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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卢凝风     夹缝阳光txt下载     夹缝阳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3章 第一堂英语课

    “这位同学,请你站起来!”辜胜美老师指着我说,我吃了一惊,向她望去,看到了她犀利的眼神,站了起来,低下头不敢看她。

    “抬起头来,”辜老师说。我抬起头,没敢与她的眼神,盯着她的鞋底,指关节抵在课桌上,用力过大挤得发白。她半天没说话,盯着我沉默着(我感觉到她盯着我),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强。”我稍微抬抬头,将目光落在她的肚腹位置,墨绿色的裤子和豹纹的上衣妥帖地衬托出她的腰身,看上去干净利落,为此我多瞄了几眼。

    “中午没休息吧?”老师问。

    “没有。”

    “同学们,”辜老师将眼光转向其他的同学,“以后啊,中午要休息一下,多少睡一会儿,不然下午容易瞌睡,影响上课。就像这位张小强同学,让他这一闹,我们的课被中断了。”

    “好的,老师。”教室里有人象征性地配合着,大多数同学没有回音。

    “好,张小强同学,”辜老师眼光又转向我,“你就站在那里吧,站在那里清醒清醒……好,现在继续上课……”

    辜老师转过头在黑板上写字,再转回来时,突然对我说:“张小强同学,你出来吧,站到门口,站在那里挡住其他同学了。”我一言不发,乖乖走了出来,站在教室门口,经过这么一折腾,倒是不困了。

    课上到一多半时,辜老师又想到了我,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转头问我:“张小强,你还困吗?”

    “不困了。”我挠着头诚实地回答。我的确不困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回答完这句话后,全班的同学们大笑起来,老师也笑了。

    “既然不困了,那回来吧,好好上课。”辜老师命令道。我乖乖转回到座位上,捧起书本,假装用功地看着,其实我一个字也没看到脑子里。

    “你叫张小强?”在老师面对黑板专心写字母时,同桌偷偷捅了捅我的胳膊。

    “是啊,”我回答说,“你呢?”

    同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合上他的书本,在封面上赫然呈现着三个工整的大字:尚宁庆。好高雅的名字,我想。再看看自己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张小强”三字,既不工整,又不高雅,登时又自卑了许多。

    “尚宁庆,”我说,“真是好名字。”

    他对我笑笑,我这才看清他胖乎乎的脸蛋,架着一副亮晶晶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灵动飞扬。这时,他把右手伸了过来,我不明所以,问:“干嘛?”他说:“握个手,以后既是同桌,也是好朋友嘛。”

    “哦!”我侧身伸出右手,握住了他递过来的右手,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深深捏了一下,然后松开,以示隆重。突然一声喝问在我们头顶响起:“你们在干嘛?”我们惊慌抬头,正迎上辜老师那犀利的眼神,连忙低下头去正襟危坐。

    不一会儿,老师的课讲完了,她要求我们自己看看书,消化消化,然后在课桌间慢慢地踱来踱去,等待着下课的铃声。此时,教室就像一片林子,我们就像栖在树上舒羽跃动的鸟儿,身体不敢乱动,心灵却在各枝桠间欢快地跳荡着,老师所到之处,百鸟哑音,老师离开之处,遂响起“切切嚓嚓”的细语声。

    老师边踱步,边谆谆教导我们既然升到了初中,不再是小学生了,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出个好成绩,对得起父母,找一个好工作;另外,社会在发展,国际在融合,尤其要学好英语。

    老师边走边说,所过之处同学们频频点头。可我的心早跑到二班的吴小文那里去了,老师说的话几乎没听到,最后听到“国际在融合”这个词语,搞不懂是什么意思,总觉得它离我还很遥远,倒不如想念一下吴小文来的实在。

    尚宁庆则不然,他始终认真地听着,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特别是听到“国际在融合”这个词,他更是深深地点着头,挺直了腰板,一副跃跃欲试、豪气蒸腾的样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我回头望望老师,发现她已踱到了教室的最里边,再看看其他的同学是不是也像尚宁庆一样满怀激动。事实如我所想,大部分同学如我一样低头耷脑,不明所以。我却发现后桌的两位同学同样斗志昂扬,与尚宁庆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两个,一个是男生,一个是女生。我瞄了瞄他们的课本封面,男生叫做吴鸿良,女生叫做司懿华。

    天啊,好名字!我又被震撼了。

    “叮铃铃”,下课的铃声响了,教室里瞬间暗潮涌动起来。老师说了一声“下课”离开了。同学们跳跃起来,仿佛一大片鸟儿响噪在林子的上空。大多数同学拥挤着跑出教室,很多同学向学校南侧的厕所跑去。不一会儿,大部分同学陆续从厕所跑了出来,我才慢悠悠地走向厕所。

    我从不愿意跟人挤,尤其是站在坑前,后背有无数道目光在催促着你,我越尿不出来,所以找空闲入厕是较好的选择。

    当我从厕所里出来时,院子里早已沸腾了,一大片学生在互相追逐打闹,仿佛滚水里不断翻滚的红豆和绿豆。这点我很纳闷,不过才大半天课他们怎么就那么熟悉了呢?竟然已经达到可以随意开玩笑的地步?后来想到,多是同村的发小在一块嬉闹不足为奇。于是从我们教室与三四班教室之间的一条砖路上溜达到后排教室的院子。

    这条砖路南北贯穿整座学校,在初三年级中间有一个高高的门洞,门洞里两旁的墙面上嵌着两块黑板,可以做校务通知和校报。我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欣赏黑板上的粉笔画,算不上不同凡响,也算是赏心悦目。

    我没在继续向北,走向教师们的宿舍及办公区,接着走出门洞,来到一二年级和三年级教室之间的大院里,紧挨着那条砖路,矗立着五六棵合抱而高耸入云的榆木,其中一棵最为巨大,是我平生所没见。或许,这棵最高最大的榆树,见证了学校的整个历史吧。

第104章 美术课

    我正站在院子里,欣赏那棵巨大的榆树时,“叮铃铃”,第二节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迅速行动起来,被一股力量推动着,眨眼间进入教室里,偌大的院子里,仿佛只剩下我和那棵大榆树。我想我在那棵巨大的榆树面前一定渺小无比、孤独无比。

    时间不容我多想,心底闪过一缕莫名的恐慌后,我疾步向教室奔去。

    这节课是美术课,大家正在吵闹间,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个子不高,稍显富态,半个脑袋锃光錾亮,似乎满脑袋的智慧约束不住,从头项闪烁出来。老头看都不看我们,径直走上讲台,笑咪咪的,皱纹堆垒。

    起始我们鸦雀无声,盯着老头好奇地看,直到老头从容地站在了讲台上,同学们开始骚动起来,老头站住不动,笑咪咪地扫视着我们,然后教室里安静下来,连根针落到地上都会激起巨响。

    “同学们,你们好,从今天起,你们的美术课由我来上,我叫辜林风!”老头儿声音很洪亮,在教室里回荡着。接着,他从讲台上的粉笔盒里捏出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三个大字:辜林风。

    在写字期间,老头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书写,头颅、胳膊、背部、双腿协调运用,动作流畅,挥洒自如,随着身体的节奏,那粉笔的线条“嚓嚓嚓”在黑板上留下了印迹。那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潇洒飘逸,很有气势。

    “这是我的名字,辜林风,大家可以叫我辜老师。”老头指着黑板上的大字说道。很多同学望望那几个大字,又望望他笑咪咪的脸庞,短时间被震住了。看到大家又惊又异的神态,辜老师的脸庞红润润的,神采飞扬,很有活力的样子。

    顿了顿,老头开始在讲台上口若悬河:

    “美术是什么?泛指创作占有一定平面或空间,且具有可视性的艺术,就叫美术。它的划分有多种,一般包括四大门类:绘画、雕塑、设计、建筑。现代有些学者也把其它的归纳到这个门类里,比如书法和摄影等。

    “‘美术’一词始见于欧洲17世纪,也有人认为正式出现于18世纪中叶。近代日本以汉字意译,五四运动前后传入中国,开始普遍应用。大家记住,‘让艺术融入生活,融入思维,融入灵魂,活在当下’,是艺术的重要理念……

    “绘画是造型艺术中最主要的一种艺术形式,它是指运用线条、色彩和形体等艺术语言,通过造型、色彩和构图等艺术手段,在二维空间(即平面)里塑造出静态的视觉形象,以表达作者审美感受的艺术形式。绘画种类繁多,从不同的角度可将它划分为不同的类别。

    “从地域看,绘画可分为东方绘画和西洋绘画;从工具材料看,绘画可分为水墨画、油画、壁画、版画、水彩画、水粉画等;从题材内容看,绘画可分为人物画、风景画、静物画、动物画等;从作品的形式看,绘画可分为壁画、年画、连环画、漫画、宣传画,油画,吹画、插图等……

    “不同类别的绘画形式,由于各自的历史传统不同,都有着各自独特的表现形式与审美特征。中国画又称国画,它在世界绘画领域中自成体系,独具特色,是东方绘画体系的主流。在工具材料上,中国画是用毛笔、墨在宣纸、绢帛上作画,它讲究笔墨,着眼于用笔墨造型。

    “在表现方法上,中国画采用一种散点透视的方法;在画面的构成上,中国画讲究诗、书、画、印交相辉映,形成独特的形式美与内容美。油画是西洋绘画的代表,它是世界绘画艺术中最有影响力的画种……”

    听到这里,全班同学有97%的同学陷入了迷茫,唯有我的同桌尚宁庆,还有后面的吴鸿良、司懿华的眼睛依旧是闪闪发亮的,看得出,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于这种对我们来说枯燥无味的东西充满了渴望,一副强力吸收的样子。

    大多数同学不耐烦了,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窃窃私语,教室里仿佛六月大雨之后的原野,鼓荡着一片蛙声。老头依旧没停,依旧在谈美术的起源及重要性。后来,他的声音渐渐被那片“蛙声”所淹没,但老头并不着急,也不气恼,直接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在我们课桌间穿行着。

    起始所到之处还能“一人入林,百鸟哑音”,后来见到该老头仿佛一只被拔掉硬刺的刺猬,毫无伤害性,于是大家大胆起来,不再有任何顾忌。因此,他无论走到哪里,哪里依旧是“蛙声”一片。

    老头儿依旧我行我素,最后,应该讲到关键点了,只见他快速走回讲台上,拿起一把数学用的三角巨尺,敲打着黑板,提高声音说道:“说了那么多,其实是让你们有美术的概念!……”

    听到敲黑板的声音后,大家总算给了点面子,都静了下来。老头接着说道:“作为我们初一的学生,不必学习很多,我们主要学画画,并且鉴于绝大部分学生的家庭情况,也不必购买专业的画画工具,只要有铅笔、橡皮,再买一个美术本就行了,等到下次再上课时大家一定带来!”

    说到这里,老头停顿了一会儿。哦,原来这样!大家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吵闹起来。在吵闹声中,我望了望同桌尚宁庆,只见他把下次美术课前要带的东西工工整整地记在了一个小本上。我也不甘示弱,在美术课本的一角上也记下了几个字:铅笔、橡皮、美术本。

    “下面,我为大家画一个画,大家可以比照着画。”老头说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作画,依旧使出浑身的力量,全身协调运作,仅仅用了5分钟,一幅栩栩如生的巨额吊睛猛虎呈下山状出现在黑板上,那架式,仿佛要随时冲下黑板向我们猛扑过来,此时,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唏嘘声,大家都被震惊了,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难道,这就是武松在景阳岗上打死的那只巨额吊睛大虫吗?”有人趁着安静,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瞬间,教室里的笑声响成一片。

    “好了,大家比着画吧,不管用什么笔,也不管用什么纸,画完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交上来。”老头吩咐道。

    大家不再言语了,都低头作画,响起一片笔走龙蛇落在纸片上的沙沙声。

第105章 画虎

    辜林风老师布置完绘画作业之后,在讲台上停顿了一会儿,扫视了一遍所有的同学,在多数同学低头作画的时刻,满意地走下讲台,在教室里穿来穿去。一会儿看看这位同学,一会儿望望那同学,指导着他们如何作画。

    我手执铅笔,面对着铺在课桌上的白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在此之前,我从未作过画,因此看到黑板上那头栩栩如生的大老虎完全没了分寸,只有望望这里,瞧瞧那里,手足无措。我瞥向同桌时,却见他正在奋笔疾书,那张32k的白纸上,已伏着半只虎,虎尾高高翘着,虎屁股雄壮有力,摆出一幅向下俯冲的架式,虎头仿佛没在草丛中,刹那间便要冲出来扑倒面前的猎物。

    “你画得真好!”我不由叹道。

    “你怎么不画?”他停下笔,抬起头疑惑地问我。

    “我……不会画!”我说。

    “哦……就是挺难画的。”他说,然后配合着他想表达的意思摇了摇头,继续画他的“下山猛虎”了。

    我望了望黑板上的那只猛虎,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张纸,不知道在哪起笔,在哪落笔,害怕画不好,最后干脆连作画的勇气也消失了。

    “同学们,快画好了吗?就要下课了。”老头儿提高了嗓音提醒我们说。

    “马上就好了……”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回答声,夹杂着橡皮和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突然,教室里响起响亮但低调稳重的声音:“老师,我画好了,给您!”

    大家抬头向声响处望去,我和同桌尚宁庆转过头去,看到坐在后面的吴鸿良手中举着一张纸,递给向他走近的辜老头,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教室里响起一片唏嘘声。“他怎么画得这么快!”

    辜老头刚接过吴鸿良的画,司懿华立刻举起了她的左手,手中高擎着她完成的一幅画。辜老头很满意,喜滋滋地将两张画接在手中,跨大步向讲台走去,边走边问:“已经有两位同学完成了画作,还有谁画完了?”

    “我画完了!”随着一声叫喊,我同桌尚宁庆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画作,我抬头望去,发现那只虎在纸上摇动着,一幅不可一世、桀骜不驯的样子。“你怎么画得那么快!”我不禁叹道。

    “我以前画过虎。”他轻描淡写地说。接着,辜老头从讲台上伸出手来,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画作,并朝向他郑重地点点头,表示嘉许。

    “同学们,现在画完的可以直接交上来了!”辜老头儿将尚宁庆的画作铺在桌上,简单地看过后,面对着大家提议着。

    不一会儿,教室里响起“噼哩啪啦”的声音,更多的同学纷纷拿起自己手中的画作走上前去,将它们一张张叠放在讲台上,辜老头不断微笑着。

    “还有谁没交?快下课了呵!”辜老头再次提议道。

    我没办法,万般着急之下匆忙在纸的中央画了一个大圆圈,在大圆圈的上方画了一个小圆圈,然后在大圆圈的两边分别画了两只“大萝卜”,最后在小圆圈外面画了两只耳朵,里面画上鼻子、眼睛和嘴巴,再在额头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王”字算作了结,画完后,在那端详着。

    “你这画得什么?大熊猫吗?”同桌尚宁庆凑上前来,瞅着我的“大作”问。

    “大老虎啊!”我辩解说,“你没见它长着凶狠的大牙齿吗?”说完,我又在它的嘴巴上面画了许多尖尖的牙齿,尚宁庆在一旁认真地端详着。

    “叮铃铃”,下课的铃声响起了,时间不容得我多想,我忙将手中的“大作”递交给辜老头,他接过画作,轻瞄了一眼,张开嘴巴笑了,不过他却说:“嗯,这大熊猫画得不错,就是牙齿丑了点儿!”

    接着,辜老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我们随之一窝蜂地涌出了教室,发现院子里早已经汇成欢乐的海洋。大家吵闹着,追逐着,脸上大汗淋漓。我正跟窦峰和我哥追逐打闹,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二班里走出来的张正和吴小文。她们两个簇拥着另一个女生,跟到院子中间,两旁有人站好,玩起丢沙包的游戏来。

    吴小文站在中间,巧妙地躲避着沙包的袭击,她身体小巧玲珑,轻捷迅猛,抛来抛去的沙包丝毫碰不到她。她欢乐地大笑着,仿佛一只在空中翩飞的紫燕一般快活。我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她,却感到自己仿佛坠入无底的湖中那么冰冷,既羡慕着她的快乐,又厌恶着自己的懦弱,既想拥有她,又自卑地逃避着这种想要的结果,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她。

    “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了,我再次等到最后才跨进教室去,步履是如此沉重。刚在课桌前坐好,教室门一开,走进一个熟悉的人影来,仍是辜林风,那个给我们上美术课的老头。

    “又是我,这节课,我们上音乐,在新老师来之前,由我来担任你们的音乐老师。”老头笑着说。他说完后,教室里响起一阵唏嘘声,但老头并不在意。

    “音乐是反映人类现实生活情感的一种艺术。音乐可以分为声乐和器乐两大类型,又可以粗略的分为古典音乐、民间音乐、原生态音乐、现代音乐(包括流行音乐)等。在艺术类型中,音乐具有抽象性,音乐从历史发展上可分为东方音乐和西方音乐。东方以中国汉族音乐为首的中国古代理论基础是五声音阶,即宫、商、角、徵、羽,西方是以七声音阶为主。

    “音乐让人赏心悦目,并为大家带来听觉的享受。音乐能提高人的审美能力,净化人们的心灵,树立崇高的理想。我们通过音乐来抒发我们的情感,使我们的很多情绪得到释放……”

    老头不厌其烦地讲述着音乐的概念和历史,可是下面的同学们有的昏昏欲睡,有的交头接耳,教室里很快弥漫着一片“嗡嗡”声,就像围着一片花香左右飞舞的一大群蜜蜂。

第106章 奶奶去世

    接下来几天,我家院子里人多了起来,二爷、二娘、六叔、六婶、大姑、二姑,甚至在外地经常不回来的四爷、四娘也来了,匆匆赶来后,对我们屋门连看也不看,一头扎进奶奶屋里。人来人往,我感到羞怯,不敢出门,偷偷躲到门后。后来,母亲告诉我,奶奶病了,要不行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奶奶屋子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哭声,“娘啊,你再也不管我了……”我明白,奶奶去世了。不一会儿,窦峰骑着自行车来喊我上学,父亲抑制住哭声对我说:“今天你不要去上学了,你得在家哭奶奶。”

    我说:“那我上学怎么办?”

    “让窦峰帮你捎个假吧,就说你奶奶老了。”父亲说。回头我跟窦峰说,他脸色凝重,尽量表现出严肃的样子,仿佛去世的不是我的奶奶,而是他的奶奶,郑重地点了点头,之后骑车走了。

    接着,家里忙碌起来,父亲打发姐姐撒脚如飞去二爷、三爷和六叔家送信,不一会儿,一大家人全聚到我们院子里,弄得我家院子像赶集一样热闹。我知道,奶奶去世了我不该这么说,但我就是那么想的。

    奶奶去世,按道理我应该悲伤,可是很奇怪,我却没有半点悲戚的情感,在我心里,奶奶的去世,跟父亲伐倒院子里的一棵树无异,我的感觉不过如此。只是,看到全家人的表情那么悲戚,全都处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里,觉得不应该再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默默地站在角落里。

    不一会儿,我哥和张海来了,我们三个人一块站在角落里,望着忙碌的人群,尴尬地四处望着。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小小而闭塞的村庄,消息传播的速度,不亚于炸弹爆炸后的冲击波,很快扩散到全村,凡是有关系的人都来帮忙。二爷安排六叔给大姑送信,安排父亲给二姑送信,让她们快来。

    大爷当兵后,在外地安了家,不知生活在哪里,距离我们太远了,失去了联系,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他是没法来了。四爷生活的地方大约有八十里地,并不太远,二爷安排我父亲给二姑送信后,马上去窑郭乡邮局给四爷拍电报。

    窑郭乡邮局在我们学校东侧,父亲骑着自行车很快就赶到了,那时,发电报太昂贵了,一个文字就需要五毛的样子,而我家一个月大概挣五块钱的样子,所以,不到十万火急,谁也不会发电报,而发电报,文字则越少越好。

    “娘去世,速归。”这是当时父亲给四爷拍的电报,当真是惜字如金。

    上午10点钟,大姑和二姑都来了,一进屋,便扑在奶奶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一般。

    中午十二点钟,四爷也来了,坐着他们单位里一辆黑色的桑塔那,车子刚停下,众人围了上去,人缝里夹杂着数不清的孩子。在大家的心目中,那些遥不可及的大官才能坐得上汽车。孩子们一拥而上,包围了车子,很多老头儿老太太也围上来,不敢上前,围着汽车转来转去,啧啧称赞着。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扼腕叹息着:这样的汽车连见也没见过,我们真是白活了。

    孩子们不管这个,围上来,摸摸厢盖,摸摸后视镜,摸摸玻璃,很是兴奋。司机坐在车里还没怎样呢,四娘跳下汽车,挥着大手,驱赶着孩子们:“唉!闪开闪开,别乱摸,摸坏了你们赔得起吗!”孩子们一哄而散。

    接着,四爷从车上下来了,一米八三的个子,穿着板板正正,行事彬彬有礼,在我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简直是神。要知道,住在小小而闭塞的村庄,城市即是我们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那里根本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我想,在我小小的内心里,对城市的理解就是这样。

    接待宾客的司礼人员好不容易拨开人群,迎上前去,重重地握住了四爷的双手。

    接着,主持葬礼的司仪人员组织我们一大家人为奶奶送第一道盘缠。有人在前面提着一盏灯笼,后面有人托着木盘,放着酒壶,后面依次跟着二爷、三爷、四爷、父亲、六叔,再就是哥哥,我,张海,之后是二娘等妇女女孩们,长长得排成一队,浩浩荡荡向西湾沿岸进发。

    我穿着白布衣,戴着白帽子跟在后面,只听见前面哭声震天,二爷他们老弟兄几个声泪俱下、肝肠寸断。我觉得我应该哭一哭,可是哭不出来,只好低着头在那瞎哼哼。当转圈回来时,抬头一看,父亲的老弟兄几个哭得涕泪横流,粘粘的大鼻涕混合着眼泪拉成一条长长的线,流的脸上身上全是,不禁觉得好笑。

    人们越围越多了,在这个信息闭塞、娱乐几乎为零的时代,在我们这座小村庄,红白喜事都像一场莅临乡下的马戏团表演,是人们唯一大点的消遣。人们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论谁哭得最烈、谁流的鼻涕最长、谁没哭。

    不哭的孝子贤孙不可避免遭到了人们窃窃的指责:老人去世了,连哭都不哭,还是亲生的吗?

    回来后,看到林殊龙老哥哥在院子里指挥调度着,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林殊龙,约摸五十来岁的样子,曾经念过私塾,写得一笔好书法,人又热心,是村子里公认的葬礼主持人,每家有丧事都少不了他,每次,都需要他来写铭旌,奶奶的铭旌自然也由他来写。

    铭旌,是一块高两米,宽八十厘米的红布,照尺寸扯出来后,在上面用毛笔写上黑字。据说,林殊龙自创了一套书写铭旌的方法,写出字之后,犹如镌刻在上面一样,不洇不散,格外清晰。这方法他并不外传。这时,只见他将扯出的那块红布叠好带回了家。

    不过半个小时,他回来了,手里面擎着已经写好的铭旌。大家上前,七手八脚将它展开来,四角系在搭好的秫秸方框上,倚在墙边,那些字在风里面飘摇着。在间隙里,我去看了看,上面写着几列字,中间的大,两边的小,分别是:

    “生于xxxx年吉时,卒于xxxx年以寿终”

    “先妣张府王氏讳xx享老寿八十五岁之铭旌”

    “儿张祖昌祖庆祖祥祖华祖荣敬孝”

    如此云云。

第107章 入殓

    听老人说,我们的葬礼风俗分为当天、“排三”、“排五”下葬之说,“排三排五”指老人去世后的第三天或第五天下葬,历来讲究单数,否则会对邻人不利,弄不好要干架的。

    我一大家子俱是老实人,即使自己不利也不会妨碍邻人,所以必按照传统来做;再者,当天下葬显得不孝,会遭人耻笑;“排五”又太过奢侈,是我们当前的经济条件承受不了的,所以选择了“排三”。毕竟“排五”是有钱人好面子的人才会做的。

    “排三”的话,头两天多是通知亲戚、接待宾客、为奶奶“送盘缠”,第三天举行正式的葬礼。又因为奶奶在我家去世,又距离举行仪式西湾场所最近,葬礼便在我家进行。

    第三天上,几乎全村的人口闻风而动,俱都涌到我的家里,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人来人往,场面既庄严肃穆,又规模宏大。突然,奶奶门口骚动起来,有人在高声叫嚷指挥着,随之大哭声织成一片。我们几个小弟兄不明所以,疑惑地张望着。接着,林殊龙从人群中穿过来,用手拨拉着我们几个的肩膀急切地说:“快,快去,老人要入殓了,在入殓之前见最后一面,你们也去看看吧。”

    我本不想看,觉得死人而已,有啥好看的,不过像电影上放映的僵尸一样,脸色煞白,使人恐怖。但是林殊龙的手一拨拉我们,我们下意识地向奶奶停尸的屋子走去,不过围着的人太多了,我们几乎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有人要进去安排事项,人群稍稍松动了一下,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了奶奶。

    奶奶安详地躺在那里,头发整齐,果然像电影上放映的僵尸一样,脸色苍白,透着恐怖的气息,随着人群的挤来挤去,从人缝里勉强看到了奶奶的全身,她穿的那套寿衣那么鲜艳,脸色又那么苍白,使我脊背发凉。

    我思索了片刻,终于记起路过奶奶屋门时,看到她经常有事没事在一件衣服上绣花,绣得认真而专注,仿佛摆弄着一件珍宝。有一次疑惑之极,不觉迈步跨进奶奶屋内。

    “奶奶,你在做什么?”我问,因为我对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做针线感到好奇。

    “我在做寿衣。”奶奶说。

    “寿衣是什么?”

    “寿衣,就是死后穿的衣服。人人都免不了一死,我也快了。”

    听到奶奶这些话,我感到一阵悲哀,纵然我们几个小兄弟在她面前,仿佛几颗小小的糖豆般毫无价值,并且她从未对我们表示出母性的爱意,导致我一向对她并没什么好感,但听到这些话,我还是有些悲凉,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奶奶有段时间啥也不干,除了做衣服、绣花,就是做裤子、做鞋,据母亲说,奶奶的手艺在村里是数得着的,手艺之妙,眼光之高,甚至连母亲的做工她也看不上,所以奶奶坚持自己为自己做寿衣。无论裁剪还是缝线,一针一线全是由自己完成。在做寿衣过程中,她边忙活边撇着嘴,对着自己的手工端详不已,透着对其他人手工的不屑与骄傲。

    我见过很多老太太,发现她们的脸上皱纹无论怎样堆垒,都透露着对整个世界包容的放下与慈祥,但奶奶不是,她的脸上分明荡漾着整个世界都欠着她的样子,偶尔也荡漾着救世主的光芒。我不明白这些光芒是什么,但不是让人放松,而是让人心生厌恶和揪心。

    奶奶的寿衣终于完成了,当完成后,有几次我看到奶奶坐在炕头上,盘着双腿,撇着嘴,脸上依旧笼罩着救世主的光芒,双手托着寿衣,一件件在欣赏她自己的手工,仿佛回想着自己的百年之后,分不清是在惋惜还是自豪。

    在她风烛残年的岁月,几乎无人登门,我想她一定也没啥体己的朋友,如若不然,她整天坐在炕头,从来也不出去,为何就没人来看看她呢?即使是无人来访,奶奶倒没有表现出常人具有的落寞,依旧欣赏着自己的寿衣,仿佛一点也不遗憾自己的“杰作”到最后也无法与人分享。

    所以,临死之前,无人见过那套寿衣,除了我。

    屋里屋外的人流越来越多了,有些帮忙的妇女挤进来处理事项,处理完之后再挤出去,就会聚在一边啧啧称赞奶奶的寿衣。

    “那裁剪,那针脚,在咱们村里,的确是无人能比啊。”

    “你看看那套寿衣做得,浑身那个妥帖,那个合身,早知道跟她学两招儿,临末了也做身好衣裳。”

    这时,林殊龙分开人群,大叫一声道:“好,吉时已到,老人入殓!”说着,他带着几个精壮汉子挤进人群,将那些围着奶奶哭泣的老兄弟五个和两个姑姑冲击得东倒西歪。二爷一屁股坐在地面上,依旧仰天大哭,泪水混合着鼻涕在颈下和前胸流淌着,有几个人影上前扶起二爷,将他架到一边。

    林殊龙指挥几个人影跳上大炕,几个人有人抱头,有人抱腰,有人抱臂,有人抱腿,喊一声“平起”将奶奶抬到半空。林殊龙在前拨开人群,几个人抬着奶奶向外走去。后面的老弟兄几个哭得更响了,两位姑姑甚至挣脱了他人的搀扶,飞扑上去,扑到奶奶的尸体上放声痛哭,一度使帮忙人员无法移动半步,累得满头大汗,喊着“让让,快让让”,几乎声嘶力竭。

    林殊龙转头,再度退回来,赶上前去拨开了扑在奶奶身上痛哭的人们,那几个人影瞅准机会,快速发力,将奶奶抬出屋外,轻轻地放到停在院子中间的一座大水泥棺材中。

    那座大水泥棺材在一年前已经造好了,是他们老兄弟四个(二爷、四爷、父亲和六叔)共同出的钱,由二爷和父亲出的力。六叔最小,大家都不在意,不出力也就算了。三爷单身,大家对他表示同情,所以他既不必出钱,也不必出力,棺材这事,大家甚至没有打扰他。

    二爷和父亲买了五袋水泥,买了沙子和钢条,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找了一个泥水匠好手,在我家院子里动工了。在泥水匠的指挥下,用地排车拉来许多泥土,将泥土砌成模板,在外围上钢条,再在钢条上绕着模板涂抹搅拌好的沙灰。

    二爷发下宏愿:要做全村最大、最重、最好的水泥棺材。

第108章 下葬

    大棺材造成了,停在我家院子里,置于两棵大榆树之间,有不少老人来我们家玩,看到那口大棺材俱都啧啧称奇:“还是儿女多好啊,有的出钱有的出力,生前为老娘盖好屋,死后为老娘做大棺材,像这样的大棺材,躺在里边一定很舒服!”

    父亲站在一旁笑咪咪的,惬意地听着大家的夸奖,感觉到荣耀。

    两个月后,棺材彻底干透了,父亲和二爷抬下上面的盖,将里面填充的泥土挖了出来,向里望去,内部空间仿佛一座小房间。

    “嗯,的确大啊!”二爷说。

    “目前是村里最大的棺材。”父亲说。

    眼下,在吵嚷声中,这口大棺材被停放在院子中间,在人们的啧啧称赞声中,奶奶被轻轻放了进去。混乱中,似乎听见有人叹道:“如果我死后,有这么一口大棺材该多好啊!”

    林殊龙大声喊道:“请孝子贤孙上前看老人最后一眼了,看完后马上要封棺。”老弟兄几个仿佛得到命令一般从地上爬起来,依次扑到棺材前,老妯娌几个哭声更加重了,唱腔婉转,自带悲戚,既有情感又有内容。

    “我那不容易的新娘哦……你再也不管我咧……我咋舍得扔下我一个人走啊,我滴亲娘哎……”

    自古以来男人与女人的哭腔不同,源自哪代已无从考据。男人只是一味地大喊:“娘啊!我滴亲娘啊!你再也不管我咧!”一味声嘶力竭。而女性不同,女人丧葬的哭腔或许从之前的戏曲转化而来也不得而知。

    另外,男性哭泣因为眼泪鼻涕相互混合,然后自鼻端流淌下来,所以要低头。而女性则侧头闭眼,声声婉转,步步悲戚。

    哭过一会儿之后,林殊龙指挥几个青壮年上前,再度将他们拨开,开始封棺。就这样,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奶奶被封到那只大大的棺材里,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那只棺材是只传送门,是这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大家的哭声更加强烈了,像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点啥似的,撕心裂肺地痛哭着。

    早有人在棺材上搭了一个大的灵棚,一边一间,女人在另一间,男子在停放棺材的这间,女子嘤嘤咽咽,男子嘈嘈切切,听起来却精疲力竭了。

    我们几个孩子没有资格入灵棚,只好铺了张草席跪在外面,实在哭不出来,又害怕别人发现,于是紧紧趴在地上掩藏着自己。但这活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对于我们活泼好动的男孩子们,我们假装哼唧了几下表示哭泣,然后偷偷把头埋在胳膊底下相互聊天,对他们老弟兄几个流淌出一两尺长、晶莹的大鼻涕评头论足。

    “看来二爷是亲生的,他的鼻涕流得最多最长呢!”我说。

    “五叔也行,他的鼻涕也够长的。”我哥说。

    “四爷是城里人,他那么文雅,为什么也流那么长的大鼻涕?”张海对些表示疑问,其实我清楚,他怕我们谈到他爸爸的鼻涕并不太长令他不好意思,于是他首先对四爷的鼻涕评头论足。

    “看,你们三爷我三叔的鼻涕最短了……知道为什么吗?”我哥问我和张海。

    “不知道。”我们异口同声说。

    “奶奶没给他找上媳妇,他恨奶奶呗!”我哥说。我们对此颇为认同。

    到底是累了,我们三人四处踅摸,每人找了一根半尺长的秫秸棒各自支在额头上,稍事休息,感觉腰背舒展了很多。忽然,透过胳膊的缝隙,我们看到一双脚朝我们疾速走过来,“啪啪啪”三脚,将我们支在额头上的秫秸踢飞了,我们的额头失去支撑,瞬间磕在地面上,我们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见是林殊龙,他狠狠地向我们瞪了几眼,迅速离开了,我们赶快趴在地上,实在忍不了了,“吃吃”地偷笑起来。

    最后一趟盘缠终于开始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宛如一条长龙蜿蜒前进着,我们跟在后边,路两旁和胡同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要不是黑白有别,简直分不出来哪些是送葬的队伍哪些是村民。当返回来时,看到前面老兄弟们的悲戚,又似乎感到前后左右灼热的目光,我内心里多了一些难受的感觉,于是仰头,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呀!奶奶呀!……”

    我哥和张海也放声痛哭起来,仿佛受到了我的感染。

    透过杂乱的哭声,我仿佛听到到身边老太太的评头论足声:“你看看,你看看,这才真是亲孙子啊,你看哭得多么伤心!”

    接着,要起灵送葬了,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指挥的指挥,干活的干活,体弱的汉子辅助大家,精装的汉子则抬起全村那口最大最重最好的水泥棺材,在林殊龙的指挥下,向墓地进发。

    那天,一直闹腾到将近傍晚,才将奶奶安葬下去。一抔黄土,重重地掩上了那道暗门,从此之后,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回家之后,灶上厨师已经忙好了饭菜,大家七手八脚帮忙,在胡同外面摆上一溜长桌,摆上饭菜与馒头,招待那些帮忙人员。大家团团围坐在那里,有人从经销部买来了啤酒,一捆一捆的,用塑料绳扎在一起,十瓶为一捆,分散到各个桌前。

    也是因为饿了,看到饭菜、馒头和啤酒后,我就把奶奶这事完全忘到九宵云外了,看到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热菜,喝着啤酒,我以为在举行宴会,于是赶快搬了把小凳挤了一个位子,抓起一双筷子打开了一瓶啤酒,要论酒量嘛,我八岁时就已经喝过不少白酒了。

    “大家猛吃猛喝啊!”我对着大家叫嚣说。

    多年以后,我长大后了,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就后悔不已。那时候,在我身边,一定有很多家长里短的人在盯着我,之后我在奶奶葬礼上大口喝酒的行为,会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奶奶去另一个世界之后,她呆的那间房子闲了下来,静了下来,有时候我走过屋门,总要向里张望着,有时候似乎仍能感觉到有呼吸声从那间屋子里传出来,还夹杂着奶奶偶尔将菜渣吐在地上的声音。

第1章 嚓、嚓、嚓!

    嚓、嚓、嚓!嚓、嚓、嚓!

    一双尚显稚嫩的小手正握着一件衣物在搓板上擦动,衣物与搓衣板在擦动中滚起一串串泡沫,随着嚓嚓声消散又复起,几滴汗珠不时落在搓衣板上,混入泡沫里消失不见。

    那是在北方一个闭塞穷困的小村庄,沿村西侧的一个池塘,池塘叫做西湾,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蹲在湾边洗衣服,他佝偻着,背对着阳光,努力地搓洗着手里的衣物。日上三竿,九月的阳光尚猛,少年的脸上不时落下水滴来,他不时抬起手臂,匆忙擦拭下脸部,随着落下手臂。

    嚓、嚓、嚓!嚓、嚓、嚓……

    少年既认真又严肃,除了抬臂擦脸,从不停顿,嚓嚓声连绵不绝,或许掩盖了他哽咽的声音,所以,那些滴落下来的晶莹的东西,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少年抬手又擦把脸,手下更用力了,狠狠地搓将下去。

    嚓、嚓、嚓!嚓、嚓、嚓!

    村子安详平和,湾边宁静空旷,野外放眼辽阔,八月九月的奇云疏朗地嵌在空中,倘若忽略了少年脸上流淌的如泪似汗的东西,此情此景,定能称得上陶公UU小说的“世外桃源”,冲淡悠远,与世无争。

    一幅绝美的图画。

    美到心境。

    这时,张京云家矮矮的墙头上部探出一只脑袋,向西湾张望着,不用问,那是洪洋娘,一定是在做晌饭前,眺望下上西坡干活的当家人回来了没有。她的目光,随之落在西湾边正搓洗衣服的那个少年孤单的背影上。

    盯了一会儿,洪洋娘皱紧了眉头,嘟囔着:“造孽啊!造孽!唉!”叹完气后,她转身迈下踩着的小板凳,回屋端了个盆,取了搓板,抓了几件脏衣物欲向门外走去。

    “娘,你干啥去?还不快做饭,要晌午了。”张洪美叫住了她。

    “我去涮把衣服,很快回来。”说完,洪洋娘匆匆走出门去。

    托!托!托!

    村口出现了一个妇女,仿佛在宁静的画卷里添了一个人影,硬底布鞋敲在干土上托托有声,打破了宁静。来人正是洪洋娘,加快了脚步向少年走去。少年正埋头在嚓嚓声里,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洪洋娘渐渐接近了少年,站在他的背后。

    “小强啊,洗衣服啊!”来人问。少年正是张小强。

    “是啊,”张小强抬起头,“哦,是大嫂子啊,你也来洗衣服?”

    洪洋娘紧挨着张小强蹲下去,端起盆撇了半盆清水,浸湿了衣物擦了点肥皂,以快节奏搓洗起衣物来。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两种节奏的搓洗声此起彼伏,把一切淹没在里面。

    “小强啊,你娘的病好点了么?”洪洋娘这时直起身子,捋捋落下的碎发,有意无意地问起张小强。

    “唉,还是那样!”小强停了手里的活计,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吃饭也不知道吃,抽空就跑出来,看也看不住!”

    洪洋娘唉了一声,没有多说。沉默片刻后,两人手下加紧,嚓嚓声又此起彼伏织就起来。只是,洪洋娘搓洗衣物的节奏更快了,衣物在她手中仿佛变魔术,一件件洗好了,拧干放在冲净的搓板上。

    哗啦一声,洪洋娘拧干了最后一件衣物,将盆里的残水远远倒了出去。

    “来,小强,我帮你洗几件!”洪洋娘不由分说,没等张小强推让,已经取过他的几件衣物放入自己盆里,舀了清水、打上肥皂,嚓嚓嚓搓洗起来。

    “不用啊,大嫂子,我自己能洗……”张小强想扯过自己的衣物,但洪洋家嫂子抓得太紧,三抓两抓之下终于罢手,只愣愣地盯着大嫂子快速搓动的双手,心中滚过一片汹涌的热流,他鼻子蓦然一酸,泪水从眼窝里淌了下来。

    张小强转过身子,佯装擦汗,抬起右臂飞快擦掉了泪水,更加用力地搓洗起自己的衣物来。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洗衣接近尾声的时候,日头像过了火的铁锅,煎得人人冒油。张小强抬头望望,发现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男人牵着一头黄牛不紧不慢地向村子走来。那男人的举止动作张小强认得,他是京云哥,是洪洋嫂子的当家人。

    “哥,上坡回来了?”张小强站起身,向京云哥礼貌地打招呼,算是感恩于洪洋嫂子帮他洗衣的回报。

    “嗯!”张京云抬头望了他一眼,回了一声,随即低下头去。他这个人向来内向低调,不喜欢社交,更不喜欢说话,这点张小强了解。

    张京云又抬头望着洪洋娘,慢言慢语地问:“天晌午了,怎么没在家做饭?”

    张小强知道,京云哥和洪洋嫂子感情甚笃,一辈子了从未红过脸,两人凡事商量,谨守四时规矩及生活规律,洪洋娘从不会出现耽误做饭的情况,是以京云哥满腹疑云,口气里并无半点责备。

    “哦,衣服脏了,来不及换洗,趁天好早洗上干着。”洪洋娘轻描淡写地回答。听到这句话,张小强心底又涌起一阵异样的暖流。“这不,都洗好了,这就走!”洪洋娘笑着说,“走吧,小强,回家吧。”

    张京云在前,洪洋娘在中间,张小强在后,挽着盆默然不语。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再看看张洪广、张洪美的父亲母亲,心底仿佛卷起一股逆流,猛力冲撞着他。

    在村口,崔四奶奶叼着一只烟卷,从朝向大街的门口悠闲适意地走了出来,边走着,一阵阵青烟向她脖后飘去,见到张京云笑着打了招呼,然后截住了洪洋娘,说不得要聊上几句。张小强分别向她们打了个招呼,绕过她们回家去。

    只听崔四奶奶说:“唉,太同情人了,你光说他五嫂年纪轻轻得了精神病,吃也不知道吃,活也干不了,还得专人伺候看着,连累一个十二三的孩子自个儿洗衣服……同情人啊!”

    “是啊,唉,我也看他可怜,心里不忍,跑出来帮他洗了洗衣服。”洪洋娘说。

    张小强定了定身,忍住没回过头去,加快脚步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张小强放下盆,将衣物一件件晾在穿院而过的衣绳上,不一会儿,衣物飘满了半个院子,微风乍起,衣物在风里抖动着。张小强没有进屋,站在院子里,瞅着那些飘动的衣物发呆。

第2章 生病

    张小强站在院子里,望着飘动的衣服无限遐想时,身后的屋门“吱扭”响了一声,门开了,传出姐姐的声音:“小强,站那干啥?”张小强回过神来,转身回屋。

    “还没做饭?”他瞅了瞅干柴冷灶问。

    “咱娘一上午想要跑出去十几次,看都看不住,别说做饭了。”姐姐望了望坐在大炕上的母亲,叹了口气。张小强随之望去,发现母亲坐在大炕上,精神健旺,双目炯炯有神,放出两道亮光,盯住了他。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她是个病人。

    张小强母亲是七天前生病的,之前毫无征兆,一天中午他放学回家,看到早上的饭碗仍泡在锅里未洗,残羹冷饭堆在灶角,心凉了半截,以不满的眼神向母亲瞅去。母亲正坐在大炕上,背对着他喃喃自语。张小强不解,上前扳住母亲的肩膀问她咋不做饭,母亲木然地回过头来,双目茫然,望向别处,说些张小强不懂的话。

    “完了,你舅完了,掉到水里淹死了,两个孩子也不去救,白养活了……”说到这里,突然抬头,双眼射出两道寒光,抓住张小强叫道,“你姐姐呢?放学回来了吗?有人拿着刀子!”

    张小强纳闷,舅舅好好的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早派人来报信了,再说两个表哥也不能见死不救。姐姐也没事,今天周末,正在身边呢。想到这里张小强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母亲怎么了?

    她怎么连姐姐也不认识了呢?

    “娘!”张小强,扳过母亲,望着她叫道,“我是谁?你认识我吗?”

    “小强啊,你这话问的,我就一个儿,能不认识么!”母亲答道。听到这个,张小强稍稍舒了口气。

    之后,张小强母亲时而亢奋清醒,时而茫然若失。清醒时亢奋无比,双目有神,望着屋顶或虚空,大叫大嚷,喊着救火救人,眼前出现常人意想不到的幻象,层出不穷。茫然时双止低垂,颓废地坐在那里,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口中喃喃自语,说些“完了,完了”的话,似是事情不可扭转、无法挽回。

    后来,即使张小强站在她面前,她仍会问“张小强在哪里”。张小强的堂哥张大强来玩时,她对他也视而不见。小强和堂哥玩耍时,她会突然冲到两人之间,大叫着:“快跑啊,公安局来了,要抓你们,听没听见警车叫声,喂啦喂啦喂啦……”

    小强和哥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娘,哪有警车,你听错了,我们没犯法,公安不抓我们。”说完继续玩耍。

    “骗谁啊!刚才我看到了,你俩拿刀捅了人……再不跑来不及了!”小强母亲焦急地说,见她风风火火、神情紧张、眉头紧皱,仿佛大祸来临般,小强和堂哥两人感到好笑,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母亲急了,双眼瞪得溜圆,拿出晴空霹雷的架式吼道:“还不快跑,我就只有你们俩儿啊!”说完,双手击在大腿上,“啪”得一声巨响,将两人震在当场。看她的样子,显是愤激以极,忧急之极,拳拳护子之心由内而外,布在脸上。

    看到她如此认真的样子,小强两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腰塌背。半晌之后,在母亲焦急地跺脚声中,两人使个眼色,一前一后向院外跑去,叫道:“好的,我们得快跑了,再不跑来不及了!”

    当两人消失后,小强母亲才放松下来,站在院子当中,双手叉腰,傲慢地踱步。

    上述症状都好对付,张小强全家最怕的,还是母亲不睡觉。

    自从母亲生病后,几乎不睡觉,而且常常精神健旺,天知道她哪来的魔力,动不动就走出屋门,偷跑到院外不知所踪,害大家组织左邻右舍寻找,要么在草垛边,要么在水井边,要么在池塘边,都是些危险的地方。

    张小强父亲张祖华目前在距离家门十几里外的木材厂干活,见到老婆如此,干脆请了长假在家看护。看护不是好活儿,得与病人同作息,无时不刻陪着病人,还得哄着她吃饭,几天下来,张祖华累瘦了,眼圈都黑了。

    张祖华每把饭端到老婆面前,她都会郑重其事地瞧瞧碗里的东西,之后摇摇头:“给我换一碗!”没办法,张祖华叹口气,嘟囔几句,气鼓鼓地将饭倒到锅里,重新舀一碗,再次端到老婆李巧儿面前。

    “这碗也不行,还是有毒!”李巧儿向碗内张望了半天,继续拒绝,“我的饭碗儿总有人下毒!”

    张祖华又气又笑:“是啊,是我下的毒,快吃了吧,毒死你我再找个更好的!”

    每顿饭皆是如此,张祖华身心俱疲。

    张小强一家的情况得到了亲友的同情,他的二娘主动提出对李巧儿陪护一天,让张祖华休息一下。之后张小强六婶狄金花本不愿来,却害怕输了情面,也主动提出陪护一天。那天中午,狄金花连哄带骗帮助李巧儿吃过饭,然后关紧了屋门,诱李巧儿在大炕上睡觉。

    睡觉时刻,李巧儿的机灵劲却来了。起始两人你偷望着我,我偷望着你,都盼对方先睡着。李巧儿似乎明白对面这个人是个“狱卒”,就是来限制自己自由的。双方彼此暗战,大半个小时后,狄金花挺不住了,两眼一闭睡了过去,打起了呼噜。

    李巧儿猛然睁开双眼,轻身下炕,猫到门边,悄悄拉开门闩,掩上房门向院外走去。

    狄金花正在睡梦中遨游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快来人啊,有人跳湾了!”狄金花突然惊醒,睁眼摸向对面,李巧儿已经踪迹不见,狄金花慌了,起身奔出屋外,向西湾跑去。

    远远得,她发现李巧儿既决绝、又坚定,眼望前方虚空,仿佛受了某种指引,正往西湾深处行走。裤腿也没卷,已经湿到了腰身。

    “五嫂哇!停住啊,别再往里走了!”狄金花撕心裂肺地喊道。很快,周围围拢了一大群人。

第3章 五嫂哇,求你了

    “五嫂哇,求你了,别再往里走了!”狄金花撕心裂肺、惊慌不己的叫喊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李巧儿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眼望虚空,身体直挺,仿佛受了神的指引,向前伸着双手,无忧无惧,面带微笑,直向西湾深处走去。

    “五婶儿跳湾了!快去找五叔!”人群中有人喊道。几个跟张祖华亲近的男子聚在一处商量片刻,随之四散奔跑开去。一片人黑压压地挤住了湾沿。

    “五婶儿啊,快回来……”

    “她五嫂哇,你这是咋了……”

    一片片叫嚷声此起彼伏,只是不见有人下水。

    狄金花分开人群,挤到湾沿上,一步迈入了池水中,左脚陷入污泥里,她吃了一惊,退了回来快节奏地跺着地面,震掉脚上粘着的污泥,“五嫂哇,快回来,别往里走了……”她叫道。有人望望她的脚下,不解地盯着她。

    水越来越深了,李巧儿被迫放缓了脚步,池水渐渐接近了她的胸口,人们的叫喊声更盛了。突然,后方传来几声大喊,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强他娘啊!都闪开,闪开……”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大街上风风火火跑来一人,双手挥舞着,五官扭曲着,正是李巧儿的丈夫张祖华。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让路,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向西湾岸边。狄金花远远见到五哥张祖华,一步踏入水里向前蹚去,边叫着:“五嫂啊,快回来啊!”

    张祖华健步如飞,眨眼间来到了岸边。张祖华并未及时跳入水中,而是站定在岸边大喊着:“李巧儿,你回来,你又要闹哪样!一大家人被你闹得六神不安,你还要闹到啥时候才算完!”

    李巧儿却“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对外界的纷扰一概屏蔽,自顾自向深处行去。张祖华顾不得再骂,“扑通”一声跳入水里,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冲去,从狄金花身旁经过,腾起的浪花溅了她一头一脸。见到张祖华向前冲去,狄金花进退维谷,尴尬地站在那里小声哼哼:“五嫂哇,快回来啊……”

    张祖华恼羞成怒,干脆扑到水里,两手划水前进,一会儿功夫赶上了李巧儿,“嘭”的一拳打在她的后背,李巧儿趔趄一下,这才回过头来,只是两眼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祖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向岸边拉去,李巧儿不从,极力挣扎,似是抗拒有人破坏了她的“虔诚”,张祖华一路边拖带抱,终于把她弄到岸上,喘了口气,分开人群拉着李巧儿往家走去。

    当张祖华把李巧儿搡在小凳上,劈头盖脸地呵斥她时,狄金花跟了进来,在背后怯怯地叫了声“五哥。”张祖华止住呵骂,回头望了望她,说了声“坐下吧。”张祖华想对狄金花说“让你来看护的还是来睡觉的”,但他没说,默然坐在小凳上,点燃了一支烟卷。

    李巧儿回来后低头默坐,一语不发。张祖华抽了两口烟,抬头看她可怜,于是又点了支烟递过去,李巧儿去别过脸去,摆手表示拒绝。

    “嗯?得个病还把二十几年的烟瘾戒了,别说得这病也有好外。”张祖华笑道。这会儿雨过天晴,张祖华也恢复了常貌。忽然院子里“踢嗒”脚步声响,洪洋娘走了进来,张祖华站起身来让座。

    “五叔啊,五婶儿这是病,得治!你找吴长龄来看看她吧。”洪洋娘说。听完这话,张祖华的脸僵了一半,兜里没钱,想到看病吃药他心里空虚起来。

    “可以让他先来看看是什么病,该怎么治以后想办法……总不能这么拖着吧,家里人都拖住了不说,怕是五婶儿看不住!”洪洋娘又说。听到这里,张祖华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蒂狠狠踩在脚底下,喷出了一道浓浓的烟雾,在一片青雾中他站起身来。

    “嗯!我这就去请吴长龄。”

    吴长龄来得爽快,进门之后二话不说,看了看李巧儿的状态,问张祖华平时李巧儿的表现,最后点了点头。

    “五奶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影响到了她的精神。”吴长龄开口道。

    “你那意思是说,五嫂是精神病?”狄金花惊讶道。要知道,在这个小村庄,精神病和疯子的概念并无区别,不啻于判了死刑。邻村就有一位精神病患者持刀杀人的事件。听到自己老婆是精神病的消息,张祖华也吃惊不己。

    “不用害怕,”吴长龄微笑着解释道,“更年期导致的精神不正常有别于其他精神病,没那么严重,吃药调节一段时间就好了。”

    “吃啥药?你能治吗?”张祖华问。

    “我治不了,我只是个赤脚医生,我也没有药……这个病,你得去精神病医院治。”

    晚上,张小强回来了,姐姐张玲将母亲患精神病的消息偷偷告诉了他,他马上瞥了母亲一眼,看到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大炕上一语不发,却感到莫名的害怕。睡觉前,张小强坚持跟姐姐换了位置,说要给姐姐一个挨着母亲睡觉的机会,实现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张玲说你是怕了咱娘吧。张小强笑笑,不置可否。

    那晚上张小强一直没睡好,一会儿一醒,睁开眼看看母亲。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借着月光,张小强偷眼瞧向母亲,却发现他母亲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眼不眨正瞧着自己,恐怖诡异,吓得张小强身子一缩,拉过毯子紧紧蒙住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张祖华交待张玲看护李巧儿,在村子里跑了大半个上午,四处借钱,并终于打听到了精神病院的地址,在五十里之外的地方。吃过午饭后,张祖华骑着自行车带着李巧儿去了医院,直到晚上才到家,提了一大包药回来。

    药效出奇地好,那一晚服过药后,李巧儿睡得很香,整晚打着细密的呼噜,动都没动,似乎把患病十几天欠下的睡眠补了回来。张小强却三番五次醒来,每次见到母亲睡得正香颇感到安心,他在心里说:“娘,求你了,快好起来吧。”

第4章 你们太狠心了

    “你们太狠心了,我就要接住那个宝宝了,你却把我拉了回来……宝宝掉到水里淹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李巧儿坐起身来,低头耷脑、精神颓废,口中喃喃自语。张小强也醒了,向母亲望去,望着她落寞伤悲,虽不明白她说些什么,但看得出,母亲兀自在伤心失落不已。

    “娘,你说什么?”张小强禁不住问。李巧儿却低头不语了。想在她在精神失常的作用下,眼前产生了幻觉,这幻觉屏蔽了真实。在她眼中心中,看到一枚仙人踏云而来,慈眉善目,胸怀苍生,怀中抱着一个可爱的宝宝,并指明了要将宝宝赠给她。

    那仙人停在西湾中心的上空,手托宝宝,伸向了她。李巧儿欢喜若狂,岂能失掉这天赐的良机,再也顾不得其他,不惜涉水,一意孤行向仙人奔去。在她双手接过宝宝的刹那,张祖华一把扯过她,宝宝落入池水,仙人也消失了。

    听到李巧儿的喃喃自语,张祖华也醒了过来,望了望她,看她的神情与常人无异,到底正常与否无法判断,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唉……”

    从精神病院拿的药物的确有用,李巧儿服用之后,不再“熬鹰”了,晚上睡得着,中午也能补一觉,给家人减轻了不少负担。不过,服药的过程比较困难,需要耐心和手段。李巧儿疑神疑鬼,认为那药片是毒药,她拒绝的理由通常是张祖华要毒死她,好去找个小的。张祖华对此哭笑不得。

    张祖华在这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明斗不成则暗斗,与李巧儿百般周旋,诱她服用药片。整只的药片不吃就掰成两半,两半不吃就碾成粉末跟白糖混在一起泡水,最后泡水也被识破了,干脆不提药物的事,每次均拌到饭里,喂她吃下去。

    本来这种病,只要能睡得着,精神则恢复了一半。一个星期后,在药物调节与睡眠辅助的双重作用下,李巧儿精神好了许多,除了作息正常之外,竟能自己吃饭了。看到李巧儿的好转,一家人的心情好了许多。

    两个半月后,张小强中午回家,发现李巧儿正坐在灶间烧火做饭,唇上叼着一支烟卷兀自冒着青雾。这是三个月以来,张小强见到母亲的第一次抽烟,纵然他对烟雾感到厌烦,此刻看到他却感到安心。

    母亲既然知道抽烟了,那说明她的精神彻底恢复了。

    立冬了,天气慢慢转冷,很多同学拿笼布包了干粮带到学校,在学校食堂的蒸笼上一熘,一顿午饭即可打发了,如此免了辗转回家的奔波之苦。起初张小强并不知道此事,后来窥得了门道,也让母亲找一片笼布包了干粮带到学校。

    李巧儿除了包入干粮之外,还从咸菜缸里捞了一只咸萝卜一并包起。陈年的咸菜生食爽脆,熟食咸软,对于整年几乎不吃菜肉的张小强来说是难得的美味。学校食堂熘完干粮之后,将馏锅水成桶舀出倒入门前的一只大缸里,作为学生们的饮水。

    张家村的西湾旱季之后,就着被踩出的通住西坡的路段,自分为两个部分,又叫南池和北池。自古北池深澈,南池清浅,芦苇东一片西一片几乎覆盖了整片南池,因此小鱼小虾丛生。

    一个周末,张小强和堂哥张大强在西湾南池巡玩,见波光粼粼之下,小鱼倏忽来去,小虾自由游弋,不觉心痒手痒,回家携了铁锹铁盆,在南池清浅处筑起一道堤坝,围起了四五米方圆的一块池水,两人齐心协力,将池水泼出去小池之外,竭泽而渔,竟然收获了不少小鱼虾米。两人如获至宝。

    回家之后,李巧儿洗净小鱼小虾,择净水藻枯叶,然后锅底加入少许油,灶下点火加柴,将两大白瓷碗小鱼小虾煎得通体金黄、喷香扑鼻。当晚一家人吃得涎水直流,满满吃尽了一大碗。

    第二天早上上学前,李巧儿取过笼布包了干粮,并用塑料袋装了剩余的小鱼小虾递给张小强。到学校后,他把干粮拿到学校食堂,留了小虾放在课桌里。母亲说过,小虾不能熘,一熘就不脆生了。整个上午,张小强都没有听到老师讲了些什么,时时挂念着他桌洞里的小虾。

    阵阵的香气从桌洞里逸出,令周围好几个同学惊异不已。张小强得意非凡,时不时偷偷拈出一只虾米放在口里,细细地品尝。张小强不过意,捏起几只请同桌尚宁庆吃,尚宁庆却咽着口水说他不饿,并说吃零食是不提倡的。

    终于放学了,张小强飞速跑去食堂取了干粮回到课桌上,取出桌洞里的小虾大快朵颐,引来众人围观,张小强伸手相让,众人礼貌地拒绝了。张小强发现,他们各自流着涎水吞咽着手中的干粮。

    一天中午,将要放学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张小强无伞可带,也没备好塑料纸挡雨,放学后在教室迟疑了几分钟坐等雨停。雨终未停,无奈之下冒雨跑向食堂,却发现偌大的笼屉内空空如也,连一点干粮碎屑也没有了。

    张小强的内心一凉到底,站在那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必是突然下雨,有人无法回家,冒领了他的干粮。“妈的!”张小强骂道,骂完后后悔不已,心底暗暗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走出食堂,细雨几近停止,同村的张爱强正站在院子里朵颐着自己的干粮,只剩最后一口在嘴巴里大嚼着,大鼓着腮帮。张小强摸摸口袋中的玻璃瓶心想:“吃不着干粮,喝点熘锅水吧!”于是掏出玻璃瓶向盛水的大缸走去。

    就在这时,张爱强却抢先一步靠近大缸,双手攀住缸沿,将头埋入大缸里,在水面之上将他最后一口干粮尽数吐入缸底……

    “妈的,偷干粮的贼,我干你八辈祖宗!张爱强,你这狗日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张小强感到一阵恶心,心里大骂道,“你们太狠心了,你们都太狠心了!”

第5章 第一次月考

    第一次月考看起来不重要,对老师来说则是一次重要的摸底考试,经过那次月考,老师把所有学生排了个序,前十名的重点培养,次十五名的重点观察,最后十名的几乎就放弃了,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与其跟他们生气,不如将有限的精力用到前十名身上。

    资质不同、个人追求有异,父亲的要求良莠不齐,在种种因素影响下,学生在学校的表现千差万别。很多同学干脆抱着混日子的态度,度过三年的初中生涯,然后毕业回家子承父业,开始新的生活。既然没有任何的学习动力,学习成绩就可想而知了。

    张小强不同,他自认为是一个上进的人,他看不起那些窝在教室后面偷偷抽烟、调皮捣乱混日子的学生,他想考好,考好了让所有人颜面有光,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也挤不进令老师青睐的前十名。资质使然,似已注定。那次月考,张小强考了二十名,不上不下,几乎沦落到被放弃的边缘,令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跟大家预料的一样,司懿华考了第一,吴鸿良考了第二,尚宁庆考了第三。张小强想,后面这个戴着眼镜毫不起眼的姑娘怎么会这么厉害?更没想到自己的同桌尚宁庆整日里嘻嘻哈哈、调皮捣蛋,没想到考试这么厉害。张小强懊恼自己怎么坐在尖子堆中,萌生了深深的自卑感,他觉得不配。

    尚宁庆的确厉害,却也的确调皮,有一次上课期间,尚宁庆竟然偷偷叠了几只纸飞机,趁班主任王德斌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将几只纸飞机扔得满天都是,引起教室一阵骚乱。老师疑惑地回过头来,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装得无事发生一样。

    王德斌老师转身又在黑板上写字了,尚宁庆悄悄捅了捅张小强,指使他帮忙将纸飞机捡回来。两人使了个眼色,离开课桌猫下腰去拾取四处散落的纸飞机,两人捡完所有飞机正返回课桌时,王德斌老师蓦然转过身来发现了他俩。

    “站住!”王德斌老师怒吼一声道。张小强僵在那里暗叫不好,悔恨懊恼不已。尚宁庆却微笑着,大大咧咧站在那里。看到尚宁庆无所谓的样子,王德斌老师怒火更炽。

    “你们两个,别上课了,去我办公室罚站,现在就去!”王德斌老师阴沉着脸吼道。尚宁庆和张小强对望了一眼,尚宁庆率先向门外走去。

    “班主任,请问您的办公室在哪里?”尚宁庆突然在门口停住,抬头问王德斌老师。

    王德斌老师怔住了,他没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这么多事,顿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答道:“学校最后一排,找不着就问。”答完之后,转身继续写字,不再理他们了。

    “要是问不到怎么办?”尚宁庆又问。

    “你!”王德斌愤怒地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尚宁庆几眼。不过他把粉笔“啪”一下扔在讲台上,迈步跨下了讲台,赶在尚宁庆和张小强之前迈出门去,大手一挥道:“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跟着王德斌老师而去,留下满教室的同学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眼瞪小眼。

    王德斌老师穿堂过院,来到学校院落的最后排,站在倒数第二排教室的廊门下,遥指着其中一间瓦房说:“看到了吧,就是那间!”

    “哦,知道了,好的老师,您请回吧。”尚宁庆颇有礼貌地说。很明显,王德斌老师被噎住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狠狠地瞪了尚宁庆几眼,忿忿地转身离开了。尚宁庆转头看到王德斌离去,嘿嘿冷笑了几声,然后一摇手,带着张小强走进了王德斌的单间办公室,随之掩上了门。

    看得出来,这正是尚宁庆想要的,这间小小的房子,一旦掩上门,四周静寂无声,简直是天堂。张小强不敢造次,乖乖地站在了门口。尚宁庆则不然,他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一样,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这里翻翻,那里摸摸,频频点着头,嘴里喊着“不错不错”。

    “你老实点儿吧,尚宁庆,王德斌回来看到我们这样,又该罚了。”张小强笔直地站在门口,既害怕又不平地劝道。

    “怕啥!下课铃没响他怎么能来。即使来了,总得有脚步声吧,你好好听着就行!”尚宁庆满不在乎地说。他依旧东瞅瞅西看看,顺手捏起王德斌老师放在桌上的糕点品尝起来。

    “尚宁庆,你,你干什么,你还嫌我们罚得不够轻么!”张小强又气又妒地叫道。气是气尚宁庆太造次,妒是妒他太大胆,竟敢将自己见也没见过的,班主任老师的糕点擅自品尝了。

    “要不你也来点儿?”尚宁庆拈起一块糕点指向张小强,张小强连连摇手。

    “我不吃!”张小强厌恶地转过了头去,不再看尚宁庆和那块糕点,只是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尚宁庆不再管张小强了,从桌上摸过一本小说打开来看,边看边品尝着糕点,糕点的香气有几缕散发出来,飘到张小强面前,张小强只觉舌底生津,“咕咚”一声又将口水咽了下去。

    最后,尚宁庆摔下书本,整了整糕点,使它们看起来不像吃过的样子,走到门边的洗脸盆旁郑重其事地洗了下手,擦干了这才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门边。

    站了一会儿,下课的铃声仍未响起,尚宁庆又焦躁起来,他又走向桌子,从粉笔盒里取出几只长短不齐的粉笔退了回来,捏在手里一一折断,然后一粒粒撒向王德斌老师的水缸内。“崩”、“崩”、“崩”……

    “这粉笔落在水上的声音真好听!”尚宁庆叹道。望着尚宁庆倾听粉笔头落水激起回响的声音那陶醉的样子,张小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想完了,搞不好罪上加罪了。

    尚宁庆手中的粉笔头终于撒完了,然后他出神地盯着缸底半天,然后叹道:“你看呐,张小强,这些落在缸底的粉笔头多像一颗颗夜空中的小星星。”

    好吧尚宁庆,你是个诗人,你赢了。

    张小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一个这样的同学,竟然考出了全班第三的成绩,自己的成绩却一塌糊涂,他本该和自己的成绩一样才对啊!张小强怎么想也想不通,坐在那里绞尽脑汁,连英语课开始后,老师走上讲台来都没注意。

    直到老师讲了十分钟之后,张小强才意识到上课了,该专门听讲了,可是他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老师正面讲时,他则低下头假装用攻,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单词时,他则盯着辜胜美老师的背影发呆。突然他发现,辜胜美老师的屁股蛋随着她粉笔在黑板上的擦动,有节奏地颤动着,于是集中精力观察了好半天。

    情不自禁之下,他悄悄捅了捅尚宁庆,朝辜胜美老师的背影努了努嘴。尚宁庆顺着他努嘴有方向望了一眼,便会意道:“张小强,你太邪恶了,你是指辜胜美老师颤动着的屁股蛋是吧?”

    尚宁庆,你他妈的太聪明了!

    你这样的人,怎么就能考全班第三呢!

第6章 小强小强,小兵小将

    “小强小强,小兵小将,永远大不到哪里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期中考试的语文成绩出来了,班主任王德斌正站在讲台上发试卷,大声地念着名字和分数,上台来领试卷的学生络绎不绝,面部表情喜忧各半。王老师念到尚宁庆98、司懿华97、吴鸿良98时喜笑颜开,声音里满含着骄傲自豪的感情,可念到张小强57时语调却向下走了,面带不屑之色,拉长了一张脸,并出言讥诮着他。教室里立刻漫出一阵哄笑声。

    张小强起身,一颗心砰砰直跳慌乱不已,走向讲台过程中,感到所有人盯着他,令他如芒在背,慌忙扯起班主任递过来的试卷,转身逃走了。

    回到座位,张小强一颗心兀自跳荡不已,尚宁庆试卷上鲜明的98那个数字越来越大,越来越鲜艳,弥漫了整个世界。他又看看自己试卷上57的数字,那漫天盖地的感觉消失了,轰然坍塌下来,越缩越小,最后挤入一道极细的地缝中不见了。

    班主任仍念着人名和分数,一个“高霞45大分”的声音注入了张小强的耳膜,终于有比他低的了,令他的愧疚稍稍减轻了一些。

    高霞很漂亮,班里无人能及,身材窈窈窕窕的,两只大眼睛又明又亮,看谁都散射出两道热光来,仿佛能把人穿透似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偏偏在性格上吃凉不管酸,大大咧咧,举手投足间满不在乎,骨子里透着骄傲和自信的气势。

    听到班主任喊她的名字时,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离开了座位。其实她的头发并不长,剪得最时髦的短发,抹了发油,盈润光亮,从上至下收束,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在发尾梳出外卷的弧度,灵动优雅,更衬出她的乖巧和甜美。

    高霞刚刚离座,身后便有无数双眼睛为她注目,与张小强如芒在背的感觉不同,她腰背挺直,高挺着两枚浑圆的小胸脯,面带微笑,那股高傲劲如众星拱月一般,让人误以为她并非去领取那张只考了45大分的试卷,而是在接受一份至尊的大奖。她轻轻巧巧地走上来,伸出两只细嫩的手指拈住了试卷,看都不看王德斌一眼,转身优雅地离开了。

    面对高霞的高傲,班主任王德斌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盯着她的背影,足足窒了十秒钟,才低下头来狠狠地念道:“窦峰,55大分!”

    高霞的高傲,却令张小强极度自卑起来。他在想:天呐!要么让我高分,要么让我高傲吧!

    可是,这两样他全都没有。

    突然他记起了班主任的讥诮:小强小强,小兵小将,永远大不到哪里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张小强念叨了几句,内心的怨愤战胜了自卑,王德斌讥诮的嘴脸在他面前越发清晰起来,令他厌恶,又心怀不甘。“妈的,看不起老子,下次老子一定要考好!”他在心底说。

    王德斌讥诮得爽了,以为自己说了一个圆满的笑话,可是他不知道,他对张小强讥诮的口气和样子,多少年后,张小强形犹在目、言犹在耳,每每想到便激愤不已。

    试卷发完后,班主任要求学生改错,然后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在课桌间巡游。王德斌过去后,尚宁庆捏起张小强的试卷,紧皱眉头看着,针对每一个错题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和修改答案。看得出,尚宁庆是真诚的,想帮助自己后进的同桌赶上去。但在张小强看来,一个接近满分的同桌对他不及格的试卷如此关心,怕是有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之嫌。

    张小强不好驳却同桌的热情,只好耐着性子听讲,“谦虚谨慎”地应和着同桌,半节课下来,却连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可是,张小强不得不服,尚宁庆的确有一套,几乎没见他认真听过课,成绩却如此之好。上课除了看课外书就是戳戳这个、挠挠那个,没有半刻安分。张小强甚至怀疑他生有常人看不见的第三只眼,并在小小的脑壳里共存着两副脑子。不然呢?不用学习却成绩斐然,这要怎么解释?

    对此,张小强又敬又妒,他决心向尖子生看齐,决定从今往后不再关注王德斌讥诮的嘴脸,不再关注辜林风老头的下山虎如何有气势,不再关注辜胜美老师随着写字不断颤动的屁股蛋儿,也不再想高霞那优雅的卷发和高高的小胸脯,而是将精力转到认真听课和专心做作业上来。

    一天最后一节上自习,张小强郑重地取出作业本,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做起作业来。尚宁庆则不然,仿佛一只被斩了尾巴的猴儿,无一刻安静,边写作业边玩儿,东挪挪、西凑凑,转眼间惹急了三四个人。乍见到张小强这么认真令他感到惊诧。据他的说法就是,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这让他看不懂。

    于是,趁着张小强不注意,他猛然抽走了张小强紧握的圆珠笔。

    “快把圆珠笔还给我!”张小强将手伸向尚宁庆。第一次认真做作业却被打扰了,实在令他不悦。尚宁庆嘿嘿笑着,擒着圆珠笔的右手反而后辙,躲避着张小强。

    “快拿回来,我要做作业!”张小强加重了语气道。

    “得了吧张小强,你啥时候认真做过作业。”尚宁庆讪笑着说。张小强承认,尚宁庆说的是实话,不过现在说来未免太不合时宜,这可是他张小强第一次想“重新做人”的重要时刻。

    放在平时这不算什么,要么张小强扑上去两人缠在一起扯闹一番,要么干脆拿走他的圆珠笔,但这次不行,张小强愠怒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还不还我?”张小强强调道。

    “你还认真了!我不还又怎样?”尚宁庆道,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半。

    张小强二话不说,蓦然伸出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了尚宁庆的左手,迅速把它夹在自己腋下,夹得紧紧得,使尚宁庆无法挣脱,尚宁庆慌了手脚,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要知道,尚宁庆胖乎乎的,学习好,可是比张小强矮了半头,张小强在愤怒之下使尽全力,因此占了上风。

    尚宁庆很快停止了挣扎,因为以他严密的数学逻辑思维分析来看,张小强又能拿他怎样?

    张小强夹紧尚宁庆的左手后,用自己的左手将分开了尚宁庆的食指和中指,右手抄起一把铅笔刀,在尚宁庆叉开的两指间轻轻一拉,“啊!”只听尚宁庆尖叫了一声,一丝鲜血从他两指间流淌下来。

第7章 尚宁庆

    尚宁庆回家后,尚母正在灶间烧火,大锅里腾腾地冒出热气来,尚母起身向大锅里下面,转身吆喝尚宁庆帮忙添柴。尚宁庆却说手破了没法干活,径直进了里屋。

    “手怎么破了?”尚母愠道。只听“啪嗒”一声,尚宁庆将书包墩在桌子上不发一言,而是深深叹了口气。尚母不解,在她的再三追问下,尚宁庆终于说了实情,最后他说张小强那小子太邪恶了,跟他闹个玩而已,何必拿刀子杀人。

    “你也不怎么样,别老是找别人的毛病,”尚母说,“那天我碰到你班主任王德斌了,他对我说你苗子是棵好苗子,就是太皮了,让你罚站吧,你还向人家缸底撒满了粉笔头。”

    “谁说撒满了!一听就知道他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真不愧是语文老师!……咦?老师怎么知道粉笔头是我撒的?”

    “孙悟空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老师不是傻子!人家张小强那不是不敢,他是忠厚,哪像你一样,不要皮不要脸的。”尚母顿了顿,又问,“说,有没有向老师缸里吐唾沫?”

    “我想撒尿来这!”

    “你敢!”

    周末了,吃罢早饭之后,尚母收拾停当,安排尚宁庆在家做作业,安顿好老人,骑上自行车一溜烟驶出尚家村去了张家村,四处打听,寻进了张小强的家门。张小强正在院子里跟鸡打架,见一个陌生妇女推开自家的栅栏大门进了院子,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垂下手中握着的木棍,脸立刻红了,一是愧于自家千疮百孔的栅栏门;二是羞于闲着没事打鸡。

    “你就是张小强吧?我是尚宁庆的娘啊。”尚母笑着说。张小强嗫嚅着说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尚宁庆流着鲜血的手指缝。完了!他在心里说,觉得脸色发烫无比。当滚烫的感觉渐渐落凉后,他听见尚母问他:“你娘在家吗?”

    “在,在,屋里坐吧。”还好,张小强没忘了该有的礼节。

    听到院子里的交谈声,张小强的母亲快步走了出来,以疑惑的眼光盯紧了尚母。尚母毫不见外、侃侃而谈,说自己是尚家村的,是张小强非常要好的同学尚宁庆的母亲,周末闲着也是闲着,就来串个门。

    不服不行,张小强觉得尚母“张小强非常要好的同学尚宁庆”这句话,一下子把两家的距离拉近了。看这样子,她不像来砸场子的,张小强没有那么害怕了。

    张母最喜跟人喝闲茶聊大天,平日里大家都下地干活,难得凑到一块,此刻正独自发闷呢,乍见到尚母自然欢欣无比,像见到亲人一样向前跨上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尚母递上来的手掌,猛烈地摇晃着。张小强在身旁,盯着那两双迟迟不愿分开的手掌,在心里说:想当年***与朱德同志在井冈山胜利会师也不过如此吧。

    在一阵激烈的寒暄中,张母把尚母拉进屋内,把她按在小凳上就坐。张母却不就坐,而是端起已经喝过了一早上的茶壶,转身将残茶泼向了屋外,一群母鸡立刻风一般涌来,争啄着散落在地的茶叶,啄到嘴后,感觉茶叶并不像想象得好吃,母鸡们失望地离开了。

    在尚母“别沏茶了,别沏茶了”的推让中,张母已经抓了把茶叶飞快地投进茶壶里,沏上了开水。在这个当口,张小强趁两人不注意,悄悄地溜了出来。聊天他并不擅长,何况跟陌生妇女聊天,那种感觉仿佛处在两旁向内不断挤压的逼仄空间内,让人透不过气来。

    再说,跟割破了人家手指的同学的亲母能有什么好谈的。

    张小强无处可去,想去找伙伴们玩,张天津、张大强却不在家,张海正在家切菜喂鸡,没有父母的命令,自然不能擅离岗位。跨进张北京的家门,发现张北京正在帮他父亲铡草喂驴,张祖尧手卧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他手下上下舞蹈,铡出了节奏,铡出了风格。为了不破坏父亲的节奏感,张北京大汗淋漓,忙不迭地填着草料,填慢了都会遭到其父的猛烈呵斥。

    “干活磨磨蹭蹭的,吃起饭来却一个顶俩!”张祖尧不时怒斥道。

    张小强不忍,于是赶上来帮忙,将稍远的玉米秸尽量抱近了铡刀,张北京喘着粗气,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不一会儿,张小强也流下了滚烫的汗水,在搬草的间隙,他向张祖尧望去,只见他虽喘着粗气,神情却决绝无比,仿佛一个机械人,一刀起一刀落,丝毫不乱。

    看到这里,张小强不禁想起张祖尧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人有多么狠,牲口就有多么壮!”言下之意,牲口嘛,揍就行了,没有累死的牲口,只有懦弱的主人,只要舍得揍,一定能激发出它们无穷的潜力。张小强想着锋利的鞭梢不断削在牲口身上的样子,耳边响着牲口惨烈的啸声,感觉那些鞭子尽数抽在自己的背上,不禁打了个激灵想道:幸亏我不是一头牲口。

    草料终于铡完了,张北京擦了擦汗,以征询的目光望向父亲,意思是说我能跟张小强出去玩玩吗?张祖尧一眼便看透了张北京,即刻开口道:“去,再去干点活儿,去切菜喂鸡……干活干活儿,不干怎么活!”张北京无可奈何地向张小强摆了摆手。张小强瞧着揪心,转身离开了。

    他想去找窦峰,可想到窦峰的三个姐姐可能在家,心下先自怯了,失落落地向西湾边走去。西湾边空旷旷的,却符合他此刻的心境。他站在西湾边,等待着东边的太阳一寸寸上升,伴着一缕缕微风,那些阳光便在掠起的西湾池面的浪花上细碎地跳舞。瞅着瞅着,张小强的心醉了。

    此刻的张家村,像一幅立体的水墨丹青画。

    过了许久,张小强突然醒来:此处虽好,却太显眼了,母亲只要走出家门,走上几步拐过胡同,便能一眼望见他,说不定就会喊他回家,对着尚母为造成尚宁庆的伤害道歉。这不安全。张小强想了想,沿着南池北池中间的一条小路去了野外,在参差不齐的芦苇的掩映下,消失在一座座草垛后。

    张小强隐在一座草垛后面,躲避着明亮的阳光,等着晌午的到来,度日如年,望着太阳一丝一毫,慢吞吞地升上去。在害怕、失落、悲凉的多重折磨下,张小强感到疲惫不堪,靠着绵软的草垛进入了梦乡。再次醒来睁开眼睛,陷入了迷茫,感到时空发生了错位: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我仍在做梦么?

    远方几声悠远的牛鸣声打破了沉默,让张小强彻底醒了过来。

第8章 远远得

    远远得,一头健壮的黄牛,顶着弯弯的犄角走进了画卷,走进了张小强的梦,随后一个纯朴的老农曳着弯弯的缰绳,叼着一支烟卷走进了张小强的现实世界。张小强抬头望望天空,日头已跃到头顶。

    “晌午了,尚宁庆的娘该回家了吧?”张小强倚着草垛喃喃自语,向草垛北侧移了移,躲避着那头黄牛和老农的视线,好大一会儿,张小强听到草垛后面蹄声震动,伴着大黄牛呼呼的喘气声走远了,老农口中喷出的青雾随风散了过来,引起了他的小声咳嗽。

    “娘该不会留下尚宁庆的娘吃晌饭吧?”张小强又问自己。正思忖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早已饿了,这才想起自己从早饭过后水米未进。“不管了,得回家吃饭啊。”张小强终于说服了自己,起身回家去,远远地望见村子的上空炊烟袅袅,青烟织成了一片。

    张小强先在自家大门的一侧站了片刻,侧耳倾听家里的动静,确定没听到屋子里传出“嘎啦嘎啦”的说话声和大笑声,才悄悄推开残破的栅栏大门迈入了院子。侧着耳朵慢慢向前,轻轻推开了屋门。屋子里很安静,尚母许是走了,“浩劫”过去了,张小强大大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屋内依旧是残羹冷灶,茶杯里也无热气绕升,想是茶罢多时。转头一看,母亲正躺在床上假寐,见到张小强的到来哼也没哼一声。

    “都晌午了,娘,你咋还不做饭?我饿了。”

    “不急,我先歇歇,你同学的娘真够能拉的,跟她拉了一上午,累得我腰酸背疼。”张母伸着懒腰说。

    “难道,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能拉的人么!”张小强腹中饥饿,心中烦躁,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你说啥?你再说个给我听听!”

    张小强不敢说了。

    “别看你同学那娘慈眉面善的,其实人家绵里藏刀,不是好弹弄的。张小强,你知道人家干嘛来了吗?”张母翻了个身儿,背对着张小强问。张小强心里一紧,落到一半的心重新悬了上去。还是东窗事发了。

    “不知道。”张小强说。

    “不知道?你倒有脸说。人家尚宁庆好好的手指,你给人家拉破了做啥?人他娘这次来不是为了串门,是找上门来了!”

    “拉破了活该,谁让他招惹我的!”

    “那也不能动刀子,”张母着急,一骨碌坐了起来,舞着手臂叫道,“刀枪无眼,一刀下去没轻没重,你给人拉断了筋咋办!”

    “哪有那么严重!”

    “你!……唉,都是惯得你!你知道尚宁庆的娘咋管他的吗?不听话就吊起来打!有一次因为他上湾洗澡,抓回来后还死不认错,吊嘴拉舌的,他娘就把他吊在了横梁上,悬在半空中,折了青柳条抽打,打了半个小时,光柳条抽断了三根……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吊嘴拉舌了,也不敢偷着去湾里洗澡了!”

    张小强瞠目结舌问,这是真的?她到底是不是亲娘?张母说那能有假,她亲口说的,你就是欠打,打了之后也就老实了。想着尚宁庆被吊着的样子,张小强突然想起张祖尧叔来,可他却只是打牲口。如此说来,那她岂不是比张祖尧还狠?

    “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以后还敢不敢动刀了?”趁着张小强害怕、反思的情状,张母不失时机地问道。

    “快做饭吧,我要饿死了!”张小强没好气地说,乍闻不可思议的事情带来的惊惧,和饥饿造成的疲惫使他烦躁到极点。

    “你到底承不承认错误!”

    “你到底做不做饭?”

    “你先承认错误!”

    “你先做饭!”张小强突然暴怒了,瞪着始终无动于衷的母亲狠狠地吼着,“不做是吧?不做散伙!我还不屑吃了!”说完,他跑出门去,徒留张母在后面长长叹了一口气。叹过气后,她起身走向灶间。

    哼!跟我斗气,还能跟饭斗气?一会儿饿慌了,我就不信你不回来!

    张小强跑出去后,站在街口思忖了半天:堂哥和伙伴家是不能去的了,这会应该都在吃饭,堂哥虽然亲近,但要说到吃饭,就想起二爷二娘对饭极度重视的样子来,外人吃他顿饭,他那痛惜的脸色是张小强绝然不愿看到的。

    二爷二娘家绝无浪费,既使有剩菜,熘三顿也要尽数吃光,溲了也舍不得扔。他们对饭的重视程度,从喂狗这件事上可见一斑。与普通人家的身体匀称的狗不同(更别说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了),二爷家的狗瘦骨嶙峋,仿佛抽过几年鸦片,肋骨根根分明,轻轻拨弄几下,倒让人担心能弹奏出琵琶的响音来。

    二爷平常绝不喂狗,只在饭后,手持剩汤一碗,“哗”一下倒入瘦狗面前的破瓦盆里,瘦狗早已饿极,抢上来吃,吃不到几口,二爷迅疾转身,从水缸中舀出凉水,又“哗”一下倒入破瓦盆,捡起一根木棍迅速搅拌几下。瘦狗吃得依然香甜,“唰啦唰啦”吃尽汤水,顺便将破瓦盆舔得油光锃亮。

    张小强每每看到如此,便心如刀搅一般。堂哥张大强心善,几次反驳父亲张祖昌是在虐待动物,都遭到张祖昌的强烈抗议,他说动物就是动物,一只破狗而已,人都吃不上哪有狗的余粮,你要同情它你把你那份干粮匀给它吧。

    张大强当然不能匀,于是每当见到父亲倒完剩汤到破瓦盆里时,立刻按住狗头,急切地招呼着:“快吃啊,快吃,凉水就要来了,傻狗!”狗不明所以,摇头摆尾,热情又害怕地望着张大强,恰在此时,只听“哗”的一声,凉水已经泼了进来。

    这条傻狗!张大强骂道。

    所以,堂哥家不能去,他最害怕二爷看到别人盯着他家的饭菜而惊慌失措的样子,对张小强来说,让人那样窘迫简直是在犯罪。当然,小伙伴家也不能去,因为赶上人家饭点后吃人家的不好意思,不吃又馋得慌;人家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那股尴尬劲可是够受的。

    实在无处可去,张小强再次沿着南北池间的小路走近了草垛,捡了一个干净的所在坐了下来,肚子“咕噜咕噜”地抗议着,让人心焦,用“绝食”的方式来抗议母亲的决心又加重了他的倔强。突然,他想变成隐身人,从容地走回家中,想看看母亲在做好饭后,喊他回来却找不到人时那焦急的面孔。

    但他变不成隐身人。于是他在草垛上掏了一个洞钻了进去,再抓过草秸将自己盖了起来,布置了一个完美的“堡垒”。这下谁也发现不了他了,在细碎的阳光和微风里,他与草垛融为一体。张小强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怀揣着美妙的报复心情。

第9章 炊烟散尽

    炊烟散尽,红日西斜,张小强被“咕咕”直叫的肚子唤醒了。他拨开草秸,望向外面,双手摩挲着肚皮委屈不已。在要不要回家这个问题上,他纠结了好久,但一想到母亲固执的样子,心底又升起愤恨和倔强来。没办法,唯有伤害自己才能表达最强烈的抗议,唯有动到对方的心脏才有最佳的报复效果。

    妈的!老子就是不回去,饿死算了!张小强对自己说。

    “小强!快回来啊!小强,回家吃饭了,饭要凉了……”村口传来张母的呼唤声。

    听到母亲的呼唤,张小强精神一振,眨眼间“复活”过来,忘掉了饥饿。可是她的声音为什么软绵绵的?听起来既不惧又不悲。这可不行!于是张小强非但没出来,反而向草洞内缩了缩,再次抓过草秸盖住了自己,封得严严实实,即使有人路过他旁边,也决计发现不了他。

    埋在草垛里,张小强耐心地等待着。他想听听他娘因找不到儿子那声嘶力竭的呼唤声,想看看她如何着急,误以为亲生儿子已溺死在池塘里,然后她披头散发唤来亲戚四邻在西湾里四处打捞,兀自悲痛不已。想到这里,张小强发出一声声冤仇得以伸张的冷笑声。

    可是,张母的叫声停了,一切归于平静。

    等了一会儿,张母的呼唤声仍未响起,张小强呆不住了,疑惑地拨开草秸向外望去,但见远远的村口空无一人,连个鸟也没有飞过,他的心慢慢凉了。

    挨到傍晚,天擦黑了,张小强恨恨地拨开所有草秸,从草洞中滚爬了出来,茕茕孑立于苍天下呆了好久,之后在星光的催促下神情落寞、踽踽独行,返回了家。

    回到家后,张小强自怨自艾,愧于自己心志不坚、立场不定;并颓废于自己在父母心目中的位置是如此不堪,自卑之心如沉疴泛起,因此抵消了部分对母亲的愤恨之意。此时的张小强羞于见人,只好偷偷摸摸潜到屋子里。

    “回来了,一下午你跑哪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张母转头问他,语气平静,仿佛任何事都没发生。看来,张小强预想的她如何着急、如何披头散发、如何扑到池塘里大叫着我的儿子啊你快回来等等,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

    张小强感觉,他的一记“重拳”,虽然发力凶狠,甚至不惜同归于尽,却冒似打在一团棉花上,毫无着力之处,棉花丝毫无损,自己闪个趔趄,之前所受的所有煎熬全他妈白废了。

    “我去玩儿了!”张小强没好气地说。

    “快吃饭吧,还以为你永远不回了呢!”张母道。

    张小强背过身去,突觉一股戾气在胸口反复鼓荡,撑得他难受,怂恿他几欲夺门而出,从此再也不要回来。可他太疲惫了,太饥饿了。不如先吃了饭再说吧,他听见自己抚慰着自己。

    吃过饭后,张小强爬上大炕,头一靠在枕头上,立刻坠入了梦乡,他所想的吃饱了饭再离家出走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天一天天冷下去,阳历上的一整年就要结束了,日子渐渐接近元旦。班主任王德斌在一次语文课后,对大家宣布要举行个元旦联欢会,请大家自告奋勇多出节目。说到出节目,大家纷纷摇头议论不已,出什么节目呢?跳舞不会,唱歌又五音不全,又无任何器乐,所以要大家出个节目,简直比强迫大家捐钱还难。

    班主任没办法,只好强调说能站出人来就行,至于节目表演成啥效果无关紧要,只要能调节调节气氛、逗个乐子就算成功了一半。学生们立刻问那剩下的另一半呢?班主任说有班费呢!可利用班费买点瓜子、糖果、花生什么的,那剩下的另一半就用大吃大嚼来圆满。学生们鼓掌称善。

    尚宁庆学习好,在娱乐上也不甘示弱,竟然主动报名给大家唱歌。看到同桌跃跃欲试的样子,张小强却向后退缩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尽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内心却害怕老师会点名点到他的身上,心脏腾腾腾地跳动着。好在大家都认为艺术跟学习类似,他学习不行,在艺术方面也必是糟糕的,就忽略了他。

    可当表演节目的名单拟好后,张小强看到上面没有自己的名字,一方面庆幸,一方面却失望起来,心底五味杂陈。

    尚宁庆果然是没脸没皮的,冒似人来疯。对他来说,在众人面前表演,尽全力逗大家开心,就跟吃颗糖豆一样容易,站在台上像个不断慢慢扩张的巨人,既骄傲又剽悍。张小强则不然,除非最熟悉的人,否则人人的眼光都烫人,烤得他焦灼不安,倘若让他登台,在众人重锤似的目光下,他会感到自己被慢慢挤成箔片。

    谁知尚宁庆如此不解风情,非要拉着张小强为他配戏。张小强百般拒绝,尚宁庆最后骂道:“你他妈还是个爷们吗!”张小强无话可说了,总不能承认自己是个扭扭捏捏的娘们吧!

    其实,尚宁庆要求张小强配的戏很简单,只是一句话而已。据尚宁庆的安排,他的节目不仅要带给人歌唱上的惊艳,还要引人发笑,兼具相声的双重效果。据说,他家早买了电视,那种17寸的黑白大电视,说起来就令张小强羡慕不已,对他来说别说电视了,收音机坏了半年了还没换新呢!

    尚宁庆应该从他家那17寸黑白大电视上学了一段相声,场景如下:左边的逗哏说观众朋友们你们好,今天我要为朋友们表演节目,表演什么节目来?大家看,我长得这么阔爱,不仅会踢舞,还会唱锅……这会儿右边的捧哏要及时搭话,是,你那么阔爱,既会踢舞、又会唱锅,你还会砸锅。

    尚宁庆自己做逗哏,安排张小强做捧哏,当他说到自己长得这么阔爱,不仅会跳舞、还会唱锅时,他要求张小强瞅准时机指着他来一句“你还会砸锅”。

    张小强相信,尚宁庆在电视里看到的表演中,当捧哏说出“你还会砸锅”之后,台下观众一定会被戳中笑点,在手舞足蹈中大声爆笑,并夹杂着猛烈鼓掌的声音。否则,以尚宁庆人来疯的表演才能,怎么会如此安排呢。

    元旦联欢会如期举行了,教室的桌子被悉数移开,绕教室围成一圈,中间亮出一块大空场。桌子上摆满了瓜子、花生、糖果和水果,五颜六色的气球挂满了整座教室,到处弥漫着学校里鲜有的喜庆气氛。

    在一片杂乱的吵闹声中,班主任王德斌迈步跨上了讲台,挥动双手压下了同学们的打闹声。当教室恢复安静时,王老师面带喜庆祥和的微笑,简短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联欢会祝词,最后他大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大声宣布道:“1992年元旦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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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阳光介绍:
1978年6月,张小强出生了,出生在一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的小村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到哪里去?1986年6月,八岁的张小强将带你一起探索这个悲哀又略带幽默的世界,从年少到长大,跨过一个世纪,直到他的不惑之年……夹缝阳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夹缝阳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夹缝阳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