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首鼠两端
周德威一路行来,心中皆有疑虑。直到来到军役城中,才稍稍将心中担忧放下。原以为还要一场大战,却不知眼前竟是一座空城,从此时眼前所见来看,已是空了许久,否则他们怎能如此轻易破城而入。 军役城,顾名思义乃是龙首郡兵卒轮值防守的一座城池。只是不同于寻常城池,此处居民多为兵卒和其家属,并无固定。往往一季一次轮换,故而此处细软并无多见,只有那象征军制的瞻旗,在民舍前迎风而招。 此时周德威所率兵众已悉数融入此城民舍中,想来这一路行来的寒冷,已让他妈有些吃不消。只是周德威依旧站在城门前未有挪步,而他身侧还立着那几名蓬莱仙山的白衣人,也沉默不语。 周德威冷眼旁观着兵卒的行动,没有任何令示。待眼前再无兵卒后,才转身走向城门,轻声问道:“诸位如何看?”城门上赫然有刀砍斧劈的伤痕,赫然在目。周德威抬手覆于其上,触感犹新,并不似尘封已久,反倒是近几日才添的新伤。 听闻周德威所言,那蓬莱仙山中为首之人却是淡淡一笑,“纵然此处有异,将军也无需忧心。” “此话怎讲?”周德威未曾抬头,却意有所指。他入城便已察觉到,眼前虽仍是白昼,但实则已入寒夜,只不过是这群白衣人施了障眼法扰乱了感官罢了。他不能拆穿,此时两方乃是同舟共济,不过既已心知肚明,便多了几分心眼。但他麾下的一众兵卒,并并不知晓。 为首白衣人掸了掸拂尘,抬头望向天空,随手一招,原本清朗天际瞬间被乌云笼罩,几欲暴雨磅礴。周德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却并未说什么,只是依旧观察着城门上的伤痕,等待这那人的回答。 蓬莱仙山的白衣人开始向着城墙走去,周德威挺直腰杆回身望去,目中露出疑惑之色。直到那几人站定,那为首之人才用一贯的“仙家腔调”说道:“据我等所见,这乃是前几日留下,只不过不知是刻意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刻意为何?不得已而为之又为何?”周德威突然来了兴致,但右手却已按在腰间刀柄之上,似有警觉。 蓬莱仙山之人却是视而不见,那几名站在城墙处的白衣人,突然朝着城墙一掌击去,周德威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爆响,而那一众兵士也纷纷提刀而出,满脸惊诧。 周德威不知这几人何故,只得出言解释,“诸位无忧,异象乃是仙家术法,无关军情。” 听闻周德威之言,一众兵士虽仍有疑虑,却还是悻悻然退了回去。此时于他们而言,没有比休整更值得做的事情了。周德威安抚众人后,才转身再次瞧了过去,却将那几人脚下皆落满墙灰,而他们内息依旧平稳,看来个个都是内劲修为的高手。 周德威不动声色,却悄声走到那为首之人身边。后者随意后退了数步,与周德威保持足够 的距离后,才开口言道:“将军请看,城墙之上也有刀砍斧劈、攻城火烧的痕迹。而此前在城中之人刻意遮掩,想来走的匆忙。” 周德威顿时心头一震,沉声说道:“那按照仙师所言,城中之人并未走远?” “若所料不差,或许还在城中。”蓬莱仙山为首之人又抖了下拂尘,随意指了几个方向,似乎在暗示这几处有异。 周德威不是不知,只是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按照他的谋断,不可如此莽撞。但一来兵困马乏,必须在此休整,而来则是想试一试这几人真正的实力和目的。如此,便能稳操胜券。 而此时城中并无异样,除了民舍残破,城门萧索,长街之上空无一人,酒肆茶坊也被夜风贯穿外,这里便只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空城。从一众兵卒所见来看,民舍之中也无寻常桌案和椅凳,甚至连一只茶盏都未曾留下。幸得后唐兵卒有随身携带灶具的习惯,这才快速安顿下来,并无太多影响。 但周德威却觉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蓬莱仙山的白衣人没有在此处多做逗留,在为首之人的吩咐下,两人骤然出城,而其余人等分散入城中,消失不见。周德威见状厉声呵住,“诸位仙师,这是何意啊?” 正值两军交战的敏锐时期,这蓬莱仙山的白衣人出现的甚是诡异,此时又做出有违寻常之举,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而在入城之时,周德威早已在城外埋下一队伏兵,就是以防有变。而此时所见,看来当初的小心并无不妥。 那两名飘然出城的仙师被挡住了去了,而城中一众白衣人也骤然止步回头望来。只是目光之中的柔和变成冰冷,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蓬莱仙山为首之人依旧没有丝毫动作,只是原本和善的目光骤然转冷,脸颊上再无半点和善之意。 周德威顿觉大事不妙,快速拔刀向前疾呼,“备战!”可这一声起时城中已是锣鼓喧天,那几名自称蓬莱仙山的白衣人不退反进,开始向着周德威冲杀而来。而让周德威背脊发凉的是,原本空无一人的民舍中,喊杀声大起,一众毫无防备的兵卒,沦为别人刀下亡魂。 而他此时已无暇他顾,手中朴刀急转,向着周围砍去。而这一夕惊变,乃是龙首郡中的那位谢阁老所为。蓬莱仙山来自海外,便是源起于后周,故而虽涉足后唐,但依旧同气连枝。 如此,在谢阁老的笼络下,这群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也开始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而此处城中本就埋有伏兵,一开始的种种试探不过是为了打消掉周德威的疑虑,好让他们自投罗网。 但周德威此人,却并非容易上钩之辈。凡是留个心眼,才让他一路走到了今天。故而此种情况,也在他猜想之中,只是他抱有一丝侥幸,却不料这几人骤然翻脸,根本没有给周德威留有半点反应的机会。 而在最初的骚乱之后,一众兵卒表现出异于寻常的战斗力和求生之心。这是周德威多年灌输的结果,也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一间间民舍从中飞出数人,寂静的长街上顿时充斥着喊打喊杀之声,还有咒骂和唾弃,也有此起彼伏的哀嚎在耳畔响起。 若只是如此,周德威便觉并无大碍,可城头突然出现数十只火把,骤然点亮了墨夜,伴随着滔天擂鼓之声,一座空城瞬间变成了一座杀城。 周德威且战且退,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凌厉攻势,已是来不及回望,但却不忘下令,“见敌者杀!杀!杀!” 众兵士闻声而舞,手中朴刀在鲜血和火把的交映下焕发勃勃生机,向着源源不断从民舍地下冒出的敌人砍去。周德威此时已被逼入长街,躲避着那几名白衣人的突袭,还要堤防挤在周围的敌军。而此时城外的一队伏兵,却被那两人挡住,竟是一时僵持不下。 城头鼓声雷动,周德威心念急转朗声喝道:“速速分散四门,突围为先!”一众兵士如梦方醒,不再继续纠缠,且战且退,向来城门方向直扑而去。而埋伏在城中的敌军又怎会给他们机会,一阵阵尖锐的哨声响起,火把之上明明暗暗燃起了箭火,朝着奔跑之众射了过去。 周德威何时吃过这等闷亏,可他此时却不得不将这一口怨气咽下,自己也向着转身向着城门撤去,若是不快些出门,恐怕便会葬送于此。想着还要攻打龙首郡,却不料在军役城马失前蹄,心中便升起一股怒意。 手中朴刀也加快了攻势,竟将那几名白衣人生生逼退。 许是强烈求生的希望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付出折兵损将的代价后,一众兵士从四门而出,向着来路聚集而去。周德威也趁乱窜走,消失在一众伏兵的视线之中。可不知为何,这一众伏兵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留在城中整军待命。 那为首白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出手,只是站在隐蔽之处冷眼旁观。直到战局已定,才抬手将其余白衣人招至身前,冷声道:“此时战局如何?” “周德威所率大军悉数退走,而一惊之下并未折损太多兵力,恐半日之内便会卷土从来。”一名白衣人如实禀报。 那为首之人却是轻声笑道:“如此,周德威不敢再来,其余两城也如法炮制,定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那谢阁老那边?”一名白衣人闻言问道。 “无妨,谢之命只令我等阻挡半日,我等尽力而为便是。至于之后的事情,就不劳我等操心了。”为首之人说完,并未回望。而是吩咐几人收拾战局,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周德威率众跑出数十里才停下脚步,此时一众人如惊弓之鸟,早已没了当初的嚣张气焰。可周德威越想越气,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一出,但此时懊悔已然无用,只能将怒火全都倾泻在龙首郡之上。
第五百二十七章 视死如归
此时便是要打这来回之间的时差,若是趁着此时纷乱之际星夜兼程赶往龙首郡,必然能杀之措手不及。此处停留越久便越容易留下后顾之忧,而与军役城中守军对垒,更是后患无穷。 可周德威不知的是,蓬莱仙山一众白衣人并无追击之心,他们也有自己的掂量。在这乱世之中,并非人人都如词中唱的那般,“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人人都想抓住了千万分之一的机会,然后拼了命地往上爬。 哪怕这群自称来自蓬莱仙山的“仙师们”,也不能免俗。只是,谢阁老于他们,乃是有权力和利益的纠葛,若是不允,将来必生事端,而此时出手,一来可承了谢阁老的情,二来嘛,还能杀一杀洛阳来犯者的锐气,不失为一石二鸟之策。 更让几人志得意满的是,他们并无伤亡,跟无任何损失,还白白赚了天大的名声,此时这群蓬莱仙山来人,真如此处仙人一般,受城中将士朝拜。但这群兵卒中的掌权者并未放松警惕,他们不过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若是等周德威缓过神来,说不定还会反身一击。 而蓬莱仙山的为首之人,亦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乎,他派人星夜兼程跟了上去,并要赶在周德威大军前散布消息,扬言周德威所率军队已被重创,不足为虑。另一边,他又遣出一人,一路尾随其后,趁虚而入扰乱军心,必将军役城大军追击而来的消息混入兵卒之中,以此来消磨正源源不断溃散的锐气。 这便是蓬莱仙山所谓“仙师”杀人诛心的诡计…… “杀人?还想诛心吗?”此时周德威正混在逃亡兵卒中,自言自语。他并非听闻流言蜚语,但却凭借他多年的经验猜测到,军役城之人必然还会又后手。此时的他,已经在为之前的一个决定追悔莫及。若是不曾将那名黑衣人放走,那他的到来必然悄无声息。 但此时,却是步步惊心,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周德威仰望夜空,今夜无月独明,却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星河璀璨,一颗颗繁星如宝石镶嵌其中,明暗交错,带来久违的凉夜。 周德威并没有再下任何令示,只是不时抬头仰望星空,似乎若有所思。其余三名校尉皆如惊弓之鸟,许久不曾上战场厮杀的他们,这一路行来都在经历鲜血的洗礼,身心俱疲。 ………… 而此刻同样的仰望星空的,还有龙首郡中的那几人。谢阁老依旧端坐于府邸正堂之中,他的等待有了结果。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了一丝担忧,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心迹,宛如一潭已冰封多年的死水,突然被人扔下数十乃是数百颗小石子,砸在潭水之上。 一轮密集的石雨坠入心湖之中,在谢阁老心中荡起阵阵涟漪。当第一名武士归来之际,谢阁老似有若无地转动了下手上的扳指,只是那么轻轻地一下,而眼前跪伏之人,却是没有半点声息。 “如何?”简单的两个字,却如静夜洪钟,在府邸正堂前响起。而谢阁老正是那撞钟之人,而眼前的武士,便是那虔诚 的信徒,诚心祷告,“已按阁老吩咐,全部击杀,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很好。”又是简单的两个字,那名武士就如同石雕一般,继续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而剩下十七人,还在为了使命,继续赶尽杀绝。 而同样趁着夜色行进的,还有先行一步的元朗。此时的他带着三人的希望,开始去敲响每一扇沉睡已久的房门和尘封已久的心灵。 这本就是从入伙便已定下的命运,这也是千百年来古老命运的传承。在后唐乃是九渊,都有人行走世间的庞大组织,又如鬼魅一般,却又能在为难之际,毫不迟疑地伸出援手。 只不过,此时的顾醒还无法理解,而当他能够理解的时候,又会是另一场离别。这本该寂静无声的夜,突然多了数十道格格不入的身影,还有数百不愿坐以待毙的暗桩,和无数渴望浮出水面的赊刀人。 这或许是龙首郡最后一次抬首,亦或是一次新的希望。彼时龙首郡内乱之时,赊刀人也曾暗中出手相助。但冉郡守有着诸多考虑,不愿轻易将这股势力暴露他人,而眼下大战在即,此时若是还这般畏首畏尾,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切的考量,都已在冉郡守脑海之中,就在他目送元朗离去的那一刻,便已有了主意。此时三人所在之处,点点烛火慢慢熄灭。但三人却没有任何想要再次燃起的动作,只是漠然等待着火焰被黑暗吞没。 终于,顾醒在烛火燃烧殆尽的最后一刻点了点头,“如此,便全凭冉大叔做主。”纵然此前陈浮生曾直言想加入赊刀人,但冉麒却一直在等待在顾醒的答案。这是前所未有的责任,这是对未来的执着和担当。 冉麒轻轻舒了口气,不知是烛火先灭,还是冉麒的那口气加速了烛火的消亡。三人在黑暗中静默良久后,冉郡守才淡淡说道:“元朗或许……将有去无回。” 顾醒闻言一惊,急声问道:“为何?” 冉郡守无意承言,低下头去,只余漠然。陈浮生却是用他超乎寻常的冷静,有条不紊地分析道:“阿醒可知,谢阁老何许人?” “若是此前推论不错,此人与后周定然脱不了干系。”顾醒有些疑惑,但却似乎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陈浮生点点头,眼眸在黑暗之中闪动,虽不能瞧的太清,但却透着一股决绝,“既然知晓此人身份,那城中必然安插了诸多眼线。当下龙首郡乃是兵家必争之地,阿醒可知,此处还有他人否?” “莫非……”顾醒一语顿悟,恍然言道。 “自然如此,莫说我这小小龙首郡,就如洛阳之大,国主脚下,也有诸多势力盘根错节。若非如此,李存勖又怎会引君入瓮,孤注一掷呢?”冉麒此时道出实情,着实让顾醒吓了一跳。 “冉大叔的意思是,洛阳一役乃是李存勖故意为之?”这“故意”二字,可是背负了诸多心血和谋断在其中,险些葬送了洛阳乃是后唐的命脉。 冉麒轻轻扣响桌案,算是回了顾醒之言,“起初天下都以为,李存勖好大喜功,并无实才。尤其在其诛杀顾闫勋满门后,更是被传为‘兔死狗烹’的宵小之辈。”冉麒说到此处,略微有些停顿。陈浮生却是轻轻按在了顾醒颤抖的手上,示意冉郡守继续说下去。 “可此子却一叶遮而遮天下,要知道那劳什子机关城,虽有黑甲铁尸,但却难以越过千山万险,能如此不声不响来到洛阳城外,早已被李存勖一语蔽之。 虽眼下李存勖身边已去那位神秘仙人,但明月楼主却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不得不防啊。”冉郡守将心中所知所想全都和盘托出,便是要让两人知晓,眼下形势严峻,非同一般。 陈浮生心中的片段此时被拼凑起来,之前未曾想通之处,全都如水过渠,一概灌之。听到此处,不由沉声道:“如此说来,就算李存勖不动手,那远在陇西和漠北之人,也必将拿龙首郡开刀?” 冉麒面露苦笑,只是此处并无一星半点的光亮,只能隐约瞧出个轮廓。三人俱是陷入沉默,可未等冉麒继续接下来的排兵布阵,顾醒已拍案而起,“冉大叔,我等不可让元校尉这般白白牺牲,若是此时出手,或许能将他救下!” 顾醒说着便要冲出门去,可前脚才迈出半步,后脚还未跟上,便觉脖颈吃痛,两眼一黑,昏倒在陈浮生怀中。陈浮生将顾醒抱起放在床榻之上,转身对冉郡守一抱拳,“阿醒就劳烦郡守大人照顾,他天性如此,让郡守大人见笑了。” 冉麒却是摆了摆手,“我与顾小兄弟相识在为难之际,对他的人品也是有目共睹,但这性子却还是这般冲动。许是觉着还有转机,便想着试上一试。但殊不知,元朗早已抱着视死如归的心,这才毅然决然的走上这条决然之路。” 陈浮生漠然点头,他与三人从谢阁老府邸走出时,便已猜到了今夜必有行动。只是不知冉郡守居然还留有后手,却是一记有去无回的“绝户计”。今夜必然又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而他们几人必不可出面相救。这是他们与谢阁老达成的默契,今夜之后,双方的盟约才算真正达成。 谢阁老想要借冉郡守之名行清除异己之事,而冉郡守也想将城中暗桩尽数拔除,以解后顾之忧。但今夜却偏偏是孤注一掷的最后机会,必有一人前去启动所有“赊刀人”,而此人必然有去无回。 元朗自然有舍生取义的觉悟,但顾醒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失去一位还未相熟却已相知的伙伴。而陈浮生却已看透这一切,只得出此下策,用此法将顾醒留在此处,好去争取那一线生机。 “陈公子?当真要去试一试?”冉郡守心急如焚,却要克制情绪地问道。 “若是不试上一试,待阿醒问来,我该如何作答?郡守不必苛求,若是不能强求,我自会退走。天亮之前,在此汇合,有劳了。”陈浮生说完,便起身跃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冉郡守望着陈浮生的背影,不觉生出一缕挥之不去的悲凉……
第五百二十八章 舍生取义
冉麒不知这种情绪为何会莫名升起,只是从陈浮生的毅然决然中,看到了自己曾经地影子。回身望向床榻上的顾醒,冉麒心中突然释怀,将一切患得患失抛诸脑后,便不再有那些接踵而至的负担。 龙首郡中等待的人有多了一位,只是身处不同,立场却不尽相同。他们都在等待着、渴望着、期许着这一夜的洗礼,同时也在忐忑着大战的到来。 陈浮生走出元朗住处,龙首郡中墨色依旧,他来不及回望,便循着记忆追了上去。此处之于他,相对陌生了些,但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拼尽全力去挽回,那一人,几人、数十人,甚至几百上千人的生命。 或许,对于某些人而言,活着只是一种奢望。 不知不觉中,空中有点点晶莹坠下。只是这晶莹无法用肉眼捕捉,只是落在脖颈、面颊和手背上,有那么一抹难以释怀的冰凉。陈浮生轻声呢喃了一句,“初雪了吗?”随即又加快了脚步,若是此刻稍有停顿,便会再有人枉送了性命。 夜风骤起,吹乱了发梢,也吹散了初雪。但那荡漾在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却越来越浓。还有那难以压抑的杀意,以郡守府为中心,向着四周蔓延开来。“这难道就是谢阁老的‘赠礼’?”陈浮生心中一沉,想着此刻陷入恐惧中的百姓,心中不觉又绷紧了几分。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将帅嫡子,只不过是一介山野之徒。落日峰的没落,就像是其父曾经在夕阳下的剑舞,日渐模糊。但他想要的,远远不只是这一场厮杀的胜利,不只是这场战局的胜利,他要的是雄踞一方,甚至成为天下共主。 这是当初不敢想也不能想的,世道艰辛,却要学着淡然接受。烽烟四起,却要忍受冷眼旁观。陈浮生当初被残躯拖累,不敢妄言天下归一,如今一切皆已摒弃,便是要孤注一掷。 这些他自然未曾对任何人讲,他与顾醒之间的信任中,也掺杂了些许私心。只是不知顾醒是否察觉,或是早已知晓,了然于心。也许从现在到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复仇或许早已淹没在野心之中,医者不可独活,需兼济天下。 陈浮生此时此刻,要救的只是一场厮杀,而后便是一场死战,甚至是千千万万地殊死相搏。他不敢再犹豫,停在了一处院门前,抬脚踹开径直冲了进去。 他循着血迹而来,此处已有着难以遮掩的气味,大门并未紧锁,定是又人捷足先登。果不其然,门后院中站着三人,个个身穿黑衣,手持凶刃,正对着手无寸铁的妇孺,要给最后一击。 而此时地面上已横七竖八倒下数十名亲壮,有的身首异处,有的断肢残臂,有的一息尚存,却只能用憎恨地目光盯着那三人,无能为力。陈浮生的到来让这几名已杀红眼的人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们齐齐转头,望向这误闯兽笼的待宰羔羊。 陈浮生脚下已被鲜血浸透,本该温热的血迹在寒风中已近乎干涸。陈浮生心 中一叹,“还是来晚一步”。但脚下不停,快步往前疾奔,向着那几人冲了上去。 黑衣人眼中露出凶光,将手中揪住的妇孺往后一掷,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似为了速战速决,三人一拥而上呈包夹之势。陈浮生抬手抽出从顾醒那“借来”的短刃,几个呼吸间便接过了这几人的性命。这几人不过是那十八名武士的从属之众,并无太过高深的内劲修为,但对付这些寻常百姓,却是再合适不过。 那被抛出不远的妇人扑向倒在地上的孩童,使劲将他揽在怀中,用惊恐地目光望向陈浮生。陈浮生试探着往前,但那妇人却是浑身颤抖,不住往后退去。身上沾染的血迹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陈浮生没有继续前进,却是开口问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 那妇人几乎被吓破了胆,但怀中奄奄一息的孩童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听到陈浮生的问话,她警惕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恐惧,颤抖地张开因嘶吼而渗出血迹的双唇,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知道……” 陈浮生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随即转身离去。可等到他走后,黑暗之中又走出一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妇孺身后,一刀贯穿了两人的胸膛。妇人抱着孩童在惊恐中逐渐倒了下去,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像一盏摇曳的孤灯,被黑暗吞噬。 这些谢阁老府上的武士,极其善于掩盖气息。加之此处浓郁的血腥味,让陈浮生难以察觉。这名武士并非没有动手的心思,但他权衡再三,还是要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保住性命,所以才选择等待陈浮生离开。 陈浮生不知,他的转身不仅带走了妇孺的希望,还带走她们的生命。只是他不得不如此,快步奔向下一处,希望赶在元朗身死前,将他救下。而这种场景此刻还在龙首郡中各处上演,谢阁老早已将这些人记录在案,就等待这一次出手的时机。 蛰伏并非良策,但若是能够将“闲杂人等”一网打尽,那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又是值得的…… 可陈浮生却越发心急如焚,他随后探查的数个民舍,皆已人去楼空,只余满地鲜血和尸体,再无一名活人。城中的屠杀还在悄无声息的进行,这些武士就像是黑夜中狩猎的野兽,悄悄来到身后,用利爪和钢牙,划破你的咽喉。 直到陈浮生看到一缕微弱的光,从一处并不起眼的房舍中透出,隐约听见金戈交错之声时,陈浮生已沉到湖底的心,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不敢再贸然靠近,却是悄然向前挪动,来到房舍外贴墙倾听,门内隐约有人声传来,“尔等这般行事,可想过后果?” 陈浮闻言生心中一喜,便要破门而入。却不料门外传来几声低沉的话语,“若是有惑,去地下再说吧!” 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陈浮生不敢再有迟疑,撞开院门冲了进去。门内微弱灯光下,元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他身后还有熟人,皆在瑟瑟 发抖。而他跟前站着数名武士,从散出周身的杀意来看,皆是不弱于他。 这几人对陈浮生的到来并未有任何的惊讶,只是手上的尖刀又朝着元朗的胸膛推进了几分。陈浮生瞧着元朗额头上因疼痛已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元朗却是咬牙坚持,不肯挪动半寸。 这些武士并无任何表情可言,眼神中也无丝毫怜悯,他们不过是完成谢阁老交办的任务,任何想要阻挡之人,都将被斩杀于刀下。陈浮生没有贸然动手,因为若是一着不慎便会无端葬送元朗的性命。所以他停下了脚步,沉声说道:“几位来此,可是有何误会?” 陈浮生的话打破了沉默,在此处回荡。但那几人却是未有听闻一般,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出手。陈浮生不敢挪动脚步,又继续说道:“这或许只是误会,元校尉想必几位都见过,能否……” 终于,几名武士中有人用沙哑的嗓音开口,“今夜,你们本可不必死,但你们偏偏要来试一试。” 陈浮生心中一沉,急声道:“我等既已结盟,又何必大动干戈?” 那名开口的武士发出阵阵渗人的冷笑,“尔等后唐之人,最是言而无信。与尔等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不过……” “不过什么?”陈浮生似乎从此人话语中听到了一丝转机,想要就此将元朗救下。 “不过,尔等行事一向如此,既然你想要保下他,那便即刻从此处退走,莫要再生事端。”说着便抬手抽出刀来,一脚将元朗踢向陈浮生。陈浮生连忙上前接下,抱起元朗便转身离去。 此时元朗已是奄奄一息,却还不忘抬手朝着身后抓去,似乎想要救下那里面的人。陈浮生蔚然长叹,“没想到谢阁老居然要借这一手将城中所有威胁连根拔起,就连‘赊刀人’也不肯放过。” 陈浮生怀中的元朗抬起的手悄然落了下去,陈浮生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朝着住处一路狂奔。他其实算到,谢阁老必然会有大动作,这是一次奠定胜局至关重要的机会,而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但冉郡守却也想就此用“赊刀人”制衡,但这种明暗之间的博弈,却最是微妙。看来,谢阁老还是识破了他们的谋断,便用这一手彻底奠定他的地位。若非城防空虚,又怎会给他可乘之机? 若非有此机会,他又怎会浮出水面?也许经此一役后,龙首郡便将易主也说不定。但若真是如此,那边关危矣。陈浮生脑中飞速旋转,各种念头迸现而出,他需要权衡所有可能,为接下来的形势谋求最为妥当的后路。 终于,在天明前将元朗带回了住处。焦急等待的冉麒将两人归来,脸上也浮现出难得的喜色。而被陈浮生一记手刀敲晕的顾醒,此时也颓然坐在床边,目中闪动着焦虑,双手紧紧搅在一起,时不时抬头望向门外。 他们等到了陈浮生带回元朗,可三人却不知,元朗究竟能否睁开眼睛……
第五百二十九章 泣泪无声
陈浮生将元朗平放在卧榻之上,顾醒从怀中摸出寒玉金针,抽出“三长两短”,分别扎在元朗的孔最穴、隐白穴、二白穴、郄门穴及鬼垒穴。五针齐下,原本还在不断呕血的元朗,此时从抽搐的身体慢慢稳定了下来。 陈浮生抬手搭脉,面沉似水。而一旁的冉郡守,却面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顾醒的医术他已有见识,只是当他再次看见的时候,彼时的一幕便涌上心头。 似乎元朗的命运在踏出门去的那一刻便已注定,这是一场早已写下结局的命运,他的死将唤醒城中千百“赊刀人”,让他们与龙首郡站在一起,共御外敌。这是冉麒心中最深处的奢望也私心,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元朗却已然知晓。 当他们得知平常大军不能驰援时,似乎就已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但冉郡守并不甘心坐以待毙,所以拼尽所能,希望换取一丝一毫的胜算。哪怕如此渺茫,也在所不惜。 顾醒抬手擦拭掉元朗嘴角的血迹,望着他慢慢转醒的面庞,扭头望向冉郡守,轻声问道:“一定要如此吗?” 冉麒目光并未半点闪烁,双手负后走到元朗身边,俯身低语道:“元校尉,辛苦了。” 顾醒猛然将冉郡守推开,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衫怒色道:“一定要如此吗!难道只有用元朗的死才能唤醒那些‘装睡’的人吗?” 冉麒愣在当场,就连陈浮生也微微错愕。不知顾醒是从何时瞧出了端倪,他们刻意遮掩的落寞,竟是早已被他洞悉。陈浮生搭在元朗手腕上的双指没有挪开,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劲,这是保全他心脉的唯一办法。 顾醒在四人退回此处时,便已然明白。只是他不愿相信,冉郡守会为了孤注一掷,甘愿牺牲掉元朗的性命。直到冉郡守那“托孤”的相邀入伙,顾醒心中还有了疑惑,但他还是不愿从口中问出那一句。 最终,他没能阻止,眼睁睁看着元朗走出大门。他本想营救,却被陈浮生留在了这里。似乎是想要给冉郡守和他留下独处的时间,让他们彼此之间能有个结果。冉郡守要的是龙首郡万人安危,顾醒却还要人人皆安,似乎要的太多了些。 经历种种动荡,依旧如此妇人之仁,却也是这妇人之仁,才让冉麒能够放心托付。矛盾和统一,在顾醒身上蔓延开来,这是洗礼之后的纯粹,也是烙印在顾醒内心深处的底线。 但终究“世间安得双全法”?若是能有抉择,冉郡守又何须如此。只是顾醒相信,事在人为。 冉麒没有拨开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却也不敢直视顾醒的眼睛。只是默默低下头,“等到你长大,便会明白,这世间有许多事,只剩无可奈何。” 顾醒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却听闻一声细若游丝的轻咳,连忙扭头望去。此时的元朗面色苍白,嘴角却挂着淡淡笑意,“顾兄弟,郡守大人自有决断,我等照做便是。” 顾醒对元朗谈不上有太多感情,只是不愿身边之人白白牺牲。若是一条无辜的生命随随便便就能葬送,那跟这天下的纷争又有何区别? 那些口口声声嘶吼着正义的人,心中真的有正义吗?那些表面为了百姓的掌权者,他们真的会为了百姓 赴汤蹈火吗?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天下早已太平,又何来乱世之说? 这一切不过只是冠冕堂皇的欺世盗名之词,人人皆顺从本心,那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野心不过是包裹在正义外表下的罪恶,只是世人无知罢了。无论谁荣登九五,一切都将从头来过。 而纷争的创伤,还需百姓承受。而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顾醒突然释怀,他抬手拭去元朗眼角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元朗不过只是千百万前赴后继之人的缩影,这条长路漫漫,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将走上这条通往死亡的不归路。 冉麒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所做的也不过是想用最小的牺牲,换回最大的平安。陈浮生慢慢站起身,朝着两人摇了摇头,而元朗面上至始至终都带着满足的笑意。他用生命履行了使命,完成了冉郡守交办的任务,而他的躯体还将继续发光发热,去照亮更多人。 “诸位,若是在下算的不错,不出半个时辰,谢阁老便会差人来请。届时一切,自有分晓。”陈浮生依旧保持的足够的冷静,审视着眼前的局势。 冉郡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元朗身上从未离开,淡淡说道:“那我等该怎么做?” 陈浮生拍了拍顾醒的肩膀,目光望向奄奄一息的元朗,“届时烦请郡守大人亲自跑一趟,我等还需借用元校尉,来一出‘振奋人心’!”陈浮生故意将“躯体”隐去,可元朗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躺在卧榻之上的他,努力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三人身上停留,突然展颜笑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请郡守大人和两位定要应允。” 冉麒点点头,俯身问道:“何事,只要我等力所能及,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朗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已是气若游丝。却还用那最后的力气开口说道:“待平常将军归来,请告诉他,元朗不是孬种!”说着便是一阵急促地喘息,身体猛然僵直,随后软倒在卧榻之上。 三人俱是漠然无语,心中皆是翻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就在冉麒准备伸手将元朗抱起的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冉郡守望向陈浮生,后者点点头,示意他上前开门。 冉郡守走上前,轻轻打开门,并未将来者让进来。两人就这般站在门前寥寥数语,来人便已离去。但冉郡守走回两人身边时,不由一叹,“果然如陈公子所言,谢阁老有请。” “那来人可还说了其他情况?”陈浮生压低嗓音追问道。顾醒此时也站起身,望向冉郡守。 冉郡守摇了摇头,“来人并未多言,只是催促我速速前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刚才商量之事。”顾醒闻言点头,冉麒走向元朗身前深深一拜,随后转身大跨步走了出去。 顾醒没来由地轻声问道:“浮生,冉大叔此去,可会有去无回?” 陈浮生此时面色凝重,一直端详着床榻上的元朗。听见顾醒所言,不觉一惊,“提醒的好,我等若是不加快速度,恐怕郡守大人也将陷入虎口。”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并非虚言,冉麒此去便是为质,若是城中还有异动,那谢阁老便会取而代之。而顾醒和陈浮生此 举,便是利用百姓加以牵制。昨夜腥风血雨之后,人人自危,若不利用此法,那元朗便是白白牺牲。 两人不敢怠慢,由顾醒将元朗背起,奔赴城头。龙首郡中,唯有城墙之上,才是万人可见之地。而此时若能在此让众人得见,便可一举得郡中民心,冉麒一郡之守地位可保。 此时城外风雪萧萧,顾醒不知一夜之间竟已是一片白雪。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此刻却不见一人。两人便沿着长街,挨家挨户地敲门,并重复着同样的言语,“元校尉已孤身赴死,尔等知否?” 从敲响第一户开始,顾醒的心就已沉入湖底。门内悄无声息,就连一点响动都没有。但名内明明感受到有人的轻微喘息声,却不愿开门以对。但两人不敢有片刻迟疑,继续沿街叩门,哪怕知晓其中无人,也不曾漏过。 终于,在两人不知敲响多少次之后,有一户悄悄扯开了门缝,偷偷望了一眼,随即又迅速掩上。晨间再无早,唯余叩门声…… 顾醒和陈浮生终于走到城墙之下,此处唯有数名兵卒把守。当他们瞧见顾醒背上的元朗时,面上俱是怒色。但但他们知晓两人来意,并得知此时郡守身陷囹圄时,毅然决然让出身后通道,让两人走上城墙。 此时的寒风呼啸,比之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是对昨夜的屠戮的愤怒,寒风拼命抽打着霜雪,扑到顾醒和陈浮生脸上。 两人顾不得这寒意的侵袭,将元朗用木桩支撑固定,摆在了城墙之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面向城外,而是对着城内独善其身,怯懦不前的百姓,传递最后的一线生机。 顾醒扶着元朗的躯体,陈浮生则一脚踏上城墙,朗声怒吼道:“醒来吧,黑夜已经过去。元朗已经用他的生命捍卫龙首郡最后的尊严,而你们甚至不愿看他一眼。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就任由他在此处被寒风肆虐。若是你们尚有一点良知,那便来此处,听一听我等最后的呼声!” 城下的兵卒闻之动容,将手中长戟抛在地上,朝着城中奔去。终于,有一户打开了房门,从中走出一名孩童。他衣衫褴褛,爽搜狐双脚已冻的有些发红,却依旧迈着坚毅的步伐,向着城墙处走去。 随着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元朗叔叔,睡着了吗?”经历了昨夜屠戮的百姓的心,开始慢慢有了一丝温度。 第二个、第三个,慢慢有人从房舍中走出,顾醒和陈浮生不知他们是否是“赊刀人”,但在这一刻,他们是心怀信念,心怀希望的龙首郡百姓。元朗的死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却在很多人眼中,他曾经为龙首郡所做的一切,是那么无可替代! 但他们冲破了内心的枷锁来到城下时,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了一起。但他们没有一人开口,只是默默仰头望向此时闭上眼睛的元朗,就这么看着。 此时城下已拥满了百姓,比肩接踵的人潮还在不断壮大。他们每一个人面上都带着一种决绝,他们战胜了内心的恐惧,还来到此处。但那名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人群中开始传来呜咽声,声音不大,却慢慢感染也周围所有人。 他们都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殊死决战,而昨夜的洗礼,不过才是开始……
第五百三十章 岂曰无衣
此刻聚在城下百姓脸上,都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或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每个人都强打着精神,穿着单薄的衣衫,紧挨着抵御寒冷。他们的到来给了顾醒和陈浮生信心,也给了这座城市希望。 但没有人开口,除了那么年幼还未经事的孩童。而他,也被人群中冲出的父母一把拦在怀里,消失在人群之中。陈浮生和顾醒面上的笑容逐渐消散,他们不知是否能够唤醒这群麻木之人的良知。 三人依旧伫立在城头,任凭风吹雪落,只是这般坚持,却不知知道能否换来他们的心。终于,人群之中一阵骚动,有人抬手指向城头,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元大哥他怎么了?” 陈浮生心中一喜,他知道机会来了。要打破此时的坚冰,便是需要这样的契机。而他的坚持没有白费,没有半刻迟疑,随即回答,“元朗为了保全大伙的性命,献出了生命……”陈浮生的语调刻意低沉了许多,也许其中怀有一丝愧疚吧…… 也许昨夜他早些出手,或许便能保全住元朗,保全住这年轻的生命。但这跟冉郡守的谋划却又背道而驰,或许元朗已有了视死如归的准备,但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到底有没有为此生有丝毫后悔呢? 不得而知…… 但陈浮生知道,若是这一出“悲曲”没能唱好,那便枉对元朗的一片苦心。 但那吼出这一句的人却陷入了沉默,是那种冷漠后的沉默。似乎元朗的死早有预料,对他们而言,亦或是一种解脱。顾醒和陈浮生看不清城下之人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骚动,经历过多番洗礼的他们,是否能应对这一次的灭顶之灾呢? 就在陈浮生犹豫是否要将洛阳来袭的消息告知的时候,人群之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而原本比肩接踵的百姓,被迫向着两边靠拢,硬生生分出了一条通道。 陈浮生暗道一声,“来的好快”,便朝着顾醒使了个眼色。后者也已远远望见,人群之中走出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而他身侧赫然正是一早便被请走的郡守大人。 人群在一阵骚动后陷入了沉默,而那名鹤发童颜的谢阁老,却是不急不缓地走到城下,抬头仰望此时背靠城外,迎向风险的三人。而他身后的一队武士,已将拥在两侧的百姓挡住,挡住了他们试图逃走的脚步。 顾醒和陈浮生心中一阵狂怒,顾醒更是反手握住了身后的银枪,待瞬息之间便要拔枪跃下,将这来此耀武扬威的谢阁老,刺在当场。可惜,谢阁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更确切的说,是冉郡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冉麒大步走向前,越过谢阁老反身面向百姓,“诸位,请听我一言。” 陈浮生心中一阵忐忑,他不知郡守大人此时来此,所谓何事。难道是两人已达成共识,还是说谢阁老威胁于他,让其违背本心,交出龙首郡?但眼下无论何种行径,都无 异于雪上加霜。 这是一场风雪交加的豪赌,而且只许赢,不许输…… 冉麒没有抖落衣衫上的白雪,任由它们在衣衫上慢慢融化,滴落或融入,直至消失不见。寒冷开始侵蚀在场每一个人,而它们却在此刻感觉无比火热,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将所有人的心聚集在一起。 郡守冉麒,对于龙首郡的百姓而言,就是希望和未来。因为他,带领他们在此扎根,因为他,让他们生活归于平静。因为他,一次次抵御外敌,让他们免受战乱纷扰。因为他,将无数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才这般受人拥戴。 可这位消失数日之久的郡守大人,此时此刻却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他的鬓角不知何时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白霜,面容上也凭添了几条深浅不一的“沟壑”。他灿烂的笑容已消失不见,或许在那次龙首一役后,便再也不曾见过。 他颓废,让人心疼。他勤政,同样让人心疼。怪就怪这个时代,是时代的庙堂和江湖催生出这一切黑暗和动荡,而这一切,本不该他们来承受。而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去承受。 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 冉郡守此刻已被白雪所覆,但他的双眸依旧炯炯有神。此刻站在他对面的百姓面上不再是冷漠,更多的是疑惑和心疼。但没有人开口,甚至没有人上前一步,并非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不知此时到底该如何做,才能让冉郡守心安。 那名随他而来的谢阁老,脸上的笑意已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急躁和催促混杂在一起的情绪。冉郡守却是视而不见,只是望向他的千百子民,逐渐稳住了心神。 “诸位可知,眼下有一事颇为紧迫,关乎龙首郡生死存亡……”冉郡守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这一声极为平静的陈述,却如一记惊雷,在龙首郡百姓心中炸响。 短暂的沉默后便是一阵慌乱,有人开始瑟瑟发抖,身体不经软到在地。有人泪水夺眶而出,口中不断重复着难以听懂的悼词。还有人拼命拉扯身旁的父母兄弟,似乎在责怪他们为何没有早些离开。而这一幕幕真实,却不断冲击着冉麒的心,让他泪流不止。 彼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龙首郡会沦落道如今的地步。原本想要逐渐壮大的他,却只能沦为各方势力争相拼杀的“战利品”。或许这只是别人的天下,而他从始至终都未曾真正得到过。那短暂的一瞬曙光,也随着他夫人一起陨落,再也没有半点生机。 而此时的谢阁老,却漠然退到一边,冷漠地注视着这群百姓的“人生百态”。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笑这群后唐人的怯弱和胆小。但试问,在面对死亡时,谁又能真正做到视死如归呢? 当下唯有元朗一人,用生命打破了这固守本心的屏障。但当顾醒和陈浮生想要沿用此法的时候,却发现是多么愚蠢和可笑。生而为人,本就是极致的幸运。 并没有人会轻易选择牺牲。更何况是这些无仇无怨的百姓! “人生百态”还在继续,但谢阁老的面容却逐渐僵住了。他不知何时,对眼前的百姓竟生出了一丝怜悯,就这么短短一瞬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冉麒的话语还在继续,“诸位同袍,诸位父老乡亲。冉麒这一次愧对各位的信任和嘱托,恐让大家陷入绝境。此时站在城墙上的两名少年,带来的是他们希望播撒的希望,昨夜的洗礼不过只是开始,而真正的大战还未真正开始……” 但随着这一席话出口,那群本该呼天抢地的百姓,却突然擦去了眼泪和鼻涕,停止了颤抖,慢慢向着前方靠拢过来。而暗一众武士,想要出手阻止,却也被前赴后继的人群挤压,渐渐迷失了方向。 当这群百姓真正站在冉麒面前时,他们才再一次挺直了弯曲已久的腰杆,眼中再一次绽放出难得一见的光芒。而本是乌云遮日的天际,不知为何也投来一束曙光。 人群之中开始有人言语,都是些朴实无华的话语,诸如,“同心协力,守住龙首郡”“愿与郡守大人同生共死”“生为龙首郡的人,死为龙首郡的鬼”“无论何方来犯,绝不退让一步”。冉郡守干涸的双眼再次湿润,却没有半点眼泪夺眶而出。或许在那一场日出时,他便将自己的眼泪流干了…… 这一席话让城头上快要冻僵的顾醒和陈浮生也为之动容,但唯有随后而来的一句,犹如一颗石子落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不能让元朗白死!”这简单的一句,让城头上两名少年的心,再也绷不住。 或许他们所为,并不光彩。或许他们知道,这便是蛊惑人心。但此时此刻,能将大伙的心聚在一起,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谢阁老喟然长叹,并没有继续坚持。只是走上前拍了拍冉郡守的肩膀,附耳说道:“别忘了你我的约定。”说完后便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群人久久不愿离去,亦如龙首郡当初的坚守,坚守住每一寸土地,绝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人。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久违的喧嚣中的时候,城头之上一声暴喝,打断了城下的气氛。随着这一声暴喝,还有一具躯体跌落城下,而那躯体之上赫然插着一只羽箭,不偏不倚,正中后心。 而顾醒和陈浮生,快速回望一眼,便朝着城内吼道:“大伙快跑,洛阳敌军即将攻城!” 顿时,人声鼎沸,这一众百姓开始四散而逃。而未曾离开之人,个个握紧了拳头,抬头仰望天际,将最后一抹暖阳,放在了心底。他们朝着元朗的躯体奔来,将其围在其中,然后将他抬起,相似扛起了龙首郡鲜亮的旗帜,向着即将出征的方向前进。 又是无数枚羽箭激射而来,顾醒和陈浮生只来得及在城墙上打了几个滚,便冲向内侧楼梯向着下方狂奔而去。冉郡守没有挪动半步,只是漠然注视着中人抬着元朗离去的身影,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第五百三十一章 星火燎原
此时城外鼓声响彻天际,本就是初晨时分,想来洛阳敌军定是连夜奔袭而来,竟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他们并没有从关隘处进攻,而是选择正面死战,显然抱有必胜的决心。 可顾醒和陈浮生并不知道,来犯敌将周德威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深知折返必亡的道理,唯有在此处拼尽最后一兵一卒,方能解脱。冉麒只是这般呆立着,对突然其来的变故置若罔闻。 等待顾醒和陈浮生一左一右将其架起,这才回过神来往前奔去。一轮轮箭雨铺天盖地,而城头之上竟是毫无防备,只有龙首猎旗迎风昭昭。而城下不过数里之地,已被洛阳敌军占领,此时的他们个个双眼血红,要为了这一次拼尽全力。 周德威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按照左、中右三翼大军分别排开。刚才前驱弓弩手的三轮箭雨不过只是试探,已经吃了一次亏的他实在不敢再次以身犯险。而让他犹豫不决的是,龙首郡城防竟是如此空虚,就连一兵一卒都未曾现身。而三轮箭雨过后,城内毫无反应,让他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城内早已乱作一团,只是人人皆恐惧,并无人嘶吼。昨夜的洗礼已让他们精疲力尽,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释放心中的惧意。而顾醒三人并未回到元朗住处,也不曾前往郡守府中,而是径直向着谢阁老所在疾奔而去。 此时唯有此人,方可解燃眉之急。 而此时城中另一边,早些时候便折返而回的楚南霜,此刻已将被困郡守府中的项使者救出,只是未曾逼问出思烟被困之地,那四名黑衣人便已悉数自尽。项使者此时震怒异常,听闻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心中也升起难以压抑的惊惧。 两人几番合计,便打定主意先行寻找冉麒,再救出思烟。而此时被困于密室之中的思烟,早已开始自救。只是不知城中情况,不敢贸然而出。楚南霜带回的情报已经甚是危急,却不知洛阳敌军来的如此之快。 她一路奔袭,中途还窃走一匹军马,才勉强赶上。却不知城中竟已发生如此多的变故。两人从郡守府中快步走出,此时街上已乱作一团。远远望去城墙之上还横七竖八插着无数箭矢,看来来犯者并没有遵守两军对垒的规则,开始毫无顾忌的攻城了。 项使者当机立断,带着楚南霜向着城中商贾贵胄府邸奔去。他虽不知是何人,但多少猜到了几分。虽然他们捷足先登,但城中一直未乱,便是有人暗中平衡各方势力。 昨夜之事他虽然不知,但眼下并无更好的办法。而先行一步的顾醒三人,来到谢阁老门外,却吃了一记闭门羹。正值危急存亡之秋,谢阁老却突然闭门谢客,说是有急事要先行处理。 顾醒当机立断便要硬闯,却被两次三番的挡了回来。想来此处已非可选之地,三人一番合计,便前往城防处召集兵卒,趁着此时城外不知城内虚实,先行防御。等待三人走后,那门外阻拦之人才入内禀报,谢阁老此时已审批甲胄 ,手握双鞭,准备出击。 听完来人话语,谢阁老嘴角勾起一点诡异的笑容,轻声吩咐道:“派人跟上他们,有任何情况随时来报。”说完也不再理会来人,转身走入内堂,抓起一只灰鹞,将早已准备好的飞书放入,振臂一推。 谢阁老此举便是以逸待劳,他埋伏在军役城的马前卒必然已与洛阳敌军交锋,此时飞书而去,便是再次相邀,前往此处策援。他深知这几名蓬莱仙山之人必然不会轻易就范,便许下天大的好处,让他们不得不出手相助。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他要让冉郡守知道,若是龙首郡没了他,必然不保。想要此处,谢阁老竟开始狂笑起来,“谢之命啊谢之命,你算无遗策,今日便将派上大用场。” 而此时已如热锅上蚂蚁的三人,奔向城防驻军处时,心中激荡才稍稍安定了几分。或许是早上的的一席话起了作用,原本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竟都聚集在此,等候郡守发号施令。虽然不过三千余人,但总比坐以待毙好的多。 冉麒端及立断,令城防精锐先行前往城门处集合,并将箭矢收集起来,加以回击。而剩余人等,立即整备袍甲兵器,前往城门处策应。这是龙首郡许久未曾经历过的一场大战,更是一次实力悬殊的硬仗! 而此时城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周德威不得不时刻盯防身后和周围会突然冒出敌军,而此时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两军对垒,最忌冒进。此时他身后大军俱是饥寒交迫,若是继续如此等下去,必将不战而溃。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便是如此速战速决。周德威没有开口,他身后的兵卒也不敢也丝毫动作。而那三名校尉,也如一尊尊石像,立于阵前,等待着周德威的令示。终于,周德威抬手一挥,朗声喝道:“儿郎们,成败在此一举。三军分阵,首尾衔环,包围此城!” 令示已下,大军气势振奋。三军之前的校尉们,几乎同一时间举起举起令行,开始指挥。 “步卒举盾,先行推进十丈!” “燃!燃!燃!”这是周德威特有的令示回答,乃是通过兵卒之间的齐声呐喊,在短时间内提振士气。随着三声而下,步卒将朴刀抵住铁盾,开始有序向前推进。 而此时城头之上,已有龙首郡侦查兵卒趴伏其上,眼见城下本未行动的兵卒杀将而来,不由身体颤抖,抽出插在腰后的赤色令旗,高高举起。 而此时龙首郡城下已沾满神情紧张的兵卒,当他们看见那两人高举赤色令旗时,心中皆是不由咯噔一下。但他们知道,此时绝不能退缩,若有一丝一毫的怯弱,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此时依旧藏身府邸之中的谢阁老,听闻探子回报,脸上也多了几分愁容。“已上赤色令旗了吗?”这一声低声呢喃,不知是说予谁人听。而他抬手一挥,那来报之后立即转身,向着门外奔去。 谢阁老猛然起身,抬手将按在腰间两侧的铁鞭之上,急声问道:“可有回应?” 门外快步走入一人,跪地抱拳朗声道:“启禀阁老,并未回应!”谢阁老眼神闪动,眉宇间的愁云不禁又深了几分。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因洛阳敌军的来犯速度全盘大乱。 而此时赤色令旗已现,大战一触即发。后唐建军立制已来,军制便是最为重要。行军打仗,讲究兵卒策应,相互配合,便是由“青黄赤紫”四色令旗作为依仗和指挥。 无论是两军对垒还是行军攻城,侦查兵卒身负四色令旗居于隐蔽高处,一旦发现敌情,便视轻重缓急举旗令示,以策万全。“青旗”多为滋扰和不足千人的小规模战役,此种情况便可从容应对,不必大动干戈,方能化解危局。 “橙旗”较之“青旗”更为紧急,乃是突然遭遇或是前方有不确定的危险,才以此旗令示。但“橙旗”举时,多为以逸待劳,并非急迫,也无危急存亡性命之忧。但这“赤旗”却是非紧要之时不可轻易居之,若非实力悬殊或是对方极为强悍,敌我双方不可力敌之时,便举“赤旗”以令下,切不可贸然进攻。 而这最后一道“紫旗”,便是大军已落入必死境地,只能拼死一搏时方可举。而此旗一举,便是九死一生。眼下情况与之相比,也不妨多让。但侦查兵卒却并未举起“紫旗”,或是想谋求一线生机。或许他们想知道,若是拼尽全力,到底能否将这一场实力悬殊如此之大的厮杀接下,或许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顾醒三人没有耽搁,此时也已出现在城门下。眼见“赤旗”高举,冉麒脸上也是一片死灰。他本将希望寄托在谢阁老身上,却不知为何吃了闭门羹。而他现在必须孤注一掷,才能有一线希望保住龙首郡。 众兵卒齐刷刷地将目光投了过来,此时冉郡守与他们同在,冉郡守便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没有多余的言语,冉麒端及立断,“诸位同袍,此时已是生死存亡之际,请各位同心协力,共卫龙首郡,同往同归!” 当顾醒耳畔再次响起这熟悉的“话语”时,每一个兵卒脸上都激荡起一股视死如归的决意。这是经历过无数次战火洗礼后的坦然,也是甘愿为龙首郡献出生命的决心。 顾醒抬头望向城头,仿佛回到了那天。那天也是这般,郡守冉麒就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目之尽头的山峦,良久无言。但他知道,城下活着的兵士,都在那一刻将心和性命,交予了他。 冉麒说完,陈浮生向前一步,跪地抱拳说道:“在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冉麒闻言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扶起陈浮生,“陈公子此时何须拘礼,快快讲来。”冉麒本已黯淡的眼眶中,突然闪现出别样的花火。顾醒望向那些茫然无措的兵卒,他们同样燃起了一丝难以磨灭的希望。 若是星星之火,在此刻当燎原……
第五百三十二章 当燃吾心
陈浮生走到冉郡守身侧,抱拳再拜,随即转身望向众人朗声言道:“此即危急存亡之秋,大敌当前。我等需先行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共御外敌。”眼前风雪之中,众人皆是漠然,每一个人心里都开始忐忑,影卫他们知道,一旦城破时,便将万劫不复。 冉麒没有开口打断,只是望向众人的目光更加坚定。一旁顾醒也走到冉郡守身侧,以护卫之姿面向众人。陈浮生目光在每一位兵士脸上快速扫过,收回目光后才有继续说道,“诸位同袍,此时敌强我弱,不可力敌。但龙首郡雄踞关隘,有天险可守,亦是我等出奇之机。” 陈浮生的话语越发坚定,像一根迎着风雪却屹立不倒的大旗,在在场没一人心里,迎风招展。冉麒终于明白陈浮生的用意,双手紧握成拳,难掩激动之色。此时若是正面迎敌,败局之势必然。但若是另辟蹊径,从后方包抄,那便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终于,这一席话点燃了在场每一人心中的熊熊烈火。而他们因恐惧和风雪逐渐发白的面容上,开始浮现出一抹抹久违的血色。陈浮生没有任何停留,继续鼓舞士气,“行军打仗,最忌讳士气低迷。此时我等有龙首郡城可守,还有何惧?” “吼!吼!吼!”一众兵士将心中的惧意化作化为冲天怒吼咆哮而出,声传百里,久久不绝。而此时城外之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慑,脸上开始浮现出难以遮掩的不安。 陈浮生心中狂喜,想来他此计的第一步已经起到了奇效。趁着士气正浓,陈浮生继续乘胜出击,“百夫长、校尉、骁骑出列!” 此时的城防军已井然有序,从中走出六人,分列阵前,目光正视,没有一丝惧意。他们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将带领龙首郡走向属于他们的又一次胜利。 “请陈公子令示!”六人齐声说道,已然将陈浮生看做同袍,再无怀疑。 陈浮生凭借一己之力,将本已涣散的军心重新聚拢,却非常人所能为。而此时最需要的便是,齐心协力,共御外敌。城外之众在瞬息便至,此时一点一滴皆是危险,万不可再有多余的耽搁。 所以,他们抛下所有偏见和猜测,将所有都托付给了眼前之人。 陈浮生挺身抱拳,抬手一招,扬起的手臂在空中握成拳,急声说道:“请百夫长率步卒城门阵前待命,弓弩手先行潜上城头,伺机而动!一切,就有劳诸位同袍了!” 两名百夫长随即抬手,步卒抬刀举盾,快步走向城门前,他们要准备迎接最坏的打算。而那不过百人的弓弩手,在另一名百夫长带领下,快步向着城墙上奔袭而去,趴伏在地,时刻观察着城下的动向。 而此时城头之上两名军察,手上“赤旗”已落,举起“黄旗”继续示警。 城下众人皆是一惊,陈浮生却是视而不见继续朗声道:“骁骑校尉领两千轻骑,沿左右城门悄然而出,待大战一触即发,再分为八股,冲入敌阵。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领命!”两名骁骑校尉抱拳朗声言道,随即翻身上马,一阵疾蹄奔袭,两千轻骑在风雪之中向着东西城门疾驰而去。 龙首郡背靠关隘,三面对平原。而此时洛阳敌军从南面冲杀而来,势必身后严防,东西防备空虚。若是所料不差,那此举必可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而剩下两名校尉,皆有疑惑之色。原本以为他们将率先领命,却不料眼前陈公子将他们留在了最后。正欲开口,却见陈浮生握拳抵住胸口,目中锐忙乍现,“两位同袍,还有剩下的数千兄弟,陈浮生在此拜托诸位一件天大的事!” 此时无人应声,皆是目光炯炯。或许在刚才他们还有不安和恐惧。但在陈浮生的一番话语的鼓舞下,终于开始放下心中的恐惧,要与来犯者殊死一战。 陈浮生再次将握拳手臂高高举起,朗声喝道,“我陈浮生今日,与诸位同进退,共生死。此言之后,请诸位与我一道奔赴北城门关隘,待大战一触即发之时,沿关隘天险悬绳而下,包抄其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陈浮生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一众兵士的心中悬起的巨石轰然落地。他们虽有百般猜测,却终于知晓陈浮生最后的绝户计。此时站在身后的顾醒和冉麒,却是欲言又止。陈浮生并未转身,只是率先向前走去,并撂下一句豪言壮语,“待我等冲入阵中,再请诸位举刀相迎!” 风雪遮住了陈浮生略显单薄的身躯,顾醒万万没想到,陈浮生会将最危险的一路留给了自己。而此时的他,却像被遗忘的陌人,呆立在城门前,不知所措。而冉麒,自不必说,要留在阵前稳住军心,而陈浮生此去,生死一线。 那处关隘山高险峻,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要从此处悬绳而降,便是九死一生的决断。但若非如此,又怎能天降奇兵? 此时城门前大兵压境,号称万余之众。而他们不过区区不到五千兵马,自然难以抵御。而洛阳敌军气焰如此嚣张,想来必有倾城之力,此时若是再行犹豫,恐怕未等商量,便已城破人亡。 冉麒抬手拍了拍顾醒的肩膀,并未有多余的言语。而顾醒似已有决断,往后退了三步,朝着冉郡守一抱拳,“冉大叔,顾醒请战!” 冉麒闻言一愣,但随即释然。面容虽是凝重,但却舒缓了许多。他此刻望向顾醒的目光,终于多了几分从容,彼时那黑瘦少年,此时已顶天立地,无畏这猎猎风雪…… “允!”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却似乎用尽了冉麒周身所有的力气。而顾醒,快被风雪裹住的身躯突然一颤,随即倒提银枪,走入步卒阵中,走到最前。他要当最骁勇的先锋,用拼尽全力的悍不畏死,来光耀此时此刻郡守冉麒和数千同袍赋予他的荣光! 待顾醒挺枪而立,身后步卒齐声喝道:“吼!吼!吼!” 这一声声怒吼,冲入风雪之中却没有一丝消退。仿佛一头头咆哮的野兽,向着城外的敌人冲杀而去。而此时 奔向其余三处的龙首郡同袍,皆是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也拼尽全力,向着城门处怒吼,“吼!吼!吼!” 这一声声在龙首郡乃是方圆数十里内回荡不绝,也如一声声惊雷在城外兵众心中炸响,也如擂鼓摄魂般击打在周德威的心上。 从第一次阵前吼声传来,他便心中这一次乃是一场硬仗。而随着这无数声此起彼伏的吼声,他的心再一次沉入了湖底。佝偻着身躯贴在马背上的他,握住缰绳的手开始微微的颤抖…… 但此时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周德威当机立断,振臂一呼,“弓弩手准备!” 数白弓弩手阵前听令,手中弓弦紧绷,齐刷刷抬臂指向斜上方天际,等待着下一句令示。周德威没有丝毫犹豫,朗声吼道:“破!” 一轮箭雨铺天盖地地向着龙首郡城门处降下,犹如黑云压城,城欲摧!而此时趴伏在城墙之上的弓弩手中,百夫长朗声喝道:“寻找掩护,先行保命!” 在生与死之际,现实往往是这么残酷。而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去践行信念。而他们要赢下这场战争,就一定要做到最小的牺牲。元朗的牺牲已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这颗种子需要鲜血和泪水去浇灌,才能茁壮成长…… 而此时城下,百夫长也做出了应有的反应,城头两名军察手中“黄旗”和“赤旗”来回交替挥舞,便是有紧急情况的警示。步卒举盾,挡住倾下而下的箭雨。无数箭矢撞在铁盾上,发出“铛铛铛铛”的响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摄人心魄。 终于,有箭矢射入步卒们无法遮掩的位置,手臂和腿开始被无情的箭矢划伤,鲜血在此时蔓延开来。但没有一个人发出惨嚎,没有一个人起身逃跑,每一个人都在咬牙坚持,等待这冲杀而出的那一刻。 当这一轮箭雨而过后,城头之上的弓弩手纷纷整装而起,目中凶光已露。百夫长当机立断,一轮二十四人向前一步,开始了第一轮回击。而剩下之人开始在城头上来回窜动,将那一轮箭雨后的箭矢收集起来,以备后用。 周德威目光如炬,嘴上呢喃,“终于来了吗?”随即抬手,弓弩手退了回去,此时列阵在前的步卒,纷纷举盾于顶,向前推进。而此时剩余兵马,则往后退了数丈,刻意与前方先行之卒拉开了距离。 这并非周德威怯战,而是故布疑阵已扰乱敌军。此时两侧轻骑已悄然而动,而他也察觉到城头之上的两名军察,张开黑木硬弓,搭箭便射。要知道,这兵中军察极难培养,两军对垒之时瞬息万变,极难凭借个人意愿行事。 而军察便能提供最好的辅助,行军布阵中,不可或缺。而这两名军察趴伏在城头已久,一开始并未被察觉。直到看见“赤旗”高举,周德威这才明白,此城并非无人,而是已有迎敌之策。 这一箭之威,乃是暗含内劲,若是不能一击必杀,那也能暂时让此人吓得肝胆俱裂……
第五百三十三章 杀人诛心
这一箭从万军丛中飞掠而过,不偏不倚射在城墙之上军察头顶。可终究是周德威棋差一招,这一箭之威确将其吓得肝胆欲裂,却未能真正了解了此人性命,只将其头顶铁盔击落,而此人也反倒在地。 周德威远远望去,并未再瞧见那扎眼的赤色令旗,便再次抬手喝道:“左右骁骑听令,待城中之人杀出,便上前冲杀,切记不可念战。” 此时的周德威一门心思想要速战速决,但此处此城池与那三城有显著不同,城墙高约十五、六丈,他们随军而行的登云梯此时已然排不上用场。而混杂先锋步卒中的先登营兵士一时间没了用武之地,只能改变战术,试图将城中之人引出。 但龙首郡背靠关隘,群山环绕,若是包夹三面,不过是分散兵力,双方必然陷入消耗。而他大军不耐风雪,拖延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此时先锋营步卒已你城门不足五百步,为首校尉抬手令止,将兵卒分散而开,以免被投石所伤。但他们不知的是,龙首郡中城门空虚,已无人动用此种军械,唯有一拨人马,堵在城门前。 周德威吹了一记口哨,立马有一队亲卫从阵中快步而出,将周德威围在其间,慢慢向前挪动。等待这队人马来到先锋营后十余丈时止步,随即最前之人开始趴伏在地,逐渐将其中的周德威给拱了起来。 待周德威已然能够抬首望见那城墙之上的些许情况时,这才拍了拍身下之人的肩膀,示意不必继续抬高。而城墙之上的百夫长此时已是目瞪口呆,要知道此时两句对垒,主帅居于阵中,并无不妥。但将主帅扛起暴露在敌人视野之中的,还是闻所未闻。 周德威伫立之处,弓弩手用尽全力不能及。而他一箭可达,乃是刻意如此。此时周德威眼见城墙之上不过百余人,心中顿安,不免朗声讥讽,“诺大一座龙首郡,已无人了吗?” 城墙之上百人闻言,俱是怒目相向。可惜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遮挡,怎能知晓。周德威工于心计,专谋善断,在此时无法一击破阵之际,便想先行用这言语之法,瓦解城中之人刚才升腾起的士气。 而其后兵马,正在紧锣密鼓将登云梯捆绑在一起,待时机成熟便冲锋攻城。闻听周德威之言,此时本在城下的冉郡守和顾醒也快步冲上城墙,站在了一种弓弩手之中。 瞧见此时城下之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洛阳敌军地摆开阵势,先锋营已兵临城下,而两侧轻骑也在压制着动作,随时准备冲锋。 冉麒心中大骇,却不能有丝毫怯弱和恐惧。不过片刻,便用无比沉稳地语调回道:“不知阁下姓甚名谁?此时来犯我龙首郡,你可知罪?”冉麒并未直接回答此人问题,而是想用气场将其压制,同时率先控住话语权,好让其没有转圜的余地。 而周德威似乎早已料到此人会有这一手,丹田一道气浪随着 话语脱口而出,让本就浑厚的声音更加震慑人心,“天命昭昭,光耀千古。鄙人周德威奉后唐国主令,来此讨伐龙首郡贼子冉麒,往不相干之人速速开门投降。鄙人在此承诺,绝不滥杀无辜,只取冉麒一人项上人头。” 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语,让本已冰冷的空气更加凝重。此言将龙首郡郡守冉麒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并直接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试图利用此法割裂龙首郡。 好一出杀人诛心…… 冉麒没有立即反驳,而是环视周遭弓弩手和城下兵卒,却见无一人动容,皆是面向城外,怒目而视。顾醒也已握紧手中“银枪”,对周德威那番言语,暗自发笑。 冉麒心中稍安,随即反驳,“后唐烽烟四起,庙堂荒淫无道。尔等助纣为虐多年,如今还要踏足我龙首郡的土地,难道还不幡然醒悟?” 周德威心中戏谑已慢慢消退,此时山风劲吹,已让打消继续一逞口舌之快的打算。随即一阵讪笑出声,言语也多了几抹冰寒,“既然尔等不愿弃城投降,也要与此子同生共死,那老夫也不必多言,便成全尔等。” 随即一声令下,周德威从上落入亲卫之中,而身后剩余兵卒也已分为十二股,将捆绑好的云梯向前送去。 冉麒见敌军不再继续拖延,将心一横举刀怒声道:“让他们尝一尝龙首郡的厉害!”城墙之上的弓弩手搭箭便射,而城下敌军先锋营也开始不管不顾地向前猛攻。先锋营铁盾之下,赫然藏着一根巨大原木,向着龙首郡城门撞来。 冉麒瞧见此景,不怒反笑。大喝一声,“来得好!”便亲自抱起一块投石仍了下去。此时箭雨如注,趁着敌军换箭矢的空档,那些已射完一轮的弓弩手,也加入了投石的行列。 重约百斤的巨石轰然滚落,弓弩手们两两一抱便能扔下。而此时攻城之人已是手忙脚乱,被箭雨和落石减缓了攻势。周德威见大战一触即发,也不再继续蛰伏。翻身上马,抬手扬鞭便朝着此处奔袭而来。 但城墙之上的冉郡守并无出城迎敌的打算,身后弓弩手已将一桶桶油搬到城墙前,就等着倒下。而周德威眼见城墙之上人影绰绰,便大声呵斥道:“还不放箭更待何时?” 城下又一轮箭雨射来,城墙之上唯有一名军察还在坚守。其余人等便各自找寻掩护,躲避这一轮攻击。但那已摆放在城墙之前的油桶,在顷刻间被射成了马蜂窝,桶中油也不受控制地涌出,顷刻间浇灌满了城墙。 周德威远远闻见一股刺鼻味道,这才大呼“中计”。连忙抬手制住弓弩手,面色也逐渐阴沉了下来。城墙之上众人此时手中已燃起了火把。此时虽是白昼,但风雪之中的点点火光,依旧如一只只跗骨之蛆,咬在了周德威的身上,让他浑身抖动,怒不可遏。 那些火把在先锋营持续举木撞门之际 纷纷落下,而城下一众兵士引火烧身,一时乱做一团。正当周德威想要召回先锋营时,城头再次落下石块,城下顿时死伤无数。 眼见此法未能行得通,先锋营兵卒也开始向后退去。周德威心思急转,朝着龙首郡方向眺望,顿时察觉两侧城防空虚,便当机立断道:“轻骑从两侧包抄,当速战破门!” 既然无法从正面突破,那便从两侧而动,让他们疲于应付。但殊不知,此举正中了龙首郡冉麒和陈浮生的圈套。龙首郡三面平川,背靠关隘。正面城门前未挖护城河,未设拒马,本就是为了迷惑敌人。但东西两侧城门外数十丈的距离中,却是危机重重。 当两侧轻骑策马前冲来到城外数十丈处,便听闻军马嘶鸣,竟是寸步不前。兵卒下马查看,才发现满地全是蒺藜,已扎入马腿、溅上马臀,让这些军马苦不堪言。 周德威此时在阵前督战,一时半会无法顾及两侧战况。而此时轻骑分列两旁,也无法彼此呼应,只能自行应对。可战机稍纵即逝,城门近在眼前。这一众轻骑当机立断,不管军马吃痛,也要奋力前冲。 周德威此人方才幡然醒悟,为何龙首郡如此托大,敢如此迎敌。刚才城中的气势激昂,便是龙首郡军分兵时遮掩动向的诡计。周德威从未吃过如此大亏,双眼已是血红一片,再也不管不顾,抬手一招向城墙处一指,朗声怒喝道:“拿下!” 一众先锋营兵卒不敢违背,再次冒死前冲。而此时城墙之上火势凶猛,如一头头满身烈焰的猛虎,试图烧灼每一个胆敢上前的敌军。周德威随着后来八股登云梯而至,八架登云梯靠上城墙,却因火势一时无人胆敢攀附而上。 纵然军令在前,也不可轻易用生命来尝试。此时城门处已有松动迹象,而城墙之上的箭雨还在一轮又一轮地降下。周德威犹豫之际,一块落石不偏不倚将他身前的亲卫砸了个脑袋开花,周德威连忙后退两步,望向城头,怒目而视。 终于,亲卫之中再行走出八人。个个身形矫健,目中俱是寒芒。周德威一声令下,八人便攀附登云梯,任由烈火烧灼,也要不顾一切往上攀爬。城墙之上冉麒和顾醒被这八人的冒死而上感到一阵胆寒。倘若让这八人爬上来,那城墙之上必然会掀起腥风血雨,龙首危矣。 冉麒当机立断,又命人抬来油桶,往下倾泻。那八人虽不惧火势,但这淋头灌下的油稍稍遇上烈火便熊熊燃烧,八人瞬间成了火人,跌落而下。周德威不敢托大,连忙命先锋营退走。眼下若是强攻,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时东西城门外,不顾一切向前冲锋的轻骑,却是轻敌冒进,落入龙首郡早已布置在此处的陷阱。这寻常城池皆有的陷马坑,却被身经百战之人轻易忽视,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而此时城门处喊杀声大作,从东西城门两侧冲出数千轻骑,一轮骑射后便向着此时狼狈不堪的敌军冲杀而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瞬息万变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周德威此时已是怒目圆瞪,眼见精心布置的谋断被城中之人一一化解,却没有半点还手之力。随着两侧传来一阵阵惨绝人寰的悲嚎和拼杀,周德威的心也开始慢慢沉到了谷底。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来不及半点犹豫,周德威当机立断抬手暴喝,“弓弩手轮射压阵,架盾在前,分兵两列。”刚才未能攻下城门的兵卒,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再次搭弓射箭向着城门降下又一轮箭雨。 如此一来,城中守军暂无还手之力,两侧虽不能策援,但仍能拉扯出喘息之机。 周德威再也不愿藏头露尾,翻身上马抬手一拍便率一众亲卫向着左侧狂奔而去。而另一名校尉也当机立断,率众朝着右侧马不停蹄地赶去。此时分兵并非明智之举,但却是不得不为。 此时龙首郡正前方,洛阳敌军的轮射还在继续,似乎没有任何间隙地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洒下龙首郡历尽沧桑的城门。这一次,双方都拼尽了全力,但城中刚升腾起的气焰,在这一刻又被压了回去。 城门之上的守军只能默默承受着一轮又一轮箭雨,而其中不少人已被洞穿,翻身栽倒在地。如果说一开始只是试探,那此时此刻却是无休无止的冲杀。仿佛一座座堤岸再也无法抵抗洪水的冲击,开始在一轮又一轮的湍急之中土崩瓦解。 城门之前举盾的兵卒,不由得向后退却。终于,战局在这一瞬有了成败之别。 顾醒提枪跃马而出,一众兵卒也随着奔袭而来。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在阵前轮射的弓弩手一时间猝不及防。而此时已向东西城门奔袭的兵卒,闻听身后吼声大作,回头之时却遥见一只奇兵从城门而出,为首之人乃是一名身披袍甲,手提银枪的少年。 周德威没有回头,眉角不由地跳动了几下。就这短暂的失神,一枚流矢擦着眉骨飞过,带起了一串血珠。那名搭弓射箭的龙首郡轻骑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被人一枪从马上挑落,瞬间本砍成了肉泥。 此时洛阳敌军已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刻意拉扯空间,等待着城中轻骑的追击。 周德威并未抬手拭去眉骨的鲜血,只是右眼眼角有些泛红,不知是因为急火攻心,还是被这鲜血遮掩了一点视线。而他借着胯下军马的前冲从马鞍上站起,顺势前冲一个翻身滚入阵中,手中朴刀顺势砍下数条马腿,身上已渐满鲜血。 阵前本已有退意的一众轻骑,瞧见主帅亲自,立马士气大振。山呼海啸般朝着城门冲杀而去。眼前不过数十里的之地,竟挤上了数千兵马,一时间乱作一团。而此时城中已无援兵,这一众轻骑心中知晓,若是他们不拼到最后一人,便会让龙首郡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东西城门战局胶着,并未因周德威和另一名校尉率众而来有更多改变。龙首郡守军借助城门陷阱优势不断拉扯回旋,竟将气焰汹汹的敌军硬生生拖住。而此时在城门之前的顾醒,已率先冲入阵前弓弩手中。 原本有条不紊的弓弩手阵,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杀打 乱了阵脚。当他们开始往后退却,试图拉扯空间阻击来犯之敌时,却已为时已晚。顾醒像一匹孤狼冲杀而来,虽马技还不娴熟,但却灵巧的避开了数枚箭矢。而此时的弓弩手阵还需压制城门,根本腾不出手来应对眼前的窘境。 顾醒一马当先,发出数声怒吼。在他身后的一众兵卒也随着而吼,一时喊杀声大作,响彻龙首郡前。此时阵前弓弩手不敢继续托大,只能当机立断舍弃弓弩,抽出朴刀迎向敌人,但没想到却是为时已晚。 他们不知的是,还有数队奇兵,已悄然来到他们身后,等待时机。 彼时城中排兵布阵,陈浮生与一众死士前往关隘包抄,便是要兵行险着。而这数百死士对关隘了如指掌,在为首之人的带领下,众人开始顺着绝壁向下攀爬,争分夺秒。 随着城门前冲杀声四起,悬在他们心上的巨石也开始摇摇欲坠。但陈浮生却是没有半点犹豫,只用了一句话便稳定了军心,“此时阵前拼杀,是为我等争取时间,儿郎们,有何惧!” “无惧!”简单两个字,却让这百人再无杂念,而这包抄之法,也让众人明白,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活着,就是为了那一星半点的希望。希望的火星时隐时现,往往无法抵御严寒和绝望。但若是能够护住那摇摇欲灭的火苗,当振奋人心的干柴来到,便能燃烧起熊熊烈火,温暖人心。 而此时的他们,另辟蹊径的奇兵,便是点燃龙首郡那微末希望的干柴。 没有半点耽搁,百人之众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便已翻越关隘,开始向着城门处奔袭。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豪赌,也是一场其所未有的壮举。命运在这一刻在生命中烙下印记,这鲜红的印记将伴随着他们从生到死,永不消亡。 当顾醒冲入阵中,一枪洞穿冲杀而来的敌人时,他的内心中的希望开始熊熊燃烧。鲜血在身侧飞溅,没有人想要如此从容的失去,只有站在最后的人才有资格奢求未来。 此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和心上。若是天下太平时,这也不失为一出美景,只是眼前除了生死,再无任何事值得顾醒多看一眼。 也许每一个人心中都怀揣着一份信念,或许是苟且偷生,或许是精忠报国,或许是花前月下,或许是袍甲而择。但此刻他们只有简单的想法,活下去。洛阳敌军不明白,为何龙首郡的叛军要负隅顽抗。 后唐本是一体,为何要分崩离析。龙首郡的叛军也不知道,为何洛阳敌军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本可安身立命于此,却不得不提起朴刀,朝向自己曾经的同袍。他们不过为为了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这太过于简单的愿望,却一次次被碾碎,直至消亡殆尽。 而此时的他们,各为其主,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或许曾经他们有过同袍之谊,或许他们祖上曾一同厮杀。但此时此刻,他们不得不面对抉择,生死大事,岂能一刀一剑概之…… 顾醒眼中慢慢泛出泪光,他看见那些兵卒眼中的惊 恐和绝望。这是此时唯一真实的情感,而他们只能发出悲嚎,然后朝着对方冲杀而去。 陈浮生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僵局,顾醒的银枪已被鲜血浸染,身上多处刀痕中,不知混杂了多少人的鲜血。身体的疼痛远远抵不过心灵的创伤,若是说彼时龙首一役时心中尚有忐忑和不安,那此时此刻便只有绝望。 这种透过生死的绝望,才让人更加恐惧。 与陈浮生一同而来的死士,没有任何怜悯地冲入敌阵之中。这数百人的死士,宛如一匹匹北归的饿狼,向着羊群冲了过去。他们眼前再也没有丝毫情感,唯有心中的的希望在支撑着他们前进。而此时腹背受敌的洛阳兵卒,终于再一次感受到来自死亡的气息。 多年不曾亲历战场残酷的他们,在洛阳城中安于现状。妄想着遮掩浮华,享受着纸醉金迷。而那些试图来此捞取军功的官宦子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丢盔弃甲。但这并非那市井花楼中让人沉迷的游戏,当冰冷且坚硬的道口划破霜雪砍在他们身躯上的时候,那无法遏制的鲜血,就在这一刻昭示着死亡。 无论他们如何哭喊,如何求饶,如何躲避,都无法抵挡住那一轮轮砍杀。而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死士,再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怒火,倾泻向来犯的洛阳敌军。希望在鲜血和怒火的浇灌中开始萌芽,破土而出直至茁壮成长。 从未想过,鲜血浇灌下的希望会绽放出蓬勃的生机,而此刻他们每挥舞一刀,砍杀一名,便朝着胜利埋进一步。胜利来之不易,却又如此简单。 此时城墙之上,站立在一众兵卒之中的冉麒,眼角渗出了一缕血泪。他已经不会哭泣,但却为眼前少年和兵卒的奋勇拼杀而动容。他们本可抽身而去,却用自己的生命来诠释义气,用血肉来与龙首郡共存亡。 冉郡守当机立断,令一众弓弩手朝着东西城门奔袭而去,助两拨轻骑一臂之力。眼前的威胁解除,而两侧的威胁仍在继续。他们并不知洛阳敌军的孤注一掷,而他们只知道,城破之时便是命丧之时。 此时身处东门的周德威已是浑身浴血,却对着眼前城门望而兴叹。历经多时却久攻不下,若是后方来袭,恐怕…… 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闻后方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喊杀之声,城头上也涌出数百弓弩手,齐刷刷地对向了他们。周德威抬手砍掉身前兵卒的头颅,仰头长啸,“难道是天要亡我?” 就在此言出时,本是风雪交加的天际雷声滚滚,一团团黑云朝着龙首郡涌来。漫天风雪中夹杂了黑色沙尘,让众人一时失去了方向。周德威没有丝毫犹豫,连忙怒吼道:“速速撤离!” 话音一落,一众洛阳敌军便开始往后撤去,手中挥舞着朴刀,不管不顾向后冲杀。周德威不知是如何跑出来的,只知道等他们冲出匆匆阻碍后,身后再无追兵。但他们万余之众,仅剩不到三千人。 周德威不敢再有半点耽搁,此时的他已是惊弓之鸟。若非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风暴,恐怕早已沦为刀下亡魂……
第五百三十五章 尸骨无存
这一场漫天风雪中骤然出现的黑风暴,仿佛一只黑色大手将周德威所率兵众抓起,消失在龙首郡众人的视线之中。顾醒和陈浮生等人还未回过神来,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城头之上的众人更是惊惧地匍匐在地,抱紧头颅瑟瑟发抖。 黑风暴来的太快,让众人始料未及。去势也在瞬息之间,不过片刻功夫,便在漫天风雪中消散,仿佛陷入大地之中,彻底销声匿迹。而留在众人眼前的,只剩下满地残躯和兵刃,还有将已有寸许的积雪染透的暗褐色血液。 人在极端的情绪和环境中,身体也会随之变化。除了肌体的不适带来的神经性痉挛,便是血液的颜色会逐渐变化,从暗红转为深红,直至褐色。顾醒手中银枪的上的血迹因寒冷而逐渐干涸,像是被封印在枪身上的冤魂,只能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痕迹。 这一刻,天地之间唯有静默,仿佛洛阳敌军被上天轻易收走,这不过只是一场来不及结束的幻梦。当第一名兵卒手中的朴刀坠落,撞在地上一具残躯的袍甲上时,像是一声悲惨的号角,在每一个兵卒耳畔响起。 终于,巨大的震撼之后,是无以为继的颓然。还未感受胜利的喜悦的他们,却被恐惧率先一步夺去了心灵,在城墙之上,在城门之前,在旷野之中,在民舍之内,只留下一具具无法挪动的空壳。 这种抽离还在蔓延,或许他们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冲击和震撼,或许他们从未比这一次更加接近死亡,或许他们已经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却在这一场黑风暴中被捏碎,消融。 那名手中朴刀落地的兵士,终于抵挡不住静默的撕扯,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抱住头颅,眼中只有来自内心深处最莫名的的恐惧。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表演,他们都只不过是这场表演中可有可无的棋子。 在天地之中,他们的存在太过渺小,而他们却妄自伟大! 随着这名兵士的跪倒,随着他的心再也经受不住这诡异天象的摧残,伴随着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嚎,兵士颤抖地抬起双手,倒插入自己的胸膛,再用尽全身力气一拉,最终倒在被鲜血染透的雪地上,再无声息。 顾醒和陈浮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他们还未从刚才一幕中缓过神来,却目睹了一名浴血奋战的兵卒惨死。而伴随着这名兵卒的惨死,又有一人丢掉了手中的兵刃,跪倒在地。 这一次,顾醒没有再犹豫,冲到了他面前握紧了他的双手。盯住兵卒的眼睛柔声说道:“都结束了,结束了!” 但这一句却像是一把冰锥刺入了兵卒的耳膜中,他拼命挣脱顾醒的束缚,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双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拼命地捂住了耳朵。但他的口中却从那一刻起发出近乎于野兽的嘶吼,直到死亡。 这种奇怪的景象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还未出现症状,却已 经惴惴不安的兵士。比洛阳敌军更加可怕的是,这场来历不明,却能够直接摧毁人神志的黑风暴。 而这一幕,同样在洛阳溃兵中上演。周德威漠然地望着眼前残余的兵卒,看着他们一个个咆哮着死去…… 本以为能够挽回兵卒生命的顾醒猛然站起身,望向天际。此时苍穹之上似乎有一双眼睛,也在望着他。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挣扎,仿佛他们只是一盘棋局中的棋子,要碾碎不过是一念之间。 身旁一只有力的大手拼命拉扯住顾醒,朝着城门处奔去。作为眼下尚存一丝冷静的陈浮生,破解眼前迷雾才是至关重要的事。当他们冲入城门,身后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嚎,本应该班师回城的众人,此刻却像一根根风雪中枯木,呆立在原地,等待着被连连根拔起。 当两人来到城墙上,冉麒也同样瞪大了眼睛,对刚才的一幕难以接受。他们明明已经赢得胜利,用他们的实力和谋断赢得了胜利,却在一瞬后走向死亡的深渊。顾醒和陈浮生一左一右抬手搭在冉麒肩上,将他按下。也许只有眼不见,才能暂时保留一瞬的清醒。 陈浮生不再理会耳畔的嘶嚎,沉声问下冉麒道:“郡守大人,可知这黑风暴是为何物?” 惊魂未定的冉麒浑身颤抖,哪怕是让他死在战场上,也好过这一次又一次的撕扯他本已坚如磐石的内心。听见陈浮生的问话,冉郡守艰难抬起头,慢慢左右晃动了两下,这已经超过他的理解范围的黑风暴,更像是大地对他们的惩罚。 耳畔的嘶嚎突然戛然而止,便随着一阵阵慌乱的奔跑,城下的所有兵卒都想赶快逃离这片让人胆寒的土地。哪怕这片土地是曾经无比熟悉的家园,此刻也显得那般陌生和让人生畏。 此时此刻,没有人还能保持清醒,大战之前所有的士气都已荡然无存,唯有对未知的恐惧。 陈浮生从冉麒的回答中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只能长叹一声,“难道天要亡后唐?”此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顾醒,一语惊醒梦中人,“若是闻所未闻,那不知郡县志上可有记载?” 冉麒和陈浮生同时抬头,望向顾醒的目光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冉麒站起身朝着城下乱作一团的兵卒吼道:“众将士听令,切莫慌乱,按军制归阵,若有人出现异样先行控住。违者,斩!” 城下一众兵卒从慌乱中慢慢恢复镇定,冉郡守的一番话似乎起到了作用。大战之后加上黑风暴侵袭的创伤蔓延暂时被阻止,城中兵卒和试图逃跑的百姓不再歇斯底里,退回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等待着城主的救世之策。 顾醒和陈浮生心中稍安,跟随冉麒向着郡守府奔去。此时城中也是一片狼藉,除了东倒西歪的瞻旗外,也有城中百姓沿途倒在路旁,死状惨烈。当三人推开郡守府大门时,门后突然有人执剑刺来,意图一剑必杀。 而顾醒手中银枪一 抖,抬手一击将眼前之人震退。那人定睛望向三人,双方皆是长舒一口气,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本欲前往城中寻求援助却无奈折返的楚南霜。而此时本该与她在一起的项使者却不知去向,诺大的郡守府中,除了她之外,全是面目全非的尸体。 楚南霜收起长剑,此时若是再执着于“各为其主”的荒唐,那真是太过冥顽不灵。三人径直超前走去,没有半点解释之意。楚南霜眉宇闪动,连忙追上开口问道:“可是要寻找何物?” 这三人中冉麒与她最为相熟,许是心又疑虑,便止步回问,“南霜,刚才黑风暴骤起,你在何处?” 楚南霜闻言一愣,这才想起刚才窗外突然一片漆黑不知何故,顿了顿才说道:“我在府中,未曾瞧见。”顾醒和陈浮生互望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瞧出了一丝希望,陈浮生接过话题继续说道:“如此,便有破解之法了。” 楚南霜被三人搅的云里雾里,连忙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三人不再停留,只是冉麒留下一句,“跟上来,自然便知晓。”楚南霜握紧了手中长剑,眼神中闪过一抹忧色,却没有再行开口,脚步不停跟了上去。 冉麒带着三人穿过内堂,径直走入一处隐蔽书房中,此处在郡守府内最深处的东南角上,平日间无人来此,直到刚才方才记起,郡县志放在此处。而这郡县志,历代传承,记载了龙首郡中各个时期所发生的大事,若能从中一窥端倪,也能解除此时燃眉之急。 这一仗甚是惨烈,比之那日龙首一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若是无法解决眼下的“黑风暴”,那龙首郡便会从此在后唐中除名,彻底沦为一座荒城…… 冉麒凭借着依稀的记忆从一处暗格中拖出了一本用泛黄牛皮纸包裹的竹简,抖落其上的灰尘后,才将其摊放在桌案上。其余三人立即上前查看,直到看到四十年前的一处记载的时候,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份尘封已久的县志上清楚的记载着如下内容,“光化三年,冬至。大雪封山,出城甚难。来往商贾,人迹断绝,城中人人困于舍内,锅中唯有藏食,艰难度日。次日,得郡守令,城防轮换,却见天际有黑云压顶,云中隐见龙首,口喷黑沙,笼罩此城。城中百姓无不惊慌失措,郡守令众留于舍中不得出,待黑沙过境。但又好事之人,特立独行,立于黑沙之中。待黑沙过境,唯留枯骨,血肉无存。有医者见之,上前查探。却见那枯骨眼耳口鼻中皆是黑虫蠕动,便令百姓举火焚之,方解其祸。” 当冉郡守念完这处记载,众人皆是陷入良久的沉默。因为这郡县志中却有提及,却直言这黑风暴中的“黑沙”乃是不知名“怪虫”,又扰乱人心智的作用,必须用火烧之。 但眼下他们皆有被黑风暴包裹,而为何只有这些兵卒有事,而他们却能安然无恙呢?顾醒提出了疑问,此时陈浮生还在郡县志上查看,试图找到更多的信息,从中探寻出答案……
第五百三十六章 天命难测
但这份尘封已久的郡县志上,任凭陈浮生如何探寻,再也无法找出一星半点与这“黑风暴”有关的线索,而摆在四人眼前的难题,是如何化解这潜在的危机。 未等四人开口,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声音密集程度来看,来者绝非一人,且已是万分焦急。因为来人就连基本的礼数都已顾不上,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郡守府大门扑来,摔在内堂门外。 陈浮生没有抬头,冉郡守已率先一步走向大门一把拉开,门外此时已挤满二十余人,皆是军中各部的校尉或百夫长。此时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不安和恐惧。当他们听见大门打开时,目光齐刷刷望来,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能在这波涛汹涌中救他们一命。 冉麒望向站在内堂外庭院中的二十来人,却是有些疑惑,但心中也隐隐泛起了一丝担忧。刚才所下令示,若非不可抗力,绝不会让这一众行伍中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擅闯郡守府。 而此时的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此时还在内堂之中的顾醒和楚南霜也快步走了出来,分列冉郡守左右。冉麒朝着众人点点头,似以宽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因刚才奔跑太快以至摔倒在台阶前的一名执戟校尉,突然开始浑身抽搐。 而他身后众人如见瘟疫般往后快步退去,哪怕是已经挤在一起,也不敢往前一步。而这名执戟校尉校尉就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握住的枯藤,在台阶前以不可思议的形状扭曲,悲嚎。 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时的意识清醒,但他的肢体却不受控制的胡乱扭曲着,这种看似来自外力,却是由自身引发的诡异动作,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众兵士还未从死战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此时城外还散发着阵阵血腥。而眼前的一幕正在城中不断上演,让他们惴惴不安。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煎熬,如无数根芒刺扎在双手无法触摸的皮肤上。只能忍受着不断累积的煎熬,一阵又一次冲击着每一根随时可能濒临崩溃的神经。冉麒试着伸出手去握住那名执戟校尉的手臂。刚刚抬起就被身旁的顾醒使劲压了下去。 未等冉麒扭头望来,顾醒已经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扯下袍甲内的一块衣衫点燃,朝着那人仍了过去。众人的目光被那团突然燃起的火光吸引,仿佛像是冬日里寥寥数日可见的暖阳,最终跌落在那名执戟校尉的身上开始迅速蔓延,直至布满全身。 这一缕火光,并没有被寒风吹灭,也未曾在暗兵士身上熄灭。却像跌入干柴之中,烧的那样炙热,那样充满生机。那名兵士艰难起身,身体依旧在痛苦的挣扎,只是身上熊熊燃烧的火苗并未减轻他的痛楚,反倒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顾醒分明看见,一团团漆黑的液体在兵士身上扭动滑行。像是一只硕大的黑色蠕虫,那样柔软,那样充满生命力。终于,那黑色液体停止了滑动, 那名兵士也停止了扭曲,就这么静静站立着,直至被烧成焦炭。 但让众人奇怪的是,燃烧的躯体上竟然没有一缕烟雾溢出,只有零星的火点在兵士痛苦挣扎中被甩出,掉落在雪地里消失不见。 挤在庭院中的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像是被人掐住脖颈的鸭子,下意识地向前伸直了头颅,试图探寻出黑色液体的真相。就在顾醒想要提枪上前将那无辜的校尉挑翻在地的时候。身后出来陈浮生急促地呼喊声,这声音在此时众人听来,宛如天籁。 “我找到答案了!找到答案了!” 陈浮生的声音让本已沉默的人更加沉默,让想要上前的人添了几许信心。顾醒抬起的脚向前跨出一步。就在这时,几缕向前被甩出的火星从雪地你激射而出,向着顾醒扑将而来。 顾醒此时手中依旧握着火折子,在这电光火石间下意识抬手一挡,将那只肉眼极难捕捉的黑色甲虫笼罩在火星之中。那只甲虫并没有因此而消亡,还在火中不住挣扎试图挣脱。可身体却经受不住高温的摧残,终于慢慢被烧成了灰烬。 顾醒只瞧见一缕似有若无的青烟再眼前消逝,而手中的火折子也逐渐黯淡恢复原状。陈浮生此时已冲到了众人面前,他并没有理会那具焦黑的尸体,只是不住地挥舞手中的竹简,激动大呼,“我们有救了!” 而眼前本已呆立多时,静默良久的众人开始朝着前方拼命挤来,似乎陈浮生手中拿着的就是起死回生的灵药。眼见局面即将陷入混乱,冉麒突然朝着众人发出一声怒吼,“呆在原地!”众人只觉耳膜微颤,这才如梦方醒。 但随着而来地便是无数人无声的哭泣,他们是铁血铮铮的男儿,为了家国可抛头颅洒热血,却不愿这般死的不明不白。陈浮生趁着这个当口,将郡县志在手中摊开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家中可有陈醋?”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在这危急存亡之际,陈公子莫非还有心情说笑不成。终于,人群之中有人开口,“陈公子,你说什么?不是开玩笑吧?” 陈浮生一跺脚,再次吼道:“陈醋,现在需要大量陈醋!”这一次吼声中融入了内劲,让那些仍旧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的人终于镇定了下来。冉麒自然知晓陈浮生绝不虚言,抬手示意众人道:“诸位同袍,速速回家搬来陈醋,在市集处集合。” 一众兵士虽有担忧,却不敢再有片刻耽搁,立马转身向着来时方向跑去。或许他们一路跑来时已有许多人开始遭受这非人的折磨,但此时唯有相信,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 直到庭院中再无他人,顾醒才急忙问道:“浮生,何解?” 冉郡守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跌坐在石阶上,身躯慢慢佝偻下去。陈浮生瞧见此景,也来不及解释,立即望向楚南霜问道:“姑娘可知,陈醋何在?” 楚南霜何等机敏之人,立即朝着灶房冲去,不多时便抱了一 坛子陈醋跑了回来。 此时冉郡守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双手也不受控制的高高举起,像是被人狠狠拖住,不肯放下。陈浮生接过楚南霜手中的陈醋,二话不说便朝着冉郡守迎头倒下,一股让人作呕的酸味扑鼻而来。可未等顾醒和楚南霜掩住口鼻,冉郡守便开始浑身颤抖,从眼耳口鼻中不断有黑色液体流出。 顾醒俯身一看,正是刚才被火烧掉的黑色甲虫。陈浮生眼见赶上,这才长舒一口气,“幸好来得及,要是再晚半步……” 顾醒蹲下身凑到冉郡守身边,此时的冉麒处于半梦本想间,还有零星的黑色甲虫从身上掉落。陈浮生的声音幽幽传来,“那本郡县志中却有记载,只是这黑风暴来的甚是奇怪,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楚南霜也皱起了眉头,轻声说道:“我在此处呆了八年之久,却对此事从未听闻。若非今日一见,还以为是劳什子江湖骗术。” 陈浮生抬手搭在下巴上,冥神苦思,也是不得其解。顾醒却收起了手中火折子,沉声说道:“若非天灾,必是人为。浮生,郡县志中可有提及?” 陈浮生漠然摇头,只是呢喃自语道:“天灾?人为?” 本是跌坐在台阶上的冉郡守突然站起身,使劲拍了拍脑袋望向众人,突然又从口中呕出大量黑水,这才颤声道:“此法果然霸道!”此时众人心中皆安,连忙上前询问,冉麒将刚才感受一一告知,众人皆叹“怪哉!” 陈浮生将手中剩下小半坛陈醋放下,望向三人目光如炬,“此事或与那城中商贾谢阁老有关,上门一问便知。”冉郡眼见两人就要出门,急忙说道:“不可,眼下上门乃是自寻死路。攻城之时此人龟缩不出,此时必有防备。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 说着冉郡守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一旁楚南霜出手将他扶住,才站稳了身形。陈浮生这恍然,又将那小半坛子陈醋提在手中,快步朝着城中市集方向走去。 此时市集已沾满了人,那些身体发生不受控制扭曲的兵士被困的结结实实的堆在了一起。而其余人则站在外围,神情紧张又充满恐惧地望向那些人,那些曾是同袍的人…… 而一坛坛陈醋,这寻常不过的东西此时被摆在两拨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陈浮生一马当先冲到了众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又抓取一坛子陈醋向着被捆绑在一起的人冲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大家都希望奇迹的出现。陈浮生将手中的两坛子陈醋浇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名兵士身上,本还在嘶嚎的他慢慢安静下来,身上不断又黑色液体涌出,朝着四周散去。 此时众人才明白,也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抓起陈醋,朝着那群人泼洒。剩下的也则倒向自己,因为大家都想活下去。没有人开口问一句,他们只是默默地做着,做着这看似荒唐的举动。直到冉郡守被楚南霜搀扶着来到众人面前,这场救赎仍在继续……
第五百三十七章 生杀大权
城外弥漫的血腥气息被城内的醋味冲淡,这种只需少许便能调配处浓郁香味的灶房调料,此时却成了救命的良药。只是这如何看都觉得荒唐的一幕,却让冉麒热泪盈眶。 他颤抖着双手,走向陈浮生和顾醒。眼中已没有泪水,却能感受到那赤诚的心。那曾经伟岸的身体,在这一刻显得越发渺小,冉郡守向着眼前的两名少年,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陈浮生和顾醒赶紧伸手去扶起冉郡守,楚南霜并未跟随,只是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似乎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龙首郡中的一切已经在随着过往烟消云散。这曾经充满希望的土地,也最终沦落成这人间炼狱。 风雪依旧在刮着,只是其中再也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突如其来的黑风暴,像是一位行走匆匆的过客,带走那些鲜活的生命。他们本不该在此时离开,却不得不离开。也许,这是一种别样的幸运,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感受痛苦,不知岁月…… 一阵悦耳的铜铃声响起,众人如遭雷击般挺直了身躯,齐刷刷地扭头望去。自大战起便不曾露面的谢之命,迈着轻松的步伐朝着众人走来。而他身后,还有数十匹高大骏马,拉着一车车蔬菜和肉食。 在这饥寒交迫的年代,朝不保夕的百姓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更别谈奢望那一口鲜食。而城中的商贾贵胄,却过着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这极端的对立,让人对这个时代逐渐失去了期许。 郡守冉麒也曾登门拜访,希望这些城中富足之徒能够开仓放粮,但最终却是徒劳无功。他们像是吸附在龙首郡上的水蛭,不断吮吸着龙首郡的血液,却也让龙首郡无法挣脱。若是狠心将他们扯下,便会血流如注。 冉郡守只能倾力平衡这两方的关系,以致心力交瘁。直到谢之命道出真实想法,方才明白这不过是一步早已布好的棋。但冉郡守不敢有丝毫退缩,若是有半点犹豫,那龙首郡便真正危矣。 这比洛阳敌袭来的更加迅猛,将会在一夕之间让龙首郡从内而外土崩瓦解。没了依仗的龙首郡,唯有苦苦支撑。就连冉麒被软禁,也只能甘愿受之。从未活的如此窝囊的冉郡守,或许他的命运在龙首一役时便已经注定。 只是谢之命此时来,其心已是昭然若揭。没有人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食物,当生命濒临绝望的时候,一口稀粥就能点燃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更何况是这满满一车的吃食。 谢之命没有理会众人忐忑和期盼的目光,而至径直走向已经形容枯槁的冉郡守,直到走到他跟前不过两三步时,才停下。众人的目光追随着眼前出现的希望,不肯再挪开。而谢之命只是盯着冉郡守,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而此时站在人群之外的楚南霜,却悄然隐去了踪影,消失不见…… 冉郡守艰难站起身,大战的后遗症仍在继续,心灵的创伤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愈合。而眼下最值得深思的问题,就是如何让这满城百姓活下去。而他,谢之命。就是这群濒死之人 的希望。 谢之命看了冉郡守好一会,才啧啧说道:“英雄!大英雄!”说着转身望向众人,再次提高嗓门说道:“诸位说说,郡守大人是不是龙首郡的大英雄啊?”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但随即人群之中有人高呼,“郡守大人率众抵御外敌,就是龙首郡的大英雄!”随着这一声起,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山呼海啸,升浪滔天。谢之命听着众人的言语,却慢慢眯缝起眼睛,露出一抹冷漠的笑意。 冉郡守顿时便明白,想要开口却被谢之命打断,“那诸位说说,你们的大英雄护得住你们一时,可还能护住你们一世?” 原本站在冉麒身边的顾醒,一步向前就要将此人拿下。却被陈浮生拽住,附耳说道:“此时绝非动手的好时机,且看他如何巧舌如簧。”顾醒悻悻然收手,此时人群之中有数十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顾醒,这便是安插在人群之中的暗桩。 陈浮生此时已然明白,冉郡守和谢阁老之间,终于要分出胜负。双方的博弈行至此刻,冉郡守已是一败涂地。纵然他率众守住了龙首郡,但众人的心却已是脆弱不堪,再也经不起生离死别的折磨。 而谢阁老便是瞧准了这一点,才在彼时选择闭门不出,而在大战结束后来这么一出看似温暖,却图穷匕见的杀人诛心。 原来,之前所答应的一切,都不过是谢阁老的谋断,他要的始终是龙首郡,是这座城而已。至于谁来当郡守,谁来率众御敌,他并不关心。或许他早已料到这一幕,亦或是无论成败,他都可顺势接手,立于不败之地。 其人用心之密,手段之高,让人胆寒。但眼下已身在局中的他们,却无法破局。死局已成,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只能看他们三人的造化了。 陈浮生想到此处,随即选择了静默。因为任何言语都会助长谢阁老的威势,唯有缄默,才能趁他露出破绽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冉郡守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目光中多了几分从容,少了些许焦躁,望向谢之命的目光,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谢之命见身后三人无一人开口,有些疑惑地回望,却将三人俱是神态从容地望着她,显得再平常不过。谢之命心中一阵狂喜,但面容上却是云淡风轻,他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蛊惑人心,拿下龙首郡指日可待。 众人都在等待着他的下文,刚才的询问让在场百姓皆是陷入沉默之中。他们深知若是再来一次,恐怕便是身死之时。但他们的内心告诉他们,眼前的老者只想篡夺胜利的果实,无比挣扎的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谢之命扫视了一圈众人,细细查看着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他们每一个人都因陈醋浇湿身体而瑟瑟发抖,但当谢之命的目光投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低下头,都用坚定的眼神迎了上去。 终于,原本胜券在握的心,有了一丝松动…… 谢之命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他不能! 他只能带着你们走向黑暗,走向死亡的深渊,走向灭亡。诸位可知,为何洛阳要举兵伐龙首郡?那便是拜这位郡守大人所赐。家国兴亡,匹夫有责。而此人却背信弃义,拥兵自立,可谓罪该万死不足惜!” 这一言一语,字字诛心。冉麒站在其后,闻言双手颤抖,眼中更是多了几许厌恶和唾弃之意。但他却不能开口反驳,似乎这一切都是都一手造成,若是他选择妥协,选择归降,那么今天的一切或许将不会发生。 但这世上,有后悔药吗?这一切,能够重来吗? 岁月长河流淌,过往都将被尘封。若是强行揭开,所见只会是一片片血肉模糊,还有无穷无尽的痛彻心扉。冉麒从未对过往的决定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他率众走到今天,便是要用双手,为龙首郡百姓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 谢之命的话在在场没一人耳畔响起,回荡不绝。一字字一句句烙印在他们眼中,敲打在他们心上。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悲怆的咒骂,矛头直指郡守冉麒。污言秽语中,将这一切的症结全数归咎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而率先开口之人,便是谢之命早已安插其中的暗桩。这些人的存在,便是要让众人知道,眼前他们爱戴的郡守大人,有着十恶不赦的罪行。是他带领众人一步一步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本以为周遭的百姓会就此附和,却无一人言语。唯有那几人在喋喋不休,卖力的数落着冉麒的一切。谢之命没有善罢甘休,继续抨击着冉郡守的一切,苛税、治理乃是于莫须有的奢靡。 但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悲伤,是一种不得不妥协却仍在咬牙坚持的悲伤。他们并不想认同眼前之人鼓吹的一切,但却不得不面对难以抗拒的事实。 谢之命知道,他的言语无法打动这些人,他们的心早已跟龙首郡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但他也知道,唯有在此时用这种近乎卑鄙的手段,才能将龙首郡抓在手中。而他安插在其余三城的力量,若是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拿下,便将调转矛头,对准这尚未稳固的同盟。 他心中并无太多悲喜,这不过是跳过了虚与委蛇的博弈,直接将生杀摆在了台面上而已。 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又有数人开始不住地抽搐,在地上不停的翻滚。本是比肩接踵的人潮开始陷入慌乱,而那些本该逃离的百姓,却试着冲向剩下的坛子,想要将那倒地的人救起。 但谢之命却抬手示意武士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脚步,用最冷酷无情的手腕断绝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声怒吼从谢之命身后传来,冉郡守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提起一坛子陈醋朝着人潮冲去。但谢之命依旧站立原地,轻轻抬脚一伸,将冉郡守绊倒在地。那坛子象征着希望的良药,就这样摔在地上浸入雪中,再也无法被捧起。 人群之中越来越多人开始发出嘶吼,谢之命望向跌倒在地的冉郡守,轻蔑笑道:“可想好了吗?”
第五百三十八章 暗通款曲
冉郡守此时就像一条落水的野狗,孤独又无助。只是此时残破的身躯,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只能艰难地向前爬行,向着爱戴他的子民冲去。站在他身后的顾醒,被陈浮生拼命抱住,像一匹即将脱缰的野马,又像是渴望鲜血的孤狼。 顾醒想要将眼前之人撕个粉碎,用手中银枪穿破他略微鼓起的肚腩,然后将他重重蹂躏进这不过数寸的积雪中。但眼前的形势,却不允许他肆意妄为。而陈浮生的理智,也在此刻告诫着他要冷静。 但谢之命似乎觉得已经掌握了一切,冷漠的面容逐渐开始狰狞,转为狂笑,直至歇斯底里。他抬起脚踩在匍匐前进的冉麒身上,将那已经破败不堪的残躯重重踩入雪地中。而那群茫然无措的百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谢之命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目光审视着众人,而他的语气却显得那么平静,“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而现在,由你们自己选……” 陈浮生依旧不敢妄动,因为大战之后的退回城中的兵卒,此刻不在这里。而站在这里的百姓,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无辜的生活,无辜的失去。若是因冲动葬送了他们唯一活下去的机会,那他的良心也将被撕扯成碎片。 可谢之命的脚已经踩在了冉郡守身上,这种对身体和心灵的践踏,同样踩在在场每一个人身上。他们不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后唐之人,他们只知道,眼前之人能让他们活下去。 这种难以掩饰的煎熬在每一个人脸上蔓延,一边是同生共死的郡守,一边是维系生命唯一的希望,眼前被划出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在每个人心中割裂。 终于,在一声嘶吼中,顾醒挣脱了陈浮生的束缚。此时的狂暴战胜了理智,让他不管不顾地朝着那鹤发童颜的老者冲了过去。他此刻只想将此人碎尸万段,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陈浮生眼见顾醒冲向谢阁老,一咬牙回身抓起两坛尚未用光扯陈醋,向着人群冲去。而那些试图阻挡人群的武士,终于再也难以抵御那些因恐惧而躁动的百姓,纷纷向着谢之命靠拢。 顾醒已从身后抽出“银蛟”,朝着谢之命背脊全力一击。在这电光火石间,谢之命却突然转身,抬手握住枪尖,岿然不动。任凭顾醒再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 谢之命脸上泛起冷笑,但手上动作不同。随着手腕绷紧左右一抖,顾醒虎口一阵发麻。那从枪尖传来的内劲,丝毫没有任何懈怠。原来,谢之命早有防备。 而此时依旧趴在雪地中的冉麒,依旧艰难地向前爬行着。陈浮生灵巧的身形在人群中穿梭,躲避着来自各处攻击,将陈醋朝着人群最密集处抛了过去。陈醋落入人群中,躁动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一团团黑色液体向着人群外游动,而那群并不知晓为何物的武士,却贸然迎了上去,想要阻止。谢阁老此时正与顾醒生死相搏,对这一幕却是无暇他顾。而冉麒终于爬到人前 前方,被几名百姓扶起,艰难喘息几次后,才转身望向谢之命,冷声道:“既然阁老送来如此厚礼,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说着往那吃食指去,提高嗓音道:“诸位速去!” 一众百姓闻言一愣,随后便如潮水般向着那车马涌去。而一众武士此时护卫在谢阁老和顾醒周围,无暇他顾。谢阁老闻言冷哼一声,“冉麒,有你的!”说着一脚踹向顾醒胸膛,将他踢飞出去。 陈浮生从人群之中艰难挤出,来到冉郡守身侧,附耳说道:“眼下便是擒住此人最佳时间!”冉郡守点点头,身体开始慢慢有了些暖意,低头望去发现陈浮生正在渡内劲给他。 冉郡守目中感激之色闪动,两人左右开攻,朝着一众武士冲杀而去。 此时那几十车吃食周围已拥满了百姓,像一头头饥肠辘辘地饿狼,再无半点挣扎和退却之心。而谢之命精心炮制的一出好戏,被这么一搅合,再也难以为继。而城外援兵想来正在等待洛阳敌军,而他眼下只能靠自己。 一众武士拼命挥砍那些从人群中流出的黑色液体,却无法避免地被沾染。而这些黑色液体没有丝毫顾及地往这一众武士的眼耳口鼻钻去,让他们瞬间陷入癫狂之中。 谢之命不知刚才天色黯淡为何,此时却已是吓得大惊失色。他本以为众人淋醋是为洗去身上的血腥,此刻才明白这是救命的良药。顾醒不敌谢之命,连连败退,但陈浮生和冉郡守加入战局,让形势瞬间逆转。 在三人包夹之下,谢之命节节败退。最终不敌,束手就擒。 而那数十车吃食也被一众百姓瓜分一空,诺大的市集前,已无熙攘。除了一片狼藉外,再也没有一点声息。这一出闹剧终于接近尾声,谢之命的野心也在此刻被三人碾碎。但他似乎仍旧不甘心,站在原地望向躺在地上打滚武士,眼神中多了几分困惑,却没有半点怜悯。 顾醒望着神情冷漠的谢之命,淡淡地问了一句,“可想到了失败?” 依旧没有丝毫颓势的老者,此刻挺直了腰杆,神情漠然地说道:“不曾!” 冉麒眼中再无犹豫,换而满是坚决。他望着谢之命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容,沉声说道:“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散尽家财,保全性命。要么,死路一条!” 谢之命依旧保持着足够的冷静和从容,笑着望向冉郡守,“郡守大人,话别说这么早……”谢之命这句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扇在脸上,顾醒凑到他面前,玩味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杀意。 陈浮生听出了弦外之音,冷声问道:“可是说,城外还会有敌袭?” 谢之命嘴角渗出鲜血,却依旧挂着无法收敛的笑容,“有没有敌袭不知,但若是老夫不幸身死,三日之后,龙首必亡!”说着他将嘴里的鲜血咽了下去,盯着眼前三人的目光,透着一种无畏 和决绝。 顾醒还欲动手,被冉麒拦下。陈浮生轻叹了一声,回身望向依旧站立在原地却怀中抱满吃食的百姓,满是苍凉。 冉麒走上前,与谢之命之间的距离仅有寸许,他盯着谢之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一句透着难以舍弃的责任,还有对未来深深的绝望! 谢之命闻言仰天大笑,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时才慢慢收敛,“既然已经扯破脸,又何必再戴着虚伪的面具继续装腔作势下去?不瞒你说,后周铁蹄即将南下,只要漠北城防一破,到那时……” 冉郡守漠然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猛然一拳击在谢之命的小腹上。后者一阵猛烈的咳嗽,但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眼下已成僵局,陈浮生上前在冉麒身边说道:“让百姓先行回家,再从长计议。” 冉麒回身望去,轻叹一声,“只有如此了。” 待一众百姓散去,三人将谢之命压回了府邸,可那在纷乱开始前就消失的楚南霜,却无人想起。谢之命府中众人瞧见三人将府主押回,便要上前。却被顾醒和陈浮生左右开攻,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谢之命似乎没有挣脱之意,只是朝着府中武士点了点头,便随着三人走了进去。冉麒之所以没有回郡守府,乃是有不得已的考量。此时他依旧想要争取谢之命,若是此人能够回心转意,那龙首之困可解。若是此人一意孤行,那龙首必亡! 三人带着谢之命径直走入内室,一众武士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无人胆敢再上前一步。 此时三人与谢之命同处一室,皆是漠然。良久之后,谢之命才从怀中摸出一张绢帕,递到众人面前,轻声说道:“可是让老夫受苦了!” 冉麒和顾醒同时一惊,却瞧见陈浮生抱拳对着谢之命笑了笑,眼中略带歉意。两人见此景更是疑惑,却闻听陈浮生言,“这不过是我与谢阁老的一出苦肉计!目的乃是为了将计就计,迷惑敌军。” “何解?”冉麒和顾醒异口同声道。 陈浮生便将他与谢阁老谋定之策和盘托出,原是早已算到洛阳敌军将派人趁乱潜入。而他在随军前往关隘前“抽空”去了一趟谢阁老府邸,晓以利害,并达成了一桩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只是这交易被陈浮生刻意隐去,谢阁老也不曾点破,便是有他二人知晓。至于谢阁老为何会出手相帮,便只有两人知道了。但眼下危局暂缓,给了众人喘息的时间。 顾醒和冉麒依旧半信半疑,但在陈浮生信誓旦旦的保证下,才将心中怒意压下,望向谢阁老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谢阁老起身对着两人一抱拳,歉声道:“若非陈公子提醒,险些铸下大错。老夫在此先向两位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见谢阁老不愿多言,冉麒和顾醒也不继续纠缠,四人便将心思摆在眼下最迫切的龙首之危上……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天下难安
谢之命所递来的那张绢帕上,赫然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小字。陈浮生自然已知晓其上的内容,便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站在一旁,低头沉思。顾醒接过绢帕,脸上虽是神情平静,但心中仍是心有余悸。 倒不是对陈浮生有和怀疑,而是刚才谢之命的张狂没有半点虚假,若说是逢场作戏,那可真是演技卓绝。那对权势的渴望和毫无人性的狰狞面容,还在顾醒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此时这般转变,任谁都会接受不了。 就在顾醒陷入迷惑的时候,冉郡守将那张绢帕递了过来,而冉麒头上的白霜似被门外冬雪渲染,更显惆怅…… 顾醒定金细看,上面仅有寥寥数语,但却字字诛心。绢帕上所书,乃是对当前形势的描述,还有此时龙首郡的困境。其中有几句,“山峦林立,危机四伏。三城环绕,却不得出。首尾难顾,自求多福!” 顾醒一把将绢帕捏紧,望向谢之命。这鹤发童颜的老者此时也少了几分从容,多了些许沉吟和忐忑。按理说,三城与龙首已成合围之势,洛阳敌军前行无路,后退无门。但从绢帕上所书来看,事情仍不容乐观。 谢之命不经意间抬头迎上了顾醒的目光,顾醒并未在他他已有些浑浊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狡黠,而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怆。似乎陈浮生和谢之命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让谢之命心甘情愿的为龙首郡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而眼前的谢之命,对龙首郡的渴求已退而其次,若是洛阳敌军卷土重来,他们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二次挡住死战的机会…… 但谢之命接下来的话,让顾醒和陈浮生皆是拽紧了拳头,浑身战栗不已。谢之命踱步向前,来回数次后才止步,回身望向三人沉声道:“不知三位是否知晓,除了洛阳敌军外,还有一股势力也朝着龙首郡而来?” 冉麒漠然点头,他心中自然对这一切知晓,但他从未点破,不想让顾醒等人和他一同承受这无形的压力。若说洛阳敌军乃是短兵相接,尚有余力应对,那这紧随而至的危局,才是龙首郡生死存亡的真正考验。 没有等谢之命继续说下去,冉麒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到谢之命身边冷声说道:“顾小兄弟,还有陈公子,你们走吧……”此言一出,不仅是顾醒等人,就连谢之命都有些错愕。 冉麒并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继续漠然道:“龙首之危并非一朝一夕,而已成定局。两位与其留下来送死,不如早早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谢之命默默闭上了眼睛,本是垂在两侧的手臂也慢慢拢于袖中。陈浮生抢在顾醒之前开口道:“郡守大人真要放弃这数十年的心血?放弃这城中的上万百姓?放弃千辛万苦才铸就的这一切吗?” 这三句咄咄逼人的问话,让冉麒哑口无言。他并非冲动之人,也非优柔寡断之辈,否则早已弃城投降。但这一张绢帕加上早已得到的急报,让眼前的形势已是岌岌可危。若是真要拼死守住,那不过月余后,就会城破人亡。 但若是…… 谢之命轻声叹息,慢慢睁开的眼中少了些许浑浊,多了几分释然,“两位少年郎,你们去吧。此处有老夫在,定不会让龙首郡这般轻易的落入他人之手。别忘了,老夫多年的根基就在此处,关系后周南下大业,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若是换了平常,顾醒早已暴跳如雷,要 与谢之命拼个你死我活。但此时此言却宛如天籁,那般悦耳,又那般凄凉。这朝着龙首郡而来的势力,冉麒和谢之命都未点破,那必然与他们都无关系。而此时前来,便是坐收渔翁之利,其心已昭然若揭。 “谢阁老,有把握吗?”在良久的沉默后,顾醒终于开口问道。 谢之命难得笑了笑,轻声吐出几个字,“没有!”说完后便闭嘴不言,只是漠然望着他处,不敢再看顾醒的眼睛。 顾醒颓然地往后退了几步,被陈浮生扶住才没有摔倒,但心中的怆然已难以用语言表达。当他回望陈浮生,后者脸上也满是决然之色,陈浮生强装镇定的摇了摇头,轻声叹息,“此时虽不能言明,但我与谢阁老所达成的协议,绝不会对龙首郡有半点私心。这已不是后唐或是后周的纷争,而是整个九渊的乱局。日后,阿醒自会明白……” “浮生,天下苍生系于我身,这种恢弘的理想对我而言太过遥远。眼下我只想救下这一城的百姓,难道有无能为力吗?”顾醒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慢慢蹲了下去。 冉郡守有些不忍再看,撇过脸去。 而谢之命却轻轻摇了摇头,淡然道:“世事无常,我们终究都只是棋子。若不是陈公子坦诚相见,老夫还在为那私心不断挣扎。只是没想到,九渊乱局已现,我们都太过渺小了……” 陈浮生一把拽起顾醒,抬手一掌扇在他脸上,把陷入痛苦的顾醒打的有些懵。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顾醒对眼前的形势更加悲观。 “救一人而杀一人,是罪过。救十人而杀十人,也是罪过。救百人而杀百人,是非难料。而救千万人而牺牲小我,便是大义。眼前的牺牲只不过是数不清的开始,往后还有更多难以承受的悲怆,难道你都要这般自怨自艾吗?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当下的我们,太过渺小了!”陈浮生说完,望向顾醒目光越发坚定。 冉麒和谢之命皆是投来认同的目光,两人心中似乎早有了打算,无论结果如何,这一生便只会在此,不再离开。门外传来一阵轻敲,一个稚童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多日不见的童恨竹。 当她看见顾醒等人时,目中泪水溢满,不管不顾地朝着两人冲了过来。这一次,谢之命没有阻拦,而是负手立于一旁,含笑望着他们。他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而此时将她交还给他们,便是最好的结局。 顾醒被突如其来的拥抱从痛苦中拉扯回来,感受着那一股热流在肩上浸湿,最终滴入他的心里。陈浮生望向谢之命点点头,后者只是摆了摆手笑了笑,却没有任何言语。 顾醒就这么抱着童恨竹,良久后才分开,轻声问道;“可是受了委屈?” 许久不见的孩子把头摇晃地跟拨浪鼓一般,用含糊不清的言语说道:“谢爷爷对我很好,像亲爷爷一样。”谢之命闻言朗声大笑,接口说道:“我将恨竹送还与你,替我好生照顾她。” 顾醒慢慢站起身,牵起童恨竹的手,朝着谢之命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三位,可否点破眼前的一切,让我离去时能放下忐忑和牵挂?” 三人相视而笑,却是摇了摇头。谢之命双手紧握,不断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吟半晌后才说道:“此事不宜现在言明,但老夫确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顾醒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目光如炬。 谢之命将拇指上的玉扳指取下,递给顾醒,“若是将来顾小兄弟能去往后周,烦请将此物呈上后周国主,顺便替老夫捎句话,‘该做的,都做了。成与不成,实难强求。’” 顾醒点点头,“记下了,阁老放心。只是龙首郡眼前的危局……” “担心有何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若是后唐社稷倾覆,那龙首郡老夫自然要笑纳了……”此言一出,除顾醒外的三人皆是轰然大笑,不知是否已有必死的决心,还是对眼前的形势已太过悲观,竟用此等拙劣的手段来化解眼前的窘迫。 冉麒摆了摆手,“后唐眼下绝不会土崩瓦解,而龙首郡也将屹立不倒。但也请谢阁老放心,若是后唐真做出有违天下大势之举,龙首郡也绝不会助纣为虐。” “如此说,那老夫便放心了。对了,陈公子。你与老夫相约之事,还请别忘了。老夫豁出身家性命来相帮,绝不是处于善心,你可明白?”谢之命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杀意,但却一瞬即逝…… 陈浮生郑重点头,“谢阁老放心,有生之年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在此,先行谢过阁老大恩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诸位对龙首郡的恩情,冉麒没齿难忘。若有来生,定将报答!”冉麒说着朝着众人抱拳,并深深鞠了一躬。 顾醒虽不知这几人之间有何缘由,但若是能一解此时龙首困局,也不失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而他也打定了主意,待走出龙首郡,定要向陈浮生逼问出这一切,好了却心中的困惑和不安。 冉郡守说完,便起身走向大门,一把拉开后指向远方,“顾小兄弟,此行路远,还望保重。” 顾醒闻言瞪大了眼睛,“这就让我等离开?” “战局瞬息万变,若是再有迟疑,恐怕便走不成了!”陈浮生在一旁沉声说道。 谢之命此时也走到门前,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又拍了拍掌,一名仆从立即抱来一包银钱,谢之命将这身外之物塞进了顾醒的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望向童恨竹。也不知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丫头对谢之命竟是生出不舍之情,那双眼睛又开始不争气的泛红,有眼泪渗出。 似不愿再面对,谢之命将顾醒使劲推了出去,随即将房门一关,眼不见不悲。此时门外漫天大雪中,只有顾醒三人,陈浮生拍了拍顾醒肩膀,快步走了出去。门外早已备好两匹骏马,三人翻身上马,朝着城门外扬鞭而去。 此时府邸内只剩下谢之命和冉麒两人,谢之命望向冉麒轻声问道:“郡守大人,可想好了吗?” 冉麒没有丝毫犹豫,“生死有命,无需多言!” 谢之命朗声吼出一个“好!”,接着说道:“不愧是老夫多年来最敬重的郡守大人,若是此战有能保住龙首郡,那便依循老夫,舍了这身后唐官皮,入我后周如何?” “阁老还未死心?那陈公子所言……”冉郡守面不改色地接口问道。 谢阁老打了个哈哈,“遥远之事,将来再说。而这将来,岂是你我能够遇见?重眼前之利,才是正途。”冉麒闻言,漠然无语。虽知晓这是谢之命的真心话,却不由生出一缕悲怆。 “如此,那就全凭阁老吩咐了!”冉麒终于还是应了谢阁老之言,选择孤注一掷……
第五百四十章 灭顶之灾
孤注一掷,是不得不为的悲哀,也是冉麒心中最后一抹遗憾。眼下时局,若是没有谢之命的鼎力相助,那恐怕不出半月,龙首必亡。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顺势而为,还能保全住这最后一抹难安的希望…… 但那已绝尘而去的两匹骏马,带着少年的不舍和悲伤,离这座终究会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城池越行越远。而顾醒心中或许已然知晓,天下之事并非黑白之间,还有许多不得不为的无可奈何…… 两人在茫茫大雪中疾行数十里,方才勒紧缰绳。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冬雪已越下越大,遮天蔽日,挡住了前路,也遮蔽了归途。顾醒抱起童恨竹从马上跃下,快步走上前方的一方土坡。突然惊呼道:“浮生快来!” 陈浮生正牵马走向一处枯树枝,闻听顾醒所言,急忙将马缰绳套在枯树枝上,快步走了上前。在他们前方目之所及处,有一股股黑烟冲向天际,黑烟中闪动着火光,应是正在进行一场大战。但大战双方未何人,在何处,却是不得而知。 两人心中皆是一沉,没想到才从龙首郡而出,又有可能会陷入另一场危局之中。而两人不知的是,洛阳敌军也寻到了解困之法,将周身置于冰雪之中,也能让那黑色液体从身体中“逃离”。 而此时这剩下不到五千兵马,已朝着军役城方向进发,要一雪前耻。 顾醒思量片刻望向陈浮生,后者笃定点头。顾醒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而一直被抱着没有放下的童恨竹,此时却露出惊恐的目光,将头深深迈入顾醒怀里,不愿在望向那黑烟处一眼。 顾醒几步走下土坡,朝着拴马的枯树枝走了过去。而童恨竹的双手死死拽住顾醒衣衫,似乎怕他将自己丢掉。顾醒并未翻身上马,而是站在马旁不住安慰,而随后走来的陈浮生却敏锐的感受到,事情并不简单。 三人两马继续前行,风雪迷眼,天色也渐渐暗淡了下来。陈浮生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举在眼前不断比划着,似乎是在盘算离下一座落脚之地还有多远。顾醒抬手轻拍马臀追了上去,随口问道:“浮生,可是算出我等天黑前所到之处?” 陈浮生没有回头,而是将地图递给顾醒。随即抬手勒紧了缰绳,面沉似水。顾醒摊开地图,此时怀中的童恨竹已沉沉睡去。顾醒只得小心翼翼地查看,而天际尽头的微光已渐行渐远。 当顾醒看向地图时才发现,这张地图所绘极其粗糙。自古以来,行军打仗的军制地图便不曾流传民间,而民间所绘也不过是相熟之人能够看懂的草绘罢了。而这一份地图乃是从元朗处所得,本以为能提供些许帮助,却不料竟是毫无用处。 顾醒将地图递了回去,陈浮生轻声问道:“可有所获?” 顾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浮生,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上面所绘皆是非寻常人所见,而你竟然有此一问,莫非是悲伤过度 ,出现了幻觉?” 陈浮生抽出短刃反手握住刀锋,用刀柄在顾醒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嗔怪道:“我说你这脑袋里,到底装了些啥玩意?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顾醒暗自吐了吐舌头,抬手覆住头,以免陈浮生再次动手。两人心中各有悲凉,但前路漫漫,实不该陷在过往中,无法自拔。故而两人都没有将悲伤表现在脸上,都默默藏在你心里…… 只是陈浮生这一手,却似撬开了顾醒的心结,当他再次展开地图时,才发现眼前并非空无一物,其上有数个白色小点,星罗棋布。刚才看来时,还以为是地图年深月久,被虫蛀成这样。此时看来才知道,这乃是绘图人故意为之。 “看清楚了吗?”陈浮生耐着性子又开口问了一句。 顾醒本能点头,随即问道:“莫非这地图上标注之处,皆是城池不成?” “这倒不是,只是这地图上标注之处,绝不会只是无意点下这么简单。依循我博览群书所见来看,若非又凶险之地,绝不会如此标注。”陈浮生笃定地说道,言语中多了一丝担忧。 顾醒微微有些皱眉,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那意思是,我们得走上一遭?此去祸福难料,岂非孤身犯险。浮生,你可想清楚了?” 陈浮生顺了顺身侧军马的鬃毛,扯了扯嘴角,“但眼下,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陈浮生抬手朝向四周,顾醒只觉无数难以抵御的杀意朝着自己涌来。这种铺天盖地却不知何处而来的杀意,让他本就无处安放的心,更加冰冷。 “浮生,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终于,顾醒将心中所想抛了出来,陈浮生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有所隐瞒,也是为了你好。至于龙首郡中与谢之命达成的协议,此时并不是告诉你的最佳时间。眼下,我等需要做的,是绕开各路人马,向着地图标注之处前进。” 说完,陈浮生便抬手拍在马臀上,胯下军马不悦地发出一声嘶鸣,随即朝着冲去。顾醒,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抱住童恨竹,也跟了上去。这一去,虽不知生死,但也好过坐以待毙。而身后的龙首郡,郡守冉麒,还有城中万余百姓,只能听天由命了…… ………… 却说周德威率众向着军役奔袭而去,在经历黑风暴后,兵卒皆是疲惫不堪,人心惶惶。但此时他们却将军役城当做暂避的归宿,拼命向前冲去。一路行来,沿途被多股伏兵阻击,死伤惨重。 周德威此时也藏在兵卒之中,再也不敢轻易露面。他深知此时不可力敌,仅存的实力是他们活下去的依仗。而他惨败的消息会随着风雪飘向洛阳,到时等待他的,又会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在河中府的所作所为,还有那枉死的符家兄弟,这笔血债都将算在他头上,用他的血肉啦偿还。只是眼下并非考虑此事的时机,因为摆在 他眼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原本两天的路途,却仅仅用了不到一天便赶到军役城外数十里处。此时的周德威正站在原地,焦急地等待这探子的回报。 随着远处一人从暗处奔跑而回,周德威立即迎了上去,沉声问道:“眼下城前,形势如何?” 那名跑得气喘吁吁的探子,甚至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便用嘶哑的嗓音说道:“甚是奇怪,与之前来此并无不同。但城中似乎真的空无一人,沿途有车马经过的痕迹,并非虚假,乃是撤离了!” “当真?没有看错?”周德威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他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再也经受不起任何的打击。行军多年,善断独谋,却不曾想栽在此处。于他而言,乃是奇耻大辱,更将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那名探子笃定地再次点头,周德威这才挥手斥退。身旁两名亲自立即上前抱拳朗声道:“将军,我等愿行先锋之责,前往军役城!” 周德威强行压下心中的忐忑,脸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不必,我亲率一队轻骑,尔等其后接应。”两人闻言皆是连连摆手,苦苦哀求,“将军,眼下大军气势正哀,若是您再有个闪失,那我等……” 周德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无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有险,在龙首郡前就已身死。从军入伍之人当战死沙场,何惧马革裹尸!” 周德威寥寥数语将心中积怨宣泄而出,声如洪钟,传数十里不绝。这一句不禁一扫此前的阴霾,也将久久未能提振的士气激荡起来,让一众兵士终于找回此前丢失的希望。 周德威立即令亲卫牵来军马,翻身而上扬鞭疾行,口中疾呼,“有何惧?袁千万里通往!有何悲?生死之命天注定!有何难?破阵在前当守心!”军中不乏周德威亲率旧部,听闻将军再次唱起那久违的军遥,都不禁热泪盈眶。 他们跟随周德威征战沙场已久,未尝败绩。但这一次却马失前蹄,险些丢了性命。原本以为就此一蹶不振,没想到将军并未受丝毫影响,再次吼出心中豪迈,要用这一战,来一雪前耻! 周德威身后尘土飞扬,约二十余骑随之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来到军役城下。周德威翻身下马俯身查探,地上果如探子所言,有车马痕迹,像是昨夜匆忙而出,显得极为慌乱。 周德威冥思苦想而不可得,口中呢喃自语,“莫非是前往龙首郡驰援?”说着抬手一招,两名轻骑策马前冲。此次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只为一探虚实。直到两人冲到城门前,城墙之上也无人跃起射出暗箭。两人翻身下马使劲推开城门,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仅是这两名兵卒,连站在其后甚远的周德威和其余轻骑,也不禁暗暗咋舌。眼前城门之中,满地皆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个个瞪大了眼睛抬手伸向天空,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