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怒马尘硝
虚弱昏暗的太阳在地平线的边缘挣扎,逐渐坠落。只有微弱光线能够穿透李存进攻城军头顶的乌云,似乎下一刻就会降下倾盆暴雨,将难以压抑的怒火,彻底浇灭。
唐龙章才走不久,李存进就开始感觉不安。那袭白衣依旧伫立城头,纹丝未动。那场暴雨并未如约而至,将整个战场蹂躏成一片沼泽。李存进身侧另一名亲卫虽然跃跃欲战,但没有李存进的命令,他只得继续在此守卫从马和辎重。
李存进面色凝重,他急于拿下河洛城,于是孤注一掷在此,如鹰隼般盯着城头之上的那一袭白衣。只等唐龙章归来,便再次向“孤立无援”的河洛城冲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李存进自语念叨着,似乎想起当年随父出征时的场景。只是此时困于此处,总有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未探虚实不入阵,当年听李克用说来,总觉得只是浅显的道理,但琢磨这些年才知道,各种深意,只能自己体会。暮色西山,远处溅起烟尘。李存进心之不妙,抬手示意,让众人取下津帕蒙住口鼻。众人不敢有异,立马照做。将随身带的用来缠头的布巾取下,蒙在脸上,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
因为头上没有头巾,也没带兜鍪,都露着用簪子固定的头发,跟此时烟尘中奔袭而来的人马相比,非常容易辨认。未等来军至,李存进已是一声叹息,“唐龙章已败。”未等人马现身,李存进猛然抬手,身后两百骑呈扇形,迎面冲入敌阵,迅速与快速奔袭而来的河洛城守军交上了手。
河洛城守军来势汹汹,却不知从何处找到了马匹和武器,四周尘土飞扬,他们并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人,主力在哪儿,也就没人知道该如何迎战。河洛城先锋部队的右翼被百骑打溃,真正组织完整的,但李存进却感觉胸口一紧,疾呼“中计”!
原来河洛城守军与唐龙章先遣部队混在了一起。彼此拉扯,争相朝着李存进驻军袭来。而这百骑冲锋,显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河洛城的真正实力,还未体现出来。
尘土硝烟中,大约有一两千骑兵已经在中路聚集起,但没有形成对战的队形,还是不知敌从何而来。至于左路,在李岐丰第二次入阵的时候,就完全被冲散了。此刻来不及组成队形前,又有数百骑河洛城守军冲击进来。
吃一堑长一智,李存进所率兵士吸取了刚才的经验,先是纵向将贸然突袭而来的河洛城守军与中路聚合的大队分割开,然后反复回马并射箭,将他们驱赶到另一条河道上,让他们避开烟尘的遮蔽,暴露在视野之中。
失去天然的屏障,河洛城守军形势急转直下。一众李存进亲率骑兵冲向河道,然后回马过来,抽出大刀在河中踏着湿泥斩杀河洛城守军。然后在呼哨的召集下,这些骑兵放弃了泥水中失去马匹的河洛城守军,沿着河
岸一路奔向西南方向与大队汇合。
此为第一次针锋相对,甚为惨烈!
李存进依旧沉着脸,正襟危坐,准备迎接攻城之战。唐龙章从乱军之中冲杀而出,已成血人。李存进眯缝起眼睛,抬手遥指河洛城头,那袭白衣依旧……
此时的河洛城守军主力已在城门前集结完毕,在李存进大军准备发动第二次纵向攻势的时候,河洛城守军突然马队朝两侧分开,任由周骑通过。然后他们就像被快船分开的海水,从两侧沿着与李存进亲率大军相反的方向跑马,在李存进大军的左右两侧,呈夹击之状,快速地与李存进大军抽箭互射。
李存进大军在凉州练习骑射日久,马上骑射已然了得。而河洛城守军背水一战,论骑射本领毫不逊色。刚才被蒙头连连打击,而今终于与敌在马上对等交手,河洛城守军也急于发泄受挫的怒气。
两军快速跑马交错,李存进军遭受到左右两侧的弓箭袭击,并不示弱地举弓还击。由于两军都往对方来时的地方跑马,很快就冲入一片黄尘滚滚之中,是的对射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满天飞窜地流矢,一路追踪河洛城守军远去。
此时,李存进军两面受敌吃亏不小。为了减少损失,一众兵士不再与河洛城守军继续纠缠,低着头快马直向前奔,使用马儿最后的脚力,飞驰直入河叉的芦苇丛当中。
李存进军骑队逐渐赶到河叉,先到的骑兵都立即下来换马和披甲。好在李存进早些身侧的另一名亲卫早有准备,将从马和辎重保管完备,才让李存进军能有整军再战的机会。
不久后,李存进也快马加鞭赶来。纵身下马,在侍卫韩长略的协助下披上甲胄。一边披甲,一边安排将士尽快换马。他要求不仅骑兵戴上铁兜鍪和身披甲胄,也要给换乘的从马披上挡箭的铛铠以及铁面帘,又给容易中箭的马颈披上牛皮做的马衣,外面用细铁环的锁子甲固定。弓矢不多带,够射三番足矣,而长矟和朴刀这些近战武器必备。
李存进军换马披甲之际,零星的河洛城守军一度靠近河叉,人数有数十到百余骑不等。作为守卫河叉的待命部队,李存进亲卫与留守的下马骑兵都重甲前行,射箭将河洛城守军驱除开。
随后,更多的河洛城轻骑出现了。好在数百骑李存进所率骑兵已经换马披甲完毕,他们朝前逼近河洛城轻骑,将其驱赶。河洛城只得往回拨马,一面回头射箭。李存进所率骑兵的坐骑负重,并不追击,只用箭回击,不少河洛城轻骑中箭落马,而李存进所率骑兵则因人马披甲而几乎没有损失。
中箭受伤或者失去主人的战马在阵前横跑,让双方暂时脱离了接触。
过了一会,隆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犹如阵阵春雷自远及近而来。河洛城的主力将阵型转过来面向河叉,看见李存进军重回了河叉,就像猎物自
己跑入猎物设置的口袋一般,这让河洛城有了扳回胜局的希望。
他们想趁着李存进军反复重复冲锋,人马都很疲惫的机会,冲入阵中,将李存进军驱赶到两河芦苇中围困并射杀。本着这样的想法,河洛城守军将能集合的骑兵尽数遣出,各级将领也都亲临战阵。临近两河交叉口,横排展不开,河洛城守军骑队呈前小后大的梯形,凶猛地扑向河叉。
河洛城守军孤注一掷,他们身着轻便皮衣,马儿也只用皮革防护。骑士在随身马鞍上有两张弓,有满满两到四个箭袋,装了不下两百支箭。利用策马的时间,河洛城守军腾出手撘箭上弦,斜向上射出满天的箭,箭头如雨一般落下来,落入芦苇丛中簌簌作响,打在敌人的铁甲上则发出金属砰然撞击的声音。
一阵箭雨结束之后,芦苇丛中再次簌簌作响,这是原本伏在芦苇中的披甲李存进军站起身了。李存进军身披重甲,头戴铁兜鍪,用铁锁子顿项覆盖面部和颈部。很多人甲胄上插着河洛城守军的箭,但并未被射透而受伤。
李存进军立在芦苇中连射了两三番箭,箭是又平又低,大多奔着冲在前面的河洛城守军马匹去,将河洛城守军的战马射倒射伤一大片。那些中箭的马儿,疼痛难忍,有的立起身来掀翻背上的骑士,有的横着乱窜,导致战马互相撞击。更多失去骑手驾驭的逸马,完全不受控制,将河洛城守军向前的阵型搅乱。
但是河洛城守军这次意志坚定,下了决心要冲入河叉,将李存进军踩在脚下。尽管前队人仰马翻,后面的骑士仍灵巧地驾驭坐骑,绕过或是纵马跳过四处的障碍,继续策马前进。虽已不成阵型,仍有许多股河洛城守军快速地冲入了芦苇丛。
进入阵的河洛城守军骑,多则数十骑,少则数骑,进入芦苇丛中寻敌。他们早都心怀仇恨,看见活动的目标就撘箭射之。李存进军并不列阵,分散在四周,俯身躲避四处的流矢,尽力护住面部不被射中,然后用长矟捅刺靠近的河洛城守军战马。
河洛城守军和马都是轻装,利于跑马来回冲杀。刚才与李存进军的轻骑交锋,的确令李存进军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但此刻身处芦苇丛中,左右都是河岸,来回距离不够施展,一旦慢下来,左右身侧就伸过来好几支长矟乱捅。
马儿应矟而毙的不计其数。骑士掉落在地上,顿时四周围上来披甲的李存进军,身边只有弓矢和短刀的河洛城守军无处可逃,均惨死于李存进军的刀矟之下。
那些李存进军的下马骑士,都带了从骑,在芦苇中捕杀落马的河洛城守军。骁骑校尉唐龙章已斩杀多人,突然眼见一骑白马奔来,马上来人身着一袭白衣,好似白云飞射而来。
那河洛城守军骤然撘箭,翻手之间就连射出三箭,接连射中唐龙章身边两人的面门。唐龙章大怒,一手压低了兜鍪,另一手提斫刀迎着白马奔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分庭抗礼
河洛城守军见李存进军并不畏惧,而是正面扑来,催马急进,想要用高头大马将他们撞到。唐龙章同时手中灵巧地夹出两支箭,对准那一袭白衣就连射出去。
纳兰压低铁帽,那两支箭都射中兜鍪而未穿透。此刻两人已经十分接近,眼见那高大俊俏的河洛城守军马就要撞到纳兰。哪知纳兰却突然俯下身,抡起朴刀横着砍向马腿,一刀就将那可怜骏马的一条腿斫断了!跛足的马儿挣扎着轰然侧倒,马上的李存进军神射手也被摔倒在地。
李存进军刚一起身,摸索到掉落草丛中的马弓,手上却没了箭。见一众满脸污血的河洛城守军提刀逼近,恐惧之心令其魂飞魄散,慌乱中他连忙用李存进军军语对着纳兰呼喊,不知是求饶还是乞降。
无奈河洛城守军斫刀上无情的寒光闪过,灰袍铁甲上立即鲜血四溢。可怜这李存进军射箭手,刚才还在马上射杀别人,此刻自己却化作一具僵卧草中的尸体。
李存进在几个亲信骑士护卫下,披了重甲伏在芦苇中观战。突然寒风吹来,一股血腥气息直冲口鼻。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三十年前沙苑之战的情形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简直沙苑之阵复现!
而寒风阵阵吹过,如果河洛城守军不那么急着扑进来,而是沿着河点上一把火?想到此处,他身上冒出冷汗。幸亏对面不是旁人,或是当今九渊三杰之流,否则岂有活路哉?眼前只有这些勇敢的河洛城守军莽夫,被杀了个七零八落,而后面的河洛城守军骑士还在不断往里涌。
是时候了,李存进喝令亲卫略道:“举旗!鸣镝!”亲卫立即将原本倒伏在芦苇丛中的一竿黑旗高高竖起来,身旁的骑士则将装了骨哨的鸣镝嗖嗖地射向天空。
这是向李存进军的重骑发送出击命令。原来一众将带领的数百甲骑具装的重甲骑兵,一直藏在河叉两侧的芦苇中,任凭河洛城守军来回厮杀,也没有加入战阵。此刻越来越多的河洛城守军轻骑前赴后继地进入芦苇,正是李存进军重骑自两侧横击的绝佳时机了。
一见黑旗高高擎起,鸣镝刺耳的呼啸穿透战阵的厮杀而来。李存进军骑士立时策动披甲的战马,提着近战用的长矟,从两侧的河岸边杀入战阵。
重骑负重较大,速度当然不如轻骑。但此刻重骑是从两侧往中间合击,并非要与轻骑较量和来回交锋。他们是搅进河洛城守军的骑阵当中,将之截断并贴身近战肉搏。
这种情况下,河洛城守军轻骑几乎无力与李存进军的重骑抗衡。李存进军骑士挺矟对准贴近的河洛城守军马乱刺,河洛城守军受不住只想提着缰绳避开,可四周一片混乱,披甲的和不披甲全搅在一起。
就像进入了树林中,到处都是要躲开的树木。而这些树木又不是立在那里不动,全是带着狰狞马面帘和骑士面甲的铁猛兽!
李存进军骑士就在这马儿跑不起来的交错混战
中,如鱼得水,只要见着没有披甲的骑兵,即刻抬手就刺,靠近了就拔刀猛砍。人马纵横来回,铁甲与甲胄不断撞击。带着面甲视线毕竟受阻,有周骑互相错不开也将同伴撞落下马的,也不在少数。
唐龙章急于立功,碰巧,他靠近了一个蓄须的河洛城守军骑士。河洛城守军大多不留胡子,蓄须者多是有仆从的贵人,需要经常打理。唐龙章与河洛城守军打过交道,熟知内中情形。
见此贵人就在眼前,岂肯错过?于是伸出胳膊,拽住那人的衣服,硬是把他从马镫上拽了出来,想横在自己马背上带给唐公过目。他这样想,就一边摁住俘虏,一边拨马要往回走。哪知那虏人腰间还有短刀,挣扎中抽出了短刀,对准唐龙的章腹部猛刺。却因为铁甲覆盖,里面又衬了牛皮的缘故,并没有能刺进去。
唐龙章大怒,来夺他的刀。那河洛城守军贵人见求生无望,便转过刀刃划过自己的喉咙,鲜血飞出,又顺着马背流下。僧寿只得将他扔下马,转过身继续寻敌厮杀。
在李存进军重骑横击下,落入河叉口袋中的河洛城守军轻骑,大约有一千五百多骑,不仅战败了,而且几无逃生的希望。李存进军重骑在后,重甲步战骑士则遍布芦苇草丛,河洛城守军左右奔突,大多都因为死了战马而落地,最终被李存进军所杀。
有大群的河洛城守军骑士突入到了河岸边,又被河中的淤泥所羁绊,越是想逃过河,越是深陷河中。滞留岸上的,都逃不过李存进军的刀矟;困在河中的,则最终都被射杀,无一生还。
时间大概应是逼近天明,开始刮西北风,吹动天上的低云,太阳也渐渐露出脸。除了零星逃走的河洛城守军,整个河叉的厮杀渐渐停息。战场上充斥着血腥之气,风也不能完全将之吹散。李存进军将士极度疲乏,很多人来不及解甲,就瘫坐在地上。
五太保李存进在骑士保护下检视战场,见此情形,他舒了一口气,逃走的河洛城守军形不成威胁了,将士们休息一阵吃点干粮就可以换马撤走。
李存进军搜到河洛城守军留下的辎重战马,水和食物都不少,可以一并带走。看着到处都是无力瘫坐的李存进军将士,李存进觉得仍不安全:“如果再有一千骑虏人杀来,我们就都要做俘虏了!”他希望能在天黑前离开此处,尽快返回。
但在刚才厮杀中,并未瞧见那一袭白衣的纳兰。此人像是鬼魅一般,不过出手一次,便消失不见。就再李存进忧心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几声炸响,几名疲惫不堪的兵士头颅飞起,喷出股股血柱。
李存进已顾不得回头,翻身上马,扬鞭前冲。想要将身后的瘟神甩掉。怎料周边杂草中又黄旗高举,人声鼎沸。李存进心知中计,也顾不得许多。扭头高呼道:“快撤!”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经过刚才那场厮杀,已是人倦马乏,再也经不起这等折腾和迎接下一波厮
杀。唐龙章闻声望去,眼见李存进撤走,心中稍安,怎料背后刀风忽至,连忙横刀挡去,竟是被震得虎口发麻。
来人正是一袭白衣,立于城头的纳兰。唐龙章此时才真正相信李存进所说,此人心狠手辣,深不可测。心狠手辣自然如他所见,杀人不过是一场独舞,众生皆是蝼蚁和陪衬。
至于深不可测,唐龙章只觉此人身法了得,在乱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却不知此人内劲修为已达天人,只不过在戏耍他们罢了。一击而退,唐龙章顾不得看手掌被震出的血口,也抓过一匹战马,抬刀就拍。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黑旗重甲此刻却成了铁骑的累赘,而刚才左突右攻的河洛城守军,却是灵活至极,局势瞬间扭转。
李存进此刻已跑到乱军之中,唐龙章只闻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别着急,你先走,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危险在此刻爆发,唐龙章几乎是下意识往身侧挥刀,顾不得那些被冲散的铁骑,只想尽快冲出一条血路。
可还未跑出百步,就觉后心一凉,一柄长剑透胸而出。唐龙章猛然低头,却觉脖颈一凉,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这一剑实在来的太快,就连他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没能躲得过。
唐龙章胯下战马继续前冲,但他的头颅却永远留在了此处。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唐校尉死了,李将军跑了,快逃啊!”一众本想拼死顽抗铁骑,纷纷丢盔弃甲,夺命而逃。
纳兰站在唐龙章胯下战马之上,直到跑出老远才将唐龙章无头尸体一脚踹下。李存进已是吓得肝胆欲裂,手中马鞭连连挥打,恨不得这匹马再生出四条腿来。
纳兰瞧准李存进逃命的方向,纵马前冲。似乎有意吊着,并不着急拿下。手中长剑也赫然归鞘。河洛城守军用他们悍不畏死的勇猛和足智多谋谋断,抵挡住了李存进大军的攻势,而纳兰的悍然出手,让这群毫无生气的兵士,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且美丽。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编织出一句句美丽的谎言。谎言在每个人心底燃起,一次又一次点燃生的希望。在这群兵卒心中,投下虚妄的光辉。
他们不知何时会失去,但在此时此刻,他们活了下来,就足够了。
纳兰终于追上了李存进,并未出手擒下,反倒抬手推了了一把,将李存进给“送了出去”。瞧着李存进仓皇逃窜的背影,纳兰眼底泛起一丝悲凉。他不是不能杀,而是不可杀。
留着李存进的狗命,还可用来牵制郁天风的家臣,若是少了重要的一步棋子,眼下的形势就真的不容乐观了。纳兰表面臣服,心中却依旧有夺权篡位之心,李存勖知,纳兰自然也知他知。
为何彼时未能出手,或许有着难以道出的考虑。但眼下“血祭江湖”已到尾声,自然要再多储备些力量,好与这天下分庭抗礼。
第四百八十三章 寒寺野僧
要对抗这分崩离析的天下,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曾经有这么一位“仙人”也曾想破天开地,造万世之巅,启新朝先河,可终究还是落入无法扭转的虚妄,留下一生的遗憾。而这遗憾随着时间推移,并未消散,反而在夜深人静时,越发痛彻心扉。
这种感觉并非专属于纳兰一人,当年之事,知晓者皆如此。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俱往矣,已所剩无多。他在洛阳一役时未出手,也是笃定那人不会骗他。一切的宿命都握在她的孩子手上,现在依旧漂泊,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顾醒……
纳兰抬手招回追兵,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往河洛城走去。他知道,在此处还将等待漫长的岁月,去等待洛阳“援军”的到来。至于顾醒,眼下只能随他去吧。这江湖之大,任由他去闯,庙堂之威,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纳兰终究还是将这一切埋在了心里,没有人知道。整个庙堂,乃至天下都清楚一件事,纳兰屠戮顾府上下百口,血仇难消……风声骤起,天际的一缕暗阳透出,并未如初升那般耀眼。浑浊的天际之中,似乎有人正在俯瞰大地,俯瞰着大战之后的残存的记忆。
但纳兰骑马来到河洛城外,并未径直走入,而是翻身下马,站在城门前凝神远望,喃喃自语,“此处,会否就是开始呢?”说完似乎也觉得有些诧异,不免自嘲一笑,不知是笑自己无知,还是这天下纷扰……
…………
却说顾醒和陈浮生择道而行,不知是命不该绝还是有上苍庇佑,两人“恰好”与洛阳援军避开,混入流民之中,向着龙首郡方向奔去。这一次并未经过扬名山,相隔数十里,只能远远眺望,顾醒脸色有点凝重,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心事。
陈浮生和顾醒乔装打扮,也换上了流民的破烂衣衫,陈浮生杵着木棍,顾醒就用“银蛟”乔装,倒也没让人识破。只是陈浮生留意到顾醒面色有些难看,便凑到近前悄声问道:“阿醒,是有何心事吗?”
顾醒正陷入恍惚中,被陈浮生这一问不觉回神,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周遭流民越聚越多,都是洛阳附近城破之人,本就不太平的世道,在乱军四起和“血祭江湖”的一次次绞杀中,已是苦不堪言。
人群之中突然响起焦急的哭喊和求助声,可这群流民却无一人上前,只是漠然地向前走去。顾醒和陈浮生走在其后,穿过人群瞧见一名老妪倒在地上,身旁还有一名只有寸缕遮身,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声嘶力竭的叫喊求助,可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顾醒眼见此景就要上前,却被陈浮生一把拦住。回头望来,却见陈浮生朝着前方努了努嘴,顾醒顺而望去,瞧着冷漠的人群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汉,与这群因长期未进食的流民形成鲜明对比。
顾醒此刻冷静下来,陈浮生附耳说道:“阿醒,瞧见没?那人……”
“那人是?”
“显而易见,这群流民恐怕并不像我等想象的那么简单。其中应该混入了一些溃兵和江湖中
人,只是隐藏的极好罢了。此人此刻露面,必是想借此立威,若是他出手,我等就不必淌这趟浑水。若是他……”
陈浮生话还未说完,那彪形大汉已一把将面黄肌瘦的孩子提了起来,朗声大笑道:“小姑娘,你若是舍了那老不死的,跟了大爷,保准到了龙首郡,让你舒舒服服吃喝不愁。”
陈浮生闻言苦笑,“若是他执意如此,那我等绝不袖手旁观。”
未等陈浮生安排下一步计划,顾醒已率先一步冲上前,抱起老妪,抬手搭在她脉搏上,心中暗松一口气,“幸好,还有微弱脉搏,还有救。”顾醒正准备从怀中摸出寒玉金针,却不料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将他踹出老远。
陈浮生此刻混在人群之中,却并未着急出手,而是在摸清混在流民之中的人,究竟有多少,还有他们的分布。只是眼下,恐怕得委屈顾醒了。顾醒被这一脚踹的生疼,却用被死死护住了老妪。
被彪形大汉提起的孩子,一口咬在大汉手腕上,大汉吃痛将孩子朝着顾醒就扔了过去。顾醒反身接住,怒目相向。此刻,原本冷漠的流民都停下了脚步,朝着几人围了过来。
但人群之中却有几人同时出手,将这群流民拦下。陈浮生此刻摸清了几人的相貌和位置,心中有了主意,“那就先让阿醒逞会英雄吧……”说着悄身在人群中隐去。
那彪形大汉见众人靠了过来,脸上青筋暴露,怒声呵斥道:“怎么,想出头?也不掂一掂自己投几斤几两!”说着朝着顾醒和孩子又疾冲而去,沙包大的拳头就要往两人身上招呼。
却不料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人,以灵巧身法将这一拳力道泄去,眯起眼睛笑盈盈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诚恳说道:“我等皆不易,请阁下高抬贵手,不要再造杀戮。”
顾醒闻声望去,来人身披破败袈裟,头上竟已生出寸许毛发,想来之前定是一方庙宇的和尚,只是这世道寻常百姓家已衣不蔽体,朝不饱食,谁还会去庙里添一勺香油啊……
未等顾醒开口道谢,那彪形大汉已是阴阳怪气的讪笑起来,“哪里来的野和尚,竟敢管起老子的闲事!今儿个这丫头老子要定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爷说的!”
人群之中再一次陷入骚乱,可不知是这些流民再无维护之心,还是不想让自己也陷入其中,只是敢怒不敢言,虽未继续上前,却也 没有就此退却。被那几人阻挡着,一时僵持难下。
陈浮生混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不知哪座庙宇里出逃的和尚,一时并未有出手之意。可怎料那和尚却偏偏在此时不经意撇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调侃的笑意,就这一瞬即逝,却让陈浮生心中咯噔了一下。
“难道,这野僧并非寻常和尚?还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但为何会沦落至此,又偏偏蹚了浑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眼下形势而言,顾醒暂时无忧,就看着野僧如何化解危局了。
彪形大汉吼完见这杂毛和尚并未挪动半
步,心中不觉毛焦火辣,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就扇了过去。怎料这和尚面色如常,不惧不动,只是慢慢抬起两根手指,就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挡下,让在场众人,包括陈浮生在内都吃了一惊。
最吃惊的当属顾醒,他本意是让野僧暂时退却,想要教训这彪形大汉。经过淬鸦谷药池洗礼后,身体机能恢复大半,只是苦于没有能够动手的机会。眼下正好试一试,内劲恢复了几分。
但从眼前形势来看,已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和必要。这来历不明的大和尚,可谓是一出手便石破天惊,震慑众人。那彪形大汉只觉手掌发麻,却依旧不愿就此退却,抬手一招疾呼道:“大家一起上,打杀了这妖僧!”
来历不明的和尚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贫僧礼佛三十余载,潜心修行。从未枉杀一个好人,也不曾放过一个恶人。只是这世道纷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好坏之别已不破,贫僧只得归于江湖,寻求心安。若是施主们执迷不悟,那贫僧也不必再念‘我佛慈悲’,必荡尽这世间一切恶!”
说道最后两句时,来历不明的和尚突然周身气势暴涨,向右跨出一步,一手竖掌于胸前,一掌举天,口中大呼,“金刚怒目!”
周遭流民见此,纷纷跪地膜拜,口中疾呼“佛陀下凡,救我等于疾苦!”
那彪形大汉的手下见此情景心中惊惧难消,一时不知该往前还是后退。彪形大汉却是丝毫不惧,冷笑嘲讽道:“这不过是障眼法,弟兄们,动手!”
一众恶徒在彪形大汉怂恿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和尚扑来。顾醒心中焦急,连忙出声提醒,“大师小心!”
那大和尚纹丝未动,却将无数须弥法相在周围浮现,顷刻间便将那群恶徒击溃。彪形大汉只是出声,并未动手,眼见此景急忙转身逃跑。却不料那大和尚脚踏莲花步,顷刻间来到他面前,抬手按在他头顶,口诵佛号,念动转轮经,“仙人抚顶,结发长生!”
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彪形大汉便委身到底,人事不知了。可人群之中却又一人并未挪眼,正是陈浮生。他真真切切的看到,这不知来历的大和尚,一掌拍在彪形大汉头顶,却未下杀手,似乎只是废掉了他一身内劲而已。
那大和尚出手之余,在白光乍起时还望向陈浮生,面露微笑,似有话要讲。做完这一切,大和尚踏步而回,顾醒将老妪扶起,大和尚却抬手阻止,从怀中摸出一枚漆黑药丸送入老妪口中服下,口诵佛号,面露笑意。
顾醒心中稍安,扭头寻找陈浮生。却见陈浮生已朝着几人径直走来,并未关切顾醒,反倒抱拳对大和尚说道:“大师,好手段!”
这名不知来历的游方和尚,轻轻点头,“少年郎,为何刚才不出手?贫僧困惑……”
陈浮生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大师天人下凡,小子怎敢争辉!”怎料那大和尚骤然出手,朝着陈浮生胸膛刺去。顾醒眼见此景,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第四百八十四章 禅本在心
顾醒不明白,为何两人这才一见面,就要动手。眼前这大和尚看起来也不像恶人,却没想到出手这般狠辣。陈浮生似乎早已料到,只是一味躲闪,却并未急于还手,只是循着大和尚的路数,见招拆招。
顾醒正要起身,不觉身旁伸出一只小手,拽住他的衣衫。顾醒扭头望去,见是那名孩子,孩子紧闭着双唇,眼中充满了感激。顾醒不解其意,那孩子却已开口,“恩公,能抱我去婆婆那边吗?”
顾醒这才瞧见,刚才那一掷,将孩子的双腿摔伤,想必了刚才尝试着起身,却有些力不从心才会找到他吧。而大和尚和陈浮生的捉对厮杀已陷入白热化,两人似乎都没有要停手的意思,而那一众流民却只顾着膜拜,竟是忘了赶路。
顾醒也不多耽搁,抱起孩子就往老妪处快步走去。将孩子放下后,立即起身朝着两人疾冲而去。怎料这打的难解难分的两人,竟是齐齐出手挡住了顾醒的来路,随即相视一笑,收了攻势,像一双老友开始攀谈了起来。
只听大和尚说道:“阿弥陀佛,施主的内劲修为不在贫僧之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未来不可限量。只是施主似乎有旧疾在身,还需多多调理才是。”
陈浮生抱拳还礼,展颜一笑,“大师有心了,不知大师从何处来,将要去往何处呢?”
顾醒听的云里雾里,这两人分明刚才还在动手,为何现在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还交上了朋友。“那个,打断下。浮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两人闻言俱是哈哈大笑,最终还是由大和尚开口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刚才贫僧出手后,便瞧见这位施主鬼鬼祟祟。故而贫僧才不惜动用真元内劲,震退这些魑魅魍魉,好挡住这位施主。”
“便是不打不相识吧,交手中我俩也互道来意,这才化解误会。”陈浮生打了个哈哈,望着顾醒笑着说道。
顾醒一脸狐疑地望向陈浮生,又扭头看向大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你没诓骗我吧……”
大和尚一脸正气凛然,口诵佛号,“小施主多虑了,若是连自家兄弟都信不过,就算贫僧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无济于事的。”
此时陈浮生正双臂环胸一脸鄙夷地望着顾醒,顾醒脸泛歉意,只能连连道歉。大和尚眼见误会解除,连忙回身对向一众流民,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大家快快起来,没事了!”
这些早已被吓破了胆的流民中,有几人小心翼翼抬头望向大和尚,见此人没有恶意后,才抬手轻轻扯了扯两旁人衣袖,大伙三三两两站起身,又朝着大和尚拜了拜。
可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那名孩子的急乎,“大师,快来瞧瞧我婆婆。”
大和尚闻言转身,顾醒和陈浮生已率先走了上去,达腕诊脉后,顾醒眉头皱了起来。陈浮生知其中有异样,连忙出声询问道:“阿醒,可是这位婆婆身体有恙?”
大和尚也两步跨上前,蹲下身将那老妪的另一只手搭在膝盖
上,抬手诊脉,却也皱起了眉头。
顾醒沉思良久才开口问道:“不知大师给婆婆服下的是什么药?”
大和尚轻轻放下老妪手腕,站起身沉声说道:“佛门疗伤圣药,伏虎丸。”
顾醒一拍手掌,“这就对了,定是这位婆婆久病难医,一时间无法吸收药效,才至昏厥未醒,还请大师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出手一次。”
大和尚点点头,没有说话,走到老妪身后,抬手运掌轻拍在其背上。顾醒也趁此机会,从怀中摸出一枚寒玉金针,点在老妪一处要穴。待大和尚收回内劲,本是昏迷不醒的老妪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周围流民皆围拢过来,口中喜呼,“童婆婆,你醒啦……”
那名孩子更是眼眶湿润,一下子扑到老妪怀里,泣不成声。
顾醒收回寒玉金针,走到陈浮生身侧,不无感慨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怎料,大和尚也寻声走了过来,这一次开口便将顾醒问的愣住,“这位施主,不通和尚是你什么人?”
顾醒并未感觉到任何敌意,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且不论江湖险恶,眼前之人内劲修为深不可测,若是刻意套话,那恐怕两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大和尚似乎也觉察到自己问话的唐突,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在下云雾山浩海寺了尘,敢问不通师兄是施主何人?”
“你是不通大师的师弟?”顾醒瞪大了眼睛惊讶问道。
“算是,也不是。皆因浩海寺乃是珈蓝寺一名弃徒所创,故而贫僧不敢高攀这层关系。只是刚才搭脉时感受到一股浩瀚的气息流转,隐隐觉察熟悉,这才贸然开口,还望见谅。”
见大和尚言辞恳切,顾醒也无意继续隐瞒,连忙抱拳回礼道:“大师言重了,不通大师乃是在下的授业恩师之一,只是此时身在何处,并不知晓。”
“天意!天意!天意啊!”名为了尘的大和尚突然仰天大笑,声传千里,久久未绝……
顾醒和陈浮生互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一丝疑虑和警惕。但随后大和尚的话,将他们的疑惑解除,“两位施主莫忧,贫僧只有一事相求。”
“大师请说,若是能办,在下定当义不容辞!”顾醒眼神清澈,没有一丝狡黠,让了尘和尚心中安定。
“那就请施主借一步说话,此事事关珈蓝寺声誉,不可让旁人知晓。”说话间还含笑望向陈浮生,陈浮生也识趣的走向一边,却并未转身,只是遥遥望向两人。
顾醒随大和尚走出不到十步,大和尚突然普通一声跪倒在地,两颗三个响头,“轻施主务必相帮。”
顾心里先忙将大和尚扶起,“大师有话之言,不必行此大礼!”
了尘和尚这才沉声说道:“此事要多年前吾师被珈蓝寺逐出山门说起……”
约在五十多年前,吾师在珈蓝寺修习佛法,潜心礼
佛,不问世事。怎料海外一处名为“蓬莱仙山”的道教开始兴盛,并逐步向九渊七国蔓延,危及珈蓝寺的香火传承。
施主应该知道,珈蓝寺百年传承,本无意与这外来传教之人一较高下,可蓬莱仙山却频频上门挑衅,吾师在万般无奈之下,违背师门训令,在山下小镇白瞎擂台,与蓬莱仙山传教大战三天三夜,终于将其重伤,并让蓬莱仙山立下三十年不可入后唐的承诺。
可虽一战败敌,却触犯了师门禁令,虽百般恳求,还是被逐出山门。吾师自此游历天下,却并未有一天忘却自己的身份,夜夜青灯古佛前,都想回到珈蓝寺,自此便成为执念。
佛门讲究六根清净,可吾师始终放不下,终究未能修成大圆满境界。直到圆寂之时,才将这一切告诉贫僧,只叹造化弄人。据说当年珈蓝寺现任主持,也就是吾师的师兄,曾外出游历,寻找吾师的下落。
可终究还是师命难违,不能将吾师带回,只是奉师命带来一句话,“何时浩瀚云海尽,何时便能归。”这一句让吾师枯坐四十载,也未能悟透其中的禅机。临行前,吾师顿悟,特意嘱咐贫僧,无论如何要归宗珈蓝寺。
顾醒听到此处,便已了然话中深意,无不感慨的说道:“浩瀚云海虚无缥缈,怎会遮住来路。珈蓝寺主持早已放下,盼着大师的师父能够自行顿悟,早日归寺!”
了尘和尚闻言一惊,随即淡然一笑,“没想到吾师和贫僧悟道数十载,还不及施主的一瞬。这佛理终究还是被施主点破,阿弥陀佛!”
“那想来大师也不必小子帮忙了吧?”顾醒笑着望向了尘和尚,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解脱。
了尘双手合十再行施礼,“若是施主不弃,就让贫僧护送一程。贫僧想与施主探讨佛理,日后回到珈蓝寺,与师兄说起,也不至于白修三十载啊……”
顾醒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大师言重了,若是有机会见到不通师尊,替我带句好。”
“一定!”了尘再次施礼。这位修为三十余载的大和尚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多年困守的心魔会被眼前的施主一语点破。本以为找到了破解心魔的办法,没想到至始至终都在自己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师父未能参透的禅机,在他身上终于点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因果。若是能回到珈蓝寺,一定能够完成师父的心愿。这冥冥之中的天意,似乎在指引着所有人,走向为之追求的方向。
两人回到流民之中,再次上路。一路上三人谈佛理,论江湖,让顾醒开了不少眼界。这位了尘和尚,虽偏居一隅,却知晓天下事,想必常在世间行走,却独修吾心。
一众流民又走了约莫三四个时辰,其中有几人因长期缺乏吃食而摔倒,众人只得停下来稍作休息。经历刚才一役,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流民,终于凝聚在一起,或许他们是凝聚在大和尚周围,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或许就是崭新的未来也说不定……
第四百八十五章 逝者难消
未来终究太过虚无缥缈,脚下的路充满荆棘坎坷,这群被战火侵扰的流民,悲怆地望着满天黄沙,还要提防着不时窜出的贼兵流寇。许是有了了尘和尚作为依附,流民开始加快了步伐,也不再刻意躲避,只想快点到达龙首郡,好又个栖身之所。
一路行来,饿殍遍野。眼见洛阳城外数十里已是如此,后唐其余土地上,更是民不聊生。大和尚一路行来连连弹性,却并未多言,只是口诵佛号,超度这不该就此死去的亡魂。
后唐边境烽烟再起,漠北境内燕云十六州岌岌可危。后周来犯者越发肆无忌惮,已不再满足于强取豪夺,还想染指后唐疆土。只是这一些悲惨的真相,此时的他们无从得知。
这几年来,后唐大旱,罕有降雨,土地里颗粒无收。加之年年内乱,藩镇割据互有争端,已是民不聊生。这一路行来,不过半日光景,已有数人倒在途中。一开始了尘和尚还会出手相救,但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了尘和尚也是爱莫能助。
佛曰“普度众生”,众生皆苦,佛亦苦矣。虽能同受之,却无法皆渡之,心中佛在,手中却无钵盂和金轮。顾醒不愿去想,他们一路走来到底又多少人倒在了前往希望的路途上,又有多少人客死他乡。
想来能够坚持道现在的,都是付出了巨大艰辛和困苦,才能走到现在。只是越逼近希望,所承受的压力也会越大。犹如一颗膨胀的水泡,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乌有。
头顶没有一丝炙阳,却有无穷无尽的寒风袭来。不断鞭笞着流民单薄残破的身躯,阻碍着他们一点一点的前进。
了尘和尚的嘴唇开始龟裂,许是佛门内家功夫加持,才让他在数日不进食不饮水的情况下,还能屹立不倒。随着一个有一个人倒在路上,流民之中有一股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走在这本就不熟悉的道路上,去追寻那可遇而不可求的希望,是多么荒诞缥缈的一件事,显得悲壮且可笑。
就再众人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时候,陈浮生突然出声喝止了众人,快步向前跑去。跑出百十来步俯身贴地,面色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顾醒没有迟疑,跑到陈浮生身边,了尘和尚也跟了上来,三人就这么漠然地注视着前方,那早已失去了生机,光秃秃的山梁。
“离龙首郡还有多远?”终于,顾醒怎不住开口问道。许是偏离了原本的路线,他对着眼前陌生的小道有些愣神和惶恐。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曾经一个人逃亡的时候,会在夜不能寐的时候仰望星空,担忧明日的到来。
如今已快十八的少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远去,此时身侧两人,也不知何时会离开。
了尘和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诸位先暂时休息片刻,待我等探明方向,即可启程。”这一句是对着身后流民说的,此刻的他们以了尘和尚马首是瞻,也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
上。
但这种希望的寄托,往往伴随着消磨和绝望,就像那一个个在路途中身故的逝者,他们或许也怀揣着更强烈的期望,这种期望在死后化为怨念,会化为了尘和尚的业障,让他在死后无法转生和超脱。
但此时此刻,三人需要面对的,是眼下的困境。前方看似毫无硝烟,却隐隐有马蹄践踏和嘶鸣声传来,按照声传入耳估计,不过七八十里的距离,若是他们无法在天黑前找到落脚藏身处,大概率会被碰上。
而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若是遇上流寇悍匪,或会沦为别人口中的“两脚羊”!
顾醒不知,但陈浮生和了尘和尚却有着深刻体会。经历过江湖庙堂种种磨难的洗礼,这两人在刚才交手有皆有感触。这种惺惺相惜又相互排斥的冷漠,才是立足于江湖中人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而现在,他们只能团结在一起,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局……
顾醒凭借天然的敏锐自觉,捕捉到一丝潜在的危险。但此刻身后的流民聚集,目标过大,长途跋涉肯定不是上上之选,若真如他猜测的那样,远处此时正有两军对垒,那他们必然会被殃及池鱼。
了尘和尚拿不定主意,开口询问道:“两位施主,可有解局之法?”
此刻山风劲吹,风沙迷眼。但就算不睁眼,也能感受到弥漫在山峦周围的血腥气息。这种混入空气经久不散的血腥气,给人带来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和绝望。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那柄染血的朴刀,会不会落在自己脖颈上,然后绝望且悲愤的离开这座人间炼狱。
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长辈提起,路过古代战场要心生敬畏,那里长眠着太多太多无主孤魂和战死英灵。这些久久不愿转世的灵魂,生前积怨难消,死后也将陷入无休无尽的折磨之中。
而这场从开始就没有尽头的折磨,还在继续。只是提着刀的人又不知是哪一位,朝闻夕死已成为奢求,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努力的、艰难的活下去。没有信仰意味着绝望,精神的空虚意味着需要用杀戮和摧残来填满。
人的追求变得越趋简单,换来的就是更深层次的杀戮和罪孽!这是顺应时代的诉求,也是每个人内心最深层次的渴望。“人之初,性本善”被狠狠踩脚脚下蹂躏,没有诸子百家,只有万法归一。
这是一个绝望的时代,就像此刻三人身后的流民。了尘和尚恍然想起当初投入佛门的初衷,不过了围了求一处安身之所,混一口饱饭吃。只是后来浸默佛理数十年,行遍天下,才对内心有了更多期许。
阶级从一出生便开始注定,但往往有人不愿妥协,奋力抗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便是千百年前陈胜吼出的第一句,往后涌现出的英雄草莽,不管多么鄙夷这句怒吼,都默默将其放在心中!
陈浮生终于开口言道:“前行二十
里,有一处河谷。此处地势低洼,仅有一条小道进出,可遮蔽行踪。待危险过去,我等再行上路。”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一方兽皮,兽皮上赫然勾画着此处地形,只是不知年深月久,有些残破不堪。
了尘和尚嘴角泛起笑意,但嘴上却是有些疑惑地问道:“陈施主,私藏地形图可是死罪,施主竟有如此胆量,让贫僧佩服!”
陈浮生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即笑着说道:“大师之言,让小子诚惶诚恐。这块兽皮不过偶得,哪及‘兽骨秘藏’来的重要。”
顾醒和了尘和尚同时一惊,不知陈浮生为何会在此处点出天下必争的奇物。两人见陈浮生纹丝未动,顺着陈浮生抬手所指的方向,两人皆是面露惊惧之色,齐声惊呼,“竟有此物?”
陈浮生所指,正是那孩子和老妪。老妪手中所持之物,状若兽骨,其貌不扬,却正是此时天下必争的兽骨秘藏。那被诸多权势视若珍宝的“兽骨秘藏”,此刻却被老妪拿着手里,敲打着垂垂暮矣的膝盖,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眼见三人齐刷刷望来,老妪并没有半点吃惊之意。反倒让还在搀扶着她站起身,向着三人走来。三人见状连忙上前,老妪却摆手制止三人,用粗哑的嗓音说道:“可是瞧上了老婆子手中的兽骨,这群流民不识得,没想到你们三个外来人却识得。”
了尘和尚连退三步,“出家人不该沾染这因果,如今见着了,便罢了。”老妪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神色,“大师,老婆子若是将此物赠予你,你可愿意收下?”
了尘和尚闻言一滞,半晌后才缓缓开口,“若是十年前,贫僧绝不会有半点犹豫,但今时今日,贫僧已心如止水,尘世间的尔虞我诈已不再乱心,所以这兽骨对贫僧而言,不过只是寻常的野兽骨头,没有任何区别。”
老妪闻言闷笑,“老婆子一路走来,便瞧出大师有种不凡之气,想来出家前定是某位将军麾下,身披赫赫战功,手上也沾染了不少鲜血吧……”
了尘和尚一声长叹,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俱往矣,不必再提。今时今日,世间只有了尘和尚,再无旁人。”此时陈浮生和顾醒心中更是疑窦丛生,若说遇见一位故人的旧识也就罢了。眼前这老妪看起来也不像寻常百姓家的老者,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气。
两人正想着,那老妪却将兽骨递到了顾醒面前,“少年郎,你曾出手救下我祖孙二人,老婆子无以为报,便将这兽骨赠予你。报恩分先后,既然大师不要,那少年郎你,务必收下。”
顾醒爽搜狐颤抖,他曾接触此物,而那些热衷权势之人皆因此物而死。此刻这根兽骨却没有丝毫阻碍地出现在他面前,怎不叫他胆战心惊。若是接下,这兽骨之上铭刻的厄运,会不会降临到他身上呢?
老妪将顾醒犹豫不前,便上前将兽骨塞在了他手中,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三位,想听故事吗?”
第四百八十六章 朝闻夕死
故事,不知从何而起,又从何而终。只因曾发生过,便由过往流传至今。多于人口口相传,也见县志传记。但因年深日久,皆不可考,只可听之**,信五六分。故事中人有悲欢离合,不过一遍遍在历史中上演。只不过悲不与共,喜不自同。
可偏偏流传至此,却成了引人深思的据头,实在有些本末倒置。但若是没有这些故事,日子会否会平淡几分呢?那酒楼茶舍中的说书先生,会不会少了那一震惊堂木之威?
人人皆将故事藏于心,世间只传颂圣贤事迹,人人归于虚妄,人生再无百态,这人世间,不来也罢。可顾醒不知,老妪将这兽骨秘藏赠予他,是祸水东引,还是另有玄机。但此时既已接下,便断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洛阳城中的葛老和贾师,皆因此物而死。后周细作也对此物虎视眈眈,这其中必然又惊天秘密,不会只是寻那九幽极渊宝藏这么简单。
老妪轻声咳嗽着,让那孩子将她搀扶着往前走去。前路空空荡荡,风声乍起,如惊雷,如怒啸。顾醒三人紧随其后,并未走出多远,不过一处土坡,可眺望,可回首。
老妪似乎恢复了些元气,并没有着急道出心中的故事。也许这故事很长,也许这故事不过一瞬,但只要讲出,那便将掏空心中的尘封,让忐忑的心再次归于平静。孩子疑惑的望着老妪,又小心扭头瞥见三人,不知婆婆要与他们讲些什么。经过刚才的风波,这孩子对几人皆生警惕之心,就算是对“救命恩人”,也存有恐惧之意。
她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却被迫落入世道波折的洪流之中,随着命运起伏,最终不知将归于何处。老妪蔚然开口,“三位,可曾瞧见了远处的山峦?”
三人具是不解其意,却皆是漠然点头。老妪轻声笑问道:“若是能走到那处山巅,在俯瞰整片大地,该是怎样的壮美辽阔啊!”
“婆婆,小子冒昧,敢问您所说的那处山峦,可是扬名山?”顾醒心中不知何时萌生这么个念头,他想回去看看,哪怕驻足山脚,为袁嵩上一炷香。可惜他终究回不去,他或许理解了老妪此时的心境,这才贸然问出了口。
“顾公子也知扬名山?”老妪此时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少了一路行来的阴霾,也将刚才的生死抛诸脑后,她只想在此时,在此刻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感受天地一声声不甘的怒吼。
顾醒没有丝毫隐瞒,“小子不才,曾有幸路过此地。据洛阳城中老者言,此处登高,可俯瞰后唐大地。不知是否为真?”
这一次老妪没有开口,反倒是那孩子抢白,“大哥哥,我曾爬上去过,并不能看尽后唐,不过千里之地,也只能目之所及罢了。”
了然和尚一声长叹,“若每年能登高望远,心中烦忧可尽数退去。但世间之事,往往求而不得,只能这般随缘而为,徒留遗憾……”
老妪闻言出声打断,“大师之言甚妙,但事在人为,不是吗?想当年,盛唐天下,万邦来朝,礼仪之邦,恩泽四海。如今江山沦落,社稷崩坏,只不过是一转又一转轮回罢了。”
了然和尚闻言一滞,半晌后才双手合十退后一步施了一礼,“没想到,贫僧修禅三十余载,到头来竟是一场幻梦。谢施主一语点破,让贫僧能够参透其中机缘。”
“佛语禅机,皆在点滴之间。大师于老婆子有救命之恩,言谈顿悟不过是举手之劳,也算是老婆子的造化。能在走前还大师恩情,于心可安。”老妪说完,手捧心口,竟是一时站立不住。
那孩子眼见老妪如此,连忙望向了尘和尚,面露焦急之色。
老妪却不以为意,“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皆有命数。老婆子本该命绝于此,求人不得。只是上天怜惜,让老婆子能够讲出心中之事,也好过带着遗憾离开……”
老妪越是如此说,那孩子越是不肯听。只是眼神不断在三人身上游走,祈求着他们能够为婆婆续命。
顾醒迎上了孩子的目光,上前抓住老妪的手腕,就将内劲往其身体里灌入。老妪只觉胸口一热,之前的疲惫感顿时减弱了几分。顾醒见老妪面上泛起了几分红晕,这才放开手,又站回了陈浮生身边。
老妪不再追忆过往,目中怅然之色慢慢消融,轻声说道:“现在,三位可以还愿意听吗?”
陈浮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老妪也不顾那孩子有些焦急的目光,娓娓道来……
事情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当年没有战火硝烟,虽是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但终究并未波及到寻常百姓,大家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平静的感受着生活的乐趣。
嫩芽在枝头上扭动身姿,鸟鸣时而悠远,时而灵动,就窗前勾勒出一副让人沉醉的画卷。但这不过是世间的表象,其实晚唐已是岌岌可危。随着匹夫王仙芝揭竿而起,这一切都被瞬间打碎。
长安之中,人心惶惶,老婆子便是其中一人。说道此处,老妪还自嘲一笑,似乎再嫌自己啰嗦,又觉着不能将这些过往一笔带过。似乎多年未能找到可以倾诉的人,终于能将心中所想全部说出,终于能够将肩上扛起的担子放下。
没有人开口询问,皆在默默聆听,就连那孩子也没有呱躁。她从未从婆婆口中听到过过往,有的只是一遍遍让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彼时晚唐庙堂已衰败不堪,表面荣光皆已逝,只是没人愿意承认,还撑着那风雨山河罢了。安史之乱让盛唐幻梦一夕崩塌,王仙芝手中扁担重重打在垂垂暮矣的晚唐身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
虽然最后王仙芝被藩镇剿灭,但起义之势已如洪水猛兽,一往无前,再难回头。王仙芝后便是黄巢,黄巢此人虽未入学堂,却精于谋断
,其势较王仙芝,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晚唐庙堂已是风雨飘摇,藩镇割据多年未朝贡,已无力举兵镇压。庙堂之君只能仰仗外族,“以毒攻毒”。自此,晋王李克用就起崛起,而藩镇割据之中,朱温也日渐势大。
多年战乱终于将晚唐千疮百孔的江山以摧枯拉朽之势踏碎,战火烽烟,开始向着后唐每一寸土地蔓延。战火蔓延的速度,让每一个还沉浸的幻想中的人彻底绝望,当曾经熟悉的人提起屠刀,便再也没有太平的奢望。
当李克用终于击败黄巢,朝堂却突然惧怕起他的权势和威信来,便用朱温进行牵制。可朱温此人狼子野心,又怎会甘心臣服于人下,便借机入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
休养生息,伺机再战。李克用避其锋芒,退守汴州,与朱温展开了拉锯战。这一拉扯,便是四年之久。此时的晚唐,已是名存实亡。朱温便借此篡位,自立为帝,国号梁。
李克用自知不能让江山旁落,但他也不过是外戚分支,便联络各路诸侯,共赴长安清君侧。可此时的君王早已成了朱温刀下亡魂,而盛世长安,也沦为人间炼狱。
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李唐命不该绝。李克用麾下十三太保横空出世,将朱温大军打的节节败退,尤以李存勖最为勇猛,可谓是万夫莫敌。
怎知天妒帅才,李克用终究没能逃过命运,壮年薨逝,留下一生之憾。李存勖子承父命,开创后唐,却未能收复旧河山,还弄成如今的下场,不可谓不唏嘘。
陈浮生听到此处,心中已是了然,眼前的老妪乃是晚唐旧人,或许还是一名皇亲国戚,才会对着世道知晓的如此通透。顾醒不解其意,只能依循听下去,老妪说到动情处,竟是双手颤抖,不能自已。
这世道沦落,一朝天下万世安,安能慰我心?若得功勋封王侯,定走西山马踏还。可惜,他们不过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被世道裹挟,终不得出路。
老妪并未注意三人的目光,继续说下去。后唐之于李存勖,只不过是开始,他还要赢下更多更多的现在和未来,才能开创万世之基。他在洛阳做的一切,皆已大白于天下,但无人敢指摘对错,因为这不过是一场成王败寇的豪赌,怨不得旁人。
这“兽骨秘藏”在旁人看来,是关乎九幽极渊宝藏的秘密,但对意图成为天下共主的人而言,只是他们势在必得之物。而这散落天下的“兽骨秘藏”,只有九九归一后,才能看出其中真正的秘密。
老妪望向顾醒,眼神之中有了期待。这种期待无关生死,却有着一种超脱万物,永不破灭的希望。顾醒只觉重担压肩,心中燃起一股火焰,熊熊燃烧。
老妪至始至终没有道出此物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困守在她手中数十载。但当她将“兽骨秘藏”交出的时候,她知道,她的使命和时代在这一刻落幕……
第四百八十七章 至死方休
过往的时代终将落幕,但崭新的未来将烙印在当下每一个人的心中。顾醒只能接受属于他的命运,去践行属于他的使命。老妪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突然伸出手,试图捂住那虚无缥缈,可任由她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劳。
了尘和尚轻叹一口气,盘膝而坐,面向老妪,从怀中摸出一方木鱼,开始诵起往生咒。这原本不该在此时响起的超度之言,却没有任何征兆的响起。除了那孩子依旧未能回过神来,顾醒和陈浮生皆已低头,朝着老妪深深鞠躬。
她的一生经历太多,只是不知为何,会在此时离别。或许是放下了心中牵挂,亦或是将这孩子托付给了他们三人,这才放心离去。
山坡下休憩的流民,开始向着此处涌来,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那么落寞。纵然此前已有很多人离去,却也比不上这一次,这般伤怀。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老妪在他们中间,或许老妪的存在早已成了一股难以消融的精神力量,一直指引着众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终究还是没有敌过岁月,或许是活的太久,已没有继续坚持的意义。当她将心中所有的一切讲出的时候,命运就在此刻走到尽头。终于,人群之中隐隐传来啜泣声,是那些流民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决堤。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如此麻木,而是一次次冲击让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残忍的一切。可在这一刻,当老妪撒手人寰,黯然离去时,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如人擂鼓,在耳畔,在心间。
这鼓声并不震耳,但却叩在每一个人身上。
啜泣声逐渐变大,却不曾掩盖住了尘和尚口诵的经文。孩子只觉婆婆的身体慢慢软倒,在身旁大哥哥的搀扶下,慢慢滑下地面。顾醒做着他觉得该做的一切,此刻一切将归于平静。
他不知是否该将老妪葬在这里,或许当她微笑坦然面对的时候,这一切便不再那么重要。她能望着那山峦,她能回首曾经走过的土地,这也许就足够了。了尘和尚诵完往生咒,站起身来到老妪身边,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然后望向顾醒和陈浮生,轻声说道:“入土为安吧……”
孩子并不知道入土为安是何意,但他知道这三人将会把婆婆从他身边夺走。他哭嚎着站起身,挥舞着干瘦的拳头,不断重复着,“婆婆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能带走她……”
顾醒走到孩子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任由她使劲捶打,只是漠然说道:“婆婆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留下这座囚笼,只会徒增伤感。”
流民的啜泣声渐渐低哑,不知是已经哭到无力,还是释放出心中的悲愤后,便有些无所适从。陈浮生上前宽慰道:“诸位,我们再坚持两日,便可到龙首郡,大家加油!”
这一句似乎唤醒了坠入沉睡的流民,大伙纷纷擦掉眼泪,瞪大了眼睛望向陈浮生,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希望。或许,老妪当初也是这么鼓励着他们的吧,让他们
不断坚持,向着唯一可能生还的方向,不断前进。
顾醒毫不迟疑的拉下裹住“银蛟”的破布,陈浮生瞥见本想阻止,最终还是随他去。顾醒用久未见天日的“银蛟”开始刨土,这一次,他的心归于平静。
孩子被顾醒交给了陈浮生,一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望着顾醒将老妪抱起,放入坑中,再盖上黄土。流民的面容再一次恢复麻木,齐齐抬头望向天空,似在送别老妪的灵魂。
“已经耽搁太长时间了,快些走吧……”陈浮生心有难隐之忧,连声催促道。
了尘和尚从身上扯下一块破布,从旁捡来一根树枝,插在了这座野外荒冢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一次踏足此处,为这座故人之坟添一捧土,上一炷香。
不敢再有迟疑和耽搁,流民跟上了三人的脚步,开始向着那处河谷进发。若是不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那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未知的危险,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
山风凛冽,生死不过一瞬之间。此时荒城残兵,还在浴血奋战。这一队本是一处小城的驻军,巡逻途中遭遇埋伏,只能硬着头皮冲杀。怎料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才落得如此下场。
可这群驻军并不甘心赴死,反倒激发了血性,和伏兵鏖战,已成胶着之势。伏兵不过是一队溃兵流民组成,来此是为了一口吃食和钱粮,吃饱喝足后,好前往龙首郡纳投名状。
可不曾想,遇上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被困于此。
双方皆是不知对方身份,只是这乱冲乱杀之中,都有些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双方将领却已是有将对方全歼之心,这才没有任何一方退去。此时天色越发昏沉,人人皆想活命,却不知知一场厮杀,只不过是无数场生死相搏的缩影。
只见那伏兵统帅从身后抽出丈八蛇矛,一夹马腹冲杀而来,被驻军将领双锤挡开。几番交手下,双人竟是不相伯仲。那名持蛇矛将领朗声喝道:“敌将何人,报上名来!”
持双锤的将领却只是冷笑,并没有理会此人话语之意,双锤舞的虎虎生风,让那敌将毫无还手之力。只听咣当一声,铁锤撞在蛇矛之上,碰撞出阵阵火花,持蛇矛的将领自知不敌,调转马头,就要退走。
可那双锤将领又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纵马追击。可怎知这不过是此人的佯装败走之计。只见那手持蛇矛的将领将蛇矛往后一撑,被双锤挡掉。又反手抽出暗弩,朝后射去。
那手持双锤的将领求胜心切,却将兵不厌诈忘的干干净净。这一次贸然突进,被那暗弩一箭射中左眼,大吼一声,跌下马来。
持长矛的将领一击得手,翻身下马拖矛奔袭而来,却不料这持双锤的将领并未重创,却是假意引他而来。虽是单眼被毁,却并没有影响战力,只见此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从腰间抽出朴
刀,懒腰砍来。
那名手持蛇矛的将领,倒死也没能明白,为何此人会如此凶悍。殊不知,这名持双锤的将领,也在奋力一击后,被乱军砍成了肉酱。两军将领皆败,却并未让这两方军队从缠斗中解脱出来,反倒让他们更加激愤,不死不休。
只见一人刚挡下迎面一刀,又被身后偷袭扎入后心。只来得及反身挥砍,却逃不过身死的命运。
不远处的城门慢慢开出一道口子,城中又人顺着往外望去。瞥见城门兵戈四起,连忙关门大口喘着粗气。此人身后还站着百人之众,个个面露胆寒之色。他们也是此城驻军,只是未领到巡逻之责,还幸免于难。
那百人之众有人颤声问道:“老大,当下该如何行事?”
那名背靠大门的壮汉双腿颤抖,却还要强装镇定,“我……我……我怎么知道,要不等他们拼杀殆尽之时,再出门冲杀,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这一句说的有气无力,许是已被吓破了胆,但却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意见。人群之中走出一人,面带谄媚之色,连声附和,“鲁头说的是,我等就静观其变,等他们皆已身死,再割头存下,好去龙首郡讨个彩头。”
此人走出时,就被这一众驻军鄙夷。但说完之后,也有不少人点头称是。眼下局势混乱,若是能入了龙首郡,领个闲职。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能保全性命,衣食无忧。
那名鲁姓大汉闻言心中稍安,似乎此了一颗定心丸,慢慢挺直了腰杆,拍着胸脯说道:“老子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被你小子说出来了。”鲁头眼神中流露出赞许,那名面色猥琐的年轻人依旧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突然,大门从外被猛烈地撞了一下,鲁头身体猛然一颤,那猥琐青年闻声更是被这一下子惊得扑到在地。鲁头不愿在大伙面前丢人,强打着精神,慢慢挪动步子,艰难转身,抬手按在城门上。
身后一众驻军也拥了上来,围在大汉周围,想着若是有任何险情,便能帮衬一把。大汉额头的汗水已经开始滚落,一点一点的拉开城门,然后探头望去。城门外倒了一片尸体,刚才那沉闷的撞击,正是五六名互砍互殴的士兵齐齐撞在城门上发出的。
众人望见皆是心惊肉跳,鲁头更是惊惧的忘了挪步,只是站在原处,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后又胆大之辈上前探头,也被眼前之景惊吓。但稳住心神后,便出声询问可否出门一探。鲁头正踌躇之际,立马闪身让出一条缝隙,那人钻出后不过片刻,又闪身跳了回来。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再也掩饰不住,在城门外蔓延开来。这一幕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只是他们并未遇上,多了几分运气,若是轮值今日,想来送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那人久久未能回神,一众兵士不敢催促,只等他开口言道:“那尸体堆里,还站着一人……”
第四百八十八章 易人而食
声若蚊蝇,却如一声炸雷在城内每一名驻军心底爆响,尤敢耳鸣不休。那胆大的兵士已顺着城门滑到下去,双腿瘫软已是无力起身。鲁头不得不再次退到门前,反手握住城门铜环,以缓解此时心中的恐惧。
若是城外之人皆已死绝,那并无可担心。但此时还站立一人,若此人杀入城中,他们必然挡不住。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岂是他们这群待宰羔羊能够匹敌,充其量不过沦为来人倒下又一具亡魂罢了。
短暂的寂静,似乎在为接下来的雷霆铺垫。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并没有任何节奏可言,却从扣响的那一刻起,就如同有人拿起一把钢刀,架在了每一个人身上。
鲁头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不敢转身,双手死死抓住门环,强装镇定,但胸口却不住的起伏。一众兵士个个手心出汗,谁也不想成为出头之人,去平白无故的牺牲。
可那敲击城门的声音变得越发急躁起来,似乎城外来人已经失去了耐心,又像是此人捡起了滚落的人头,正毫无顾忌地砸向大门。城内百姓家家关门闭户,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在此刻变得更如惊弓之鸟,生怕这群驻军守城不成,反将他们屠杀。
城中的情况已是每况日下,没有朝堂拨来的粮饷,田地里的庄稼也是颗粒无收,仅凭余粮根本无力支撑。若不是舍不得这遮风避雨的地方,恐怕也随旁人一道,奔向他处逃命去了。
不久前,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还出了风波,乃是城中将领听闻晋城遇袭,想要前往营救。才出城不过三十里地,就遇上前往晋城的龙首郡大军,自然是多费唇舌,才得以保全。
此事之后,那好高骛远的将领便固守不出。而城中百姓恐殃及池鱼,纷纷趁夜逃跑,时至今日,城中百姓已十去七八。没走的百姓中,有的已是垂暮老人,想着在此终老,其他已不愿多想。
还有驻军家眷,碍于形势,不敢贸然出城。但也有驻军连夜带着家眷逃离,闹的人心惶惶。今日便是守军将领耐不住寂寞,想要出门碰碰运气,怎料却羊入虎口,成了别人嘴里的吃食。
眼下形势已是岌岌可危,洛阳周边城镇之中,此种情况已是屡见不鲜。缺衣少粮已是常态,更有人出儿卖女,换那一口饱腹。鲁头望向凄凉的阶段,反向握住门环的手不自觉抽动了一下,竟是不小心带开了一条缝隙。
骤然间,城外的敲击声戛然而止。而门内众人心中皆是咯噔了一下。一把带血朴刀从门缝中猛然插入,因入势太快,鲁头躲闪不及,被一刀划破手背,顿时鲜血直流。
鲁头吃痛,却没忘反身一脚抵在城门上,还不住呼喊,“快来帮忙!”
可刚才已入惊弓之鸟的众人,怎敢上前。尤其是瞧见那带血的朴刀,更是已吓得魂飞魄散。那朴刀被卡在门缝中进退两难,门外却传来咔咔冷笑声,似乎在嘲笑城中之人的徒劳。
那名曾出城门查探的兵士,已吓的裤裆湿透,嘴中不住喊道:“不是人!不是人!是恶鬼!”
鲁头也被这句话吓得够呛,他不过是个百夫长,芝麻绿豆大的官衔,在城中也只有仰人鼻息的份,何时轮到他出头。而若是如那兵士所言,门外就一人的话,说不定可以拼上一拼。
鲁头朝着门前众人吼道:“大家一起上,我数‘一二三’!”众人神情飘忽不定,却并未有人出声反驳。眼下有鲁头顶在前面,趁乱将来人砍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鲁头突然往后发力,猛地往城门一撞。那柄朴刀竟是弯而不折,在鲁头抽身的瞬间,又弹了回来。城门终于被那柄朴刀的主人撞开,而城内的众人也开始向着警惕地注视前方,注视眼前的不速之客。
来人浑身被污血包裹,看来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而此时还能好端端站在此处,说明他成功的击杀了所有的威胁,也说明他此时精疲力尽。再确认只有这一人后,鲁头二话不说抢过身后一人手中的朴刀,就往前冲去。
就在一众兵士以为鲁头就此折戟的时候,那人却踉跄的后退了几步,粗声粗气的说道:“鲁二娃,你丫要造访?”
手持朴刀闭眼前冲的鲁头被这一身吼住,慢慢睁开了眼睛。那满身血污的来人,抬手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继续骂骂咧咧,“你们这群孬种,老子在外浴血拼杀,你们倒好,躲在门缝后看戏!”
当这群人瞧清楚来人的长相,这才暗松了口气。鲁头更是突然跪倒在地,向着来人磕起头来,“王统领,您大人有大量。我等一时恐惧,没能及时驰援,还望恕罪。”
名为王统领的血人骤然向前,一脚将鲁头踹翻在地,望着众人继续说道:“还不快出去将甲胄和兵刃搬回来?这些还要我教吗?”
被踹翻在地鲁头闻言一下子爬起,快步冲了出去,嘴上还谄媚笑道:“王统领您看好了,我定能拔得头筹。”
众人见鲁头已冲了出去,也不敢怠慢。只是绕过王统领身边的时候,多少表现出一点疑惑神色。却又害怕那一脚落在自己身上,只是寥寥瞧了几眼,便跟了上去。
王统领瞧着众人离去的身影,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待最后一名兵士出城,这才猛然将城门关上,用朴刀穿入铜环,开始狂笑不止。
门外众人此时方知中计,门外已是喊杀声一片。鲁头冲将在前,被人团团围住,不过片刻功夫,就砍成了肉泥。
这一出苦肉计,乃是伏兵副帅的计谋。彼时得知主帅身亡,但仗着人数优势,加之城头无人盯防,便趁机屠杀所有驻军,并佯装死尸,诱敌出城。至于为何得知城中之人姓名,还是那名驻军统领自己说的。
只不过说的格外难听,但这名字,还是能让人一下子就牢记于心。
有了这些作为依仗,这一出便顺理成章。想来城中之人也个个畏敌如鼠,否则又怎敢单枪匹马独自入城。
这位“王统领”并没有着急出城,而是抽出朴刀,将城门打开。城外驻军已被砍杀殆尽,仅有数人还在拼死厮杀,已是回天乏术。城外伏兵将此处驻军砍杀殆尽后,将尸体堆积在一起,慢慢聚拢而来。
“王统领”则快步走到尸山下,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燃起火把,将尸体点燃。他并不畏惧尸体黑烟引来敌人。相反,他正要通过黑烟吸引更多的人来到此处。趁着这个机会,以逸待劳,将来犯者歼灭于此,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黑烟寥寥升起半空,此时正在向着河谷行进的众人,虽相隔甚远,依旧能瞧见那不合时宜升起的黑烟。了尘和尚嗅觉敏锐,仅是猛吸了两口,便嗅出这股味道不对,连忙催促众人快快前进。
天色本就晦暗难明,加上这飘散的黑烟和空气中闻之欲呕的“肉香”,让人心绪难安。
了尘和尚将心中忧虑告知顾醒和陈浮生,两人皆是面色一沉。催促流民加快脚步。可这些早已饿的头晕眼花,脚趴手软的流民,又怎会甘心放过这触手可及的“美味”,但其中几人确认这是肉香后,便开始试着寻找气味传来的方向。
任凭三人如何劝说,这些流民都不再理会。而是朝着黑烟飘来的方向奋力奔跑,希望能快点吃上了一口肉食。顾醒见众人丝毫不听劝阻,只得听之任之。但了尘和尚担心流民安危,也跟了上去。
那只知随婆婆姓童的孩子,并没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顾醒身后,疑惑地望着这群一瞬间发疯的流民,不知何意。
陈浮生产叹一声,“阿醒,避无可避,还是追上去看一看吧。就算这是一场圈套,想来我等要脱身,还是不难。只是可怜这些……”
顾醒没有答话,只是漠然点头,抱起孩子,朝着了尘和尚追去的方向疾奔而去。一路上随处可见因急于奔跑而突然脱力猝死倒地的流民,但冲在最前的几人,依旧像从地狱中脱笼的恶鬼,朝着鲜血的方向前进。
了尘和尚跟在流民身后,目睹一个个人倒下,他只能无助地双手合十,口中的往生咒从念起后,就再也没有听过。这段看似很长的路,却只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但当三人临近的时候,却被眼前一幕震在当场。
此处已是一片血地,还未干涸的鲜血染透了冰冷干涸的土壤。而在血地正中,堆积如山的尸体被熊熊烈火烧灼,冒起阵阵黑烟。而那群流民正围在尸体周围,丝毫不惧的啃食着,咀嚼着,目中露出贪婪的凶光。
了尘和尚一声重叹,正要出手阻止,却被陈浮生拦下,“大师不必如此,既已坠入饿鬼道,就不用再强求。佛渡有缘人,既然他们甘愿如此,任由他们去吧。”了尘和尚握紧了双拳,重重撞在一起,眼中少了悲悯,多了决然之色……
第四百八十九章 开平店招
佛渡众生,众生皆不由我。妄念具象,万年皆空。眼前之景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流民扑在那升腾着奇特肉香的尸体上不断啃食,发出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童姓孩子藏在顾醒身后,不敢探头只能通过眼角余光瞄着远处。她不知道,为何这些曾经的叔伯姨婶,爷爷婆婆,甚至是哥哥姐姐都像疯了一样,将人性抛诸脑后。
彼时在逃亡途中,婆婆就曾告诫她,人不可以人为食,这是自古以来不可打破的戒律。若是易人而食,跟野兽又有什么区别。眼前的一众流民此时已变成了泉下恶鬼,只是披着流民的外皮,坐着人神共愤的勾当。
众人头顶的黑烟渐渐散去,但天空依旧昏沉,甚至比之刚才还要昏暗了许多。不知是老天也不忍再看,还是上苍已经震怒,一种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感觉,在每一个人心中升起。
城门依旧紧闭着,竟是无一人出城查看。了尘和尚好几次想要上前,试着往回众人的良知,却一次次的将抬起的手放下,只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做了。这一幕阿鼻地狱,曾在《地藏经》中读到,经书曾言,逝者长逝,入黄泉百里,得见奈何。黄泉之上漫天黄沙,弱水径流,两岸长满曼珠沙华,妖艳欲滴。
逝者行至其上,皆满目茫然。口不能言,眼不能视,被牛头马面驱使,艰难强行。行奈何桥,又一老妪居于桥头,面容狰狞,舌灿莲花,名曰孟婆。身旁矮桌上排九碗汤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孟婆者,引魂也,将碗中汤药灌入逝者口中,再将其推过奈何桥。
奈何桥尽头一一方土台,名曰望乡。逝者饮下孟婆汤,皆能在行过奈何桥有恢复短暂的记忆,仅有一瞬,登台望乡。这便是看向人间世的最后一眼,世间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与己再无瓜葛。
但也有逝者行至奈何桥,在桥头自行惊醒。皆因心愿未了,不肯饮下孟婆汤。而既已来到此处,绝没有反抗之理,便会被牛头马面推下奈何桥,坠入弱水,浮浮沉沉,永世不灭,不得投胎转世。
而那批了却心愿的逝者,则会分批入阎罗十殿,论功行赏,按罪当罚。而这阿鼻地狱,便是其中一处。逝者居于内,被恶鬼吞食,复日新肉起,再受之。如此往复,万年得终。
彼时读到此处,了尘和尚已是大汗淋漓,周身袈裟湿透,竟是双手颤抖。后来行事,皆有思量,不敢妄言误人,亦不敢再有恶行。但当他再次入世,所见之景已不复当年,战火硝烟,百姓苦不堪言。
但了尘自知,一己之力不可抗,便与传道之心行走天下,希望能够寻觅道救世之良方,亦寻归珈蓝之法。两相心愿得解其一,但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着恶行。这一众流民与他朝夕相处,绝非穷凶极恶之辈,了尘心痛难安之余,也哀叹着天下,已成了这般模样。
看似眼前只是一座空城,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这种诡异是透过衣衫和血肉,浸透到骨子里的。空城和眼前的场景,倒是“相得益彰”,只是
这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依旧无人打开城门,顾醒思来想去,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恶臭,冲向那被污血染透的城门。见顾醒冲了过去,童姓孩子也想跟上。眼前只有顾醒和了尘和尚相熟,姑娘家跟大和尚实在凑不到一块,便想时刻黏住顾醒。
可这才抬脚,就被陈浮生抬手拦下,推给了尘叮嘱道:“大师,先拜托你照顾了。”了尘甚至都没来得及拒绝,就见陈浮生冲了上去。
眼见两人来到城门外,门内依旧鸦雀无声。甚至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更别说脚步声和话语。但这大小算是一座城镇,少说也能容下千人,此刻城中无一人,于情于理也说不通。
顾醒朝着陈浮生比了个手势,扭头厌恶地望了身后一眼,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双臂于前,猛地冲向城门。让两人倍感意外的是,城门竟没有任何防护的被撞开,城头传来更加浓郁的血腥味,便随着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让人闻之欲呕。
原本以为城中会有留守驻军的两人,面面相觑。城中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在城门推开瞬间溢出的鲜血,昭示着尚刚才血腥的一幕。
“看来城中遇袭,甚至连百姓都没有放过。这群畜生豪取抢夺后,就弃城而逃了。”顾醒双目充血,紧握拳头,已是怒发冲冠。
城门尽头,一片昏暗,但那已有些冰寒的冷风似乎在嘲笑着两人的姗姗来迟和无助。两人艰难向城中前进,身后的“饕殄盛宴”依旧在继续。没人能够阻止,只有他们自己停下。
但当他们停下时,不知是人间的流民,还是地狱之中的恶鬼,但这一切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在这群流民扑上去啃食尸体的时候,他们就已分道扬镳。
两人踩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从残肢断臂中艰难前行,这群流寇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带走更多的战利品,只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顾醒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忽闻巷道中传来异响。回头对陈浮生比了个手势,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但顾醒临近的时候,一把短刃骤然射出,只是出手之人似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眼见没有击杀顾醒,便仰倒过去。
顾醒顾不得许多,一个健步从了上去,顾不得脚下的血污,一把扶起倒在巷道中的人,急声问道:“城中的人呢?”
那出手之人将来人没有下杀手,只是开口询问。这才缓缓睁开漠然的双眼,无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许是惊吓过度,亦或是许久未曾进食,出手之人只是呆呆望着顾醒腰间的水壶,眼中多了几分渴求。
顾醒不由分说接下水壶递了过来,回头招呼陈浮生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那人架起,抬出巷道,安置在了一处被污血浸透的石凳上。这条长街并未铺就青石板,已被走的坑坑洼洼。许是城镇不大的缘故,往来通商大多不经此地,两侧房舍皆已破败不堪。
甚是是那条贯穿南北的主道,也只容得下
两人并肩前行。饮过水润湿了干涸的嘴唇,那人终于又了些许生气,陈浮生抬手点在他后脖颈,随即摇头叹息,“抓紧时间问吧,时日不多了。”
顾醒点点头,急声问道:“回答我,城中的人呢?”
那人突然露出惨笑,随即慢慢变成了嘶吼,“都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是谁干的!”顾醒暴怒着咬牙切齿,却换来那人讥讽的嘲笑。“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追上去杀光他们?别傻了,他们少说百人,就凭你们两个,还是省省吧,这都是命。”
顾醒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陈浮生抬手搭在肩上,“别问了,让他睡吧……”
那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抓住了顾醒的肩膀,“恶鬼,你们身后都是恶鬼!啊!”最后一声爆发后,那人仰头倒下,已是没了呼吸。
顾醒慢慢站起身,面上已是青筋暴起,陈浮生却释然说道:“这都是命,不必强求。”
顾醒望向主街尽头,那扇已被风吹的啪啪作响的城门,“浮生,你已瞧出了端倪?”
陈浮生抬手在空地上方画了个圈,又指向另一边的城门说道:“来时这群流寇应该还在,只是他们瞧见这群流民变成了恶鬼,就弃城而逃了。你看,他们甚至做好了在此伏击我等的准备,庆幸没有遇上,否则又是一场恶战。”
顾醒此时已不知该喜还是悲,这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犹如一卷卷山水,被一把火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他们都已经杀人不眨眼了?还能被流民吓跑?”顾醒显然不太相信陈浮生意想的说辞。陈浮生一把抓住顾醒的胳膊,往前冲去。顾醒被这一拉险些踉跄摔倒,连声疾呼,“浮生,你要做什么?”
陈浮生也不答话,在来到一处酒肆前才站定,抬头望向那门招,言语中多了几分凄凉,“开平三年点墨,阿醒可知,这是多久前的年号吗?”
“似后梁时,彼时后唐未建,晚唐才衰败不久。”顾醒疑惑答道,不知其意。
“想来已有数二十余载了,这么久都没有换过的店招,怎会配上当下瞻旗?”顾醒瞧着那刻意做旧的瞻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陈浮生观察入微,竟是一眼就瞧出了不同。
“许是那一群流寇想乔装打扮,以逸待劳。却不曾想黑烟招来了恶鬼,这才弃城而逃。若是真被他们乔装打扮,我等恐怕难逃此劫。世间之事多于此,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陈浮生将那块店招取下,拭去其上的血污,拿在手中走了进去。
顾醒也快步跟了进去,店内漆黑一片,不曾得见任何人。陈浮生取出火折子燃火照明,方才看清店内掌柜原本所在柜台后,还摆放着几坛子窖藏老酒。不知是走的匆忙没顾得上,还是根本就没有留意到。
陈浮生取出一坛,戳开泥封,香气四溢。仰头灌了一口,递给顾醒,“一醉解千愁……”
第四百九十章 左右为难
“一醉真能解千愁吗?”顾醒呢喃自语。只是心中这般说着,但手上依旧没有丝毫停顿,仰头猛灌了一口。这浊酒陈酿许是年份已久,此间掌柜轻易不肯示人,这才得以保留道现在。
只是没想到,竟是便宜了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此时店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了尘和尚领着童姓少年急匆匆走来。似已寻了几处地方,没寻到顾醒和陈浮生,已有些心急如焚。
了尘和尚推门而入,立马被扑鼻酒香围绕。连忙捂住鼻子口诵佛号,“罪过,罪过。”倒是那童姓孩子却是不以为意,快步走上前来,伸手讨要道:“大哥哥,也给我喝一口。”
陈浮生笑着递过碗去,被顾醒一把拦下,“他小小年纪,就饮如此烈酒,恐怕不妥吧?”
闻听此言,陈浮生并没有收回手,而是笑着按在顾醒手背,“无妨,早晚要尝一尝这个中滋味。”可还未等童姓孩子接过酒碗,就听闻门外传来一阵密集脚步声,了尘和尚一拍额头,上前抱起童姓孩子,对两人比了个手势,就朝着后门冲了过去。
顾醒来不及喝完碗中最后一口,就被陈浮生拉着跟上,想来是有紧要之事,否则两人决不会这般惊慌。
四人往城西方向奔去,沿途所见皆是一片荒凉,并未有人烟,更别说城中百姓,更是人影都没见着。如此跑了一会,顾醒怎不住问道:“大师,何事如此心急?”
了尘和尚跑在最前,却将此话听进耳中,忙不迭地说道:“我等中计了,此时城外被流寇偷袭,看来刚才不过是缓兵之计。想来此时他们还在城外,不料已循着我等踪迹跟了进来,这才连忙招呼你们一道逃命。”
陈浮生面色一沉,“大师可瞧清楚了,是何处来的流寇?”
“刚才你俩入城后不久,周遭便喊杀声四起,但那群流民已是炼狱恶鬼,又怎会甘心就此逃离。我劝了几句后,便也顾不上他们,先来寻你俩。入城之前回头望了望,瞧不清衣着,但从制式来看,应该并非驻军。”了尘和尚如实相告,陈浮生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玄机。
陈浮生虽品出了另一层意思,却并未当场点破,只是朝着顾醒使了个眼色,随即加快速度,和了尘和尚并驾齐驱。四人来到城西,果如此前所言,此处并无城门,这座无名小城只有南北通透,而此处却是一条死路。
陈浮生回身张望片刻,便瞧见一处破败坊市,门前长满杂草,门栏上挂起蛛网,想来已是许久未曾有人入内。便当机立断推开大门,冲了进去。待四人全都入内后,陈浮生才从一旁抓起障木,架在门后,贴耳倾听,并时不时回头,跟其余三人手语比划。
了尘和尚和童姓孩子自然不知陈浮生所言之事,倒是顾醒与其心意相通,立即会意,悄声对两人说道:“一会会有追兵经过,大师先将孩子藏起来,等追兵破门,我等三人再将其袭杀,换好衣服,趁夜出
城。”
了尘和尚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想来此时城外的流民已被屠杀殆尽,此时入城搜寻,便是要斩草除根。若是再犹豫不决,恐回连累他人。便点点头,抱起童姓孩子,退入身后的房内。
顾醒交代好一切,折返到陈浮生身处,此时陈浮生正顺着门缝朝外查探,顾醒不知此时情况,便凑上前悄声询问,“浮生,此时如何?”
陈浮生面容正凛,并未有丝毫表情流露,只是瞧着瞧着,不觉扯了扯嘴角,无声的笑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顾醒皱眉不解,陈浮生却并未出言解释。直到脚步声走远,这才回头小声道:“看来这群流寇并非乡野溃逃之军,还是名正言顺的‘某家亲卫’。”
“何以见得?”顾醒此时心中更加疑惑,终于怎不住开口问道。
“阿醒不曾见过,但军队制式有等级之别,高下之分。早年唐朝军队沿用‘府兵制’。以班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依编制规模大小分置上、中、下、三等,府长官折冲都尉(正四品),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在府下设有团(又称营),官校尉,团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每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故而十人为伍,皆有一领。”
“那又如何?”顾醒见陈浮生卖了个关子,有些急躁地问道。
陈浮生却是不紧不慢,“以营为基本单位,按军种的功能和配备还可分中垒、屯骑、射生、越骑、步伍、长水等。其部属官品级依次为:别驾、长史、六曹尉、参军。主管各地戍军及军户,府依规模分上、中、下三等,兵役以一年五番轮流执役,约有千余人,最多时全国有六百多府,共计军卒七十余万。常年保持三分之一在役。但刚才经过追兵,却并未按此配置,想来是先唐社稷分崩离析后,藩镇自主的制式。”
“那可瞧出了哪一派系?”顾醒忙不迭地追问道。
陈浮生闻言一笑,“这可难住在下了,要知道后唐于中央设十六卫将军衙门专事天下军马,分别为: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除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督京师兵马外其他各卫还兼领关中三百多府府兵。仅凭这几眼,却是瞧不出来。但是……”
“但是如何?”顾醒有些心急,他不想听陈浮生的“娓娓道来”,只想直切主题,赶紧逃命。
陈浮生却依旧顾左右而言其他,“阿醒可知,这最高上将军基本不设、以大将军总领诸卫、十六卫每卫长官为赐号将军、下设中郎、中郎将、左右郎将、以及录事参军、仓曹、兵曹、骑曹、胄曹参军。每卫维持卫军万余人,所领为常备军。卫军基层营编制略高于府兵,习惯统称为鹰扬卫,营官上多一级旅帅,长
官为鹰扬郎将,品级高于府兵果毅都尉。约常备兵马二三十万左右。而这一股也有千人之多,看来此处定有大动作。”
“莫非是洛阳知晓了龙首郡驰援,要在此设伏?”顾醒不知是否猜中,但心急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陈浮生收敛笑容,点头道:“若是所料不差,这一众折返追兵,并非刚才的流寇,而是在此处埋伏许久的暗兵。只是不知他们此时贸然出动,所谓何事。我等三人本可乔装打扮,但乃是有一名孩子在,行动实在有些不便。趁着他们并没有将重心放在我们身上,先下手为强,如何?”
未等顾醒答话,陈浮生已率先转身朝内奔去,顾醒只得跟上,却不知陈浮生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此时了尘和尚正在不住安慰童姓孩子,虽说年岁不大,但孩子天生聪慧,已明白诸多事理。刚才听闻三人的只言片语,便猜到一起逃亡至今的流民在城外遭逢大难。想要央求了尘和尚施以援手,却不敢声张,只能小声哀求。
了尘和尚有心无力,只能摇头叹息,不住宽慰孩子,让他安静等待,入夜之后出城再寻机会。
见顾醒和陈浮生折返,了尘和尚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童姓孩子抱起,就急切问道:“要动身了吗?”
陈浮生却是一把将他按下,“大师莫急,事情有变,恐怕此时出城会遭逢大难,还是等情况明朗后,再行离开。”陈浮生将他猜想如实说了一遍,虽说只是猜测,但此时有任何的危险,都不可贸然尝试。
就再三人犹豫之际,门外又想起一阵阵脚步声。只是从行进的节奏和方式来看,并非军伍中人,而是普通百姓。陈浮生两步跃至门前,继续观察,不觉暗道一声,“果然!”
门外此时经过此地的乃是刚才在城外的一众流民,两侧各有数名兵士手持朴刀催促,瞧着那一脸憎恶的模样,想来是看到了刚才流民吃人的那一幕。只是当下,流民虽保住了性命,却被这几名兵士推嚷着往前,似要聚集在一处,另有他用。
陈浮生等待这群人走远,才再次回到三人旁,谨慎言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要先听哪一个?”
顾醒不时瞥一眼童姓孩子的哭丧的面容,急切说道:“浮生,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笑。”
“陈公子并没有说笑,只是这两个消息无论谁先谁后,都对我等不利。陈公子只是为了缓和当前的气氛罢了,顾公子不必如此忧心。”了尘和尚出言解惑,道出了陈浮生此时心中所想。
陈浮生双手合十施了个佛礼,“大师所言极是,好消息便是流民并未被杀。坏消息则是他们被来此处的追兵全部擒下,正押往一处不知名的地方,似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亦或是为了迷惑此时赶来的‘黄雀’!”
顾醒听到此处,已是瞪大了眼睛,“浮生,你是说还有人来?”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一往无前
陈浮生无奈的点点头,“若是此时这外边的追兵不是刚才城中的那一拨,保守估计,还会又两拨人马来到此处,届时将会乱成一锅粥。”
但陈浮生说完时,四人皆是默契长叹,等待着此处遭遇百年来最“热闹”的一次“聚会”。
…………
却说彼时城中等待伏击“来访过客”的流寇,在瞧见一众流民如炼狱饿鬼的模样后,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早已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但这群流寇没跑出城多久,便心生不妙,折返而回。
为首那名“唐将领”更是将手下骂了个狗血淋头,并扬言要将城中流民屠杀殆尽。但这群人个个心有余悸,刚才所见太过震撼,他们虽穷凶极恶,但却还未到此等地步,而这一众流民竟然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若是真的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当这群流寇又摸着回来的时候,殊不知其已被人盯上。只是这一众来犯者极其小心,本是路过,寻思着来此处休息一晚,却没想到碰上了这等“怪事”。刚才的黑烟尤其古怪,在看着群贼兮兮的流寇,心中自然明了几分。
便也不在继续赶路,若是调转马头跟了上来。这一切自然都被陈浮生料中,但这跟上来的“黄雀”,却是顾醒极为熟悉的军队,龙首郡的援军。
半月前平常率众驰援晋城,却不料陷入苦战。多番交手后终入泽州府,却要殊死一战。龙首郡久等未见消息,冉麒更是心急如焚,便又派出一队轻骑,刚来驰援。此时龙首郡城中仍有守军,加上从旁三城皆已归顺,这才让洛阳方面坐立不安。
而这一众流寇,不过是其他地方互相争斗冲散的驻军,被一名颇有见地和野心的将领笼络,想要前往龙首郡入伙纳投名状。可不曾想,这群流寇所到之处皆成废墟,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早已被几方势力唾弃。
只是并未听闻有出兵剿灭他们的风声,才会如此嚣张。而近日胆敢屠城焚尸,已是犯了众怒,这才引得数十里之遥的另一座小城的驻军,马不停蹄的赶来,却没撞见这群凶煞反倒撞见了恶鬼。
而这匆匆赶来的驻军,眼见这座城池已破败自此,也没了接手的心思,将这众流民控住,押往城头,砍头示众。这群流民吃饱之后,竟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眼见有驻军赶来,也不逃跑,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还试图夺取武器抵抗。
虽说他们是被兵乱所扰,沦落至此。但这将怒火毫无分别的宣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实在有些说不过。古往今来,冤有头债有主,只是如今他们已不在乎,就想宣泄心中积怨,顾不得眼前驻军是敌是友。
这一众驻军并不知道,这一切惨剧的始作俑者,竟敢折返而回。而他们更不知道,在这群始作俑者后,还跟着一队轻骑,想要分一杯羹。
天色渐晚,这群流民被一个个押上城头,面向西方。不知此时的他们,会
不会在死前幡然悔悟,还是依旧如此,对自己犯下的暴行不知悔改。这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挺着与他们干瘦身材不相符的大肚子,黑黄的牙缝间还残留着焦红的血肉,有人还在打着饱嗝。
顾醒和陈浮生跟了尘和尚交代之后,便顺着刚才流民押送的方向摸了过去。他们并不敢靠的太近,而是选了一处瞻楼蹲伏其中,在一个目之可及的距离,看着眼前的一切。
流民被兵士排成了三列,一个个双手绑缚,却没了此前的颓废,反倒有了焕发了几分荣光。这种与此时相悖的神采,让奔袭而来驰援的驻军更加怒不可遏。有几名兵士似乎在此处还有亲眷,也顾不得军纪严明,抬手就往那些流民身上招呼。
可那些流民似乎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死亡,也不出声,也不求饶,只是不住的狂笑,似乎在宣泄心中未能宣泄的怒火。
其中一名稍有些年长的老者,望向这群兵士,用沙哑的嗓音吼道:“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一路行来吃树皮草根,已饿死了数百人。若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利党同伐异,这天下又怎会再次分崩离析?”
未等他继续说下去,一张宽大的“蒲扇”招呼到了他脸上,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老者被扇倒在地,满嘴鲜血,却没有一点悔意,只是不住含糊怒骂,骂这天下不平,骂这世道不平,骂这群兵士助纣为虐,骂自己无能为力。
那扇出巴掌的兵士有些气急败坏,接二连三的继续扇着,直到将这老者扇的昏死过去,才被旁人拉住,止住了攻势。此时,当他们再次望去,那群本是麻木的流民纷纷回头,皆是泪流满面。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世道不公,这天下大乱与他们无关。但他们想不明白的是,这一切为何要让他们来承受。他们只是做了他们想要活下去的选择,可这一切,却成了送他们上路的“断头饭”。
夕阳的余光将城头笼罩,穿透了白日间的阴霾,将久违的光芒洒下大地。不知为何,动手的兵士将老者扶起,在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老者已是气若游丝,嘴角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其余兵士也没人上前询问。只是最前排的兵士已将朴刀拿起,等待着将领抬手落下,结束这群流民悲情的命运。
顾醒和陈浮生目睹这一切,却无力阻止,皆是摇头叹息。但陈浮生并未沉寂于此,而是接着夕阳的余晖,将此时站在城头的兵士,瞧了个真切。
“阿醒,这来此处者,原是卫军。看来,离此处不远,还有一座城池,等此间事了,可先去此去寻觅机会,若是能打探道消息,便能摸清楚眼下的局势。”陈浮生言语中已安排下一步计划,可顾醒还盯着那些兵士一动不动,却是没来由的问了一句,“何谓卫军?”
陈浮生一拍脑袋,沉声道:“所谓卫军,便是朝廷从府兵中选拔善战者组成的野战部队,乃是各地守备部队。”
“那他们赶来此地,仅是单纯驰援?”
“此事不好定论,但从眼下的情况而言,这两城之间应互有驰援,但不知为何,今日来的如此之慢,等到此处被屠灭殆尽后,才来收拾残局。”陈浮生摸了摸鼻子,疑惑地说道。
顾醒了然,“既如此,想来要么是另一处只能自保,但碍于唇亡齿寒不得不来。要么是另一处也被滋扰,这才慢了一步。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下一次定然也不会太平。”
陈浮生闻言一惊,“阿醒竟能看透这一层,是我疏忽了。”
“浮生切勿自责,这一趟还真的走,不然我们贸然前往龙首郡,还会生出事端。”顾醒心事重重地说完,两人又继续望向那处城头。
夕阳的余晖悄然逝去,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和眷念。那为首的将领上前一步,踩在城头,遥指西方,朗声喝道:“魂系归去,归故乡!斩!”
那群兵士等待多时,闻听号令,立马抬刀斩下,整齐划一。第一排流民的人头,顺着城墙滚下,无头的身躯也被兵士踢下城去。第二排流民麻木走上前,将领并未急着下达第二轮命令,而是冷漠地问了一句,“若是给你们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们愿意珍惜吗?”
无人回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将领摇头叹息,继续朗声喝道:“斩!”这群人已经没有归去的机会,等待他们的将是死后无情无尽的折磨。
但最后一排流民走上前来,人群之中不发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本该又大好的年华,却被这世道折磨自此。将领已经将手抬了起来,却不料其中一人骤然开口问道:“什么机会?”
为首将领闻声一愣,随即放下手沉声道:“送完你们最后一程,我等将离去。但此城不可留,尔等可愿与此城共存亡?”
流民眼中绽放出别样的神采,“能活?”
将领摇摇头,“不知,但可一试。可愿意?”
“原意,只要又一丝希望,都想要试一试,这样才能活下去!”剩下的流民个个点头,似在回应他说的话。
将领轻叹一声,“将他们绑起来吊在城头上,我等先行离开设伏。”
但听到此言时,那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嘶吼,站起身想要冲向城下,却被身旁兵士抬手制住,一拳击在后心,“你们这群饿鬼,不知死活。这是校尉给你们唯一的机会!”
没有人再敢有任何异动,一个接一个的吊了下去。但这一幕却被顾醒和陈浮生看在眼里,自然也被折返的流寇看在眼中。但做完这一切,驻军撤下城头,开门而出。待全部隐蔽身形后,才有一人燃起箭火,射向那名年轻人。
但这一箭并未将其击杀,只是将他点燃,伴随着年轻人撕心裂肺的嚎叫,这一场夜幕下的尔虞我诈,才刚刚开始……
第四百九十二章 我佛慈悲
这一幕在当世并不少见,亦或是说这就是行军打仗惯用的伎俩。来援驻军并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马会赶来,故而先行得势后便清除一切阻碍,在布下这等扰敌之计,以逸待劳。
城墙外空悬数十人,仅有那名年轻人被大火烧灼,其余人等皆平安无事。驻军将领抬手示意众兵士隐蔽,慢慢蹲下身观察起不知名小城周遭的形势来。
城墙上的哀嚎还在继续,只是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慢慢减弱,变得沙哑无力。疼痛蔓延全身,没有任何消散的迹象,这种持续的痛苦,不仅折磨着这年轻人,同样折磨着其他被悬吊在城墙上的流民。
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否下一刻就会经历同样命运,而此时此刻的他们,对刚才被砍掉头颅的流民生出一丝羡慕之情,若是刚才就这么干脆利落的走了,又怎会受这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
驻军将领并没有任何异动,但他心中的疑惑却慢慢荡漾起来,在眼前萦绕。从点燃那名年轻人到现在,已过了半个多时辰。除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此处竟没有丝毫异动。就连一只灰毛野兔和野狗都不曾经过,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与寻常有别的景象,并没有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驻军首领依旧令示按兵不动,以此来消磨来犯者的耐心。
此时城中,顾醒和陈浮生从瞻楼上慢慢站起身,然后快步奔下来,向着了尘和尚所在的坊市跑去。此处已经没有任何逗留的价值,若是继续呆在这里,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两人跑出不过百十来步,就闻听一阵密集脚步声传来。但这脚步声并没有厚重铁靴落地的声音,而是一种沙沙的摩擦声。声音不大却较为集中,两人连忙闪身躲入一处房舍,接着慢慢溢下的月光,等待着来人的出现。
不出陈浮生所料,一队流寇折返而回。只是他们似乎知晓会被人捷足先登,先行用破布将铁靴包裹起来,以此掩人耳目。一众流寇朝着城门涌去,却在离城门约莫五十步左右停下,为首之人下令散开,身后流寇便朝着四周房舍窜来。
顾醒和陈浮生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推开房舍后窗钻了出去。只是此时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他们刚才所在的房舍被两名流寇占领,许是光线黑暗的缘故,这两名流寇并未察觉此处有人呆过,只是不住埋怨头领的“一意孤行”。
“嘿,你说说,我等都已离开,头领为何偏偏要折返?刚才那一幕你可是没瞧见,那群流民就像一群疯狗恶鬼,若是招惹上,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说话之人边说边站起身比划,还不住回头张望,生怕自己言语走漏了风声。
另一人则淡定冷静许多,只是平静说道:“设身处地的想,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若是我几天有吃食,不吃就会身死,我想我也没有其他选择。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吃人!”
先开始之人轻声叹息,随即
抬手拍了拍后言之人肩膀,有些苦闷地说道:“兄弟所言极是,我等虽不是同出一处,但既然碰上又对得上脾气,便多说几句。这领头的野心勃勃,皆时到了龙首郡,纳了投名状,就争取留在龙首郡,免得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话落时再无声息,两人皆陷入了沉寂。似乎无人再愿意挑起话头,只想默默等待着接下来的命令。当眼前最后一抹黯淡光芒散去,房舍内唯余黑暗。两人皆慢慢靠到了房舍一处内壁,希望那令示永不再来。
可就这么等了许久,先言者有些沉不住气压着嗓子问道:“莫不是将我等忘在此处?”
“这倒不会,头领或许是想引君入瓮,但想必城外的那群家伙,也打着同样的主意。此处孤城,半日就一支驰援驻军,想来也就这么条鱼了。再想钓,恐怕耗不起。”
“兄弟说的在理,那我俩就再等等?”虽说对刚才那番话表示认同,但先言者明显有些不放心,再一次出言亦带有询问,但这一次他们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而是等来死亡。
远处突然燃起火把,无数暗箭借着火光毫无指向的射来,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隐藏在此处的流寇全数歼灭。这两人暗道一声不好,刚想站起身便被数枚流矢射中。先言之人已仰面倒下,已没了呼吸。
另一人显然并非寻常之辈,拔刀挥砍了几下,挡下了第一轮攻击,也不急于破门而出,而是抓起地上的尸体,挡在了身前。似乎内心有愧,出手行事时还不忘告罪,“老哥,委屈你了。兄弟若是能苟活,定将你入土为安。”
此时房舍外的顾醒和陈浮生更是惊出了一声冷汗,但好在流矢射来的方向集中于北面,给了他们逃跑的时机。
待他们七弯八拐回到那处酒肆别院,正要撞上要夺门而出的了尘和尚和童姓孩子。了尘和尚见两人折返,立即喜形于色。但瞧着两人的表情,瞬间心情再次跌入谷底,“怎么?又出乱子了?”
顾醒和陈浮生同时点头,却不由分说将了尘和尚往内一推,“大师无忧,容我等快快说来。”
陈浮生寥寥几句说清当前形势,了尘和尚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声道:“此时若是出去,岂不是成了人肉活靶子?”
“正是如此,所以我等暂留此地,待后方追来的兵卒将先入城的流寇斩杀后,再出现也不迟。”顾醒如是说,还不忘安慰童姓孩子。此时的小女孩已经吓得涕泗横流,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此时门外的追兵。
似乎预感时日无多,童姓孩子抓住顾醒的衣袖,使劲擦了一把鼻涕,这才继续带着哭腔说道:“大哥哥,若是我不幸身死,一定要将我葬在婆婆身旁,我怕……我怕一个人会被欺负。对了,我叫童恨竹,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顾醒早已心急如焚,可被这小女孩一说,却是缓和了几分,“放心,不会
让你死的。你还要快快长大,穿的漂漂亮亮的,嫁给那一位如意郎君。大哥哥一定会护你周全的,放心。”
陈浮生在一旁眉头紧皱,未发一言,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方向,似乎随时准备出手击杀来人。
了尘和尚连诵佛号,也起身走到陈浮生身侧,不无感慨地说道:“若是今日得佛祖保佑,希望能与两位共赴龙首郡。等一切妥当,贫僧再行动身前往珈蓝寺。”
“大师,你真信这世间会有‘佛祖保佑'?”陈浮生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让了尘和尚好生错愕。
“不知施主所指,是为何?”了尘和尚极力保持着克制和涵养,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陈浮生却是沉下脸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若这世间有佛祖庇佑,又怎会沦落至此,生灵涂炭?若是没有佛祖庇佑,那这一切不过是朝堂之人的手笔罢了,天下不过棋盘,你我皆是棋子。”
了尘和尚闻言刚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一次又一次抬手欲言,却又欲言又止。
“大师何必急于驳斥,佛本在就人心。我心中无佛,在于我心已尽。大师心中有佛,佛便常在。人人可言佛,却不知佛。人人不言佛,佛却在人心。想来,应该是这个道理。而当世佛教衰败,道教萎靡,却被邪魔外道横行,不得不说,是我辈中人的疏忽啊!”陈浮生言之凿凿,却字字佛理,让了尘和尚听的连连点头,慢慢平静下来。
就再陈浮生言“佛心”时,顾醒已将童恨竹抱了起来,单手提起“银蛟”,走到陈浮生另一侧,“浮生,那这一次还是出于本心?”
“天下一日不太平,我等一日不止步。虽说此言过于豪迈,但当可窥得本心。”陈浮生并未直言,而是又将“佛理”再进了一步。
顾醒点点头,“见不平当拔刀,见兵乱当入阵,见流民当出手,见烽烟当驱散。吾辈若能奉行此理,想来天下皆安。”
却不料童恨竹一语点破,“大哥哥,雄心壮志还是当你能够对着天下讲出来的时候再说吧。眼下,先活着走出去才是正理。”顾醒闻言尬笑出声,没想到刚才才忧心生死的孩子,此刻反倒“教训”起他来了。
陈浮生不以为意,却扭头望了孩子一眼,随即回头遥指大门,“当破时,吾等破之!”
这句鼓舞人心的话语,让四人皆是斗志昂扬,可四人等待良久,那扇紧闭的大门,却再也没人推开。陈浮生率先一步跃至门前,透过门缝望去,门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却无一人一马,一灯一烛。
就再纳闷之际,一声沉闷的爆响打破了此间的成绩。一根根火把如黑暗之中的明灯齐齐亮起,将这黑暗的街道燃了个通透。而陈浮生眼前所见,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伍中人,在拔取刚才射出的流矢。而那些流寇,想必已悉数在漫天箭雨中丢了性命……
第四百九十三章 提线木偶
陈浮生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反手朝着身后比划了个手势,示意顾醒等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从黑暗道光明的一瞬,将城中的一切暴露在这一队装备精良的追兵之下。似乎他们的到来,将为这一场乱战画上休止符。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只是沿途拔取箭矢,却不曾推开任何一扇房舍大门。
或许他们只是为了清理流寇,然后收拾残局便会离开。但当他们清理完毕后,却突然分列两边,从城外传来一阵阵高地起伏的马蹄声,踩在石子铺就的主道上。陈浮生瞧见分列两侧的兵士纷纷抬手左手斜向上按在自己的胸口,目视前方。
而那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领,全身被漆黑袍甲遮蔽,唯有那悬于马侧的弯刀,似乎昭示了此人的身份。来人并非龙首郡的援兵,而是洛阳的追兵!
陈浮生并不知晓这一队兵卒的身份,直到顾醒走上前查看,才敢确定。顾醒心中激荡,几次想要抬手,皆被陈浮生拦下。陈浮生虽不知顾醒为何如此,但他知道,此时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等待那名将领纵马走过,顾醒才松开了拳头,长叹了一口气。陈浮生连忙开口问道:“可是相熟之人?”
顾醒聋拉着脑袋点点头,“此人乃是明月楼‘十二夜’之一,青蛇。这才不过短短数月,竟没想到此人已在军伍之中谋取官职,还带兵出城。看来,定是前往晋城驰援纳兰。”
“若真是如此,那事情恐怕就不妙了。但他取道此处,看方向并非晋城,而是龙首,洛阳志不在此,却想借此处立威,敲山震虎!”陈浮生将刚才所见抽丝剥茧,结合顾醒所言,娓娓道来。
但仅凭那把弯刃尚不足以表明身份,黑色袍甲之下的面容,是否真是青蛇,尚不得而知。但眼前可以肯定的是,来者不善。
了尘和尚抖了抖破烂不堪的僧袍,突然盘膝坐下,不再理会两人争论。顾醒和陈浮生并未回头,却是同时反身急退,退到了尘和尚身边,才停下脚步。了尘和尚在此声突然睁开双眼,三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盯向了大门,如六只淬毒暗器,没给敌人丝毫转圜余地。
唯有童恨竹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周遭有一股寒意袭来,伴随着流民临死前的绝望,让他不寒而栗。
大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人撞开,了尘和尚率先出手,朝着来犯者一掌击去。两名训练有素的兵士应声栽倒,竟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当场击杀。但未如陈浮生所料的是,那些兵士并未涌入此处。反倒是刚才那名纵马之人,御马前来。
当马蹄踏入酒肆大门时,一股压迫的杀意骤然袭来。顾醒定住杀意抬头望去,便瞧见了那无比熟悉的双眸,正在火光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来人揭下头甲,抽刀下马一气呵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顾醒身旁再无贾鸿道,亦无葛老。
此时的青
蛇周身内劲暴涨,已非数月前可比。不知是服用了某种药物强行提升,还是在纳兰的指点下突飞猛进。无论哪一种,都将给此时的四人,带来灭顶之灾。
没有多余的言语,青蛇已锁定顾醒,“顾醒?好久不见,看来今夜我正是我行大运之时。”
话音刚落,弯刀在青蛇手中舞出了一道“繁花”,向着顾醒脱手飞来。顾醒一步向前,“银蛟”背于身后,在弯刀飞来的瞬间将其挡回,饶是如此也震的虎口发麻。
陈浮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门前,将大门轰然一闭,青蛇胯下烈马受惊,前蹄高扬,在关门的瞬间冲了出去。青蛇似不愿门外兵士入内,朗声喝道:“控住‘蛇驹’,此处由我解决,尔等速去收拾残局,不得有误。”
门外传来兵士齐声回应,伴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陈浮生挡住大门,虎视眈眈。而顾醒已与了尘分列东北和西南角,将青蛇困在其中。
青蛇抬手接住飞回的弯刀,轻声冷笑道:“顾醒,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念在他日分属同门,我留你一具全尸。至于其他人……”未说出最后一句,了尘已闪身迎了上去。
只见了尘和尚袍袖迅速收拢,双掌化为拳,朝着青蛇的面门轰去。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仗着城中兵士压阵,青蛇并未有丝毫慌张,只是身形急退,闪身躲过了这一击。
陈浮生和顾醒同时出手,顾醒“银蛟”一分为二,枪尖突袭青蛇腰眼,枪身则朝着陈浮生射去。陈浮生抬手接住枪身,再使劲一拉,了尘此时已高高跃起,一掌向着青蛇天灵盖击去。
就再三人以为得手之际,青蛇脚下一滑,身形一滞,周身骨头发出脆响,从“银蛟”缠绕中滑了出去。而了尘和尚并未料到这一出,一掌重重击在刚才青蛇所站之处,荡起了阵阵烟尘。
待烟尘散去,原本在掎角之势中青蛇,却已来到童恨竹身侧,那柄弯刃架在童恨竹脖颈之上,寒芒迸现。童恨竹双手垂于身侧,不住颤抖,而青蛇吐着猩红舌头,满脸张狂地望向三人。
“顾醒,还想再来一次吗?”顾醒有些不明所以,陈浮生却悄悄抬手,示意他切莫轻举妄动。
可青蛇似乎已陷入癫狂,开始嚎叫着说道:“顾醒,你可知我那日任务失败,被抬回明月楼遭受的折磨吗?你可曾尝到过万虫噬心的痛苦?若不是我坚持了下来,此时已是一具尸骸,不知被丢到哪处乱葬岗喂野狗了。不过,也托你的福,我才能熬到现在,终于能够独自掌兵,前往那叛逆之地,诛杀反贼。只是万万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顾醒面沉如水,双眸紧紧盯着那弯刀刀刃,生怕青蛇“一个不小心”就划破了童恨竹的咽喉。
未等到顾醒开口,了尘和尚先行规劝道:“施主,不知你与顾公子之间有何深仇大恨,但
这孩子是无辜的,还请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大师!我没听错吧?我进门不过片刻,你们三人就朝我攻来,何时留过一丝情面?现在让我高抬贵手,大师难道就凭你是佛门中人?”青蛇已经陷入极致的癫狂,不知是遭受非人待遇留下的后遗症,还是念着能在此处砍下顾醒的头颅,洋溢出的兴奋感。
了尘和尚还欲开口,却被陈浮生抬手打断。没有多余的动作,陈浮生脚下一点,将一枚石子朝着青蛇踢了过去。青蛇轻声一笑,将童恨竹推了上来。却见顾醒已齐身而至,一把抢过童恨竹,并用“银蛟”挡住了青蛇的致命一击。
陈浮生那一脚不过只是佯攻,真正的杀招还在了尘和尚。了尘和尚本欲规劝,却未曾想此人已心性癫狂,便也再也没有顾虑,双臂放于身后,纵身跃起,头槌而来。
青蛇见势不妙,连忙反身退走,跃至酒肆院墙,还不忘嘲讽,“尔等四人,在此受死!”说完朝着前方吹了声口哨,那群训练有素的兵士,开始纷纷朝此处杀来。
顾醒抱起童恨竹,四人转身急掠而去。青蛇却没有急于追击,而是又骑上烈马,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此时城外驰援驻军见城内火光冲天,又见箭雨射来,心中早已萌生退意。但头领却迟迟未下令撤离,他们只得在此处继续蹲守。终于等待城头燃起火光,一名身披漆黑袍甲的将领走上前来,对着黑暗之中朗声喝道:“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驰援驻军一阵骚动,却无人出声。
青蛇夜能视物,目力惊人,眼见这群驻军冥顽不化,便抬手一招,立声下令道:“全数射杀,一个不留。”
此处驻军才明白过来,原本是要埋伏的“黄雀”,此刻却变成了毫无招架之力的“螳螂”。驻军将领连忙下令后撤,已是为时已晚,当第一根箭火射来,彻底暴露出他们位置的时候,一切就已成终局。
似乎这一切都在青蛇掌握之中,来时早已知晓情报,另一处小城先行驰援,这才取道此处,想要将这里的伏兵全数击杀。只是来时路上探子撞见一队流寇,这才有了尾随入城的缓兵之计。
只是这流寇不知,驻军亦不知,才落得这等下场。殊不知那那黑烟燃起之时,已将这一切公之于天下。青蛇奉命偷袭龙首郡,只不过顺道为之。却不曾想顺道能撞上心腹大患顾醒,让他喜上眉梢。
眼下已将伏兵射杀大半,其余人等四散奔逃,他已没了追击之心,调转枪头,指向城中四人逃命的方向。此时青蛇已非江湖草莽,更像是一名行军布阵的将领,似乎这种身份,更与他契合。
但他却不知,这不过是李存勖用来牵制纳兰的一招“闲棋”罢了。他所率兵卒之中,实则还有一人,掌握着行军布阵和生杀大权。青蛇不过只是一具“提线木偶”,上演着别人已经编排好的故事……
第四百九十四章 人间疾苦
青蛇对李存勖突如其来的任命大感意外,在纳兰领命出城后,明月楼中人已留存不多。
洛阳一役后,明月楼逐渐势大。高府覆灭,王爷也“下落不明”。李存勖顺势将于明月楼的关系摆上了台面,自此明月楼不再只是江湖帮派,彻底沦为人人胆寒的朝堂爪牙。
原以为洛阳将元气大伤,却不曾想李存勖根本毫无懈怠之意,立马举兵开始反扑。孤啸山庄、机关城、淬鸦谷江湖上叫的上名的帮派都在一夕之间遭逢大难,而明月楼便是其中的始作俑者。
似乎为了“师出有名”,明月楼将江湖传闻多年的“血祭”归为己用,并扬言后唐遭逢大难,不可有异心人存之。明月楼一语已动天下,后唐李存勖还加以授印,让这一场屠杀更加名正言顺。
后唐江湖再次掀起腥风血雨,明月楼几乎倾巢而出,就留下数人,用以待命。明月楼十二夜之一的“青蛇”,就是其中之一。
他经过洛阳城外的阻杀,已是身受重伤。逃回明月楼后又受尽折磨,但这种种磨难并未要了他的性命,反倒让他更加强大。此时正在后唐用人之际,李存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苗子”,经楼内儒士推举,青蛇顺理成章领兵出征。
这消息自然已传到纳兰耳中,他自知李存勖并未完全信任于他,双方依旧在明争暗斗。只是这表面的俯首称臣,不知又会在多久之后烟消云散。
此时洛阳城中,已被李存勖一手掌握。就连根植颇深的孤啸山庄,也几乎被连根拔起。而本就虚与委蛇的明月楼,在纳兰亲出,青蛇领兵后,仅余儒士一人。自此李存勖似乎已将其人忘了,却不知他才是明月楼的智囊核心,正操纵着江湖上的一切。
这名一心想往上爬的中年儒士,才是纳兰埋在洛阳最深的伏笔……
不过人算人,亦被算之。李存勖让青蛇领兵出征,本意乃是到达龙首郡,就以攻城为由将其“牺牲”,却没想到途中生出变故,一路行来已非太平。
此时在不知名城中,青蛇肃清外敌,对顾醒等人杀心更甚。而隐藏在暗处的那名将领,却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不能表现的过于明显而暴露自己,要让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只要这只先头部队能在规定时限内抵达龙首郡,与郁天风的大部队会合,便完成了使命。只是不知,当下郁天风与李嗣源的碰撞,又会生出怎样的火花。
青蛇并不急于排兵布阵,而是将手下得力干将着急起来,吩咐紧闭城门。他想趁着夜色正浓,将顾醒等人绞杀在城中。顾醒等人之人没有坐以待毙的心思,在酒肆一役后,四人开始在城中东躲西藏。这处本就不大的小城,成了困住四人脚步的牢笼。
陈浮生当机立断,提出分头行动。顾醒虽有犹豫,但还是点头答应。四人合计一番后,约定在一个时辰后在酒肆汇合,此举便是为了摸清城中情况,四人
一起目标太大,如此一来便可声东击西,让一众兵士防不胜防。
童恨竹自然交予了尘和尚看护,陈浮生和顾醒朝着东、西两个方向疾走,了尘和尚却是不慌不忙,只是立于原地,似在思考下一步的打算。童恨竹疑惑开口,“大和尚,我们去哪?”
了尘和尚口诵佛号,“佛语有云,佛自在心中,贫僧想前往城头,超度一道行来的众多亡魂。”
童恨竹闻言眼眶湿润,却不敢啜泣出声。任由了尘和尚抱着,向着流民砍头方向疾奔而去。原本此处应当是防守最为严密之处,却只有寥寥数人看守。更多兵卒开始活动起来,在城中搜寻四人的踪迹。
青蛇此时就端坐在酒肆对面的木梯上,扯着嘴角泛着淡淡笑意。在他身后站着四人,个个面沉似水,却没有一人开口询问。这四人乃是这一队兵士之中的府长官折冲都尉,本在皇城受命任职,来此也有着特殊的任务。
而那名最为神秘的掌舵之人,却不在这四人中间,隐匿在普通兵士中,静默地观察着一切。
随着时间推移,青蛇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一队队兵士折返,都未带回顾醒等人甚至连消息都没有,这让他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出现了瑕疵。青蛇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冷声问道:“还有多久必须启程?”
身后四人并未对望,左侧一人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启禀折冲将军,天明之时,必须动身,以免延误战机。此时算来,约莫还有四个时辰。”
“只有四个时辰了吗?”青蛇喃喃自语道。
那人禀报完毕后,又默默退了回去,跟其余人等站在一起,不再言语。
青蛇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是他第一次率兵出征,也是从江湖草莽抬脚迈入庙堂的大好机会,若是毁在顾醒身上,悔之晚矣。但这天大的馅饼就再眼前,若是任由他就此逃离,岂非更加抓耳挠心?
青蛇想到此处,猛然站起身吩咐道:“尔等四人兵分四路,并沿途放火,我就不信他们不出来。”
身后四人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而去,青蛇依旧等在此处,像一条暗夜中的巨蟒,等待着猎物自己送上门……
此时的顾醒和陈浮生,游走在追兵眼线之下,不断查探着出城的机会。只是这些兵士并未循着路径寻找,而是开始向每一户房舍放火,想要将他们几人逼出来。
陈浮生和顾醒心中皆是暗道一声不好,但眼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依循刚才商量的结果,继续寻找契机。
而了尘和尚此时已来到城墙之下,目中闪过一抹寒芒,将童恨竹放在一处隐蔽之地,突然出手将一名兵士截下。那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就晕了过去。了尘和尚自知此法会暴露,却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随即快步走到童恨竹身
边将其抱起,顺着城墙内梯拾阶而上。了尘和尚走的极快,但内梯之上竟是无一人看守,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此时城中已火光冲天,看来洛阳追兵已开始孤注一掷了。
当了尘和尚来到城墙之上,周围寂静无声,却能感受到冰寒刺骨的杀意和怨念在蔓延飘荡。了尘和尚将童恨竹放下,让她快步跑到一处草垛之后躲藏起来,才沉声喝道:“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出来吧。”
约莫十五六名披甲兵士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个个凶神恶煞。这些人眼见只有一名和尚,反倒有些失望。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就举刀砍来,了尘和尚侧身躲过,双手合十怒斥道:“诸位施主,切莫再造杀戮!”
那群兵士闻言朗声大笑,“杀戮?大和尚你在说笑吗?这世道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人人都能放下屠刀,是不是都能立地成佛呢?”
了尘和尚额角青筋暴起,却没有任何言语。这群兵士似乎觉得胜券在握,继续言语相激,“大和尚,你还不知道吧?这方圆百里之内的佛寺,皆已毁于战火,庙中高僧沙弥,啧啧,早已喂了野狗了。”
“对啊,你们佛家不是常说慈悲为怀吗?佛祖尚可割肉喂鹰,为何你们不能喂狗?都是轮回,想来也没什么区别,是不是啊,兄弟们?”
童恨竹从草垛后探出半个头,望向眼前的兵士和了尘和尚。
这群兵士在言语之间已将了尘和尚团团包围,似乎刻意激怒他,让他失去判断。若只是如此,也不足以证明兵士丧心病狂,但接下来的一席话,让了尘和尚对眼前的兵士彻底死心。
不知是童恨竹不小心,还是这群兵士早已知晓她所在,在将了尘和尚包围之后,其中两名兵士开始向童恨竹方向移动,满嘴污言秽语,“大和尚,你要普度众生,那我们就当着你的面玷污了这小姑娘,让你瞧瞧人间疾苦。”
童恨竹被这一虎狼之词吓得惊叫出声,这一声不光惊动了城下徘徊的兵士,也引起了身在城中的顾醒和陈浮生的注意。瞧着眼前冲天火光,循着声音的方向,两人虽不在一处,却是异口同声道:“城墙!”
没有丝毫犹豫,两人立马朝着城墙方向疾冲而去。而蹲守在酒肆对面的青蛇,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声划破夜空的撕喊。他慢慢站起身,解开身侧烈马的缰绳,向着城墙方向走去。
手中弯刀不住地旋转,嘴角泛起了冰冷的笑意。
而此时城墙之上,了尘和尚已忍无可忍,对着眼前两名兵士就是推掌一击。这一击势大力沉,瞬间将两人震飞老远,倒在地上哀嚎不已。这群兵士眼见了尘和尚发威,也顾不得童恨竹,纷纷举刀砍来。
纵然了尘和尚内劲武功皆上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在数招之后,身上多了几道血痕。但几经辗转,了尘和尚将童恨竹挡在了身后,用一副看待死人的表情,注视着眼前的众人……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不明觉厉
这群已经丧心病狂的兵士,不知为何纷纷露出恐惧之色,连连后退。而了尘和尚却是往前一步,将僧袍一解,绑在腰间,露出一身布满疤痕的肌肉。这似佛非佛,似魔非魔的模样,饶是童恨竹瞧见,也不敢再睁开眼睛。
这孩子一路行来也算是见过诸多“妖魔鬼怪”,但了尘和尚此种容貌,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只听了尘和尚大喝一身,突然纵身跃起,抬手指向天空。在月色之下,宛如一尊魔神从天而降。这群兵士竟是忘记逃跑,只是呆傻的望着天空,等待着这尊魔神的降临。
不过一瞬之间,了尘和尚一掌击在城墙之上,气浪带起无数碎石,将这群兵士轰倒在地。可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城下追兵源源不断涌上城头,了尘和尚双目赤红,双手握拳,跳到一名兵士身上,开始疯狂抓咬起来。这等状若疯魔的心态,饶是这群身经百战的兵士也不敢上前一步,待了尘和尚将围攻的十六人了结,才慢慢转向已经堵住楼梯通道的众兵士,咧嘴一笑。
此时城下不知城上几何,却将一人不断跃起坠下,将围攻兵士震的七七八八。有的倒在地上不住发出惨嚎,有的丢盔弃甲,转身逃命。还有的直接从城头跳下,要从这疯魔和尚爪下逃生。
顾醒和陈浮生在城下相遇,两人齐齐抬头望去,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陈浮生眉头紧锁,笃定言道:“定是急火攻心,走火入魔。若是不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可眼下的行事,又该如何?”顾醒望向前方,已是无力阻止眼前的惨剧。
两人身后的大火还在燃烧,熊熊烈火催长浓烟,向着四周蔓延。浓烟虽气焰嚣张,却又无声无息被黑暗吞噬,如同两头嘶吼的巨兽,不断蚕食着彼此的身体,缠斗不休。
陈浮生突然往前疾冲,口中呼喊道:“阿醒,快来助我。”
顾醒眼疾手快,朝着陈浮生方向疾奔而去。来到城下往前躬身扎马,双手叠放往前一伸。陈浮生点点头,纵身一跃,踩在顾醒手掌之中,再借力挑起,沿着城墙纵身向上。在临近城头时一把抓住城墙边沿,翻了上去。
好在这只是一座无名小城,格局虽与其余城池并无不同,但整体架构小了很多。若是换了郡城之属,此举断然行不通。陈浮生此时在城墙之上躬身前行,身旁已躺满被了尘和尚击伤、击杀的兵士。
不知是否还保留最后一点良知,了尘和尚在第一次出手后,有意无意的控制了力道,并未再打开杀戒。
童恨竹眼见此景,只能将身体蜷缩一团,躲在草垛之后瑟瑟发抖。陈浮生一时未寻见童恨竹,只能朝着了尘和尚猛冲过去。此时了尘和尚已被心魔掌控,加之他本就出身江湖草莽,遁入空门之前也是喋血之辈,此时乃是将心中积压太久的杀意释放,这才失去了理智。
趁着了尘和尚抓住一
名兵士的间隙,陈浮生骤然出手反身将其控住。却不料这大和尚内劲十分了得,竟是一时间无法将其制服。那些没来得及逃命的兵士见有人出手,也不再落荒而逃,却是蹑手蹑脚走来,想要趁机结果了了尘和尚的性命。
这大和尚虽是失去了理智,但仍有对危险的感知,陈浮生拘其已久,手臂发麻,被了尘和尚一震,顿时倒飞了出去,跌入兵士之中,好半天才爬起来。
了尘和尚得了自由,双目已是完全血红,突然仰天长啸,双手握拳向着偷袭兵士胸口捶去。这一击势大力沉,将那名兵士击飞数丈才撞上一根圆柱停下。那名兵士晃晃悠悠坐起,哇的一口鲜血喷出,两眼一些,气绝身亡。
了尘和尚环顾四周,那些想要偷袭的兵士再一次被吓得闻声丧胆,不敢再上前一步。而此时陈浮生已然站起身,也只是来回踱步,想要寻找了尘和尚的破绽,也不敢再贸然出手。
顾醒一时无法上城头,只能先行寻了一处隐蔽,耳中传来大军压来的声音,还有青蛇那熟悉的味道。四名府长官折冲都尉已汇集城下,城墙之上不过只是数百先锋营兵士,并未影响大局。
只是这四人面色均有些难看,因为城墙之上不过四人,却能将他们百余人杀的鸡飞狗跳。其中一人漠然拔刀,朝前走去。却闻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让开,我来!”
青蛇手持弯刀纵马前冲,胯下烈马速度越来越快,在临近城墙时青蛇纵身跃起,挂上城头。而那匹横冲直撞的烈马,在毫无躲闪的情况下一头撞在城墙之上,闻声倒地,四蹄抽搐,瞳孔慢慢放大,最终失去了生气。
四名府长官折冲都尉连看都没看那匹烈马一眼,皆是仰头望向城墙之上。只见青蛇身影衣衫,就与了尘和尚展开了激烈的捉对厮杀。
青蛇来势汹汹,手中弯刀往前旋转而去。了尘和尚虽已失去了理智,但仍知不可抵挡,连退数步,抓起一把朴刀朝身前砍下,挡住了这全力一击。青蛇一击未能得手,并无气恼之意,反倒发出一声怪啸,接住飞回的弯刀,俯身迎了上去。
了尘和尚哪甘示弱,双手握住刀柄,迎面冲来。此时陈浮生已藏身暗处,注视着两人的捉对厮杀,突然瞧见一处草垛有了异动,连忙窜了过去。童恨竹此时已是吓得衣衫湿透,瞧见陈浮生正想哇哇大哭,却又用双手捂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两人交战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各有负伤,却无一人萌生退意。陈浮生不敢托大,一把抱起童恨竹就往下撤去。一路上所见兵士皆已吓得肝胆欲裂,哪还有心思理会两人。
但陈浮生退到城下,立马被一队兵士迎面拦截,兵士身后是四名府长官折冲都尉,已是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收拾残局。眼见避无可避,陈浮生只得止步,沉声道:“在下落日峰家主陈浮生,与诸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能否放在下一条生路,他日必涌泉相报。”
四人皆是漠然不语,而那群兵士又开始步步紧逼。顾醒在一旁隐蔽处已是心急如焚,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捡起地上还戴着火星的几根柴火,就朝与陈浮生想法方向跑去。边跑还边喊,“我乃顾闫勋之子顾醒,快来抓我!”
说着还不忘朝着那四人扔出一根柴火,已示挑衅。那四人闻言立即转身,此时他们才明白为何青蛇对此人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将他生擒拿下。若是他们能够擒下此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就在这个间隙,陈浮生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两人从天儿降,落在碎石路上。这两人正是刚在还在城头捉对厮杀的青蛇和了尘和尚。陈浮生趁着这机会,头也不回地朝着西面跑去,不过短短一瞬,已是跑出老远。
四人立马准备身追赶,却被青涩拦下,“不急,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再说。”
此时的了尘和尚依旧怒目相向,双拳紧握,周身散发着淡淡真切,身上还有道道刀痕,显然刚才两人已是搏命拼杀。四名府长官折冲都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皆选择驻足围观。
此时一众兵士之中,有一名面容普通的年轻人,正眯起眼睛面带微笑的望着几人,似乎是遇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时有些无法收敛情绪。青蛇察觉到有异于常人目光,扭头望去,却未见任何异样,再次转头望向了尘和尚。
青蛇与了尘和尚对视片刻,两人皆无出手之意,青蛇突然讪笑道:“大和尚,你已是油尽灯枯,还要继续强撑下去吗?”
了尘和尚此时眼中血红已经淡去,又恢复了平常入世野僧的模样,轻轻叹息,“施主若是继续执迷不悟,那贫僧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送施主下十八层地狱。”
青蛇狂妄大笑,“若是刚才我还会信你几分,但是现在……”说着弯刀脱手飞出,在了尘和尚脸颊上划出一道口子,又飞了回来。
“大和尚,我可是遇强则强的啊,你死在我手下,不亏。天快亮了,我还有要事要做,这就送你见佛祖去吧。”青蛇手腕一抖,却未见弯刀出手,但青蛇嘴角却渗出点点血迹。
了尘和尚口诵佛号,“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罪过罪过。”
此时一众兵士之中走出一名其貌不扬的青年,瞧着那四人抬手一招,四名府长官折冲都尉同时收刀,抱拳施礼后退到一旁,等待着此人的命令。青蛇扭头回望,见来人面孔陌生,不觉哑然失笑,“你是何人?”
那人并未答话,只是骤然出手,迅捷如风,“你不会想知道的。”说话间已将青蛇头颅斩下,提在手上。了尘和尚本能后退一步,那名来人却将青蛇头颅往后一扔,对着了尘和尚做了个佛礼,“大师,我们有缘再见。”
说着抬手一招,前方兵士已将大门打开,此人领着众人,朝着大门快步行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了尘和尚突然口喷鲜血,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