙后,狂笑声骤然响起,不一会儿都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窦峰一手指着张小强笑得最坏、笑得最欢。张小强颓废地坐在地上,胸怀八荒**的豪迈荡然无存。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此刻,又是多么的寂寥落寞。

    “时机刚刚好,”过了好大一会儿,张大强止住笑站了起来,望了望窦峰,又望了望走上前去拉起张小强的张天津,再看看铺满一地碎成一片的断墙,说,“再扯下去,估计你俩就揍起来了!这道断墙,可以说垮塌的刚刚好。”

    张小强心说怎么可能!他当然不敢揍,尤其对手是窦峰。除了偶尔给上张天津不疼不痒的一拳、在恼羞成怒时含着被反噬的恐惧不分好歹地给上张大强一棒或一凳之外,他谁也不敢揍,在没有绝胜的把握之下,比如面对七、八岁的一声呐喊都能被吓哭的小男孩儿,除此之外,他谁也不敢揍。

    即使张洪海生得比他矮,他也不敢揍,他记得两人曾经在嬉闹间试图向张洪海挥拳冲锋,却被张洪海后发制人,狠狠一记神出鬼没的下勾拳击中了下巴颏,疼得他好几天都没法痛快地吃饭,从此他信服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箴言,明晓了跟任何人开揍都是在自取其辱。

    更何况,窦峰不是张洪海,相对于张小强,他既高又壮,下手狠辣、睚眦必报,那就更不能自取其辱了。而最关键的是,窦峰的肾上腺内永远储存着满满的、热血的、源源不断的肾上腺素,骨子里储藏着跃跃欲试的好斗性,以求事事争先、时时逾人,与张小强所劝诫自己并倡导别人的“与事无争”处处相反,是吃不得半点亏的。

    所以,跟他相揍,张小强深刻地知道,自己是赚不到半分便宜的。

    因此,本着“绝不再赌”方能“永不会输”的原则,不与人斗,也就无所谓胜败了。至于在言语上吃点小亏,那就忍了吧。

    就在张小强脑海中闪现着万般法门时,张天津已拉他起身,并帮他拍打着屁股和后背上沾惹的黄土,拍完之后,张天津重新抓起盛放着十几只死雀的铁笼,举向空中观看着,半晌叹道:“这些东西咋办?难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样一扔了之么?那也太可惜了吧,‘麻雀虽小’,它也是肉啊,多添几勺水,就能煮成一锅鲜美的麻雀汤啦!”

    大家听着张天津的细碎唠叨,共同瞅了瞅被他举在半空的死雀,想着无比鲜美的麻雀汤,唇舌间慢慢泌出一道道馋涎。张小强转身挑了一块最大的土块站在了上面。

    “这恰恰就是我刚才站在断墙上,仰望夜空发出慨叹的原因,”张小强指着半空中的死雀说,“各家各户容不得我们进去,窦峰家的新房又烧了,偌大一个村子,我们连个能好好落脚烧顿麻雀汤,边喝边聊、边品尝啤酒的地方也没有!还不是‘天下之大,何以为家’吗!”

    “张小强,你怎么又提这茬!”窦峰批评道。新房子被烧,仍然是钉在他心头上的一根刺,稍稍碰一下都疼。

    “等着吧,我们家也快要盖新房子了,到时候去我们家新房子烧麻雀汤喝。”隐在一旁阴影里的张洪海突然发话说。

    听到他的话,大家一阵兴奋,感觉生活再次有了希望,但想到不知何时才能盖好新房,又失落起来。张天津打开笼子,掏出里面的死雀一只只向黑暗的角落里扔去,很快笼子里空空如也,那些麻雀与夜色、尘土、腐草融为一体了。

第43章 年关将近

    年关将近,村里偶尔响起鞭炮声,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准备过年的食物,蒸饽饽、蒸年糕、炸鱼、炸肉、炸豆腐、做花山,家家热火朝天、户户蒸汽绕梁,四处飘着欢声笑语,年味渐浓。

    张天津盼年盼得心焦,每隔半个小时都会问他娘啥时候过年,他娘刚开始仍能心平气和地应对,耐心地跟他解释说快了,傻孩子你别急,一天快似一天了,再等上十天就过年了。后来因为掀开锅后,猛然看到蒸好的饽饽全都裂了口,尖叫一声心焦起来。张天津不知就里,疑惑地望向他娘。

    他哪里知道,天下有多少女人为能蒸好一锅大饽饽为荣,为蒸毁一只大饽饽而懊恼。对于女人来说,一只白嫩、柔亮、圆润、完整的好饽饽,再在正中点个红点,那娇俏可爱的样子到底会惹来四邻八舍多少妇女的啧啧称赞,能令多少妇女爱不释手,之后争相学习和流传,从而使她巧手的美名传遍全村;再者,倘有贵客亲戚登门,在酒席宴上能吃到这样的好饽饽,一定会边吃边赞,把女主人夸得腮红眼媚、受用无比,比丈夫赚回家一大笔钱悉数交到她手中都要开心。

    听到对饽饽的称赞,丈夫也以自己的女人为傲,自觉脸上有光,心情大好,因而上慈下悦,全家其乐融融,在过年的喜庆上平添了别样的趣味。

    与此相反,倘若把过年使用的大饽饽蒸成了“麻子”或“豁嘴”,那这个年就别过了,且不说招待宾朋拿不出手,就连自己吃也觉得窝囊,再招来几声四邻右舍妇女们无聊的奚落,这年过得别提有多糟糕了。

    因此,把过年的大饽饽蒸裂并不是小事,它关乎着整个家庭的荣辱,关乎着过年的质量,关乎着一个为人妇为人母的女子的声名。

    可以理解,作为一个女人,你连个饽饽都蒸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

    张天津沉浸在自我盼年的心焦里,却忽略了母亲的心焦,看到母亲站在锅台边唉声叹气,他心想,过年本是高兴的事,既然母亲不高兴,那一定是她太忙了,竟然忘了过年这个能使人高兴的事,因此,假如自己向她提一下过年这个事,母亲肯定就会再次高兴起来,于是仰起笑靥如花的小脸,扯住他娘的衣角问:“娘,啥时候过年呀?”

    “过年过年,过你妈逼年!满锅的饽饽都蒸成‘豁嘴儿’了还他妈想过年,你爸爸回来不捶我两拳都是好的……都他妈是你在一边儿吱吱歪歪的事儿,你看一锅大饽饽都他娘蒸成啥了!”张天津他娘狠狠把他的手从衣角上甩开,然后左右开弓在他脸上“啪啪”扇了两巴掌,怒吼道,“你给我滚开!”

    张天津吓懵了,不明白他娘刚才还像偎在炕头上软绵绵的小猫咪呢,眨眼间怎么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胡乱咆哮的猛兽。他也不敢问,捂着脸默默退到里间里。在里间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掀开了门帘,正瞧见他娘背对着他从锅里向外捡饽饽,她边捡边骂着,烫得呲牙咧嘴,蒸汽笼罩着她,使她变成了乘着青烟刚刚从黄铜胆瓶里飘出来的魔鬼,仿佛在愤恨那名该死的渔夫为什么等了一千八百年才来救她。

    张天津更害怕了,趁他娘不注意悄悄溜出了门口,向张小强家跑去。

    张小强的娘也在家蒸饽饽,此刻刚出锅,他娘将一小片写对联用的红纸浸入一盅清水里,用一根筷子搅拌后,清水泡软了红纸,混合了红纸内的颜料变得红艳艳的,就像张小强曾用过的红墨水。他娘手托小盅,用筷子伸入小盅每蘸一下,便在每只饽饽的中央点一个红点,出手迅速、爽快利落,眨眼功夫一整盖垫饽饽都被点完了,遂举起一只托在半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看,不断点头肯定着自己的杰作,显得十分满足。

    张小强凑上前去看,看到只只饽饽上各顶着一枚红点,光鲜可爱宛若大雪初霁后的枝头开满了丛丛的朱梅,又宛若茫茫天地间突然涌来一群额头上着了红点的粉面小银娃,让人讶异又喜悦。张小强不由看得呆了,他娘站在一旁瞧见他呆傻的样子眉慈目笑,神情间有隐隐的傲意与自信。

    这时候张天津拉开风门闯了进来,不等打招呼便被满锅台的“雪霁朱梅”和“粉面银娃”吸引了,凑上前去观看,边看边啧啧称赞着:“啧啧啧,小强哥,你看你娘蒸的饽饽,一个个都像年画上的银娃娃似的……哪像俺娘蒸的大饽饽,个个都裂成了‘豁嘴儿’……自己蒸得不行吧,还赖我捣乱!”

    “天津,你娘蒸的大饽饽都裂口了?”张小强的娘问。

    “是啊,都裂了,为这俺娘正在家生气呢!”

    “那不叫裂了,那叫挣了,挣钱的挣!挣得好,挣得妙,挣得呱呱叫,大过年的是个好彩头。”张小强娘说。

    “俺娘可不那么想……打的我脸现在还疼呢!”

    张小强不关心张天津的脸疼,只对饽饽的裂与不裂感到疑惑,他想既然裂了是挣了,难道娘不应该蒸点裂了的饽饽么?明知不裂不好,为啥还只蒸齐整的?于是开口道:“娘,今年咱蒸的饽饽都没裂,是不是今年咱挣不着了?”

    “别放屁!”他娘喝斥他道,一改之前的骄傲和满足,变得严肃又暴躁。听到娘的喝斥他有点后悔,就向窝在一旁抽烟的父亲望去,却见父亲向他递来一个冰冷与讥诮的眼神,在他胆战心惊的当口,父亲又低头抽烟了,由于抽得太猛,一大片烟雾翻滚缠绕着袭到张小强面前,使他剧烈咳嗽起来。

    “爸爸,你别抽烟了,老师在课堂上讲了,吸烟对健康有害,特别是对儿童和少年!”张小强说。他向来对父母抽烟说不出的反感。

    “旁人还不抽袋烟了么!”其父张祖华用生硬的语气顶了一句,继续抽他的烟。张小强恨恨地摆摆手,心中早已知晓父亲绝不会听他的建言进行戒烟或跑到屋外去抽,而是会继续维护自己享受抽烟的“权利”。

    “烟里有尼古丁,能使人成瘾,而且是有毒的,你还是戒了吧,对你对我们都好,别以为你抽我们就闻不到了……”张小强明知父亲不会被改变,仍想维护自己对不良行为抗议的权利。

    “明知我有烟瘾,还来劝我戒!”父亲生硬地打断了他,言下之意是他已成瘾,根本戒不了了。

    张小强再次无奈地摆摆手,伸手从盖垫上取了一只大饽饽装在口袋里,对张天津说:“天津,咱们走,这屋里呛死了,我一秒也不想呆……”说完拉着张天津转身走出屋外。

    “你去哪?带大饽饽干嘛?那是留着过年招待宾客用的……”身后传来母亲的叫喊声。

    张小强不理,掏出饽饽掰开分了张天津一半,然后对着自己的一半狠狠咬了一口,与张天津一道消失在冷风中。

第44章 这大饽饽真香啊

    “这大饽饽真香啊!”走在冷风里的张天津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大鼻,狠狠咬下了一口大饽饽细细咀嚼着,闭着眼睛叹道。

    “那当然了!”听到张天津的叹声,张小强咬着手中的半个大饽饽挺着胸脯说。他在前面开路,后面拖着同样咬着半个饽饽的张天津这个小尾巴,冒着冷风,一摇三晃地走进张大强家里。张大强的娘正在蒸干粮,蒸的是长方形的普通干粮,并不是圆圆润润的大饽饽。

    见到张小强啃着一块白白嫩嫩的大饽饽走进来,张大强立刻被吸引了,将刚要伸向自家干粮上的手缩了回来。

    “小强,你家的饽饽咋这么白?”张大强惊讶地问。

    “你家的饽饽难道不白么?”张小强端详着手中的饽饽问,抬头扫了一眼堂哥身前盖垫上的长方形干粮,发现那些干粮表面粗糙、黄中透黑,点头说道,“嗯,你家的干粮的确不白。”

    “娘,你蒸的干粮为啥这么不白?”张大强抬头问他娘王氏。

    “这……”王氏无话可说,因为她活了将近五十年了,蒸了大半辈子干粮,却一直为张大强所垢病,怨她蒸的干粮酸不拉叽、又黑又硬的,简直难以下咽。她只好说,“你五婶儿蒸饽饽肯定加料了,要不然再好的手艺也蒸不了这么白!”

    “加了啥?”

    “应该是加了硫磺。”

    “硫磺?”听到这个说法,张小强怔了一下,蓦然记起他娘在蒸饽饽前,的确在饽饽中间的缝隙里放了一块指肚大黄色的颗粒,“难道那是硫磺?”他不记得他娘蒸干粮时放过这东西,怪不得今天这大饽饽蒸得格外白呢!

    “加了硫磺就能变白?”张大强低头自言自语,又抬头道,“娘,可你蒸的干粮不光又黑又硬,还酸不拉叽、粘不拉叽的,光愿意嚼、不愿意咽!”这下李氏实在无话可说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张大强几乎天天去张小强家,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完全将彼家当成己家,他发现五婶蒸的干粮又软又香,一口咬下去腻着一股甜味,没等嚼呢就口舌生津,仿佛有只小鬼儿从食管里向外伸手往肚里拉,不用就菜也能空口吃两个,这正是造成他嫌弃自家干粮的原因。

    正在一旁忙东忙西的张祖昌不愿意了,对张大强的话感到刺耳,他额头上的青筋跳跃着,气鼓鼓走过来,抓起一只干粮擎在张大强面前摇晃着说:“这多好的干粮啊,多暄乎啊,样子周正、味道好闻、吃起来香……这样的干粮还不愿咽,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洋!”

    “吃饱了洋”是一句骂人贪心的话,是对从没经历过饥荒的孩子们最有力的打压,说完这个词后,他们通常还要在后面加上几句:“要是经历过吃树皮、吃草根、吃花种皮、吃谷糠的日子,你就再也不会嫌粗怨糙了。”

    张大强听腻了、听烦了他爹这种言论,认为既然来到新时代就要往前看,对于旧时代的苦,偶尔缅怀一下也就罢了,何必非要过旧时代的非人生活,而且还要天天挂在嘴上,因此一股腻烦在心底转了几转,化成一股恚怒涌上来。

    “切!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吃过我五婶儿蒸的干粮,要是吃过一回的话,估计你会立马休了我娘!”张大强道,接着面向他娘叫道,“娘,我眼瞅着你蒸干粮蒸了十来年了,还蒸成那个熊样儿,你就不能向我五婶儿好好学习学习,努力提高一下蒸干粮的技术?”

    “不吃叼散伙!”没等王氏说话呢,张祖昌脸上的青筋跳得更高了,五官刹那间在整张脸上四处挪移,大声吼道,“你娘就蒸这样儿了!不吃饿煞散伙!……你看你整天怨爹骂娘的,走遍天底下都找不到你这样的混帐!……我就是砸煞你,我也不能休了你娘!”

    “砸煞我?那你随便!”张大强跳起来吼道,一把从张小强手中夺过小半拉饽饽,举到他爹面前,“在砸煞我之前你先尝尝,你尝尝后再说,看你还坚不坚持俺娘蒸的干粮‘味道好闻、吃起来香’不!你尝尝!”

    张祖昌盛怒之下,举起右手“啪”一下将张大强手中的半拉饽饽打到墙角,怒吼道:“滚!”

    “我这就滚!有本事今晚上你别给我留门,也别吓得睡不着觉!”张大强丢下这话之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吆喝道,“张小强、张天津,咱们走,去你家!”

    张小强在走之前,伏下身体满地寻找着被打落的那块大饽饽,自己正吃得过瘾,这会儿连馋虫还没打掉呢!况且一年也吃不了两次这样的大饽饽,怎舍得丢掉不管呢。慌乱中他发现那半拉倒霉的大饽饽正嵌在张开的门缝下,忙弯腰去捡,竟忽略了背后呼啸生风般扑过来的袭击。

    张祖昌盛怒之下,向前猛跨出一步,抬起右腿狠狠地踢向那个“罪魁祸首”,就在张小强的手指欲落未落,几乎触到那半拉大饽饽时,张祖昌的脚尖到了,“咔嚓”一声,将那块饽饽挤在门缝与墙壁间,压成了“面饼”,怒气贯在脚尖上的余势未收,震得屋门嗡嗡直响,刹那间,使张小强遭遇极深的疼惜和极大的恐惧,他心都碎了。

    “都他妈滚!”张祖昌嚎道。

    “张大强,你妈逼!你赔我的大饽饽……”张小强边放声大哭边追出门去。

    张大强不理,兀自向张小强家奔去,紧跟在后面的张天津三口两口将手中的大饽饽塞进嘴里,仿佛含了两只鸡蛋跑了回来,也不敢出言安慰张小强,只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跟他并肩向张大强追去,看着张大强一转身拐进张小强家院里。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张小强的娘正准备收拾那一锅漂亮的大饽饽呢,先是“砰砰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袭来,张大强喘着粗气迈进了屋门,接着外面传来极悲痛的哭声,哭声由远及近,张小强和张天津先后迈进了屋门。

    “这是咋了?”张小强的娘盯着涕泪横流的张小强问。

    “我的大饽……饽……呜呜呜……让张大强……昂……抢去了……又被二爷踢烂了……”

    这话让张小强的娘感到莫名其妙,扶稳了他肩膀安慰道:“别哭了,你好好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情况?”张小强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将始末缘由叙述了一遍,边叙述边哽咽,几近泣不成声,好在他娘终于听明白了,轻声叹了一口气。

    “还以为啥大事儿呢!再拿块饽饽不就行了。”猫在一旁抽烟喝茶的张祖华开腔道。听到他爸爸的话,张小强下意识地莫名其妙咳嗽起来,咳嗽中,他娘将一个大饽饽一掰两半,递给他一半,递给张大强一半,谁知张大强不接,绕过她径直走向盖垫旁,抓起一整只大饽饽啃了起来,顺手从碗里捞了一条咸菜。

    张小强的娘叹了口气,并未阻止张大强,只是望了望一眼不眨瞅着她,眼睛里似乎要流淌出馋涎来的张天津,将张大强拒接的另一半大饽饽递给了张天津,张天津毫未犹豫,伸手接过,眉开眼笑地吃了起来。

    “这大饽饽可真香啊!”

第45章 二姑家买了辆大三轮

    “二姑家买了辆大三轮!烧柴油的,可是威风了。”

    张小强、张大强、张天津三人正愉悦地吃着饽饽时,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宛若游龙,如纱如缎,轻柔地飘过张小强的鼻端,被他在大快朵颐中无意深吸了一口,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无法抑止将满口香甜的大饽饽喷了一地。

    咳嗽稍息后,张小强恼怒地寻找着青烟的来源,他发现父亲张祖华猫在一旁,几乎整个身体被笼在一团自己喷吐的浓白的烟雾里,一缕缕烟雾分层飘摇着,恍似择人而噬。张小强刚要向他发难,恰在此时,从烟雾里传递出这句含着羡慕、酸涩、怨叹等复杂情绪的话语。

    张小强看不清他的脑袋,顿了顿,没将涌到喉间的话发将出去,仿佛在篮球场上刚刚投进一球,却被无良的裁判吹了违例的哨子,思绪骤转到反省自己到底在何时何处违例上来。二姑家?大三轮?可威风?难不成买那辆大三轮的,就是那个被二姑管得像小猫咪般柔驯的姑父?那个猫咪般、尖嘴猴腮、仿佛柳条般瘦弱的姑父,他真能买得起大三轮?有多大?多威风?

    “多大的三轮?”站在一旁的张大强停止了咀嚼,问向张祖华,随着发问,他甩动臂膀,将分别捏着大饽饽和咸菜条的左右手在半空划了个偌大的圆圈,能划多大就划多大,问,“有这么大么?”

    张祖华哑然失笑。他了解张大强长这么大只见过地排车和拖拉机,没见过机动三轮车,所以把大三轮车描绘得尽量大,还意识到他为了形容大三轮的大,故意撑破了一点点他脑海中可怜的想像力。

    “比那可大多了!”忍不住一声哂笑冲破烟雾,露出张祖华额头和眉梢刻着三两条皱纹,嵌着满嘴被香烟锈蚀的黑黄牙齿的那张脸来,两只眼睛里闪出叽嘲的光色,“咱家的地排车都两米多长,何况大三轮!它少说也有四米长,一米半宽……要是开进咱屋来,少说也得将咱屋占个一间半。”

    张天津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吃饽饽。张小强望了望地面,目光向前延伸到一间半大小,然后咂了砸舌,也忘了吃饽饽。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二姑家就卖菜、卖水果,那时只是一辆小小的敞篷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是他们这些人眼中的强者、能人,一直被他们羡慕并佩服着。

    现在听说二姑家换了一辆崭新的、更大的三轮车,张小强稳住心神,极力劝自己应该发自肺腑地替二姑家感到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他有种淡淡的失落,有一股莫名的情绪由头及颈降下,很快落到胸口,另一股莫名的情绪由小腹向上翻腾。最后两股情绪在中腹部处汇合,相互挤压、纠缠、盘绕、凝聚,越聚越紧,越缠越乱,化成一种无限向内压缩的莫名气体,让人难以承受,让人积郁难宣。

    起始,他对那个尖嘴猴腮、被二姑管得犹如面团的姑父能否买得起大三轮心存疑问,内心反复翻涌着,他凭什么买得起大三轮!之后,他觉得能买得起大三轮的应该是自己。可是姑父他真的买了!也许二姑一家正在家里载歌载舞,感到幸福喜悦,自己胸口处却空空荡荡的,仿佛那里有个洞,棉袄也挡不住冷风呼啸来去,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疼痛。

    几千个日日夜夜,张小强常听父亲对他说,“等我有钱了……”、“等我有空了……”、“等你长大了……”会怎么怎么样,并将这些话说得铮铮有力、掷地有声,曾使他的内心充满了希望,就像一颗未经任何风雨的萌芽般傲然勃勃,坚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自会唾手可得。

    可多年以后,这些铮铮的“誓言”和父亲光鲜的肤色似乎都被岁月剥蚀了颜色,从未兑现,终是空空如也。张小强感到,自己集中在中腹部的那股悲郁开始转为愤懑,继尔化为戾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只见他以阴鸷凶冷的目光向笼在烟雾里的父亲射去。

    “别他妈抽了!要呛死人了!”他吼道,声音之大,令他自己事后都懊悔不迭。喊出这话之后,郁积在腹部的戾气消散了许多。

    “你吆喝啥?吓我一跳!”张祖华愠怒道,“你还敢骂人!老师怎么教的?难道他们在学校里就教你这样跟大人说话么!”

    “你没听到我咳嗽么!你没看到我咳得把饽饽都吐了么,你还抽烟!”张小强大声道,声音小了许多。

    “那你也不能骂人带脏字儿!”张祖华的眼中欲冒出火来。

    张小强对峙着他,看到父亲毫既不退步、也毫无歉意、更死不悔改,指间夹着的香烟依然缭绕着烟气,两根手指被天长日久的青烟熏得发黄发暗,遂感到阵阵的厌恶袭来,眼中也要冒出火来。

    张大强和张天津傻在一旁,似乎为了配合火药味十足、爆点一触即发的大场面,都停止了主动向嘴巴里塞饽饽的动作。

    “小强,吃你的馒头吧,发什么疯,馒头也堵不住你的嘴么!”李氏站出来指责道,又转向张祖华道,“你也是,抽个烟跟有仇似的,抽那么猛做啥,你看屋里被你抽得还能看见人么!抽一下午了也不消停消停……”

    “你也有脸说我!”张祖华调转枪口面向李氏怒道,“你还不是前脚刚扔了烟屁股……做啥你不嘴里叼支烟卷?双手揉着面你也没耽误吧嗒吧嗒抽烟吧!烟灰掉到面里不知道多少,当我没瞧见啊!”

    听到张祖华的咆哮,张大强和张天津扬起捏着大饽饽的手,将饽饽举到眼前仔细地看,认真地辨认着里面的烟灰。

    “放你娘的狗臭屁!啥时候我把烟灰掉面里了!”李氏怒道。

    张大强和张天津各自吓了一跳,均不知李氏这话到底是在骂谁,赶紧放下了捏着饽饽的手。

    “倒是你!一下午逢活不干,眼瞅着我蒸了两锅干粮,光在那抽烟喝茶,连根柴草也不帮我往屋里搬!”李氏继续怒道。

    “闭嘴!李芹你个狗东西!旁人不在家正好,在家你就跟我吵吵,过年也不让人松缓……我他妈就是自找的,活该呆在家里找气生!”张祖华边骂边碾碎了烟屁股,大步迈向屋门,带着一身刺鼻的烟臭味走远了。

    望着越走越远的张祖华,李氏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一整盖垫饽饽,有猛然掀翻然后疯狂将滚落在地的大饽饽一一碾碎的冲动,也有去他娘的、这日子爱过不过的绝望和悲哀,但看了看呆住的三个小伙伴,又望望他们紧握住半拉大饽饽的小手,一下子软了下来,向天无奈地张了张双臂,继续回到案板前揉面。

    张小强担心地望向母亲,觉得她应该背过脸去无声地哭泣,并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泪水“扑簌簌”滴到面粉上,腾起微尘轻烟。但她并没哭,他这才想起,母亲好久没哭了,于是心里酸楚无比:难道盛放人类眼泪的容器真有下限?迟早都会哭干?

    又或者,她的心变硬了、变狠了,人不怜我,我岂能不自怜?或者认命了?认为生活本就如此,过一天,算一天。

    张小强猜不透母亲,也不明白为何母亲在短短几分钟内,已完全恢复了常态,两手上下翻飞,面对那坨面团倾注了相当深情,或揉、或捏、或团、或搓,那份享受,仿佛是在弹奏古意的琴瑟。

    但这份满蕴古意的“琴瑟和鸣”并未顺畅张小强的阴阳之气,也并未纯洁他此刻的人心,相反他鄙视起母亲的“堕落”和妥协来。他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千军万马与敌方对峙,欲在一通战鼓过后作气而攻,一举杀灭母亲的“堕落”和妥协,歼灭父亲的愚蠢、自负、懒惰和拖延。

    母亲却在双手上下翻飞的空隙里、在“琴瑟和鸣”的节奏转折里,柔声地问向张天津:“天津,你娘蒸的干粮怎么样?”

    “行,但怎么也不如五娘你蒸得好吃!”

    张天津郑重地回答道。

第46章 干净的人蒸干粮不好吃

    “干净的人蒸干粮不好吃……人越干净越勤快,蒸出的干粮就越不好吃,这是定律!”听到张天津的回答,李氏断言道。

    此言一出,三人感到意外,激起了张小强探寻究竟的**,跳动的心底间欲杀灭母亲那“堕落”与妥协的阴戾暗流先自衰了一半。

    “为什么?”此时,张天津替张小强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张大强也睁大了眼睛望向蒸干粮一贯那么好吃的五婶。

    “这是经验!从许多人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李氏语气里隐着傲意,“天津,你娘算干净勤快吧,蒸干粮却不行;大强,你娘更是干净勤快吧,整天没个闲,将整个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可蒸干粮也不行吧……”

    “何止不行,简直糟糕!”张大强插言道。

    “就说斜对门你们洪洋家大嫂子,”李氏面对张大强赞许地点了下头,继续道,“多么干净利落的一个明俐人儿,蒸干粮要么带酸、要么稍粘,火候总差那么一点点……还有东邻张持俭家你们二娘,在整个张家村西头儿来说,论干净勤快没人比得上她,可惜她蒸的干粮,酸、粘、硬、瘦,没一个好吃的……哪像我蒸的大饽饽……”

    说到这里,李氏走近盖垫,托起其中一只大饽饽,举在半空转圈端详着,边叹道:“简直就像从年画里飞出来的银娃娃!”

    为了进一步消除疑惑,张大强继续问:“还有没有不干净又不勤快的女人蒸干粮却特别好吃的?”

    “有,当然有,你们大奶奶,就是整天磨牙,人们称她‘倒嚼’的那个,整天懒得像根钉子,钉进去就拔不出来,那锅、那灶、那被窝你们见过没?那被窝脏得,稍一抖擞就能掉下二斤油泥来……可别看这样,她蒸的干粮,据我所知在全村也是数得着的……又软又香、圆是圆方是方的、甜糯得当……”

    “娘!”张小强插言道,“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蒸干粮之所以那么好吃,就是因为你又懒又脏!”

    “放屁!”李氏变了脸色怒道,“我是在强调蒸干粮是个人的手艺,跟个人的生活习惯毫不相干!”

    “不过,你的表达容易令人产生误会!语文老师这么说的。”张小强强调了一下。

    “误会个屁!这大饽饽你愿吃就吃,堵上你那张破嘴,不愿吃就乖乖放下,马上给我滚出去!”

    “娘,咋叫滚出去?你给我滚滚看看!”

    “娘的,不砸你浑身痒痒……”李氏抄起一根擀面棒追来,张小强慌忙逃窜,手里紧紧捏着那半拉大饽饽。如此一来,在追闹中张小强忘了歼灭父亲的愚蠢、自负、懒惰和拖延的那件事,之前的暴戾和愤懑被轻松和侥幸代替了。

    看来古人说的没错:“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说的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闹过之后,恢复平静,李氏继续在案板前“琴瑟和鸣”,张小强三人也已吃饱,聚在一处想象并谈论着二姑家的三轮车到底多大的问题,三人伸长手臂接在一起,从外间连到里间,张大强叫着:“大概有这么长、这么大吧?”

    对这个规模,三人又谈论了一番。直到从想象中确定了大三轮的规模后,意识到世间竟有这么大的三轮车,张小强内心再次酸楚起来,父亲猛力抽烟烟雾蒸腾的样子再次浮现到眼前,一股“怨其不争、怒其不醒”的情绪又从心底的最深处喷涌上来。

    一股失落、颓废、自卑、不甘的暗流在身体内部四处奔突着。

    他这才想到:导致他这种情绪的主因并不是父亲的抽烟,而是二姑家的大三轮。

    他多么想让父亲也拥有一辆威风无比的大三轮,载满青菜和水果,父母在前,在驾驶舱内精神昂扬地掌着车,他和姐姐在后,幸福地挤在后斗那盛满青菜与水果的间隙里,随手拿起一只苹果或西红柿,吃到满嘴溢着甘甜的汁液,甚至流淌到胸前的衣襟上,下车后母亲盯着他的衣襟,打着他的小屁股嗔道:“下次别再弄脏了你漂亮的小衣服,否则打破你这圆鼓鼓的小屁股!”

    可是,这毕竟是梦,是此在地狱,却幻着彼的天堂的梦。

    望着“琴瑟”继续和鸣的母亲,张小强突然不想呆在家里,于是说:“哥,天津,咱们出去玩儿吧。”张大强两人因吃饱了张小强家香甜的大饽饽,再无留恋之处,便欣然同意,三人一前两后走出门去。李氏只顾“琴瑟和鸣”,没发现三人的行动,因此并未在意。

    事实上,即使发现了她也毫不在意。张小强曾经想过,自己父母这一生,除了坚信自己从“没错”之外,便是尽力维护着自己的“没错”。之外再没有令他们在意的事。有时张小强想,有一天自己突然死了,父母会不会为他哭泣,对他的死亡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在意?

    这个问题不能多想,每想一下,心就疼似一分,于是止住了思想,慵懒地跟在张大强与张天津之后,从胡同里渐渐向北,在张天津家门口止住了脚步,张大强转回头,以目光征询着张天津。

    “我家?不不不……”张天津忙摆手道,“我逃都逃不出来,哪能再回去!”三人不再言语,明知辩也无益,遂继续向前走去,经过张大强门口。

    “哼,别想着我这么早就回去,他妈的老子就是不回去,就要撑到最后,看看谁先草鸡!”张大强并未止步,边走边嘟囔着。三人无言,继续前进。

    “去张北京家玩儿?”张小强问张大强,没等张大强回答,张天津抢先道:“别去!张北京倒是个好哥,就是一想到我那位‘人有多狠,牲口就有多壮’的好大爷,我就腿肚子抽筋……他见了就数落我,我可不去找他的不济吃。”

    “操他娘嘞!村子这么大,我们竟没处可去了!”张大强骂道,“走,去咱六叔家,找张海玩儿去。”遂拐进张海家院子。

    “张海在家么?”

    屋子里并未及时传出回声,三人止住了脚步迟疑着,几秒后,一个稍稍慌乱近乎怯怯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我在家,你们进来吧。”三人得了赦令般迈进屋内,喊了一声“六叔六婶儿”向着外间忙碌的张海父母。

    张海在里屋,端坐在椅子上极不自然,脸上浮动着一层渐退的潮红,三人不明所以,也不便问,便依次偎着炕沿消停下来。稍坐了一会儿,见无话可谈,张小强眼神落在张海身边另一侧,覆在杂乱的衣物上面的一本小人书上。

    张小强眼睛一亮,绕过张海和椅子向那本小人书伸出手去。谁知,张海却抢先一步上前,揭开了小人书,张小强只觉眼前橙光一闪,一枚金黄的桔子便被张海抓在手里,只听他嘻嘻笑着说:“嘿嘿嘿……好吃的桔子在这里,我就不给你吃!”

    张小强愣了,片刻后猛然醒悟过来,尴尬地解释:“多么好的一本小人书!”

    六婶似乎听到里间的对话,匆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说:“大强小强,知道么?你二姑家刚买了一辆崭新的柴油大三轮车!”

    张小强张大强说是,并强调说,那是一辆多么威风的三轮车啊,然后瞧着六婶,看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第47章 你二姑家又没男孩

    “你二姑家又没男孩儿,就俩丫头片儿,”六婶发话了,“那么能折腾又有啥用!闺女儿好歹养大了嫁人,老两口享清福得了,何必里里外外、起早贪黑地瞎折腾!”

    张大强和张小强望着六婶,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张天津对张海娘的话不感兴趣,随手抄起了扔在一旁的小人书。张海趁张大强张小强眨巴眼睛时,悄悄把桔子又藏了起来。

    六婶见桔子已重新藏好,脸色稍霁,语气里多了愉悦的成分:“大强小强?还去你二姑家玩儿么?她家没男孩儿,你俩要是去了,二姑一定高兴得很,说不定扭着二姑父的耳朵,让他开着大三轮载你们逛一圈呢……咱这一大家子祖祖辈辈坐地排车,要是能坐上大三轮,别提有多威风了。”

    张大强挺起右肘捅了捅张小强,附和说:“嗯,是啊,有日子没去二姑家了,要不哪天咱再去?”

    张大强这么说时,张小强忆起了那些散漫、幸福的时光,在二姑家里,到处都是苹果,为了使苹果安然过冬,二姑父在院里挖了一只巨窖,在层层麦糠间储藏了大量的苹果。他和堂哥张大强在二姑家一呆就是三、五天,与两个可爱的表妹闹得不可开交,天天啃着苹果,在如山的苹果堆里打滚。

    对于堂哥的提议,张小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想二姑家去是一定的了,只是对六婶拐弯抹角的语气很不喜欢,总觉得里面夹杂着酸不溜丢、贱不溜丢的味道。

    聊了几句,张小强发现张海手中的桔子仿佛魔术般不见了,于是感到很无趣,张天津也扔了小人书,倚在炕沿上发呆。六婶也不再挑起话题,张海端坐在椅子上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一丝笑容,左手两根手指却在狠命地搓着右手的食指,大家都沉默下来,冷场了。

    张小强敏锐的第六感提醒着他,冷场,就是委婉的逐客令。此时的他,感受着屋子里的异样气氛,感觉比房屋的主人更尴尬,于是扯扯张大强的衣角道:“哥,咱走吧,去我家吃大饽饽去。”

    “前脚吃的饽饽还没落食管呢,你又想吃,也不怕撑死!”张大强数落道。数落归数落,还是挺身从炕沿上滑下来,跟张海和六婶打了个招呼,带着张小强和张天津离开了张海家,张海连送也没送。刚走出大门,张大强回头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开口骂道:“操!什么玩艺儿!……幸亏你提出来要走,我早他妈呆够了!”

    看着三人从院子里消失后,张海的娘狄氏双手向胯上一搭,瞅着向灶间放柴的张祖荣说:“别说,五嫂平时看着傻乎乎的,心里却有几道小九九……一定是她指使着张大强张小强兄弟俩去二姑家的……哼,想得真是刁钻,还不是‘你们去玩儿吧,你二姑家没男孩儿,你们去了二姑一定开心’,你看,俩小子在她家又吃又拿的……”

    张祖荣从灶间抬起头斥道:“没事儿了么!闲得腰疼咋得?丸子不用炸了?干粮不用蒸了!”

    狄氏愕然,转过身后挂在胯上的双臂落了下来。

    三人在胡同里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仍然无处可去。胡同里太冷了,哈出去就是一道白气,张大强向天吐出一道白气后跺着脚说:“要不,咱现在就去二姑家?”张小强心眼细,本有所顾虑,害怕他娘找不到他,又担心去多了二姑心烦,但想到父亲喷云吐雾又恣意妄行、不顾他人的样子,也变得无所顾忌起来,跺脚叫道:“走!现在就去!妈的。”

    “那我咋办?”张天津可怜巴巴地问。

    “你先回去吧,天津,我们从二姑家回来后再去找你……你的情况比我们好点儿,小强也还好点儿,尤其是我,既然要跟爹娘置气,就要坚持到必胜的那天,哪能轻易妥协呢!”张大强安慰着张天津。

    “是啊,天津,”张小强也安慰着张天津,“毕竟她是我俩的亲二姑而不是你的亲二姑,我们不能带你去,并不是我们不讲义气,要是你吃我家大饽饽,吃十个都行!”

    “那你们快回来啊!呜呜呜……”张天津说着竟哭了起来,张小强上前拍拍他肩,感到一阵心酸。“谁让他没个好二姑呢!”张小强心说。

    两人依依不舍地离了张天津,迈开大步向蔡王村走去,二人的脚步轻快无比,每走一步仿佛跃出了黑暗迎向了光明,前方则是蓝蓝的艳阳天。好在张家村离蔡王村不过两千五百米,两人有股子硬气撑着倒不觉累,约摸大半个小时后,天色尚亮,两人迈进二姑家的大门。

    由于常来,二姑和二姑父正在院子里为苹果装筐,似是要赶赴第二天的市集,见到他们两人后脸色如常,平静地搭了句“来了”,然后向屋子里喊了一声:“妍儿、朝霞?哥哥大强小强来了,出来接。”说完各自忙了,两人也不以为意,径直向屋里去。

    片刻间,“朴棱棱”一阵响,屋门被猛然撞开了,两个穿红挂绿的少女出现在门口,热情地喊着“哥哥”冲了过来,大表妹王妍挽着张大强,小表妹王朝霞挽着张小强,四人兴高采烈进到屋子里。屋子里电视开着,正在上演着《布雷斯塔警长》的动画片,正到最**处,“布雷斯塔警长,他具有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四人瞬间被剧情吸引,沉浸到布雷斯警长的强大、正义与热血里,再也不关心什么了。

    当动画片结束时,窗外暗了下来,似涂了一层暗灰色的油彩,二姑和二姑父的工作结束了,每人手上托着两只红润鲜艳的苹果交到了他们,在他们大快朵颐时,二姑去向灶间生火。

    不多时饭罢,灶间响起锅盖掀起的响声,接着有碗筷互碰的脆响,张小强心满意足地扔掉手中的果核起身如厕。他知道,二姑家一向有肉菜,而这次出锅后的肉菜香气缭绕,更让人垂涎三尺,所以他要及时到厕所里倒干净了,回来好塞得更多一些。

    走到院子中间,被冷风一吹,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卑鄙,暗骂了自己一句:“瞧你那出息劲儿!”接着用“谁让二姑家有那么多好吃的呢!”来宽慰自己。

    当他返回时,发现静悄悄的西屋屋门“叮当”一响,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形容憔悴、潦倒落魄的老年人。

第48章 他是谁?

    “他是谁?”张小强站在院子里,疑惑地望着那位老头。

    老头左手拄着一根经年的树枝,右手托着一只变形掉瓷的旧瓷盆,每挪一步身上都掉着碎渣儿,破衣啰嗦走出屋外。老头低头走路,满头斑秃,油亮的斑秃处别着几根明晃晃的锈花针。看到突然出现的老头,张小强突然想到了黑暗森林里的魔法男巫,睁大了眼睛不觉退了两步。

    起初老头费力地走着,发觉张小强停了脚步,他也停了步转头望向张小强。张小强与他的目光对接后,一时骇住了。只见老头脸上皱纹堆垒,一条条向下坠着,仿若木板上涂了过多的油漆,正因自身的重量向下流淌着。一双眼睛老弱无力、暗黄浑浊,栖在水洼里的鲋鱼拼命挣扎搅动后的浊水也不过如此。

    他是谁?张小强不认识,之前来那么多次都没发现,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般令人疑惑。老头也不认识张小强,望了几眼张小强稚嫩、红润的小圆脸之后,叹了口气,眼睛闪动的光色更暗了些,转了脸继续向前走去。

    “小强哥,吃饭了!”屋子里传出小表妹王朝霞清脆的音色,随着声音由内敛而向外放旷,王朝霞纤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飞快地向自己跑来,对身边的老头不闻不问,却热情地挽住了自己的手臂,“快进屋吧,饭做好了。”王朝霞说。

    “这老头是谁?”张小强凑到王朝霞耳边问,他在想姑父那么好心,何时收留了一个要饭的花子。

    “这是你叔的老爹啊。”王朝霞拢了嘴巴悄声对他说。她口中的“你叔”自然是她爹,是他的姑父,只因喊“叔”更亲一些,所以张大强张小强从不喊“姑父”,而是叫“叔”。关于跟姑父关系的处理问题,老话有说“姑父姨父当驴骑”,张小强曾听张洪海也这么说过,张洪海说的时候,还一再强调他小时候果真骑在其中一个姑父的脖子上,还故意在上面撒了一泡尿,他姑父并没在意,他姑姑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管怎样,对于从不嫌弃和厌烦,并且好吃好喝好招待他的姑父,张小强说什么也做不出不恭敬的态度来,始终带着微笑真诚的叫“叔”。

    听到这个老头是姑父的老爹的消息,张小强吃了一惊:“他是你的亲爷爷?”

    “是呀!”

    “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他太懒了,好几天都不出门,自己在屋做饭吃……这段时间病了做不了饭,只好跟我们要饭吃。”小表妹淡淡地说。语气里隐着这老头不该吃、或者她们不该给他吃、却不得不给他吃的无奈和慨叹。

    听了小表妹的话,张小强觉得很怪,一时又想不起怪在哪里,听到小表妹的话突然想明白了,怪就怪在小表妹的“这是你叔的老爹”这句话,“你叔的老爹”,也就是“我爹的老爹”,也就是说,在她心目中,那个老头只跟他爹有关,跟自己毫无关系,因此她无须称呼老头为“爷爷”。

    “别说这个了,开饭了,快!”王朝霞拉着迷惑的张小强绕过老头走进屋子里。经过老头时,她还用白眼狠狠瞪了老头几下,虽未开口便骂,眼神里却飘出几句毫不客气的话,“滚开,别挡路,你这老混蛋!”

    老头并不进屋,或说并不敢进屋,也并未出声叨扰,只是提着那根经年的树枝,在门前的硬土地上顿了几顿,“笃笃笃”,硬土地响起回声。张小强循声望去,发现那根树枝坚硬挺括,许是出则杖之行走,入则敲鸡打狗,几乎成了老头自身的一部分,百般摩挲下被染了经年的油泥,涂了一层锃亮的彩釉。

    那树枝,或说棍棒,敲在地面上,似是一种信号。看到这情景,张小强的眼前莫名浮出了一幅画面,这画面令他哭笑不得又心酸悲悯,在画面里,他看到他家的大黄狗每每在他娘掀开锅盖,随着蒸腾的热气蔓延出玉米面熬就的粥香时,便在门口摇头摆尾、欢喜莫名,仿佛眉开眼笑,张开的大嘴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声。

    杖声响过三声之后,二姑父不得不耐着性子转过头来,张小强看到,他狠狠瞪了老头几眼,遂慢腾腾地挨到老头跟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旧瓷盆。二姑父转回身去,轻慢地踱到锅台边,往瓷盆里舀了几勺玉米粥,然后从箅子上捡了一块干粮,从碗里捏了一根咸菜条转回身递向老头。

    屋里地面高,院外低矮,二姑父站得挺括,老头站得萎缩,一高一矮异常鲜明,在灯光的照耀与投影的交错下看去,二姑父居高临下,宛若佛祖坐在云端肃穆庄严赐悲悯于众苦。

    老头忙将树枝提起来夹在腋下,弯腰弓背、双手齐伸,接过了“佛祖”宽宏的垂怜施舍。

    老头站着没动,眼睛盯向热气腾腾的锅台。二姑父舍了斋饭转身回走,似乎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止步,转回头来看,发现老头仍站着没动,面上立刻现出厌恶与鄙夷的神色来,盯紧了老头。

    “我看锅台上还有菜……”老头解释道。

    “有菜也没有你的!走开吧。”二姑父烦躁道。

    “给我点儿吧……吃了我就能好,好了我还能帮你干活儿啊!”老头挺起胸抬着头,理直气壮起来。

    “好?你还能好!你就死了个屁的了,你还干活儿!”

    老头在门口站了半天,紧盯着灶台上的肉菜,直到二姑父招呼所有人吃饭,老头发现无论是儿子、儿媳妇、俩孙女儿都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后彻底灰了心,拄着树枝转身蹒跚离去,张小强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隐在夜色里的老头分外无助落寞。

    “妈逼!连口热饭也不给,早知如此,不如不养这种狗东西,伤天害理……怪不得生不下儿子来,老天就是要惩罚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头边走边骂着。

    张小强偷偷瞅一眼二姑父,发现他只顾低头吃饭,竟毫不在意。二姑将玉米粥吸得“滋滋”直响,也埋头不语。

    夹着喷香的肉菜,大嚼得满嘴流油,张小强想到了被遗忘的西北屋,此刻或许在昏黄的灯光下,老头正啃着干粮,嚼着咸菜,啜着稀粥,咀嚼着凉薄的世态,慨叹着自己的力衰垂暮而生不如死。对他而言,死是个进行式,而不是现在式。

    他记得有一次自己的儿子在烦躁之下咒他去死,他说至少我现在死不了,除非你一铁锹把我拍死。儿子说我不会拍死你,那是犯法,公安局会抓走我的,还是你自己去死吧,厕所的旮旯里有“敌敌畏”,那玩艺儿好使,比钻人家车轱辘要好,至少能落个全尸。

    他说你这个畜牲,这是让我自杀啊!我不怕自杀,我是怕我自杀后你天天做噩梦,更怕庄乡爷们在背后戳烂你的脊梁骨哇!

    如此看来,可以死,但不能死,又生不如死,实在是个比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还要操蛋的问题。

第49章 两天之后

    两天之后,张小强和张大强仍然没走,本来对时间没有概念,现在跟两个小表妹打成一片竟致乐不思蜀,忘了回家过年。

    第三天早饭后,张小强四人将筷子一扔转去看电视,二姑和姑父在外屋洗涮洒扫。张小强坐在里间靠墙的一张椅子上,与外屋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虽专注于动画,也能听到外屋的声音,只听姑父对二姑说:“二哥和五哥也真是的,俩孩子跑出来三天了也不来接,都年二十九了……”

    二姑父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张小强猜测二姑听到他的埋怨后,一定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听到姑父急切辩解的声音:“额……请别误会,我不是要赶他俩走,就是觉得他俩总不能在咱家过年吧?你老卢家的人在咱们老王家过年,你觉得好么?”

    “好不好不说,两人是我的亲侄儿,是我老卢家的人,我怎么说都行,绝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张小强听到二姑在训斥着二姑父,心想坏了,依照他在自家对父母天天吵架那耳濡目染的经验,他认为姑父一定会大发雷霆,双方之间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谁知二姑父并没开口,也不解释,更没有不满,就像过年引信燃尽却未爆响的废炮,彻底哑了,哑得干干净净,脆利爽快,张小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看了一会儿电视,趁插播广告的时刻,张小强把张大强拉到院外,假装上厕所悄悄对他说:“今天年二十九了,听说明天就过年了,要不咱们回家吧。”

    “回家?在这好好的为啥要回家!我爹还没服软呢,我们一定要挺住,坚决不能回去。”张大强说。

    “我听说在别人家过年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二姑家里天天有肉菜不说,还能吃苹果,又能看电视……到咱家里半年能吃一回肉菜么!再说咱家里连个电视也没有!”

    “也怪了,你不回家,你爹平常早就又急又吓魂儿都掉了,怎么这次……”

    他们不知道,当天晚上才七点钟,天已麻麻黑了,见到张大强还没回家,张祖昌老两口便坐不住了。张祖昌急匆匆、气呼呼跑到张小强家去找,发现俩孩子全不在家,张祖华也没有回来,惹得张祖昌很不开心,他向五弟妹李氏怒道:“你们一家到底是咋过日子的,这都几点了,祖华还不回来吃饭!”

    听到质问,李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张祖昌无奈之下气呼呼跑出门去,以他的辈份、年龄和性格,他不愿意串门,更不可能满门去找张祖华,却又不甘心,在经过张祖亭家门口时硬着头皮闯了进去,从张天津口里取得了张大强和张小强去二姑家的消息,这才骂了一句“都年二十七了还他妈去串门”稍稍放下心来。

    张祖华并不关心此事,孩子对他而言就是一双鞋垫,垫也行,不垫也行,咋都能将就。

    晚上了,二姑全家跟张小强张大强聚在电灯下看电视,九点过后,忙活了一天的二姑和二姑父抵不住呵欠连天,相继睡了,两个表妹见电视剧索然无味也躺下睡了。不一会儿,整个里间的大炕上发起鼾声,跟电视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张大强觉得冷,正看到兴头上又不舍得放弃,于是钻到被窝里趴着看,张小强也照着做。

    电视剧看了一集又一集,频道换了一道又一道,张大强仍不过瘾,不觉到深夜十一点。又一个频道被熬成了整屏幕的星星后,张大强嫌冷不愿出被窝,就招呼张小强跑出去调台。张小强将旋钮转得“啪啪”直响,边瞅着二姑和二姑父的动静,看到二姑似乎不耐烦地转动了身体,嘟囔了几句,用被子捂了头又睡了。张小强停止了调台,以目光征询着张大强。

    “继续调,再调……”张大强近乎蛮横地指挥着张小强,无视着任何人的存在。

    第二天早饭后,已是年三十,农历一年里最后的一天,张小强和张大强正在二姑家的电视前看得昏天暗地时,一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张小强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张祖华。

    “你来干什么?”张小强明知故问。他并不知道,张祖华本不想来,但拗不过他二哥张祖昌的威严,他尽管在家里张牙舞爪,在二哥面前,却像孱弱的小猫,二哥说啥是啥。究而言之,一半出于尊敬,一半出于依赖。

    “干什么?这都年三十了还不回家,真要在你二姑家过年么……既然这么不愿意走,干脆做她的儿子算了!”张祖华半嗔半笑道。

    “那太好了,你们两个都别走了,就留下在这过年吧。”二姑一掀门帘走进来,笑着说。

    说归说,闹归闹,张祖华还是收起笑容,催促两人赶快离开。两人盯着电视,依依不舍跟众人告别,一前一后,挤在张祖华的自行车上转回家去。

    来到村口,时近晌午,张小强发现大街上停了一辆红色的桑塔那,几个小朋友正围住了桑塔那盯着转来转去,司机站在一旁如临大敌。张祖华告诉二人许是四爷四娘从城里来了,此刻应在二爷家吃饭。对于城里人,张小强感到害羞,一来自卑,二来怕惹上沾风濡露的嫌疑,不愿意到人前晃荡,便要回自己家,在门口犹豫不定,兀自站在街口,看着张大强喜滋滋地回家去。

    用过午饭后,张小强听到大门一响进来一人,心下紧张探头望去,看到来人正是四娘,见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张小强忙将肩膀一收缩了脑袋回去,小声招呼父亲出去迎接,张祖华起身而去。

    “四嫂哇,啥时候来了?”

    “快过晌来的,在咱二哥家刚吃过饭,这会儿来看看孩子。”

    张祖华忙向屋里喊着:“张小强,快出来,四娘来看你了。”张小强躲不过,怯生生从屋子里出来,对着来人喊了声“四娘”,四娘僵硬地撇了下嘴,算是打过招呼。这时,四娘打开小包,取出一只物件递给张小强。

    “哇!电子表!”张小强接过物件,心里面惊呼道,这可是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东西,戴上之后站在小朋友中间,别提有多威风了,给人以俨然一变由青蛙而成王子般的错觉,这感觉让人晕眩。不过张小强虽在心底里无限酝酿,终于没叫出声来,也忘了致谢,胡乱向手腕上套去,套来套去,终因太过激动不能遂愿。

    四娘看着手忙脚乱的张小强暗自好笑,鄙夷之情经由心底飘浮到脸上,她叫道:“这傻孩子,戴错手腕了!”

    张祖华赶来帮忙,挽起张小强的袖子,将电子表戴在他的左腕上,扎紧了,然后为了抵消内心不知所措的感恩之情,指着张小强的手腕讥诮道:“瞧,手腕上的皴都有三寸厚,还能戴起这么好的电子表!”言下之意,张小强糟蹋了一只好表。凭借损一物件而自抬另一物件的身价,果然是极好的赞美方式,因为羞怯的张小强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看到四娘随着这声讥诮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来。这句赞美应该得到了极好的效果。

    张小强顺势望了望自己手腕上鳞片般的泥灰,羞愧至极,赶快缩了手,褪下袖口把腕部裹得严严紧紧。

    这时,四娘又从包里掏出一只不太厚的长方形纸盒子,递到张小强手中。

第50章 这是最好的气球

    “这是最好的气球,又大又不破,赶快拿去吹吧!”四娘微笑着说。听到“气球”二字,又见到四娘如圣母玛丽亚般的笑意,张小强的小心脏几乎要爆裂开来,幸福得浑身颤抖。他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接连发生如此美好的事。这不是做梦吧?哦,看来这是真的。慌忙接过盒子,揣在衣袋里,双手叠放捂得紧紧的。

    四娘对张小强的表现很满意,尽管没有获得张小强的直接致谢,也并不在意,瞬间原谅了这不知世面的乡下孩子的粗鄙无礼,甚至愧疚地想:怎么不早带给孩子这些东西呢?也就几毛钱的东西,在我手里九牛一毛,却能让孩子这么满足!于是望向孩子的眼神轻柔起来。

    馈赠仪式结束后,四娘感到功德圆满,稳稳地直起了腰身。“四嫂,来屋喝茶吧。”张小强的娘在一旁热情地招呼道。“不了,刚吃过饭,需要在院子里遛遛。”四娘摆摆手说,说完撇下众人,背着手,跟大将军纡尊降贵视察营房一样,在院子里缓缓踱起步来,边走边评论,张祖华恭恭敬敬地跟随在后面。

    “这树不小啊,长了二十年了吧?”四娘站在一棵壮硕的榆树前抬起头问,也不知是问向那棵树,问向那片天空,还是问向身边的五弟张祖华。

    “可不!刚盖这座院儿时新栽的,整整二十三年了。”

    “沧海桑田,世事巨变啊!”四娘叹道。

    “嗯,沧海桑田,世事巨变!”张祖华也跟着叹道。张小强站在一旁,虽然仍激动地捂着口袋,但还是怀疑父亲究竟懂不懂什么叫做“沧海桑田,世事巨变”。

    “厕所咋不盖个棚捏?”四娘站在远处,离了厕所不下三丈,指点着厕所的方向问,语气里有些微的责备,令张祖华即时诚惶诚恐,他忙解释道:“你五弟忙啊,死活倒不下空儿来……早想给蔓个棚的。不仅如此,我还想盖个驴棚,垒个大槽,既能遮风又能挡雨的,这样大驴在冬天就不受罪了!”

    “倒不下空儿?你到底有多忙啊,五弟,你看你把家都忙成啥样了……看看这破屋烂墙的!”四娘转着身体,环指着周围的一切评论着,尤其在点向四间土屋时,重重地多点了几下,“你看看这墙,也不好好拿泥抹一抹,都露窟窿了,还有那房顶,怕是一下雨之后,‘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吧!”

    “是是是,四嫂说得对……还是我倒不下空儿来,要不我早弄了。”张祖华低了头,唯唯诺诺道。

    “哼,他就这样,谁也说不听……就说这墙吧,我都嘟嘟了不下一百遍了,让他好歹弄泥抹一抹,每次他都说没空儿……四嫂哇,你得好好说说他!别说盖个驴棚不让驴受罪了,先不漏雨让我们家那头小毛驴不受罪吧!”张小强的娘李氏在一旁嘟囔道,她口中的“小毛驴”自然指的是张小强。张小强刹那间撅起嘴巴来。张祖华的脸色本来不好看,听到李氏的埋怨,脸色瞬间铁青起来。

    “你个臭娘们,你懂得个啥!你瞎眼么!你看到我啥时候有空儿,又尽心不干活儿来!”张祖华虽然对四嫂尊敬,不敢稍有悖意,对李氏却怒不择言,劈头盖脸骂下去。骂完了之后觉得不对劲,面前站着的四嫂分明也是娘们,而自己口里的“臭娘们”又指的是谁?心下一惊,慌忙住了口不敢言语了。

    四嫂对五弟的臭骂也感到刺耳,却不愿显出跟乡下拙夫的一般见识来,就停了步,不再四处视察了,双手叉住了腰立在院子当中。

    张小强刚刚从兴奋和被幸福冲击的眩晕中回过神来,开始关注到周围除自己以处的东西。这当然不能怪他,毕竟突如其来的幸福太强大、太猛烈了,换谁也承受不住。张小强这才发现四娘稳如泰山、壮如铁塔般立在院中。内心叹道,原来四娘如此高大,怪不得刚才递给他礼物时,正站在阳光的背面,挡住了他的阳光,令他感觉一道阴影扑面压过来,从她头顶上射出的阳光恍若佛性的光辉。似乎,还听谁说过呢?或者是天使头上的光环。

    四娘身体肥胖,叉腰站在院中,从上到下凹凸不平,浑不似“细脚伶仃的圆规”,倒恍若一根弯曲的、碗口粗的树棍上套了无数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参差不齐的游泳圈,相互堆叠挤压,此处凹陷、彼处臃肿,随着她用力叉动着腰部,身体在不断蠕动着。

    “你肚子不舒服?”张祖华站在一旁,谨慎而关切地问,“是我们乡下的粗茶淡饭吃了不惯,吃坏了?”

    “不是,我肚子好得很,”四娘傲慢而轻淡地答道,“相反,我吃得还挺带劲儿,结果一不小心吃多了……我正晃动腰部、揉动腹部,把肚子里的废气挤一挤,放几个响屁就好了。”

    说话间,四娘突然止了语声,止住双手的动作,胸部挺起,腹部收缩,闭上了眼睛,极痛苦地用力,随着“卟”一声响,四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吸了口气美美地享受着,“嗯,舒服多了。”她说。

    相隔较远,四娘放的屁也许不臭,张小强却转过脸去,努起嘴唇堵住了鼻孔。谁知父亲不仅不退后,还向前靠了靠,恭维了几句:“嗯,放个屁就好了……有屁不放,憋坏心脏;无屁硬挤,锻炼身体。”在他的面前,四娘的屁,俨然是正当无比、锻炼身体的代名词。

    这与父亲对待自己放屁的行为格格不入,之前倘若听到张小强放了个屁,张祖华通常都会百般厌恶地堵着鼻孔,数落半天的。

    张小强突然想到了小学阶段王家村的“屁腚子”邓福梅,她之前爱吃青萝卜,每次打屁之后便遭到众同学的围攻,极尽厌恶、讥诮、嘲讽之能事。显然,别人给她的这个待遇与他爸爸给四娘的待遇有天壤之别。

    挤出一个“硬屁”之后,四娘挺直了身体,继续叉动着腰部,向下一个硬屁发起了冲锋。张小强的娘也赶了过来,跟张祖华站在一处,急切地望着四嫂,暗暗为她鼓劲,脸上表现出焦急、关切与温情的神色。张小强猜测,他爸爸和他娘一定在心里面攥着双拳喊着口号在加油鼓劲:“四嫂,加油!四嫂,加油!四嫂,加油!”

    “卟”,又一只硬屁的声音拐弯抹角释放出来,张小强注意到自己的父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张小强望望昂然壁立的四娘,再望望弯腰塌背的父母,心里不禁感慨着:“在四娘面前,爸爸和娘实在是太瘦弱太渺小了!”

    “卟”一声屁,又在院子里响起。张小强不禁望了望大门处,心情简直遭透了。

第51章 你看人家他二姑!

    “你看人家他二姑!”挤出又一个硬屁后,四娘缓缓开口了,“人家也是普通的老百姓,也没比你们多长四只胳膊两个头,同样一穷二白没文化,却能吃得千般苦受得万般难,瞅了个门道买卖蔬菜水果,踏踏实实经营若干年,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现下,又刚刚淘汰了那辆旧三轮买了一辆崭新的大三轮……”

    她不再往下说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双手努力地挤着腰腹部,表现出一幅自言自语的随意。但张小强听得出,四娘的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怎么就不行呢?尤其是你张祖华,种地不行,又没有脑子做买卖,还整天吊儿郎当的,四十多岁向五十岁奔的人了,还过着如此糟烂的日子,整天在人脸前晃荡也不嫌臊得蛋疼……”

    张祖华当然听不出他四嫂的言下之意,因为他二妹跟二妹夫赶集卖菜起五更下大力的苦行当他是根本瞧不上眼的,他活了一辈子,心比天高,黄土纵然几乎埋到脖颈,岂不知暗自起了多少誓、发了多少狠,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做一桩大事给大家看看,彻底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并且他坚信自己能够做到,终能等到“在家闲着没事整天数钱玩儿”的那一天。所以听到四嫂的旁敲侧击并没在意,在些微尴尬之下更激起了他发奋图强的冲天豪气。

    父亲虽没怎么样,张小强的脸却红了,内心羞臊、悸动不已,仿佛造成的这一切全是他的错,那感觉比被人勒了脖子逐渐窒息、慢慢绝望还要难受。而一旁的“施虐者”却在哈哈狞笑着,享受着自己的“杰作”。

    只听四娘继续说:“当然,也许你觉得赶集卖菜这个行当比较下贱,可话说回来,哪行又是高贵的呢?……我和你四哥的单位,人们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又能钻进去几个人?更何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笑贫不笑娼’,任何一个行业做好了,都能像他二姑那样过上滋润的日子,那就很好了。”

    说来说去,四嫂见五弟张祖华表情纵然恭谨,双眼里却透露出漫不经心、甚至隐忍着反唇相讥的神色,于是在内心里暗咒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然后长叹一声停止了训导。张祖华撩起眼皮望了一眼四嫂心说“终于讲完了?”

    而留在张小强心底的惊涛骇浪却兀自啸涌、震荡不已。

    对方既然不领情,这训导做得也就无趣,闲扯了几句,两手交错用力又挤出了几个硬屁后,感到差不多了,四嫂就说自己一个人想到村里转转,别人各干各事无需陪她,张祖华领了意,自不好意思再黏着四嫂,况且他仿佛获了赦,在四嫂潇洒随意地离开小院后,呼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

    站在一旁的李氏也身子一塌,缓了下来,抬头无意望向张祖华时,却发现他横眉立目正瞪着自己,心里立时一紧。

    “以后,别他妈守着外人埋汰我!”张祖华骂道,却怕四嫂仍未走远,不敢高声怒骂,以压低了嗓音却足以表达出内心的愤怒般的音高骂着。

    “外人?”李氏似乎早做了准备,瞬间呛道,“咱四嫂是外人么!再说,我是埋汰你么?我说得是不是真话?我劝了你是不是不下一百遍,你是不是每次都他妈说没空儿?却专门抽出时间来天天替这家撵鸡,替那家打狗;替这家东奔,替那家西走……简直比***都忙!”

    “去你娘的吧!”张祖华恼羞成怒道,“我天天替这家打狗,替那家撵鸡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要维护好与村民们的关系!”

    “散伙吧你,你维护个屁!你早已不是村长、也不是书记了!你以为你还吃香呢!人家根本不屑搭理你,你还舔脸子用热脸黏上人家冷屁股蛋!人家以前是图你掌心里握着的那点儿破逼权力,现在你主动替人家打狗人家也瞧得起你……更何况,天下哪有你这样维护关系的,人家维护关系是为了发展,为了全家过上好日子,哪像你,全家都他妈要饿死了,逼得孩子都不愿意在家,大过年的宁愿跑到外人家里猫着去!”

    “谁他妈逼孩子了,还不是他自己屁颠屁颠跑去的……还不是贪恋他二姑家那点肉菜吃食!肉菜难道就那么好吃,子还不嫌母丑,狗还不嫌家贫呢!他这是道德问题……”

    “别放臭屁了,你要是天天好吃好喝好招待,孩子能上外人家过年去……今天都年三十了,连条带鱼也没买上,这年你到底要过成什么样子!”

    “带鱼怕啥!我是故意不买的,你信不信?天黑前就有人给送到家门上来……”

    “滚蛋吧,每次过年都指望他顺姑家送几条带鱼,也不说给人家送点啥去!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那脸能大过猪腚去!”

    “你妈逼!李巧儿,你全家都妈逼!”

    张小强站在一旁,听他娘说中了自己心事,仿佛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人轻搔了一下,脸上“哗啦”一声落下泪来,又对父亲“狗不嫌家贫”的那句话恨之入骨。父母越吵越凶,脸面也不顾了,把四嫂也忘了,即使天王老子来估计也难止住他们的争吵。站在那里,张小强听着震天动地越来越响的吵架声,劝这个也不是,劝那个也不行,何况自己根本劝不动,只好在心底里爆裂般咒道:“吵吧吵吧,最好伸手打起来,直到打死散伙,再不行拿刀砍,砍死一个算一个,俩都砍死最好,一切就他妈得清静了!”

    就在张祖华夫妇骂及宗祖、声震九宵时,坐在张祖昌家喝茶的张祖祥放下了茶杯说:“二哥,我吃饱喝足了,一会儿去五弟那瞧瞧去。”

    “好的,四弟,你去吧。”张祖昌微笑道。说罢张祖昌起身相送,张祖祥起身前往。步不及大街,便听到了五弟张祖华声震屋瓦的吵骂声,听到骂声里关联了自己的十八代祖宗,张祖祥皱了皱眉,深深叹了口气,快步向前行去。

    “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人犯什么疯病!”就在张祖华夫妇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张小强不知所措、羞愤交加、几欲撞墙自杀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进屋子里,不紧不慢,声音低沉有力地教训道。

    “哦,四哥?你来了。”张祖华见到来人瞬时软了下来,变得毕恭毕敬,当然,在变得毕恭毕敬之前仍不忘狠狠瞪向李氏一眼。李氏也低了头喊了声“四哥”,收敛了之前的嚣张跋扈。

    “你们两个多大年龄了还吵架!……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你们吵架我管不着,可骂就骂了,打也打了,干嘛非要捎带上自家的十八辈祖宗……孩子也不小了,守着孩子骂来骂去,还有个父母样儿么!”四哥张祖祥至诚至理地半规劝半教训着,说到最后缓了一步问,“我这么说你们,你们心里服不服?”

    “服!”张祖华夫妇两人异口同声道,“四哥教训得对!”

    “服,以后就要改!”张祖祥强调道。

    “改,我们一定改!”两人异口同声又说,张祖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说道,“哦,四哥,你看这事儿闹的,连个坐还没让呢!他娘,还不快去沏茶!”张祖华瞪了一眼李氏道。李氏会意,不容她反驳,转身抓茶壶倒残茶。

    “不必了,”张祖祥摆手道,“本来想坐坐聊聊的,看到你们两口子打成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心情了……好了,看也看过了,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第52章 再坐会儿吧,四哥

    “再坐会儿吧,四哥,四嫂刚出去村里转转了,一时回不来……茶马上就沏好了……你看你笨手笨脚的,沏个茶咋那么慢!”张祖华慌忙说道,边指责着李氏。他要尽量留住四哥,否则,倘若二哥、六弟知道因他两口子的吵架而气跑了四哥,这罪过可就大了。

    “不了,在咱二哥家已把茶水喝足了,家里琐事一堆,不回去不行啊。”张祖祥再次摆摆手,随即问道,“你四嫂去哪了?快去把她找回来,给她说我们要走了。”

    张祖华不敢怠慢,口中兀自招呼着李氏:“快点,把茶沏上给四哥先喝着,我跑去找四嫂。”又向张祖祥道,“坐会儿啊四哥,我这就去找四嫂。”说完风是风、火是火地跑开了。

    张祖华跑出去后,没有即刻去找王氏四嫂,而是径直跑向二哥张祖昌家报告了四哥要离开的消息,之后才风是风、火是火地跑去找四嫂了。听到四哥要走的消息,张祖昌也不怀怠慢,立刻嘱咐张大强快跑到后邻六叔张祖荣家报信。所有人即刻行动起来,穿鞋的穿鞋,披袄的被袄,准备四弟、四哥的送别。

    这时,张祖华家中的李氏已热热地沏好了茶,涮了杯,又倒了两杯滚烫的茶汤重新倒回到茶壶,压了压泛起的茶叶,这才恭恭敬敬地摆正茶杯,双手捧壶,小心翼翼地倒了大半杯茶汤,将茶杯轻轻推到张祖祥面前,热情地劝茶:“四哥,趁热,喝杯茶吧。”

    起始,张祖祥低头不语似在沉思,听到李氏的劝茶声抬起头来,只瞥了一眼层层茶垢的茶杯和泛着劣质泡沫混浊的茶汤,即摆头说道:“喝不下了,下次再喝吧,必须得走了。”遂站起身来意欲前行,“我要走了,先去看看司机在不在。”说着,已然跨出屋门之外。

    李氏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跟出门去叫着:“四哥,连杯茶水都没喝呢!”张小强也追出门去,似乎懂得“入则迎,出则送”是针对四爷必要的礼节。不一会儿,看到四爷靠近了那辆难得一见的红色桑塔纳。只见四爷径直走到正在车内打盹的司机旁,轻敲车窗问:“小李啊,你王姨呢?”

    “刚才见她上村西边儿去了,现在不知去哪了。”司机小李猛然惊醒,含混地回答道。

    “这老蹄子,净耽误我事儿!”张祖祥随口骂道,回头见张小强站在身后,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张小强眼睛眨了眨,不明白“老蹄子”是什么意思,不过总觉得并不是什么好话,也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祖祥正焦急地举目四望时,一群人趿着大棉鞋、穿着大棉袄,一齐涌到胡同里,向这边滚动而来,细看时,正是张祖昌全家四口、张祖荣全家四口,并以老中少的次序排了队,浩浩荡荡向这边走来。

    “再坐会儿啊,四弟!”远远得,张祖昌和王氏便大声开口道。

    “再坐会儿啊,四哥!”张祖荣和狄氏叫着。

    “四叔(四爷),再坐儿啊!”张建莹、张大强和张海、张娥一齐叫道。

    “不了,家里事儿太多,还是赶快回去吧。”张祖祥迎上前去,望着大伙说。

    “她四嫂呢?”二娘王氏问。随着询问,大家向四处望去,未瞧见一个身影。不一会儿,只见张祖华急匆匆从村东边沿街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表达着歉意:“你们见了吗?我没找到四嫂。”张祖祥懊悔地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向远处望。大家正在踌躇间,四嫂王氏从另一道胡同里突然踅了出来。

    “快点儿上车,全家都等你了,这大冷天儿的!”张祖祥向王氏嗔道。王氏不敢怠慢,扭着肥胖的身体一步步紧挨过来,抬手打了个招呼便弯腰坐进车内,车子立时“忽登”一下塌了半截。张小强的心也“忽登”震了一下,好生担心这辆车子的安危。

    “走好哇!四哥四嫂。”张祖昌、张祖华、张祖荣以及三位妯娌和孩子们站在冷风中挥手惜别着张祖祥夫妇,强烈的西北风阵阵袭来,也撼不动各人脸上的笑容。队伍中无人喊冷,就连弯腰塌背、将手抄在袄袖中的动作也没有,人人站得笔直,尽量将双手高举到半空,暴露在寒风中努力、潇洒地挥动着,即使随着寒风骤紧下意识裹紧大衣的动作也不曾有。

    似乎被送别的热情所感动,张祖祥摇下车窗,露出半个脑袋,摇动着左手臂劝着:“二哥、二嫂、五弟、六弟,你们大家都回吧,天冷啊……过后我再来啊。”

    “四哥四嫂慢走哇!”

    一骑轿车颠簸着绝尘而去。

    “唉,这个穷村,这帮穷汉穷孩子……你不知道,一个个老百姓围着咱的汽车羡慕、称赞不已到底有多么惊讶,一个个流着大鼻的熊孩子收到几毛钱的礼物到底有多么得高兴!”当远离了张家村,尘埃落定后,王氏展开双臂舒服地摊在后车座上,犹如一只侥幸脱离了蛛网束缚的昆虫获得了新生一般慨叹着。

    “说话要注意,第一,这车不是咱的,是公家的,咱只是借用的……第二,那些流着大鼻的熊孩子是我的亲人,身体里也流淌着我的一部分血液……这礼物你可以不给,但不要这么说。”副驾上的张祖祥转头向后,有意识地瞄了一眼一旁的司机,低沉严厉地批评着王氏。

    王氏即刻闭了嘴。

    “不过说实话,人穷归穷,我这哥哥和弟弟们过得也太邋遢了,还真不如乞丐,乞丐尚知低声下气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他二姑、二姑父那样,虽然卖个水果也要看人脸色,可人家腰包毕竟鼓起来了……就说咱家这些人……似乎表现出一种‘即使没饭吃干脆饿死,也他妈要高傲地活着’的愚蠢……唉!我是‘怒其不争、哀其不醒’啊!”张祖祥将头靠在座上,仰天长叹道。

    “你看你看,我就说吧。”王氏在后座搭腔道。

    “闭嘴!”张祖祥厉声骂道。王氏赶忙又闭了嘴。

    此时的司机小李,唇边似亮起一圈哂笑的波纹,但随着不平路面的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将那圈波纹生生泯灭了。

第53章 三哥还是蒸不熟煮不烂

    “三哥还是蒸不熟煮不烂的一颗石绿豆!夹在一大碗绿豆汤里,咬上了崩得牙疼,咬不上也叫人膈应……你说,咱好不容易来一趟,他不往上贴也就罢了,去他家看他也爱搭不理的,好像我们故意看他笑话似的,这也不要紧,到最后咱走了他也不来送一送,临末了也不留个好印象。”

    显然,王氏对三哥张祖庆很不满意,竟罔顾张祖祥一再要她闭嘴的训诫,将身体整个摊平在后座上,展成一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对三哥放肆埋怨着。听到王氏夹杂着不无嘲讽的埋怨声,张祖祥下意识地斜睨了身旁的司机一眼,本想再次叫她闭嘴,但看到司机脸色如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本来他对三哥也不甚满意,心底也窝着一团不被他人尊重畏服的不平之火。

    场面顿时沉默下来,每个人都以自己儿女双全、享尽天伦的淡然闲适暗自揣度着一个孤苦自闭的光棍汉。他们觉得,这个老光棍怎么能这样呢?既然孤苦无依,则更应该上悌下慈,和兄弟辈和小辈们热闹起来,形成互相信靠的习惯,为自己的年老作准备。但他现下的作法,却明显有悖于常理,他这是怎么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对老三张祖庆而言,这种亲人离别的场合他自然不会来,他至今未娶,也无子女,任何热闹场合的父慈子笑都能反衬出他的孤单落寞,均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参加生离死别的欢送会?久而久之,共同生活在小圈子中的亲人们习惯性地原谅了他。

    当然,共同小圈子中的人会选择原谅他,并不代表所有人会原谅他,比如王氏和张祖祥。直到汽车带着啸声急驶出四十里之外,行进至归家的一半路程时,张祖祥仍对和三哥的会面耿怀不已。

    “三哥,好啊。”张祖祥记得他跨着热情的步伐,迈进三哥炉火正旺的屋子里,脸上带着唯有春天才会有的灿如娇蕊般的笑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三哥那欲伸欲缩的双手,猛烈地摇晃着。摇晃几下之后,他却觉得三哥的双手僵硬而冰冷,抬头发现三哥的眼神木讷而冷漠。

    实质上,三哥那小小的土屋子里炉火正旺、温暖如春,三哥的双手也隐在粗重的袄袖下热得发烫,因此我们可以断言,落在张祖祥手上脸上的那种冰冷和冷落,并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感觉上的。这令张祖祥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使他感觉自己的热脸蓦然撞上了一扇许久暴露在寒风里的冷屁股,他即刻听到自己胸口的内部“噼噼啪啪”一阵响动,一颗滚烫的心脏骤然落下凉来。

    是的,真真切切的“噼噼啪啪”一阵响动。倘若你用热油炒过菜,你会时常听到沾着水珠的青菜骤然降落到欲燃的锅底后,那爆裂般的尖啸和怒吼。此刻落在张祖祥心底的,就是那种恼羞愤怒的声音。那种声音不仅刺耳,而且具有破坏性,用张小强的话说,当年尚老师在讲“热胀冷缩”的物理现象时,曾拿出一口被冷水激得锅底恍若月球表面环形山一般的炒锅作为明证。

    更何况,张祖祥与别人不同,大小也是隶属国家单位的一位领导,身边的人向来都是以自己卑微的热脸黏贴他的冷屁股,所以此时此刻,在握过三哥“冰冷”的双手后,任凭再聪明的数学家,也无法准确地计算落在张祖祥底处那环形山似的心理阴影面积。

    三哥抽了手说请坐下,张祖祥就乖乖地坐下。三哥说喝茶,张祖祥就乖乖地接过茶杯,然后擎着茶杯望着杯壁上一圈圈的茶垢无语沉思。三哥不开言,他也不说话。三哥突然说外面天真冷啊,他就配合说是啊你听那北风呼呼的。三哥说我这小火炉还可以呵烧得暖乎乎得,他就赞小火炉烧得还挺旺的,你听那煤炭还烧得“啪啪”带响呢,上哪儿买的这炭?一定是好炭。三哥说马上过年了,他就说是啊,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们转眼都老了。

    张祖祥一直坐到茶水微凉,三哥欲待抬手向他添茶时,他才蓦然起身道:“三哥,我喝足了,还得去五弟、六弟家瞧瞧去,咱们下次再聚。”

    三哥张祖庆却仿佛在一直等待着他说这话,也不相让,遂起身送客。说是送客,只是站在屋门前,一手撑着风门,以无表情的目光注视着四弟穿过院子,穿过冷风,消失在院门外。

    汽车仍在急驶间,张祖祥忽然感觉困倦无比,遂靠在椅背上叹出一句无聊的废话:“三哥也真是的,我去看望他时,他自始至终也不问问我全家老小咋样,临走前连个留我吃饭的‘留’字也不稍微提一下。”他的话语未落,后座上已蓦然传来“嗤”一声响亮的冷笑。

    “你还是好的,因为你是亲弟弟嘛……我倒好,我这大脸贴上去的冷屁股更冷了……去了之后三哥他始终不冷不热的,连个座儿也没让呢!”王氏半嗔半讥道,张祖祥听后半晌不语。

    不得而知,此时他俩的对话倘若让张祖庆听到,他会作何感想呢?在外人看来,他冷漠、执拗、自闭又不解人情,简直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张祖尧语)”,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帐蛋,可是就他自身来说,他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知道四弟混得好与不好,跟他无关;来与不来,对他无用;拜不拜访,无关紧要。

    拜访只不过是让大家面子上都好看的一番礼节,仅此而已。他沏茶待客,也是一种礼节性的敷衍。

    至于留饭问题,他知道既然有二哥在,四弟绝不会在他这里叨扰半分,所以席前留客,只是一句漂亮的废话,他干脆不说。而面对四弟妹那股子令人牙酸舌腻的尖刻薄凉,他更觉得没有与之废话的必要。他这么做,不仅没有节省大家的时间,反而徒惹来一番算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官司。

    所以,由此看来,人际之间,哪怕是亲戚之间,若想维持明朗愉悦、皆大欢喜的场面和局面,有时明知是废话,却不得不说,而且要说得漂亮一些。说了,你就是八面玲珑的光华人物,不说,则成了不解人情的老混蛋。

    只是人们不会明白,张祖庆自己正在用自己的执拗把自己囿在封闭的“罐”里,以保护着自己,抵御着世间的一切凉薄。

    因此,张祖庆是个不解人情的混蛋,是个破坏皆大团结的渣滓,整个大家庭欲竭力维持好关系的最关键链条的那一环,就是在他那断掉的。“一只苍蝇坏一锅粥”,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四哥绝尘而去,留在冷风中呆了好久的家人一员中的狄氏才悠然叹道:“你说四哥走了,三哥也不出来送送……会不会都是因为他,气得四哥再也不会来了?”

    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张海下意识地捏了左手腕上的电子表,轻轻地转动着表带若有所思。张小强也下意识地捂紧了装着小纸盒的破衣袋。

第54章 四娘四爷走后

    四爷四娘走后,那辆红色的桑塔纳在张小强的注视下冲出烟尘,越来越小,最终汇成一个小红点从视野里消失了。张小强的内心仿佛开了一扇门,刹时觉得轻松下来,趁大家沉浸在惜别的情绪中时,悄悄挪出队伍向家里跑去。

    跑回家后,他靠在院子的草垛后面,沐着阳光,仿佛抓取一块易碎的豆腐般,小心谨慎地掏出那只纸盒来,擎在阳光下欣赏着。

    盒子包装还算漂亮,但并不精美,也不十分挺括,白蓝相间、色彩单一,上面写着夸张变形、不易辨认的三个白色大字,张小强无暇读那三个字,却疑惑于只是几个气球而已,为何要装在这么漂亮的纸盒里?遂心想四娘身份如此高贵,她拿出的东西,那一定是十分高级的了,欣喜之下不再多想,从中拈出一只气球猛吹起来。

    气球越吹越大,其体积超越了张小强之前见过的所有气球,似乎可以无限扩大而永无破裂之时,竟超越了他的认知。张小强的一颗心兴奋难抑,“嘭嘭嘭”地跳动着,似乎随时都能从胸口猛跳出来,径直扑到面前这只硕大、颀长而莹白的气球上。

    等等!颀长?莹白?这到底是什么比喻。难道气球不是浑圆多彩的么?张小强顺着气球的尾端望去,发现其后部还拖着一条小尾巴。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他认为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定是新式气球!

    确定之后,眼前马上浮现出自己正站在众位伙伴之中高举气球,小伙伴们将他围住在一起欢呼雀跃又羡慕无比的样子。

    “就知道你藏在这里!”

    一个声音突然在张小强耳前炸响,接着一张大脸撞在他面前,张小强愕然一惊,向后退去,这才看清是张大强探着脑袋靠在草垛边。张大强看了看张小强擎在手中的气球惊讶不已,惊呼了一声从自己的口袋里迅速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气球来,噙在唇上用力吹将起来,不一会儿气球胀大了,硕大无朋。

    张大强再猛吹几下,气球的体积超越了张小强的气球,只听他叫嚣道:“怎么样?够大吧?”

    张小强受到挑衅后极不甘心,也不答话,将气球送到嘴边,噙住气球便猛吹起来。张大强好整以暇,眼见张小强气球的大小即将直追自己的气球时,便止了笑猛吹一气,又超越了张小强的气球。

    他们只管吹,都以为谁的吹力大,谁的气球便更大,却不管气球的大小,乃取决于气球的容积。

    很快,双方的气球大得离谱,直到给人以再施加仅半个芥子的吹力后,便能爆裂整个气球的恐慌感,委实在千均一发之际。张大强停止了吹气,望着张小强比他那稍小一点的气球说:“怎么样?谅你怎么吹,你也大不过我的。”

    张小强不服气,闭了眼睛并用双手挡了,头歪在一旁继续吹气,时刻战战兢兢着,仿佛贴着嘴边的乃是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张大强在一旁瞧着,也用双手挡了眼睛,想是也害怕无比。

    看来,有时候气球的大小,不仅仅取决于气球的容积,更取决于个人的勇气。

    张大强眼看张小强的气球与自己的差不多相同了,于是捂在嘴上“呼呼呼”又吹了几口,在超过张小强的气球后,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瞧张小强的热闹。张小强奋起直追,腮帮鼓得生疼也不放弃,渐渐把一只气球吹成了一副圆鼓鼓的“猪肚子”,“猪肚”之大远远超过了张大强的气球。

    “别再吹了,马上要破了!”张大强又急又怕喊道。

    张小强停止了吹气,向天空擎着他那副“猪肚子”,向张大强炫耀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嗤嗤”地笑。张大强左手捏着自己的气球,右手伸入草垛择了一只坚挺的草屑,捏在指肚中慢慢靠近张小强的气球,口里假装说着:“好大的气球啊,我来摸摸看。”张小强不明所以,并未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猪胆子”在眼前凭空消失了,裂成几块碎片从空中散落下来,将张小强怔在当场。在混乱的时刻,张大强假装张手尖叫,草屑从指间掉落下来,与草垛混为一体,再也找不见了。

    “我就说吧,吹的太大迟早要破的……现在破了吧!……不管怎么样,还是我的气球大!”张大强站起身来,高擎着手中的气球叫道。张小强一阵沮丧,在不甘之下他有心怀疑张大强使诈,却找不到证据,只好懊恼地望着张大强手中的气球,捂紧了自己装有剩余气球的口袋。

    “快来看我的气球啊,没人赶得上啊!”张大强离开了草垛,边跑边叫,穿出张小强家的大门向大街上跑去。张小强自然不甘示弱,哪能让哥哥占尽先机,于是提腿向前猛追,边追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气球堵在嘴上猛吹着,从院子里跑至大街口,已将气球吹成了一只大一号的“橄榄球”。

    大街上虽冷,却偶尔有人影晃荡,尤其是十几岁的少年,都不愿呆在既无火炉取暖,又无电视或游戏机(其时物质资源匮乏,煤炭尚未供应到农村;另外约二十家才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屋子里跟父母干耗,要么在自家院子里跳房、打耳、打札,要么在大街上无聊地闲晃。

    张大强跑到大街上时,正看到张金亮、窦峰、张洪厂在大街上玩,在喊了几嗓子后,胡同口处又稀稀拉拉吐出几人,有张天津、张北京、张小团和张小兵。所有人围住了张大强和张小强,对着他们怪异的气球形状和后端凸出的小尾巴议论纷纷。

    “你们的气球怎么和我见过的不一样?椭圆形的不说,后面怎么还长着一个小尾巴。”张小兵问。

    “你们不懂,这是我生活在城里的四娘给我的,正宗的高级气球,哪能跟平常的气球一样呢!”张小强说,张大强同时点头表示赞同。

    “张小强,再吹大点儿……这都不懂么!你这气球吹得足够大后,后面的小尾巴也会鼓起来……别以为我没见过!”张洪厂站在人群后指点着。

    “对,张小强,再吹大点儿!你要吹不动我来帮你吹!”张天津在一旁跃跃欲试。

    “滚蛋吧你!你懂啥!再吹就破了,刚才我就吹破了一个!”张小强对张天津吼道,转身面向张洪厂,换了种语气道,“小尾巴是吹不鼓的,我刚才试过了……目前真不知道弄个小尾巴到底有什么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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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