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还不算完
还不算完,之后张涣元揪了全班内所有漂亮女生的辫子,进而揪了全校内漂亮女生的辫子,唯独没揪高霞的辫子,因为她短发嘛,张涣元说揪起短发来特没劲,找不到“拔河”的感觉,因此不喜欢揪短发,高霞为此感到不满意,自此再也不剪自己的头发了,渐渐留长,不久后终于成为长发一族。
在张小强的心底里,岁月如同一块橡皮擦,不悲不喜地擦过回忆,将高霞发梢尾端那卷曲、可爱、俏皮的形象慢慢模糊了。
尽管张涣元揪遍了全校内所有漂亮女生的辫子,却从未引起冲突,无论女孩男孩都选择原谅了他,因为他是个帅气、仗义、聪慧又狠辣的英雄。出手就打断别人的胳膊,这份胆色无人能及。有的学生逢人便炫耀说:“张涣元也揪过我的辫子了。”
下课了,大部分学生涌出教室外,张涣元这次却没动,稳稳地坐在座位上,腮面上浮动着神秘的笑容。高霞又跑过来招惹他,他拉过高霞,俯身在她青丝鬓边耳语了一阵子,高霞听完“咯咯咯”地笑了。随后两人来到教室门前,一左一右,大声问教室里余下的众人:“还有要出去的吗?”
大家抬头望向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都没动也没开口。“哦,那就是没人出去了,我们可要布置机关了。”张涣元说完,变戏法似的,从袖筒里抽出两根细枝条,从口袋里抽出叠好的牛皮纸,随之展开,竟有尽余见方。高霞打开教室门,将门缝开至尺许。大家吃惊地望着两人。
张涣元搬了一张长凳靠在门边,随之跨上长凳,将两根枝条的两端分别均匀地担在门扇上部和门框上,之后小心翼翼地铺上了牛皮纸。高霞早已跨上讲台,从黑板下方的板槽中收集了若干粉笔灰,放在纸上端给张涣元,张涣元伸手接过,均匀地撒在门扇上方的牛皮纸上。
机关做好了,只消静等猎物上门。张涣元搬离了长凳,跟高霞并肩同倚在讲桌前若无其事地说笑着,不时斜睨着门边。室内,尚宁庆望望门上的机关,又看看放浪形骸的高霞和张涣元,嘴角边浮起一丝丝冷笑。少部分同学仍在奋笔疾书,对恶作剧视而不见。大部分同学眼睛瞪得极大,盼望着某位冒冒失失的“猎物”赶快前来撞上陷阱,好瞧瞧猎物那极端狼狈的样子。他们半咧着嘴,做好了随时展开大笑的准备。
岂知,张小强冷冷地站在教室外面,已然将张涣元和高霞的阴谋伎俩瞧得一清二楚,一旦有冒失鬼推门,门扇上方的枝条就会失去支撑,牛皮纸就会倾覆,肮脏的粉笔末随之撒落,推门者就会粉尘满面灰头土脸,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将会配合着响起夸张的大笑声。这是个过分的恶作剧,简直是卑鄙。
张小强嫉恶如仇,对于这样的恶作剧,实在忍不了。
恰在此时,尚芳如厕归来,边用左手拢着她飘逸微卷、如金色麦浪般的长发,边轻轻地哼着歌曲,目不斜视,心无外物,享受着自我的从容自若。这个少女,既无害人之念,亦无防人之心。世界于她,都是美好的,即使有暴雨倾盆致使大地肮脏湿滑,也终会雨过天晴的。
越走越近了,尚芳那曼妙的身体再行几米便会撞上陷阱,马上就会由美化丑,灰头土脸,恼羞不已。此时,教室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次第亮了起来。张小强突然醒悟过来,突然发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超过了尚芳,然后狠狠一脚踢在教室门扇上,“砰”的一声巨响,随之枝条坠落,烟尘四起,机关被破坏了。尚芳戛然止步,吓得捂住了嘴巴。
烟尘消散中,张小强看到张涣元的脸色由微喜变为惊讶,慢慢转为不解和愤怒,他指着张小强大叫道:“张小强,你干什么!”
张小强无话可说,只冷冷地望着张涣元。张涣元冲上来揪住张小强的脖领怒道:“我千辛万苦才布置的机关!”
“你过分了!”张小强害怕不已,强作镇静地说。说完等待着张涣元从教室里拆根桌腿出来,将之狠狠砸在他的胳膊上。张涣元却没那么做,一松手却放开了张小强转身走了,边走边冷漠地说:“下不为例!”话锋如刀,将他们的友谊切断了。
之后,随着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张涣元将自己玩耍的场地延伸到了二班、三班和四班,除了自己所在的班级,更多是在二班玩耍,多是去找吴小文打闹聊天,高霞常常跟着去。对于张涣元找吴小文玩儿,高霞并不介意,用她话说,自从我留长了头发,我啥也不怕了,那个短头发的吴小文还没有半棵章丘大葱高,何况胸部还干瘪瘪的,不是对手嘛!
据高霞的闺蜜尚霞透露,在上学之前,高霞常常两手托着自己的胸部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正面看、侧身看,然后就满意地笑了,想是十分自信。张小强以为这个消息透露之后高霞会因此大发雷霆,但她没有,她只是拍拍尚霞的肩膀,眼光却落在尚霞平坦的胸脯上,然后郑重地说:“尚霞同志,革命尚未成功,我们仍需努力啊。”
尚霞明白她指的是啥,却反驳说:“你这个比喻听起来咋这么别扭呐!高霞同志,好好学习吧,别把大好前程给耽误了。”
“老娘才不学习!”高霞说完眼光落在自己的胸脯上,骄傲地抬起头离开了。
高霞从未将吴小文放在眼里,也不把全校的女生放在眼里,只是她不明白,张涣元为什么会喜欢吴小文。
张涣元的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将自己的不羁放浪发挥到了极致,没人见他学过习,只是跟同学们打闹嬉戏。在整个学校的学生里,对其羡慕者有之、妒忌者有之、仰慕者有之、憎恶者也有之,有人心里说:“张涣元,你就作吧,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考第一。”遂俱都默默用起功来。
竟无人知道,张涣元一人掀起的爱恨情仇,却无形中激发了全校的学习大竞赛。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转瞬间,学期已没,期末考试结束了,张榜公布的那天,公示栏前人山人海,人们第一眼看到了张涣元的名字排在最前,他的成绩依旧出奇得好,不仅取得全年级第一的成绩,而且分数比第二名辜鹏足足高出了二十五分。
辜鹏叹道:“既生瑜何生亮!”
高霞也悄悄对尚霞说:“我这时髦独特的发型变得值了!”
第26章 漫长的寒假
漫长的寒假开始了,张小强感到像被解放了一样开心,在他的印象里,每个假期的时光都被拉长了许多,变得遥遥无期,可以做无穷无尽的事,仿佛在挖掘一座宝藏,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现什么,那种神秘力量,吸引着他乐此不疲地挖下去。
张小强的自由简直是绝对的,母亲只顾抽烟喝茶闲聊天,父亲则不闻不问,仿佛他从未当爹,孩子也不是他的,表现得甚至比孩子还无忧无虑。因此张小强心无挂碍,无拘换束。既不需像张北京、张海、窦峰一样帮父母做活,又不必像张天津、张大强一样被父母唠叨个没完,只悠然地享受着漫长的假期,这飘在云端上的感觉简直棒透了。
张小强见识过张天津父母的唠叨,他父亲张祖亭常踢着他的屁股骂他“笨蛋”,他母亲丁氏则常敲着他的脑袋嘲讽他“是个纯粹的猪头”。久而久之,张天津放弃了抵抗,变得越来越笨了,考试常常倒数,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胖,于是遭到了父母更加激烈地嘲讽。
“我没说错吧,你是越来越笨,越来越胖,天生就是个笨猪头!”张祖亭和丁氏用食指点着张天津的头说,点指的力度很大,令张天津的脑袋前后摆动着,不自由主地在跳舞。张小强每次在现场看到这种情况,都会揪心张天津的大脑袋,会不会被手指戳个透明的小窟窿。
笨就笨吧,猪就猪吧,张天津认命了。不过,他尽管从精神上认命了自己的胖和笨,原谅了自己,但他对别人的嘲讽或命令式的要求却极为愤怒,这表明他可以接受上天的注定,却不能接受凡人的污辱。因此,针对嘲讽,除了对方是父母以外,他通常是要反抗的。
对一般的嘲讽伙伴,他会用拳脚相抗;对于需要施以尊敬或无力反抗的亲戚朋友而言,则会将心底的怒火通过其他方式宣泄出来。比如,此刻他并不想打狗,你偏让他打狗,他的应对方式是:虽不用言语顶撞你,却用行动反抗你,你让打狗不是么?他的做法是一语不发转身去打鸡。你越强调、纠正、要求他该打的是狗,他越狠狠地打鸡。从某种程度来讲,鸡的生命危险跟你要求强调的强烈程度成正比。
张小强了解他这个脾气,所以不敢轻易招惹他,并在长期的相处中,逐渐发现了张天津的一个优点:只要你从情感上接纳他,认可他这个兄弟,说几句掏心的话,他就会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而嘲讽、命令或强迫,只会令结果适得其反。张小强相信,在真挚情感的支持下,张天津会将自己果断化为舍生取义的荆轲,将对方当作识人信人的太子燕丹。
本来嘛,“横着难咽,顺着好吃”。张小强就是凭着这种方式维持着他和张天津的铁哥们关系。他朦朦胧胧感觉到,或许张天津从小遭受的打击和否定太多了,才会对别人接纳他、信任他的情感特别渴求吧。
张祖昌和王氏对张大强的唠叨张祖亭不同,他们从不会从肢体暴力上对待他,也不会用手指点着他的脑袋骂他是个“猪头”,而是一贯用言语施行他们的“独特教育”。诸如“吃饭要老实”、“喝汤要见底”、“馒头要先吃掰开的”、“坐着不要踩饭桌下的横撑”、“锤子能玩儿么!砸着怎么办?不遍遍的怎么说不听呢!”、“现在不听,到时候你非得后悔”、“听人劝吃饱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等。从起床唠叨到入眠,天天如此。
在张小强听来,这些唠叨简直是“紧箍咒”,每回听了都令他头疼,他怀疑堂哥张大强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有一天会不会被逼疯呢?张大强却摊开手说早习惯了,他们说他们的我干我的,权当耳旁风,他们又舍不得打我!被唠叨烦了顶多跑出去,反正也不用干活。
张祖昌偶去六弟张祖荣家借箩,见到张海在院子里切白菜喂鸡,见他切得又细又匀,在大瓷盆里堆得满满的,然后拌上麦麸,细细地调匀了端到鸡舍,为此他赞叹不已。并想到自己的儿子张大强至今连双筷子都拿不到饭桌上,唯有唉叹不已,回家后就对拿着锤子钉钉玩的张大强唠叨起来:“整天不是敲打就是刨坑玩儿,逢活不干,你看人家张海……”
张大强正专心将一枚铁钉楔入一块木头里,听到父亲的唠叨一阵心烦,一锤将钉子楔歪了,他恼怒起来,将锤头狠狠砸在歪了的钉子上,顿时激起一片木屑飞扬,然后把锤头一扔起身道:“好,我这就去干活,切白菜喂鸡是吧?谁不会!”说完回到屋子里。张祖昌止住了唠叨,在身后冷冷地望着他。
张大强转身出来了,怒冲冲握着一把菜刀,左手提了一棵大白菜,在张祖昌百般不信地注视下,将大白菜“啪”一下撂在院子里的一块案板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张祖昌,手起刀落,“嚓嚓嚓”切起白菜来,不等张祖昌看清,已把那棵大白菜横七竖八切成了五、六块。
“住手,你这个畜牲!那是棵好白菜啊,看你切的,要我的命了!”张祖昌愤怒又疼惜地叫喊着扑了上来,把张大强猛推到一旁,手中的菜刀“当啷”一声落在案板上。张祖昌上前抓起菜刀挥舞着,向张大强怒吼:“你这是干活儿还是跟我置气啊!这是棵好白菜,是人吃的好白菜,不是给鸡吃的!”
“是你说切白菜喂鸡的,我切了,你却生气了……”张大强被推开之后跌了一跤,怒气冲冲地辩驳着。
张祖昌吼着说我是叫你切烂白菜喂鸡,而不是切好白菜,你知道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么!张大强说我哪知道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你曾给过我一分钱么!张祖昌说我让你吊嘴拉舌,没有没理的时候……说完要扬起手中的菜刀砍去,扬到半空忽然想到是菜刀,于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白菜狠狠向张大强掷去。
“他爹,那白菜还能吃,一扔可就彻底糟蹋了呵……”王氏在屋门口叫喊着。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张祖昌大叫道,坐在地上痛哭了起来,“你他妈别再干活儿了,早晚让你气煞……”
在张小强的乡村里,当时的大白菜,即使五分钱一斤,也是不易得的,大白菜是冬天唯一的蔬菜,也并不是所有人舍得买的,很多人只能靠咸菜虾酱熬过整个冬天。张祖昌一生节俭,经历过残酷的饥荒年代,因此视食物为生命,每浪费一粒粮食,不啻于在自己身上剔骨剜肉一般。
张大强哪懂这个,他除了故意跟父亲较劲之外,由于从未干过活,也不懂干活的窍门,而张祖昌向来以“从十三岁开始扛把子干活,养活全家十几口人”而自诩,十天有八天挂到嘴上,念叨着自己所受的苦。的确,经过几十年的历练,他的农活技能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张大强无论怎么干,总干不到张祖昌的“法眼”里去,要么被嫌糙,要么被嫌慢,十有**便推开张大强自己来干。
“你看你,干一下午的,还不如我紧紧手的!要么给你干的活儿‘擦屁股’,还不如我自己来呢!”张祖昌总是这样说。尽管这么说,却总是对张大强“十四岁了还啥也不会干”为耻,天天唠叨不已。有人问他:“你从不让他干,他怎么能学会干活呢?难道你生来就会么!”面对质问,张祖昌给出的理由却是“树大自直”。
在他的眼中,孩子仿佛小麦,无需训练,到了季节便会自然成熟。他却忘了小麦的成长需要经过犁土、播种、下肥、浇灌、除草等诸多工序,需要二百二十天漫长的呵护和等待才能成熟。
第27章 唠叨要人命
唠叨要人命,张小强实在受不了那些“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做父母的不会害你”此类的絮聒,便要走出张大强的家门,走之前想要帮着解放张大强,问他要出不出来玩,张大强说不出去了我还有事,今天中午我非要多吃两碗饭然后看看我爹到底能吃多少盐。
张大强说完这话后,张小强下意识地瞄了二爷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像锥子一样盯着张大强,令自己感到脊背上阵阵发冷,遂收了目光叹了口气离开了。
当他来到陈长胜屋后时,却止住了脚步,望着陈长胜的祖上种植的一棵棵大榆树发呆。那些大榆树粗壮有力,高耸入云。岁月无痕,却令几棵大树枯萎了,甚是令人遗憾,无奈之下被陈长胜锯掉后重新栽了小榆树。张小强的目光从大树顶端下滑,落在陈长胜新种不久的小榆树上。
那些小榆树的主干上仍留有被修剪过的痕迹,自下而上,被剪掉了多余的枝条,分布着斑驳的疮痕,这些疮痕非但没有影响小榆树的美,而且令棵棵小榆树看起来更加亭亭玉立,俊秀挺拔,大有日后必威耸入云的气势。
望着那些小榆树,张小强想:“果然如二爷所说,会‘树大自直’吗?”
又想到堂哥张大强在某天玩铁锤,不慎将一颗小铁钉砸弯之后,引来了张祖昌的厉声呵斥并无休止的唠叨:“好好的一颗铁钉,你砸弯它干啥!那可是一颗铁钉啊,我有大用的……再小的一颗铁钉也不是大水潮来的,那是用钱买来的……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坐着,或者帮我干点活儿么!”
张大强心说“我干你妈逼活儿,多咱干活儿你多咱骂我干得不行,说不如你紧紧手的,那我还他妈干个锤子……”但这话不敢骂出口,当然,即使骂出口爹也不会揍他,但张大强觉得那么骂毕竟是不对的,因为他爹常常强调说当年张大强的爷爷奶奶在世时,老人说句话哪有一个敢顶嘴的,说啥就是啥,立马落实执行,就是不愿意也不敢在心里犯别扭。无论任何时代,父母大于天!
即然爹将自己的地位看得那么重,还是不要惹他了吧。但张大强从不承认自己是错的,反而觉得自己是对的,于是跟他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毫不示弱。据他说这是在练习辩论能力,并认为这是种独特的能力,他爹不是常说嘛,“话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好妈在腿上,好人在嘴上”。最后直到张大强辩论烦了,不再理睬他爹了,他爹仍然唠叨了两三天,每每想起来那颗小铁钉的冤枉,就再度埋怨几句。
实在唠叨烦了,张大强反驳道:“有完没完了,不就是一颗破钉子么!”
张祖昌瞪眼道:“别看是一颗破钉子,关键时刻能发挥大作用……你看你屁股底下那只板凳,缺了一颗钉子你能坐稳么!”
姐姐张建莹在一旁帮腔:“破钉子怎么了,破钉子能给我们的思想以伟大的启示……一块好好的木板,上面一个眼也没有,但钉子为什么能钉进去呢?就是靠压力硬挤进去的,硬钻进去的。由此看来,钉子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挤劲,一个是钻劲,我们在学习上,也要提倡这种‘钉子’精神,善于挤和善于钻……”
“姐,你**同志的日记看多了吧,老师说了,不要偷看人家的日记,那是别人的**。”张大强说。张建莹说我没偷看。
此时张小强在想:“一枚小小的铁钉,就让二爷唠叨了两三天,倘若我哥张大强跟我一样,将家中盛放粮食的唯一的粗布口袋剪碎做成了沙袋,那二爷还不得唠叨十年?”
要知道,盛放粮食的、细长的粗布口袋,在麦收时节装满粮食后能扛在肩上打挺,别提多得劲了,比那些粗重笨拙的麻袋可强到天上去了。可是,即使口袋如此之好,如此唯一而珍贵,被张小强剪掉做了绑腿沙袋之后,张母也只是疼惜了几句了事,埋怨完之后就去抽烟喝茶了,至于张祖华,更是连理也没理,直到第二年的麦收时节才问“我们好像有一条粗布口袋用来装粮食挺带劲的,可是它死到哪儿了”。
张小强觉得那口袋剪得值,他打算从那之后,天天将两只沙袋缚到双腿上,用来跑步跳坑,日后定能练成神仙姐姐的“凌波微步”,练到飞檐走壁无人能及。直到那时,相对于一举成名的天下神功,一只粗布口袋算什么。
可惜得是,练到第三天张小强就再也不练了,解下两只沙袋随意扔在某处,两个月后无意翻出来,发现那两只沙袋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黄沙漏得到处都是,已然废了。
观赏完大树之后,张小强看看时间还早,呆着没事,便踱到西湾边上玩。此时黄木萧瑟,地冻天寒,数九的天气将整个西湾冻成了一面大镜子,张小强望了望四周,试探着走上去。没事儿,“镜面”冻得冈冈的,厚度没有三尺也有两尺,别说是他矮小的身体,简直可以并排走两头大驴。
想到大驴张小强就觉得好笑,记起去年寒假时将家里的大驴硬拉到冰面上,大驴频频滑倒,最后手足无措,趴到冰面上再也不敢起来了,绝望地喷着响鼻。到最后张小强喊了父亲及许多人,费尽力气才将大驴推到岸上。
张小强想到那头大驴之后走到了池塘中心,叉开双腿慢慢伏了下去,趴在了冰面上,模仿着那头惊慌失措的大驴一动也不动,他在想:“那头大驴当时在想什么呢?”于是他趴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尽力在想当时的大驴正在想什么。
此刻阳光熏照,云淡风泠,四下里静寂无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冻成了一体,冻成了一幅安和宁静的水墨画。在这幅无声的画里,偶有此微的冽风撩过张小强的头发,除此之外,耳边的那些埋怨声消逝了,吵骂声停止了,唠叨声也远去了,天空渐渐放旷,慢慢清高起来。
第28章 一阵风掠过
一阵风掠过,张小强站起身来。当他在湾边徘徊时,透过冰面看到鲜绿的海藻向上生长着,如丛丛的火焰。许多鱼儿在藻间游动着,有些在岸边巡游。张小强所过之处,鱼儿纷纷逃蹿,他低头想了想转身回家去,几分钟后从家里提了一把铁锤出来。
用大洋镐砸鱼最好了,但张小强家里没有,即使有他也提不动,于是提了一把铁锤出来。西湾北部的冰面太厚了,铁锤砸不动,张小强踅到南部池塘。南部池塘深浅不一,深者米许,浅者五、六厘米,部分冰面甚薄,鱼儿在池下惊慌逃蹿,倒是砸鱼的好所在。张小强提着铁锤踩上冰面,将冰层浅薄处踩得“嘎嘎”直响,有如裂帛之音。
鱼儿被惊动了,四处逃蹿,张小强追赶着,瞅准机会一锤敲破冰面,将鱼儿卡在污泥里。再小心翼翼地砸破周边冰面,将嵌在污泥中的鱼儿挖出来洗净放入渔篓。张小强乐此不疲,在临近晌午时,提了十几条鲜鱼回家去。
饭后张小强又无聊起来,将一盒火柴偷偷塞进口袋走了出来,向张天津家走去。张天津正在院子里撒尿,张小强见此情景童心乍起,悄悄接近张天津的背后,猛然一掌拍在他的肩头上,张天津“唉哟”一声,尿液洒了一裤子。不过,张天津回头见是张小强,慌忙将腰下的“家什儿”收了起来,望望四周无人,冲着张小强嘿嘿直乐。张小强的恶作剧,他并不介意,因为他俩是铁哥们。
“走吧,去野外放野火。”张小强说。
“好啊,”两人一拍即合,张天津乐得跳起来,张小强忙竖起食指以“嘘”声示意,张天津收敛了兴奋问,“就咱俩么?”
“那当然不够,人越多越好,咱去叫我哥和窦峰。”说完,两人悄悄溜出了院子,分别去了张大强和窦峰家。“不叫张海和张北京么?”张天津问。张小强说他俩一个全听老子的,一个被老子压得死死的,全都不好玩儿,就不带他们了。
窦峰家三个姐姐可以帮忙处理很多活计,平常舍不得招呼家里唯一的儿子使用,他是可以随时出来玩的,听到放野火欣然同意。四人各自携了火柴浩浩荡荡向野外跑去。
到野外之后,专寻沟深草密之处,先找了软草引火,再划亮火柴凑到软草下,一阵浓烟缭绕,“呼呼呼”吹几下之后,随即火焰升腾起来,借着稍劲的东南风,一溜火光沿沟底向前烧去。火势太猛烈了,四人欢呼起来,同时感到带着兴奋的恐惧。
自古水火无情,谁知道这条深沟的尽头呢?火会不会永远不灭?
十几分钟后,火焰远去了,被一条土路阻挡熄灭了,向前望去,十几分钟前被黄草填平的沟壑,此时却黑漆漆的,像是在大地上添了一道伤口。四人大笑着继续向前方跑去。约距离村庄一公里半之外,赫然出现了一个红墙砖瓦的大院。
这个大院是油田总公司下设的某个小机构,四人当然不知道所为何用,窦峰说闲得无聊,建议爬上墙头看看。四人中张天津最壮,自然被委派为最重要的角色,当垫砖使用。张小强最轻,于是拍拍张天津示意他蹲在墙下,窦峰和张大强两人扶着张小强踩上了张天津的肩头,准备好后,张天津“嘿哟”一声起立,将张小强挺起在半空,在墙头之上露出半颗脑袋。
张小强向院内望去,只见一排排砖瓦到顶的房子列得整整齐齐,门前有冬青等植物,这是张小强从没看到过的,一时间愣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有人问。张小强说只是一排排的房子。张天津被踩得肩膀生疼,就说一排房子那有什么好看的,我受不了了赶快下来吧。
“等等!”张小强突然说,“我看到了一堆废铁!一大堆!”
“什么?!”底下三人都叫了起来。
废铁可不是简单玩艺,在孩子眼中那就是钱。在他们村里,常常见到有人赶头毛驴拉个板车前来收废铁,一毛一斤呢,十斤就能卖一块钱!窦峰突然说:“下来吧,咱们合计合计。”张天津慢慢放下了张小强,四人聚在一起商议,几分钟后,四人决定从院子里偷铁。
“那怎么可能呢?院墙太高进不去啊,再说,即使进去了也出不来啊!”张大强说。
“咱们顺着围墙看看有没有裂口,咱们从裂口爬进去,站在铁堆上将废铁扔出墙外,然后再从铁堆上翻出墙来。”窦峰说。大家说有门,随即沿着围墙找起缺口来。正如窦峰所想,当他们转过墙角后,在西墙面的下部发现了一个“狗洞”,之下流着污水,想是院里人用来排污的出口。
“咱们就从这钻进去。”窦峰说。但大家相互望望,谁都不想第一个钻进去。张小强拍拍张天津肩头说:“天津,四人当中你最勇敢,你先钻进去吧。”张天津脸上浮现出难堪的表情,之后咬咬了牙第一个钻了进去。钻过去之后,听了听周边的动静回头说:“没事!”
接着,张小强、张大强和窦峰依次钻进“狗洞”,四人瞅瞅四下无人,猫着腰悄悄接近了那堆废铁。踏上铁堆之后四人胆子大了起来,钱壮怂人胆嘛!张天津力气最大,即刻举起一块稍大的废铁扔出西墙之外。紧接着,其他三人各扔出去一块废铁,张天津还想向外扔,窦峰止住了他。
“傻子,时间紧急,别贪多……再说了,扔那么多出去你搬得动吗!”其他三人听后认为有道理,转身望了一眼身后迅速跃出墙外,在惊惧之心的驱使下搬起铁块没命地跑将起来。
就在他们认为已经脱离险境时,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吼:“你们都给我站住!”四人一惊,甩下手中的废铁转身望去,只见后面站着一位身穿蓝色工装的大汉,威风凛凛,让人发冷。
张小强吓呆了,他无法预测被抓住的后果,完全没了主意,双腿打起哆嗦来。
“那是国家的财产,你们不能偷走!”大汉义正严辞道。四人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地下的废铁此刻犹如通红的火炭,再也不敢要了,只想着逃走,却又不敢逃,一时僵在那里。
第29章 惊慌失措之时
惊慌失措之时,忽见一人从麦地走来,在大冷天里,在不该出现的时刻、不该出现的地点出现了,四人和那位工装大汉感到疑惑,暂时放下了那堆废铁的事,五双眼睛向来人望去,来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五人面前,张小强四人这才看清,来人是自己村的张光军。
“他怎么来了?”张小强感到不解,遂想到此人在以前经常欺负自己的种种惨况,犹如雪上加霜一般,心又凉了一层。
“这是怎么回事?”张光军看了看地上的废铁,又抬头望了望四人,眼光落在大汉脸上问。
“这四个小家伙爬到大院里偷铁,被我抓住了……这可是盗窃国家财产。”大汉看到张光军从容老练,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大院里的保卫?”张光军说着,眼光落在大汉的工装上,意思在置疑这位大汉,你又没穿警服或保安服,管得什么闲事!
张小强四人也看了看大汉的工装,纵然没十分明白,也明白了几分,张光军毕竟是本村的,看来是向着他们的,心下放松了一些。
“呃……不是。”大汉窘了一下,嘴巴动了动,又说道,“那我也不能眼巴巴看着大院里丢东西不管!”
“那你们说这事儿咋办吧?”张光军低头想了想说道。之后,盯着工装大汉的脸,工装大汉也盯着他,正气凛然,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眼神里刻着“邪不胜正”四个大字。
张光军收回目光,望向张大强说:“这样吧,张大强,四人当中你最大,我提个议你掂量掂量,要想走应该不难,你们四人凑点钱给这位大哥吧。”说完在其他三人脸上扫了几眼。四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忙不迭地向各自兜里掏去。张大强、张小强、张天津掏了半天傻眼了,他们把兜底翻出了口袋在寒风里飘动,也没见一分钱从里面掉出来。
所有人将眼光盯向了窦峰,只见窦峰口袋里的手迟迟不向外掏,在众人的“逼视”下,他的手才慢慢抽了出来,两指间捏着颤抖着的两元纸币。“这是我好不容易磨着我娘要来买作业本的。”他说。
“得了吧你,”张光军批评道,“都走不了了你还想着做作业的事,难道你学习一向很好么!”说完盯着那张纸币向工装大汉努了努嘴。窦峰万分不舍,还是走上前去把钱举向大汉,大汉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了。
“看你们可怜,这事儿就算了,以后别来了!”工装大汉将钱装进口袋,转身离开了。
“我的作业本咋办?”窦峰看工装男走远后,苦着脸、摊开双手问大家。
“放心,回家把铁卖了立马还你钱……咱们快走吧!”张大强说,之后转头对张光军说:“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实在不知道咋办了。”大家都将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张光军。
说实话,张光军突然出现在麦田为他们解围,一下子改变了张小强对他的印象,对张小强而言,他早已经做好了被人捆回大院遭受审问殴打的准备,可没想到张光军出头之后,三言两语,以仅仅付出两元钱的代价解决了纠纷,这让张小强开了眼界。另外张光军能为他们出头,说明他不是个十足的坏人。
张光军扫了他们一眼说:“没事。快搬上废铁走吧,谁知道其他的工装男人会不会赶上来追你们……记住以后别再来了,你们这么一闹,人家准会布置好了罗网专等你们上门!”
四人听后心情再次紧张起来,打了声招呼搬起废铁向前奔去。张光军在后面看着他们仓皇狼狈的身影却发出了一阵阵冷笑,“哼!”
张天津实在走不动了,扔下废铁趴在麦田里呼呼喘气,其他人看看离大院已远,也抛下废铁坐在地上。待喘息甫定,窦峰突然发问:“你们说这个张光军,大冷天的跑到麦地里干吗?难道他是神仙,算准了我们会偷铁吗?”
“管他呢!说不定人家去看看自家的麦苗……还是忙活咱的废铁吧。”由于心存感激,张小强为张光军辩护着。
“张小强,你忘了他之前怎么对待你!我总觉得,他不是个好人。”窦峰说。
四人相互交流了十几分钟,各抒己见,终没想出张光军出现在麦地的原因,休息好了之后搬着废铁一口气回到家里。几天后,有人赶着毛驴板车来收废品,四人搬了废铁出来卖给了那人,得了十块钱,除了还给窦峰两元之外,每人分了两元,各自美滋滋地散回家中。
不几天后,四人的钱花光了,觉着油田大院的警惕性应该也放松了,遂聚到一起商议到油田大院再去偷铁。
这次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半个小时后四人接近了大院的“狗洞”,轻车熟路,兴奋异常,张天津又是第一个钻进去,可他只望了曾经堆放废铁的墙角一眼,他的兴奋劲便消失了,转回头对待要钻入“狗洞”的张大强说:“完了,废铁没了。”大家怔了一下,不甚甘心,依旧钻进洞去,一齐望着空空的墙角失魂落魄。
“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把废铁挪到别处了?”窦峰突然发问。
“咱们分头找找。”张大强说。于是在张大强地指挥下,四人分开四个方向,沿着围墙找去。这座油田大院并不太大,五分钟后他们再次聚到“狗洞”旁,都说没有发现,想是废铁被清理了。四人悻悻地钻出“狗洞”之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几天后,张小强四人跟张金亮凑在一块玩,张金亮透露说之前见张光军拉了三大拖拉机废铁回家,不知从何处拉来的,卖给了收废铁的,那个收废铁的小贩用毛驴板车拉了几天才拉完,这下张光军可发了一笔横财。
“废铁?”四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那座油田大院。
后来不断有传言流出,说张光军买通了油田大院里的保卫监守自盗,找了几个强壮的男人,趁着夜晚将所有废铁盗出了墙外,搬上张光军的拖拉机拉走了。事后,油田大院的保卫也发了一笔小财。四人听后这才明白,当日张光军解救他们是假,为偷窃废铁踩点是真。
张小强傻眼了,他决计想不到张光军的能量竟有这么大,能将国家的财产盗出来据为己有。窦峰也说:“我就说吧,他没那么好心……他救我们只是卖个人情,然后使我们听话不再去偷铁而已!简直太卑鄙了。”
第30章 张北京家来了女孩子
张北京家来了女孩子,是从城里来的,而且不只一个,长得都挺漂亮的,小伙伴们闻讯相约去张北京家去玩。张小强虽好奇但脸皮薄,想去又不敢去,架不住伙伴们相邀和好奇心驱使,跟着张天津、张大强和窦峰来到张北京家。
迈进大门之后,隔着一道屋门,便听到了屋子里吵吵嚷嚷的,有女孩的声音传出来,甚是热闹,小伙伴们对视一眼上前推开了屋门。屋门推开,张天津随之踏入,张小强紧跟其后,屋里的吵闹声蘧然止了,几双眼睛转过来盯住了他们。
张北京坐在沙发上,手伸在半空,似要抵挡迎面而来的“攻击”,张北京的姐姐张芳紧挨着他挤在一处,他们面前站着三位姑娘,正是向他们两人攻击的对手。张小强扫了一眼,发现三个“攻击手”脸孔陌生,应该就是从城里来的那几个女孩子。三个女孩子愣在那里,穿得红红绿绿、鲜鲜艳艳的,是张小强从没见过的款式。另外,她们的发型别致,脸孔白嫩,是张家村所有女孩所不能比的。
“都是我的伙伴,”张北京没起身,指着张小强四人跟三个姑娘解释着,“别管他们,都是些好哥们,咱们继续闹吧。”话音未落,三个姑娘继续向张北京和张芳“攻击”,笑声刹那间交织成一片。张小强四人望着她们闹了一会儿,欣赏着三个姑娘,一时间站在那里没动。
五、六分钟之后,张北京被逼迫得喘不上气来了,一挥手止住了大家的嬉闹说:“你看,来了这么多人,要不我们玩捉迷藏吧。”张小强四人听后表示同意。张小强看看周围,发现张北京的父亲母亲哥哥都不在家,否则是绝不会允许他们闹成这样的。
捉迷藏需要东躲西藏,既不雅观又狼狈,三个姑娘矜持并怕污了衣服都不肯玩,张芳就陪着她们玩别的游戏。她们四人进屋后,张北京在院子里捂起眼睛开始数数,张小强四人开始找地方藏起来,有的藏在缸里,有的藏在驴棚,有的藏在东屋的草席后,张小强个子最小,思前想后翻身上炕,盖上被子藏了起来。
张北京在院外数完数后,一溜烟蹿入驴棚,将张天津揪了出来,张天津直呼倒霉。接着,张北京在草席后找到了张大强,在缸里找到了窦峰,却怎么也找不到张小强了。张北京瞄了几眼床上,没有发现有人藏着的迹象。过了几分钟,张北京跑到院里喃喃自语,琢磨张小强藏在哪里。
张小强在被子里透不过气来,听到屋里没有声音,于是掀开被子透气。恰在此时,一个姑娘去里屋取东西,当掀开门帘之后,猛然抬头见到了从被子里钻出来的张小强,他正自尴尬,姑娘却“咛嘤”一声吓昏了过去,倒在了地上。张小强慌了,大叫起来。
一干人众聚到屋子里,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女孩和惊慌失措的张小强,张北京质问道:“张小强,你做什么了!”张小强慌忙摆手示意自己是无辜的,着急之下说不出话来。其他伙伴也用疑惑甚至敌意的眼光射向张小强。几位姑娘分开人群,七手八脚把昏倒的女孩抬到大炕上,捶打前胸、掐按人中,过了好大一会儿,女孩的脑袋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我在哪儿?”女孩茫然地问,“好像做了个噩梦。”大家笑了,说你好好的呢,正躺在姑父家的大炕上。女孩抚了胸口一下说:“刚才可吓死我了!”大家遂问是怎么回事。张小强一阵心惊,心想这女孩会不会害他?
“刚才我进里屋取东西,一个男孩……就是那个男孩,”女孩指向了张小强,在大家望向他时,他的脸腾一下红了,“他竟然藏在被子里,我刚进屋,他就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我以为你们家闹鬼呢!”大家哄然笑了。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一个姑娘批评道,看得出她是女孩的姐姐,“全家就你最小胆儿!”
“不怨你,怨我长得太丑了。”张小强本来自卑,内心又有愧意,想道个歉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自损自己,不过他面带真诚,说的倒是真心话。此言一出,大家又哄笑起来,躺在那里的女孩清醒了许多,也“咯咯咯”地笑起来,胸脯颤动着。一时间,张小强觉得三个姑娘之中她长得最美,心底起了一种莫名的情愫,说不是是酸楚、苦痛还是悲伤喜乐。
后来从张北京口里得知,那三个女孩是他舅家的,三个女孩还有一个弟弟,他舅舅和舅母都在油田上班,放假之后照顾不了她们,只将男孩留在家里,将三个女孩送到他家里代为照管。所以三个姑娘在张北京家里呆了好久,张小强也经常到张北京家玩,目的是想见一见那位被他吓昏的最小的姑娘。
张天津、张大强和窦峰觉得没劲,他们嘲讽说城里来的姑娘胆子太小了,一吓就昏,吓死了怎么办!张小强忙为她们辩护,他说咱们最多不把自己藏被子里不就好了么,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吓死人的。大家一想也是,在谁家玩都冷清清的,没有在张北京家玩得热闹,终于经不住张小强的一再相邀,仍去张北京家玩。
又一日,张芳和三位姑娘在外屋做手工,张小强五人照旧玩捉迷藏,在躲藏的过程中,张小强慌不择路,又闪进了里屋,却看到那个女孩独自坐在沙发上剪纸。见到来人后吃了一惊,仔细看是张小强,女孩放松微笑起来,眼睛半眯着,仿佛在上下睫毛间挂了一枚弯月,她笑问:“你还打算藏到被子里吗?”
张小强挠挠头,尴尬无比,不知道如何作答。就在他进退不能站在那时,那个女孩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擦过他身边时竟然在他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说:“我出去了,你继续藏在被子里吧,一会儿他们就来找了。”说完,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张小强僵在那里,半天没动,思索着那个甜丝丝的吻。这时,窦峰从外屋风风火火冲进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笑道:“哼,我就知道你藏在这里,这下被我抓着了吧!”说完,嘻嘻哈哈跑出门去。
该张小强找人了,他转身走出里屋,在外屋的桌子旁,四个姑娘正围着一块做手工,那个最小的姑娘表情平淡,很认真地做着手工,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了,仿佛没看到张小强出来。张小强迟疑了一下,快步走出屋外,内心里五味杂陈,别人喊了他半天让他赶快数数都没有听到。
第31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祖尧、荣修长和张京太几个六十年代的高中生走在了一起,各有自己的生活追求和人生方向,却经常凑在一起喝酒聊天。荣修长与张祖尧前后邻,关系更近了一层,于是合伙搞起“东方红”的链轨车来,搞得轰轰烈烈,在张家村闹得很响,风头一度盖过了张光军家的拖拉机。
这天晚上,张祖尧和荣修长出车归来,估计挣了不少钱,两人约在张祖尧家喝酒,感到人少不能尽兴,又邀了张京太和张祖亭凑局。这晚张小强闲来无事,跑去张北京家去玩,有幸看到了这场饭局。当然,饭局跟他完全沾不上边,在张祖尧的饭局上,自家的女人孩子都不能上桌,何况是外人。
“去,把那包鸡脯丸下了,赶快。”张祖尧指向立在一旁张北京的母亲。张北京的母亲吴氏急忙应了一声,转身去里屋取了一袋丸子出来,在火炉上架了一口炒锅,拿起暖瓶倒入开水,开始煮丸子。
鸡脯丸是什么,张小强不太明白,所以认真看了几眼,见是从没吃过的肉丸,再看几眼摆在酒桌上的菜肴,四个碟子四个碗、红绿相间甚是扎眼,都是他没见过的,不觉咽了口唾沫。此时丸子出锅,酒香肉香一并飘散,在屋子里缠绵缭绕着,尽管他在家已经将玉米面窝头和咸菜塞满了一肚子,口水仍是在舌头间打起转来。
张小强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张北京、张亮和张芳,看他们都在一边玩耍,对饭桌上的饭菜视而不见。他不明白,张北京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定力,这么好的菜肴,难道平常都吃惯了?
“这‘口子酒’还不错吧?”张祖尧拈着空空的一只酒瓶说。
“不错不错,入口甘甜,喝过之后挺舒服的。”荣修长说。
“咱们再喝个‘将军渡’,尝尝这个酒怎么样!”张祖尧说着,放下空酒瓶,从桌底下摸出一瓶“将军渡”来,是用硬纸盒包装的,做工硬实挺括,制作精美,是张小强从没见过的酒。说话间,荣修长接过了那只酒盒在灯下端详着。
“这酒不错,包装精美、古色古香的,不过很遗憾呐!”荣修长端详了半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众人闻听一惊,张祖尧抬头望着他,以为自己买的这瓶酒入不了“贵客”的法眼。
“怎么?这酒要是觉得不好,咱再去里屋拿,咱还有别的。”张祖尧不想让一瓶使人遗憾的酒配不上一年难得吃上几回的鸡脯丸。
“那倒不是,”荣修长卖了个关子说,“只是,你看在座的我们四位,没一个是有‘将军肚’的,怎配喝这瓶‘将军渡’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纵声大笑,赞叹着荣修长这个比喻实在是恰当得很。张北京、张小强、张亮正在一块玩扑克,听到之后也哈哈大笑起来。
“将军肚”,在人们的印象中,唯有将军才有。当时瘦弱者多,大腹便便者少,大腹便便者多为有钱的商人、老板或高级干部,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因此人们半羡慕半敬畏的称之为“将军肚”。“将军渡”与“将军肚”谐音成趣,为该场饭局增了兴添了彩。
张祖尧瘦弱无比,仿佛一副骨架上披了一张人皮,任凭怎么吃都不胖,此时他掀开衣服,捏着自己牛皮纸一般单薄的肚皮笑道:“看来,不止这辈子,下辈子我也吃不成‘将军肚’了。”其他四人一并摇头叹息,自认再也张不胖了,哪有那个命成为将军!
张京太是小学校长,是公认的知识分子加文明人,为人师表起见,自然不能掀开肚皮来看。荣修长为了配合笑话的效果,象征性地拍了拍肚皮。张祖亭在笑的同时,也掀起肚皮捏了捏自己。在“将军肚”这个象征着权力和金钱的时代,每个人都想长成那样的肚子,纵然无将军之实,仅有将军之名的荣光,也能获得别人的青睐。
酒过三巡之后,张祖尧兴致高起来,宽容之心大起,提议打开电视机来让孩子们看看,张北京闻听一喜,但并未声张,只用眼神勾了勾坐在一旁伺弄火炉烧水的母亲。吴氏会意,忙起身绕过酒桌,在张祖尧背后打开了电视,张小强等人立刻放下了扑克,眼睛盯向电视,眼神明亮了起来。
电视里正播放着张国立参演的《死水微澜》,此刻正演到农家少女邓幺姑做梦都想嫁到成都,因此,酒局上的四人都为她的命运担忧起来,四人暂时放下酒杯,将眼神盯向了14寸的电视屏幕,屏幕很小,信号也不好,有重影还哧哧拉拉的,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几个人开始评论起邓幺姑的任性来,觉得她不应该有梦想,做为一个女孩子,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洗洗衣服、纳纳鞋底什么的。
碰巧,张小强在别人家里另一个频道上看过这部电视剧,那个频道比这个频道早放了两集,所以听到酒局上的四人妄论邓幺姑的命运很不满意,就插了句嘴:“邓幺姑是个有梦想的人,敢做敢当,她后来终于离开了乡坝。”
说完后,本以为能得到大家的赞赏,可酒局上的四人谁也没有说话,张祖尧没有抬头,脸色却冷了下来,张京太则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眼神冷冷的。对于这个变故,张小强没有多加理会,以为是妒忌,于是站起身来,骄傲地继续看电视。
之后,酒局上的四人探讨起就邓幺姑这么一个嘛都不懂调皮任性的乡村姑娘,走出乡坝去还不让人给卖了。这下张小强又不愿意了,忍不住插言道:“她没被卖了,她后来真得嫁给了一个老板,杂货铺的老板,蔡老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有些后悔,不安地看着酒局上的四人。荣修长和张祖亭只顾看电视倒没什么,张祖尧却抬头用犀利的眼神扫了他一“刀”。张京太则转过身,用他的手背拍拍张小强的胸脯说:“我们都长着眼睛呢,我们都能自己看,不用你说啊!”
十几分钟后,剧目结束了,张祖尧顺手调了一个台,是中国女排跟外国女排在比赛,正比到精彩处,于是大家提议暂定在这个频道上。在解说员讲解说所有的女排姑娘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时,张小强感到惊异,联想到自己村里女孩子们平均一米五五的个子,不禁脱口而出道:“上哪里找那么多高个子的姑娘啊。”
张京太再次转过脸来,怪眼一翻道:“难道用你操心么!中国十一亿人口,还挑不出几十个高个子姑娘!”张小强再次口塞。
第32章 无聊之极
无聊之极,真是无聊之极,接连遭受张京太张校长的两次抢白,张小强感到无地自容,萌生了回家的念头,此念一出,连个招呼也未打,转身离开了张北京家。张小强离开之后,张京太转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嘴角撇了几撇默默冷笑了几声,回头继续看中国女排大战外国球员的盛况。
对于张小强的离开,荣修长和张祖亭并未在意,叹息着中国队关键时刻太逊了,竟然未能成功扑救轻轻击来的一球。张祖尧只眼皮一撩,也未声张,从桌上端起了酒杯。张北京、张亮和张芳双眼盯着屏幕沉浸在其中,对张小强的离去未闻未问。当中国女排最终胜利之后,大家松了一口气,张北京这才想起张小强。
“张小强呢?”他问,但没人回答他。在各位眼中,张小强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动物,无未必不好,有则惹人厌烦,因此谁也不会在意。
天不算晚,也不算太冷,张小强走在空荡荡的胡同里感到更无聊了,就想找伙伴们玩。张海家是进不去了,他家自给自足为生,父母既不抽烟也不喝茶,也从不待客,早关门睡觉了。张大强家比张海家稍好一点,倒可以碰碰运气,因此经过张大强家时推了推门,两扇门板立时错开了,显然还没有闩紧,张小强摘开挂钩走了进去,反手挂好挂钩,掩齐门扇。
张大强一家刚刚吃过晚饭,王氏去刷碗了,张祖昌靠在小椅上打盹儿,张建莹两手伸着,坐在炕沿上遐想着,偶尔打个满意的饱嗝,见到张小强进来,瞥了一眼并未作声又去遐想了。张大强坐在桌边剪纸玩,纸片堆了一小撮,当偶有纸片掉到地面上,张祖昌都会适时睁开眼睛训斥几句。
“别弄到地上!还要我说几遍!弄到地上谁来打扫啊……从不知道拾掇,就知道霍霍……”张祖昌半眯着眼睛,一句句梦呓般的话语从被胡子青茬包围的嘴巴里吐出来。
“别絮叨!”张大强高声反驳道。
“啥!不让我絮叨?那弄脏了地面你来打扫么?你打扫过地面吗?你啥时候打扫过地面?”张祖昌语气里带了点怒意。
“反正有人扫,又用不着我来扫,爱扫不扫!”张大强的话语里掺了火花。
“教训你你得听着,你都多大了,也该听话了。”张建莹也张开了眼睛教训着张大强。
“你还好意思说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比我可大多了,连个碗也没洗过,也配说我!”张大强呛道。
“你……小毛孩子要反天么!”
见到吵架马上要升级,张小强走上前去叫道:“哥,咱们出去玩儿吧。”张大强没好气地扔下剪刀说:“好,咱们这就出去玩。”说罢起身要走。张祖昌叫道:“剪子能那么扔么!扎坏了桌面咋办?都那么大了,像你那么大时我都扛把子干活儿养起一大家人了,你就不能懂点人事儿啊!”
“赶快走吧,在家里只能惹人生气!”张建莹说。
“别以为我多么愿意呆在家里,整天一群叫蛙儿似的,吵都吵死了!”张大强撂下这句话转身出门,将张小强撇在了后面。
“快回来呵,晚了我们直接关门,你就别回来了!”张祖昌在后面叫道。
“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有的是地方去,有本事你就关门!”张大强叫道,有恃有恐似的。他的确有恃无恐,多少年来,他爹拿这句话吓唬他不下成千上万次,但没有一次真正实行过。相反,他每次不回来,老两口即使等到深夜也要等,支着耳朵睡觉,既担心儿子有事,又担心贼人上门。
听说儿子不回家,老两口可真要吓死了,张祖昌忙颤声说道:“等着你啊,要早回来。”语气缓和了许多。
张建莹却叫道:“关上门,让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去!”被张祖昌狠狠瞪了一眼。
时下,窦峰家种蘑菇可能赚了一些钱,也可能孩子太多,迫切需要扩张房屋,于是修了一座新房子,新房封顶之后,暂时无力修院墙、装修安门,只在门口处堵了若干土坯,以挡住孩子们钻进去玩耍。小伙伴们无处可去,经常在晚上爬到新房子里去玩。
张大强和张小强出门后,又约了张天津和窦峰出来,四人站在冷风里边走边谈,张小强自然谈到了刚听到的“将军肚”这个故事,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走到了窦峰家的新房子前。张大强突然提议道:“咱们去买酒喝吧?”
他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为了表示慷慨大方,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布兜掏翻了,将所有的零钱都掏了出来,凑了五元钱,接着大家讨论:“买白酒还是啤酒呢?”
大家都不善饮,因此张大强提议道:“我们买啤酒吧,白酒太辣了。”于是几个人涌到经销铺,买了三瓶啤酒、一包花生米、两包瓜子和一支蜡烛。窦峰不会喝酒,大家分了一袋瓜子给他,一袋瓜子一毛五分钱,可以吃半天,窦峰并不在意。
四人带着所有的东西爬进了窦峰家的新房子,有人点蜡烛,有人搬土坯叠成桌子,找了几块砖头作小凳儿,围在一处坐了下来开始吃喝。张大强举起酒瓶说:“第一个酒,咱敬窦峰家的新房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好玩的去处。”大家共同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唯有窦峰多吃了几粒瓜子表示跟大家干杯。
大家说说笑笑不亦乐乎,觉得人生太过美好,前途充满希望,共同举瓶祝贺着,约好了以后还要来喝酒玩耍。
正当大家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里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叫:“你们在干什么!”把大家吓了一跳,目光掠过烛光茫然地望向门边,过了好一会儿,借着屋门上部星光闪耀的青蓝色背景,看到在土坯上方嵌着一个阴影,分明是一个成人的脑袋。
“竟敢偷偷藏在这里喝酒!”那个声音再度传来。张小强这才认清,来人是他爸爸张祖华,慌忙将酒瓶藏在土坯下面,泡沫流了一地。
“你们都给我滚出来!”张祖华再次吼道。张小强站起身来,其他人不情愿地放下酒瓶站起身来。张天津偷偷将剩余的花生掖在了裤兜里。
“你们也太大胆了,都滚回家去!”
第33章 回家给我罚站
“回家给我罚站!”张祖华命令张小强走在前面,押着一位俘虏般,点指着他的脑袋叫道。其他三人默默跟在后面,暗呼倒霉。
进入大门之后,张小强向屋门走去,背后响起张祖华低沉的命令声:“站住!”张小强打了个哆嗦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的脸被夜染得一团漆黑,看不清表情,“我命令你站到那棵最大的榆树旁边,不能动,直到我解除命令为止……敢动你试试!”
“大榆树?”张小强害怕极了,害怕跟尚宁庆一样,被他母亲呆起来打,因为这棵大榆树与另一棵大榆树之间横着一条木杠,挂玉米用的,上面栓跟绳子用来吊他正合适。形势不容他多想,不管结果如何,只能乖乖地靠在那棵最大的榆树旁边,慢慢向榆树蹭过去。
“离开榆树半米!别想着偷懒!”张祖华又命令道。张小强看看大榆树,离得稍远了些。“真不愧是当过兵的……既然这么愿意命令人,咋不当一辈子兵呢!”张小强暗想,看来父亲只是对他罚站,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一些,为了表明自己认错态度的诚恳性,呈立正姿势直直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他以为父亲还在身边监督,站得更直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偷偷斜睨了一下,发现父亲已经离开了,随即吃了一惊,脑子里同时掠过两个念头:一是有鬼,那些鬼正在黑漆漆的榆树后藏着,悄无声息将父亲叼走了;要么父亲是鬼,能在无声间化为泡沫飘走。
张小强能接受第二种可能,他要是鬼的话,飘走了就没鬼了。细想来显然不是,倘若父亲是鬼,自己也应该是鬼,自己既然是人,父亲也不大可能是鬼。转念想到了第一种可能,立刻感到背后的榆树林里鬼魅飘飘,自己的脊梁骨从上到下一片阴冷,仿佛被鬼魅切开了钻进来,心脏一阵阵澎湃,又一阵阵发紧。
张小强想逃走,但他不敢。十几年的生涯中,父亲几乎不理他,所以对他突然下的这个命令琢磨不透,谁知道他是恐吓还是玩真的。因此不能像张大强一样,对其父张祖昌的恐吓有恃无恐。只能继续站在那里,忍受着背后鬼魅们不断“切割”的疼痛,望着屋子里晕染在屋门和窗上的昏黄的灯光发呆,希望母亲出来救驾。
此时屋门一开,李氏出来如厕,直直向院子最南端的茅厕走去。张小强不敢声张,害怕父亲正站在院墙外紧盯着他。当李氏急急走过大榆树旁边时,仿佛被烫了一下,突然疾速退了一步,颤声道:“是谁?谁在那里!”
“我!”张小强大声说,语气里有懊悔、气愤与怨烦。
“小强?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跟他们在窦峰新屋里喝啤酒,被爸爸抓了罚站。”
“唉哟,可吓死我了……那你爸爸呢?”
“不知道……一回头就不见了,不会是被鬼抓走了吧?”
李氏“咯咯”一笑说哪里有鬼!却朝四周望了几眼说:“你爸爸肯定出去玩了,半夜前不回来了……别站了,外面那么冷别冻着!”
张小强说我不敢走,被罚站是爸爸的命令,要是不执行命令回来后他枪毙了我怎么办!李氏说他前前后后混了七、八年的兵,到头来不还是个小破兵蛋子,他能命令谁?他要是能混上枪早“农转非”了,何必还在这个破农村受苦!听我的赶快进来,有啥事儿娘帮你顶着。
张小强说我还是不敢。李氏说你这个窝囊废,连点儿骨气也没有,回来后他真能砸死你?张小强说你真能帮我顶住?李氏说我豁了命也跟他干行不?张小强望望寂静的四周半天才稍微放了心,跟着母亲到屋里去。不敢裸睡,和衣而卧、提心吊胆躺在被子里,最后眼皮直打架,实在撑不住闭了眼一下睡着了,却突然打了个激灵醍来,望望四周无事,又躺好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父亲就睡在身边,掀开被子自我检查了一下,发现并没缺胳膊少腿的才放下心来,仿佛躲避大炕上的蛇一样,赶快起床离开了大炕。半小时后张祖华也起床了,竟没再提半丝昨晚的事,显然风平浪静了。
啤酒暂时是不能偷喝了,短时间内,窦峰家的新房子也不能再去,另外,几个伙伴聚在某一方的家里,受长辈的束缚并不能玩得尽兴,因此小伙伴们倍感无趣起来,除了偶尔站在冷风里抽几只烟,在空荡荡的冰面上嬉闹一番之外别无他事。
张大强提议在村子里四处走走,闲来无事惹几声狗叫也能解闷,还能保暖。四人百无聊赖,口里哈着白气挨个胡同里乱蹿,所到之处狗呔连成一片,大家颇为得意。张天津边走边捡了一口袋石子,每看到前边亮起两道绿莹莹的光芒,便将手中的石子狠狠掷出去,将卧在胡同门口的看家狗揍得嗷嗷直叫。
窦峰说你真无聊!张天津说就是因为无聊。张小强仰天长叹说人生真无聊啊!
尽管狗呔连天,却无人出门,一是太冷,二是怕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他们走到距离张占朋家三十米左右时,狗呔声停了下来,想是附近的几家并不养狗,或者狗太弱不敢乱叫,四人索然无味地机械向前走着,在距离张占朋家的大门七、八米之遥时,张占朋家门前一只肮脏瘦弱的黑狗连忙起身,灰溜溜地逃走了,乘着黑夜在另一个角落里潜藏下来。几秒钟后四人接近了张占朋家的大门。
突然,四人听到张占朋家院子里传出“嘿”、“哈”、“啊”的叫声,并伴随着击打某物的“砰砰”声,四人感到奇怪停了下来。张天津迅速凑上前,从门隙里望去,借着星光和屋子里射出的灯光,看到一人挥拳舞腿正在击打一条悬挂的沙袋。
“砰砰砰”、“哈哈哈”……
“他们在练武术!”张天津回头小声说。几个人感到好奇,轮流从门隙里望去,见那人正是张占朋,正一拳拳、一腿腿击打着吊在半空约半米长的沙袋,在他的击打下沙袋晃动着。在旁边双臂交叉站着一个人,四人望去,见那人五大三粗,威风凛凛,正是张占朋的哥哥张占广。
此时屋门一响,从屋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张占朋的父亲张经英,见到父亲出来,张占朋击打沙袋的动作更猛了,出拳出腿更加决绝迅捷,张经英看了一会儿点头默许着。张占朋突然狠狠飞出一腿踢在沙袋上,然后停下来大口喘气,任凭沙袋在风里晃荡着。
“沙袋改装细纱为石子后,你们觉得怎么样?”张经英开口问。
第34章 不错不错
“不错不错!换成石子后沙袋沉稳有力,更有效果了,就是……”张占朋随之笑道,“就是硌得手疼!”
“疼才有效果,哪天练到不疼了,结了老茧,你的拳头就跟石头一样硬,就没人敢跟你对拳了。”张经英笑着说,
“爸爸,你当兵时的老茧练到什么程度?”张占朋问张经英。
“当时的沙袋,我们装的是粗沙砾,经过几年的击打练习,我们拳峰上的老茧足有半公分厚,硬度比铁也差不了多少……后来不练了,老茧就逐渐褪掉了。”
“半分公厚!”当张经英说到此处时,张占朋低头下意识地望望自己的拳峰,叹道:“别说老茧,嫩茧我也不多。”
张经英说不必着急,练武必须天长日久才见功夫,细沙太软难以磨起老茧,只可以练个皮糙肉厚,所以我给你们换了小块鹅卵石,加强硬度、增强摩擦力,长久练习后就生老茧了。面前的张占朋和张占广听到后频频点头。张占朋随口问:“爸爸,你当兵时天天练习打沙袋么?”
张经英说我当了八年海军,练了一身过硬的游水技术,日常除了出海执行任务和完成日常训练项目之外,几乎天天打沙袋,那时候年轻,有使不完的劲儿,十几个哥们常凑在一块儿争强好胜,比谁打得好、打得快、打得狠,比谁拳峰上的老茧厚、老茧多,那时候的我是打得最好最狠、老茧最厚最多的,打下了一辈子身体的基础。即使到现在,十几年不当兵了,我仍然自认咱村里没人游得过我,也没人的身体素质比我更好。
这段话,张经英在退伍之后说了不下千次,但依然说得惊心动魄,犹如沉浸在当时的场景里悠然神往、不能自拔;张占朋哥俩依然听得热血澎湃、两眼放光,极崇拜地望着父亲。
“占广,你再来打几下让我看看。”张经英望着张占广说。张占广应了一声,迈步到沙袋前扎好架式。
张占广不过十八岁,已长得颇具成人体量,肥头大耳,高大强壮,厚厚的皮脂下横着丛丛的腱子肉,站在院子当中,高人一头、奓人一臂,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只见他在沙袋旁扎好了马步,平视沙袋,口中突然“呔”一声呐喊,旋即飞起一脚,狠狠踢在沙袋上。
“砰”
一声沉雄有力的撞击声过后,接着听到“噗”一声闷响,顶杠与沙袋之间的麻绳意外断裂开来,沙袋应声落地。张占朋张大了嘴巴,盯着哥哥张占广粗大的右腿。张占广的右腿落地沉稳,接着抬起,脚踝带动脚尖在空中深挽了几个圈花儿,表示丝毫没受影响。
“早该换根绳了。”张经英淡淡地说,随后转身进屋。
挤在院外门缝前的张小强四人惊得差点掉落了下巴,半晌不发一言,均在默想:之前张占广飞起的那一脚,倘若踢在自己的身上?四人忘了呼吸,单眼不眨地盯着院子当中,看张占朋重新找了根粗大的麻绳,缚在沙袋的入口,张占广轻松举起沙袋,张占朋踩着凳子将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横杠上。
张占广扶稳沙袋,重新扎好架式,一招一式击打起沙袋来,左直拳、右直拳、左摆拳、右摆拳、上钩拳、平钩拳、刺拳、振拳、速击拳。横踢、弹腿、侧踹、上蹬腿、连环腿。直看得四人眼花缭乱。
“在门缝里看不过瘾啊!”张大强小声说。
“要不,我们爬到旁边大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窦峰收回目光小声提议道,说罢瞅瞅身后那堵坍塌屋顶后的断垣残壁,上面裂了一道道宽大的缝隙,望上去触目惊心,自言自语道,“就这大墙,还是算了吧!”
“我们爬到张占朋家墙头上吧,悄悄趴在上面看。”张天津提议道。
“爬他家墙头?难道你忘了当时咱俩用飞镖射击他家的癞皮狗,曾被张占广打了一顿!”张小强屈起中指在张天津后脑弹了个脑瓜崩,训斥他道。
“那咋办?”张天津摸着后脑勺问。
“我先爬上他家墙头试探试探!”张小强说。说完之后,他听到其他三人均“噗”了一声。
依然是张天津垫底,张小强踩在他的肩膀上,张天津腿上稍一用力闷声而起,使张小强借着上升的劲势,伸出双手攀在墙头上,之后缓缓探出了脑袋,露出两只眼睛向院子里望去。高屋建瓴、一目了然,此时万千景象尽入眼中,张占广出拳踢腿时的呐喊声听得更清了,令张小强刹那间生出“武林偷拳”的错觉。
“怎么样?还不赶快爬到墙上去!”张天津在脚下发着颤音说。只因练武的场面太精彩了,张小强竟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你要么上去,要么下来……我要瘫痪了!”
张大强和窦峰二人却因为院子里传出来的击打声太烈,被吸引到门缝边继续向里张望。无人照顾张天津,张天津在冷风里硬生生憋出了一身热汗,在心里暗骂道,“一群杂碎!”
此时,院中的张占广突然发出一记凌厉的摆拳,“啪”一声击打在沙袋上,在各人看来姿势优美绝伦,击打迅捷有力,张小强禁不住拍掌叫起好来。“好!”
“谁在墙上!”张占朋响起一声喝问,接着脚步声向大门边迫近而来。张大强和窦峰转身夺路而逃,顾不得其他。张天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张小强“唉哟”一声摔落墙下,两人顾不得检查有没有受伤,爬起来向张大强的方向狼狈逃蹿而去。
身后的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张占朋追了出来,一路追一路喊:“你们给我站住!”四人却跑得更快了。
张天津虽然胖大,拼命跑起来却不慢,不一会儿把张小强落在后边,张小强骂着“狗日的,等等我”时,张占朋眨眼间已追到他身后,伸出右手在他后背轻轻一推,张小强便失去了平稳,“啪”一声扑倒在地上,手心扑在冰硬的地面后火辣辣得疼,还把张天津的一只鞋扑掉了一只。
张小强不顾手心的疼痛,一翻身坐起来,惊恐地望着张占朋。张天津却停了下来,傻傻地望着张占朋,并没慌里慌张着急去捡鞋。哼,这个张天津,还算有点哥们义气!张小强想着,稍稍得到了安慰。
“你为什么要爬我家墙上?”张占朋望着脚下的张小强喝问。张小强答不出。
“到底为什么!快说!”
“我看你们练武练得太好了……”张小强说。
第35章 下次别再来了
“下次别再来了!”张占朋冷冷地说,然后转身走了,他这个举动,大出于张小强意料之外。
意识中,张小强以为张占朋说什么都会揍他一拳或踢他一脚,然后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告诫他:“偷学武功是江湖大忌,半夜爬墙更是强盗行为,这次踢你一脚,只给你长长记性,下次再来就打断你的腿!”
这才是张小强认为的结果,然后他仓皇逃走,之后不畏强暴、历尽艰险依然前来“偷艺”,直到将偷到的武林绝学修炼成功,最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偷学的拳法打败师父,打败张占朋和张占广。
可是,这个张占朋看起来跟张占广不一样,并不好勇斗狠,反而一副武学修养极高的样子,只说了一句“下次别再来了”就走了,令张小强感到莫名的失望。“以后来还是不来呢?”他思忖道。在这个当口,张天津已摸到鞋子穿在脚上,走过来向张小强伸出手去。
“想啥呢?还不起来。”
张小强“哦”了一声,接过张天津递来的手掌,用力一拉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后说:“行啊张天津,够个哥们!”
“我能说我吓得跑不动了么!”张天津无辜地问。
“妈的!瞧你那点出息,”张小强骂道,“走吧,去追那两个忘恩负义的狗仔子去!……唉哟,刚才你咋不多撑一下,从墙头上扔下我来,摔得屁股蛋儿疼!”
“放屁!你在上面站得倒挺舒服的,你在上面撑一把试试?把我腰都踩折了我说啥了,你那屁股蛋儿怕是张占朋给弄的吧……”
“你滚蛋!张占朋从我背后一掌把我推倒在地,我能磕着屁股蛋儿?”
“哦,原来是趴在地上的,可别震坏了你裤裆里的那个小零件……”
“去你娘的吧!”
两人一瘸一拐跑到北边胡同口,发现张大强和窦峰正躲在墙角后向这边张望着,直到确认了来人是张小强和张天津后,两人才呼了一口气:“哦,天呐,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个狗屁!”张小强怒道,“你俩跑得倒快,把我们俩儿像张占朋家那条癞皮狗一样扔在后面!”
“你咋这么想呢!要知道跑一个算一个,不能双双被擒、全军覆没,没被全部暴光日后才好报复。”窦峰说。
“还报复?窦峰你散伙吧……就张占广那双拳头那双腿,比我爸爸看家护院用的枣木杠都结实,想留条活命就算了吧。”张天津说。大家想想也是,叹了口气自认倒霉:谁让自己去招惹人家的呢!
天不算太晚,张大强不愿回家忍受唠叨,提议再在外面玩玩,又感到胸中的郁闷无处排遣,就说:“古人以酒浇愁,咱们也效仿古人来个以酒消闷吧,大家看怎么样?”
“以酒消闷是好,可哪来的银子?”张小强说。张小强自己清楚,他的口袋里从来没有“银子”,连“碎银子”也没有,关于这点,大家在潜意识里也知道。说到“银子”的事,大家向窦峰望去,发现他一只手紧捂在一只口袋上,局促不安地揉捏着。
“大家别看我,我也分文没有!”窦峰说。
张天津两手一摊望向大家,表示自己手里也没有“余粮”。在众人望向张大强时,张大强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这时,大家把目光对准了张天津。
“怎么?又是我啊!”张天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每次都是我去赊账,我脸皮格外厚咋得?上次赊的钱还没还上呢!”
“对!在座的各位数你脸皮最厚!”众人异口同声道。张天津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边走边骂,“走吧,跟我来!狗日的,是他妈哪位古人想出‘以酒浇愁’这个主意的!”大家也不敢乐,默默跟在他身后,向刘三祥家的经销部走去。
刘三祥家的经销部在村子最后一条大街上,说是大街,不过两条胡同宽而已,两旁座座土坯房参差不齐、破败不堪,为了方便销货,刘三祥在屋后墙面上凿了一个口子,安了一副窗子,作为销货的交易口。张天津边走边说:“赊是没问题,就怕这个点儿人家关窗了。”
“关了就敲开,反正刘三祥那老头儿天天睡在那屋里。”窦峰说。整条大街黑黢黢的,四人不时瞅瞅两旁黑乎乎的仿佛塌陷下去深坑般的角落,抬头望望张牙舞爪的树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会不会有鬼呀?”张小强忽然问。张大强说有鬼更好,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最好来个女鬼让咱们瞧瞧。四人中他胆子最大,最不怕黑暗和鬼怪。
四人来到刘三祥屋后经销部的窗口后,发现窗口早已关严了,连道细缝也没留下。四人对望,黑暗里张大强向张天津抬抬下巴,怂恿着他。张天津无奈,上前“笃笃笃”敲起窗户来。
“谁呀?”窗后响起问讯声,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
“哥,是我啊,张天津,”张天津提高了声音热情地说,他的辈分较高,给刘老头叫哥,说完后转身对其他人小声说道,“看吧,老头儿够谨慎的,吃了一次亏,上了一次当之后显然学乖了。”
“张天津是吧?等等呵,一会儿就给开窗。”刘老头儿叫道。“好的。”张天津应道。
“天津,你什么意思?老头儿咋了?”窦峰问。
“你不知道?半个月前老头儿刚被骗走了两条烟、两瓶酒,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咋被骗走的?”
“有俩人自称是油田上的,半夜跑到老头儿这买烟,一出手就是两条红塔山,两瓶孔府家酒,把老头儿乐晕了,不认不识的,先将东西送出了窗外,之后乐呵呵地等着收钱,谁知两人‘唰’一转身跑没影儿了,再去追,连根毛也没追到。”
此时,窗口“吱呀”一声打开,在屋内灯光地照射下,一张苍老的脸孔摆在四人眼前,那张脸上白发稀疏、皱纹堆叠,却未语先笑着,露出参差不齐的黑色牙齿,“是天津么?”老人眯起眼睛向外张望着,眼光在每人脸上扫来扫去,看了好半天才看清四人是谁。
“不是天津是谁,如假包换!”张天津大声道,在他印象中,又衰老又笨拙的又懦弱的老头也一定是个聋子。
“哦,是天津,我这回看清了……你要买啥?”老头以不信任的目光盯着天津,仍在微笑着。
“给我四瓶啤酒,两包瓜子吧。”张天津说。张大强在一旁悄悄捅了他一下,伸出手示意他六瓶啤酒,四包瓜子,张天津忙改口道,“六瓶啤酒吧,四包瓜子。”
老头应了一声,却没转身拿东西,而是将面前的一张算盘拨得“啪啪”直响,“一共六块六!”老头拨完抬头道,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将张天津尬在那里。
“哥,我没带钱,能不能先赊着?回头我就向油井上偷铁,然后卖了还你钱!”张天津说。窦峰在后面轻踹了他的屁股一脚,心说偷铁这事你乱吵吵啥,难道有多么光荣么。老头迟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被令人不悦的寒风瞬间刮净了。
“哥,你还信不过我么!”张天津近乎哀求道。
“可你上回赊的账还没还呢!上次你也说去偷铁。”
张天津无话可说了。张小强道:“这次是真的,明天我们就帮张天津去油井上偷铁!”
老头望着眼前这帮不成器的孩子,叹了口气心软了,转身拿了东西出来,一一交到张天津手上,最后说:“一共六块六,我可记上了啊!”
第36章 黑漆漆的大街上
黑漆漆的街上,四人携了赊出来的啤酒和瓜子兴高采烈地离开了经销部,漫无目的地走开去,路上窦峰问:“明天我们真去偷铁么?”张天津甩头漫不在乎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儿!”
大家也不争辩,反正赊账记得是张天津的名儿,跟他们关系不大,只管咬开瓶盖,撕开瓜子袋,一路走一路吃,携了酒瓶手舞足蹈、一步三晃向前行去。不知不觉在一处新盖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四人抬头望去,正是窦峰家的新房。
“怎么又到这儿了!”张天津疑惑地说。
“来习惯了呗!”窦峰说,“再说咱无处可去,特别是提着酒瓶偷酒喝。”
“就这儿了,大家快爬进去吧,都小声点儿,兔子不吃窝边草儿,我可不想惹起一阵狗叫。”张大强说着,移步向屋门走去。
“你们还敢来这里?”张天津迟疑着。
“快来吧,胆小鬼,不就怕我爸爸再来堵窝吗!他抓的是我,又不是你们,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张小强狠狠瞪了张天津一眼,提着酒瓶跟上了张大强。
“就是抓着太让人扫兴了,还没等玩够就被撵回家去了。”张天津在后面嘟囔着。
“扫你妈屁啊,张天津,你来不来?不来趁早滚回家去!”张小强骂道。
“再不来,我们可都来了呵,留你自己一个人在那……我可告诉你,夜晚的胡同里可到处飘荡着孤魂野鬼……”窦峰向后瞥了张天津一眼,边说边向屋门走去。
“等等我,我怕鬼啊!”张天津张牙舞爪地跟了上去。
四人鱼贯爬入新屋内,张大强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小截蜡烛,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了,屋子里顿时温馨起来,烛光并不大,被四人紧紧包围着,似被压制着,又努力挣脱着,在四面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随着四人的嘻笑怒骂,那些黑影仿佛狂魔乱舞。
在三人开喝碰杯的同时,窦峰站起身来,从一旁搬起一块完整的土坯,艰难地举到屋门上方的土坯上部,并将其竖了起来。
“你在干啥?”张天津问。
“挡住烛光,让外人看不出来屋里有人,防止张小强的爸爸有觉不睡半夜来抓贼!”
“窦峰,滚……”张小强想骂“滚你妈蛋”,话到嘴边停了下来,窦峰毕竟不是张天津,不能随便骂,随即改口道,“窦峰,别想着逃避喝酒,快过来,每人至少一瓶,这是指标,必须完成。”
“你们喝吧,别管我。”窦峰淡淡地说。
“窦峰,过来喝酒,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张大强叫嚣道。
“我是个女人,这么说你们满意了么!”窦峰道。
“窦峰,哥们一块儿喝个酒咋了,能死啊!”张天津道。
“生不如死!”窦峰道,“我不喜欢喝那玩艺儿。”
大家无计可施,一齐望向张大强。
“窦峰,每人一瓶是最低指标,你必须完成,否则,把整瓶酒都倒在你的头上,才算抵了你的指标。”张大强说,说完之后挑衅地望着窦峰。他想,大冷的天,冰冷的啤酒,倒在头上,这三个条件一定能逼迫窦峰就范。
他冷冷地望向窦峰时,发现窦峰也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的眼神仿佛四把利刃在空中对峙着。
“好啊。”窦峰对峙片刻后收回了“剑”光,脱下了身上的大袄放在一边,弯腰低下了头,拢了拢衣领,说道,“来倒吧,我准备好了。”
三人六只眼睛齐齐望向了窦峰,均感到不可思异,张小强和张天津只好将目光望向张大强征询着,令张大强感到骑虎难下。他脸色阴晴不定,内心经过了一番挣扎,呆了一会儿后蓦然起身,“好吧。”他说,接着拎起酒瓶走了过来,对着窦峰的脑袋从上到下,仔细、均匀、冷静地将金黄的酒液悉数倒在了他的脑袋上,酒液化成了泡沫汩汩而下。
一瓶酒终于倒完了,张大强起身把酒瓶狠狠地甩了出去,只听“啪”一声响,酒瓶碰在石制的墙壁基脚上摔得粉碎。借着瓶碎的脆响,张大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再次冷冷地望向窦峰。窦峰并未起身,任凭酒液在脑袋上流淌着,直到滴得差不多了,才伸出双手从颈部到头顶再到前额,逐一捋着头发,挤掉藏在发丝间的水分。最后窦峰脑袋向后一甩抬起头来,不断梳理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丝丝青春的秀发在烛光下闪亮。
“你别说,就跟刚洗过头一样,头发还挺亮的。”张天津赞道。
“要不我也帮你洗洗?”窦峰殷勤地问。
“喝都不够,哪像你舍得用来洗头。”张天津说着,又呡了一口啤酒,随即把酒瓶紧紧抱在怀里。
“啤酒是液体面包,还含有酒精,既能杀菌又能护发,真的,洗头效果挺好的。”张大强说。
“就像是广告上的‘海飞丝’!”张小强插言道。
此时,张小强发现窦峰狠狠地瞥了他和张大强一眼,随即转回头去,张小强猜测他一定在心里暗骂“滚你妈蛋”了,只是没骂出口而已,这时听到窦峰对着前方的空气悠悠地说:“这么说,以后我要是能长一头美丽的秀发,我得谢谢你喽!”
“你是得好好谢谢他!”张天津插言道。
“滚你妈蛋!”
说话间,四瓶啤酒没有了,还剩最后两瓶,大家推三阻四,纷纷表示想慷慨地赠给对方,争执不下之际,张大强说:“咱们三人平分了吧,就不分给窦峰了,他头上的‘海飞丝’已经够多的了。”说着将酒瓶递给了张天津。
张天津接过酒瓶,将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巴,用后槽牙紧紧卡住了瓶盖,一阵呲牙裂嘴之后,“噗”一声吐出一枚瓶盖,把酒瓶交还回张大强手中,接着开启另一瓶。
张大强将两瓶酒均匀地倒在三个空瓶内,放在一起比了比,确认一致之后分发到每人手中,三人借着昏黄的烛光,嗑着瓜子,聊着大天,笑一阵、骂一阵,在那截蜡烛即将烧完之前,将瓶中的酒液灌入了肚腹之中。
窦峰将酒瓶扔出屋外,然后爬了出去,将酒瓶远远地扔入了二十米之外的一条沟渠里,那里野草芦苇丛生,和黑夜一般瞬间吞没了那几只空酒瓶。扔完后他在屋外立了一会儿,然后返身爬回屋内。
“战场打扫干净了,”他说,“这下不怕别人赶来抓贼了。”
“你老提这茬儿干嘛?”张小强不满地问。
“我是想问,上次你老爸把你抓回去,到底把你怎样了?你怕没怕?”窦峰问。
“怕,刚开始怕得要死,后来不怕了。”
“为什么?”
“其实,我老爸才懒得管我,他只是心血来潮、一时调皮罢了,这个游戏玩过一次之后,也就不新鲜了……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家不分男女、不论尊卑地跟人吹油打屁呢!”张小强借着酒意,慵懒地抒发着自己的情绪。
“你老爸没打你?”
“咱的课本上不是说了嘛,天下父母表现为几种类型,其中有一种是‘开明型’,我老爸就是典型的这种类型!是天下最好的爸爸!”张小强总结道。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人羡慕不已。随后四人默默爬出屋外,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
第37章 搞个A吃
“搞个a吃”,是小伙伴们之间的一句暗语,与“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类似,属于自己人双方之间接头的暗号。
这暗号的由来源于小伙伴们的无聊,无聊是做坏事的祸根,这点对每个被父母“放养”的孩子来说都是如此,张天津是、张大强是、窦峰是、张小强更是。在漫长的假期里,张小强一方面抵御着“寒假作业”带给他的压力,一方面不断安慰着自己:今天先好好玩儿,玩就玩外够,明天再做作业吧,明天一定做!
日复一日,作业仍没做,在无限拖延之下,压力和无聊倍增。而能排遣压力和无聊的,是让更无聊的事填充内心的空虚和释放紧绷的神经。
更无聊的事是什么?对张小强他们来说,便是“搞个a吃”。
夜幕悄悄降临了,村子里笼了一层阴沉、寒薄的白雾,用村里老人的话说,每当这个时刻,鬼魂要出笼了,小孩子最好乖乖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所以,在这种时刻,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薄雾在悄悄缭绕、弥漫、渗透和迁延。
就在此时此刻,大街上的白雾里突然冒出一人,那人在薄雾里站了片刻,随着薄雾的迁延流转,大街上又突然冒出了三人,悄无声息、如鬼魅般聚在了一起。四人围在一处耳语了一阵,其中个子稍高的一人突然将胳膊向上举起,稍稍提高声音道:“走,让咱们去搞个a吃!”
那人神情庄重严肃,话语铿锵有力,仿佛在陈述入团宣誓。
其中一人听到“宣誓”之后,转身向西走去,却被另一人叫住了:“张天津,你往哪跑?”
“不是去搞个a吃么?”张天津转回头问。
“要搞也要去村子东边去搞,别在家门口搞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懂么!上次搞了你奶奶的a还嫌被骂得不够么!你个蠢猪头!”那人教训道。
“窦峰你妈蛋,别他妈再骂我蠢猪头,我最后一次告诫你!”张天津说。
“好吧,是我错了,不该骂你蠢猪头,你一向讨厌这个称号,那骂你蠢货怎么样?”窦峰说。
“可以!”
“那走吧,蠢货,咱们上村子东边儿去,上没墙没院的孤寡老太家里打秋风!”窦峰说。
张天津边走边嘟囔:“都是你们,非撺掇我搞了奶奶的a吃,我老爸知道这事儿后,把我的耳朵都拧松了。”
“那是怨你笨!啃着大窝头就着鸡蛋炖虾酱乖乖地享受就行,谁让你失口喊出‘鸡肉真好吃’的秘密来的!”窦峰奚落道,同时揪住了张天津的左耳朵,“好,上次你老爸把你右耳朵拧松了是吧,我再拧松你的左耳朵,好让它们对称呵!”
“唉哟哟,疼疼疼……窦峰你妈蛋!”
笑声中,四人跨过三道胡同,来到第四道胡同里,四人瞅瞅周围无人,悄悄隐入胡同里,在胡同两侧的道道短墙投下的片片阴影掩映下,向两侧踅摸着,偶有狗吠声响起,四人则止住脚步,静待狗的警觉性平息之后再度出发,高抬腿轻落步,脚上仿佛裹了棉花般落地无声,极有耐心,向前慢慢摸去。
“嘘……”张大强在前止住了脚步,示意后面的人禁声,伸手指向一处破败的院落。几个人顺手势望去,看到两间一人半高的泥草屋立在暗夜里,没墙没院,一处鸡窝的入口黑咕隆咚的,断墙边倚着几棵一人高的杂树,一只鸡正栖在树叉上打盹儿。
四周悄无声息,张大强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在黑洞洞的屋门口前,和黑夜几乎浑然一体,伏着一条杂毛狗。张大强回头望望三人,拉过张小强,左手抚着他的肩头,右手指向那条杂毛狗。张小强会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红枣般大小的石子,他捏紧石子,瞄向那条杂毛狗,“唰”一下出手,石子准确地击中了杂毛狗的腹部。
杂毛狗“噫”了一声惊醒了,起身慌乱地望向四周。四个人一言不发,挺直身体慢慢向前逼近,仿佛四座大山倾压过去。杂毛狗轻轻哀嚎了几声,没敢狂吠,夹着尾巴逃走了。
俗语有言:狗仗人势。
人若无势,狗也卑微。
倘若换作张寿堂家的狗,四人无论如何都要躲着走,其实躲的不是狗,狗毕竟比人愚笨,再怎么凶狠总是能被弄死的,他们惧怕的是藏在狗背后的主人的“獠牙”。
张小强他们懂得:无势的主人的东西,就像生在野外并硕果累累的李子树,是可以任人随意采摘的。而张寿堂家李子树结的果子上生有毒针,摸一下都要出人命的。
所以,要搞个a吃,就要搞那些无势的人家。
杂毛狗跑了,就剩下囿在屋子里一个畏寒怕冷、行将就木、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寡老太太,还有一只栖在杂树枝上可任人宰割的瘦母鸡。这只瘦母鸡,在春天生蛋,在冬天作伴,与那只可怜的杂毛狗一样,算作老太太的半个家人。可是,它就要落入眼前这几个愚蠢无知的少年“虎口”了。
四位少年并非没有人性,只是涉世未深,尚不知世间的冷暖炎凉。
张小强等四人分据在四个方向,慢慢向正在打盹儿的瘦母鸡逼近。瘦母鸡毫无觉察。四人越来越近,慢慢伸出手去,张大强突然发力,向瘦母鸡抓去……
最后刹那间,母鸡惊醒了,“嘎嘎嘎”叫着,“朴棱棱”欲要飞去,借着冲起的惯力,挣脱了此刻保护自己又束缚着自己的一根长羽毛,向左蹿了出去,张大强手中只抓住了一根鸡毛。左边的窦峰立刻窜高,伸出手臂张牙舞爪起来,母鸡惊慌失措,又将右边蹿来,被张小强挡住了。
最后张天津上前猛扑过去,狠狠地抱住了母鸡,右手就势握住了母鸡的喉管狠狠拧了两下,母鸡的声音刹那间消失了,黑夜又恢复了平静。四人这才听到屋子里传出苍老的叫喊声:“打,打,打……打你这黄鼠狼,让你来偷我的鸡!”
四人松了一口气,在张大强的指挥下,高抬腿轻落步,快速无声地消失在黑夜里。
搞个a吃,就是偷个鸡吃。
暗语就像暗夜,掩盖了罪恶的痕迹。
四人携了死鸡向窦峰家的新房子跑去。
第38章 还是叫张洪海来吧
“还是叫张洪海来吧,咱这技术不行,看把一只好a糟蹋了。”
窦峰家的新房内,借着微弱的烛光,四人围在一处给母鸡拔毛。这事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四人累得满头大汗,将母鸡的一只翅膀拔得千疮百孔也没拔干净。
“我记得,当时张洪海给a拔毛时挺轻松的呀,简直跟我娘给我妹妹捏头上的虱子一样容易……咱们做起来怎么这么难!”张天津叹道,他一直摁着那只母鸡辅助大家拔毛,累得热汗直流,跪得腿都酸了。
“张洪海一看就是老手……不会是天天搞a吃,练出来了吧?”窦峰说道。
“嘘,别乱说!……不过,那家伙的确厉害,上次搞a的时候,他全程拔毛、开膛、剁块儿、垒灶、炒香、煮熟,一条龙下来也没像咱们这么费事……”张大强说。
“早应该把他叫来了。”张天津说。
“别他妈事后诸葛亮……不过,要是不叫他,今晚这a大概吃不成了。”张大强松了手,一屁股坐在一片土坯上,用手腕蹭了蹭额上的汗水,“不干了,别说吃a了,拔完毛也得天明,叫张洪海去吧……张天津,别摁着a了,在座的各位就你腿快,去叫张洪海,马上!”张大强说完抖了抖手,几片鸡毛在空中飘荡着。
“又是我?怎么不是张小强,他们两家挨得最近、关系最好。”张天津抗议道。
“不是你是谁,你打算摁一晚上a么,再说了,整个张家村没有你进不去的门儿……就当为大家服务,不让你白跑腿儿,末了多让你吃根a骨头!快去吧。”张大强说。
“你说我脸皮厚吧……a骨头谁他妈稀罕……”张天津嘟嘟囔囔起身走了。
“要偷偷的,别让家长知道呵……另外,让他带全套家什来!”张大强嘱咐着。
张天津爬过土坯走了,窦峰望望大家头上蒸腾的热气,再望望面前千疮百孔的母鸡说:“瞧瞧我们,杀只鸡比杀头猪还累!”
“有肉无酒,大煞风景。这样吧,我在这等张天津和张洪海,窦峰、张小强,你俩儿趁这个当口去趟刘三祥的经销部,买几瓶啤酒回来。”张大强慵懒地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掏出三元钱递给了张小强。
“你哪来的钱?”
“建莹姐给的,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讨了三元钱。”
“真是个好姐姐!”张小强叹道,将钱揣到了衣袋里,向窦峰一挥手道,“走吧。”窦峰起身跟了上去。
有钱好办事儿,于己于人都感到快乐,张小强敲开那扇小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三祥左手握着三元钱,右手一摆乐呵呵地送走了他俩,眼望着他们提着三瓶啤酒、两包瓜子消失在黑夜里,关上窗户嘟囔了几句:“这帮浪小子,不是抽烟就是喝酒的,迟量会出事!”
他说的话张小强和窦峰当然听不到,他也不敢让他们听到,否则说不定会在哪天半夜里,自己的后墙就像战鼓一样被突然擂响,而当他手执木棒大喊着追出去,在屋后却看不到半个人影或鬼影,当以为事情平息返回后安歇,那令人讨厌和恐怖的“战鼓”声会再次鬼魅般响起,直折磨得他精疲力尽,整晚上提心吊胆,到天将破晓时才止。
张小强他们有的是时间做“擂人战鼓”的事,并乐此不疲。不过今晚不可以,张小强只顾加快脚步,携着三瓶啤酒两包瓜子疾步向新屋走去。
“走那么急干什么?”窦峰在后问。
“快走哇,去晚了鸡肉就没了。”张小强急答。
“傻吧!张洪海再厉害,这么短时间也煮不出熟肉来,咱们慢慢走,还能少干点活儿!”窦峰缓了脚步说。张小强心下说是,却对逃避干活有愧于心,又怕窦峰笑他愚蠢,脚步无奈缓了下来,不似之前疾了。
当两人到新屋后,正与一人抱着一捆玉米秸的张大强和张天津相遇,张大强向后努努嘴,示意他俩抱来横在沟渠边的干树枝,窦峰眼珠一转,不失时机地抢过张小强拎着的啤酒说:“小强,我手有点疼,只能拎啤酒,你去抱木头吧……需要一块儿吗?那边儿有点黑,你应该会害怕吧?”
没等张小强反应过来,啤酒已经到达窦峰手上,他本来想说我也手疼,就听到了“那边儿有点黑,你应该会害怕吧”这句话,他立刻想:我要说我也手疼,不仅没有新意,还有点小肚鸡肠;我要不去抱,就显得我没有同情心;我要说一块儿去吧,那就是我胆小怕黑。
“害怕?真是笑话!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害怕’俩字咋写呢!”张小强觉得自己迟疑得太久了,倘若再多想半秒,就会给人落下迟钝的印象,于是夸张了几句向沟渠走去。不过二十米的距离,此处和彼处同样笼在暗夜里,张小强觉得越走越漫长,越走越黑暗,抬头望见五百米之外的“社墓田”上空仿佛闪耀着幽蓝的鬼火。
看到张小强走过去,后面窦峰的脸上掠过了得意的笑容,他没着急爬进屋里,站在后面向张小强喊道:“你放心去吧,我在这等你。”
在窦峰的注视下,张小强必须保持镇定,他很清楚,一旦表现出犹豫或惶急,之前声明过不害怕的“豪言壮语”则成了笑话。只有一步一个脚印靠近沟渠,故作潇洒地抱起枯枝,不慌不忙地折回。往回走时,他发觉那些枝条覆了一层霜,又湿又冷,仿佛横在腰间的一条条冻僵的蛇。
折回后,他对窦峰说:“你怎么不回屋,站在这又黑又冷的。”窦峰笑笑,对张小强的“关心”不置可否,招呼张小强一块爬进屋子里。
屋子里各人忙得热火朝天,溢着“年忙”的味道。张洪海早已为母鸡去了毛,掏了内脏,正在剁块。他果然避着家长取来了菜刀、剪刀和案板,油、盐、葱花,还带了一小桶清水。张天津将玉米秸掰成一段一段的。张大强则从角落的土坯下取出上次用过的锅碗,简单地刷了一遍。
张洪海已剁好了鸡块,吩咐张小强和窦峰拆解枝条,自己则堆土成灶,将一面铁锅架在灶上,在一阵浓烟过后生起了火,倒油、撒葱花、炒香、下鸡块、添水,火烧得愈旺起来。大家瞅着火堆,嗑着瓜子,夸赞着张洪海厨艺的高超,盯着铁锅,听着“咕噜咕噜”鸡块与汤水齐奏的鸣响,陷入了大口喝酒、大快朵颐的幻象中。
第39章 可以吃了吗
“可以吃了吗?”张天津吸着炖锅上方缭绕的香气问。
“不行!”张洪海说。
“冒热气了,应该熟了吧。”张天津说着,向锅里伸出手去,张小强出手如电,“啪”一扭打开张天津的手掌,骂道:“起开你的狗爪子,就你馋!”张天津缩回手去,幽怨地揉着自己的手指。
“我的要求不只是熟了,而是要烂、要好吃。”张洪海稳稳地坐在那里,平淡地说,“不多炖一炖,能入味么。”
“大家都听主厨的!”张大强强调说。
“那啥时候可以吃呀!”隐在阴影里的张天津发出哀怨的叹息声,话音刚落,“啪”一下被张小强拍了一记脑袋,骂声响起,“你再多问一句试试!……我难道不想吃么,问得我心烦意乱的。”
四人被笼在蒸腾的肉香里心烦意乱,口中默默吞咽着涎液,瞅着张洪海不慌不忙地盯着锅里颤动的肉块,一根根,一段段,慢条斯理地添着柴火,表情严肃、不动声色,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不知为何,张小强瞅着他的样子十分来气,有想狠狠踹他一脚的冲动。
在大家冒着蓝光的眼神注视下,张洪海抬起头来,用勺子捋了捋纯浓的鸡汤和横出水面的鸡块,眼睛扫过每个人的眼神,四人被扫视后,仿佛被搔了痒处,心底有百只小爪抓挠起来,失魂落魄地齐向张洪海望去。
“各位,想吃么?”张洪海伸出舌尖在唇边舔了一圈,诱惑道。
“想吃!”大家异口同声道,仿佛一串彼此联结的穿线木偶。
在张洪海的指挥下,有人拿碗,有人折玉米秸英穗下部的细杆作筷,有人搬坯作桌,有人开启瓶盖,乱了一阵平静下来。
“为公平起见,张洪海你来为咱们分肉吧。”张大强说。张洪海也不谦让,掂起长勺,端起饭碗,仔细为大家分肉,一块一块,胸是胸、腿是腿、翅是翅,块块分明,其均匀程度哪怕放到天平上也不会相差几分。大家伸直脖颈,颗颗脑袋仿佛探出龟壳的**,盯着张洪海分完,又见他在每个碗里各加了一勺鸡汤。
“这才是好东西,营养都在汤里了……我为大家作鸡,多分一勺汤总是可以的吧。”张洪海说着,擅自多舀了一勺鸡汤放入自己碗内。
张天津刚想说“我们千辛万苦搞的a,凭什么……”时,下半截话却被张大强的一记重拳截住了,之后张大强甩了甩有些疼痛的手指,故作轻松地说:“可以,完全可以,你劳苦功高嘛,别说多一勺汤,就是多一勺肉都可以。”
张洪海倒还自觉,没有去捞肉,只是满意地笑笑作罢,窦峰他们三人却将仇恨的目光一齐盯向了张大强,张大强佯装没看见。因为他知道,若不是有张洪海的技术和耐心,即使他们历尽艰辛搞到的再肥再好的a,在他们手里也只能是一堆臭肉。
肉平分到手后,大家一反常态,慢条斯理起来,就连张天津也收了之前漾在脸上的贪婪,端着肉碗左看右看,平视着看,嗅着碗边外溢的香气看,边看边啧啧称赞。“好肉!好汤!好骨头!”
张洪海和窦峰都不喝酒,其他三人也毫不客气,每人携了一瓶边吃边饮。张大强小口呡着啤酒,一条条地扯着鸡丝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咂的空气“咄咄”脆响。
这碗肉大家吃了好长时间,才将骨头和残汤吮干咂净,然后端着空碗瞄向了锅底的“余粮”。张大强以眼神向张洪海示意:“锅底那点‘余粮’,麻烦你再分分吧。”
张洪海掂起大勺,在剩汤剩肉间搅了几下,从中挑出一块玻璃球大小的肉球说:“这是母鸡,不……这是a的心脏,俗称‘心眼儿’,常言道‘吃啥补啥’,谁吃了这个心眼儿?”
张大强虽比张洪海小一岁,却在其他四人中为最,自然矜持着不去抢。窦峰想着“吃啥补啥?那谁吃谁不就是缺心眼儿了么?”因此迟疑了一下。张天津隔得较远,在扑上来前,那枚可爱的“心眼儿”已被张小强紧紧地捏在手中,“我来尝尝!”他掩饰着自己的喜悦说,立即放入口中,欢快地咀嚼着,突然他呆住了,变了脸色。
“谁他妈说这是‘心眼儿’的,它就是个‘屎包’!”张小强边吐边骂道,其他四人哄堂大笑。
之后,在余下的相聚时光里,大家把这个笑话重温了四遍,每次笑得叉气,趴在地上起不来为止。张小强不敢批评别人,但绝不能放过张天津。
“张天津,笑也要有个笑样儿,别趴在地上,都把衣服弄脏了,大冷天的,你娘洗衣服并不容易!”他说。
张天津却说:“我很开心你这么关心我的衣服!”
“张天津,你这狗日的!”
冬风催漏,玦月滞檐,不知不觉已近深夜,折腾了大半夜,五人筋疲力尽、意兴阑珊,失却了热情的加持,寒风开始默默向屋子里逼近蔓延,每个人激灵灵打了几个冷战,几粒火星在灶底翻滚了几下。说话间,张洪海下意识向灶底加了几支柴。
张天津将手伸出袖套,也下意识加了一支柴。张大强、窦峰、张小强也俯下身,各自向灶底加了一支柴,想重燃冷却下来的话题。沉默间,火“腾”的一声燃烧起来,借着火势,窦峰又向火中扔入几支柴,站起身来。
大家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呵着白气、搓着双手、跺着双脚,一会儿后,张大强招呼几人收锅、刷碗,将家什藏好后集中开一个篝火晚会。大家欣然同意,一阵忙活后,涌入黑咕隆咚的里屋掩藏锅碗瓢盆。就在大家一齐涌入里屋,张洪海拉了一支火柴推开黑夜,张大强几个人拨开土坯后掩着的一堆干草后,外屋已然发生了变化。
灶底的火焰越烧越旺了,一股火焰沿着五人胡乱丢放的木柴烧出来,连到旁边的软草上,又延伸到横竖杂放的几棵玉米秸上,最后连到了倚在墙角的两捆高高的玉米秸上。**一经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火拥抱着柴,柴应和着火,在黑夜里翻滚着,绽开繁花千树,犹如鱼龙兴舞,一缕缕璀璨的烟火向上升腾着,升腾着……
蓦然,几缕怒火向屋顶的苇草和檩木“吻”去。里屋的窦峰刚将草堆重新覆盖在锅碗上,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却发现身后的屋门处映来熊熊的火光。“咋了?……啊!不好!”
几个人争先从里屋蹿出来,发现烈火已经在屋顶剧烈的燃烧起来,火光中,爆出苇杆和檩木“啪啪啪”的杂响。
“不好了,着火……”张天津挥舞着双臂大喊道,窦峰却上前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张大强提起脚下的水桶,狠命向火上泼去,数颗水珠瞬间化作烟气“哧哧”远去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为什么不喊?你家的新屋要烧没了!”张天津颤抖着叫道。窦峰再次制止了他,并示意大家不要声张,只招呼大家退出屋子,站在冷风里看屋子里的火焰最终钻透屋顶,向天空狂舞着。在火光中,大家看到窦峰的脸色沉静、坚毅、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