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7 我原件，眼光不行
“我妈退休那年，接到管理岗的邀约了，不过她拒绝了。”霄霄给爸爸和自己泡茶，给了自家小七一杯冷水。“她说自己不适合当官，还是当个老师比较好。”
“这事我听大领导说起过。”兰泽点头，“委员会的大名单我也看到过，你妈妈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委员会当时想给她个司长的位置先历练一下。”
“我妈想教书。但她这辈子只当过几天助教，带研究生又不算教学经验。她也没有教师证。”霄霄笑着洗茶，“还好现在的养老政策合适。”
“奶奶去了我们镇上，”小七接口说，“她教我们物理课。”
“我的天呐。”兰泽不由感叹。
退休的一线物理学家教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学物理，这简直是奢华。
“她的课安排得少。闲工夫多。整天都在琢磨怎么带孩子们玩。她还自己写教案。”霄霄说。
有条件进行教学式养老的老人，健康条件都不错，又有知识和阅历，青少年可以借着他们了解到真实的社会和知识的应用领域。而老人看一看充满朝气的少年人，自己的心态也可以变年轻。
符合条件的退休老人，经过短期培训之后，和十多岁的青少年生活在同一个镇子上，一边教学一边养老，这是个很符合神州传统美德的组合。
老人如果外出散步摔了一跤，或者发生其他意外状况，镇子上身强力壮的孩子有得是。陪护老人也是一种社会实践。
未成年人的镇子上有了老年人之后，品德、性格养成，知识、技能培育，教育拼图就更加完整了。
大部分老人开的课是兴趣课和选修课。
像仙女那样，直接按自己的想法，全盘接手物理课的还真少见。
“奶奶带我们做了等离子焊接机器人。”
“嗯，我妈她设计了不少教具。都是利用校内设备能够让学生自制的。”
仙女当年也拿过一堆工科的博士学位。她虽然会设计机器，但却不是工程师。因为她的主业段位比较高。
老仙女，至今仍在核工业部的顾问团中。
责任和使命已经移交给了年轻一代。老家伙们是特殊场合拉出来镇场子的。
现在老专家住到未成年人的镇子上，高屋建瓴地俯视基础教育。孩子们有福了。
“我也打算回大学城教书。”霄霄又说，“我们项目验收过了。像我做理论物理这块的，留研究所就太清闲了。还是学校里热闹有意思。”
“你还打算回大东吗？”兰泽就问他。
“其实我更想到三哥这边来。但是，”霄霄自嘲地笑，“怕你们理学院看不上我。”
兰泽他们大学城有两大最出色的学院。理学院和烹饪学院。
烹饪学院是周边一片地区做饭吃饭的胜地。人都得吃饭，所以烹饪学院被每一副饥饿过、饥饿着、以后会饿的肚肠向往。
理学院就厉害了，在世界上的地位相当于秦岭大学城的工学院。
现在的数学系，专业撤转并之后，一共只有两个大专业，基础和应用。但这两个专业都是行业内的泰山北斗。兰泽还记得五十年前，那时候纯数学很牛，应用类缺人，并不算利害。
“我帮你，问问？”
“您资格太老，我还是托三哥问吧。不行我就回大东，那边海鲜多。”
说到海鲜，紧挨着鲸鱼所的青连大学城，食堂里也是海鲜不断。
这些年，青连生命学院的声誉很高。烹饪学院也是好样的，开了个针对逆戟鲸的烹饪专业，全国仅此一家，独门生意。
但整个大学城和大东还是不能相比。兰泽脑子里转了一下，也就没提起。
“你想转入我们理学院物理系的话，大概真有希望。”
本校理学院虽然数学系是神级的，化学-地质也还不错，但天文学弱于几百公里外的广陵，那边靠海有个规格很高的天文台，还养着一大群观测船，非常有钱。
人才是有聚集效应的。这导致了本校的物理系规模不大，还有点走偏。往左偏数学，理论物理一枝独秀；往右偏化学，化学物理散如满天星，好多毕业生不是搞化工，就是搞生物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霄霄笑着说。
“可惜你妈妈的老关系，都不在了。从前理学院的老院长是她的导师。”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兰泽发现自己的思维有点不靠谱。
动不动回忆过去，是衰老的表现之一。
等到时代在脑子里混乱了，人也就该废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忆。
“你妈好像在十二岁之后，就再没长过。”
这句霄霄接不上了。他扯扯嘴角，淡定喝茶。
“我们是在二年级分到一起同班，那时候觉得她个子很高啊。这女的当时是个学神，俯瞰众生。”
小七听得有兴趣极了。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发现她是个美女。这太奇怪了，同班那么久没人发现，到了高年级的某一天，突然全校都发现了。于是，你奶奶就成了仙女了。”
“到了我进大学城之后，发现，其实仙女她是个小矬子……哈哈！早就不长个了！”
“……”小七。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好多事情就那么错过了。现在想想，为朋友两肋插刀，人长得又美。这还有别人吗？”
霄霄笑而不语。长辈的事情他没法说。
小七理所当然地说：“我奶奶当然美，她是仙女嘛！”
“芙蓉如面柳如眉，冰肌自是生来瘦。”兰泽轻轻摇头。“古人说的清水芙蓉，勉强配得上形容你奶奶。真的是顾盼生姿。更难得的是，诚恳待人的修养和宽容知性的气质”
兰泽的回忆太多。
从十二岁同班开始……兰泽有突变的年龄打个七五折，相当于别人的九岁。也许因为认识的时候他还小，这么多年，仙女在他心里的地位，一直是位特殊的家人，是他最亲的姐妹。
家人是要维护的，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后来，他们又成了最好的同事。
这时候兰泽听到了奇怪的小声私语。
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我大姐，她看人的眼光不太行啊。”
是曲小怜。
她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
厨房里帮手的人多，环境嘈杂，但兰泽耳朵好使。
而且，他对这个语音频率特别敏感，几乎不假思索地以为是张荷的声音。
一恍然，才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音色似乎略有差别。但她的声音，有时就是这样。
清爽得像冰水一样。
兰泽端起茶杯，默默倾听。
那姑娘却停了。
末末的声音有些模糊：“我妈眼光好得很。一会我找个证明给你看。”
他们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那是你爸。但他也太不专心了。”曲小怜说的是兰泽。“我为大姐不值。”
“我妈早都不在了。”
“很明显不是现在的事情。他和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姐多委屈啊。”
“胡扯。”
“我妈生前说，大姐如果不是受了别人鼓动，也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大概她是真希望，有人能把大姐拉回来吧。”
这就有些诛心了。
末末望了望餐厅里的兰老头。
当年，爸爸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把小末末丢上了太空城。
当年，他才三岁半！
988 发育大概像掷骰子
“我相信我妈没有看错人。”末末果断地说。“另外，我妈自己做的决定，也没有人能够左右。”
末末从小被他妈修理的经验已经证明了。撒泼卖萌都没用，找谁求情都白扯。他妈意志就是坚强的不锈钢。没有充分的理由，做出的决定向来是不会更改的。
当然，如果理由够强大，他妈改起来也从来不犹豫。可惜末末碰不上这种好事。
傍晚时分，兰泽的儿孙们围坐在餐厅里，坐满了两桌。
这么多人临时吃饭，当大厨需要强大的体力，娇弱的小邪不可能搞得定。她只是做饭好吃，真正需要搬动大托盘，大汤锅，没有合身的动力外骨骼，她是搬不动的。
所以，晚饭的几桌子饭菜，全是兰纾搞定的。
厨房里帮忙的人手不少。但连玩带聊天，一个活能玩半天，真正顶用的没几个。
还有一帮闲极无聊的熊孩子到处乱窜。他们既要找吃的，又要找乐子。一个管不好，破坏力巨大。
兰纾一边管着厨房里的孩子，一边还把饭做了。
曾几何时，他就是个最大的熊孩子。大概跟久病成医一个道理，熊孩子在他面前服帖得很。
孩子们在餐厅里几乎全坐好了，小狐狸才召唤小麦进来。
小麦一进来，就看见兰纾端最后一盆汤上桌。
他小心翼翼地放好汤，拉开椅子坐下。灿烂的脑袋非常醒目。
“你的脑袋怎么回事？”
“好看吧？不同层次从黄渐变到兰。卫宝辉染的。”
换句话说，他把自己的头，拿给不是人的家伙练手了。
卫宝辉的逻辑库写入过程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故，导致这货……有点特别，艺术创作的**比较强。
“好看你个头，脑瓜中间全是各种层次的绿。乍一看我以为来了个绿毛龟。”
“呵？你不懂艺术。”兰纾笑咪咪地起身，为三哥拉椅子坐下。
“爸？你看他这熊样。”
“……我真没太注意。”兰泽回过神来。
他这一天，光注意看曲小怜了。除了她，兰泽只看末末……因为他陪着小怜。
就算兰泽的视线路过兰纾，以兰纾的身材，不乖乖坐好，哪能看得到他脑瓜顶上？前黄后兰的配色乍一看，似乎也不是太碍眼。
兰纾并没有少白头，兰泽对他的脑袋一向不大关心。
“吃完饭，自己把脑袋上的颜色解决掉。”小麦是个霸道的哥哥。“别逼我给你剃头。”
“郑叔叔，您老吃饭了吗？旅行到哪了？哈哈哈，我没啥事。”兰纾跳到餐厅外面找外援。“我在家呢。您的假发有没有比较低调一点的？我啊，怪不好意思的，我把头发染坏了，真的。要不然您现在看我一眼？哈哈，绝对不敢动您的收藏品。好好，等您给我开门。”
兰纾进门，小麦奖励他一个白眼。
哥俩闹了这么一出。本来孩子们有些调皮吵闹，这时看着他们的小麦伯父，大气不敢出，都变乖了。
小麦自己的娃，积威之下，一直都很乖。
兰泽心里直叹气。
大概因为是上了点年纪，他现在喜欢小孩子活泼可爱一点。
小麦摆出了一张臭脸，破坏了餐桌上自由而欢乐的吃饭气氛。他真想把这儿子踹出去。
但是，这儿子这么拽，也不知什么地方更像他妈了。
小麦从小长相随他妈。整体相像程度，仅次于挂在墙上的豆子。
其实他只是吓唬了兰纾一句。结果一帮孩子都老实了。
有那么点，他妈不怒自威的意思了。
反观曲小怜……
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你弟弟手艺真好！”
她吃得很开心，满眼都是好吃的。
末末守在她旁边照应着。
“慢点，来，喝口汤顺顺。”
“你家好吃的真多啊。”小怜小声说。
“以后常来。”末末说。
兰泽忽然发现小怜偷瞄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吃菜，假装没看见。
“还是不了吧。”小怜的声音非常细微。
但是兰泽离得不远，餐厅里又没有频率类似的孩子发出叫闹声，兰泽听得很清楚。
“你家老头眼神太凶。他总盯着我看。”
末末立刻抬头扫了一眼。兰泽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上。
对视好尴尬。
末末垂下目光，给了个想当然的解释：“我觉得，他是看我妈活了没有。”
“那他看我干嘛？”
……好问题。
兰泽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看她是要干嘛。
这丫头和张荷之间，迄今为止，只有外表上的相似。
曲小怜是个学渣，尤其数学那叫一个烂。
小麦作为近亲属，曾经调出曲小怜的数学考卷和同期的张荷对比……他发现曲小怜不但没法和张荷相比，和数学渣张一点相比也多有不如。
而且张一点还有偏科，他是文科学神来着。曲小怜不存在任何偏科，渣得很稳健很全面。
小麦倒是想给她补课，奈何人家自己不乐意。
学渣的心思，不可捉摸。
她的智测处于正常范围，但就是懒得在书本上花时间。
参加白案厨师等级考试，需要动手操作的烙饼和蒸馒头都做的很漂亮。
用料计算方面，也体现出了健全的……算数能力。
同样厚度的圆饼，她凭经验就知道一倍半的直径，该用两倍的面粉，外加一小撮。小手一捏，非常精准。什么根号二和pi 之类的神秘数字，根本不用算。
曲小怜向着白案厨师的未来，策马狂奔而去。在玩面团方面，她是真有天赋。
这个天赋张荷没有，当年偶尔玩面，非得糊得浑身浆糊不可。在家里，她一向等着吃。
兰泽思考过她们之间的差异问题。按理说曲小怜和张荷的基因组是完全相同的。
有性生殖过程中，可以发生等位基因重组。末末说自己的染色体和曲小怜有一半完全相同，那纯粹是他骗小孩的。张荷传递给他的基因，有的已经跑到兰泽送给儿子的染色体上。而他妈给的染色体，原先的位置已经换上了他爸的基因。从这个角度说，事实上不存在所谓的祖传染色体。最多传个几代下去，就会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面目全非。
但克隆体和原件之间，没有任何基因组改变。这是确定无疑的。
所以，只能是发育随机性的问题了。
发育就像掷骰子。
同样的基因组，同样的46条染色体。有人一把掷出来，全是六六六六……
有人一把掷出来，全是幺幺幺……
当然，大部分人的点数组合比较随便，处在“普通”范围内，没什么规律可循。随机数排列组合的结果，符合正态分布。仅此而已。
现在，兰泽有点怀疑，张荷就是那个掷了一把六的。
但小麦和末末，这两个仅存的孩子，事实都算得上优秀。末末虽然在太空城曾经是学渣，但他其实只是贪玩，数学还是很好的。
所以很有可能，他们妈的表现，只是“普通”水平。而曲小怜才是不幸掷了一把幺的，凑了一把爱偷懒的烂性格。
很遗憾，兰泽暂时看不出她有什么优点，值得末末搭上大把的时间。
兰纾还不到三十，没女朋友还说得过去。
末末刚去看曲小怜的时候，是三十出头。此后十天半月就去陪那孩子，空闲时间几乎都搭在里面。
现在，曲小怜已经快成年了。末末奔四，单身。
989 一定让她参加航训
入夜，张荷眼光的证明，循着地面灯光的指示，降落在了塔楼旁边的小机场。
穆味哲将军步下了穿梭舟，下意识地整理了领口和袖口，正了正头上的无檐帽。转头望向高大的住宅。
兰陌的高兴号在机库旁的空地闪着光芒。他本人坐在小飞机的舷梯上，看着穿梭舟熄火，关警示灯。只留了照明和轮廓灯。
地面的灯光纷纷起飞，朝向机库的方向，排列出一个闪光的箭头。
穿梭舟缓缓地跟随箭头，移动向机库门。
兰陌从舷梯上起身，踹了高兴一脚。
高兴号颤了颤，收起了舷梯。有重要客人在，它啥也没说，从身后的另一扇机库门退回了自己的仓位。
“穆姐姐。”兰陌嬉笑着迎上前去，“您来得可真够准时的。”
“我怕你骗我。”
“哪能呢。她的起点是真的低，绝无虚言。”
“你家老头身体挺好的？”
“我看不出来。”
“啊？”穆味哲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兰陌。
“我家老头有超能力。”兰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压力一大就染头发，就喜欢扮年轻人。玩滑雪，玩跳水，演年轻人都可像了。我家的叔叔伯伯都烦他。现在连我也分不清，他平时是不是演老头上瘾，偶尔才释放一下自我。”
“……我信你个鬼。”
“你看，说真话总是不受欢迎。”
“你还说什么真话了？”
“哦，今天告诉我小妈，我在太空城杀过人。”
“你那是杀过人嘛？”穆味哲眉头一挑，“你差点没把整个新月城变成一大堆太空垃圾。”
末末讪笑：“本来我自己都快忘了。今天不知怎么说起改名的事了。”
穿梭舟引擎发出了巨大响声，在窗外轰鸣。兰泽才发现有客人到了。
他晚饭后并没有离开餐厅。因为，曲小怜在这里。
小邪说要给孩子们做些冰激凌。所以孩子们也大部分在留在了餐厅。小狐狸和香香陪着各家孩子，等着吃冰激凌。曲小怜跟着小邪在厨房里，糖奶混合液她们煮好了盛在小碗里，用液氮喷枪对准了喷，一枪一碗冰激凌，玩得不亦乐乎。
听到轰响，大人孩子人人都往窗外看，可惜的很，这个角度是看不到小机场的，需要绕过厨房的拐角才能看见到机场上的情况。
兰泽的手环震了一下。看见是末末，他才反应过来，末末好像早就不在房间里了。也没注意什么时候离开了小怜身边。
“爸爸，穆姐姐来了。”
“谁？”
【地火军区的穆味哲司令！】
熊孩子这称呼……相差将近二十岁他也能喊姐姐。
“哦！正门！”
一楼有个正门，简洁的门厅之后，卫瀚扬布置了一个华丽的大厅。家里人平时基本不用。
回家坐飞机或者坐车，从机库、车库旁的侧门可以进楼，各自上楼梯回自己房间，谁没事闲的去大厅？如果是租车回来，停在路边，从餐厅的门进楼更方便。
一楼大厅灯火通明。
兰泽带不动曲小怜，让小狐狸把曲小怜牵了出来，三个人站在正门口的台阶上方迎宾。
于是就看见末末带着一前两后的三个人绕到了正门前。
前面的果然是穆味哲。她见到兰泽，就摘下头上的无檐帽，侧后的女兵快走两步接了过去。
穆将军登上了台阶，笑了：“老师我来了。您老还好吗？”
“您怎么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地球，当然要来看看您老。顺便还想看看张教官。”
兰泽的头发雪白，一点杂色也没有。
鹤发童颜，说的就是他。
于是穆将军问：
“您老，最近心情挺不错的？”
“哦，还行。”
“没打算染个头发什么的？”
“嗯，可以。回实验基地就染。”
“……”
老头的心情，无法判断。
末末捂着嘴偷乐。
“张教官的灵堂就在楼上，另外……”兰泽望向一旁，“曲小怜？”
“啊？”
曲小怜一看见有带着警卫的大人物出现，她就使劲往后退。如果不是小狐狸还拽着她的手腕，她就成功地把自己塞进柱子后面了。
没成功躲闪掉，她有点小尴尬：“大叔，您喊我？啥事？”
穆味哲看着她，忽然眼圈红了。
上前一把抱住：“教官！呜呜呜……”
“哎哎，我不是你教官啊！”在场的人里，曲小怜反应最快，“找我大姐，去楼上。”
穆味哲在末末陪同下，上楼拜了张荷，然后问道：“我晚上睡这，行吧？”
“不大好吧？万一我妈晚上闲着没事找你聊天呢？”
“那感情好。”穆味哲看看墙上巨大的张荷遗像，“张教官想知道什么，小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姐姐……这楼里想跟她聊的人太多了。你还是让她长眠吧。”末末叹口气，“如果不是家里人太多，你可以睡我房间。”
两个女兵一齐瞟他一眼。
穆味哲想了想：“把我跟曲小怜安排一块吧。今晚上可以找机会跟她聊几句。现在，带我找你爸。”
“姐姐终于想起来提亲了？我妈在上，当年把我许配给你……”
“滚蛋！我要谈曲小怜的事情。”
“哦。没意思。”
末末带路走了几步：“要不要把我小妈一起喊着。”
“谈得差不多了再喊她不迟。”
“行吧。”
二楼已经没有会客室。兰泽用自己的工作室接待了穆将军。地方倒也整洁宽敞，还有点视为自己人的信任感。穆味哲反正挺喜欢这房间的。
当年她跟着兰泽补习数学，也是在工作室里。墙上架子摆着些奇形怪状的装置。现在的墙上架子，只有一些盆载的……奇怪的植物。
末末去饮水间，亲手泡了壶玫瑰蜜茶端了上来。
兰泽和穆味哲聊了几句，发现自己对曲小怜的了解实在是有限。
他干脆把小麦也叫了过来。
小麦和末末，才是张荷-曲小怜的血亲。而他自己，离婚之后，连姻亲都算不上了。
穆味哲的意思只有一个：她要让曲小怜参加系统性的航训。
十八岁的年纪，资优生已经可以开始训练了。
比资优生稍微差一点，她也可以想办法创造训练的条件。
兰泽乐见其成。
但是资优生这东西……好像和他们家小怜同学距离有点远。
小麦到了之后，动用了血亲权限，让穆将军看了一眼：曲小怜有多资优。
穆将军愣了好一会。
曲小怜的学习成绩……很稳健。犹如她烙大饼的手。
并没有哪门课差到零分的程度。几乎都在及格线上下徘徊。红色与黑色的评分，甚至构成了参差的美感。
问题是穆味哲见过的所谓资优生，哪怕只有十八岁，已经具有大学基础课的水平。
像是小麦这种变态，兰纾这种变态，滚滚那种十一岁进大学城的超级变态……早早地都在选修大学城的课了。
被称为资优生，都有能力自学高年级课程。
“我没骗你吧。”末末很无辜。“她这个成绩真的有点差。以这个低起点参加训练。教官和她本人都会很辛苦的。其实吧……”末末看似宽慰大家，“人要那么优秀有什么用。太优秀了说不定还得死在外面。”
穆将军皱了眉头：
“无论找个什么名义，我会让她参加年底的综训。”
990 大外甥！我要补课！
“穆姐姐费心了呢。”末末龇牙一乐，“万一啥也学不会，就留地面也挺好的。我就希望小妈一辈子平平安安。”
“您老放心。”穆味哲转向兰泽，“我们系统内最好的老教官，都是她的亲传弟子。趁着我们还都在，肯定能把她带出来的。”
“这事全凭穆将军安排了。”兰泽还能说啥。
曲小怜的事，说到底不归他管，人家征求意见，是对他的尊重。
当然了，从感情上，他也希望张荷-二代姬能飞去出。自由驰骋想起来都是令人舒畅的。
末末在一旁嘿嘿傻乐。
穆味哲瞥了他一眼：“末末，你是不是怂了！”
“啊？呵呵。这从何说起呢？我只是知道一点，最近的技术进展。”
“滚出去！”
“哎姐姐……我在这倒茶不行嘛。”
兰泽挥挥手：“你出去看看曲小怜吧。刚才她和一帮孩子要吃冰激凌。你看看她吃没吃，提醒她把牙认真刷刷。”
末末于是出去了。
穆味哲忽然感觉很抱歉。
人家才是这里的主人呐。她在这发号施令个什么劲啊。
想了想，她接着末末提到的话题问道：
“请问兰老师，最近的技术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在兰泽看来，近年来的技术进展不大。
发育池是个颠覆性的新东西。代表了新一代的精细化一体成型制造技术。
发育池横空出世之后，其他各行各业都需要针对新一代制造技术做出相应的调整。这种调整，需要从人员意识到配套设施的整体换代，需要的年限极长。因此，近年来冠以新型名义的东西很多，但真正的新东西，其实是没有的。
倒是从核工业部分出去的空舰发育项目组，联合各部委成立的太空飞行设备集团，正在用发育池造新型的“智慧型设备”，或者说“设备型生物”。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码事。
在地面上用来投入城市养老的超级脑+大天使组合，采用的是简单而脆弱的底层结构。而用于太空的系列设备，从一开始采用的就是抗辐射的底层结构。
这也导致了两个版本的发育池设计不完全通用。
现在，总结和吸收了地面上超级脑+大天使的使用经验之后，太飞集团的研发部打算造几个人形的智慧装置试试。
这种形态，理论上便利很大。首先就是，大多数常用的工具和设备是针对人类体型设计的。其次，对于载人航天来说，人形智慧装置可以寄托乘员的精神需要，成为“情绪表现稳定”的优秀陪伴者。
“新的人手，你想不想要？”兰泽又谨慎地补充，“生来就懂宇宙的。”
“唔？”
“方便的话，帮我们试用几台新设备吧。这事我能做主。”
“等下，到底是人手还是设备？”
“既是人手，又是设备。”兰泽回答，“约个时间，到我们的在轨车间亲眼看看，你就明白了。其他设备都是些大路货，和现在用的东西差不多。只有这些人形装备，代表了新的宇宙开发概念，很值得试用一下。对了，”兰泽总算又想起了个有用的玩意，“我们还搞了个设备维修池，要不要一起上舰你们试一下。和那些人手配合起来效果更好。”
所谓维修池，只是本身规模小，而数据库又丰富得不成比例的发育池。
这样大小的发育池，很方便发育几台人体大小的设备日常照顾自己。
用来临时填充太空中生态循环的不足也是极好的。
新月太空城上，如果有一台发育池的话……很多问题就不可能存在。
当年被末末撕裂之后，从缺口流失到宇宙虚空的微生物，就可以及时得到补充。
水的损失虽然依然无法挽回，但如果可以研发出针对性的微生物加速生态循环的话，较少的水也可以满足太空城人口的生存所需。
但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1300
在发育池技术还不存在的时候，太空城撕裂的唯一结果，只能是一场人力无法抵御的天灾。而后缺乏科学素养的人口，在生存压力之下，突然对信仰产生了怀疑，于是天灾演变成了剧烈的**。
人口降至太空城承载能力的极限，形势才慢慢稳定了下来。
现在的新月太空城打了一大堆补丁，历经维修改造变得奇形怪状。人口逐渐恢复到了将近三十万。
在所有有人居住的太空城中，数它技术老旧，外表丑陋。
反正飘在太空上，形状什么的并不重要。只要不漏水不漏气，生态可以正常循环，几十万人就能在里面安全而清贫地活着。
兰泽详细介绍了空舰专用的设备维修池，这个东西，空舰部队带着还真有用。
他们又聊了几句地球同步轨道上的在轨车间，兰泽忽然说道：“顺便你也可以帮我个忙。”
还没等穆将军同意或者拒绝，他就说了：“帮我把新月城那些死硬分子赶回地球来放羊。”
小麦本来一声不吭，正在充当背景板，一听，他来精神了。
穆味哲乐了：“好啊，围三缺一。让他们逃回地球放羊，哈哈哈！”
1700
“牧场，我都为他们准备好了。”兰泽微笑，“地球上的教团，会做出美好的榜样。”
穆味哲第二天早上走的时候很满意。这次来访需要解决的问题都有了答案，需要完成的使命都已经达成。
还从大科学家手里占了不少便宜，要还人情呢。
曲小怜站在机场边上兴奋地向着平地升空的穿梭舟挥手。也不管穆将军能不能看见她。
她简直想立刻飞上天，追随将军大人而去。
末末站着看天，瞎琢磨。
天上盖了一层白色的阴云，挡住了阳光。穿梭舟青云直上，把云撕了一条口子，然后就消失在了云后。
“小丫头。射箭游戏你玩过没有？”末末低头问道。
“哎？虚拟运动的那种吗？”曲小怜两眼放光。
“走，我带你去大城市玩。别让老头总盯着你看。老不正经的。”末末转头就喊，“高兴！高兴你给我出来。”
“小的来了！”一个飘忽的身影，从机库冲了出来。
“你的高兴号又不让我操作。”曲小怜撇撇嘴，“年底马上就到。我的时间紧，没工夫陪你。我要找大外甥了。”
“找那个无聊的家伙干嘛呀！”末末有点急了。
“你不懂！”
曲小怜撒腿就跑，上二楼，直奔灵堂而去。
小麦果然在里面。
曲小怜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外甥！我，我要补课！”
小麦站在妈妈的供桌前，冷漠地转过头，看着曲小怜。
“补课？你不是不想补吗？”
“想补！”
“你说补课就补课？呵？”
小麦一声冷笑。
991 可能会很辛苦，懂吗？
末末跟上楼来，往灵堂一看，放心了。
“求我啊。只要我心情好了，也可以考虑一下补课。哼哼。”
傲娇的小麦差点把曲小怜给怼哭了。
“补课？我也可以补。”末末慢慢走了进来。“我们补完课一起去吃粉？我记得有家粉做得特别好，高兴飞过去只要二十分钟。吃完饭可以去隔壁省的黑松岩看石林。”
末末的找乐子预案十分完善，顺手能掏出来一堆。
“你给我滚蛋。”小麦忍不住了。“你从小干的那些什么破事。妈妈教训你，还跟你结仇了是吧？”
“啊？哥，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那就滚。”小麦懒得理他。“别说我不给你面子。”
末末沉默下来。
兄弟俩在一屋子遗像的围观下，阴沉地望着曲小怜。
小麦长舒了一口气，无视末末的存在：“曲小怜同学，你想补课，那就跟学校请个长假。小七马上要跟着我补习数学。教一个也是教，带两个也是带。你要是有胆量，就一起来。”
补课需要什么胆量，曲小怜一时还没弄明白。
但物以稀为贵，她是知道的。
这会，小麦不乐意补课，末末主动帮忙补课。选谁还用说吗？
“好！”她一口答应下来，“我还需要做什么准备？”
“什么都不需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哼！”
小麦偷偷看了墙上的妈妈一眼，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快到中午，兰泽才知道曲小怜打算补课。那时候，她已经把假请好了。
兰泽在厨房里，身上系着围裙，正认真地帮兰纾做饭。
霄霄带着小七，也在他身边转，帮忙打下手。
按照原计划，兰泽打算和小麦一起在家住三天。告慰张一点，怎么说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
他是个老人家，时间怎么安排都自由。哪怕有他的课，也有多年积累的存量课顶上。
至于小麦怎么请的假，翘课还是调课，他才懒得管呢。张兰维老师又不是他的下属。
小麦进了厨房，找到爸爸汇报曲小怜同学上课的事情。
兰泽犹豫了一下：“要不，我来教她吧？”
“爸，你心神不定的，真能专心带她上课吗？”
“……不能。”兰泽十分惭愧。
总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也挺不好的。但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很多次都只是想偷偷看一眼而已……然后视线就挪不开了。
“她是越长越像你妈了。说话声音有时候也像。”
“她有点怕你。”
“嗯，看出来了。”兰泽叹口气，“你教她吧。”
“嗯……伙食得配得好一点。”小麦一本正经地规划着哄小孩的内容，“卫伯伯的试吃品我要一些，售卖品定期给我送几样。我得时不时地发点零嘴奖励，不然我怕她的意志撑不住。”
“如果是你妈……”
张荷意志的稳定程度，相当于自然界的钙元素。就算衰变，也得等个几千万亿年。
何况，她不需要补课。
“嗯，我知道。可她不是啊！”
这几天的祭祀实际上变成了一场家庭聚会。
兰绪安和李屹霄都是难得清闲的人。兰绪宁是画画的，手里一直有活。不过他人在外，可以只画电子稿，只要有空地放投影，在哪都能画。兄弟们也有年头没聚在一起了。
孙辈们，大孙子带着小孙子在家里乱跑。
孙女很稀有。小邪和香香一共带回来七个孩子，其中的三只小妹妹，于是成了哥哥们捧在手里的团宠。
场面乍一看乱得很，但孩子们很快都混熟了。
甚至曲小怜，因为是个女孩子，也受到了大家的优待。只要有好吃的，孩子们总忘不了喊她。
小邪要忙工作，办完正事就急着离开。兰纾和香香也跟她一起先走一步。
他们抱着孩子上飞机，小妹妹们立刻哭喊了出来。场面直追生离死别。
刺耳的哭闹从窗外传来，小麦起身关了窗子。
他自己的儿子，也被妹妹拐带得痛哭流涕。但是小麦毫不关心。
孩子们有妈妈，他说不管就是不管。他的小狐狸又不傻，自己实在搞不定知道喊他。
哭喊声被隔绝，室内安静了下来。
“小七继续说物理课。”小麦示意。
小麦一半的时间守在灵堂里。另外一半时间，他把灵堂交给了末末。
他自己和霄霄，带着小七一起，推敲曲小怜的教案。这爷俩都是发展均衡的学霸，学习经验超凡脱俗，而且毫不藏私。
曲小怜已经十八岁了。她想飞上天。
带她补课，数、理、化基础加上物理细分出来的磁、力、电需要达到能够参加航训的程度，这并不简单。
不光是要让她提前两年上课，摸到大学的入学水平。
她是个学渣啊！
学业考试常年在及格线上下漂浮，学校逮着她重修补考，倒是也能爬过去。但这也意味着，她这些年的基础并不牢靠。
基础不牢，提前上什么课都是白扯。
小麦头疼得要死。和学霸父子俩商量了好几套方案。最后发现，反正都得最简单的内容开始。正式补起来之后，还得看他这熊小妈的智力接受能力和心理抗压能力，随时调整。
计划基本没用，随机应变拉倒。
还是教小七这样的学生省心，一点就通，下课了自己知道琢磨。
小麦当年辅导他爸，就很省心来着。
商量得差不多了，大家也该整理行李了。
小麦带曲小怜动身之前，先灌了一顿鸡汤。主要是树立信心。
大概的逻辑是从烙饼和面说起。
小怜同学饼烙得那么好，可见学习的天赋不差。那么在面团上花了多少时间呢？小小年纪就开始了练习。可见要体现出天赋，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专心做一件事……
讲到后来，小麦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反正曲小怜认真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最后小麦给了她个心理提醒：
“功课落得太远，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可能会很辛苦。懂了吗？”
“嗯。”
他这小妈，乖乖的呢。
兰泽的儿孙们陆续离开。小孩子的声音消失之后，家里静了下来。
兰泽打算送小麦和霄霄一程。他们俩有突变，坐车不是太方便……当然这不是根本原因。兰绪宁也有突变，他还带着一帮孩子呢，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根本还是因为，曲小怜跟着小麦了。
兰泽认为，自己还没有观察过她在飞行器上的表现。很值得……认真观察一路。
他跟在安保身后，带着两个儿子、孙子小七和曲小怜，从楼里进入机库。
隔着围栏向下望去，他就看见自己的机位旁，末末的高兴号，蜷着支架缩在他的座机旁。就像小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
992 母慈子孝，真乖
机库的照明光由暗转亮的瞬间，涂装黯淡的高兴号忽然鲜亮了起来，像个逃学的孩子忽然惊觉被人发现了。
别人几乎都走了，末末的小飞机还停在这里。
“末末还没走吗？”兰泽指示自己的座机打开舱门，“你们下去放行李，我回去找末末。”
兰泽循着末末的定位，一路上楼，找到了灵堂里。
末末背对着门，席地而坐。
怀里抱着个大篮子。家里厨房里用来装蔬菜的那种。
咔嚓~咔嚓~
正在啃大苹果。
兰泽好奇了。绕到他跟前一看，篮子里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有。
“你这干嘛呢？”
“吃给他们看。”末末一指周围。
……周围一圈都是遗像。
不光是现在，哪怕当年他们还活在太空城的时候，篮子的饮食对于他们来说，也都是一种不可触及的奢侈。
太空城不出产的东西，需要从地球保鲜运送，或者利用大型运载工具临时创造动植物的存活环境……耗费的财力和物资必然是天文数字。
“你可真是，闲的。”
话说回来。
曲小怜跟着末末来家里，现在她跟着小麦补课去了。末末可不是闲下来了嘛。
兰泽问末末：“你该回山做实验了吧？雪山上救回来的那只大天使，你有兴趣吗？”
末末没回答爸爸的问题，反而问道：“我哥还生气吗？”
“哪个哥？”兰泽明知故问。
末末不说话，忽然伸手抹眼泪：“爸，你欺负我。”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天上确实危险。我知道。但是……上不上天，应该让她自己做决定。不管是亲生父母，还是亲生儿女，都没有替她做决定的资格。”
末末黯然：“……希望以后，她长大了不要恨我。”
兰泽乐了：“难说。”
“我没有怨恨我妈的意思。可是她真的不温柔，未免有点遗憾。”末末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手里的苹果啃了一口，又放下了，“不过我发现，小丫头其实也不温柔。个性大概是天生的。”
兰泽犹豫了，要不要批评他。“小丫头”不是他能说的。
“总喜欢管着我的妈妈不在了。陪我长大的妹妹不在了。最好的大哥不在了。带我玩的二哥不在了。最奇怪的是我四哥，他都回地球了，居然也能出事啊？”末末的眼神有些迷茫。“我住的太空城，内乱，死人，见到我的人，全都死于非命。爸，你说，我是不是命不好？”
“啊？”兰泽还没回过味来。
这一连串人没了，刺激性太大。
“爸，你说。我是不是天煞孤星？”
“你这个说法，我怎么听着耳熟呢？”然后，兰泽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兰老爷子嘛。
老爷子十来岁成了孤儿，当兵打仗，学了一身本身，去的都是最危险的地方。也不知失去了多少战友，他却好好地活了下来。也曾受过点伤，在现代医学条件下，换了块膝盖骨又是个健全人。
真正诡异的是，老爷子在遇见兰泽的妈妈之前，亲身去看望过的亲生儿女……都以各种意外事故夭折了。
有一次，他刚参观过育儿所，所里就发生了培养柜故障。两千尚未成形的小孩子，包括兰泽的小哥哥或者小姐姐在内，全都没了。杀伤力恐怖如斯。
兰泽小时候被亲爸看了一眼。然后他兴之所至，从教学楼玩了一下跳楼。年轻时候觉得纯属巧合，肯定是自己的自由意志，但现在细细想来……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反正，他没死没伤。还可以当个强大的反例。
更奇怪的是，老爷子再婚的这些年来，没再听说死孩子的事了。大概是被法官大人的官方正气给镇住了吧？
所以呢？天煞孤星也能隔代遗传？
“你说得对。我碰见你就够倒霉的。”兰泽点头，给了末末一个大大的肯定，“有了你之后，我老婆跟我离婚，带着一帮孩子，去了太空城就再也不回来。现在我这年纪一大把，也就攒了一些实验室、私人飞机、公司股份什么的。国家给配的安保力量才一个步兵团，连个船都没有，更别说飞船了。你那么多哥哥妹妹，没事就知道带一大堆孙子、外孙的回来烦我，哪个考虑给我养老了？你说我碰见你，倒霉不倒霉？”
“……”末末愣了愣，忽然乐出了声。
啃了一半的苹果都掉地上了，只顾捂着肚子笑。
兰泽觉得他这牛角尖大概是钻出来了。捡起苹果，啃了一口。
还像是末末小时候那样，爸爸捡孩子吃剩的东西。
大苹果又甜又脆，他要了。
“你要是觉得曲小怜长大了，自己日子无聊，就去育儿所领个小朋友回来养。保证烦得你每天没工夫难受。”
“养孩子那么吓人的嘛？”末末惊诧，“我哥他们，似乎还好吧。”
“小麦养什么孩子了？他不就领回家两个，还是和小狐狸分担的。霄霄大部分时候，孩子根本不在身边，他只是经常接出来联络感情而已。宁宁才是真的猛人。”兰泽说到兰绪宁，不禁沉默了。当年他自己不过才带了三五个孩子，就已经觉得自己整天忙得不行。
兰绪宁把所有的孩子都养在身边。每次带娃出门，声势浩大。
现在他的家庭内部已经形成大娃带小娃，孩子们自己玩的优秀传统了。各种家务也由孩子们分工解决。
他管理这一帮孩子根本不费力。照常画自己的画。
忘了时间，孩子还能给他端饭。
因为孩子们有政府补贴，不需要他养活。他活得毫无压力。快到学龄的几个孩子，在家除了照顾小的，还要操心爸爸妈妈的生活。
兰绪宁才三十九岁，相当于带媳妇提前过上了养老的生活。
兰泽认真建议道，“你要是想养孩子，就学宁宁多领几个。小孩子有伙伴，会长得好一点。”
“不要，”末末惊慌地摇头，“我还是多养几个大天使吧。”
兰泽啃完苹果，又从末末的大篮子里顺了瓶喝的，才施施然离去。
末末还得多留一会。
他要为妈妈和哥哥妹妹收拾屋子。
为了保险起见，他最后还得再检查一遍房屋系统，才能带着行李离开。
兰泽上了自己的飞机，很快到了半空中。他独自站在小饮水间里，使劲回忆张荷喜欢喝什么。
回忆了半天，只有一顿喝了五斤白酒那次印象最深刻。其他时候，她严格自律，在家喝得最多的是……水管子里的直饮水。是冷是热，看当天的心情。
于是兰泽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他开始思考张荷和自己的儿子们喜欢喝什么。用孩子们的拼图抠掉爸爸的部分，反推他们的妈，应该是靠谱的。
人并不是生来就自律的。小米、小麦、豆子、张一点，从小都有各自的偏好。
像是末末就莫名喜欢姜味。这么大的人了，他还是很迷姜汁奶的奇怪口味，而且从来不加糖。
折中考虑，兰泽接了杯石榴汁；刚走出一步，折回来，又接了一杯。
“旅途无聊，来喝点东西吧。”
兰泽递给小七一杯。
小七立刻起立双手接过：“谢谢爷爷！”
然后递给曲小怜。
“呃，谢谢大叔。”
这丫头不傻，她学着小七，也起立双手接了过去。
“爸，我的呢？”小麦懒洋洋的。
“自己倒去。”
“我去吧。”霄霄笑了笑，主动起身。
曲小怜看看小麦，忽然把手里的杯子递了过去。
“渴了吧。先喝一口。嘿嘿。”
小麦根本没和她客气，接过就喝，一边伸手摸摸他小妈的头。
“嗯，真乖。”
除了角色有点错乱，怎么看都是母慈子孝。
兰泽有点傻。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还是当着他面的。
霄霄体贴地端回了两杯绿茶和一杯石榴汁，及时把兰泽拯救了出来。
993 世代混搭，臭味相投
兰泽看着妈妈二号和儿子在半空中开始辅导功课，一个勤学好问，一个耐心细致。
他就有点来气。暂时不想理小麦。
他问清楚了霄霄的目的地，就决定先不送小麦回大学城。
飞机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在一片仙境般的小镇降落了。
兰泽就跟着霄霄下了飞机。
夕阳西下，道旁树的每一片叶子，镇子上建筑的每一片瓦，都在金色阳光下闪烁。
这里是一处未成年人学校，仙女就住在镇上养老。
小七跟他们到了舱门，犹豫了一下，转身坚定地留在了伯父身边。
小麦带着曲小怜正在上课。反正飞机上有吃的，饿不着他们，也有躺平了睡觉的舱位和毯子。
走在安静无人的街道上，兰泽的手环收到了末末的联络。
“爸。”
“嗯？”
“我请个假。”
“啊？”
“不打算马上回山里。我出去玩几天。”
“……”虽然兰泽想嘱咐混小子别胡来，但考虑到末末的年纪，“玩归玩。差不多就安定下来吧。”
“爸，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去名山古刹上个香。”
“啊？那你……”
“超度亡魂。一想起太空城我就浑身难受，说不定其中也有无辜者。”
“这让我怎么说呢。太空城的亡魂早就被他们的神收去了，就算有飘出来的，宇宙辐射下面，也早就灰飞烟灭了。”
“……这事，你还想用科学解释？”末末哭笑不得。“我就想去上个香。陶冶下情操不行嘛？”
“去吧去吧，有合适的儿媳妇带回来一个。”
“和尚庙上哪找儿媳妇啊。你老糊涂了吗？”
“滚！”
骂完末末那混小子，兰泽顿觉神清气爽。
仙女住的是镇上的联排公寓。霄霄也没来过。一路查看定位，好不容易找到房子。又沿着每一户的独立小院找门牌号。
兰泽听到一阵喧哗，向前方放眼一望，立刻觉得自己走错地方了。
兰绪安，兰绪宁，坐在小院子里一人掰着一个石榴。身边围着一大帮孩子，吵吵闹闹的。
一个老妇人，从房子里端了个盆出来，盆里满满的石榴。孩子们立刻把她围住了。
那老妇人，兰泽好像认识。
“王阿姨。”霄霄已经招呼上了。
“你妈妈在学校车间里玩。一会就回来了。”王沐诗跟霄霄亲得很，忽然瞥见了兰泽，“哟，这谁呀？真少见呐！”
“我爷爷！”院子里那帮熊孩子比较给兰泽面子。“爷爷好！”
“爸，你怎么来了。”两只儿子丢下石榴到了院门前。
“该我问你们的吧？我是飞过来的，为什么你们先到了？”
答案很简单。
镇子离家本来没多远。兰泽几乎是最后离家的，还在家磨叽了半天。
他们俩出发得早，自然早就到这了。
父子接上头了，王沐诗就没理由赶人了。
兰泽直到吃过了晚饭才离开。仙女回来之后，带路去了个小饭店。
镇上的小饭店是学生在运营的。开饭时间偏早，做菜水平不够稳定。但瑕不掩瑜，食材是极好的，价格也非常良心。
有个退休的国营大牧场的场长跑来养老，顺便教孩子们养猪养羊，养长毛兔和走地大鹅。鹅肉吃起来很美，有牛肉的风味，但比牛肉环保得多。
虽说技术是上一代技术，但各地的未成年人学校本来就是时代错乱的存在。
远古与未来在此汇聚。
田园牧歌的生活，受到生态技术的保护。
不然的话，神州大地怎么承载得起三十亿人的未来呢？光是11岁到20岁就有几亿人了。
未成年人学校再加上童校。孩子们和他们的老师，超过十亿人生活在神州大城市之外的地表平面上。
这也是为什么，符合条件的老年人都被送到镇子上养老。
因为，青少年太多，老师不大够用了。
李仙女有管理经验，带着好几百孩子学物理、自制设备，有条不紊。每天忙得很充实。
王沐诗与她同住。同教书，同养老。
她教画画、艺术史和手工。每天倒是相对清闲。种花养草，晾鞋晒被，打理小院子。呈现给了半大孩子们一种不同的生活情调。
校领导挺喜欢这两个老太太的。
老年人几乎没什么功利性。
他们已经为了权、责、利奔忙了大半辈子，总算摆脱了下来，做事情就图个开心。这对于教学环境的建设和少年人的心性养成都有好处。
晚饭后，兰泽被前呼后拥地送到了自己的座机旁。
两个老太太带着孩子们散步消食。镇子反正不大，都在脚步丈量范围内。
兰泽目送她们两个带着大队人马在夜色中往回走，自己才慢慢登机。
他那三个儿子留了下来，在这陪他们的妈妈。
兰绪安难得回来一次。李屹霄则是刚刚结束闭关。兰绪宁时间相对自由，他纯粹是认为这次相聚机会难得。
老太太的小房子里，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但镇上有招待所，儿子们已经订好了房间。
兰泽特意从小饭店多带了一份鹅肉回来。给飞机上的三个……孩子吃。
小麦四十多是儿子，小七十多岁是孙子；曲小怜到底算是兰泽的什么人，到现在他稀里糊涂，闹不清楚，也不想闹清楚。反正她确实……还是个孩子。
小饭店的鹅肉嚼起来太香。兰泽完全是下意识地，多要了一份打包带着。
顺便还带了几个朴实无华的发面饼。夹上鹅肉比馒头好吃。……张荷喜欢面食。
飞机上的三个人饿得眼睛发绿。小麦带头，已经翻了一堆零食和速食出来。正在集体研究食用说明。
他们三个人里，属曲小怜的做饭技术最优秀。但她的专业方向是白案。飞机上没带面粉，基本没有曲大师傅发挥的空间。
这三个“孩子”看见兰泽回来，快乐地接过了投喂的鹅肉，愉悦地享受起了晚餐。
他们分着吃完了鹅肉。面饼也被他们撕成了小块，蘸着残余的肉汁吃光了。
兰泽直觉地认为，小七的吃相，是被小麦和曲小怜这两个野蛮的家伙带坏了。
小麦虽然以前学过音乐，现在教着数学。时不时还作个曲子，送给鲸鱼研究所的非人组合，让大家开心一下。
但他大人的外表下，依然是那个爱挑衅，爱找茬，想打架非得刺激别人先动手的小屁孩。
文雅那种东西，在他身上不存在的。
而张荷，只是习惯性不动声色。其实她最喜欢看热闹偷着乐了。她儿子豆子，差不多也是这德行。
当年豆子和小麦哥俩，整天凑在一起关系最好。
现在曲小怜和小麦，娘俩混在一起，工夫不大，已经显出臭味相投的迹象了。
眼看着大孩子小麦带着两个小孩子洗手漱口。兰泽想起别的事了。
“对了。霄霄的申请提交了，院里有回音了吗？”
“哪有这么快的。”小麦回答。“我会过问的，你放心吧。”
“送你回校吧。”
“哎。可算能回去了。”
“要不带你回山？”
“爸，别闹。我还上课呢。”小麦扶额。
“你们怎么住呢？”兰泽看看曲小怜。这是个女生……
“你别操心了。这点小事，系里任何一个老师都能搞定。”小麦不以为然。“实在不行，教工宿舍我们仨也能凑活。”
994 生离死别，感同身受
兰泽直到夜里，方才到达横断大山中的实验基地。
南方雪山上救回的大天使，已经送到了基地中。
兰纾做主，提交了数据迁移指令。超级脑玉宝担任了大天使数据的接受端。
数据迁移结束后，它将变更为那只大天使的上级脑。
新来的大天使紧闭双目，睡在玉宝的乙庚31749号发育池的荚槽中。一边进行深度检测，一边等待数据迁移的逐渐进行。
卫宝顺紧张地看着它。
这份紧张与其说是卫宝顺的情绪，不如说是它的上级超级脑玉宝刻意流露的态度。
新来的大天使脸色黝黑，头发卷曲，身形瘦小。外貌就像是高山民族与恒河民族的混血。身上裹着的织物，像是带着陈年积垢一样颜色暗沉。
它看上去和大山南方随处可见的当地居民难以区分。但在这里，外貌却显得非常独特。
硬质盖子从荚槽两侧升起合拢，液体汩汩涌入。大天使检测结束，修复开始了。
玉宝的乙庚31749号大型发育池，一向做大规模精密设备。做起大天使的检测和修复，比起城市养老院澡盆一样的小发育池效率高得多。
这只大天使的上级脑是兰泽安排的保姆总管之一，或者更确切地，应该称之为教徒看守。所有这些他派出去操作大天使带孩子的超级脑，都姓“守”。
守姓超级脑需要扮演一个个大天使。因此它们都是“人格分裂”的。
现在，荚槽中这个虚幻的“人格”，连同它的一切具体的数据和状态，陆续上传玉宝的脑中。
卫宝顺站在池边，忽然潸然泪下。
兰泽走进这间实验室，惊讶地看着大天使模仿出了人的痛苦感情。
流泪的设计虽然的确带有模仿的因素……但底层原理，实际上是一回事。
也就是说，他的工作脑，或者上级的超级脑，的确感到了痛苦。
“宝顺？”他小心地招呼了一声。
卫宝顺看见是他，飞奔过来，抱住他大哭起来。
兰泽抚着它的背。
体表传感器比人类的还密集一些。所以，安抚效果好极了。
“怎么了，宝顺，你为什么难过？”
“小麦哥哥不在，小狐狸姐姐也不在。他们都不在……我，想他们。”
“我送你去找小麦吧。好不好？”
卫宝顺点头：
“我要去看着他。我放心不下。”
“好吧。我们现在就走。”兰泽给他抹抹脸上的液体。“洗把脸，带上你的行李。”
“嗯。”卫宝顺乖乖的。
比它的小麦哥哥乖多了。
难怪末末宁可养大天使，也不想养孩子。
实验室里，兰泽的弟子们和兰纾吃惊地看着他们。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兰泽吩咐了这些孩子们几句，就带着卫宝顺去基地机场。过门禁，刷了大天使的标记码，上飞机，离开了基地。
负责城市养老的大天使，标明身份的银灰色标记码，都打在脸上显眼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出来。
作为“有把年纪”的大天使，卫宝顺比较臭美。他的标记码，让玉宝打在了它的手腕上。
这个位置和人类佩戴手环的位置一样。他再把和熟人通讯用的临时手环一带，标记码就被盖住了。外表像人，而且极端像小麦。
不管它是何居心，反正它的打码操作不算违规。人眼看不到的东西，各个公共场所、交通枢纽的仪器都探测得到。基地门禁更不用说了。
基地上下只觉得，这只大天使心机得可爱。
上了飞机，大天使规矩地坐好，安静地等待着旅程结束。
兰泽观察着它：“你在担心？”
“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但我就想看着。”
大学城的机场位置有点偏，但兰泽不在乎，他有车。
这一路上，他都在考虑，大天使的数据，对超级脑本身到底会产生什么影响。
虽然超级脑并行操作每一个下属大天使，导致它“人格分裂”。但超级脑可以随时读取每一个人格。截取每一道数据流。然后瞎琢磨。
瞎琢磨是它这脑袋的本能。
显而易见的是，卫宝顺突如其来的情绪，和它本人的经历毫无关系。
上级脑玉宝也没见识过真正的悲伤。
大概，新挂靠在他脑袋上的半死不活大天使，让它忍不住好奇。于是开始琢磨传过来的数据。
玉宝作为设备发育池的超级脑，它的生活纯净得一眼能看透，最多偶尔搞点言情剧和小说消遣一下。
真正的生离死别，和看剧不同。
大天使在雪山上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对它的刺激性有点大了。
兰泽把卫宝顺带到教工宿舍。到了小麦的门口，他让大天使敲门。
开门的是曲小怜。
“我去！”曲小怜猛回头……又回过头来使劲看！
“大外甥，又来一个你！”她慌张地汇报了一声，问眼前的卫宝顺，“我们以前也见过吧？”
“没有。”大天使老实地回答，“我叫卫宝顺，不是你认识的人。”
“小乖来了？”小麦抱着被子从里面房间晃了出来，身后跟着小七。
卫宝顺看见小麦，又落泪了。
它上前一把抱住小麦：“我想你了！”
大天使抱的太紧，被子怼到了小麦的下巴。
“来了正好。”小麦动了动脖子，“帮我照顾这两个孩子。”
卫宝顺不撒手，但终于肯正眼看曲小怜：“这是我们的女儿吗？好可爱。”
“……”小麦一时竟无言以对。谁跟你是“我们”啊！
他认真想了想，选择性回答：“不是女儿。”
“不是吗？”
“不是。”
兰泽站门口敲了敲门。
“宝顺给你送到了。照顾好它。”
“啊？”小麦惊诧，“怎么要我照顾它？爸你过分了！”
“走了走了。”
兰泽不管他怎么安排人类和大天使，转身离开。
“我帮你暖床好不好？”卫宝顺用脑袋靠着小麦的脸问。
“……”小麦克制着情绪，不骂脏话，“那什么……你给他暖床吧。”
小七：“……”
于是卫宝顺认真地问：“你喜欢什么温度？”
“哎，可以选温度吗？”曲小怜好奇地问。
“嗯……你们女孩子喜欢暖和一点，对吧？”
“小乖，给我铺床。”小麦在束缚中，用胳膊拐了大天使一下。
卫宝顺接受了任务，终于放开了他，幸福地接过了被子。
兰泽夜里没再回实验基地。
他到生科院地下室自己的实验室里坐了一会，就拉开小床和衣睡下。
数据迁移是个细活，但进行得并不慢。
兰泽睡下的时候，作为数据源的超级脑，已经开始删除数据。清除大天使在它脑中存在过的痕迹。
算不得彻底遗忘。
因为超级脑和其他大天使，还记得这个离开者的音容笑貌。超级脑只是交出了这个分身的原始数据和运行记录。不再掌握这个分身的记忆和思绪，也不再代替它思考。
它们这些工作在贫苦宗教地区的超级脑，早就通过大天使的身躯，见惯了人类的生老病死。见惯了自我伤害、互相伤害和自暴自弃。
只要亲手抚育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它们对其他人类的生死，情绪淡定。
对自己任务的持续执行，也一直很坚决。
这些脑就像机器一样冷漠。
但归根到底，它们和玉宝，是一样的超级脑。
995 危险的尊重与小小的调整
当每天捧在怀里的小孩子不幸夭折的时候，超级脑也会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
那种偶发的痛苦单纯而猛烈。与任务的成功或失败无关。
在人类自己身上，只有失去至亲的悲痛，才能够勉强与之相比。
如果玉宝不是机器，那么它们也不是。
而玉宝欠缺的，只是些阅历。
玉宝接过大天使控制权的方式很简单，物理植入新的通讯模块即可。
大天使原先的通讯模块，在接到最后一道指令后废弃枯萎。新的通讯模块挤占原位，和控制模块缠绕生长在一起，牢不可分。
这是个没有脑的大天使，仅仅只是一具躯体。
现在这具躯体，归玉宝了。
玉宝把它修理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了些小小的调整。
违反直觉的是，大天使虽然样子象人，实际上算不得精密设备。
凑活得差不多就能运行。一些改动对功能并无影响。人类躯体其实也是这样。
地球生物缺乏设计，都是凑活的结果。相比之下，超级脑干的活已经很精致了。
兰泽花了一上午时间，浏览各地看守超级脑的工作记录。
它们发育的大天使几乎都是些没有脑的躯体，指挥起来，如臂使指，非常省事。
虽说超级脑采用多线程控制大天使是种精神分裂状态，大天使的经历和思维对超级脑本身也存在某种影响，但这种影响十分有限。
绝大多数情况下，超级脑进行的，只不过是角色扮演。
带孩子的日子越久，超级脑对人这种东西的了解就越深刻。
它们学会了用表演出的情绪，影响小孩子，以及，成年人。
大天使怒不可遏，超级脑波澜不惊。
小孩子是很好的人类模型，比成年人透明得多。
它们借着小孩子，早已摸清了人这个物种的底细。
兰泽一直认为，让某种力量掌握人类中的小孩子，是很危险的。
那几乎等于掌握人类未来。所以，兰泽才要想办法掌握宗教徒的小孩子。
让大天使在神州国内带孩子这种建议，他连提都不提。
如果有人提出，他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超级脑毕竟是另一种生物。它们植根于人类文明之中。到现在为止，还并没有任何独立的迹象。
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的存在的时日还短。
这些东西，只要有了机会，一定会取代人类的地位。
兰泽能做的，只是让这种取代，尽可能缓慢而温柔。
现在他还可以掌握这些东西的遗传信息。
但如果有朝一日，因为某种未知原因，某只超级脑的指令序列中，第一位不再是人了呢？或者位居第一的人类具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呢？
发育池发育新生物，是按照超级脑的指令。超级脑如果可以按照自身意愿改写遗传信息，那么，在遗传信息中剔除对人类的全部依恋，发育出崭新的新生代超级脑，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兰泽再次出发之前，去食堂吃午饭，顺便看了眼卫宝顺的情况。
时间还早，食堂却已经挤满了学生。熊孩子们吃饭非常积极，体现出了爱生活爱学习的精神面貌。
卫宝顺拿着小勺子，坚持要喂小麦喝汤。一副不知怎么疼爱小麦宝宝才好的样子。
理学院这片奇怪的人太多。他们的行为算不得太扎眼。
曲小怜和小七一边吃着自己的套餐，一边看着眼前的热闹。
小麦哭笑不得。配合了几次。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
兰泽对着发现他的曲小怜和小七摆摆手，没敢上前。
这场面，见面太尴尬。偷看两眼得了。
卫宝顺眼中泪光闪烁，但它居然没哭，而是很快镇定了下来。
“我应该尊重你的决定。”
小麦充满疑惑：？
“我尊重你选择的任何行为，并且，我愿意陪伴你赴汤蹈火。”
兰泽忽然觉得它这倾向很危险。
躺在玉宝池子里的那个大天使，不但非常尊重拈花教的宗教领袖，顺便还陪着那帮人上了雪山……是真赔了那帮人上雪山。
兰泽不禁开口了：“服从指令就得了，哪那么多废话！”
“爸！”小麦吓了一跳，“你从哪冒出来的！”
“我……正打算回去看看玉宝。”兰泽都没好意思说，自己还没吃午饭。
“玉宝出毛病了是吧！”小麦瞟了眼卫宝顺。
眼神里明明白白：你有毛病，咱不计较。
“没有，它没毛病。只是一时之间，数据任务稍微有点重。”实验基地的事，有的能说，有的没法说。
兰泽认真想了想：“卫宝顺行为失调的话，你该找末末算账，逻辑库是他瞎捣鼓的。”
小麦一拍掌心：“那小子人呢？”
“你该问他自己。”
兰泽甩锅完毕，火速闪人。换了家食堂解决了午饭。
没办法，儿子大了，他招惹不起。
兰泽再次回到实验基地，大天使早已醒来。
它跟着兰纾在实验基地里乱跑。中午还在基地食堂里帮厨，做了顿正宗恒河北方口味的炖羊肉，浓郁的咖喱味，用掉了庖丁打算用半年的干香料。
兰泽还在天上飞，就收到了庖丁发给他的吐槽了。
不是人的超级脑有时候也会抱怨。
庖丁的吐槽附在了厨房的采购清单后面。这次是所谓的异常采购，所以系统发送给兰泽过目。这次厨房香料不但购买量大，而且和上一次采购的时间间隔太短。甚至中间还混进了几样草药。
兰泽问了庖丁几句，打听了情况。该批准的还是批准了。不然大家未来半年里吃啥？
大天使在当地工作，为了方便曾经起过名字，叫做拉吉。
这只拉吉天使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兰泽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在照镜子。基地娱乐室的外面就是庭院，阳光强烈时，落地窗就调整成了落地镜子。
“我美得好像仙子。”拉吉扯着长袍子，在庭院里转圈圈。
兰泽觉得……它确实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头天晚上的影像中，拉吉天使看上去黑糊糊的。一动不动，莫名凄惨。
现在它的头发还是卷曲，身材还是瘦小。但是肤色不知什么原因，看上去白皙又匀净。
按照神州的审美观，它这柳眉杏眼的长相，可不就是个美人嘛？
就连它身上的袍子，都显得鲜亮而整洁。
哎，不对。
兰泽四望。庭院里不少人陪伴着拉吉，但兰纾不在。
离他最近的是墙角下一棵会说话的柳树。那棵树的枝条多得像头发，一片叶子也没长，倒是在树梢挂了一块艳丽的布料。随着身躯长大，兰纾设计的树脸有点变形。
它正费力地扭着树干，把脸对准蹦跳的拉吉。
“宝裳，兰纾呢？”
柳树把正脸扭了回来“在里面睡午觉。”
“……你和宝衣，谁给它换了新衣服？”
“这个嘛……”柳树精犹豫了一下就坦白了。“玉宝想帮它洗衣服，谁知那么厚的衣服一洗就破。随便补了补，就成这样了。”
兰泽听懂了。
是玉宝这个脑的恶趣味。
洗白了肤色，漂净了衣服。都是玉宝一顺手的操作。
昨晚上，兰泽看见卫宝顺伤心得利害，还担心拉吉醒来会哭个不停。
现在看来。玉宝为它做的调整，击中了它“内心深处”奇怪的地方。
996 香菜开启新生
肤白貌美的大天使拉吉，对着落地镜子摇头摆尾，嘴里哼着不知道哪来的小调。
虽然它没有性别。但雪山上刚猛壮烈的忠诚伙伴，一觉醒来成了这样，实在有点……令人欣慰啊。
看上去，它娘地很快乐。
就差一身好看的裙子了。
傍晚时分，兰纾睡觉起来，给拉吉换上了卫宝衣赶制出的小衫和卫宝裳长出的纱丽。牵着这只袅娜的女装大天使，来向兰泽作口头汇报。
也就是找爸爸聊天。
这一人，一不是人，身高差看上去很和谐。
为了满足负重需要，大天使设计得都很壮实，但并不会偏离当地人的正常体型。到了神州，拉吉就显得有些娇小纤弱了。特别是和兰纾相比。
但它距离完美的女人身型，依然还差点东西。胸口空了点。
“拉吉到底是男名还是女名？”兰泽总觉得，在大天使工作的当地，这是个男名。
“都有吧？”兰纾不确定地说。“工作需要，叫什么都行。”
“拉吉自己的认知呢？”
“报告主人，拉吉的美貌乃是天赐。超越了男女的差别。”
大天使嗓音柔和，偏男声。这是出于对单亲妈妈幼教环境的弥补。
兰泽处在指令序列第一位，叫主人，理论上也没错。至于其他的……
兰泽严重怀疑这只大天使已经疯了。
硬件就是超级脑，崩溃极不可能。软件运行崩溃这种可能性，往往建立在硬件错误的基础上……貌似也不可能。
“兰纾你让它出去玩会。”
“卫宝辉？”兰纾召唤了一声。
一只彩色的胖鸡，抱着小短手，小心翼翼地飞进了窗口。停下了头顶上的螺旋桨，轻轻踩在了椅子背上。
“不好意思，老板，您衣服被我踹了一脚。”
兰泽习惯性把衣服搭椅子上。
“……怪我。”他能说啥？
“拉吉交给你了。你们一起玩吧。”兰纾吩咐道。
“好的。小老板。”
胖鸡宝辉随后问道：“拉吉，你喜欢红色的指甲吗？朱红色的脚趾和你的纱丽颜色很搭呢。你看我的脚趾，好看不？你开门，带你涂指甲油去！”
卫宝辉实际上是套综合实验装置。最近忙着测试用于生物体的各种飞行动力组合。三天两头改变形态。胖鸡，是它这次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它的名字属于卫宝系列，实际上跟玉宝没关系。而是玉成的有脑分身。
玉成的下属设备职责明确，不能乱跑。卫宝辉行动却很自由。玉成可以用卫宝辉这个分身在基地内部到处浪，它开心得很。
每个脑都和熊孩子似的，有一大堆想法，迫不及待地想要实践。
拉吉把胖鸡捧在手里，鞠了一躬，开门出去。
“我帮你化妆吧。拉吉。”胖鸡在美女的手里说。“等一下。我的手带化妆箱过来，给你调个带星光的眼影。”
兰泽目送它们离开，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它为什么不伤心呢？”
“刚醒来的时候，拉吉确实伤心。不过玉宝修改了它的指令序列。把照顾我放在了带孩子前面。”兰纾回答说，“它刚醒过来，抱着我一直哭。我困得不行，就把它扛到了宿舍，看着它给我打扫屋子。后来到了早上的饭点，我给它下了碗面。牛肉面配香菜。”
兰纾好笑地说：“它还说男人不能下厨房。我说别人下不下厨房关我屁事，我的家我做主。后来它把牛肉面连汤带面全吃了，肉吃了，香菜也吃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高兴了起来。”
“还没等我找玉宝查记录，拉吉告诉我。它要这辈子都记住香菜的味道。因为这是我煮给它吃的面，这碗面代表了它的新生。”
兰泽无语了。
让大天使摆脱悲痛这么容易的吗？塞一大口香菜？
“它在给我打扫卫生时，照到镜子发现自己变美了。吃完面，立刻接受了自己变成美人的事实。这很合理。因为身份的转化，就是轮回的本质。而且，它认为我好看又善良。”兰纾快乐地说，“很值得它终生追随。”
虽然拉吉没死，但这并不妨碍它进入轮回开启新生。
在宗教徒面前，“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这句话，本来是工业时代的神学院毕业生对“绝对精神”的阐述。老百姓称之为神的存在，他偏要称之为绝对精神。
这个称呼，就很灵性了。拈花教追寻的真实，也绝非转瞬即逝的物质形态。
凡是合理的，都是绝对“真实”的安排。其中有大智慧。
“后来我们谈了一下它师父的事情。”
“怎么讲？”这个问题兰泽很有兴趣。
“它认为师父很可爱。”
拉吉在香菜的残余气味中，曾经认真地告诉兰纾：“我很喜欢师父，我觉得他坚持的样子很可爱。我很想陪伴着他，看着他完成自己的心愿。”
兰泽下达给超级脑的任务其实包含了鼓励宗教徒自己去死的内容。超级脑细分为了具体的指令。
每一只大天使，依然是忠诚而又执着的。
在超级脑的高度，它们能够看得出，宗教的反智与组织性使得宗教本身带有对人类文明的自我毁灭因素。
虽然超级脑的基因中写入了对人类的深度亲和，鼓励教徒去死的任务，却坚决地执行了下去。用溺爱和纵容的方式。
“我师父大概已经找到了他要的真实。”拉吉的样子很虔诚。“另一个维度，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达到的。”
“你想去吗？”兰纾问这个，纯属好奇。
“我不能去。”拉吉温顺地摇头。“我更喜欢永远留在这个虚妄的世界上。我不想要真实和永恒。你这么好也在这里，而另一个维度是没有你的。我很庆幸自己留下来，余生都可以看着你。我就想把一辈子都交给你。你活着我要照顾你生活，你死了我要守着你的坟，逢年过节给你上香。”
玉宝如果是个人，兰纾大概要打他。
“照顾兰纾”的具体内容，貌似有点太丰富了。
兰泽听得再次无语。玉宝不愧是专攻精密大设备的设备脑，给大天使的指令居然下得如此严谨。富有……唯物主义精神？
拉吉算是这辈子也没办法“完成使命”摆脱奴役了。
未来如果兰纾先走了，就算它再伤心，应该也不至于像陪伴宗教领袖一样，跟兰纾一起去死。
不过，上坟算是什么唯物主义啊！
“让它照顾你是玉宝下的指令？”兰泽怀疑地问。
“是我让玉宝插入的指令。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还加了给我上坟的内容啊！”
父子俩调取玉宝脑袋的拉吉区块，查询到了拉吉的指令序列。
打开那条指令后面的加号……内容其实很简短。
“这好像不是具体指令的问题……”兰泽看着那几个字符，“这个是库吧？”
超级脑也有逻辑库。而且玉宝的逻辑库，还很丰富。
玉宝发育出有脑下属，总是需要为它们写入任务逻辑库的。
有不少逻辑库是末末做的，但末末只相当于出个主意。他提供算法之后，实际上具体实施的是玉宝。抽取逻辑规则，建立逻辑库的流程，玉宝玩得很顺溜。他这些年看剧看小说，一边消遣，一边就把逻辑规则塞进了日常库里。
997 黑暗中星光璀璨
玉宝的逻辑库中，关于“照顾人类”的规则描述很简单：“养生送死。”
这是神州传统的文化精神。
问题是，这条规则是哪来的呢？
在城市负责养老工作的正常大天使，工作职责仅到葬礼结束，就算一次任务完成。这也是一种养生+送死。
而玉宝的“养生送死”后面又是一大堆逻辑规则。不单有按时上坟，还有“照拂子孙后代”。甚至还有收集遗物建立“衣冠冢”的具体操作方法。规则交错，和蜘蛛网一样。
在宗教地区工作的超级脑，被宗教洗脑也不是不可能。但神州的传统文化，貌似可以把它们自身的任务定格在现实世界中。
兰泽忽然认识到：神州的传统文化是个好东西。
甚至连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比如上坟，也是好习俗。
非常值得坚持下去。
“唔……咱们家玉宝最近又看什么小说了？逻辑库还在更新吗？”
兰泽不得不承认，分派给末末做的逻辑库，虽然偶尔表现得跳脱了一点，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最起码，他的算法，可以轻松处理小说这种东西，让玉宝享受到日常阅读的快乐。
和玉宝家的卫宝x系列比起来，玉成家的钢很x系列，全都是不解风情的傻蛋，就知道工作。一群技术宅。玉成自己都受不了它们。
“我哪知道啊！爸，这事得问我小哥。”
“那就问啊！”
“我联系不上他。”
于是兰泽自己动手联系末末。
他也联系不上。
通话申请和文字消息都如石沉大海。末末不理他。甚至连个已读回执都没发回来。
“末末这是失联了？”兰泽查看末末的个人详情。他的定位，明明还能看到。
“小哥是在干嘛？逼着我去找他吗？”兰纾不认输，“爸，基地飞行器借我一台。”
兰泽抬头，看了眼小儿子：“就你这脑袋能出门嘛！”
兰纾从家返回基地，不在小麦哥哥的视线之内，自然摘了借来的假发。出发前，假发就送回了郑叔叔的房间。
于是他这脑袋上，依然黄绿蓝交相辉映。
“不能马上剪。弄没了，卫宝辉要不开心了。”兰纾解释说。
“那你在家好好观察拉吉，我去找末末。”
“卫宝顺……唉，算了。”兰纾烦恼地摸摸头发，“只好我自己辛苦一点了。”
“你又有什么主意？”
“没什么，我就想让宝顺带着拉吉种菜，省着拉吉整天缠着我一个人。毕竟宝顺的外形也挺俊的。”
也，挺俊？兰纾这单身狗，自恋得不轻。
兰泽懒得揭破他：
“宝顺那边你也盯着点数据流，毕竟小麦不是专业的。”
兰泽离开办公室，出来找到卫宝辉，发现拉吉已经被它化成了一只妖姬。夜场的舞女都没有那么夸张的大眼影。
小胖鸡坐在化妆镜上晃着脚丫，看见兰泽就喊：“老板好。老板您气色真好！”
“谢谢。”兰泽看看化妆台，“这椅子借我坐会？宝辉帮我染个头发？”
兰纾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拉吉听见立刻跳了起来。把卫宝辉的椅子让了出来。拉吉抓住了兰纾的胳膊，靠着他的肩膀，小鸟依人。
“我带它去实验室。”兰纾叹了口气。
卫宝辉染发手艺比兰泽的卫大哥更精细，而且又快又好。
小胖鸡在兰泽的眼前蹦：“老板我给你唱个歌。好不好呀~”
这货妄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兰泽不为所动：
“闭嘴。染黑色。”
“哎呀，您说黑色就黑色吧。烫个卷呗？”
“少废话。”
七只机械手从化妆台伸出来，对准兰泽的脑袋，梳喷烘烤一气呵成。
小胖鸡无精打采：“承蒙惠顾，老板您走好。”
兰泽根本不照化妆台的镜子。卫宝辉的镜子是骗鬼的，全是随心所欲的特效。
他抬手给自己来了张自拍。
手环里确认了一下，脑袋确实染黑了。
超级脑虽然也会顾左右而言他，争取淘气耍宝的机会，但总算还是听话的。
坚持染黑，果然是黑的。
“嗯。活干的不错。”兰泽伸手撸了撸卫宝辉的发言代表。
“伦家今天也很满意呢。”小胖鸡在他的手底下蹲着，小短手逗在一起，眨眨眼睛。
兰泽顾不得吃晚饭，急着要找末末。
倒不是逻辑库的事情有什么着急的。
这东西关系到了超级脑系列设备的未来发展，确实很重要。但还不至于让他饭都不吃就跑出去。
主要还是……太久没浪了。
末末定位所在的那座山上，姜老头还没老的时候，带兰泽去过。印象中有非常好吃的素斋。
他就想上山，找儿子一起共进个晚餐。
机场的卫兵看见了兰泽：
“兰老师。今天您年轻了五十岁。”
“开玩笑，年轻四十岁最多了。五十岁还得了？”
年轻五十岁，那才十七！还没曲小怜大呢。
……那倒是有点合适了？
“真的不骗您，特别显年轻。”卫兵一竖大拇指，目送兰泽登机。
一组安保人员跟着兰泽上了飞机。
这大晚上的，跟着他出门都是年轻小伙子。
“带速降索了？”兰泽问。
“带了。”小组长回答。
飞到了定位山顶附近，选定了一小块空地。底舱门打开，小组长率先顺索而降。
兰泽排在第三位，他下降时一转头，忽然看见底板的反射中，自己脑袋好像有点闪光。
他踩实了地面。等后面的人又下来几个，兰泽让这帮家伙给自己拍照。打光的不打光的动态的静态的……都来一遍。
然后兰泽发现，自己脑袋上，好像染了个五彩斑斓的黑。一晃头，满脑袋直闪彩光。
有荧光，在黑暗中他就是光源；也有反光，光照下更耀眼。尤其背面，后脑勺简直星光璀璨。
头发长度好像也不对。原来没这么长。
他的发梢似乎被卫宝辉的涂层拉长得参差不齐。果然，这脑袋就像十七岁。
卫宝辉那货，不对，是玉成那货。不愧是超级脑，心眼太多了。真贼。
兰泽在空地上坐了一会，无助得像个十七岁的孩子。
最后还是肚子饿得受不了。他站起来，挥别了头顶上盘旋的飞机。
招呼安保组的小伙子们：“走吧。带你们吃素斋去。”
寺院就在不远的地方。
进了和尚庙，兰泽重新查看末末的定位，发现这小子居然不在原位了。
看坐标似乎不远。但又不在官方地图标记的大路上。
这可是在山上。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可上哪找他去？
【末末，你在哪？我来了。】
熊孩子依然不理人。
得了。兰泽干脆点餐吃饭，吃完了就地开房间睡觉。
998 泉鸣道长，想成仙吗？
兰泽追了末末好几天。他发现这小子很难追。
一路尾随游山玩水，爬了不少名山，吃了不少素斋。就是追不上末末。
关键是，末末除了偶尔上城铁跑得快点，移动速度并不快。
不在火车上的时候，明显是一路步行。
于是兰泽也慢悠悠地。他该吃吃，该睡睡。吃饱睡好，玩得开心了，再上路追儿子。
末末反正一直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但那小子他不停下来。到了寺庙里，最多停留半个到一个小时，坐标就又开始移动。
这就导致，爸爸追不上他。
后来兰泽学聪明了，坐车绕到前面山上的庙里等着。
那小子他居然没上来，坐标奔旁边山上的道观去了。
这么多天，末末参拜的一直都是和尚庙，什么时候去拜过老道观？
兰泽仔细看了看道观的详情，忽然发现这个道观还真有特别之处。
很值得他放弃追儿子，认真拜访一下。
这是白老道自己筹款、自己出设计图、自己带徒弟翻修的古道观。现在白道长是这道观的住持。
泉鸣道人，别来无恙了啊。
兰泽这次取了个巧，放弃步行，乘缆车上山。
高山巍峨，山间冒着白色的云气，白道士亲手修复的古建筑，飞檐高耸，带着仙侠气息。
这个年纪的老道一般不见外客，不理俗务，只管自己清修。
但兰泽觉得自己不是外人。
他上山的时候通知了一声。喊了声“哥！”，白老道果然在缆车平台等着他。
仙风道骨，两袖生云。
浑身瘦巴巴的。
见了他点点头：“你也来了？”
“什么叫也，还有谁啊？末末来了？”
“末末是谁？”白老道认真思索，“哦。你家的小屁孩。没看到。”
兰泽相信他是真没看到。毕竟，这世上，哪有奔四的小屁孩？
“小泽还是以前的样子。”老道欣慰地看着弟弟，“走，带你去参观我们的斋堂。”
兰泽一动，安保组也跟着走。
“这些人是？”老道疑惑地看着他们。
“哦，我的安保。都离远点，都离我远点！别妨碍我们叙旧！”
兰泽的样子，活像个嚣张的二世祖。
小组长乖乖地带人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兰泽满意了。
进了斋堂，老道请弟弟吃饭。上的菜里蕨菜蘑菇枸杞芽……全是好东西。只有一个毛病。
“怎么全是素的呀？你出家是当道士，不是当和尚吧？”
“自古以来，道士都是要吃斋的。要不要我专给你宰头牛啊？”
“对呀，你们不是戒牛肉就行了吗？酒都不忌的。”
“那是在家的居士……”老道哼了一声，“你来可真会挑时间。正赶上饭点。”
“……”兰泽对着饭菜叹气，“我最近添了个病。看见好吃的就饿。”
看见清淡的素斋就更饿了。
偶尔吃尝尝鲜，天天吃受不了。
“本打算捐几棵树给你。免得道长你上了年纪没肉吃营养不良。”
“我听说城里有长肉的树？”老道来了兴趣。“是你做的？”
“嗯。也有不是那种的。结的全营养果子，口味很清淡。我觉得很适合你们这些修行人。”兰泽夹了口蘑菇，妄图吃出肉味来，“你如果想要吃肉，口味也有不少。说到底，树上结的也算是素的。”
“不了。出家人要简朴一些。口腹之欲还是不要的好。”
“对了。我给你捐几棵带诊断的树吧。你自己卧室窗前可以放一棵。”
“诊断是什么意思？”
“就是可以号脉，然后结果子，给你做饮食调养。哥，你太瘦了。我真怕你一不小心，乘风归去了。”
老道沉默不语。
“再给你配个小发育池，有自动的……智能帮手，帮你打理山上的所有植物。营养树老化了也可以修理。”
“这算是什么？给我这种上人参果，再加俩仙童？”老道好笑地问。
“这个配置，可以实现啊。”
“那我觉得，我现在就可以成仙了。”
“那好，仙童你要男版的，女版的，还是不男不女版的？”
“……”
“我推荐带轮子八只手的，打理园子比较实用。”
“这是蜘蛛精吗？”
“不是，还配了六只脚呢。十四条附肢。一只手有七根手指头，非常灵巧。你可以把它当成机器人。”
“……”老道呼了一口气，“你要是办得到，还是帮我配上一男一女两个仙童吧。”
“嗯嗯……”兰泽忽然觉得灵感迸发，“通人性的仙鹤要不要？”
“？？”
“玄龟，白老虎，大号的红色金属鸟……造型我得看看古代文献。龙来一条不？我估计风感系统加轻量化设计可以造龙……”
“……小泽，我这里是清修之地，不是游乐场。”老道终于义正辞严地打断了兰泽。
白道长有点生气，大概以为弟弟是在消遣他。
“哥，城市里陪伴老年人的人形伙伴，你总该听说过吧？”
“哼！弄些奇怪名目骗国家的钱。那不就是人嘛？”老道还真见过。
“……你见过人脸上印标记码的？”
“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几百年前的人，看到露胳膊露后背的衣服还觉得奇怪呢。”
“你这老道……”
“反正我不去城市养老。这里很好。”
“跟你个老家伙沟通真费劲。那什么，过几天给你送延年益寿的果树，你是喜欢口感脆一点，还是软糯一点的？你的牙还是原配的吗？吃硬东西行吧？”
“随意，都行。”老道得意地龇牙，炫耀他那口洁白整齐的好牙。
“你一向活得讲究。”
白道士年轻时候，生活就很精致。兰泽佩服他的自律。
“修行之人，有山光云色悦性，自然耳不聋眼不花。”老道愉快地说，“我身上零件全是原装的，没有一件换过。”
“嗯，不错。”兰泽回答，“我也是。”
老道笑着摇头，用公筷夹取豆干给兰泽尝。
这个吃起来像瘦肉。之前尝的蘑菇有点肥肉的口感。再凑几颗花生米一口下去，连脆骨的嚼劲都有了。
斋堂里的素斋，滋味其实都很美，可惜兰泽吃起来，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虽然不大合他的胃口，但好歹边吃边聊，把肚子糊弄得不饿了。
陪着白老道聊天也算是难得。
他从小最亲近的哥哥，已经到了该哄着的年纪了。
饭后两人各自喝了几口清茶，清了清齿缝间食物的浑浊味道。
“走吧，带你见一位老哥哥。”
白道长在前领路，衣袂生风。
亭台楼阁，似旧非旧。
左边庭院中阳光普照，转个身，又见右侧山峰间云雾缭绕。
所到之处，就仿佛不是在现代的地球。
“你肯定猜不到谁在我这修行。”
“哪个哥哥？”兰泽顺着他的话问道，“他怎么没来吃饭呢？”
“他在辟谷。”
“……你们真会玩。注意点身体啊。”
对于健康和修仙的关系，兰泽只拥有一般人的常识。
但凡宗教，对人类躯体都不大友好。道士已经算是最看重人身的，时常调养、滋补和锻炼。但就算是他们，也有“羽化飞升”这种不可思议的指望——像昆虫蜕壳一样把不能飞的旧躯体丢弃。
兰泽就觉得，古人知识有限，视野狭小，想象力竟然也贫乏得很。
居然只想和虫子一样变态发育。
999 末末放不下
道观建筑的内部地形很复杂。
兰泽只觉得白道长带他穿过一条曲折的长回廊，然后推开了一扇油光光的旧木头门，走进了一处青石铺地的小院子。石头缝里，衰草丛生。
正面的屋门大敞四开。呜呜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爸爸！不要丢下我！啊啊啊！”
这声音莫名熟悉。
“最近怎么老是碰见人哭呢？”兰泽走近，看见两个人跪在屋子中间，正在抱头痛哭。
露出脸的那个老头，兰泽看着特别眼熟。他见兰泽出现，似乎有点懵逼。
抱住他的人，后脑勺特别像末末。黑白掺杂，是花的。
“小末末？”
那人一抖，哭声停了。
面前的老头，不是兰德一是谁？
“兰德一！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你谁呀？”兰德一还在努力思考。
末末慢慢回过头来，一脸的尴尬。
仔细一看爸爸，他更尴尬了。
兰泽晃着闪耀星光的脑袋，好像只有十七八岁。
“爸！你这次过分了！”
“卧槽！你是兰泽！”兰德一总算认出来了。“你是怎么长回去的！”
白老道看一眼兰泽，再看一眼兰德一，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东西。这两个弟弟应该是同岁的！
“不行了，小泽你不对劲。我的头好晕。”老道捂着脑门子摇摇欲坠。
末末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你欺负我儿子是吗？”兰泽没和地上的老人客气，一把揪起了兰德一。
“没有的事。我看他心情不好，随便聊了几句。”兰德一镇定得很。
兰泽发现手里轻飘飘的。一哥这身老骨头，只怕他轻轻一晃，就得哗啦哗啦响。
对了，兰德一正辟谷呢。
也可能是退休之前的警察工作太煎熬，消耗健康；也可能是退休之后的生活突然太轻松，无所适从。一哥这些年一年一个样，老得很利害。
“嗯，你们聊什么了？”
兰泽没放手。他端详着一哥的大眼袋和山峦起伏的松弛脸皮。
如果一哥没老，他俩脸长得差不多，看着眼熟是应该的。现在他弄不明白的是，眼熟的地方，究竟在哪。
“生老病死，人生无常。”兰德一在他眼前说。
风度简直比得上得道高僧。问题是，这里是白老道的道观。
兰泽发现了比面貌的变老更可怕的事情：一哥的身高缩短了。
他只是把一哥拉到了自己视线的高度，一哥的脚已经踮了起来。
“你不会是在道观宣扬佛法吧？”兰泽小心翼翼地把兰德一放下了。
“爸，我刚才绝对不是哭你！”末末慌忙地喊了一句。
“你是末末？”白老道皱着眉头，使劲闭了眼睛又睁开。眼前还是乱得很。
“嗯，小名是末末。”
“末末你几岁了？哪年生的？”
“四二年……”末末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少白头是爷爷遗传的，我才三十七。”
“那，他呢？”老道一指兰泽。
“我爸？他……反正他每次染了头发，家里结拜的叔伯都很讨厌看到他。”
“他几岁了？”
“……六十七。”
老道伸手摸自己的袖子，又摸向怀里。
“你怎么跑这来了？退休生活太无聊？你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兰泽有一堆问题问一哥。
“辟谷不是不吃东西，是不吃碳水。”兰德一耐心地回答。
“脾气这么温柔？你这是饿的吧？”
“……”一哥正色道，“刚才末末确实不是哭你。他是哭我。”
啪嗒。
兰泽觉得肩膀上好像给掉落的树叶砸了下。但院子里好像没树，更没伸到屋子里来，头顶上是老式的房梁。他低头一看，身旁地板上躺着一柄小木剑。
回头望去，白老道目光有点呆滞。末末正赔笑。
“哥你别闹。”兰泽明白了，“过一阵子，我把仙童和鸟兽的设计图拿给你看。很气派的。”
“哦，好。”老道把手缩回袖子里，端正地拱了手。转身迷茫地离开。
末末抱歉地望了爸爸一眼。
“我去看看。”
他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兰德一摆好地上的蒲团，泡了壶茶。
兰泽席地而坐。一哥拿给他看每天充饥用的丸子。辟谷真的不是绝食。里屋床头还有便携式的小体检仪。
住在山上，打拳读书，间歇辟谷，一哥感觉身体调养得比前几年好多了。
他们这才开始说正事。
末末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心里放不下。
兰泽手里玩着白老道的桃木剑，听着一哥说，末末如何到处乱转，如何见到他就吃惊地站住不走，如何恳切追问他年轻时的长相和年纪。
就在兰泽进门来之前的五分钟内，末末刚给他磕过头，把伯父拜成了爹。然后交流了些读经的心得。末末对道士们的经典超熟，他也很惊讶。
但这小子对衰老死亡，还是参不透啊！说了几句，就哭起来了。
他也很无奈的。
兰泽对一哥的话，直觉地只信一半。
不过身为父亲，他也知道。末末回到地球上，虽然已经有十一年，却依然无法放下新月太空城。
将来恐怕永远也放不下。
太空城太大，太沉重，浸透了太多血腥。那是末末的地狱，却早已和他自己长在了一起。
如果硬要他摆脱心里的太空城，除非先让他把自己撕碎成人渣。
鬼魅横行的太空城，时不时地在他心里作怪。不然这孩子，好好的拜什么庙？
是爸爸把小末末送上了太空城，所以他那心里难免有些怨念。心里话也不肯对爸爸说起……
“现在说你。”兰德一上下打量着兰泽，“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现在的样子了？”
“这不是咱们老爷子的遗传吗？我有你没有，你也别嫉妒。”
“不对。爸爸早就是老人模样了，他没像你这么逆天。”
“他总跑户外晒的。我出门少，保养好。其实……”兰泽想了想，“老爷子这些年，跟梅小娘子在一起生活，还是很显年轻的。”
兰德一沉默不语。非常有涵养。
兰泽觉得，如果自己是他，一定该竖中指骂人。
“其实，还有个因素。我不好说。”
“说吧。”兰德一轻叹一声，为兰泽添茶。
“他多半得照顾老太太的心情。我们的妈，可不是一般人呐。”
“嗯。”兰德一点头，“你现在倒是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心情，自在。”
“也不是，平时我也考虑的。偶尔想放松一下才染黑头发。只是我实验基地现在有个淘气的小家伙，它就喜欢帮人打扮。这次它的手艺我也很意外。但我又不开学术会议，不去正式场合。再过个十天半月，修一下，又可以冒充德高望重……的老科学家。”
他这个岁数，已经是老科学家了。
兰德一的关注点在奇怪的地方：“那你头发长的还真快。”
“……还行吧。”
一哥住的小屋表面看起来很简朴，实际上里面现代设施一应俱全。
真把习惯了现代卫浴的人塞进古人的小屋里，那和野外生存简直没区别了。上厕所和洗漱都会变成真正的磨难。
兰泽干脆住下了。一哥这小院的两间厢房都是空的。
道观系统显示这一片的客房必须长租，那就长租好了。反正外围日租房客满。兰泽带着安保，人多。于是把隔壁小院也租了下来。
兰泽美美地睡了个午觉起床，还去找一哥玩。
“你也不退休，也不回去上班。就打算这么混着吗？”兰德一问他。
兰泽认为一哥并不是赶他走，就只是诚恳地提问。
于是他也诚恳地回答：“大学老师不退休。总不可能我离开大学城，再找个未成年人的小镇，边教书边养老吧？”
“你这样的，还用得着养老？”一哥反问，一针见血。
兰泽想了想：
“其实……我好像是出来找末末的。想问他点公事……对了，我家小末末呢？”
1000 最终审判|这十丈红尘啊！
末末这次居然没有先跑。他就在道观的大讲经堂中。正襟危坐，听着各方人士讲经论道。
那会儿，他从院子出去之后，护送了白老道一小段路。
随后，自己到饮水池接了点冷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啃包里带着的户外型果子口粮。
白老道回去定了定神，就出来招呼他。
他们俩认真聊了几句不可描述的……大道。
末末啃完口粮，就跟着白老道进了讲经堂。找了个空蒲团坐下，旁听神州大道协会发起的经义交流会。
国内道观轮流主持大会，用来发掘和锻炼年轻人。本次大会的主场就在这里。
因此，大讲经堂的蒲团上坐满了世界各地来的客人。
末末端坐角落，听得有趣，根本舍不得离开。
兰泽跟着末末的定位，找到地方钻进去瞄了一眼。立刻就被大道纶音震得脑壳疼。
场地正中，有个不知道哪一国的花和尚投影过来，正在讲高维度空间卷缩维度的展开可能性。
光头周围的半空中，飘着的全都是抽象概念的图示。
兰泽四十多年前跟冯老做论文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怕见这类玩意。
哲学家……惹不起。
兰泽肃然起敬，敬谢不敏。回屋去找一哥喝茶。
一哥盘坐在地，也在看大会直播。心不在焉地倒了杯茶递给他，就懒得理他了。
兰泽回屋，闲极无聊地偷窥了几眼研究基地里的监控。
他并不想开始工作。躺回床上，看看时间，骚扰小麦：
“乖儿子，课间休息了吧？两个孩子课上得怎么样？”
【还成。小七进度可以。】
“我前妻……你妈……咳，曲小怜呢？”
躺着容易犯迷糊说错话，兰泽提高警惕，欻地坐了起来。
【笨】小麦惜字如金。
“你别歧视人家，好歹是你自己的血脉。……来源。嗯，之一。”
“爸，我这有事。”小麦回了句人话。“李屹霄受了点小伤，我带他出来包扎。”
“……所以，你又翘课了？”
【……】
张老师不想说话，并向他扔了六个全营养口粮果子。
兰泽换了个儿子骚扰。直接找霄霄。
“乖儿子，出了什么事？”
“这……”霄霄不好意思地说，“我打了一架。”
“在哪，跟谁啊？”
“我是来咱们大学城理学院面试的。唉……”霄霄叹气，“我还是干脆回大东吧。我在大东那么多年，外国访问学者见得多了，没见过今天这么奇怪的。”
霄霄听起来特别不淡定。闹情绪呢。
于是兰泽又问：“小麦干嘛呢？”
“他看着我。”
“让他说话。”
小麦加入了进来。
【爸。没多大事。】他终于又开口了，“我今天陪他去院里，从院办出来，陆续就有好几个人问他是不是张兰约。后来我们才知道，都是外国人。是神州裔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
“那你们怎么说的？”
“当然是否认了。但人家根本不信。毕竟，”一段文字跳了出来，【霄霄确实很像末末长头发的样子。年纪长相都对的上。只看过太空城通缉令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末末现在什么样。】
“那后来怎么打起来了？”
“别提了。我刚才带小七送霄霄到车站……”
“等一下！”兰泽打断了他。“你不会把小怜一个人丢哪不管了吧？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大外甥吗？”
“爸，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小麦火了。
“……霄霄，你是怎么受伤了？”兰泽弱弱地问。
“我站那等城铁，有人喊‘张兰约！’我一回头，刀子就砍过来了。”
霄霄心有余悸。
“吓了我一跳。条件反射抢他的刀。我的功夫不到家，虎口划破了。还好，刀上没毒。”
大东的民风，自古以来剽悍的很。霄霄从小生活的彩云之南，更是多民族能歌善舞的风水宝地。所以这孩子虽然老实，倒也从不怕事。
“还伤着哪没有？”兰泽认真地照规矩聊天，坚决不问曲小怜。
“我没事，只有这点小伤。就是那个外籍神州人，他有点……唉。反正已经送医院抢救了。”霄霄可怜兮兮的，“希望他能活下来。当时他拿着刀，人高马大，我有点紧张，刀子我抢不过来，只能使劲打他……所以，现在我也走不了了。校警跟着我看我包扎的。”
兰泽沉默了。
小麦发出了哧哧的轻笑声。
“我跑回去想给他帮忙的，没赶上。现在好了，那帮人说不定真以为他是张兰约了。”
“既然一时走不了，就多住几天吧。”兰泽还能说啥。他就想问曲小怜！
“我完全没想到该留手。看他躺着不动，才发现不对了。”霄霄一声叹息。
万一救不回来，不就出人命了？他都愁死了。
“这……真不愧是我儿子。”
兰泽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好像也干过差不多的事。
常年生活在安全舒适的环境中，爷俩的胆子都不大。莫名其妙来个刺激，感觉很惊悚。霄霄碰见有人拿刀砍他，差点把人揍死。兰泽，碰见的不是人类，好像是……把狼给撕了？
万幸，神州的狼，种群健康的很，并不算保护动物。
“好了，现在说说，曲小怜的学习情况吧？”兰泽对小麦回复的那一个笨字耿耿于怀，“笨在哪了？有什么应对方案没有？”
“爸……”小麦无奈道，“院领导来了。我们迟一点再谈曲小怜的学习。”
小麦不想说，兰泽还真拿儿子没办法。
道观里所有的人都在关心经义交流会。
无聊得很。兰泽只能选择工作。
他把大会的直播打开。不看，只用来当闹钟。
如果只是大道爱好者的话，看直播比在现场更带感。一堆小窗口，都是各地的分会场；有人提问或者发言，就会立刻跳出大画面的近镜头特写；而想特别关注哪里的听众反应，手动拉开就是。
大讲经堂的微缩画面中，末末静静地盘坐在角落中。
兰泽把他附近一片地方稍微拉大了一点，看得更清楚一些。
交流会当日的“上半场”结束，已经是傍晚。
兰泽堵在门口等着末末。揪着他一起吃晚饭……话说回来，和末末共进素斋晚餐的心愿总算是完成了。斋堂的大食堂部分，是自助餐。伙食……反正能糊弄肚子。素的，再好也没肉。
“爸，道长伯父给我一个挂牌。”末末喜滋滋地扯开领口，露出一串黑乎乎的项链。
这是串薏苡壳珠链，低成本又好看，寺院经常拿来送人。
底下坠着个合金身份牌。堆叠的云纹造型中间刻着“南华天道研究院”。仿宋体，好认。
在兰泽心目中，末末一直是小儿子。真正最小的兰纾反而像是捡来的，自生自灭。
末末手托这个牌子，像得到个宝贝似的。兰泽能感觉到他的开心。
“啧啧。我说呢。”兰泽拿在手上端详，“白老道的道观就没起个正经名字。”
“很大气啊。”末末说。
“末末有悟性。以后跟我在山上修行吧。”白老道端着餐盘凑了过来。
兰泽看了末末一眼。
末末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的心事能了，我也愿意在方外逍遥。但现在，还放不下这十丈红尘。”
“不一定非要出家，每年来住一阵子。”老道又说。
“好啊。”末末龇牙一笑。
“十丈？”兰泽琢磨了一下，“靠近地面〇到三十米内，对流层底部，不就是地面效应最强的位置吗？”
白老道：“……你不适合这里。”
“我对造龙有新的想法。”兰泽较真了，“地面效应加上毛细旋翼系统，再加上轻量化结构。我的龙应该可以载人。怎么样，老道，有没有兴趣骑龙上天？你这么仙风道骨只有龙配得上你。要不然，玄武喜欢吗？”
骑个大乌龟的滑稽前景，立刻令白老道脸红了。
“滚！”老道怒了。
1001 最终审判|无罪与有罪
“我先去会场了。”末末一推餐盘，脸上带笑。“晚上有蓝教的教派作报告。貌似怪有意思的。”
白老道吃得很少。他的餐盘也早就空了。
兰泽看了眼他的餐盘：
“晚上活动什么时候开始？你不用去坐镇吗？”
老道摇头：“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年轻人脑子灵，反应快。我去瞎搀和什么？回答不好他们的问题，反而是自取其辱。”
“可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白老道不生气，笑眯眯地说：“等开始之后，我们再进去。看你与我大道有缘。你的果子，鸟兽，我没兴趣。不如赞助几个经费吧。结个善缘，把你安排到贵宾席。”
兰泽扑哧笑了：“要钱？我已经预付过房租了。我对你这个大会实在没兴趣。”
“那就进去坐一会。你的形象对善男信女可以起到很好的激励作用。等一下我把兰德一也叫着，你们坐一起。把你们的真实姓名和年纪，再加官方认证标记，都打到字幕上，没问题吧？”
“你不会是想糊弄不明真相的群众吗？”
“对。”老道爽快地承认了。“但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啊。”
好吧。白老道设计房子兼看风水好多年，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他只是厌倦了在世俗中打滚，并不是生来就不沾凡尘的怪物。
兰泽还没开始衰老，纯粹是出于老爷子的遗传。和他们道士的修行毫无关系。
“你让我刷新了对你的认知。配上俩仙童那也是妖道。说吧，还需要我干嘛？”
“你要是能背几部经，那就更好了。”
“滚吧。”兰泽笑骂。“实在没兴趣。”
“那就坐着。到时候我抽末末参加讨论怎么样？”
“还可以这样？”兰泽不再反对了。“对了，我和一哥在一起，不会被人当成爷孙俩吧？”
老道沉吟：“有可能。不过，这么相似的祖孙，也是少见。”
兰泽已经想好了，回大学城之前，一定得找个地方理发。把卫宝辉刷了涂层刻意拉长的头发修短。只要参差不齐的发梢没有了，他立刻能暴涨十岁……从十七八变成二十七八。
至于脑袋上乱闪的星光，他暂时也没办法，宝辉技术惊人，上色非常牢固。
不想剃光头，就得忍着。看上去能年轻五十岁，这多开心呢。如果是回实验基地，根本用不着剪。
德高望重的老科学家什么的，还得再等等。白头发慢慢长出来了，再冒充老态龙钟不迟。
淡而无味的晚餐后，白老道被弟子叫走了。兰泽在回廊边等来了兰德一。
兰德一刚走近就皱了眉。兰泽身上从斋堂带出的食物气息还没散尽。他辟谷呢，闻了浑身难受。
兰泽只好站得离他远点，在夜色中先吹一会冷风，再一同进大讲经堂。
“爸！好消息。那人醒了，死不了了！”霄霄找爸爸汇报实况。
这孩子太善良。拿刀砍他的人被救活了，他的声音里都是喜悦。
按照常识也该知道，城铁车站是有监控的。别人先砍他的。就算反杀了，也算正当防卫。
紧接着，小麦也来汇报了。
【李屹霄面试通过了。你猜是为什么？】
【啊？为什么？】
【院领导发现我们是哥俩。多问了几句。知道了李屹霄是你儿子。怕不要他，你不开心到处叨逼叨。】
“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是不是这样不重要，关键是你的活动范围太广了。反正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张兰约和李屹霄都是你儿子。校内新闻社超开心的。】
“这是你胡扯的吧？”兰泽想想又问，“霄霄的水平到底怎么样？”
【我哪知道？不过，他留下了，我能轻松点。他脾气好，辅导曲小怜比我效果好。】
这一晚上，小麦总算是主动说到了他……小姨妈。
兰泽等了一会，没再等到新的消息。又不好意思再追问曲小怜的事情。
他不放心霄霄，进了学院后台，找物理系教职员面试的记录。他是个老家伙，挂着工程数学带头人的头衔，后台权限大得很。
看了一眼他放心了。李屹霄这些年做岩石行星的理论推导。他就像一块积木，卡在天文地质物理化学中间。上可归天文，补齐理学院的短板，下可归地质，凑活着给自己安身。
霄霄想来本校的最大理由就是，他是做理论物理的，需要数学家的配合。回大东，他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
反正理学院要下这孩子，不亏。
霄霄做事一贯认真得很，应该不至于给爸爸丢人。
兰泽跟在一哥身后，找到大讲经堂的侧门入口。刷手环，上楼，在贵宾坐席找到空位坐下。这里居高临下，对面和左右全是各地分会场的画面，他往下一望，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末末在他侧下方，站着呢。
兰泽看一圈没找到白老道。不知道现在算是什么情况。末末是不是被抽到“参加讨论”。
“张兰约！”
会场正中的巨大投影中，层层叠叠的都是人。
兰泽惊愕地望去。
正中间的黑袍人，衣服式样很像是太空城的“牧人”。
“恶行是逃不掉的，张兰约！”声音在会场中震荡。
牧人的身后，是各等级的白袍执事和各色衣着的教众。
那些教众就是“牧人”率领白袍“牧犬”放牧的羔羊。
“找到我了又怎么样呢，老子正想听听你们对大道有何高论呢。”末末冷笑。
太空城教团是个奇葩，虽然是以蓝教为基础，却整合了地球上多种来源的宗教因素。
多神论的轮回和神州的大道也是他们钟爱的概念。
“你这恶魔，理应接受大道的审判。”
“哦？我无罪。有罪的是你们！”
“现在审判的是你的罪行！”
兰泽听到会场里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张兰约？”
“张兰约是谁？”
贵宾席里有人小声说：“据说他杀过好几万人。”
私语正漂荡在整个会场的人群中。
“是杀人狂魔啊。”
“太空城通缉令你听说过没有？”
兰泽听力再好，也无法听清每一句。
“你们没资格说这种话。先交回我家人的遗体！”末末眼睛微微眯起，和平时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同。
“我的前任，可能对你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对此，我也感到难过。”牧人的口气似乎很柔和，忽然转为了严厉，“但死在你手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灵魂每天都在发出哀鸣——！你以为逃得掉吗？神注视着你！”
一推二五六，坏事全是前任干的了。
本届牧人，毫无责任。
“呸！”末末不屑。
“呵？天道研究院？神州大道协会？你们要庇护恶魔到什么时候？”
矗立在会场正中的黑影，猛地抬起头来。“神的道，才是真的大道。你们的所谓天道，是伪道。”
这哪还是经义交流？哪还是论道？
这是意识形态的宣战！
末末正要说话，忽然投影中一个白袍女一推身前的幼童。
“爸爸！”小孩子大声叫道。
白袍女人笑着说：
“张兰约。这是你的儿子。可爱吗？你看长得像你吗？”
“我早就离开太空城了。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孩子。”末末淡然地说。
“你的孩子有多小，并不取决于你。”
“你们……”
会场上空巨大的特写中，末末咬牙睁大了双眼，脸上划过两行清泪。
曾在太空城受过的一切屈辱，此刻都复活了。
“爸爸！”小孩子又叫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女人。
“接受审判吧。”女人微笑，声音轻柔，“张兰约。我们的杀人魔。”
末末握紧了拳头，却又松开了。
眼前只是虚幻的影像，他除了受折磨，什么也做不了。
末末笑了：“宝贝儿们，听到你们神的声音了吗？我听到了。它正等着回收你们呢。”
他无声笑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