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话音刚落
话音刚落,同学们欢呼起来,有人敲课桌为鼓,敲文具盒(铁制)为锣,有人以木棍斫斫互击,混乱中却颇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效果。几个男生把手中撕成碎屑的红纸片扬手抛上天空,片刻之后,碎屑如飞雪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将整个教室铺满了喜庆的色彩。
在铺天盖地的喧闹声中,主持人司懿华落落大方,身着整洁的粉红色大衣款款走向场地中央,站定之后,左右转头各扫了几下,喧闹声逐渐稀疏,慢慢停止了,大家一双双眼睛盯住了她。仿佛她身上带有令人沉静的魔力,在其影响下,众人无不敬服。
司懿华站得笔直开始报幕,嗓音清澈通灵,仿佛清溪自山间婉转流淌。报完幕后,一个女生站了出来,吟诵了一首现代诗人冯至的《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听燕子给我们讲南方的静夜\\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情热——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象是寒带的白熊\\望去使你的全身都感到凄冷\\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零乱了满湖的星影——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
总觉得我们不象是热带的人\\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在张小强的印象中,那个女生不苟言笑,容貌平常,很容易淹没在大众之中,可是今天她面无表情、沉静地站在那里,却颇具情感地念了那首大家都没听过的《南方的夜》。大家怎么也不愿将这首诗跟这个女生联系在一起,因此,诗的神秘、优雅、高远和女生脸上稀疏的青春痘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首诗,和这个女生,将大家带入了讶异、忧郁、思念、沉静的境地,当她吟诵完后,大家忘了鼓掌,一动不动窒在那里。
“吟育得很好,大家鼓掌!”司懿华高声提议道,大家回过神来,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在欢呼声中,那枚女生翘了翘嘴角,转身躲回座位上。仿佛那掌声,是欢送她下台的,这个女生再次淹没在众人中。
一段时期内,人们怀念那个联欢会,因此怀念起那首诗,也就回忆起那个女生。那首诗仿佛暗夜里萤火虫的微微萤火,人们首先看到光,才意识到那只携带着这点光的萤火虫。一段时期后,那个女生再没有新诗出现,也没有登台的机会,那首诗就被渐渐淡忘了。“光”没了,“萤火虫”也逐渐在人们的脑海里淡漠了。
司懿华再次走入场地中央。
“同学们,接下来由我们班的尖子生尚宁庆为大家表演节目,大家鼓掌欢迎。”
在掌声中,尚宁庆蹦蹦跳跳地踏入场子中央,眼镜片代替了两只大眼睛晶晶闪亮。与第一个诵诗的女生的沉静、内敛不同,尚宁庆热情、奔放,在两者强烈的对比下,显得他更加奔放,更加热情。尚宁庆没表演之前,先绕场一周,在笑声中依次跟大家拍手,拍完后再次回到场子的前方,缓缓向后方走去,开始了他的表演。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要为在座的朋友们表演节目,表演什么节目来?大家看,”尚宁庆边走边说,伸出右手食指指向自己的脸蛋,“我除了长得这么英俊,这么阔爱之外,我还会踢舞,还会唱锅……”
张小强在尚宁庆踏上场地时,内心已忐忑不安起来,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漫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喧闹。该不该给他配戏呢?此刻他尚在迟疑,却听到了尚宁庆“还会唱锅”的声音,说到这里,尚宁庆故意停顿了一下,眼光下意识向张小强瞄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小强猛然站起身来,以指代剑凌厉地指向尚宁庆,狰狞着叫道:“你还会砸锅!”
说这话时,张小强身前的课桌颤了三颤,话说出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尚宁庆斜眼望望周围,仿佛在等待着乍然而起的爆笑声。可是周围一片沉静,失落之下,张小强颓然坐在长凳上,被自己拙劣的表演羞得满脸通红。尚宁庆则尴尬地解释自己开了个玩笑,一语带过之后进入了表演的主题。
联欢会过后,司懿华曾跟吴鸿良、尚宁庆和张小强谈论起联欢会的细节,谈到尚宁庆与张小强的配戏时,她说:“张小强你怎么搞的,说完‘你还会砸锅’这句话后,你的脸为什么通红通红的?比我家的红布还红!”张小强知道,司懿华开了个善意的玩笑,但在他听来,似是某种讽刺,张小强低下头去,脸再度涨红起来。“你们看,你们看,那天他就红得那个熊样!”司懿华指着张小强的脸说。
张小强通红的脸,直到尚宁庆唱完歌之后才平息下来,下来之后尚宁庆问张小强我唱得好听么?张小强抬头问你唱的是啥?
表演在继续进行中,突然教室门一响,校长万腾泉带领着副校长、教务主任等一干领导进了进来,对老师和同学们表示慰问。班主任王德斌招呼大家起立为万校长鼓掌。万校长抬起双手,呈下压型挥动了几下,教室里安静下来。
随行的副校长尚同庆提议道:“大家第一年来,可能对万校长有所不知,万校长除了在教育上独树一帜之外,在吹笛子上本校师生无人能及,大家欢迎万校长给大家来一首!”说完,率先鼓起掌来,教室里顿时响成一片。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万校长盛情难却,接过教务主任手中的一根长笛吹奏起来,他吹的是《赛马》。在万校长热情洋溢的表演中,这首《赛马》乐曲气势磅礴、气息热烈、旋律奔放,无论对气宇轩昂的赛手,还是奔腾嘶鸣的骏马,都被曲子表现得惟妙惟肖。
乐曲首先在群马的嘶鸣声中展开,起初粗犷奔放,由远到近、强弱分明,将众人带进了蒙古放牧民族欢庆赛马的盛况里,在大家面前展现出一幅生动热烈的赛马场面。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大家起身热烈鼓掌。
掌声中,万校长欲要离开,离开前对着大家喊道:“大家今天要尽兴,不谈学习,只谈两猛——猛吃、猛唱!”说完,在众的簇拥中离开了教室。
第11章 后来
后来,万腾泉校长被调离了学校,摇身一变成了区教育组一位重要的班子成员,位高权重,管理着全区的学校。再后来,流言在教室里悄然而起,说是尚宁庆认万腾泉作了干爹。
张小强对这个流言感到震惊,因为在他心目中,万腾泉集才干与幽默于一身,合高贵与儒雅为一体,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他怎么能认一个乡村的普通男孩作了干儿呢?
尽管疑问重重,他却未向尚宁庆求证,一来因为他对流言不感兴趣,二来他觉得攀龙附凤这种事,说到底是种**,打听别人的**跟偷拿别人口袋里的钞票一样,都是不道德的,这个疑问就撂了下来。谁知,在一次课后闲聊中,司懿华偶然谈起此事,尚宁庆却丝毫没有隐瞒,坦然承认万腾泉的确是他干爹,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态平淡如水,既不躲闪、也不骄傲。
疑问求证之后,张小强忧伤了,他失神地沉思着,眼前的真实模糊了,全身心沉浸到了脑海中的幻象里去。在幻象里,他看到半空中云雾缭绕,狂风乍起,一条巨龙在云雾中忽隐忽现,奔腾而来,当它冲天而起时,尚宁庆渺小的身体在稀薄的云雾里呈现了,只见他紧紧地抓住龙尾巴,被巨龙带向了遥远的天空。
幻象中的张小强猛然跃起,想要抓住那条龙尾巴,也要升上遥远神秘的天宫得道成仙,终究慢了一步,巨龙不见了,早带着尚宁庆消失在云雾里。等了许久,巨龙不可能再现了,张小强从失望的痛楚中回过神来。
要说尚宁庆拜干爹这件事,尚母已经酝酿好久了,她这个想法的源起,在于万腾泉校长的一次摸头。
在历次的考试中,尚宁庆不仅在全班,即使在整个级部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渐渐地在学校里声名鹊起,老师们在办公室里争相谈论着他,均叹服这个如此调皮捣蛋的小屁孩,成绩却一如既往得好,不失为一个人尖。慢慢得,学校的各级领导也有所听闻,注意到了他。一次万校长在学校里漫步巡查,偶然遇到了尚宁庆,遂走上前去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万校长,你能摸摸我的头么?张小强听见自己这么说。
可万校长是永远遇不到张小强的,因为张小强视所有老师为洪水猛兽,见之躲避尚唯恐不及,哪会若无其事地迎上前去。另外,万校长喜欢摸的是弥漫在脑袋上的智慧,而不是满布在根根发丝上的油垢。所以,万校长永远摸不到张小强的头。
没想到,摸头这个小小的动作竟然改变了尚宁庆的命运。要不说,想当年普提老祖不也曾在孙悟空的脑袋上轻敲了三下么!
被万校长的“圣手”摸头之后,尚宁庆放学回家在门槛之外,便将这个事情欣喜地告诉了母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尚母听完心中一动,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晚上尚父放工回来后,尚母将想让尚宁庆认万腾泉为干爹的想法告诉了他,尚父点头称是。
酝酿了好久,在没做出决定之前,尚母又获悉了万腾泉荣升区教育组班子成员的消息,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因此在一个晴朗的周末,骑自行车载着尚宁庆去拜望了万腾泉。双方品着茶水闲聊了一个多小时后,尚母才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尚宁庆,首先谈起他的调皮,由此引出万腾泉对尚宁庆学习成绩和聪明的赞赏肯定。
接下来话锋一转,尚母以开玩笑的形式向问万校长:“万校长你看,就这么个调皮捣蛋、有时还能考出好成绩的熊孩子,你觉得他作你干儿子如何?”
“好啊。”万校长不假思索地说。
万校长何等聪明,当尚母带着尚宁庆跨入家门的那一刻,他已猜到了她的来意。因此在他们闲聊过程中,万腾泉将尚母的来意回想了许多遍,反复考量着这件事情的利弊。他想到自己膝下无儿,唯有一个女儿。而面前的这个虎头虎脑的尚宁庆聪明伶俐、心地厚道,看起来似乎前途无量。
何乐而不为?
万腾泉的确需要一个像样的干儿子,尚宁庆同样需要一个像样的干爹,他们彼此需要。他们的结合,恰似榫头插在榫眼儿里一样妥帖。
接下来,尚母找人测了个好日子,携着尚父、尚宁庆,带着重礼再次来到万腾泉家,放鞭炮、挂彩带、行跪拜礼,尚宁庆轰轰烈烈地做了万校长的干儿子。
知道这件事后,张小强突然想,人要是能换个母亲就好了,要能的话,他要换个像尚母那样的母亲。叹息之余,他又想到不换也好,因为他觉得尚母的做法近乎“卑鄙”:认教育组领导为干爹本有攀龙附凤之嫌,而私下里窥探别人家庭的情况而投其所好,也并非光明之举。
这种事情,张母和张父是绝计做不出来的。
张小强的脑子转了一圈后,终于再次回到了元旦联欢会的现场。元旦联欢会仍在继续,越到最后越要形成**。高傲热情的高霞刚刚唱完了一首经典的校园歌曲《橄榄树》,居然在“谢幕”的掌声中挑衅着大家,说要不要再来一首。
大家热烈欢呼,气氛为之更振。在欢呼声中,高霞跺着脚,右手食指举上高空,因笑得太烈,鼻端两侧上方挤出了层层褶皱,仿佛一圈圈随风漾起的波纹,皱是引人注目。只听她豪放地嚷着:“好了,大家都别吵了,老娘再给你们唱个流行的!”
老娘?高霞同学,你是谁的老娘!
她说唱就唱,果然是当时大家挂在嘴边的《大约在冬季》,这首歌就像流行性感冒,以病毒般的速度迅速覆盖到乡村和校园。“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这首歌的歌词缠绵悱恻,旋律婉转凄美,在齐秦那“镶过金边”的嗓子的嗓音演绎下,至真至情,忧伤动人,俘获过多少热恋中的少男少女。
可是高霞太奔放了,少了点小鸟依人的哀婉,嗓音又太霸道,起得太高,要倾尽全力将声音逼出体外似的,唱到“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时声嘶力竭,竟毫无半点珍惜自己的感觉,再到“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时,唱腔之强烈并非在委婉请求,而是充溢着威胁的意味,那意思仿佛说:你要是不听老娘的话保重自己,老娘就掐死你!
总之,高霞周身散发着不羁、野性的美,她边唱边舞,引起男生女生的高声欢呼。
只是,在欢呼之余,张小强突然发现了一个小秘密。他发现高霞每每在唱到“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或“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时,眼光总会有意无意地射向欢呼雀跃着的尚宁庆,眼神里似是满含深情。
高霞的这种小动作和微神态,旁人都未捕捉到,但张小强受相思之苦之累,情感太敏锐了,他暗中将高霞的眼光拉了一条直线,然后顺着直线看去,发现她目光射出的落点准确地扎在尚宁庆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脸上,尽管尚宁庆对此毫无发觉。
难道?
第12章 过了几日
过了几日,在一个课后,尚宁庆在张小强屁股上轻拍了一掌转身逃走,张小强抛下圆珠笔挺身追去,两人一前一后夺门而出,你追我赶,在院子里闹成一团。
这是个大课间,时间长得很,两人在人流里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大汗淋漓。尚宁庆突然止住脚步,转身挥手表示跑不动了,两人半蹲着大口喘气。之后张小强提议说要玩纸飞机,说完转身返回教室。当他向课桌跑去时,却发现高霞正坐在尚宁庆的座位上,低头向他的桌洞里翻找着什么,抬头看到张小强后,她从容地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摁了摁摊在桌面上的一本语文书,伸开手指理了理盈润乌亮的头发,挺着胸脯高傲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好好看一下张小强,张小强却并不在意,或许在她心目中,他是只丑小鸭,完全不必理会。丑小鸭就丑小鸭吧,你不理我我也不必理你。看到高霞鬼鬼祟祟,张小强虽预感到有事发生,在自卑之下也懒得管了,爱咋滴咋滴,抄起桌洞里的纸飞机跑出门去。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如归巢的蜜蜂一样,带着风声返回了教室,安坐在自己的蜂巢里,一切恢复了平静。老师推门走了进来,要求学生打开课本。尚宁庆翻开课本之后,突然怔了一下,随之飞快地合上了书本,并警惕地望了望周围。
“怎么了?”张小强捕捉到了他慌乱的神态,悄声问。
“没怎么,好好上课。”尚宁庆说。张小强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后转回头来望向黑板,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瞥见尚宁庆谨慎地望望老师,乘老师转身面向黑板时,右手疾速伸出,插入合着的书缝里,抓出一张或一沓纸片飞快地塞入裤兜里,之后缓缓吐了一口气,认真上起课来。
第二天早上到校后,张小强发现尚宁庆神情沮丧、神色不安,就问他怎么了,尚宁庆摇摇手表示没事,说不必多问遂坐了下来,仿佛心不在焉,第一节课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下课后,尚宁庆皱紧了眉头突然问张小强:“你有没有发现高霞光顾过我的课桌?”
经他一问,张小强脑海中闪过高霞的身影,的确在昨天大课间,发现她曾坐在尚宁庆的课桌前。“是的,昨天她光顾过,咋了?”
“你再说一遍!她的确来过我的课桌是吧?”尚宁庆追问。张小强郑重地点了点头,不明所以,追问之下尚宁庆却一再说没事,只是问问而已。张小强不再计较这事,转身忘却了。
张小强却不知道,他郑重点的那个头,后来给尚宁庆造成了多大的尴尬,给高霞导致了多少误会。
下午尚宁庆来到学校,刚坐在课桌上,高霞便从身后走来。这次与以往的笑靥生花、旁若无人不同,她一边抹着眼睛一边抽泣着,眼睛红肿着,眼泪从白皙的腮面上簌簌地滚落下来,想必是伤心极了、冤屈极了。在她垂着的右手中,捏着一本英语课本。大家用既有爱怜,也有疑惑的眼光盯住了她。
一路上她楚楚动人,走到尚宁庆身旁,扬起右手将课本甩在了尚宁庆的桌面上,呜咽之声乍起:“呜呜呜……我没拿你课本,你偏诬赖我拿了你的课本,呜呜呜……好吧,那就把我的课本还给你!”说完转身走了,回到自己座位趴在桌面上兀自大哭不已。几个女生上前安慰。
尚宁庆没有起身,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高霞甩给他的课本摊开在桌面上,看似心安理得,实则忧心忡忡,眼睛望向课本,实则心底里关注着身后高霞的哭声。
又一节课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张小强不知道实情,也没敢再问。
晚上放学回家,饭照旧做得很晚,张小强过了九点才吃过晚饭,遂慵懒地打开书包想要做作业。当然,做不做作业,家里人谁也不会管他,但老师那里总得应付一下吧。他心不在焉地翻动着课本和作业本,从层层叠叠的书籍中拈出了英语课本。
他把课本摊在大炕沿上,向前挪了挪小凳展开了作业本,准备翻开书本时,手落在封面上,赫然发现上面写着别人的名字,竟是尚宁庆,不禁呆了。呆了足足五分钟,他才将尚宁庆的英语课本装入书包,决定明天早上还给他。
第二天早晨在上课的准备铃响起时,张小强抽出书包中的英语课本递给了尚宁庆。奇怪的是,尚宁庆瞧着张小强手中的英语课本,及封面上自己的名字愣住了,竟忘了伸手去接。“不知怎么的,课本拿混了。”张小强将课本放在尚宁庆面前表示歉意。
尚宁庆盯了自己的课本半天,抬头道:“张小强,你彻底害死我了!”
“尚宁庆,你说清楚,我怎么彻底害死你了,不就是拿错课本了嘛!你又不是没拿错过我的课本。”话到嘴边,张小强却强咽了下去,望着尚宁庆羞愧不安、若有所思的情状,只是摇了摇头,再次表示歉意。
自此兔飞乌走、日夜如梭,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尽管尚宁庆对课本事件一向讳莫如深,这件事仍然由好事者翻出,大家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其间掺杂着无据的想象和流言,连连缀缀竟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大致如下:
高霞跟尚宁庆同是尚家村的,高霞长尚宁庆两岁,家道殷实,自幼骄生惯养,高傲凌人。她家距尚宁庆家较远,因年龄有差、性别有异几乎没有往来,小学后五年间天真无邪不解风情,也未有过多交集,谁知上初中后情窦初开,为尚宁庆的好成绩所折服,渐渐迷上了尚宁庆。
初时高霞明通眉目、暗递秋波,柔情软语,有意无意接近尚宁庆,尚宁庆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知是有意拒绝,还是根本不懂。三番五次遭拒之后,大胆自信的高霞给尚宁庆写了一封**辣的情书,趁着大课间尚宁庆外出时,偷偷将情书夹在尚宁庆的课本里。
张小强曾经目睹了这一切,当时却并没在意。
第13章 情书
情书夹好后,高霞合上书本,郑重地摁了摁封面,压得实了,仿佛害怕情书会变成小鸟飞出窗外似的。
晚上回到家,尚宁庆趁母亲在灶间烧火,迅速闪进里间放下了门帘,瞅瞅四外无人,从裤兜里掏出情书来。情书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尚宁庆同学你好,同村那么多年,也没发现你的好处,小学同班也没见你表现的这么出色,没想到上初中后你变化那么大,学习那么好,我很配服你!亲爱的尚宁庆,我不可就要的爱上你了,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中情吧?我爱你,请允许我这么说。之前跟你说话你爱答不理的,只好给你写封情书倾诉忠肠。请你一定要答应我!!!——高霞
按说尚宁庆收到情书后应该高兴,听到别人的赞美后应该窃喜,受到一个鲜花般姑娘的热爱应该骄傲,接着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起来才对,但是尚宁庆的小虚荣仅仅在心底里荡漾了一小下便消失了,他撇着嘴喃喃自语道:“这什么烂情书,错字连篇!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考上初中的,还‘配服你、一见中情’,我呸!”
“你说什么?”隔着门帘,传来尚母的疑问声。
“哦……没说什么,背书呢!”
尚宁庆敷衍完母亲,把情书悄悄夹在一本童话故事里,使劲捏捏压实了,将书重新插入书架,认真做起作业来。做着做着,眼前忽然闪出那封情书来,接着犹如蔓儿攀上枝儿一般,尚宁庆眼前的幻象自然延伸到了高霞身上和脸上。
高霞同学虽然学习垫底、错字连篇,但她长得的确是不赖嘛!尚宁庆想。想着想着,想出了神。
看来,尚未进入第二性征的尚宁庆也感觉到了高霞的美,可见爱美果然是人的天性。他开始想道,跟这个好看的姑娘平常说说话拉拉呱什么的,不也挺好的么。“啪”,突然他感到头上挨了一巴掌,声音挺清脆的,眼前的幻象瞬间碎成粉末消失了。
“不认真做作业,想啥呢!”尚母薄怒道,实则那巴掌打得轻微,语气里也蕴含着轻嗔的温柔。
“娘,你又打我头,本来不聪明,打傻了我呵。”尚宁庆抗议道。
“收了作业,先吃饭吧。”
饭后,尚宁庆继续做作业,做到英语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英语课本了,翻来找去,倒光了书包也找不到。课本呢?不翼而飞了?凭空消失了?落在教室了?思来想去找不出答案,却突然想到了那封情书。——难道是她?
第二天早上上学后,尚宁庆翻遍了自己的桌洞也没找到英语课本,之后通过张小强,确认了高霞的的确确光顾过他的座位,更加确定了他的想法:必是她认为我会拒绝她,而拿我的课本要挟的,这个死妮子。一定是她!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他的英语课本正好好地躺在张小强的书包里睡大觉呢!当然,张小强也不知道。疑心生暗鬼,尚宁庆极力隐瞒此事,反而白白放过了翻查张小强书包的机会。
中午放学后,在回家路上所有的时间里,尚宁庆都在思考如何将这个事情告诉他的母亲,既保护了情书,又能请他母亲帮忙将书要回来。谁知刚迈进屋门,就见尚母左手提着一张纸片,右手指着纸片的中央,以凌厉的语气质问道:“尚宁庆,你过来,我问你你得好好回答,别想撒谎,这张纸片儿是怎么回事!”
尚宁庆一愣,凑上前看去,发现母亲手里提着的,正是高霞写给他的那封情书。短短的一封信,不过一百多个字,却如一枚枚二分硬币大小,潦潦草草、龙飞凤舞,被高霞写得占满了整张信纸。
“娘,你是怎么发现的?”尚宁庆脱口而出道,“你这是侵犯个人**!”
“什么金丝银丝的,你一生下来光着个大腚,在我手底下从小拨拉到大,在我面前你能有什么**!快说,这怎么回事?”
“……”
“说不说?是不是还想尝尝吊在房梁上的滋味啊!”尚母说完,故意看了看脚底下的粗麻绳。尚宁庆瞄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敢细看,那捆粗麻绳对他而言,就是一条跃跃欲试的毒蛇,看一眼准会打哆嗦。被吊过一回已经终生难忘了,可不想再吊第二回。
无奈之下,尚宁庆将一路上想到的种种说辞完全抛却掉,将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尚母听完之后笑了:“唉呀,高霞这个小妮子,学上得不行,字儿写得糟烂,还错字连篇,连我都能看出来……不过倒挺大胆,什么情呀爱呀的,还敢写情书。在我们那个年代,男人也不敢写情书,何况是女人。”
“娘你先别夸她了,我的英语书咋办?”
“夸她?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这事儿好办,吃完饭我帮你去要。”
两人匆匆吃过午饭,尚母梳了梳头、整了整衣服,拉着尚宁庆向高霞家走去。两家距离不近,或是因为激动,两人走得气喘吁吁的,不多时来到高霞门前。尚母站住不走了,平复了呼吸,脸上绽出笑容来,才迈进了高霞家的大门。
高霞一家刚刚吃过饭,高霞撂下饭碗,见到尚母带着尚宁庆迈进门来,忙起身礼貌地打招呼,等尚母被她父母让到座位上后,自己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骨伶伶地泛着水光,盯住了尚宁庆,盯得尚宁庆一阵慌乱。或许她以为我来提亲的吧!尚宁庆不敢看她,只低了头想。
尚母展开外交家般的才能,从寒暄入手,进入闲聊状态,之间还插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一阵阵欢乐的笑声中,话题慢慢触及到了学习和课本。接着话锋一转,笑着面向高霞问:“他霞姐,尚宁庆的英语课本是不是落在你那了?”
高霞比尚宁庆长两岁,尚母用这个“霞姐”,巧妙地拉近了问话的距离,又拉开了尚宁庆和高霞之间的距离。
“没有啊!”高霞感到惊讶,瞪大了眼睛回答。
小样儿还装得真像,尚母心说。
“英语课本真没落到你那里?或者没被你‘借’了去?”尚母再次问。
“我们课桌挨得那么远,他的课本怎么会落到我这里!我也有英语课本,借他的干嘛?再说了,我又不爱学习。”高霞既疑惑又委屈。
哼!不爱学习也有脸说!尚母心又说。
“既然这样,那我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呵!”尚母无奈,欲亮出底牌。高霞却将小腰一挺,胸脯一拔说:“你说吧,什么亮话?”
这不羞不臊的死妮子!尚母在心里吼了一句。
第14章 无奈之下
无奈之下,尚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话音刚落,高母已站起身来抢到高霞跟前,捏紧了她的腮帮骂道:“你个死妮子,你给人家写情书就好好写情书,你拿人家课本干嘛!”
“小小年纪,应该好好学习,写情书也不对!”高父插言道。
“谁拿人家课本了!我没拿,我拿他课本没用!”高霞抗议道。
“他霞姐,情书归情书,课本归课本,尚宁庆答不答应跟课本没有关系,你还是把课本拿出来吧。”尚母说。
“我没拿,我就是没拿,你们冤枉好人……”高霞大哭起来,场面一时陷入窘困境地。
高霞大哭不止,上学时间正慢慢迫近,这话没法谈了,尚母站起身来说:“先这样吧,让孩子先去上学,这事儿先撂了吧。他霞姐,别哭了,上学去吧。”高霞兀自大哭不已。尚母无法,只好跟高家父母道了个别,带着尚宁庆走出门来。
“这事儿咋办?”尚宁庆问。
“先上学吧,回头我再跟高家父母谈谈。”尚母说。尚宁庆别了母亲,心事重重向学校走去。尚家村距离学校七八百米的样子,中途需要穿过一片麦田,正值初冬,绿油油的麦田如诗如画,总要引诱着尚宁庆跑到麦田里踏上几脚,撒几个小欢儿。但今天他规规矩矩地走,不小心还在田埂上跌了一跤,趴在了地上。
尚宁庆快到学校时,尚家村里走出一个穿红戴绿的少女,边走边抹着眼泪,正是高霞。来到教室之后,高霞不说二话,抄起自己的英语课本甩到了尚宁庆面前。尚宁庆心底五味杂陈,不知道这书是该收还是不收。
晚上放学后尚宁庆回到家,将高霞还书的事情说给尚母听,并强调她还的是她的书,并不是自己的那本,那这书收还是不收呢?尚母说该收,没想到这个死妮子还真犟,宁愿还自己的书也不承认偷拿了别人的书,那就一书换一书吧,她可以没书,你不能没书!
那就这样吧。
“那……娘,高霞写给我的那封情书呢?”尚宁庆转身进入里屋,又转回来问。
“干吗?”尚母睁大了眼睛警惕地问。
“大家同学一场,好不容易收到一封情书,我想留个纪念。”
“什么!”尚母睁得眼睛更大了些,“那个臭丫头有什么好的,躲都躲不及,还留个念想?打算常温常新么!不行!坚决不行!你们再也不要来往了,我现在就给你断了这个念想!”
尚母说完,从衣袋里掏出那封情书横在手中,拉了根火柴点着了,眨眼间橙黄的火苗“蹭”一声窜上去,黑色的灰烬“朴簌簌”落了下来。尚宁庆不敢阻拦,眼见着那张满溢着温度和情感的纸片渐渐冰冷、消失,眼前回荡着的高霞灿烂的笑靥,也渐渐模糊了。
多少年后,两人再次相遇,只见她怀中抱着幼儿,肌肤光盈如玉,依旧唇红齿白,两人点个头过去后,尚宁庆心底忽然荡起凄苦难言的失落感,这失落感渐渐深入,变成疼痛感,身体某处最柔软的部分仿佛在遭万虫残忍地咬噬着。
第二天早上,张小强将尚宁庆的英语课本还给了他,尚宁庆盯着课本,半天不相信会是他的,盯了半天,他只能说张小强啊张小强,你彻底害死了我。后来,尚宁庆去还书,高霞却坐着没动,一言不发,梅花般的俏脸上仿佛落了一夜的雪,纵然美丽,却让人感到寒冷,挨近她,总觉得自己着衣单薄。尚宁庆无奈,只好郑重地道了歉,讪讪地离开了。
这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对他们两人来讲,时光已然没有了意义,在他们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了火焰、梅花和落雪。从那之后,高霞仿佛变了一个人,仿佛升腾的火焰熄了一半,失掉了许多热情,那个高挺着胸脯、**辣大笑的样子再也没有了。
有些人,就像一束束火焰,除了光耀自己,也能够点亮别人的生命,让生活充满了希望。之后的日子里,张小强每天都觉得整个教室阴沉沉的,少了一多半的光芒。
尚宁庆却莫名地恨起张小强来。
又一次月考来临了,有一场历史考试正在紧张地进行,张小强望望周围,同学们俱都落笔如雨,沙沙回响,他心乱起来。本来张小强历史学得可以,后来历史老师回家结婚,就由辜林风暂代历史老师,这个辜老头做了一辈子教师,各门学科样样皆能,唯有一个弱点:临近退休,不想再操心劳累,因此在教学上毫无严格一说,仿佛一只剥了皮的刺猬,完全失去了震慑力。
因此每次上课,整个过程吵闹不断,张小强本身自制力极弱,受此干扰之后,历史这门功课慢慢荒废了。本次月考试卷上很多需要背诵的题目,他一概没记住。他的眼光盯向其中一条:文森特·梵高是国、派、家。
张小强绞尽脑汁回忆着,脑袋想破了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考试就要结束了,监考老师的催促让他烦躁不已。
终于,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了,在烦躁之下,张小强拿起笔,在空格里填写了屁国、屁派、屁家。刚写完,监考老师就把试卷收走了。
两天后的历史课,辜林风老头站在了讲台上,起初慈眉善目,讲了本次的成绩情况,表扬了不少进步的学生,当大家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时,老头突然沉下脸来,一改之前的“软弱”作风,右手食指伸向半空,变得声色俱厉:“本次考试,有好的典型,但是……也有一个坏的典型!”
教室里第一次安静下来,张大嘴巴倾听着辜老头。
“本次考试,题目并不难,但有些同学错了,错得很离谱……这都不要紧,关键有一位同学,题目不会便罢,可以空着,但他乱填,竟然填了屁国屁派屁家!”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多半同学哈哈大笑起来,尚宁庆几乎跳跃起来,大声欢呼鼓掌。唯有张小强低着头、沉着心,脸涨得通红,蜷缩在课桌上。辜老头并没轻易放过他,提高了声音继续批评着。
“题目可以不会,但绝不能污辱,面对如此伟大的艺术家,说他是屁国屁派屁家,那么这个同学,简直是在放屁!”
第15章 哈哈哈
“哈哈哈……”同学们笑得更响了,辜老头笑眯眯地望着台下,毫未阻止,似在享受大家的笑声。
对张小强来说,辜老头的话却如凭空响起一个炸雷,把他震傻了:其一,以几个月来的观察,他不相信辜老头会说出这番伤人的话。同时,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之处,因此痛悔万分。前后两者似两根钢针扎在心上,使他疼痛不已。
尚宁庆拍着桌子大笑着,在大笑中不时将脸转向张小强,下颌和眼神不断向上挑动着,怂恿着张小强。意思是说,张小强你快笑啊,难得听到这么好笑的事,你咋不笑呢?张小强勉强笑了一下,自己觉得比哭还难看。尚宁庆拍着手掌望望周围癫狂的同学们,再看看张小强,像是明白了什么。
张小强窘迫无比,趴在课桌上默默祈祷着,希望这节课快快过去。这时门外突然有位老师向辜老头招手,辜老头走了出去,在门外谈了几句之后再次回到教室,对大家说临时有事去一下,拜托班长维护好班内纪律,他去去就来。说完匆匆离开了。
辜老头离开以后,班长却带头聒噪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相互询问究竟是哪个了不起的“英雄”将伟大的文森特·梵高说成了屁国屁家。当然,很多同学并不了解梵高,更不知其伟大之处,但在句子里不加“伟大”一词似乎难以突出那位“英雄”的恶劣性。
尚宁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瞅了瞅窗外无人,在吵闹声中起身跳离了课桌,向讲台“飞”去。大惊之下,张小强挥手叫道:“你在干嘛!”却早已迟了,尚宁庆那微胖的身体已经站在讲台上,一页页翻看着辜老头的教案。张小强焦急万分。
尚宁庆,你擅自离座,又翻看老师教案,既违犯了课堂纪律又侵犯了老师的**,这是不对的。
张小强这么想的时候,尚宁庆双眼已经盯住了某处地方,张小强猜测那应该是“屁国屁家”四字,然后尚宁庆会顺藤摸瓜,就能看到句后缀着“张小强”三字。
讲台下众位同学议论纷纷:跨上讲台,翻看教案,查看做出“先进事迹”的“无名英雄”这个办法,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只见讲台上的尚宁庆眉头紧皱着,眼光一行行扫向左右,扫着扫着突然停住了,眉头瞬间舒展,脸上绽出一朵花来。“哈哈哈……”他抬头大笑着,之后站在讲台上无所顾忌,挥舞着双臂大声问:“同学们,大家想知道那个将伟大的艺术家梵高说成屁国屁家的‘英雄’么?”
“想!”讲台下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他们起身欢呼着,双拳不断晃动着击向虚空,以便配合着自己的欢呼声。这样,自己的欢呼声就公更加嘹亮了。对此张小强感到奇怪:平常老师在讲台上提问时,几乎无人响应,都低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正襟危坐,却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完美的一致。
张小强想阻止尚宁庆,可一种无力感迅速涌上来将他制住了,让他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妈的,让狂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尽管来吧!
“那位将伟大的艺术家梵高说成屁国屁家的‘大英雄’就是……”尚宁庆说到此处突然不说了,伸出食指从教室左边扫到右边,强调了一句,“他就是……”人们的目光随着他的食指移动着,心情既激动又期待,教室里鸦雀无声,令人紧张不已。
天呐,亲爱的尚宁庆同学,你竟然有能够调动观众种种情绪的演讲才能。张小强也被陶醉了,眼神随着尚宁庆的食指走来走去,竟忘了说梵高同志是屁国屁家的那位“大英雄”就是自己。
“他就是……他就是……他就是我亲爱的同桌——张小强同志!”尚宁庆终于一唱三叹,以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出了名字,并大手一挥,食指最终落在张小强的身上。张小强回过神来,忙低了头一钻,将自己的脑袋放进了课桌洞里。课桌洞口大,张小强脑袋较小,进出还算比较顺利。
同学们的笑声更响了。有人踩着凳子高高跃起,飘在课桌上,手舞足蹈地大叫着:“哦哦,张小强大英雄,哦哦,张小强大英雄,哦哦……”此时,将头放在课桌洞里的张小强,虽然能听到欢呼声,但看不到他们。他在黑暗的课桌洞里悄悄闭上了眼睛,这样,我看不见你们,你们也看不到我了(我看不到你们看到我,所以你们就看不到我了。谁发明的这么合理的逻辑?)。
谢谢你了,亲爱的课桌洞。
世事总是欲盖弥彰,张小强明知纸包不住火,所以并未加以阻止此事的流传,只是暗暗叮嘱自己对此事守口如瓶。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几天,张小强这件事就在全校里传扬开来,传到了二班张正的耳朵里。一天晚上,张小强的父亲张祖华扔下饭碗就出去耍了,轻车熟路,迈步走进张小强远房的王顺姑家。
落座后,张祖华与表妹王顺、表妹夫张文华喝茶闲聊天。张正正在做作业。聊着聊着,张祖华扯到张正身上,夸她做作业认真。张正听了赞美后感到骄傲,为了更加证明和凸显自己的优秀性,她谈到了张小强,将“屁国屁家”的故事讲给了大家。
张文华悄悄用眼色制止张正不要再讲了,张祖华恐怕要难堪的。张祖华却不以为然,一直鼓励着张正讲完。他说,中国的十大元帅我都漠不关心,更何况什么荷兰一个破画画的,说他屁国屁家又有什么打紧。他不仅不觉得羞耻,而且暗自欣喜,因为又掌握了儿子的一件秘密事。
张小强家,二十瓦的灯泡下,他仍在做作业,对着一道道数学题绞尽脑汁也无能为力。母亲是指望不上的,小学尚未读完。父亲和姐姐更是指望不上。天色已晚,张小强在昏昏沉沉中打算胡乱编个答案敷衍了事。此时屋门一响,张祖华走了进来,径直来到张小强身边,盯向了他面前的作业本,却迟迟未动。张小强疑惑不已,抬起头来。
“咋了?爸爸。”
“还咋了?”张祖华直起身来说,脸上很是严肃。在他身后,被灯光拉了一条长长的、高高的、沿墙壁弯折的影子,怪怪得,看起来甚是倨傲,“我来问你,‘屁国屁家’是怎么回事!”
“啥?你咋知道的?”张小强睁大了双眼问。这疮疤揭得干脆漂亮,竟使他忘了被揭后疼痛。张祖华“哼”了一声,脸上微漾起笑容,享受着张小强的疑问,“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么?那你就错了!”
第二天,张祖华将“屁国屁家”的事讲给了张母,张母又将这事讲给了王母、李母、刘母……之后,不管张小强在不在家,张母在聚人闲谈时都会讲起此事,毫不厌烦、常讲常新,每每讲到“他不知道咋填,不填也好啊,谁知最后填写了‘屁国屁家’”之时,众人皆开怀大笑,屋子里回荡着阵阵的欢声乐语。
“哈哈哈……”
“哈哈哈……”
第16章 咱还生么
“咱还生么!”
漆黑的夜里,北风在窗外呼啸,牛棚里偶尔传来牛蹄踏地的“笃笃”声,张建筑夫妇躺在大炕上,旁边一拉溜睡着九岁、八岁、五岁、二岁的四个女儿,没有任何声响,看样子已经睡熟了。空气中有时光缓慢陷落般的宁静。建筑老婆在黑暗里侧头望望四个女儿,发觉她们的确睡熟了,一动也不动,于是悄悄扯住张建筑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身上拉。
张建筑稍稍用力阻止了老婆,老婆侧头望向了他,尽管没说话,那动作却表示在等待他的解释。张建筑半天没说话,忽然开口了。
“咱还生么!”
这话似疑问似叹息,在漆黑的夜里寂寥之极。建筑老婆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皮鞭狠勒了一下,抽搐了片刻疼了起来,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捏住了张建筑的胳膊,张建筑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轻轻覆盖在她捏住自己胳膊的右手上。
老婆的这个动作,他懂,他更得施以安慰。
“还是不生了吧!唉……两年前一大包草料还能在肩膀上打挺,今年不行了,打不了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再说,孩子越来越大,花销越来越多,光靠种那点儿地、配几只牛,养不了更多的孩子了。”张建筑说。老婆听出他声音里既有疲惫、也有颓废,这在以前是绝没有的。
“可是,我还有给你生个儿子呢。”
“认命吧,我们是没儿的命。睡吧。”
说完,屋子里沉默了。过了好久,就在双方各自认为对方已经入梦时,黑夜里却同时响起两声轻轻的叹息声。
“唉……”
这叹息声拉得极长,仿佛撞在高空中的烟火,起始动人心魄,后来慢慢渗入到夜色里,最终消失不见了。张建筑突然觉得有人将他的被子掀起来,他肩膀一凉,接着一个温热的身体钻到他的被子里。
“你干什么?明天我还要早起铡草喂牛呢!我怕到时候草都铡不动了,咱家就只有这三头大牛了,快去睡吧。”接着传来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建筑老婆被推出了被窝,张建筑扯过被子,别过身去裹紧了自己。他听到老婆在清冷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才再次钻入被窝,不一会儿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建筑老婆哭了,哭得张建筑心里一阵慌乱。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是个好女人,这次她钻到他的被子里也许并不只为生儿子,更为给他一点微薄的安慰。哭声响了好大一会儿仍未停止,张建筑睁开了眼睛,像是下了决心,一骨碌爬起来揭开老婆的被子钻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张建筑果然起得稍晚了一些,醒来时听到牛棚里传来牛蹄“砰砰”踏地的声音,想是三头大公牛都饿坏了。
张建筑本与张家村其他村民无异,靠种几亩薄地为生。但小伙子从小勤恳,跟父亲学习养得一手好牛,成家后更将养牛的技术发扬光大,将一头公牛养得高大威猛、膘肥体壮、肌肉虬结有力、皮毛仿佛闪光的黄缎子,体重甚至达到了外贸出口的标准。在春播秋种里,这头公牛大显神威,拉着犁把健步如飞,将身后的土地翻涌起来有如一条条波浪。
因为张建筑有丰富的经验,又有养得的巨牛见证,使庄乡们敬服不已,纷纷来请教养牛之法,也有人干脆牵了母牛来央求张建筑为其配种。如此一来二去,张建筑便萌生了给人配牛的念头。之后,他在牛市上千挑万选,购买了三头公牛,每日精心喂养,养成成牛后,将配牛的买卖火热开张。
随之,他的女儿也一个个出生。
张小强喜欢张建筑,因为他勤劳厚道,力气大,常见他肩扛一大包青草,从远远的田地里颇显从容地步行回家。另外,在自己八岁时,曾因帮二爷和父亲拓坯,而受到过张建筑的称赞,对他印象就更好了。后来他了解到,他们之间尚有颇为疏远的亲戚关系,张建筑称他父亲为舅舅,所以他成了张小强的表哥。
因此,尽管两家相距较远,张小强还是偶尔会到张建筑家去玩,更多的是从家门前经过,即使瞅一眼他家三头雄壮的公牛也觉得开心。
有一天,张小强再次经过张建筑家大门,发现他家大门敞开着,他的四个闺女儿正在门前玩耍,从大门中他突然发现院子里两头黄牛正在打架,张建筑家的公牛正跨在一头母牛身上,胯下悬吊着一条巨大的物件。张小强吃了一惊,慌忙经过门前向北走去。
在张建筑家大门的北侧,他的四个闺女儿正在玩耍,张小强看到表哥家最小女儿的脸蛋在冬风里像洗过的苹果,既光艳又鲜亮,遂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在她的脸蛋上抚摸一下。他的手指尚未触及她的小脸蛋呢,大女儿飞身上前挡在了他面前,厉声斥责道:“你想干吗?请别动手动脚的。”
张小强脸色一红垂下手来,悻悻地离开了。
再后来,有一天张建筑却停止了他的配牛买卖,接着有传言流出,竟源于以下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他养的公牛太大了,性情又极为剽悍,起始除了张建筑之外谁也不认。后来,对张建筑也不再言听计从了,常常跃跃欲试,有反抗的表现。一日,张建筑去牛棚喂牛,一头公牛突然发疯,竟然伸出双角以迅雷之势将他顶在了土墙上,登时将他顶个半死。
公牛迟迟不松劲,张建筑唯有惨烈地哀嚎,其老婆闻声赶来,扬起手中的皮鞭狠狠抽打着公牛,公牛转身反击,张建筑才从牛角下逃生。之后,张建筑和他老婆狼狈逃入屋内关上房门,公牛找不到目标终于平息了下来。
这头公牛是养不得了!张建筑躺了三天才起床,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牛市上,找了几个最有经验以杀牛为生的屠夫来家,合众人之力终于缚倒了那头肇事的公牛,将之拉到了屠宰店里。据说,当时的公牛拒不就范、反复攻击,除了压烂了屠夫拉来的地排车之外,还将自己一身缎子般的皮毛糟蹋得千疮百孔。
因此,张建筑只得了双方之前说好的一半的钱。
第二个原因是女儿渐渐长大了,每天在院子里观看两头牛打架,毕竟是件好说不好听的事。因此,张建筑萌生了息业的念头。
遗憾的是,因那头公牛的肇事,却使张建筑永远丧失了生育的能力。张建筑一生愿望如斯,却终究没有要到儿子。
第17章 蛇舞
“蛇舞?你真梦到了毒蛇在跳舞?竟有这么诡异的梦?”张小强说完他做的梦之后,堂哥张大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是啊,一条也就罢了,而是成千上万条毒蛇在跳舞,挂在树上的、飞在天上的,无边无沿、到处都是。一夜也就罢了,而是天天晚上那些毒蛇都在我的噩梦里跳舞……我快被吓死了。”张小强说着说着,眼前出现了幻象,他看到成堆成片的毒蛇疯狂舞动着翻涌过来,如危峦将倾,似狂涛漫卷,数量之多、速度之快瞬间让人魂飞魄散。
这种梦,张小强思考过不止一次,希望弄清楚它的来源,可怎么也想不透。虽然想不透,却从没对家里人说过。即使说了,又能怎样呢?不仅得不到任何帮助,反而无端受到讽刺挖苦和嘲笑罢了。更可怕的是,可能被母亲添油加醋地编排一下,成了她们每晚闲天海地的笑料。被嘲笑自己的笑料所慢慢腐蚀,干脆不如让毒蛇缠死算了。
所以这梦打死也不能说。又仔细想想,谁又会关心自己达到要死要活的程度呢?还是算了吧。随着思虑渐多,回忆越频繁,印象越深刻,令张小强每晚临睡之前都感到害怕,脑海中蛇舞翻飞,迟迟不敢入睡,困到极点后,残留的蛇舞印象又催发了梦境。因此,他的蛇舞梦依旧每晚在进行,并渐渐丰富起来,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也更为可怕,更令他难以忍受了。
张大强却说他从不做梦,通常是一倒即睡、一觉到天明。张小强尤其羡慕他这一点。
就在张大强就着鼾声睡得香甜之极时,张小强的噩梦开始了。在这梦境里,一条小绿蛇率先出现在画面里,三角形的头颅,两颗至纯至黑的眼珠嵌在头颅的两端,深邃无底,黑宝石般的唇吻泠泠地散着寒光,颈下散布着橙黄色的光点,稀疏有致地安插在颗颗碧点里,颈下却整身如碧,凛然生威。它在前行间猛然抬头,用腹部支起身体,头颅仰起向前,两条细细的黑色舌信子吐进吐出,“嘶嘶”有声,仿佛在舞台上表演,踱过几个来回,丝毫不惧于他物,神态极为傲慢。
突然,那条小绿蛇翩翩跳起舞来,周围同时响起阴暗恐怖的乐声,随着乐声奏起,太阳突然消失了,到处漆黑一片。音乐依旧响着,小绿蛇仍在起舞,它的头颅突然亮了起来,发出碧惨惨、晶莹透明的光来。这碧光自蛇头至蛇尾流淌漫延,直到整条小蛇全部变为了碧色。小蛇舞动着,仿佛一根着了魔力的令人恐怖的绿色绳索。
在小蛇身后和旁边,有更多的碧色“绳索”亮了起来,所有“绳索”踏着音乐的节奏,协调统一地舞动着,整齐划一,从任何角度看来,千千万万条毒蛇似化成一条毒蛇在跳舞。一层层烟雾在毒蛇的上空升腾着,纠缠缭绕,笼罩了角角落落,使整个世界黑暗暗、阴森森的。
此情此景,不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又是什么。
张小强想喊却喊不出来,想跑却跑不动,俨然被毒蛇们施了定身法,胸口仿佛被压了一方巨石,虽竭力争扎着,想象着自己已经跑出了很远,回头再看,仍然在原地打转。张小强太恐惧了,他感到自己的头发竖了起来,感到头部的血液随时都会沸腾,胸口的血液却凝固了。毒蛇们仍在慢慢逼近,倘若再逼近一步,他就要全身炸裂、魂飞魄散了。
那些毒蛇们跳着跳着,渐渐逼近张小强,在半米远的距离外,为首的那条小蛇不再前进了,只在原地起舞,周围的毒蛇继续向前,每每距离他半米之远便停在原地舞动,张小强大骇之下,已被千千万万条毒蛇紧紧地包围了,感觉真魂即将出窍,全身筋骨欲尽皆碎裂。
张小强向四外望去,放眼之处满布毒蛇,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绵延至视线所及之外,仍有数不尽的碧色“绳索”嘶嘶前来。张小强彻底绝望了,比八岁那年掉入池塘陷坑里被水吞没时还要绝望。他这个梦,真实中夹杂着幻象,想象中掺杂着回忆。这个真真假假、万莫难辨的梦境宛若真实,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
张小强在绝望中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自己的上方是空旷的,随即想到自己会飞就好了,既然逃不脱陆地上毒蛇的层层重围,那就飞上天空好了,或者,遁地也行。当他这么想时,蛇阵似是知悉了他脑中的企图,很快发生了变化,在为首小蛇地指挥下,一部分毒蛇的腹部纷纷生出了利爪,快速向地面挖去,瞬间将地面挖了一道道斜向张小强的小洞,无数条毒蛇从小洞里鱼贯而入,很快打通了张小强站立之处地面下的土地,随着毒蛇的不断涌入,竟然在地下织出一张厚厚的蛇网,完全封住了他利用土遁逃走的退路。
也完全灭绝了张小强土遁的念想,他绝望地望向天空。
正在此时,距离张小强十几米左右的周围,在蛇堆中突然生长出一棵棵巨树,这些巨树冲破地面、拔地而起,在张小强惊异的目光里,那些巨树并非垂直向上生长,而是在离地十几米处,树冠纷纷向张小强站立之处的天空靠拢,枝枝杈杈很快连结在一起,围成了一个黑暗、冰冷的牢笼。
这下,即使化作蜂鸟,也无法逃脱了。
只见无数条毒蛇纷纷攀着树干而上,在快速游动的过程中碧光闪烁,令那些巨树熊熊燃烧起来,燃烧着丛丛碧绿的火焰。那些火焰阴森冰冷,张小强却感觉到置身于无休止地炙烤灼烫中,怕是多等一会儿就要被烧成灰烬。
很快,那些毒蛇布满了巨树,盘在枝干上,隐于枝叶间,挂在枝条上随风起舞,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全是起舞的毒蛇,围得风雨不透,活脱脱一个梦中炼狱。悬挂在空中的毒蛇不断变幻着体色,时而碧绿,时而火红,时而橙黄、蓝紫,俨然被烈火炼制的金属棒。
不一会儿,千万条毒蛇仿佛融化了,结成一体向下流泄着,一滴滴、一缕缕、一片片,或滴、或淌、或倾,俱覆落到张小强身上,让他感觉被散发着腥秽的河流所淹没,那种莫名的痛楚自不必言说了。
当恐惧、烦闷到极点几乎令他窒息时,张小强终于醒了过来,脑袋嗡嗡直响,大口喘着粗气,一颗心剧跳不已,才发觉身上的冷汗淋漓浸透了被子,像被刚刚淋过一场雨。他慌忙掀开被子,查看是否有毒蛇潜藏在被子里。
当意识到只是一个噩梦之后,因惧怕比真实还要真实的幻象,张小强再也睡不着了,瞪着双眼望着虚空,听着父母的鼾声直到天亮。
第18章 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你纯粹是胡思乱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整天吃饱了撑得没事瞎想些啥!”
长夜漫漫,噩梦残忍,这残酷的折磨看似遥遥无期,又无人可诉,张小强百般煎熬,度日如年。比梦境更摧残他的却是坠在心底的疑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老天要惩罚我?我自问并没做错什么,是老天大施淫威竟容不下我么?
阅历既浅,涉世未深,身处闭塞穷困的小乡村,蒙昧于玉宇,又无关于生命与哲学的书籍为其解惑,再加上张母逢年过节的烧纸“发钱粱”行为,使张小强认为,人的命运是由天定的,人的生命是由看不见的神灵所掌握着,无论命运多舛,还是诸事顺遂,冥冥之中必由神祇来裁判执行。个人无论能力如何,毕竟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做的噩梦多了,噩梦也就成了平常梦,张小强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恐惧渐渐磨了茧,被层层的角质护佑着,坚韧又有抵抗的能量。他恐惧的不再是噩梦本身,而是隐藏在促使他制作噩梦的背后力量,那些看不见的神灵、或鬼灵。
入天堂或下地狱,并非是决于自己的,而是决于神灵或鬼灵,这是张小强最害怕的,他在怀疑:即使自己再谨小慎微,再心地善良,也躲不过神灵或鬼灵的玩忽职守,那些神灵或鬼灵们饱食终日无事可作,便聚在一起掷骰子,将凡人的名字刻在一枚骰子的棱面上,将惩罚或奖励的条目刻在另一枚骰子的棱面上,双骰齐出,掷着了谁,便让谁承担相应的奖惩条目。
至于你究竟有没有犯错或有违天地道义,那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很多不该发财的发了财,不该破财的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心地良善者遭人戏弄,心如豺狼者却如日升天。张小强怕的就是这个,他怀疑被神灵或鬼灵掷中了骰子。这个想法一旦形成便挥之不去,终日在脑子里盘旋飞舞,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水精灵,逐日涨大,不可预期,随着日升月长,要将他的脑子撑炸了,使他惶惶不可终日,心乱不已。
他觉得非要倾诉不可了。他听老师说过,假如你有一个苹果,分别人一半,每人会有半个苹果。烦恼也是,说给别人之后,你的烦恼就会减少一半。老师的话总没错的。于是张小强将自己的噩梦告诉了堂哥张大强,希望让他分担自己一半的烦恼。之所以选择张大强,是因为周围的小伙伴没有比他年龄更大的了,少不更事,并不十分可靠。而不选择自己的父母,想必是害怕分享后,不仅减少不了烦恼的一半,而且会徒增一倍乃至数倍的烦恼。
他觉得选堂哥张大强就对了。
张大强听到张小强的噩梦后,首先觉得不信,之后觉得诡异,后来见张小强的语气斩钉截铁,将梦境描绘得栩栩如生,不得不信了。但听到张小强不再害怕噩梦而是更害怕神灵的无端戏耍,或是怀疑被鬼灵下了毒盅之后,张大强不仅没有释疑,而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张小强啊张小强,怪不得你整天做噩梦,你该!你就是无端瞎想嘛!接着甩出了刚学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强调自己思想纯正,从不瞎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所以一倒即睡,一觉能睡到天明。张小强啊张小强,你像我一样不就好了么。
在他刺耳的笑声中,张小强暗暗责备着自己:妈的,千挑万选我还是选错了。他觉得自己的烦恼没有减少,相反腰部紧缩,头脑发胀,在一种所谓的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有种想打人的冲动。自己想得到安慰却得到了嘲笑这两者之间剧大的反差让他愤怒。
“你放屁!”张小强脱口而出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张大强盯着张小强欲冒出烈火来的眼睛问,不过他倒显得冷静,语气里竟没表达出愤怒。
“我说你放屁!”张小强重复道。要知道,人类是从不会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服软的,越亲近,就越放肆;越密切,就越有恃无恐。他等待着张大强扑上来给他一拳或踢他一脚,但不相信他会打死他,或使他屈服。
“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张大强观察着张小强面部的狰狞,语气更加缓和了,这让张小强觉得无力。因为在拉满弓之时,对面的猎物也在跃跃欲试,准备凛然赴死,可那张弓却松驰下来,让猎物们都感到泄气,这泄气让正义得不到伸张的感觉更加强烈。谁知张大强又补了一句,“你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小怪物!”
“操!”张小强啐了一口怒道。他觉得张大强装圣人、自以为是的样子恶心透了,使他的内心充溢着愤怒、恶心、压抑和烦躁,种种感觉掺杂起来,冲击的他生不如死。张小强生到十三岁,从没被人瞧起过,所以有种强烈的想要人瞧得起的冲动,对瞧不起他的人深恶痛绝,尤其是最亲近的人。
“我还是走吧,和你这种胡思乱想、毫不冷静又满口脏话的家伙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张大强说着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这是一种轻视,更是一种污辱,对张小强来说,这个场景像极了在赌场中,一个大获全胜的赌徒对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说,你牌技不行,又无钱财,你想跟我玩,你拿什么跟我玩!我从不跟不是对手的对手博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骑在别人脖子上也就算了,还向人家脖子上拉巴巴,拉巴巴也就算了,还非要人家说你巴巴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张小强再也忍不了了,他冲上前去,朝张大强的屁股上飞起一脚,要狠狠地踢倒张大强,即使踢不倒,也要踢他个趔趄,才能减弱心底的怒火。
哪知张大强屁股后面长了眼睛,他稍微转身,右手出手如电,已经稳稳地抓住了张小强的脚踝,再轻轻向前一拉,再向上一抬,张小强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脑袋撞在小凳的边角上,疼地“嗷嗷”直叫起来。打又打不过,心口和脑袋的伤处又太疼,张小强大哭起来。泪水尽管不能冲刷耻辱,却能宣泄痛苦愤懑。
张大强转身望着张小强,看他那痛哭流涕、懦弱不堪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他眼中,自己这个堂弟无能、懦弱且喜欢较劲,继尔感到自己高大威武、宽容让人、处事冷静又睿智无两。
叹完气后径直走了出去,慢慢从张小强模糊而愤恨的视线中消失了。张小强抓起面前一只板龛,狠狠地掷向水缸。
“咣……”
第19章 板凳碎了
板凳碎了,缸没碎,随着“咣”一声响,板凳的碎片“哗啦啦”落在地上。
“你在干吗,司马光砸缸么?”姐姐走过来说,“还好缸没碎,要不水流出来淹死我们了。”
经过姐姐的提醒,张小强望向水缸,看到板凳成了一堆碎片,随之而来的害怕和后悔把愤怒赶跑了。他捡起那些碎片想把板凳组装起来,左看右看却无从下手,看来是组装不了了,随之将板凳的碎裂迁怒到张大强身上,懊恼之下,将碎片狠狠地扔到院子里。每扔一片喊一句“张大强你去死吧”,仿佛张大强就站在院子中间,每一块碎片都狠狠地打中了他,碎片终于扔没了,张小强的怒气才慢慢消散了。
事实上他是打不到张大强的,也不可能打到他,因为张大强是他们伙伴中的“变形金刚”。
张大强并没有多高多壮,却有把子力气和巧劲,在张小强、张天津、张北京、张海、窦峰、张金亮这帮玩伴中无人能敌,俨然是一个孩子王。男孩子平常少不了打闹,在打打闹闹中相互熟悉了对方的实力。玩打闹游戏时,起初尚两两分组对决,却无人是张大强的敌手,因实力差距太大玩起来特别没劲。后来大家商量干脆围攻吧,五、六个人围攻张大强一人。
谁知在这种境况下,张大强仍能应付自如,即使两三个人同时拥上将他紧紧箍住,他也能设法摆脱,伸出手去左一个、右一个,轻轻松松掰开对手的手指,顺势一拉将对方摔倒在地。张大强制服对手的方式很特别,趁第一个被摔倒的对手将起未起时,又把另一个摔倒了,时机拿捏得极准,正砸在第一个人的身上,一起一撞两力抵消,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张大强上前踏出一脚,将他们踩在地上谁也动不了了。
其他人发现近身肉搏根本不能奏效,于是瞅准机会飞起一脚,向张大强的腰部踹去,张大强不急不躁,像是没有发觉,但说时迟、那时快,在来人的脚板似触未触之际,张大强腰部一闪,猛伸右手接住来人的脚踝,轻轻一退顺势一拉,出脚之人则“唉哟”一声劈开双腿,蹲在脚下的两人身上,屁股蛋正压在底下二人的脸上。如此反复之下,与叠罗汉相似,把对手五、六个人一齐撂倒摞在了一起。
长时间以来,每每进行这种围攻游戏,必以叠罗汉结束,谁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不服就是不行。因力大无穷,手段奇巧,所以张金亮给张大强送了个绰号,叫做“变形金刚”。
张小强研究过张大强的招数,无非就是拧手、撂腿而已,但张大强其人实施起来既轻轻巧巧又赏心悦目,自己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有一次,张小强被压在最底层,身板最瘦弱的他感到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却不敢喊,一喊就会走气,上面四五个人的重量一齐压下来,会把他的肋骨生生压断。那种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之后张小强学了乖,在打闹游戏中,再也不敢第一个冲上前去了。
张小强跟张大强有种奇怪的情感,一天不见面就想得慌,一旦见面之后,则不出十五分钟,两人必会吵架,谁也不让谁,不知不觉间,就将吵架升级为肢体冲突。张小强打不过张大强,张大强又因大一岁而自诩为“道德长者”,并以此嘲笑张小强的不理智。在张小强眼中,张大强的“道德长者”无非是一种无知却自以为是的自我膜拜,对此他颇为反感,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反驳,因而愤懑万分。
打不过,又说不过,因此恼羞成怒。“恼羞成怒”,这是张大强常常用在张小强身上的词语,张小强觉得这个词语非常有杀伤力,每次被施加到身上之后,不仅起不到提醒克制的作用,而且会使怒气倍增,不小心就真的恼羞成怒了。张小强认为,任谁对他使用这个词语,父母、姐姐或老师,他都能够原谅,唯独不能是自以为是的张大强,他不配!
恼羞成怒之下,张小强就会随手抄起身边的武器冲上去,扫把、木棍、手电筒等等。有一次张小强在盛怒之下,抄起一张崭新的条凳冲上前去,狠狠地砸在张大强的背部,“咔嚓”一声,将条凳的一条腿折断了,张小强慌忙退后了几步,将条凳的一端警惕地指向了张大强,害怕他断了脊柱,或防止他反扑过来。
张大强竟然没事,起身脱下自己的衣服看了看背部,发现衣服并没破损,随之冷冷地笑了,他说张小强啊,要是衣服破了我跟你没完,你看我浑身似铁就是没事,你还是想想怎么修好那条长凳吧。说完向前拨开张小强手中条凳的前端离开了,把战战兢兢的张小强晾在那儿。
之后,两人在一周之内一度不说话,谁也不理谁,即使碰见也只是低头而过。张小强慢慢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那么狠;转念又想,张大强更不该向他使用“恼羞成怒”这个词。他想向张大强道个歉,承认自己当时的确失去理智了,但并未到“恼羞成怒”的地步,并希望张大强以后要慎用“恼羞成怒”这个词。
两人向来砣不离秤、秤不离砣,因父辈的关系而深为要好,无话不谈,是最信任、最亲密的兄弟和朋友,这点任谁是不能比的。所以七天不说话,对张小强来说竟是不小的煎熬,终于他忍不住了,在一次放学后见到张大强,向他叫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使坚冰融化,两人迅速和好了。
相互说了几句两人认为有意思的见闻之后,随之进入了主题,张小强说哥是我不对,我不该用长凳砸你,是我太狠了。张大强说我早就等你道歉呢,你这人就是容易失去理智。张小强不悦。张小强说我容易失去理智,那也是被你逼的。张大强说我逼你啥了,你一条长凳“咔嚓”砸在我背上,差点没砸死我我都保持着理智呢。
张小强说你厉害还不行么,我服了,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说“恼羞成怒”这个词。张大强说不是谁厉害的问题,你当时的确是恼羞成怒,你既打不过我,讲理又讲不过我,还拿条凳砸我,你不是恼羞成怒是什么,你这个臭脾气真该改改了。张小强怒气渐增。张小强说这么说来,你一点错也没有了?这时,张大强却放松下来,语重心长地对张小强说,小强啊,你还小啊,你太幼稚了。
张小强心说,妈的,这次又白谈了。
谈着谈着,张小强将一只茶杯猛然掷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大吼道:“张大强,你滚!”
张大强很听话,的确起身要“滚”,在“滚”之前,仍不忘扔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语:“小强小强,小兵小将,这话说得还真对,张小强你是永远成不了人物啊。”
“快滚!”
“恼羞成怒,又是恼羞成怒!”
张大强终于离开了,将张小强再度晾在那里,张小强被愤怒冲击着,呼呼直喘,满腔的怒火无法宣泄,心底升腾起毁天灭地般的戾气。他看了看案板上的菜刀,想冲上去抓起来,然后追上张大强将他大卸八块,想了想,冲上前去抓起了菜刀,转身冲到了院子里。
在院子里他站住了,想想毕竟是兄弟,砍出人命来就不好了,于是一扬手,手里的菜刀斜飞了出去,“咚”的一声,狠狠钉在六、七米外的一株榆树干上。
这时姐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悠悠地问:“张小强,天又不下冰雹,向外扔菜刀做啥?”
是啊,天又不下冰雹,我向外扔菜刀干啥!
古时,山东文登县有位毕氏妇女,三月间在池塘洗衣,岸边见树上结着一枚李子,鲜艳饱满、大如鸡蛋。毕氏虽疑心暮春时节并不是李树结果之时,却因李子香气飘来不能自制,遂上前采而食之,入口异常甘美。之后腹部渐渐隆起,经过郎中切脉确诊为怀孕。十四个月后产下一条小龙,长二尺,呱呱坠地之后即行飞走了。而每到清晨必飞来钻入毕氏怀中吮吸**。其父甚为厌恶,遂持菜刀逐之,斩断了它的尾巴,小龙从此不敢来了。
却不知,姑娘生下的是一条乌龙,也是孽龙,专行“狂风冰雹”。每当它兴风作浪时,人们就扔出菜刀吓唬它。由此,下冰雹往外扔菜刀的习俗也就流传了下来。
张小强向来尊重姐姐,两人从不吵嘴也不打架,有好吃的总省一半给姐姐留着,却不计较姐姐是否为他留过。在他心里,姐姐总是对的。因此,姐姐问他为何扔菜刀时,他的怒气完全平息了下来,嗫嚅着说:“我在练飞刀!”
姐姐说那你练吧,注意别砍着,另外,咱家可就一把菜刀。
第20章 噩梦无期
噩梦无期,依旧折磨着张小强,他扔出菜刀的当天晚上又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一条巨大的毒蛇从背后突袭,把他缠倒在地,越挣扎缠得越紧,最后喘不过气来,不远处放着一把菜刀,明晃晃的,伸出手去怎么也够不着,情急之下,他张开大口咬住了毒蛇,在毒蛇受痛放松的时刻,伸出手捏住了菜刀的刀把。
谁知毒蛇再度发力,用劲凶狠狠辣,勒得更紧了,接着它的尾尖甩去,将张小强手中的菜刀扑出几米以外。“我要死了!”张小强恐惧地想,濒临死亡的感觉竟是这样的,肺部仿佛灌满了冰水,胸部仿佛压了巨石,全身疼痛鼓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仿佛在火上煎熬着。
“啊……”
张小强在噩梦里感到即将窒息的绝望激发了他生命本能里的潜意识,促使他尖叫着醒来。睁开眼睛后一片漆黑,一度以为被毒蛇拖进了幽深的洞穴里,好半晌才明白过来。
“咋了!大半夜不睡觉你吆喝啥!”张祖华被吓醒之后很不高兴,埋怨道。张小强没有理睬他。不一会儿,听见“啪嗒”一声,母亲拉开了电灯,“啥事儿一惊一乍的!”她问道。张小强也没有理睬她。
“你怎么了?”张母换了个语气问,这次张小强听出话语当中掺杂了一点关切的成分。
“我做噩梦了。”张小强淡淡地说。
“什么噩梦?”大概张母想安慰一下张小强,接着问了一句。在当时应付噩梦的方法通常是:要求对方说出噩梦,然后说梦都是反的,对方就会得到心理安慰,抱着希望甜甜地睡去。曾有一次,张天津告诉张小强那晚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考砸了,并因此沮丧不已,张小强就以“梦都是反的”这种方式安慰过张天津。
当然,后来张天津并没有考好,在全班倒数第三。张天津却感谢了张小强,说梦真是反的,要不然自己肯定是垫底的,稳拿倒数第一。张小强想说呸你就这点儿出息,考倒数第三还这么开心,但为了维护“梦是反的”这个论断的正确性,他憋住没说,而是郑重地拍了拍张天津的肩膀说,下次你就能如愿以偿得到第一了。张天津点头称是。张小强却狠狠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说倒数第一啊猪头。张天津傻傻地笑了。
这就是张天津,他那么可爱,又有谁不愿意跟他一块玩儿呢?
“我梦见毒蛇把我缠住了!”张小说回答说。本来不想说,但对母亲打算怎么安慰他感到好奇。
张母听完“呃”了一声,果然无语了,总不能说梦是反的吧,倘若这么说,岂不是希望张小强缠住大毒蛇?张小强冷笑了一声。谁知张母在张小强冷笑过后想了一时半刻,突然说出了对噩梦的解析极富逻辑的一句话。
“我明白了,”张母说,“你和你哥张大强,‘大的不正,小的不敬’,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见面就打仗,纠缠不休、不依不饶,当然你会做蛇的噩梦了!”
“请问,毒蛇跟我哥有啥关系!”张小强反驳道。
“你哥是属蛇的嘛!”张母将双臂从被子里伸出来,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说道。
“哦……对!对!对!”张小强突然被通了窍,不得不佩服母亲说得有道理,“怪不得天天做毒蛇的噩梦呢!”在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他陷入了沉思中:我怎么没想到呢?
在民间,蛇是阴暗、恐怖、神秘的动物,人们尤其怕蛇,因为恐惧,给蛇赋予了很多恐怖残忍的传说,认为蛇不仅具有灵性,也具有魔力,能杀人于无形。人们听到“蛇”这个字眼,想到的是美女蛇、蛇精、蛇怪、毒蛇,既害怕又厌恶,欲避而远之又挥之不去的压迫感让人通身难以忍受。因此,蛇属的人们通常避讳自己的属相,并为之命名了一个委婉的名字,称其为“小龙”。
当与人邂逅后,问其属相,对方说出“小龙”时,毫无疑问那就是“蛇”属了。后来,龙属的人们为此忿忿不平,以示区别,将自己的属相称为“大龙”。
张大强小时候便以“小龙”称谓自己的属相,难怪张小强一时想不到了。想到了之后,更睡不着了:因为亲戚关系,自己一生都不可能摆脱哥哥,岂不是一辈子要做毒蛇缠人的噩梦了?再说了,自己是属马的,马怕蛇吗?
噩梦无期,遥遥无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解释完之后,父母一拉电灯又起了鼾声。他们对此事毫不关心,还是不要问他们怎么办了,问了之后也是换来一顿“放着觉不睡就会胡思乱想”的训斥,疑问却还在。张小强想了又想,烦了又烦,大脑极度亢奋,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在大炕上“烙饼”。
“还不快睡!又在胡思乱想吧,我看就是闲的!”张祖华翻了个身道。张小强不明白,他怎么醒了?张小强默不作声,只是裹了裹被。
尽管噩梦缠身得到了确切的来源,张小强却没因此而痛恨上张大强,他们之间仍保持着那种想念、吵嘴、打架、恼怒、分离,又开始想念的复杂的情感关系。就像张小强忧愁一生、无法摆脱的噩梦一样,这情感是注定的,是无解的。似乎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
七天以后,张小强又一声“哥哥”将张大强拉回了他身边,兴奋之余,两人携了十几颗玻璃球在大街上弹着玩。接着十五分钟后,因为一个玻璃球的归属吵起架来,最后纠缠不清。张小强想放弃,说那好吧我不要了给你吧,快拿着吧它是你的了。但张大强不肯接受这个便宜,他说我的就是我的,而不是你给我就是我的了,你说不要了似乎在赌气,又说把它给我,那是不是表示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而你送给我以此显出你的大方?那可不行!
张小强感觉到头大,他说我已经忘记它到底是谁的了,也拿不出证据表明它就是你的,但我现在不想玩它了,你拿着它又怎么了,咱俩的东西谁玩儿不行啊。
那不行,张大强说,不信我可以追根溯源,找出证据来表明它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要,你听呵,之前这个玻璃球是张天津送给我的,记得当时是红色带点黄花的……
张小强说我头疼,你别说了,它就是你的你拿走吧。张大强说我不能拿走,我要说清楚……张小强就骂道你说清楚个屁,都快半年了,谁能记得它是谁给的它是什么颜色!张大强说你又要失去理智!于是张小强禁不住喊了一句“妈逼!”。
张大强说你骂谁?张小强说是我的错,我顺口说的谁也没骂。张大强说你就是骂了。张小强就说是我就骂了你要怎样?老二是我儿!
老二是张大强父亲张祖昌的小名儿,张小强的奶奶一向是这么叫的,她呼唤儿子通常都是“老五儿”、“老二儿”、“老三儿”啊什么的。
“老五还是我儿来!”张大强也生气了,怒道。老五是张小强的父亲张祖华的小名儿。两人谁也不示弱,在大街上互骂了起来,一声高比一声,不一会儿,大街上站满了出来瞧热闹的人,大家笑嘻嘻地看着两人。
第21章 窝里斗
“窝里斗了,大家快来看呐!”不知是谁喊了出来,这一声喊,仿佛打开了一道阀门,更多的喊声被带动起来。
“大家快来看,有人骂娘啊。”
“骂来骂去,没骂着别人呐……”
这个场景何其相似,让张小强记起了奶奶在世的时候,那时他七、八岁的样子,和哥哥张大强之间的冲突已经开始了,两人时不时站在胡同里吵架,普通的骂娘已经不能伤害到对方,因而升级到对对方父母的辱骂阶段。
“老二是个狗日的。”张小强骂道。
“老五更是个狗日的。”张大强回骂。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不一会儿,张小强的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微微出现在胡同里,用拐杖的另一端指着两人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活腻歪了么!再骂一句试试,看我一人一拐杖不敲煞你们!”
两人不惧奶奶的威吓,却怕她手中的拐杖,那拐杖是用硬木雕出来的,虬结沉重,敲上一杖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加上她边骂边追边朝张祖昌家里喊着:“老二啊,快出来,还不快敲打敲打这两个兔崽子……”
两人暂时忘掉了之前吵架的事,迅速结成了同盟,手拉着手逃走了,转眼消失在胡同口处。
张小强曾问母亲,他和哥哥两人互骂对方的父亲,奶奶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呢?张母“切”一声说,你忘了你们是怎么骂的了么?老二是狗日的,老五更是个狗日的,你想想看,你们这么一骂,奶奶不就成了一条狗么!你们口口声声骂她是狗,她能不敲断你们的双腿?
张小强猛然醒悟了,伸出手掌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叹口气说我真蠢啊。不过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问母亲:“那为什么我和哥哥相互骂娘时,我二娘还没怎么样呢,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张小强和张大强将骂架的对象升级为对方的父亲是有原因的,并不只是单纯将伤害升级打击对方,更多的是他们之间相互骂娘时,张小强的母亲尤为激动,向来不理孩子们打架的她这时会突然变得非常愤怒,顺手抄起身边的木棍、铁锹、菜刀什么的就去追他们俩,大有打死他们而后快的气势。
几次之后,张小强和张大强再也不敢相互骂娘了,只好将骂架的对象升级为对方的父亲。
张小强的母亲听了他的问话后,半晌没说话,似在斟酌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忽然声色俱厉道:“别问了,总之不能互骂。”纵然张小强不满意,从母亲这里却再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了,他只好作罢走开。
不过,他心中总存了个不大不小的疑问。
奶奶去世后,张小强和张大强在大街上互骂对方的父亲,完全不必担心奶奶的拐杖了,也不必担心张祖昌挥舞着镰刀追来,此刻他应该还在地里干活呢,张祖华也不知在哪儿。另外他们并不为村民的围观而感到羞耻,反而以此为荣,为能引人发笑而自豪着。
有人提议:“光吵架有什么意思啊,张小强,冲上去撂倒你哥!撂不倒踢他两脚也行,证明你不怕他!”
哼,我当然不怕他!张小强在心里吼道。因此在那人恶意的怂恿下,张小强信以为实,为了突出他的英勇,他忘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他哥哥对手的事实,突然冲了上去飞起一脚。在民众“踢得好”的呼声中,张小强感到心情愉悦,可愉悦并未延续多久,只听“砰”的一声,张大强出手如电,已然抓住了他的脚踝,一拉一送,张小强瞬间失去平衡,“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周围的人群哈哈大笑了起来。
“踢得好!”有人喝彩道。
“摔得不错!”
在众人面前吃了亏、丢了丑,张小强再次恼羞成怒,在地上摸了半天,捏了半只砖块握在手中,起身向张大强冲去,就在张大强稳如泰山般不动,向他说出“怎么,你还敢……”的时候,张小强手中的半块砖头已然拍到了他的脑袋上。
“啪”
砖头碎了,所有人怔在当场,一道血线似迟疑了一下,缓缓从张大强的头顶流淌而下。周围鸦雀无声,张小强也吓傻了。张大强任凭血线从头顶流到下颌,在滴落之际伸出手去接住血滴向外甩去,甩血的姿势绝然又潇洒,把人们看得呆了。
张小强一阵后怕,瞬间想到了好几种可能,有可能张大强冲上来掐死他,也可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找块砖头同样拍到他的头上,或者脑震荡倒在地上。
人们不容他多想,已经有人围上来,围住了张大强,纷纷问他感觉怎么样,挺不挺得住,是否去赤脚医生吴长龄那里包一包等,倒把自认为是英雄的张小强晾在一边。张大强不发一言,倔强地站立着。
张小强起初的确自豪,认为自己果敢英勇,当看到哥哥血流出来后又惧又丧,后悔不已,连自己划破的手指都顾不上疼痛了。张母终于听到风声走了出来,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张大强身边,领他去了吴长龄那里,剪了伤口周围的头发包扎了起来。之后,跟张大强一块去了他家。
张祖昌从田里回来了,见到自己的儿子半边头发被剃成了白瓢,中间粘着一块白布心疼不已。张小强非常了解,二爷二娘视哥哥为宝贝,是万万碰不得、伤不得的,二娘没说啥,捂着心口流下了眼泪。
张大强见母亲哭了,抬起头豪迈地说:“娘,这点小伤算什么,又死不了人,你倒是哭啥!”
张祖昌听不下去了,骂道:“对你娘咋说话呢!你是死不了,可要了我们的命了!说,是谁打的!”张大强白眼一翻说你别管了,是我自己磕的。
“胡说八道,自己磕的话,哪有磕到头顶的。”张祖昌怒道。
“对不住啊二哥,别生气了,是两人打架,让张小强揍的。这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回头我再教训他。”张母说。这事反正瞒不住,不如早点承认。听到母亲道了歉,张小强慌忙躲到了母亲背后。
“啥!”仿佛半空中起了个霹雳,张祖昌怒吼着,“是谁揍的,张小强!他人呢?找他出来,我非揍他一顿不可。”说着,张祖昌转过身来,四处寻找着什么。张小强见状暗呼不好,“哧溜”一声溜出门去。张祖昌抄起一只木棍在后面紧追不舍。
“二哥!”张母大叫着也追出门去。
院子里只剩张大强的母亲流着泪,张大强却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摸摸头,叹了一口气:“唉!恼羞成怒惹祸害,恼羞成怒惹祸害啊。”
第22章 窑郭村有个尖子生
窑郭村有个尖子生,叫做辜鹏,跟辜林风老头一个村子,据说辜鹏名字中的“鹏”字,便是由辜老头帮忙起的,源自古书《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辜鹏其父盼望孩子成才,犹如盼鲲成鹏。当然,辜鹏并没辜负父亲和辜老头的殷切期望,终日勤学不倦,刻苦攻读,每门课程全部优异,几乎每次考试均为全年级第一。所有的学生们在慨叹之余,纷纷探听其学习之道,疑惑于他是如何做到一贯优秀的呢?
有人说辜鹏是天才,绝不是凡人能望其项背的。相反,辜老头对此言论却持不屑态度,因为他对辜鹏太了解了,他曾有言断定辜鹏并非天才,也不见得聪明,只是“死学”而已,是将钝刀磨快、铁杵磨针的手段,而非充分发挥锋芒利刃本身优势的方法。
辜老头自认为慧眼识人,但从辜鹏目前的表现看,与他为他幼时起名的希冀大不相同,颇感失望,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巨鲲,自然也不能化为鹏鸟了。
辜老头关于辜鹏“死学”的论断,从同是窑郭村的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了证明,那位同学叫辜长江,高高瘦瘦的,不爱学习,性情潇洒剽悍。他证明说辜鹏是“苦学”的典型代表,在课堂上认真听讲,回到家仔细做作业,还要反复复习、预习到深夜,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有时遭遇停电,辜鹏则点起蜡烛继续苦学,一次因为太困趴在桌上睡着了,蜡烛烧尽后发了一场火,将桌子都烧穿了。辜鹏起身后,从容地扑灭火焰,洗了把脸继续埋头复习。不管怎么说,传言里面总有些夸张的色彩,不过看到辜鹏天天苍白的脸色,以及满脸密布的青春痘,应该能想象出他一定是十分努力的。
关于辜鹏的事迹仿佛传奇,让张小强在震撼之余感到泄气,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辜鹏,在他看来,辜鹏头上自带神圣的光环笼罩着,具有半仙之体,无论脑力还是努力,他都望尘莫及。
辜老头内心并不看好辜鹏,毕竟他是在以体力换成绩,任你体力再好,终会竭尽的,认为他并不是个人物的好胚子,即使在初中能够保持优秀,高中后在强手如林的竞争中,势必会被淘汰的。不过辜鹏有一点他很喜欢,就是辜鹏在校园内每次见到他,都会表现出恭谨诚敬的态度,弯腰低头向他喊一声“辜老”。这一点在村子里是不同的,在村子里见到他只会喊“大爷”。
“辜老”这个称呼他非常喜欢,听到后随即眉开眼笑,不吝词句表扬和鼓励辜鹏几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辜鹏并不那么“朽木不可雕”,而是“孺子可教也!”
在辜鹏地带动下,很多老师或其他同学见到辜老头也称呼起“辜老”来,这令他非常高兴。另外,辜老头最反对别人叫他“老辜”,每次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就严肃起来,拒不答话,脸上仿佛罩了一层严霜。
这个辜鹏,原来在二班,不知是何原因,现在转到了张小强的班里,他来之后的第一次月考,便硬生生将尚宁庆的名次挤退后了一位,对此尚宁庆颇有怨言。司懿华和吴鸿良却不以为然,应保持着平稳的心态。自此之后,张小强将心底的学习偶像重新排了个序,将辜鹏放在最前,之后是司懿华和吴鸿良,至于尚宁庆,竟被他从排名里去除了。至于为什么,他也想不明白。
有一天是班主任王德斌的课,他走入教室时,后面跟着一个男生。王德斌介绍说这个男生叫张涣元,是从别校转来的,现在安插到一班,希望大家好好相处。张小强悄悄观察着这个张涣元,发现他眉清目秀,高大帅气,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毫不见外,热情地跟大家打着招呼,在同学们的欢迎声中,他坐到了教室后面的一只空位上。
之后,郭霞的一双大眼睛就时常有一搭无一搭地往后瞄。
张涣元这个家伙似乎没有明确的性别观念,无论跟谁都能打打闹闹,除了跟男生搂抱摔跤之外,还常常扯着女生的辫子,用胳膊勒着女生的脖子闹着玩,被勒的女生也不着恼,反而“咯咯咯”地嬉笑反抗着,既兴奋又开心,在外人看来,那分明不是在反抗,而是以退为进,意思在说“张涣元同学,不要松手,请再勒紧些好么?”。
郭霞自从跟尚宁庆闹掰之后一直冷冰冰的,现在恢复了热情,每次下课时间一到,就离开座位冲到后面,要么捏住张涣元的耳朵,要么伸出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两腮,两只眼睛亮汪汪的,让人怀疑她的眼睛时刻都会淌下雨水来。
张涣元哪管这个,冲上前去,改守为攻,像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样随便,抓住高霞的一只手臂轻轻一拧倒剪到她的身后,同时另一只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假装狠狠地叫着:“你还敢再打我的脸么!”
高霞当然敢,不过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扭扭捏捏地反抗,而是抬起右腿,瞄准了张涣元的脚尖轻轻踏了一脚,在张涣元的“唉哟”声中,她挣脱开来跑出了教室,张涣元“嗷嗷”叫唤着也追了出去。张小强奇怪地发现,每次高霞跟张涣元在一起玩得如此开心时,他就紧皱眉头,仿佛非常得不开心。
张小强倒挺喜欢这个张涣元,因为他跟任何人都闹得开,渐渐混得熟了,一次从张涣元口中得知,他是因为在原学校打架,将人的胳膊打断了,原学校容不下他,他的父母才找朋友、托关系让其转学到此的。虽然张小强对这话并没传扬,张涣元被开除被迫转校的消息仍传了出去。
尚宁庆也知道了,他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原来是个被开除的。不过尚宁庆心情好了许多,他在想,一个打断了别人胳膊被迫转学的孩子,学习能好得了哪里去,于是暗下决心,下次考试要超越辜鹏而扬眉吐气,重新获得高霞的青睐。
终于考试了,尚宁庆自信满满,坐在考场里落笔如雨,做完检查完毕,以挑衅性的目光望着辜鹏的背影。上交试卷后,坦然地等待着成绩下发。
两天后,成绩出来了,让大家跌掉眼镜的是,那个因打架被迫转校的张涣元,竟然力压其他同学,以总分比第二名辜鹏高出九分的分数,考了全年级第一名。
这下,张小强重新认识了辜鹏,而尚宁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第23章 这人是天才啊
“这人是天才啊!”辜林风老头捧着张涣元的成绩单叹道。说到底,辜老头从未看好过张涣元,在他意识里,一个被迫转到最基层学校的学生能有什么出息,况且传言他还好勇斗狠打断了别人的胳膊,在课堂上也一贯不老实,从未见他学过习,上课期间不是戳戳这个,就是闹闹那个,所以以他的慧眼判断,这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拖人家后腿的货,说不定连裤子都给人家撸下来。
再说,这个家伙思想也不纯正,一来就跟班里最疯的丫头高霞打成了一片,简直成何体统,能有好果子吗!班主任王德斌也在想,这孩子对班级来说迟早是个祸害,一定得想办法弄走他。
一次月考下来,张涣元彻底颠覆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从谷底一步登天,升上了云端。班主任王德斌立刻扭转了自己想弄走他的想法,心下盘算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不能让别的班级抢了去。为了表明自己喜欢他、重视他,立刻把他调到了前排,跟司懿华和吴鸿良并列,而将个子并不太高的窦峰换到了最后一排。
最后排坐的都是不爱学习、只爱打闹、老师不喜欢的学生,这类学生要么自甘堕落,要么前途被父母有所包办而有恃无恐,老师不愿意在乎他们,或者无力在乎他们。在老师眼中,这类学生被判了“有期徒刑”,混完初中几年剩下的日子,然后彻底滚蛋。
窦峰本不爱学习,他的生存之道源自他的父母:读书能有什么用?能种好蘑菇会赚钱就是成功。所以被排到教室最后一排,从此不再受过多管束,他乐得开心。
张小强心惊,为什么不换我呢?后来想到自己土豆般的矮个子,先丧了一半;又想到老师可能忌惮这个“屁国屁家”的孩子在后面就更没法管了,干脆放在前面吧,想到这又丧了一半。
辜老头捏着张涣元的成绩单深受震撼,嘴上虽未明说,心底为自己慧眼识错了人而懊恼不已。前者辜鹏,小时候虎头虎脑聪明伶俐,被他断定此人日后定能以鲲化鹏、展翅千万里,但目前所见并非如此;后者张涣元,曾被自己认定无非一块朽木只能腐而后已,谁知其清秀其外、金玉其中,方知聪明智慧不能妄加揣测,此人竟有事半功倍的才能,看来自己再次识错了人。
辜老头发誓,以后再也不乱识人了。又暗想自己从教四十余年,尚不知有多少同学被自己阴差阳错,让他们戴上了“废柴”、“蠢蛋”的帽子,让他们失去了奋斗的希望,从而被判了前途上的“无期徒刑”!想到这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尚宁庆忿忿不平,第一时间他在置疑张涣元的成绩是不是抄的,后来一想,他能抄谁的?他的成绩无人能及,别人只能抄他。上帝飘下云端来帮他也是不可能的。后来反思自己,帅不如人家帅,高不如人家高,人家也未戴眼镜,在课堂上甚至闹得比他还欢,却能在考试中落下他三、四个名次,这下他服了,这个张涣元的确厉害。
接着他想到了高霞,高霞本就跟张涣元整天缠在一起,想必很喜欢他,再见他成绩如此之好,定会更加喜欢他。看来,高霞于他是不可能的了。想到这里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既知不可能,不如放下执念用心学习,也不必顾忌张涣元如何,自己好好学习就好了。
在这点上,尚宁庆比张小强不知要高出多少。
张小强也觉得高霞漂亮,但她是仙子,于他是决计不成的,所以对她没有半丝妄念,看到她,只当是欣赏开在春天里稀有的一朵花,倒也惬意自在。他非常喜欢张涣元,喜欢他“礼贤下士”、不拘形迹的样子,完全自来熟,跟谁都能嬉闹来往,并不择人而交,也不易怒小气,所以张小强有时会找张涣元去玩。
时间一长,张小强问张涣元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张涣元笑着说他老爸喜欢唐诗,尤其喜欢王之涣和柳宗元,称王之涣的《凉州词》为“七绝之冠”、柳宗元的《江雪》为“五绝之冠”,于是从两位诗人的名字里各化出一字,作了他的名字。
之后,张小强就问张涣元为什么要打断别人的胳膊。张涣元说别提了,被打断了胳膊的那个人是个老师。是个老师!张小强感到惊讶。张涣元说我有个妹妹你知道么?我这个妹妹少不经事、天真烂漫,长得很漂亮,在咱们这座学校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张小强说你吹牛吧,她比高霞还漂亮?张涣元说高霞差远了,张小强纵然不服,但为了听故事,咽了个唾沫闭嘴了。
因为妹妹漂亮,人们都喜欢她,她有个班主任是男老师,有事没事常叫妹妹到她办公室里给她补课,有几次甚至把她带到宿舍里去补课,事情传得风言风语,张涣元终于知晓了,私下里问妹妹是什么情况,她只说补课而已,张涣元看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就悄悄注意起那个班主任来。
在一个课后,张涣元见到那位班主任又带着妹妹向宿舍里走去,遂悄悄跟在后面,接近宿舍的门窗,透过小小的缝隙间,竟发现那位班主任吻了妹妹,令张涣元怒不可遏。张涣元其实并不知晓男女私情,但一个成人吻一个小女孩终觉得不妥,怕是一种伤害,于是返回教室拆了一根粗壮的桌腿回来,踢开宿舍门抡起木棍冲上前去,慌乱中班主任抬手格挡,被一棍打断了胳膊。
事后,班主任无脸再呆在学校,很快找了个情由调走了。学校自然也不能再留下张涣元和他妹妹,免得落下话柄,于是将两人双双开除。张涣元的父母没有办法,只好托关系将在城里的张涣元迁到农村的学校去,将兄妹两个分成了两个学校。
张小强这才知道,张涣元是城里人,同时他并不是坏孩子,说到底,当时的行为算是一种见义勇为。当然,张小强并没有将这个故事外泄,他觉得张涣元一定会忌讳这个故事的传播。可是,之后这个故事还是流传了出来,被人们称颂为“英雄救美”。
一时间,张涣元集聪慧、仗义、勇敢、帅气为一体,成为雄霸“邬家村中学”的英雄人物。其他班里的男生女生不乏好事者,时常三五成伴踱到一班窗前,或干脆进入教室,指着坐在那里神情自若的张涣元说:“那人就是张涣元,又帅又聪明,还是我们学校里的大英雄!”
第24章 一来二往
一来二往,日子一长,张涣元的名声更响了,加之性格放旷豪迈,时常串到各个班级里呼朋引伴,认识了许多同学,跟每个班级的前几名学生颇为亲密,对各班的班花如数家珍。
一天,张小强跟张涣元玩耍时,张涣元突然提起一个人,说二班有个姑娘叫做吴小文,长得清纯秀丽、小巧玲珑,煞是好看,听说是你们张家村的?
听到吴小文的名字,张小强的脑袋“嗡”了一下,仿佛被揍了一记闷棍,后面的话听不到了,他立刻想,张涣元这家伙什么意思?他的“黑手”到底有多长,难道要伸向吴小文么?他要是出手,全校所有的男孩都没机会,他张小强无才无德更是逊色,一股酸意立时从心底涌上来,忙低下头去掩饰着不安的神色。
“吴小文是不是你们村的?”张涣元捅了一下张小强又问。
“是。”
“你是不是对这个吴小文有点儿意思?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张涣元聪明通透,一下子瞧出了张小强脸上的破绽。张小强一下子哽住了,想回答是,转念又想自己都不敢跟人家说话,怎么称得上对她有意思,自卑心作祟之下狠狠心说:“我跟她没关系……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跟她没关系就好,我挺喜欢她的。”
“你不是喜欢高霞?”
“谁喜欢她啊,整天疯疯癫癫的,老是骚扰我……吴小文才像个女生的样子,当然,我喜欢吴小文也并不一定会对她做什么。”
张小强醋意翻涌着,一些更复杂的情绪又从心底翻上来,他不禁望向张涣元眉目如画的半边侧脸,望着他恍然若思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猜不透这位少年的想法和行为。但直觉告诉他,有人意欲侵犯他的家园,要抢走他最宝贵的东西,而且,这个人就在自己的栅栏门外跃跃欲试。
周三的傍晚,张小强、张大强、窦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得悠哉游哉,在烧得通红的夕阳彩霞下,享受着放学后轻松的时光。张大强和窦峰边走边谈,张小强并不答话,却偷眼斜睨着十几米之外的吴小文。吴小文与张正儿并肩骑行,两人边走边谈,时而绽出笑容,吴小文红色的罩衣在黄昏凉薄的轻雾里很是鲜艳。
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车铃声,由远及近,随之一辆崭新的无梁自行车超越了张小强他们,向前飞驰而去,甩下一路铃声,一串串、一簇簇的被薄雾稀释了。张小强定睛看去,那人正是张涣元,就在他想着“这家伙疯了么”时,只听“吱”一声响,前面的自行车刹住了,速度慢了下来,铃声也停止了,悄悄尾随在吴小文的身后。
之前的铃声使吴小文回头望了一眼,想是跟自己无关,转过头去依旧跟张正儿聊天。张涣元的自行车悄悄跟了上去。
“他想干吗?难道跟我一样,喜欢人家却不敢开口,只好尾随其后?不过,竟敢尾随其后,毕竟比我胆子大了些。”张小强想道。
就在张小强这么想时,张涣元已悄然加速,仿佛伏在水底黑色的一条大鱼突然向前无声滑行,在追上吴小文跟其并肩时,突然伸出手掌重重地拍在了吴小文的肩膀上。“啪”。吴小文剧烈地打了个哆嗦,被张小强看到了。他的心疼起来,感觉肩膀也**辣的,同时,感觉到来犯者已破门而入,威逼着自己至爱的家人。
吴小文转过头望见了张涣元,她“呀”了一声,想是不满于他的“袭击”,不过交谈了几句之后,两人并肩向前骑行了,倒把张正儿晾在一边。
妈的!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了,他们还做过什么?张小强冷冷地望着那双身影,憎起张涣元的勇敢,恶起吴小文的多情,接着恨起自己的懦弱来。
之后的日子里,张涣元依旧豪迈地做着自己,张小强却更加卑微了,他不再找张涣元玩了,发生了掌击事件后,他觉得张涣元是根尖刺,与他靠得越近,就会扎得越疼,心底渐渐反感起他来。在张小强心目中,之前张涣元齐聚的所有勇敢、智慧、仗义和帅气,现在变成了朝三暮四和小白脸儿。
张涣元依旧和高霞打得火热,在课间你追我打,他在前边跑,她在后面追,他边跑边回头做鬼脸,她轻嗔薄怒,情急之下顺手抄起一本字典向他扔去,他低头闪避,那本字典飞过他的头顶,结结实实揍在尚芳身侧的玻璃窗上,只听“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掉了。
大课间到了,文静柔美的尚芳背靠着窗户在背课文,身后是那扇碎掉一块玻璃的玻璃窗,玻璃还没来得及安装,不时有冬风吹进来,因此尚芳那及腰而微卷蓬松的秀发在冬风里微微飘扬,动与静的结合中,削肩、发瀑、纤腰、倩影,玉立娉婷,如一首诗,似一幅画。可惜张小强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美。
尚芳也的确很美,她的美并不逊于高霞,只是较高霞温淑内敛,美的并不张扬。她是个瓷人,应谨慎锁在橱窗里;而高霞是铜雕,适合摆在台面上。
就在张小强有意无意地瞄向那幅“美诗妙画”时,却见张涣元悄悄摸近了窗子,在任何人未注意时出手如电,从碎掉玻璃的窗洞里伸进手去,紧紧抓住了尚芳的发瀑,然后不轻不重地向外一拉。整幅画立刻被破坏了。只见尚芳扔掉了书本,疼得呲牙咧嘴,既要维护自己的美好形象,又要保持自己的淑女涵养,痛苦地扭曲着,只能握住自己发瀑的底端与张涣元“拔河”。
“张涣元,请拿开你的脏手!”张小强愤怒了,在心底里怒吼着。这简直是暴殄天物,煮鹤焚琴;不啻于就着唐伯虎的诗刻善本垫桌角。在张小强的心目中,此刻的尚芳如价值连城的唐三彩女坐俑,却被不识真品的下三滥当作廉价的啤酒瓶一样随意打碎了。
他认为,尚芳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绝不应该!一贯端正温婉的玉女形象已在张小强心底根深蒂固,此刻却被扯着头发,歪着脑袋,翻着白眼,因此他不仅能感受到尚芳的精神屈辱,而且能看到自己内心的神圣画面被涂上了“某某人到此一游”。前有夺“女友”之恨,后有辱“女神”之悲,他心中的怒火登时升腾起来。
他看见自己从教室里拆了一根粗壮的桌腿,转身冲到张涣元的背后,扬起手中的桌腿狠狠砸在了张涣元的头顶上,就像张涣元扬起桌腿砸向他妹妹的班主任那样。张涣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女神得救了。
当然,这是张小强眼中的幻象,并不是真的,他并没有拆桌腿,也没有冲上去,更不可能将张涣元打倒在地。他连跟吴小文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去打一个全校公认的英雄。张小强唯有抵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恨和悲忧,转身离去。
直到上课的铃声解救了尚芳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