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腹背受敌
第五疾在暗,顾醒等人在明,一时间并未交错。但顾醒身旁的冥尊分明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杀意,流窜在这巷陌间,似有人刻意为之,又似无意。
顾醒停下脚步,闭起眼睛感受周遭的气息流动,冥尊已双臂环胸,等待着此时还不肯露面的人,走出那阴暗的角落。
其实,他们也在等,等墨野和罗休,等那一众死士来此压阵。但此时,空气越发变得浓稠,似有人刻意制造了些让人无法吸入的气味,好趁机浑水摸鱼。
第五疾翻动着手腕,依旧耐着性子,并不着急。
他已经走错了很多步,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已是万幸,若是再踏错一步,那定是万丈深渊。他本来有选择的余地,正如不久前与顾醒、郁天风在河畔促膝长谈时说的那样,多少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点时候。
但他还是决意赌上一赌,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一定要在今日,全部了结。
第五疾双手指骨交错,发出咔咔声响,在这本就有些寂寥的巷道坊市间,是那么突兀。冥尊左耳微动,抬手便朝那方向掷出一物。
然而,却无任何声息。
此时顾醒、冥尊和白琊三人,不敢轻举妄动。冥尊和白琊一路行来,听顾醒大致将此间的情形讲述了一遍,也对此时洛阳城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了解。
最初或许只是观望,瞧准出手的时机,但此时却是被逼着走上了独木桥,唯有前行才有生路。
但这洛阳城中,仍有一脉势力,并未出手。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出手,亦或是还在窥探时机。而顾醒三人,此时只能被挡在道上,进退两难。
身后不知何时涌出大量身披甲胄的禁军兵士,手持宽背朴刀,神情肃杀,似要立刻将这三人斩杀当场,才肯罢休。
但这一众训练有素的禁军兵士,握着朴刀的手不住地抖动,却没有一人胆敢贸然出手。
冥尊依旧如常,没有因身后退路别断的惶恐,也没有如临大敌的紧张。他依旧是当年那个人,一人一骑,身披薄甲,夜行百里,所向披靡。
只是如今,沙场依旧,故人不再,只能游荡江湖,如鬼魅一般。
第五疾硬生生接下了冥尊的一记试探,没有哼一声。倒不是第五疾如何隐忍,顾全大局,而是恰巧那一记暗器的试探,打在了第五疾身侧的朴刀刀背上,深深凹陷了进去。
第五疾许久没有这种生死之间的恍惚感,以至于忘记了挪步。他能感觉到,那出手之人还在盯着他,如一条蝮蛇,死死盯着猎物。
所以他才示意禁军断了顾醒三人的退路,一来分散三人注意力,二来好为自己谋求个全身而退。
第五疾知道,在此处继续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原本的截杀变成了反杀,原本以逸待劳的猎手,此刻却沦为待宰的猎物。
这多么讽刺啊……
但第五疾依旧不愿退,明知是死,依旧不退。
冥尊周身气息突然暴涨,朝着刚才出手的方向疾奔而去。那是一处虚掩的院门,昨夜之前应是一户人家,上面还贴着一张有些泛黄的对联,被这岁月风雨所扰,模糊了字迹。
第五疾知道此人要出手,一直未敢放松分毫。但这般一直绷着,却也是极其耗费心神的。
就再第五疾想要喘息的瞬间,那人便欺身而至,一掌震碎院门,几乎就要在下一刻冲到第五疾面前。可偏偏就在此时,出了变故。
第五疾本能后退,恍惚间瞧见身前有一袭白衣,手持长剑,宛如天上谪仙人。他虽不知此人是何来路,为何在此,但却能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要知道,第五疾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手,江湖前辈,可却是在那来人手中,撑不下一招。
一袭白衣出手挡下了冥尊一击,两人皆后退三步,盯着对方,一言不发。第五疾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白衣剑客开口说道:“这里没你事了,滚吧。”
第五疾本欲出口的感谢之言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虚意抱拳后转身往赤龙道方向奔去。
冥尊并无出手阻拦之意,倒是顾醒隐约认出藏在暗处之人,连忙喝道:“第五疾,你往哪里跑?”
“我说让你走了吗?”白衣朝顾醒追击方向跨出一步,语调有些阴郁。
冥尊依旧没有开口,顾醒则是停住了身形,瞧着这名恨不得将其抽皮扒筋剔骨的男子,缓缓握住了身后的“银蛟”。
白衣男子正是纳兰,刚才他与李存勖并肩而立,与无量城鸠摩对峙,但双方似乎都有意拖延,并无出手之意。
既如此,便给了纳兰解除后顾之忧的机会。李存勖对第五疾仍是有诸多猜疑,才让纳兰来此,速战速决。
这也算是最后一次出手中的量力而为,算不得逾越。纳兰点头前往,了却这桩后顾之忧。可偏偏撞上的,正是明月楼楼中得意之人——顾醒。
与顾醒同行的,还有霞雀道主人白琊,和那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具,还有面具的主人。
只是面具的主人对他的出现并未感觉到有丝毫意外,反倒有些意料之中。
“纳兰楼主,别来无恙。”顾醒有些颓然,咬牙切齿的说道。
此时几人对峙,局面已再明显不过,也没有继续隐藏的必要,若是今日能够替顾府报仇,那便能了却一桩心事。
纳兰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并未察觉顾醒话语里的威胁之意。冥尊抬手示意顾醒后退,迎上了纳兰的目光,两相交错之下,分明又说不出的针锋相对。
“你为何来此?”冥尊没有急于出手,而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我为何不能来此?如今洛阳时局动荡,我助国主一臂之力,倒是你们来此,或许另有图谋。”纳兰说的义正言辞,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套说辞,说的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犹豫。
“我记得,多年前你也这么说过。不知如今面对故人,你是否能记起什么?”冥尊语调依旧冰冷,但双掌已握成拳,随时准备朝着纳兰的面门出手一击。
“你想起来了?罢了,只是现在想起,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纳兰面无表情,收敛了笑意,长剑一撇,寒光乍现。
“我是否想起,与你无关,至于好事还是坏事,亦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冥尊说完这句话,便悍然出手
,一拳击在纳兰胸前,却无法在存进一步。
纳兰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轻轻一挡将冥尊攻势化解,抬手便朝冥尊面门刺来。
顾醒瞧见冥尊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漆黑铁棍,挡开纳兰犀利一击,空出的一臂看似随意的一扫,手掌在临近纳兰面门前变掌为爪,伺机反击。
纳兰何许人,已达天人境。眼角余光瞥见冥尊左右开攻,身体借力后仰,躲开这一爪之威,又抬脚朝着冥尊虚抓而来的手腕踢去。
冥尊始料不及,只能将那握住漆黑铁棍的手覆于另一只手上,生生接下这迅若奔雷的一击。
双方第一次互换招数后,都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而是保持着一个相对的距离,开始了新一轮的试探。
纳兰虽未在此次对招中站到什么便宜,但也没吃闷亏,便调侃道:“这些年来,你倒是过的清闲,没有寸进。”
冥尊并未理睬,而是脚尖点地,扭身将一枚石板碎屑踢向纳兰,并借机近身搏杀。
纳兰眼神冷冽,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俩何至于此?”
虽是嘴上说着不愿继续出手,但手上动作不停,将手中的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后,侧身前冲,迎了上去。
顾醒瞧着两人酣战,便有上前相助的念头,被白琊制止道:“你现在去,唯有死路一条。”
“为何?”顾醒有些愕然,连忙转头问道。
“你难道没瞧见,他们两人周身的气息流转吗?现在他们对决周边三寸内,都是绝地,入者必死。我等就在此旁观,等待结果吧。”白琊话语间有些漠然,更多的是无奈。
顾醒闻言使劲跺了跺脚,蹲在地上,痛苦异常。
此时本是一次出手的好时机,但两人似乎早已相识,但却又着难以调和的生死之仇,所以不愿旁人插手。
纳兰的白衣上渐渐有殷红渗出,两人的捉对厮杀,逐渐变为生死相搏。
待两人对掌,一声爆响后便是一股气浪荡出,两人皆是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顾醒和白琊还有身后的一众禁军兵士,更是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
此时两人嘴角皆有鲜血渗出,冥尊衣衫被削出多处破损,显得格外凄凉。反观纳兰,虽有几处殷红,却依旧神采奕奕,并未瞧出有任何怯战神情。
未等冥尊继续出手,纳兰便笑着说道:“如此继续耗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不如暂且收手,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如何?”
冥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纳兰却已飘然远去,并留下一句,“若是愿意援手,此间事了,我便将诺华留下的话告诉你。”
冥尊闻言浑身一颤,却没有再踏出一步,而是转身望向顾醒,面具下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对过往的执着……
白琊轻轻拍了拍顾醒的肩膀,并未出言。顾醒就这么望着冥尊,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作者言二三:不知不觉已写文200天,从一开始的兴奋到逐渐迷茫,直到回归本心的坚定,经历了如此往复的过程。可惜,写到现在还没完结第一卷,除了啰嗦外,故事确实很长也是个“硬伤”。不求鸿篇巨制,但求无愧于心,加油~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人心难测
诺华,这只在只言片语中曾出现的名字,似乎越来越清晰。顾醒素未谋面的阿娘,就这么深深烙印在这些江湖和庙堂之人心中。
冥尊抬手扶了扶面具,并未有任何言语之意,只是顺着纳兰远去的方向,似有一声叹息。这一刻,冥尊是否想起了过往,想起了那曾经难以磨灭的记忆。
白琊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话还未出口顾醒已开始向前走去,越走越快,心中有一团火焰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冥尊没有片刻犹豫,跟着顾醒的脚步追了上去,白琊并未随行,而是转身望向那一众东倒西歪的禁军兵士,嘴角流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
这一众禁军兵士也是泱泱后唐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可在刚才那一场高手对决中,却是这么不堪一击。
白琊抽出腰佩软剑,脚踏七星罡步,开始了洛凡绝尘的“舞蹈”。
那一众禁军兵士中,有的还在尝试着起身,有的还呆坐在地茫然不知,有的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想恢复清醒。可还未看清来人,便觉眼前一花,咽喉处绽放朵朵“血莲”,再次瘫软在地。
一旁其余兵士眼见此景,再也顾不得什么军令,纷纷抽出腰佩朴刀,向着来人胡乱挥砍起来。白琊扯了扯嘴角,脚步更加轻柔,身形婉转如九天霞光,在这一众禁军中来回穿梭。
不知是白琊的身形过于鬼魅,还是刚才被高手对决冲击,这一众禁军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便纷纷交代了性命。
这一众禁军本应护卫在内宫之中,捍卫国主皇室的安危,可偏偏却出现在这里,遇上了他们不该遇上的敌人。若是能戍边沙场,或许便不会死的这般窝囊,这般无人问津。
当白琊的软剑划过最后一个禁军兵士的咽喉,她有些感慨地自语道:“人生在世,无可奈何……”说完抖了抖软剑上沾染的殷红,收剑入腰鞘。
白琊收拾完这一切,立即向着冥尊和顾醒两人方向奔去。而那两人,此刻已在赤龙道外,遥望着此时正在进行的乱战,一筹莫展。
纳兰先行一步退回了赤龙道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显得格外突兀。李存勖并未表现出任何关切之意,倒是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风正扬,来了兴致。
纳兰却没有任何理睬的打算,向前走了几步,对着此时弯着腰,对着众人虎视眈眈的黑袍老者说道:“定要一战?”
无量城弃徒,变成了如今无量城最后的希望,怎么说来都觉着是一种讽刺。可偏偏入了洛阳,便没有退却的道理,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成功便成仁。
鸠摩并未瞧见高承英的令箭,也未听到呼啸而来的马蹄声,他此时已然知晓,这一众人之间,有太多瓜葛,纠缠不清。可他们既然来此,便是妄图孤注一掷,解决眼前的麻烦。
而那个麻烦,便是自己。
鸠摩轻蔑地笑了笑,许是想通了其中缘由,有些释然。可听到纳兰的言语,还是有些恼怒,事已至此,若是还要转圜的余地,那便真的有些太过儿戏了。
这是身死相搏的对决,也是颠覆后唐的大好时机,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理由能
够阻止他。只有毫无顾忌的摧毁这一切,才能安抚这些躁动的灵魂。
鸠摩也往前走了几步,夕阳的余晖洒在长街上,有了几分夏日落寞的光景。随着鸠摩停下脚步,沙哑的声音也随之出口,“无需多言!”
抬手!落下!风起!嘶鸣!
鸠摩干涸的双唇开始不住冒出晦涩的言语,在其身后的一众黑甲铁尸,蠢蠢欲动。当鸠摩默默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拥抱天空时,耳畔传来山呼海啸的嘶鸣声,将渐渐微凉的晚风淹没。
风正扬的注意力原本放在纳兰身上,对即将到来的危机置若罔闻。但当那一众黑甲铁尸蜂拥而至,风正扬才收回了视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可否力敌?”
李存勖早已萌生退意,纳兰也没有一人力抗千军的打算,两人连退数步后,转身向着后方大踏步逃去。
风正扬轻蔑地啐了口唾沫,一手拉住零陵,一手抓起冷姓少年,也如两人一般,落荒而逃。
三人的举动被鸠摩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鄙夷,反倒生出了一丝忧虑,“这两人走的如此干脆利落,莫不是要将自己引出此处,好来一出一网打尽?”
但此时若是还这般瞻前顾后,这多年的谋划恐怕就将付诸东流。鸠摩不再犹豫,双唇中蹦出的晦涩言语越来越快,也跟着这一众黑甲兵士向着前奔去。
纳兰和李存勖一前一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向着内宫方向疾奔而去。两人一路没有任何交流,反倒有些心照不宣。
而在两人身后的风正扬,瞧着两人的背影有些恼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蠢至极!”
冷万章没听出话中所指,有些奇怪的问道:“风前辈可是在说自己有些不自量力?”
风正扬闻言手臂一松,将冷万章抛了出去,后者突然失了重心,狠狠摔在一旁沟渠中,有些狼狈。但身后一众黑甲铁尸如狼似虎,冷万章自然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爬起,顾不上浑身衣衫湿透,跟了上去。
此时零陵才从旁伸出半个脑袋,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么个榆木脑袋,是如何活到这么大的啊?”
冷万章这才恍然,无奈摸摸头,顾不上言语,只能匆忙逃命。
身后的黑甲铁尸不再如刚才城外一般井然有序,而是如久未进食的恶犬豺狼,开始毫无顾忌的冲咬而来。
冷万章时不时回头,便能瞧见那一众黑甲铁尸嘴角泛着淡绿唾液,原本宽大的街道,已被挤的水泄不通。那些饱经风霜雨雪的建筑,被那些“怪物”就这么横冲直撞,只剩下残檐断壁。
冷万章万万没想到,这一众黑甲兵士战力如此惊人。更令他有些错愕的是,就连国主李存勖、纳兰之流,也只有仓皇逃命的份。
但他不知的是,佯装撤退其实也是李存勖计划的一部分。
这位高高在上的后唐国主,自然深蕴此道,为了尽全力拖延,等援军到来,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纳兰却是心如止水,但他亦有自己的打算。当李存勖回到内宫之中,才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不久前他对冥尊说的那句话,其实意有所指,因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李存勖和纳兰一前一后来到内宫门外,原本空荡荡的宫墙外,已有一队披甲兵士持戟待命。
还有一名身披明光甲的武将,坐于黑鬃烈马上,见到李存勖连忙下马跪安道:“末将驰援不及,还望国主恕罪。”
李存勖眼中闪过一丝顾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说话,并快步向着内宫宫门走去。
当临近宫门时,那一众驻军并未让出道来,反倒对这名后唐国主视而不见。林将军眼见此景,连忙呵退众人,抱拳见礼,显得有些惶恐。
此时李存勖才开口说道:“林将军能在此为难之际驰援,乃我后唐之幸。”只是当李存勖踏过内宫宫门的一瞬,他眼角闪过一抹厉色,对这名驻防将军,已有了成见。
纳兰也随之而上,毫无意外地被驻军挡在了门外。李存勖并未停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放行。此处安危,就有劳林将军了。”
那名身披明光甲的林将军,生的虎背熊腰,腰佩七星九环刀,头戴明光盔,脸上有着一条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痕,似在昭示着他的赫赫战功。
他听到了李存勖的吩咐,没有半点犹豫便让出了一条道,到对这名白衣男子却没有半点好感。待纳兰走后,更是用极其怨毒的目光注视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随后又恢复如初。
这位林将军,其实早已心有所栖。
他忠于后唐,却并非忠于国主李存勖。他本意等待那人的令示,可谁知这李存勖如此不堪一击,居然向他求援。要知道,从未有驻防军入城的先例,若非万不得已,怎能如此胆大妄为。
这跟与虎谋皮有何区别?
更何况,驻防军一直在李闫韵麾下,李存勖怎会不知?此时种种,已是昭然若揭。
那一直按兵不动的李闫韵,此时并没有继续蛰伏在王府等待时机,而是带上了亲卫率先一步走入内宫,等待李存勖的归来。
内宫大门轰然关闭,林将军快步走到黑鬃烈马身边,轻轻拍了拍有些焦躁的坐骑,抬头仰望天空。
此时的晚霞已经逐渐西去,亦如月升之前的唏嘘。他这一生戎马,本以为就此安稳余生,没想到还能有逐鹿天下的机会,怎不叫他热血沸腾。
这是李存勖不能给予他的宿命,而李闫韵却直截了当的讲了出来。他的宏图壮志乃是马踏九渊,而非偏安一隅,安于现状。
若是一方君王失了壮志,跟个江湖门派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居于一处,夜夜笙歌。
但李存勖并未丧失斗志,而是在下一盘“洛阳棋局”。他深知自己身边虎狼环伺,若是贸然出兵必然被人断其后路,所以在铲除那功高盖主的顾闫勋后,便蛰伏不前,等待着今天。
此时九渊群雄并起,风云变幻,后周、忆楚表面称臣,背地里却是动作不断。此时外邦滋扰频频,内乱四起,若不能快刀斩乱麻,必然贻害无穷。
但这些终究无法说予外人听,这或许便是君王的寂寞……
第二百七十三章 局中乾坤
可是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没有人会真正的在乎,更没有人会明白其中的深意。每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不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在乱世苟活,拼尽全力。
李存勖自然深知这一点,他容忍纳兰创明月楼,容忍他一人独大于江湖,并非没有这点考量。暗中支持天狱司,自然也是制衡两方势力,维持微妙的平衡。
而天狱司中,死牢深处的风正扬,乃是李存勖不得不留的后手。此人身系后唐命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启用。虽唤一声亚父,可这一声中的悲怆又有谁能知?
纳兰快步跟了上来,刻意落了半个身形,与李存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也维系着两人最后的底线。
从李存勖踏足内宫宫门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拘泥于洛阳乱局,而是开始展望天下。他在猜测身后的男子所思所想,虽然不能全知,但十之六七绝对无差。
那么,既然如此,就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了。
内宫宫墙之隔,已然两个世界。林将军跨马立于宫门之前,守着属于自己仅存的荣耀。他跟北城门城墙之上的傻子不同,他要名利,也要活下去。
或许,在李存勖与那众城防兵士并肩作战的时候,他们心中燃起了缕缕希望,但当李存勖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们定然会有无法抑制的落寞。
这种长此以往才能凝聚的精神,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但他们依旧被信念牵扯,最终选择同归于尽。
“可惜,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啊!”林将军回忆着北城门外的一切,不禁勾动嘴角,露出不屑神色。他缓缓抬起手臂,举过头顶,怒目圆睁,等待着那如潮水般的猛兽到来。
黑袍老者一路追至内宫宫门外,约莫百步之遥才停下,一声尖啸响彻云霄。只是入夜无飞鸟,云墨不知深。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此时已是华灯初升,炊烟袅袅,可他们却无法享受平凡,只能不甘于平凡……
林将军的手臂依旧没有落下,但是额角的汗液顺着鬓角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明光戎甲肩头,嗒嗒作响。
黑袍老者鸠摩,不知何时已走出了一众黑甲铁尸,慢慢挺直了腰杆,眼神晦暗难明。
若说彼时面对李存勖还有所顾忌,不知这名战功赫赫的后唐国主在这城中埋伏了多少精锐。但此时的鸠摩,已然心中无碍,一路行来,势如破竹,静待攻破洛阳城中最为庄严肃穆的宫墙,便可问鼎九五。
他已然顾不得和高府的约定,人在权力面前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若是换了别人,自然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鸠摩双手互相摩擦着,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只听嗖的一声,一根羽箭破空而来,深深扎在了黑袍老者身前的青石板上,入地三分。
林将军此时心中咒骂不已,定是哪个不开眼的小杂种,此时手抖脱弦,险些酿成大祸。他虽然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但却并没有抱着必死的决心。
多么讽刺
的纠结……
殊不知,这一根羽箭乃是另一人的手笔,只是已经无人再去深究。
刚才疾步前奔的风正扬三人,并未循着李存勖和纳兰的走向来到内宫,而是反其道行之,藏身在一处狭道之中,待黑甲铁尸一拥而过后,才悄悄跟了上去。
抱有如是想法的当然不止这三人,一直藏匿不出的顾醒和冥尊,也没有立即露面,而是静待时机。这一众黑甲铁尸来势汹汹,无人不避其锋芒。这么一群非人非鬼的怪物在城中横行无忌,自然没有白痴上去送死。
顾醒和冥尊眼神交汇,待黑甲铁尸远去后,才慢慢探出身形,跟了上去。白琊此时不知去往何处,一直未曾露面。
鸠摩并非不知,有些“鼠辈”藏匿不出,但他此时已没了继续步步为营的心思,想要趁着入夜,颠倒乾坤。
这无疑给了这几人可乘之机,零陵领着风正扬和冷万章来到一处瞻楼上,瞧着不远处内宫宫门外的对峙。而顾醒和冥尊则来到另一处茶坊阁楼上,伺机而动。
墨野和罗休前后赶往城外接应,却迟迟没有露面,想必当时白琊解决掉了身后的麻烦,瞧着形势不对,便折返霞雀道,以求等那两人率众归来。
但这一切,都是两人的猜测。实则白琊在赶往赤龙道的途中,突遭变故,遇上了一名“故人”。
说是“故人”实则只是一名陌生的熟悉之人,此人便是彼时大闹霞雀道,刚才又借机想要截杀他们的第五疾。白琊瞧见此僚便觉着碍眼,想要杀之而后快。
奈何此人对这城中地形异常熟悉,两人捉对厮杀几招后,第五疾便趁机遁走,逃之夭夭。与他彼时大闹霞雀道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白琊自然不甘心此人就这么溜走,便顾不得上前汇合,追了上去。
第五疾这么做,自然是得到李存勖的授意,要将几人个个击破。只是那无量城的鸠摩偏偏在此时发了疯一样的展开的攻势,让之前的盘算悉数落空。
第五疾被这么一折腾,有苦说不出。只能尽量拉扯出距离,避免跟这霞雀道主人对上。可偏偏白琊察觉到了第五疾的用意,有意无意地将他往霞雀道逼。饶是第五疾明知危险,却还是不得不往霞雀道逃窜。
如此一来,洛阳城内宫宫门处,有着林将军统领的城防驻军与鸠摩的黑甲铁尸对峙。暗地里还有两拨人,伺机而动。
这不偏不倚的一箭,正是冷万章的手笔。至于他这榆木脑袋,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壮举”,背后有高人指点。风正扬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对两拨人马对峙不前有些鄙夷,才怂恿冷万章放了这一手冷箭。
可就是这么一箭射去,那驻守在内宫宫门处的守军,依旧没有主动出击的架势,反倒显得有些畏惧不前。
风正扬觉着有些无趣,一把抢过冷万章手中的弓箭,张弓如满月,想要再添一把火。可未曾想,零陵一把将冷万章拉到身后,按住箭头,低声道:“风前辈,不可。
风正扬并未作势收手,而是歪着头斜眼问道“为何?”
零陵指着两拨人马,努了努嘴。风正扬顺着零陵指的方向望去,已有另一只羽箭插在刚才那只羽箭旁。若是此时风正扬再射一箭,断然会暴露他们的位置,届时便是想跑,也来不及了。
风正扬悻悻然收起了弓箭,侧耳听去,只听黑袍老者鸠摩不怒反笑,“好!很好!初生牛犊不怕虎,既然这么血性,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未等鸠摩把话说完,林将军的手已然落下,身后一众城防驻军便高呼着杀敌的口号,向着前方冲去。
鸠摩慢慢挪动身形,嘴中晦涩言语越发急促,身后黑甲铁尸也如潮水般迎了上去,大战一触即发。
瞻楼之上的三人,冷万章愁眉紧锁,不知将这名风老前辈“救”出来,是对是错。零陵则是一副事不关己,见风使舵的神情,而唯有这风正扬,愧对江湖前辈的名号,一脸幸灾乐祸,似乎这两拨人打起来,才有看头。
可惜,风正扬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本以为势均力敌的两拨人马,实力会如此悬殊。那一众驻防守军,顷刻间就被黑甲铁尸淹没,一开始开有些许反抗,而后便是无尽的痛苦哀嚎。
统领城防驻军的林将军,眼见此景立即调转马头向着内宫宫门奔去,再也顾不得身后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这等诡异莫测的场景,哪会是他能够看懂想透的,此时不跑便会落得同样的凄惨下场,让他如何不惧。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原本兵力相当的一众城防驻军全都横尸当场,没有一人尸身完整。而那一众黑甲铁尸,全都满身污血,嘴角还挂着肉沫,看来刚才定是大口咀嚼了一番。
鸠摩并未乘胜追击,反倒是慢慢走出了一堆残肢断臂的尸体,向着内宫宫门方向走去。他此时的心情格外激动,但此时此刻,却无人分享,多少有些遗憾。
当他走到内宫宫门外的时候,莫名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是有所感,还是有所思。最终还是扭过身去,抬手扶住了内宫宫门外墙,抬起了有些颤抖的左腿。
这一步,是数代无量城先辈的夙愿,那便是踏入后唐内宫,颠倒乾坤。如今,他即将做到,此时迈出的一步,乃是他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
从扬名山巅到洛阳城前,走的格外安稳。可从洛阳城前到内宫宫门,却走的越发艰辛。
鸠摩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悸动,慢慢放下抬起的腿,用脚尖踏入了内宫宫门之内,顿时一股热流自心脏出激荡而起,直冲脑门,他脸上也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红晕。
这一切都被藏在两处楼中的的几人看在眼里,可两方的神情截然不同。风正扬自然一同鄙夷,觉着这无量城的贼人过于做作,让人觉着有些恶心。
可在顾醒看来,若非心怀巨大的期许,决计不会如此,这是得偿所愿的解脱。
只是身在局外,方能看透一切,可如今身在局中,又怎么能参透个中玄机呢……
第二百七十四章 藏龙卧虎
顾醒不知为何会萌生这样一种莫名的感触,或许恰如他来到这乱世,看似理应如此,却那么格格不入。他的存在,恰似一潭死水中掷入一颗石子,让原本平静的潭水荡起阵阵涟漪。
黑袍老者鸠摩,从无量城的“弃徒”,到如今无量城最后的依仗,亦如这个乱世从未接受他一样,现在他便来“回报”这乱世。
用最简单直接的手段,来夺回曾经属于他的一切。
若这后唐社稷已风雨飘摇,那便可取而代之。后周国力日益强盛,野心也在急剧膨胀,此时若是继续止步不前,那如何才能与之相抗衡。
无量城不过弹丸之地,夹在后唐与后周之间,从未有过一刻安宁,此时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势必要扶摇直上九万里,让无量城的猎旗在洛阳城头迎风飘扬。
当鸠摩完全没入洛阳城中最神秘的帝王内宫,他的心情久久未能平复。身后簇拥着一众黑甲铁尸,不知是否也被这帝王之气所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这些已失了魂智的铁尸,居然也会有所感应,这倒是让鸠摩有些始料未及。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落在内宫正道前宫殿的瓦沿上,逐渐被拉长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又慢慢被墨夜蚕食殆尽。鸠摩突然感觉有些放松,这是否预示着,即将迎来的胜利?
光明,最终会被黑暗吞噬,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而当黑暗中的人走出来,曝晒在阳光下却能无畏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此时此刻,真正的大战才正是拉开帷幕。
…………
内宫宫门外的三人等待地有些焦躁,尤其是脱离死牢不久的风正扬,显得格外烦躁不安。他虽武功盖世,却有些半疯半癫,虽被李存勖唤一声亚父,却对这后唐国主并无好感,更对着后唐社稷没有半分担忧。
若非如此,他本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又怎会被丢入那终年不见天日的死牢中,垂垂老矣。
零陵虽不知此人跟李存勖有何过节,但此时被捞出来,或者说自己跑出来,定然是刻意安排。
而那一直比较呆愣的冷姓少年,瞧着那一众黑甲兵士消失在内宫宫门后,才骤然起身,破口大骂,“这群直娘贼,天杀的狗东西,就这么糟蹋了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冷姓少年越骂越激动,就要翻身跃下瞻楼,要与那一众黑甲兵士拼杀。但一想到不久前在北城门外和当下的情形,便有聋拉着脑袋蹲了下来,胸膛起伏,有些惴惴不安。
零陵咧嘴冷笑,并没有讥讽话语。反倒是风正扬闻言,往手心中啐了口唾沫,顺了顺散乱的花白头发后,才一脸郑重其事地对冷姓少年说道:“小娃娃,这世道本就如此,你若怀揣着这等心性,怕是活不长。”
这一句似乎击溃了冷姓少年心中最后的防线,只见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双手抱住膝盖,眼神中多了几分难掩的凄凉。
刚才冷万章起身之时,已被顾醒和冥尊瞧了个真切,只是此间情况不明,确实不便冒头相见。未等顾醒和冥尊又下一步动作,瞻楼之上的三人陆续起身,纵身跃下,落入未掌华灯的黑夜之中。
顾醒本欲就此跟上,被冥尊按住肩头,“再等等。”
顾醒心中一念起,便明白了冥尊话语中的深
意,随即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么继续等待,等待着白琊、罗休或是墨野的出现。此时若是如那三人一般贸然闯入,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等到与孤啸山庄死士汇合,方能有一搏之力。
可偏偏直到此时,罗休和墨野仍旧未能如约而至。殊不知,他们已经悄然潜入,在赤龙道外荡了一圈后转向了霞雀道方向。
却说墨野跟顾醒分开后,便往城外疾奔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撞上了佯装走商的孤啸山庄死士。这一众死士一路行来,将周边大小郡县全都掀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流出半点风声。
说到底,还是做事干净利落,兵分数路,个个击破。
此时的洛阳周边,已没有一处郡县有驰援之力,还有一处早早已自立门户的龙首郡,因兵力太强,易守难攻,没有轻易触碰。
而这龙首郡对洛阳周边郡县之事也了如指掌,只待孤啸山庄死士席卷而过,便趁虚而入,顺势拿下了这些风雨飘摇的郡县。
自孤啸山庄而出,便是为了数十年一次的“血祭江湖”,恰逢后唐内乱,正好趁乱下手。
若是后唐国力鼎盛之时,决计不敢如此肆无忌惮。但这一众死士还是秉承着孤啸山庄的规矩,只对郡县执掌之人下手,只对江湖门派首领下手,倒是没有其他恶行。
本已是乱世,也无人深究,只道是有一伙横空出世的江湖匪寇趁火打劫罢了。所以,这一路行来,倒是没有遇上太多阻碍。
行至洛阳城外十五里处,墨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一番交谈后,才互相袒露了身份。为首的老者虽仍抱有戒心,但当罗休出现说明一切后,才放下了警惕。
这一众数百人的“行商队伍”,来到洛阳城外,瞧着曾经辉煌的城墙,如今已是伤痕累累,不免心中有了更多打算。
他们本已完成了任务,孤啸山庄二十多年前便与后周有所往来,在后唐中培植势力,意图侵蚀后唐江湖庙堂,目的就是为后周有朝一日能够挥兵南下,先行一探。
只是没想到,后唐边境屡受滋扰,却依然坚如磐石。可内部却早已腐朽不堪,兵乱四起。
孤啸山庄便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倾巢而出,想要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若不是墨野传信,罗休先行,他们势必不会冒险前来。
但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能够颠覆后唐社稷,那便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但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可不是寻常江湖门派能够觊觎的,若没有后周的持续使力,这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恰如此时已长驱直入洛阳内宫的无量城鸠摩,亦是后周策划了这一切。
可偏偏此时,后周使者刘又欠,远在百里之外的凤翔郡淮幽府,那在洛阳操纵这一切的,又会是何人呢?
墨野、罗休与这一众孤啸山庄死士汇合后,一番勘察试探,便朝着之前约定的赤龙道前去。可当这一众“后来者”赶到之时,除了赤龙道外满地的尸体,空无一人。
罗休见状连忙上前查探,从出手狠辣程度和伤口判断,确是白琊所为。
几人一番合计,便决定先回霞雀道一探究竟,若是霞雀道没有寻到,再前往内宫不迟。如此一来,顾醒和冥尊才一番等待,却不见几人的踪影。
…………
霞雀道,青楼。
白琊和第五疾一路你追我赶,捉对厮杀,已经过去约莫一个多时辰。纵然第五疾有诸多不愿,但还是被白琊逼到了霞雀道中的青楼之内。
此时的白琊倒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反倒从楼中账台后捞出了一坛子桂花酿,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第五疾在另一边背靠内壁,不知白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他全盛之时,或可与之一战。但经过多番激斗和算计,又被白琊一路穷追猛打,已有些疲态。毕竟这么大岁数,已不复当年。
白琊喝完杯中酒,并未着急再自斟一杯,而是放下酒坛,望着神情冷漠的第五疾,语调悠长地问道:“之前在这楼中,你可是慷慨激昂,为何如今,甘愿当那李存勖的一条走狗?”
第五疾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或许,他曾经也如他自己口中那样,为了心中的信仰一路前行,披荆斩棘。可如今,却不知为何,会沦落至此,甘心对灭家主满门的仇人,摇尾乞怜。
白琊越是神情淡然,第五疾便越发紧张担忧。他不知白琊为何要将他逼到此处,但定有算计和原因。
本是空无一物的楼内,突然响起了后唐独有的胡乐。这种总西域传至大唐,经过数百年传承的胡乐,别有一番韵味。只是可惜,没有女子于那高台之上,跃动纤纤细腿,扭动那如杨柳的腰姿。
即便如此,也并不会有损这胡乐的魅力,入耳沁心,绕耳不绝。
白琊有些微醺,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冷冽,这时楼中走出一名半大丫头和枯瘦老者,缓步走下阶梯,对眼前之人嗤之以鼻。
白琊瞧见那半大丫头,招了招手歉声道:“顾家哥哥一时半会来不了,只能再委屈下你了。”说完又扭头望向那枯瘦老者,“至于你嘛,老黄头,暂时别出去,免得别人看成肉酱,还没办法收尸。”
半大丫头朝着老黄头吐了吐舌头,黄老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这些时日在这楼中吃住,还时不时调戏下楼中的姑娘,过的实在舒坦。
若不是沾了那顾小子的光,可没这等好事。
白琊这边正说着,第五疾已是有些不耐烦,虽然不知这两人深浅,但从上次的情形来看,这两人皆是不通武功之辈,若是擒下其中一人,便有了脱身的依仗。
第五疾打定主意,便朝着老黄头飞扑而来。老黄头,先是一声奸笑,却不闪不避,抬起手腕抡了抡,朝着扑来的第五疾面头打了过去。
若说这黄老头,坏事不做,却是个贪杯好色之徒,但若说其有武功,白琊是万万不信的。可偏偏在此时,未等白琊出手,这黄老头便率先发难,跟第五疾过了一招。
第五疾怎么也没想到,这看似干瘦的老黄头,居然如此深藏不露,那一拳之威,已有七阶上品的五成火候,若不是他有意收了内劲,恐怕不死也得残废。
第五疾摸着有些发烫红肿的面门,死死盯着那玩世不恭的黄老头。老黄头则展颜一笑,露出满口酒渍侵蚀的大黄牙说道:“江湖嘛,还是小心些的好。”
不光是第五疾,就连白琊和半大丫头,也都吃了一惊。看来这江湖,真的是藏龙卧虎……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断残生
老黄头一击建功,也不继续得势不饶人,而是转头舔着脸望向白琊,似乎想讨杯酒喝。第五疾此时已是恼羞成怒,多年的经营岂能毁在这几人手里。
随着黄老头转身,第五疾虚晃一枪朝着阶梯跨出一步,然后又一个闪身向着门外掠去。
白琊虽有些鄙夷,但还是倒了一杯递了过去。老黄头舔着脸双手捧住酒杯下沿,一脸贱笑,小心地抿了一口,一脸陶醉。
第五疾瞧见无人注视他的行动,正觉心中一喜。怎料下一刻一张满是皱纹,却依旧贱相不改的老脸出现在他面前,手中还端着那杯浅饮分毫的酒,没有洒出一星半点。
第五疾被这一吓连退两步,双手握拳来了一招“罗汉抱月”,作势要将老黄头给轰出门去。
可老黄头一只手拈着这酒杯,另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个圆,也不见有其他动作,便轻松将第五疾的来势汹汹化为了绕指柔。
这一呼一吸之间,老黄头做的行云流水,内劲可见一斑。
白琊此时才侧身端坐于账台前的矮桌上,踮起脚饶有兴致地望着老黄头,似乎第一次瞧见。
而那半大丫头更是惊地长大了嘴巴,这名跟她一道从龙首郡逃出来的老车夫,居然有如此深厚的底蕴,可谓是真人不露相。
老黄头再次咧嘴一笑,满口黄牙瞬间让两人失去了兴致,可老黄头并未在意,一手拈杯往嘴里灌酒,另一手则钳住了第五疾,让其挣脱不得。
此时门外响起了三长两短一长的敲门声,白琊立即警觉起来,向着门边轻巧地挪了过去。半大丫头本就有些神经紧绷,哪见过这等阵式,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第五疾自觉来了机会,正要高呼救命,就被老黄头一记手刀砍在脖颈,顿时没了神采,倒了下去。
老黄头松开钳住第五疾的手,小心地将酒杯捧在手中,瞧见白琊并没有立即扭头看他的意思,便亦步亦趋地走到酒坛边,抄起酒坛就往嘴里灌。
此时白琊全神贯注听着门外的动静,这敲门声正是他与罗休定下的暗号。此时来此,大局已定。
白琊没有立即开门,而是隔着门轻声问道:“胡同口里卖葫芦,葫芦装着可是蜜糖?”
门外短暂沉默后,一个熟悉嗓音笑道:“老汉挑着簸箕颠簸,葫芦里自然是不怕巷子深的好酒。”
白琊闻言一喜,连忙打开门,此时月光正巧照在门外,漆黑一片中有一名男子,并未像众人一般,望向白琊,而是扭头望着天际的明月,若有所思。
白琊的眼神逐渐变得温柔,从难以置信到惊喜交加,不过瞬间。罗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想要出言提醒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僵在当场。
那男子始终没有转过头来,似乎知道身后有人正在注视着他,想要继续维持这相隔天涯的距离……
白琊轻抚门框,抬脚迈出,却又迟迟不肯落下。门内老黄头将一坛子
桂花酿喝了个底朝天,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白姑娘,可还有这等好酒?”
这一句稀疏平常的话打破了此时的窘境,未等白琊开口,罗休连忙招呼道:“想来一路辛苦,不妨喝完水酒再行动不迟?”
可那带队老者分明有些愠怒,听到罗休这不着边际的言语后,更是泛起了怒容,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那名望月不知乡的男子此时幽幽地说了一句,“待初阳东升之时,再喝不迟。”
说完便朝着内宫方向快步走去,临行前还不忘嘱咐,“刑老,莫要误事。”
老名带队老者被这话呛的更加气恼,抬手一挥,指着墨野的背影喝骂道:“你小子跑得快,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说完便也不再继续耽搁,疾步追了上去。那一众死士哪敢继续停留,也随着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此时的白琊,仿佛被抽走了精魄,顺着门框慢慢滑坐到门槛上,眼神幽怨,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与谁人说。
老黄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酒坛,有些气恼,却瞧见罗休的眼色,便也不再开口,只是一把拽住半大丫头,边走边说道:“自古多情空余恨,丫头,你以后可别学白姐姐那样,喜欢不该喜欢的人。”
半大丫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莫名问了句,“那我喜欢顾家哥哥可好?”
老黄头一拍额头,“你这丫头,咋就这么不懂事呢?”老黄头拽着半大丫头走到厢房门外,似想到了什么望着罗休说道:“地上躺着那个,可能有用,一并带上吧。若是你们明日午时还未归,我便带着二丫头离开这里,勿念。”
说完便砰的一声,将厢房门重重关上,似乎有所感慨,又有万种惆怅。
罗休瞧着地上躺着的人,从怀中摸出一根绳子将那人捆了个结实,才对着白琊说道:“若是不甘,何不自己去问个明白?”
白琊眼中闪过一抹光彩,猛然起身向着墨野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罗休瞧着白琊远处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那虚掩的房门,分明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正滴溜溜地乱转,瞧着楼下的一切。
罗休收回了视线,自嘲一笑,“这苦差事,还得我自己来。”
说完便抓起地上的躺着的第五疾,像拖死狗一样,往洛阳内宫方向走去。罗休一路走来一路哼起了不知名的歌遥,在空荡荡地长街上,多了几分落寞。
“白绫纱,青丝发,你眉目亦如画-。恍惚间,相望早已无话,心如麻-。千古月,付韶华,那一瞬,成刹那-。逝年华,转身,泪流如雨下。-”
“抱琵琶,声声弹,咫尺却隔天涯。-空回首 一场,盛世繁华,如昙花-。红朱砂,卓风华,倾城颜,吟蒹葭-。桃花尽,转身,寂寞的喧哗。-夜,五更寒的空洞,暗哑。-江山长卷,却也泛黄,被历史风化。-你,我一生的牵挂,沙哑。-花前月下 化漫天黄沙-……”
罗休本就极擅音律,只是此时多了几分感触,用酒嗓这么哼唱,何止
几寸凄凉。或许罗休只是在感慨白琊和墨野的交错,但何尝不是道着自己的心酸呢?
他也曾爱慕着一个姑娘,可惜这个姑娘远在他乡。只是这一刻,当他仰头愿望,那一轮明月,也再照着那位姑娘……
…………
急促的脚步声在黑夜中响起,冥尊微微起身远望,想要确定来者何人。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这里的,都不是善类。若来人是孤啸山庄,便可借势追击,若不是,那就有好戏看了。
当那来人身影由远及近,身后的脚步声也越发清晰,冥尊已悄然握紧了拳头,准备先行出手。那来人在离内宫宫门不远处止步,并未有丝毫犹豫,抽出身后一把近似吴钩的兵刃,等待着身后一众死士到来。
虽说黑夜之中并未瞧得真切,但那把“断星恒”却是世间独一无二。
顾醒自然也瞧见了来人手中握着的武器,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冥尊早已先行一步,跃下阁楼,快步走到那来人身边。
那手持“断星恒”的人忽而身后有劲风袭来,便转身刺去,被冥尊双指夹住钩刃,“墨野,事情可办妥了?”
那来人正是先行一步的墨野,眼见冥尊再此,便立即抱拳朗声道:“属下来迟,请冥尊恕罪。事情已办妥,他们就再属下身后,等候调遣。”
话音刚落,孤啸山庄的死士便来到二人身后,为首刑老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属下刑天纵,见过冥尊。”
其身后数百死士,纷纷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见过冥尊,听候调遣。”
冥尊抬手示意众人起身,遥遥指向内宫宫门,“今夜,过此门者,有死无生,你们愿不愿同往?”
“无惧!愿同往!”那一众死士连同刑老和墨野,都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此时天地间,唯有此言回荡不绝。
冥尊没有继续等待,也未再望顾醒一眼,而是转身大踏步向着内宫宫门走去,向着那无尽的深渊走去。亦如当年初入九幽极渊时,那般无惧。
顾醒本意一同前往,可当知晓那戴着面具之人就是墨野时,心中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楚。他不知,墨师为何会与冥尊在一起,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当那一众死士走远,顾醒才从阁楼上跃下,孤零零地站在长街上。一缕月光洒下,照亮了前路,乌云来去之间,忽明忽暗。
不知何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阔别良久却分外熟悉的嗓音,“顾小子,别来无恙。”
当顾醒转身,白琊已出现在不远处,眉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幽怨,却流露着从未有过的坚决。顾醒似乎明白了什么,朝着白琊展颜一笑,“白姨,别来无恙。”
白琊快步与顾醒齐肩而行,不再言语,当两人跨过那道内宫门槛时,便是两个世界。
顾醒拽紧了拳头,心中怒吼道:“一切都将在今夜,有个了断。”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今夜过后,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命难违
顾醒和白琊跨过内宫宫门,便瞧见满地的残肢断臂,还有弥漫在空气中难以消散的血腥气息。
白琊不禁微微皱眉,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慌乱,却没有说出任何言语,只是小心越过那些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的肢体。
顾醒并未立即动身,而是慢慢走到那一堆残肢断臂前,蹲下身从怀中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薄刃,仔细检查起来。
白琊此时已经越过了这片修罗猎场,只是不知这一切是那一众黑甲铁尸所为,还是孤啸山庄的死士的“杰作”。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有的只是一片苍凉,还有无尽的悲伤。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是让这些人白白丢了性命,难道真的就是每一个帝王将相的夙愿吗?
为了自己心中的天下,让这么多人为之牺牲,他们甚至都不会留下姓名,只有这些残肢诉说着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当顾醒起身,白琊也收回了思绪。她不该如此,至少不该在此时如此思绪纷乱。一名杀手,一名成名多年的杀手,一名久经江湖,手握后唐最大情报机构的女子,早应该铁石心肠。
可她的心早已冰封,却当再一次见到那本该忘记的男子的时候,又一次融化。她还是放不下他……
人世间的悲凉大致如此,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和黯然神伤。人在江湖,终究身不由己,若不是这乱世,白琊或许早已与墨野归隐江湖,哪会再去理会那些是是非非……
但终究还是逃不过,躲不掉,这就是宿命。他们都属于孤啸山庄,这是无法选择的一条路,但这一次如果能够一举成事,或许就有了离开的勇气和底气。
白琊依旧伫立在内宫第一道宫门外,白衣飘飘。可这墨色的夜上,忽明忽暗的月光,总是那么让人琢磨不透。
顾醒使劲甩了甩薄刃上的血迹,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快步越过那些不忍直视的残肢,走到白琊身边,小声嘀咕道:“白姨,有些古怪。”
“哦?哪里有古怪?”白琊闻言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连声问道。
“这些残肢断臂是属内宫禁卫不假,可他们却死了两次,实在匪夷所思。”顾醒借着前世中零星的记忆,开始抽丝剥茧。
不知为何,随着岁月流逝,曾经无比清晰的记忆慢慢淡出脑海,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种种混杂交织,让他时不时会陷入混乱之中。
尤其是当他陷入狂躁或是昏迷时,这种前世今生的混乱尤其剧烈,让他苦不堪言。或许他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亦或是他的出现似乎在改变这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结局……
“死了两次?”白琊有些惊诧,但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没错,我仔细检查了所有的残肢,没有发现任何黑甲兵士或是孤啸山庄死士的肢体,可以断定,这是在内宫中埋伏的禁卫,必然是被第一波闯入内宫的外敌斩杀。
可奇怪的是,他们身上却有着刀伤,分明刚刚砍上去的,所以才断言‘死了两次’。”顾醒一口气道出了自己的判断。
白琊沉吟了
一会,幽幽说道:“或是有人道出了不能说的秘密,才能解决掉这些‘死而复生’的人。”
顾醒沉吟点头,不再理会这些残肢,转身向内宫正殿第一道大门走去。
此时他心中已有了思量,这些兵士的出现绝非偶然,那么冥尊等人和一众死士,就得将这些“死而复生”之人再杀一遍。若是按照这个逻辑,那一众黑甲兵士,恐怕也就是某种药物的携带者,才能如此蔓延。
顾醒想到这里,心中已是骇然,这后唐乱世,为何会有这种怪物?难道这后唐已非自己所熟知的后唐?亦或是有人先行一步,来此制造了这些非人非鬼的怪物?
细思极恐,顾醒不禁背生冷汗。
白琊在顾醒身后瞧见前行的顾醒浑身战栗,连忙快步走上其身侧宽慰道:“无妨,江湖和庙堂本就如此,谁不想这么安稳过完一生,可真正能安稳过完一生的又有几人呢?”
顾醒此时不愿道出心中所想,只能黯然点头,当两人来到内宫正殿大门外,都没有继续走入其中,而是默契停步,望着其中的一切。
若说正殿外的残肢断臂已经骇人听闻,让人不忍直视。那么这其中的的场景,就更加让人汗毛倒立,冷汗直来。
顾醒和白琊皆后退数步,抬头望向正殿牌匾。原本庄严肃穆的正殿牌匾,此时却是那么扭曲骇人。
顾醒虽未来过此处,却依凭着前世的零星记忆,大致知晓此处乃是后唐定都洛阳后修缮的第一座行殿,名为缀星殿。
彼时后梁并未定都洛阳,而是力主开封,将洛阳定为东都,实则此处却有妙用,乃是长驱北上的中转补给之地,当然也是帝王玩乐之所。
朱温就曾来此住了月余,因这处正殿内寝中能卧躺望星空,星空坠落星河璀璨,而得名缀星殿。
后来李存勖力排众议,定都洛阳,沿用此名。但却再也未到此殿观星。据说还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谈论此间之事,也不准任何人踏足此处。
只是如今,内宫之中人人自危,城外百姓也跑的无影无踪,谁还会在意此处的禁令呢?
可顾醒和白琊所见,却是满地人头,如天上坠落而下,恰应了这缀星殿之名。而那些人的躯体,则被挂在大殿梁上,诡异万分。大殿之中此时只有满地人头和无头尸体,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可这前后有这么多人冲入内宫之中,难道都不曾瞧见?或是他们不该推开缀星殿的大门,也就不会惊扰了这其中的冤魂。
当顾醒和白琊冷静下来后,顾醒往前走了几步,却并未踏过那道门槛,当他试着伸手往门内探去,白琊突然出口喝道:“小心!”
顾醒闻言立即收回了手,就再刚刚顾醒伸手的位置,有一条细不可见的丝线,一划而过,诡异莫名。顾醒不知白琊如何得见,但也惊出了一声冷汗,连连拍着胸口,让自己快快平复。
此时白琊已走到顾醒身边,有些颓然地说道:“这里的一切,恐怕并非李存勖的手笔,而是刑老所为。”
“白姨是说,冥尊他们有意断后,以绝后顾之忧?”顾醒动了动因紧张
而有些发僵的手腕,有些无奈的说道。
“若是猜的没错,这之中的尸体,跟门外的那一堆乃是一道前来。正如你所说,先行一步之人将这些人斩杀,可这些人不知为何又纷纷‘死而复生’,冥尊他们先行力敌,却发现力有不逮,为了避免伤亡便在此殿中布下了弥天大网,将残余的禁卫悉数绞杀在此。”
顾醒有些无奈,这也许正如白琊所说,却是冥尊等人的无奈之举,可偏偏将他们二人也拒之门外,过而不得。
白琊见顾醒没有言语,突然伸手往前一点,袖中有激射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直冲而去。待那飞刀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白琊又往回一拉,飞刀又原路折返回来,被她牢牢抓在手中。
顾醒不解其意,却也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选择等待,静观其变。
白琊如此反复多次,那一众被细若不见丝线悬在半空的尸体纷纷坠落,而其间的丝线也被薄刃斩断。
当白琊最后一次收回薄刃后,便抬脚走了进去,只是走的步伐有些诡异,似刻意踩在人头之上,约莫走了十三四步后,便来到了另一边,朝着顾醒招手。
顾醒刚才本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白琊的手段,也将那步伐记在脑海之中。未等白琊开口,便一步踏出,如法炮制地走了过去。落地之后才暗暗松了口气。白琊待顾醒过来后,又伸出手虚空一抓,五指不知何时已戴上了指环。
这指环黝黑发亮,映衬着月光有些晃眼。白琊五指齐动,刚才坠落的尸体似乎有了生气,慢慢站起,又升到了刚才的高度。
顾醒分明瞧见,那些丝线又恢复原样,若是不察便是死路一条。
白琊收回手,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此时分秒必争,哪里还容得半点耽搁?顾醒自然明白,此时也没了后顾之忧,便紧随白琊快步前行。
只是这内宫之中,却没有半点嘈杂之声,显得格外寂静。就像不曾有人来过。若非少了巡夜的宫人和禁卫,顾醒都会觉着这一切莫非是自己的幻觉。可偏偏,那散在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格外浓郁,容不得他不信。
随着血腥气息越来越浓,两人的心也越发沉重起来。顾醒自然知道,白琊心有所念,而他亦是要了却这数十年来的一桩“心愿”!若是能够在今夜有个了断,大仇得报,即便身死,也在所不惜。
前世畏首畏尾,颓废度日,今生艰难苟活,却又背负血海深仇。但既然重活一世,那便不能再如前世那般,定然要干出一番大事,而这第一步,便是斩杀灭门仇人。
此时的内宫长道中,唯有两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两边郁郁葱葱的大树上,缀满了点点星光。顾醒无心驻足欣赏,他心中唯有执念,不死不休。
走过长道便是一条回廊,这种建筑风格自大唐初始,而后融入西域胡羌文化,才演变至今。回廊九转十八弯,暗合黄河九曲十八弯之意,寓意长长久久,生生不息。
每一位帝王,都想着君临天下,万世不朽,可世事无常,纵然掌了人运,却难逃天命。
这也就是为何世代帝王都妄想追求长生,却无一人如愿的原因。天命,不可违……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举步维艰
可有的人偏偏不信那天命,恰如秦皇求长生,东渡求仙药,不过就是为了延续百年光阴。人一旦得势,势必会如此疯狂,谁又不想绵延万世呢?
顾醒和白琊刚踏足回廊,便有劲风袭来,两人连忙匍匐在地,险些被那劲风所伤。看来这内宫之中,也是机关重重。
可让人诧异的是,此间并没有任何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似乎再次通过的极为顺畅,反倒让两人更加起疑。诡异的寂静充斥着这条回廊,不过行了数步便又有一股劲风袭来,防不胜防。
两人顺势调到一边的廊柱上,观察着回廊中的情况,可本应灯火通明的回廊,此时却没有一盏孤灯可用。仿佛前方是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怪物,等着他们自己走进去。
白琊小心挪动了方向,保持着平衡快步走到另根廊柱边,然后才转过头来,朝着顾醒点了点头。顾醒只觉着鼻前劲风呼啸而过,连忙趁着这个机会也如白琊一般,跃了过去。
当两人来到回廊第一曲的时候,两旁的荷叶开始沙沙作响。许是刚才并未留心,这处回廊两旁都总满了夏荷,这种荷花冬时含苞,夏时盛开,异香诱人。据传乃是漠北孤品,不知为何被移植到了洛阳内宫之中,供帝王公卿观赏。
此时两人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退无可退。除了迎面而来的劲风,身后回廊地面也开始抖动起来,似在回应夏荷的沙沙声响。顾醒和白琊同时一惊,却不知将要发生什么,顾不得劲风袭扰,连忙往前窜去。
前路虽是晦暗难明,但却并未有其他危险,劲风虽然越发频繁,可并非不能躲避。倒是身后的廊道木板的异常,更让人心惊。
说时迟,那时快,两枚袖箭从两人身后急射而来,有一击毙命之势。白琊右耳微动,抽出腰环软剑往后脖颈处一挡,只听“铛”的一声,那枚袖箭被阻,掉入种满夏荷的池水之中。
顾醒却并无白琊这等诡异莫测的伸手,抽出腰佩短刀回身一斩,将朝着自己要害而来的袖箭砍成两段。
随着袖箭被两人化解,那蠢蠢欲动的木板轰然炸开,有四人从木板下一跃而上,皆是身披明光甲胄,只是有别于寻常行伍,这等明光甲更像是夜行刺杀之用。
白琊心中本就有些焦躁,见着有人尾随其后想要截杀便更加气恼,此时前方战况不明,自己又被纠缠在此,怎不叫人烦心。
未等顾醒开口询问,白琊已化为白虹冲了上去,待身后劲风快要逼近的时候,才略微躬身躲避。但那劲风打在破板而出的刺客身上仿佛不痛不痒,只是那明光甲胄上有水渍滑落,隐约中看着反射着阵阵波纹。
白琊不禁脱口而出道:“龙纹甲?”
那四人并未有一人搭腔,似对白琊之言置若罔闻,只想一心将眼前之人置于死地。顾醒也顾不得多想那四人身穿的甲胄有何来历,也脚下一踩,一跃临空,落地后俯身前冲,朝着其中一人的胸膛斩去。
这四人来历不明,身份不明,身着甲胄却是传闻中的“龙纹甲”,可见必是李存勖安排在此的后手。只是为何之前一众人从此经过,他们都未曾出手,而待他们来此,却就这么不死不休。
顾醒一番思量脱口而出,“白姨,莫非他们并未从此经过?”
白琊此时正欲其中一人捉对厮杀,另外除了被顾醒缠上的一人外,其余人等也加入了对付白琊的战局。四人刚才破板而出时,便已确定白琊武功高深莫测,先行斩杀以绝后患。
可白琊毕竟江湖经验老道,但一人应付三人的强攻还是有些吃力,只能不住往后退,借助劲风来稍阻三人的攻势。
顾醒这边也未讨到半分便宜,那一刀眼看就要扎入那人胸膛,可偏偏被那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躲开,而刀刃滑到“龙纹甲”上,也只是又金戈交错之声,并未见有任何划痕。
随即那人反手一掌,将顾醒击飞出去。又从腰间抽出横刀,在身前虚化了一个手势,朝着顾醒冲去。
此时的两人,已然陷入苦战。若真如顾醒猜测的那样,他们或许真的行错了方向,但此时后悔,已是来不及了。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刚才的劲风越来越快,原本是阻碍两人前行的阻力,此时却变协助两人拒敌的援手,生死之间却是这般微妙。
随着劲风越发密集,那四人也开始有些吃力,因为身着甲胄的缘故,不如顾醒和白琊那般灵活,只能硬生生挡下再继续前进。可这么一来,四人行进速度大打折扣,与顾醒和白琊渐渐拉开了距离。
此时顾醒才暗自松了口气,边跑边问道:“白姨,何谓‘龙纹甲’?”
白琊却是没想到,顾醒还欲闲情逸致来询问她这件事,虽心乱如麻,却还是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所谓‘龙纹甲’,乃是后唐皇家所制,有水火不侵,刀斧不进的防御之能,据说只有皇家或是大内亲卫可用。”
顾醒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道:“可有何破绽?”
“没有。”白琊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此刻更加忧心。顾醒只能回身看去,那四人身披甲胄虽然贴合自身,却在关节处难以如常人一般弯曲,显得有些僵硬。顾醒灵机一动,对白琊说道:“白姨,可否用丝线拖住他们片刻?”
白琊虽不知顾醒意欲何为,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同时止步转身,白琊袖中薄刃再次飞出,那四人俱是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可当他们想要挡下薄刃的时候,已经被丝线缠住了手脚,本就有些笨拙的他们,此刻更加寸步难行。
顾醒等着脑后劲风吹过,俯身前冲便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人冲了过去,手中短刃反转了个方向,并没有继续刺向那人胸膛,而是朝着那人手腕扎划去。那几人此时被白琊控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顾醒宰割。
顾醒一刀划下,那人手腕应刀而断,却没有任何鲜血流出
,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顾醒并没有迟疑,而是直接朝着那人脖颈刺去,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头颅自脖颈处断裂,顺着回廊滚到了一旁,坠入池水中消失不见。
亦如刚才一样,没有一点血迹流出。顾醒扯了扯嘴角,迅速掠至另一人身上,不出片刻功夫,便将另外三人悉数斩杀。待做完这一切,顾醒才跃至一旁廊柱,对着白琊展颜一笑,“白姨,这四人不过都是机关傀儡罢了。”
白琊这时才恍然大悟,如是说起来,他们刚才定然触发了什么机关,才让这些傀儡从池水中破板而出。若非如此,这里恐怕就太简单和儿戏了。单凭这几道劲风,要想挡住贼人,简直痴人说梦。
但若是再加上这些身披“龙纹甲”的傀儡,就另当别论了。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向前奔去,此前还一片寂静的回廊开始变得躁动起来,仿佛身前身后木板下,都有刚才的披甲傀儡存在。顾醒和白琊心中一沉,连忙加快了脚步。这四名披甲傀儡都让他们一阵头疼,若是再来十多个,恐怕两人只能葬身于此。
随着脚下木板异动加剧,两人已拼尽全力,将要跑出这诡异回廊。可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两人身前突然有一撮火苗窜起,就再两人愣神的瞬间,火苗已从脚下蔓延开来,有要将两人包裹其中直接烧死的趋势。
白琊眼见于此,只能一把抄起顾醒,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往身前一抛,然后白琊蓄力前冲,才堪堪冲了过去。
当两人冲出回廊时,身后的回廊已变做一片火海,在黑暗中耀眼夺目。白琊轻轻放下顾醒,望着那回廊有些出神,顾醒不愿打扰,他知道此时白琊许是想起了过往,才会如此黯然神伤。
那火光越发明亮,映衬着晦暗的天空,说不出的瑰丽。
此时内宫深处,同样也有这么几波人,正在注视着此间发生的一切。伫立在高台之上的李闫韵,身旁站在太监总管王痒。不知为何,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竟然能这么和谐,似乎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李存勖突然开口问道:“王总管,你可想明白了?”
“老奴不知王爷在说些什么,也不曾去想。”王痒眯缝着眼睛,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只是不知何时他手上握着一把拂尘,似有仙风道骨之相。只是他佝偻着身躯,穿着内宫太监独有的华服,与这仙风道骨格格不入。
李存勖并未恼怒,只是用力搓了搓右手拇指上戴着的血玉扳指,有些感慨,“王总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不该不懂。”
王痒没在说话,而是转身望向另一处,然后缓步走了开去。
这处正英殿外的高台,原本只属于一人,此时李闫韵来此,似乎昭示着明天的太阳,将为他升起。
只是这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但能看见的人,不知还会剩下多少。生死之间,哪来的那么多也许,都是一念之间的必然……
第二百七十八章 红颜祸水
当白琊收回视线,那火焰烧的越发旺盛,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在其中跃动,跳着不为人知的舞蹈。
顾醒等着白琊转身,然后快步走过连接在下一座宫殿的长道,走的有些颓然心惊。只是这种场景不会再见,若是再见也不会在此处出现,他会流浪在江湖山水间,与世无争。
但这不过都是他自己心中的臆想罢了,既然李存勖有心将这各方势力汇聚于此,定然有他必杀的打算。若非如此,这内宫禁地,岂容他们这等江湖草莽染指。
白琊快步跟了上去,两人各走一边拾阶而上,顾醒摸着内宫潜梯上雕刻的浮纹,不觉加快了脚步。若是这天下,没了那么多纷扰,该有多好?
可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会有纷争,有纷争就会分生死,有生死总会留下仇恨……
当两人抬起头望去,那座比之前更加巍峨的宫殿耸立在两人面前,但令人诧异的是,宫殿匾额并没有任何岁月雕琢的痕迹,反倒新的有些格格不入,仿佛是有人刻意换上,专门为了迎接这一刻的到来一样。
匾额上只用苍劲的笔法写下了两个大字——天下。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天下,但每个人心中的天下却是不尽相同。有人祈求太平,诉诸武力,到头来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得不偿失。有人追求功名利禄,逞口舌之能,最终也只换来被世人唾弃。
而那君王并非一出生就能高高在上,若是没有一步步的功成亡骨,哪会有帝王的夜夜笙歌。只是百姓所期许的天下,是互通有无,没有战乱纷争的太平盛世,而帝王说期许的天下,是万邦来朝的天子之国。
说到底,不过一念之间。
顾醒看着这两个字,陷入了沉思,白琊亦是如此。仿佛这两字之中,蕴含有无穷无尽的**,在挖掘两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两人皆是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拳头仿佛在与那“天下”抗争,可偏偏一时半会,挣脱不得。
顾醒恍惚间来到一处荒野之中,四处皆是蒿草重生,饿殍遍野。天空中偶有野鸦悲鸣,刺耳之声尤盛。
当他环视四周,周遭本是已化为枯骨的逝者开始向着尚未断气的生者爬来,虽然爬的并不快,却是那么坚决。可那些生者早已失去了求生的**,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些曾经的亲朋,以他们为食。
顾醒望着这一切,眼神中充满了悲愤,这乱世不该如此,这乱世怎么会让人自相残杀。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雨,如江河倾泻而下,将那些枯骨冲到了他们曾经匍匐的地方。但那一众枯骨依旧艰难的挪移,空洞的眼眶中透着渗人的寒光。而那些生者,却只能绝望地望着天空,努力张开早已因干涸而粘粘的双唇,想要以此活下去。
可诡异的是,倾盆而下的雨水就这么绕过那群生者,汇集在荒野之中,不断冲击着那些执着的逝者。顾醒再也忍不住,想前去阻止那些逝者的爬行,却瞧见自己的双腿被数名生者拽住,动弹不得。
他们为何要如此?难道他们甘愿被吞噬,他们若是甘愿,为何还要阻止自己的努力?这乱世到底怎么了?
天空中一声炸雷爆响,响彻了整个旷野,有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顾醒,你当真要拯救他们,拯救这已经残破不堪的天下?”
顾醒没有言语,只是重重点头,仿佛这个决定早已在心中生根发芽,从未改变。
“那你看见,这些逝者扭曲的身体,他们的痛苦就连死去也不能解脱,为何你还要去拯救这千疮百孔的天下?告诉我,为什么?”那声音依旧苍老,但言语中已有些许怒意,仿佛对顾醒的决断,有着无法释怀的不满。
“因为他们曾经活在这片土地,我若是能够拯救这天下,那么这些逝者也将得到安息。”顾醒语调平淡,没有丝毫起伏,却是那么坚定,没有任何动摇之心。
那声音突然陷入了沉默,而后又是肆意张扬的狂笑,“你当真觉得,你能救下这天下?当初你眼睁睁看着顾闫勋死在面前,你又做了什么?你看着袁嵩、龙首郡郡守夫人、贾鸿道、高云伯这些人死在你面前,你何时曾伸出援手?还想拯救天下,简直此人说梦。”
从第一个名字开始,顾醒就有些局促不安,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淡然和坚定。这一个个名字,仿佛一把把尖刀,深深扎入顾醒的胸膛,任由鲜血流出。
顾醒没有反驳,似乎默认了那声音说的一切。而他脚下的生者脸上,竟然浮现出苍白的嘲笑,似乎再说着顾醒的无知和可笑。
那声音再次抓住了这落井下石的机会,“你看着这群生者,他们多么可笑。自己已经濒死难以为继,还想着将你拖拽着一起死去。这就是你期许的天下,不如让我毁了,重塑一个天下,如何?”
看似商量的语调中,充满了对着天下怨毒的鄙夷和憎恨,仿佛这一切都不该存在,不能存在,也不愿再多看一眼。
顾醒猛然抬起头来,举臂指天,厉声喝道:“你这贼老天,休要诓骗我,你要灭了这天下,我偏偏要救!”
顾醒的话音被漫天雨幕淹其间,他脚下的生者眼神中露出一抹怀疑,随即慢慢松开紧握顾醒脚跺的手,双臂环抱,慢慢直起了身,与顾醒站在了一起。
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漫天雨幕骤然停止,天边绽放出一道七色彩虹。那群艰难爬行的逝者再也没了继续前行的动力,徒然倒地,也如那群生者一般,双臂环抱,安静地倒在荒野之中。
此时,天空中再次响起了那苍老的声音,“顾醒,你要记住你在当下说过的话,若是有朝一日能问鼎九五,必拯救天下!”
顾醒闻言陷入茫然,当他再次环顾四周时,再也没什么荒野、饿殍和逝者,只有白琊正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
没有言语,顾醒再次抬头望向牌匾,那“天下”依旧还是那天下,只是他心中除了复仇,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白琊没有问顾醒在这次入魂中遇到了什么,正如她也不会道出她所见的一样。
原本她根本就走不出这幻境,若不是那男子最后的温柔,她或许就陷入那幻境之中,永远迷失。当两人走入那座宫殿,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仿佛刚才还有人在此设下酒宴,却在顷刻间全部消失不见。
顾醒
连忙走到离他最近的一张桌案前查看,那杯中仍旧还残留着半杯烈酒,似乎刚才还有人推杯换盏。而是身前的食盘中还有半只烧鸡,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食物,却是武将粗人的最爱。
灯火依旧,门外的月光却未曾照进这座“天下”,仿佛这其中是另一方世界,不曾有人知晓。
可就再白琊踏足后,那些原本空无一人的桌案后,又慢慢浮现出一个个或胖或瘦,或坐或立,或满脸通红,或品食咀嚼的身体。只是这些人身体越发真实,可那头颅之处却瞧不真切,显得有些模糊。
两人瞧见那宴席之上,有一名身着锦绣长袍的身体,端起了酒杯,两人周遭的一众人等,皆是举杯,对着那人恭维着说着什么,却是听不真切。
顾醒和白琊不知此时是否还在环境之中,只能慢慢靠近,以求以不变应万变。
但当他们听闻那宴席之上的男子言语后,才笃定这一切真是另一场幻境。
那男子说话的腔调和口吻分明与李存勖一般无二,可偏偏没有了头颅,举起的酒杯只能往那虚无中灌去。待饮尽杯中酒,那人说道:“诸位都是后唐居功至伟的功臣,如今后唐稍安,诸位是否愿与我继续征伐天下,求万世太平啊?”
短暂的沉默后,依旧没有一人胆敢开口。许是觉着有些无趣,那有些虚无的李存勖继续说道:“我知诸位皆有打算,但此时正值后唐鼎盛之时,何不一鼓作气,马踏九渊?”
终于,在那虚无的李存勖说出这句话后,另一个虽只听过寥寥数语,却铭记于心的声音响起,“国主,我顾闫勋愿为天子戍边关,保后唐万世无忧。”
虚无的李存勖明显有些始料未及,顾醒明显感觉到,此人握着酒杯的手,有着轻微的紧握,但此人却用一种异常亢奋的语调说道:“来!诸位,我等同举杯,敬顾将军一杯,后唐有你这等忠臣,乃是后唐之幸。”
顾醒的眼中已有泪水渗出,可下一刻场景再次切换,变成了一处内寝之中,只有两人,依旧瞧不真切。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那顾闫勋在宴席之上大表忠心,国主不得不防啊。”
“王总管何出此言,我泱泱后唐有这等良将,那时候大幸。为何要提防此人?毫无道理。”那虚无中的李存勖有些恼怒,厉声质问道。
“国主有所不知,此人并非表面那么忠心不二,实则借戍边之举,暗中屯兵,或有其他图谋。”那虚无中的王总管,言辞凿凿。
“真有此事?”虚无中的李存勖,依旧没有完全相信,可分明已听出了动摇。
“确有其事,乃是明月楼主纳兰密报,做不得假。”王总管继续火上浇油,似乎想将顾闫勋置之死地。
“若是如此,那便静观其变。只是那纳兰,为何要……”李存勖并未点透。王痒连忙接口道:“或是为了一个女人。”
自此,两人的身影再次模糊不见。白琊和顾醒站在刚才灯火通明的内殿之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自古红颜祸水,莫非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能让这两人为此反目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幻境截杀
顾醒和白琊不知,此处缘何有这等虚幻之象,而所载之事,却是那秘而不宣的前尘过往。白琊有些恍惚,想要伸手扶住一旁的梁柱,却是一下子扑了个空,这一个踉跄,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此时“天下”殿中,哪里还有什么酒宴,只有寥寥几盏孤灯,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在这漆黑一片的深宫中,显得极其诡异莫名。
白琊环顾四周,慢慢从腰间抽出软剑,用手轻轻弹了弹,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顾醒脑中骤然发出轰鸣声,眼神中的浑浊之色渐渐淡去,转为清明。
白琊越发警惕地望向四周,看似空无一物的内殿之中,似乎有千百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此时伫立黑暗之中的人,仿佛头顶有一束月光冲破屋瓦的隔绝,倾斜而下,将两人笼罩其中。
顾醒不敢托大,连忙抽出短刃,也开始四处张望,本能的直觉告诉他,此时危险正在逼近。
…………
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在先行一步入宫的李存勖。
这处“天下”殿,自修建初始,便无人知晓其用途,只是每每瞧见国主来此,入夜而来,初晨而出,一如既往。
而后此处越发神秘,有传言此处关押着一名女子,国主闲暇时便来此与她幽会。另有人言之凿凿,说此处有着后唐隐藏最深的秘密。还有人更是一探究竟,却最终落得人间蒸发的下场。
至于此处究竟有何秘辛,恐怕只有国主李存勖自己一个人知道。
而此处所建,也出自那名女子之手。她曾言,来此便是为了天下,故而在洛阳城中要先建造一座“天下”,以便一观。只是只是“天下”殿初成,女子却选择远走他乡,入江湖之远,不问庙堂之事。而李存勖来此,便是为了忘记一些事,也为放下一些事。
每当他走入“天下”殿,他脑海中的过往便会消散一分,有时刻意为之,反而记忆会变得更加清晰,只有在此静坐,才能任由记忆被此殿抽走,仿佛这殿中有神灵,能窥探人心。
可惜,这个不能说的秘密,只能由李存勖一人知晓。因为那女子曾说过,“当后唐马踏九渊,她必归来同贺。”此殿乃她所建,自然要留着等她归来。
可惜李存勖不知的是,那名女子在赤龙道内,观海阁旁另建了一处别院“人间是非”,似乎要与之“天下”遥遥相应。当李存勖知晓此事时,这处别院再也无法对他敞开。那名女子,也再也没有在洛阳出现。
江湖之中开始有了传言,有人曾见一名身着玄服的女子于九天之上起舞,舞姿艳绝九渊。也有人曾在洛水河畔瞥见一叶扁舟,舟上孤影婆娑,一名女子摇着手中酒葫芦,仰头灌下。
还有人曾在一处酒肆见着一位貌若天仙的老板娘,她所酿制的“仙也醉”,举世无双。可惜,江湖传言往往来去如风,当李存勖想要再去寻觅,只能徒劳无功。
可让李存勖无法理解的是,女子远去入江湖,却和自己最为倚重的大将军结成眷侣,而
和他们一道踏足九渊的,还有一众江湖豪侠。
江湖故事由此开始,从最初的快意恩仇到而后的名声大噪,女子却有意隐藏,不愿透露太多。但故事在临近**之际戛然而止,女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边关战事告急,顾闫勋临危领命,远赴边关。
而那女子则不知何时在顾醒诞下一名男婴,而那与两人朝夕相处的江湖人,却选择蛰居洛阳,创建明月楼。
此时李存勖才知道,之前王痒口中所言的女子,正是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女子,也是自己曾经爱慕而不得的女子。只是这名女子,再也回不来了。李存勖将一切的缘由都归结到顾闫勋身上,他心中有着无尽的怒火,却不能轻易宣泄。
此时后唐正在国力强盛之际,切不可因自己的意气用事,断送了后唐万世基业。
一切似乎总是那么巧合,纳兰的投诚和倒戈,让这场“洛阳棋局”的开始显得是那么顺理成章,只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李存勖心中却有了无尽的落寞。当他听说那名婴孩被顾伶仃救走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只是,后唐开始分崩离析,渐渐变得越发动荡不堪,没有了最初的繁华鼎盛,让他暂时忘却了那名婴孩的存在。
当时过境迁,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那名婴孩慢慢长大,也如女子一般,悄然出现在洛阳城中,似乎想要为十四年前的事情,做个了断。殊不知,这一切依旧没有逃出他的掌控,而他最重要的一步棋子,便是纳兰。
接着明月楼,让原本看起来纷乱的时局变得清晰。虽然他明知纳兰有自己的打算,但李存勖还是坚信,这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先行一步的李存勖和纳兰,一路疾行,在内宫之中穿梭。自李存勖出宫前打开那个盒子开始,一切便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仅要将这城中的几股势力一网打尽,还要将那胆敢来此的余孽也斩尽杀绝。
纳兰曾说,那一趟孤啸山庄之行已斩草除根,可后来的种种却表明,纳兰说了一句弥天大谎。李存勖没有揭穿,他要当着众人的面,揭穿纳兰虚伪的面具,将此人种种踩在脚下,才能彻底让与那女子有瓜葛之人在这世间消失。
既然得不到,那便亲手毁去,李存勖这么些年来的蛰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斩断所有顾虑,然后统一九渊。到了那时候,或许女子就会回来,就像最初一样,从天而降,助自己一臂之力。
当李存勖慢慢收回视线,那处回廊的火焰依旧在剧烈燃烧,火光映照着带着点点星光的夜,开始变得扭曲。纳兰站在李存勖身后,负手而立,雪白的长袍上的点点殷红,早已绽放成一梦而谢的血昙,让人迷醉。
两人并未前往正英殿,而是来到一处只有李存勖一人知晓的高台,就这么迎着夜风,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李存勖低下头理了理甲胄,似乎久未穿戴有些拘束,但却不敢轻易脱下。
纳兰依旧带着那淡然的笑容,注视着远方的骤然而起的火焰,若有所思。
“你在担心顾府余孽?”李存勖猛然抬起头,双目如尖刺扎在纳兰身上,语调有些不善。
“何以见得?”纳兰并未理会李存勖地咄咄逼人,只是淡然地回道。
“你来此便一言不发,注视那回廊处火焰良久,必然有心事。虽然你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分明是对那顾府余孽还有恻隐之心!”李存勖继续咄咄逼人,他想从纳兰嘴中撬出一星半点,这样便有了借口,来进行接下来的一切。
“没有。”还是带着淡然的笑容,语调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如一块冰封千年的湖面,任由你如何拼命,也无法击穿那厚实的坚冰。
李存勖心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如那回廊火焰一般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纳兰依旧没有转身,还是目视着远方。李存勖突然笑了起来,有些滑稽,但却依旧难掩笑意。纳兰闻听这才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该来的始终会来,既然来了,那便走不掉。战争始终会有一方的消亡才能宣告结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今这内宫之中,已将异心之人聚齐,我自有妙法将他们一网打尽。”李存勖自然知道纳兰在担心什么,或是为了转移话题所问,但却是眼下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那率领着一众黑甲铁尸的无量城鸠摩,此时正在内宫之中横冲直撞。原本以为踏入此地便能势如破竹,可谁知这座洛阳内宫,居然是一座五行阵图,若不是过于莽撞,也不至于迷失其中。
李存勖说出了这番话,自然有足够的底气来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此时他已然运筹帷幄,将要决胜此间之中。
纳兰不再言语,又继续转头望向回廊,他知道,顾醒等人已经走入此间,等到他们寻到此处,或许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
却说顾醒和白琊如临大敌,这座“天下”殿中本就只有几盏幽蓝灯盏,此时也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将熄灭。可顾醒两人分明感觉有危险正在逼近,这种压迫感,许久未曾出现。
就再两人绷紧神经之际,从内殿两侧帷幕后突然射出数道冷箭,射向两人。这突然其来的变故,让两人大吃一惊。自踏足“天下”殿起,顾醒和白琊便不断深陷幻境之中,险些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而这些冷箭,似乎正待两人陷入幻境,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二人射杀当场。
顾醒和白琊来不及细想缘由,只能先上身躲避,跃至梁柱之后,才堪堪躲过这骤然一击。未等两人喘息,梁柱上又开始响起机扩之声,在两人头顶之上,也有数十张弓弩正对着两人,箭尖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这一变故让两人更加胆寒,若是两侧尚能躲避,那么这从上而下的冷箭,就算是绝顶高手,也将被射成刺猬。
没有言语,两人默契非常从梁柱后闪身而出,借着这股冲劲,往内殿另一侧疾奔而去。就在两人刚刚离开梁柱的时候,头顶的冷箭已经嗖的一声射下,钉入内殿地面石板之中。
第二百八十章 天罡云图
此时已是千钧一发,顾醒和白琊只能顾着眼前身后,头顶却是避无可避。而那头顶的冷箭不断往前推移,不断钉入两人刚刚掠过的地面,险象环生。眼见着内殿另一侧的大门就再眼前,可不知何时从帷幕后走出八名刀斧手,屹然挡住了两人的出路。
顾醒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只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这八名刀斧手并非如回廊处的一样,身着“龙纹甲”,而是只穿戴了特制明光铠,行动异常敏捷。从动作和吼声可以分辨,此次乃是真人无疑。
原本已是险象环生,有遭遇拦道截杀,此时两人心中已是绝望头顶。就在这腹背受敌的当口,顾醒灵机一动对身旁的白琊说道:“白姨,砍断他们脚筋,或有一线生机。”
白琊不解其意,但却点了点头,一躬身便朝着几人几盘攻去。可这几人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便一拥而上,将白琊围在其间。顾醒不敢托大,连忙窜到几人身后,反手握住短刀,便朝着其中一人脚跺挥去。
那人在这生死之间有了些许犹豫,正要转身阻挡,却已被顾醒先下手为强,不自觉地往后倒去。顾醒连忙滑到那人身下,伸手上举用那人当做人肉盾牌,硬接了密如牛毛的箭雨。
此时白琊虽未得手,却恰好被这几人围在其间,身形一低头顶自然被挡的严严实实。只用软剑一挡,便接着这个机会,接下了这波箭雨。这八名刀斧手怎会不知此处机关,只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两人用心居然如此诡谲,才上了这身死魂消的当。
待头顶箭雨过后,顾醒才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刀斧手推开,刚才此人往后仰倒,被箭雨的攻势冲击,让顾醒无力支撑,只能任由他倒在自己身上。
这特制的明光甲确实不如冲锋陷阵的甲胄来的实在,一波箭雨过后,便被扎了个通透,如“人形刺猬”,死的不能再死了。
而白琊那边几人都想挥刀将其砍杀,可这么多人一拥而上若是在旷野之中,那必然人多势众。可在此间内殿,施展起来始终不是那么个意思,各有牵制反倒成了白琊的挡箭牌。
当几人倒地后,白琊起身好发无伤。顾醒不禁有些纳闷,这这种安排,到底是为了截杀闯入者,还是为了“协助“”闯入者逃生呢?
不敢继续逗留的两人,连忙推开内殿另一侧的大门,走了出去。
这“天下”殿甚是诡异,恐怕后面的几处也将更加扑朔迷离。当顾醒和白琊走出内殿大门,便瞧见一处别致院落,此间没有威严高耸的宫殿,而是小桥流水,花团锦簇,还有树木交错期间。
唯有一条小道蜿蜒其中,每个约莫六七步便有一挂灯笼,可灯笼却非寻常红纸,而是白纸糊面,白纸如今已有些微微泛黄,上面还用经久未褪的墨写下了几个字,“有去无回”。
刚经历了“天下”殿的环境和箭雨,惊魂未定的两人本想松口气,可又遇到了这么膈应的情况,着实有些吃不消。
顾醒瞧了半晌也未瞧出个端倪,便扭头望向白琊问道:“白姨,这处花园有古怪,你可瞧出了什么?”
白琊上前一步,凑到灯笼前仔细端详起来,随后又退到顾醒身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顾醒眼见白琊也无计可施,只能在这花园入口出来回踱步,想要探究其中的破解之法。
殊不知,此时在这内宫之中的三波人马,已在另外两方的掌控之中。
顾醒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桥流水,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脱口而出道:“这不是‘人间是非’别院中的‘小桥流水’吗?”
白琊心生疑惑,有些莫名其妙。顾醒口中的言语听着并未异样,但却透着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怪异,让她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顾醒慢慢从兴奋中恢复过来,瞧见白琊正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便笑着说道:“白姨有所不知,这处院落与我之前误入的一处院落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知为何,两处院落构造会有这等雷同,似乎出自一人之手。若是依循此法,或有解开这里的机关的办法。”
“如此说来,你已有了应对之策?”白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虽然她很想相信顾醒,但她也是这般头大如斗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少年能够承受的。
想到这里,白琊脸上又浮现出一抹难以消散的有伤,“若是此间都如此难以逾越,那先行一步的墨野等人,是否也如他们一般,深陷期间呢?”白琊心中荡起阵阵涟漪,分明有些失了分寸。
…………
此时内宫之中两处高台之上,李存勖和李闫韵居然露出相似的笑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只是李闫韵不知其中玄妙,太监总管王痒又转身离去,无人可问,只能自己琢磨这内宫的机关设计,不由地惊叹道:“难怪国主多年蛰伏不出,一直安于宫内。若是我那府邸也有这等玄妙,我也会如此高枕无忧。”
另一处高台之上,纳兰再次望向宫中,原本漆黑一片的墨色中,逐渐浮现出一张天罡云图,若隐若现。饶是纳兰这般见多识广之人,也不由得一惊。只是这细微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李存勖的眼睛。
此时的他,早已恢复了心态,不再继续深陷心中的执念,满脸云淡风轻。
就再天罡云图浮现的刹那,李存勖便开口说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天罡云图,为何会出现在此?”纳兰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已经对世事不太关心的纳兰,心中只有那名女子最后的嘱托,以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再也无法回头,只能让其中的纠葛越来越深。
“你也知道?不错不错,省去了我不少麻烦。”李存勖展颜一笑,许久未曾舒展的眉头终于在这一刻打开,许是暂时放下心中纠葛的缘故,心境也得到了些许放松,不免又继续说道:“这物件还是你也熟知的一人赠予我的,一直留在现在,便是为了应对如今的情况。”
纳兰心中再次泛起了涟漪,但面容依旧淡然,只是垂下的手慢慢紧握长剑剑鞘,有些不明而动。李存勖视若未见,继续旁敲侧击,“据说你与一名女子曾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可有此事?”
纳兰轻点剑鞘发出悠远之声,然后才点了点头,算是默认。李存勖对纳兰的一再冒犯竟是视而不见,有些玩味地说道:“你可知,当初你选择倒戈时,我对你并不相信,甚至希望你与顾闫勋一起死在那场灭门之中!”
此时的李存勖眼神阴郁,走到纳兰身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慢慢浮现,逐渐清晰的天罡云图。
纳兰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握剑的手指轻轻推动剑柄,长剑剑锋开始滑出剑鞘。李存勖仍旧继续高谈阔论,“可是,事与愿违,我死了一名皇子,而你却苟活了下来。我能够容忍你至今,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纳兰推动剑柄的手指迅速收
敛,长剑顺势滑入剑鞘,发出一声颤鸣,似一名孩童,在正要出门玩耍的时候,被父母强行叫了回来。
李存勖双臂撑在高台之上,俯瞰那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天罡云图,不无感慨地说道:“若不是为了将顾府余孽一网打尽,我岂能容你至今?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又怎会不知?只是你我之间,尚有牵扯,待天明事了,再做个了断。”
“甚好!”纳兰重重叹息后,说出了两个字。
“为何你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不发?可能问我解惑?”李存勖似有疑虑,还是没有耐住性子,说了出口。
“没有为什么,不过厌倦了江湖和庙堂的纷争罢了。”纳兰的语调变得愈发温柔,却让人听着越发冰冷。仿佛这眼前的男子,将要失去他最后一点人性,彻底泯灭于天地之间。
“厌倦?”李存勖似乎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突然大笑出声,捂着肚子有些喘不上气。笑过之后,李存勖继续问道:“那此刻你离我不过三步之遥,为何不动手杀我?”
李存勖道出这一句,并未后退,反而挺直身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纳兰,等待着他给出的答案。
又是良久的沉默,纳兰并非没有动杀心,但此时还不能动手,他要当着顾醒的面上演“一出好戏”,从而将这一切全部归咎到这名后唐国主身上,到那时就可继续完成那名女子最后的交代,让顾醒入江湖厮杀。
这无疑是一出妙棋,可眼前之人如此步步紧逼,让他心中的压抑不断膨胀。可就在李存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纳兰突然笑了,笑的很好看。若不是这笑容,当初柳轻眉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喜欢上他,甘愿为他背弃李存勖。
可李存勖却知道,这男人笑起来的时候,便是要动手的时候。可他既然知道天罡云图,那么自然知道他担心之人的小命此刻掌握在他手中,若是稍有动作,便可让那少年就此烟消云散。
纳兰最终没有出手,只是笑着说道:“时候未到,再等等吧。”
李存勖没有等来他要的答案,却有些伤怀,再次走到高台边,望着那快要再次没入黑暗中的天罡云图说道:“江湖事,江湖了。是这么个意思?”
“他们何时才能到此处?”纳兰并未接口,反而问了一个跟眼下局势不相符的问题。
“快了,等那群怪物和尾随而来的孤啸山庄死士拼的差不多了,自然会让他们‘团聚’。到那时,我会当着你的面,一个一个的割下他们的头颅,然后正式对九渊宣战。”李存勖最后几个字说的咬牙切齿,不知道他是否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不能就此停手?”纳兰皱了皱眉头,语调压抑地问道。
“自然不能,九渊一统,万众归一,天下大同,乃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的夙愿。你可愿助我?”李存勖有些期待地问道。刚才还要置纳兰于死地的李存勖,突然转变态度,问出了这么一个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却又不得不问的问题。
“明日,再说。”纳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与李存勖的前尘已了,但接下来的路,或许还会继续牵扯不断,纠缠不休。若是他拔剑杀了李存勖,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他一人完成。
若是留下李存勖,还需仰仗后唐国力,事情或许会方便许多。但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看着最后一步落子,会是怎样的结果。而这一颗棋子,恰恰落在顾醒身上,也只能落在顾醒身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千钧一发
这枚棋子此时正为自己的决断而感到惊喜莫名,可就在要准备下一步行动的的时候,别院之中却突然起了奇怪的变化。
顾醒抬头望向天际,本是淡墨的孤月周边,突然出现了许多光点,一闪一灭。白琊也注意到了这奇怪的现象,可当两人再次细看去的时候,那光点连同孤月都消失不见。
而那小道上的白纸灯笼,却突然亮了起来,照得顾醒和白琊睁不开眼睛。两人连忙挡住,避免这突然一下的强光导致短暂失明。按理说,这灯笼的亮光哪会有这么刺眼,分明是其中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如此。
就再两人疑惑不解之际,小道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那声由远及近,重重落在小道石板上,踏踏作响。顾醒连忙抽出短刀横在胸前,努力从指缝间慢慢适应这灯笼中透出的强光。
那来人走到小道口时停下了脚步,并未继续上前,也未开口说话。顾醒瞧见一名提着同样白纸灯笼的佝偻老者,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这名老者约莫六十岁上下,已被霜雪染白的头上上插着一根木簪。
因为灯笼的关系,顾醒瞧不清楚来人的面容,但那嘴中有些墨黑的牙齿,却正巧在白光下显露了出来。那老者身着后唐内宫之中的寻常太监服饰,但看材质却比寻常太监穿的好些,应是中官,典官之流。
只是此时莫名出现在此,恐怕来者不善。顾醒慢慢挪开了挡在眼前的手掌,警惕地打量着来人,白琊则将软剑一抖,如临大敌。可那老者并未有出手之意,只是抬起手示意两人跟上,便默默转身向来路走去。
白琊朝顾醒头来问询的目光,顾醒再次环顾四周,默默点头,两人这才一前一后跟了上去。那身着太监服饰的老者走的并不快,但顾醒和白琊却无论怎么跑都追不上那人步伐,似乎刻意保持距离一般。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两人终于走出了小道,顿时豁然开朗。一片茂密竹林出现在两人眼前。此时已是盛夏,绿竹郁郁葱葱,可在夜晚瞧来却是诡异莫名。在竹林旁边有一间矮舍,建筑风格与“人间是非”别院如出一辙,并没有后唐特有的传承,而是独树一帜。
倒有些像顾醒前世所知的农墅,只是比之又有不同,或是刻意调整了比例,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老者推开房门,示意两人进入其中,顾醒和白琊对望一眼,皆是不敢跨前一步。老者似乎有些恼怒,那墨黑的牙齿上下拉扯发出刺耳的声音,可这老者偏偏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这么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此时这处相比别院而言更加空旷,顾醒并未理会那名老者的愠怒,而是煞有其事地走到竹林边,使劲往其中一颗竹子根部踹了一脚。这一脚本该结结实实踹到竹上,可顾醒却一个踉跄往前摔去。
白琊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拽住顾醒,待两人看清脚下,竟是万丈深渊。白琊再也顾不得身后的老者,一把将顾醒拽了起来,两人再次转身之时,那矮舍和老者具是消失不见。
而他们来路的那条小道和白纸灯笼,亦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时两人才明白,他们仍旧处于环境之中。从最开始的心魔幻境,到刚才的眼见为虚,再到如今触之不实,他们并没有脱离幻境,反而越陷越深。只是此时所在之地,并未真假,若是坠入那无尽深渊,又会生死几何呢?
两人耳畔忽而响起一声鸟鸣声,让两人同时抖了个激灵,当他们在次向前看去,便瞧见一条狭长窄道出现在面前,窄道两旁具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而他们身后的土地,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崩塌蔓延。
没有退路,顾醒只能率先一步踏上那窄道,白琊紧随其后。不敢多看脚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又是一声鸟鸣响起,身后土崩蔓延之势更甚。虽然明知是幻境,肉眼难见实景,可却偏偏深陷其中,只能依循着脚下前进。
顾醒立刻加快了脚步,默默数着步数,同时往前狂奔。白琊不知顾醒何意,也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顺着这条窄道,往前奔去。待顾醒数出一百零八后,眼前再次出现了刚才那片竹林,还有那名提着灯笼的老者和那间矮舍。
顾醒此刻没有犹豫,对老者一抱拳,转身便朝着矮舍走了过去。白琊略微停顿后,也跟着顾醒走了进去。老者最后一个走入矮舍,转身关上屋门,门外刚才两人走过的窄道此时已经完全崩塌,还有土崩之声传来,宛若实境。
两人走入矮舍,却发现矮舍内别有洞天。原本以为只够几人驻足休息的方寸之地,居然耸立着一座九层高塔。而这里的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与内宫建筑一般无二。
老者笑盈盈地对两人点了点头,再次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待他彻底消失后,白琊才匆忙问道:“顾小子,可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顾醒苦笑点头道:“白姨或许已经猜到,自打我等踏足‘天下’殿开始,便已走入了幻境之中。只是这幻境亦虚亦实,难分真假。”
“那我们现在可已走出幻境?”白琊急切地问道。
顾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此处跟刚入内宫时所见一般无二,但这眼前的九层高塔,却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我不敢确定,是否还在幻境之中。”
白琊望着那高塔漠然无语,这洛阳八景之外,就属这落雁佛塔最为出名,但这处建筑相距洛阳有十数里地之遥,怎么无端出现在这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莫非是要破解此处谜题。
可若是如此,岂不是会一再耽误。这样下场,恐怕会被困死在这内宫之中。
就在顾醒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瞥见落雁佛塔下还站在三个人,也正抬头瞧着这处佛塔,看得聚精会神。细细听去,其中一名年长的男子咒骂道:“这劳什子佛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岂非诓骗老夫?”
另一名语调仍旧有些稚嫩呃男子则说道:“风前辈,此处或许有什么机关,若是破解后,就能出去
。”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三人中至始至终没有开口的一人突然朝着顾醒和白琊冲了过来,未等顾醒有所反应,便是火辣辣地一巴掌打在脸颊上,另外两人瞧着这边的异动,顿时扭过头来。
顾醒这才看清来人的面目,这高耸细腰身材婀娜,脾气却异常暴躁,动不动就要把任大卸八块的女子,不是零陵又是何人。只是好巧不巧,在这里撞见,实在有些冤家路窄。
白琊见那女子一上来就给了顾醒一个大嘴巴子,连忙将顾醒拽到身后,笑着对那女子问道:“可是我家顾小子惹到了姑娘,此时说话却又不便,可否容后再说?”
这时,与零陵一同入内宫跟踪的风正扬和冷万章也凑了过来,瞧见从白琊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顾醒,冷万章连忙挥手示意。零陵则是一个冷眼望去,吓得冷万章连连后退。
这一出被白琊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这姑娘性子泼辣,定是与顾醒相熟,不然可做不出这等事来。”
未等零陵开口,顾醒从白琊身后走了出来,对着冷万章一抱拳,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才摸着有些红肿的脸问道:“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零陵本想着这一巴掌后便息事宁人,可顾醒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质问她,便要推刀出鞘,将这碍眼之人当场斩杀。可与顾醒一道的女子早已挡在他身前,目露凶光,有着你若动手我便出剑的架势。
而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风正扬,此时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这零陵小娃娃平日间作威作福,此时被人硬生生怼了回去,怎不叫他开心。随即站出来朗声道:“你们两个为何在此?”
白琊一探不出风正扬的风险,只能借势退一步抱拳道:“前辈有所不知,我等是寻着黑甲军一路追击到此,却误入幻境,碰巧遇上前辈几人,看来是有救了。”其实刚才三人中的对话被他们二人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这般说辞,无非是给老前辈一个台阶下,免得驳了面子。
这一句正中风正扬下怀,那肮脏老头笑嘻嘻地说道:“女娃娃聪慧,我等正在琢磨破解之法,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便让你们先行破解,如何?”
白琊心中一阵苦笑,没想到这老者如何奸猾,居然借坡下驴,想将这苦差事丢给他们。
那一边零陵却已是先声夺人,“风前辈,这顾醒无德无才,恐怕指望不上,还不如靠我们自己。”
顾醒闻言已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零陵?此举恐怕另有所指,便出言示弱道:“正如零陵姑娘所言,在下却是才疏学浅,还请几位破解才是。”
在旁听着几人言语的冷万章,此时已是焦躁不安,连忙出言道:“你们就别谦让了,赶紧破解寻找出路,据我观察,若是半个时辰内出不去,这里便会崩塌,到那时想走都难了。”
另外四人闻言一惊,抬头望去,天空之中却又隐隐雷电闪动,似乎印证了冷万章所言非虚……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万黯独明
在冷万章出言提醒后,雷声响彻天际,似有越演越烈之势。而几人脚下的石板,也开始抖动起来,随时可能崩塌。
顾醒再也顾不得零陵刚才那番阴阳怪气,疾步越过众人走到佛塔下,仰头望去。此处周遭一片漆黑,唯有这佛塔顶端有光亮彻明,却不曾随风摇曳,应是夜明珠之类的物件。
顾醒收回视线,连退三步,来到石阶边缘站定。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个符号,自语道:“若是这‘一点长明’,那便打破这光亮,让这佛塔归于黑暗,或能解开这幻境。”
而在他身后几人,虽是各有思量,但却无一人上前打扰,都在等待着顾醒破解迷局。
当顾醒想通其中缘由,随即转身对众人说道:“速速来到石阶之上,冷万章,随我入塔,助我一臂之力。”冷姓少年不敢有耽搁,连忙冲了上去,跟着顾醒的脚步,钻入佛塔之中。
这座落雁佛塔缘何在此,无人考究,恐怕只有国主李存勖知晓。但要破解此处幻境,唯有将这唯一的光明彻底湮灭,才能彻底归于黑暗。这或许正印证了一个道理,“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是不下地狱,怎知地狱苦难,若是不饮“孟婆”怎舍前尘过往,若是不淌弱水,怎懂痴人之心。若是不过“奈何”,又怎能往生极乐。
顾醒再也顾不得这座佛塔的摇晃,顺着悬梯不断往上攀爬。身后的冷姓少年也如顾醒一般,没有言语,只有行动。此时再也没有门第之分,江湖之别,庙堂异见,只有对生的渴望。
当顾醒来到佛塔顶层,便瞧见一座香烛供台赫然出现在眼前,而那烛火明明正燃烧着,却没有半点火光映照,只有烛火周遭有点点亮光,似乎只愿照亮自己,而不愿奉献他人。
顾醒驻足沉默,不敢贸然行动。身后冷姓少年也随后而至,瞧见那烛火便厉声呵斥道:“若是天下人皆如此,这还谈什么天下?若是这九渊七国皆如此,那还有什么太平可言?人人皆为一己私利,没有一点奉献之心,这天下岂非乱了套?”
一语惊醒梦中人!
顾醒在冷姓少年的慷慨急言中顿悟,佛塔本应光耀众生,可偏偏在此却不愿将光明奉献世人,还将那塔顶的光芒收敛不放,跟那自私自利的小人又有何区别?顾醒猛然抬脚,将那香烛案台踹翻在地,又快步走到塔壁旁,抽出短刀使劲砍去,将那塔壁凿出了个半人宽的大洞。
此时落雁佛塔抖动的更加厉害,顾醒已经顾不得许多,往外爬去并对冷姓少年吼道:“待我拿下明珠,你就带着他往下跑,听明白了吗?”
“你且放心!”冷姓少年此时也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出声回道。
顾醒从那大洞中钻了出去,伸手我拿那颗光芒内敛的明珠,怎料当手触碰其上,却有如伸手如油锅般难以承受。果然,破解幻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顾醒收刀入鞘,伸手扯下一块衣衫裹在手上,再次伸向那颗明珠。佛塔和地面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天空中有越发电闪雷鸣,已是快要濒临崩塌。
顾醒再次触碰到那颗明珠,滚烫之感尤盛,但仍是把心一横,使劲往后一拽,将那明珠握在手中。当那明珠脱离了佛塔,这处地面瞬间地动山摇,当明珠却迅速冷却,跟一枚普通夜明珠并未半点区别。
顾醒不敢再有耽搁,将明珠抛给冷万章,让他赶紧下塔。当明珠脱手的刹那,那座佛塔由上而下开始土崩瓦解。塔下三人皆是一惊,零陵和白琊满脸惊诧,口中疾呼,“快快跃下!”
顾醒和冷姓少年哪敢再有半点迟疑,短暂稳住身形后便一跃而下。风正扬此时满脸凝重,眼睛注视着从天而降的两人,随着一声暴喝,平地起惊雷,这位江湖前辈也原地跃起,张开双臂将两人稳稳抓在了手中。
待三人落地站稳,顾醒便急切说道:“来不及解释了,快将手放在明珠上。”
众人不敢迟疑,连忙伸出手按住明珠。就在众人伸手接触明珠的瞬间,耳畔再次响起天崩地裂之声,但脚下却没有刚才的地动山摇,耳畔风声呼啸,如坠九重天。
当几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赫然出现在内宫一处宫殿之外,身后正是刚才经历了生死的“天下”殿。
众人皆有劫后余生之感,冷姓少年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泛起了痴傻的笑容。
零陵瞧着这少年呆傻模样,便上前一拳重重砸在他头上,还不忘调侃道:“怎么,这么点磨难就把你吓成这样,难道神经错乱了不成?”
冷姓少年本在平复心境,不料被零陵一拳砸在头顶,有些错愕。紧接着又是一句冷嘲热讽,便要起身理论。顾醒则走到近前,附耳说了几句,冷姓少年这才打消了念头,笑逐颜开。
零陵瞧着两人的“小动作”,顿觉恼羞成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两人耳朵,厉声喝问道:“你俩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当着本姑娘的面指摘是非?”
一阵冷声打断了三人的打闹,这短暂的温馨场面戛然而止,风正扬遥指眼前这座宫殿,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平定‘天下’之后,还有‘江湖’。”
其余四人齐刷刷地望向那座宫殿,宫殿之上赫然用正楷写就“江湖”二字,宫殿大门对外敞开,似乎在迎接几人的到来。
可未等几人抬脚,门内便传来喊打喊杀之声,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刚才先行一步的孤啸山庄众人,便从门内退了出来。
而紧跟着走出来的是一名黑袍老者,正是谋划夺取后唐江山的无量城鸠摩。此时的他面上笑容已经逐渐扭曲,他站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俯瞰众人,意味深长地说道:“都来齐了?很好,深得老夫一个个去找。”
当顾醒看清眼前众人,才发现
除了罗休、墨野、冥尊和刑老外,其余死士已损了大半,剩下之人身上无一例外都鲜血淋漓,更有断肢之人,不下数十众。
很显然,刚才在这座“江湖”殿中,发生了一场生死厮杀,本是螳螂捕蝉的孤啸山庄死士,却被无量城的黑甲铁尸反扑,死伤惨重。
此时听闻鸠摩如此嚣张跋扈的言语,风正扬率先开口喝骂道:“老龟奴,你怕是活腻歪了?胆敢在本大爷面前耀武扬威?”
鸠摩闻听这咒骂之言,往前一步,身体前倾望向站在人群之中的风正扬,突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越来越大,近乎癫狂。风正扬对鸠摩的笑声感到莫名其妙,正纳闷此人是否失心疯了,便听闻鸠摩口中响起晦涩话语,越发急促。
而刚才与之一战的孤啸山庄众人如临大敌,罗休更是转身惊呼道:“切莫力敌,且战且退。”此时从鸠摩身后涌出数百黑甲铁尸,而这众铁尸之中,还夹杂着其他身着劲服、甲胄的其他兵士。
但一个个面露狰狞,青筋暴起,显然已经不再算是个人了。
眼见此景,冥尊向前一步,厉声喝道:“死战不退!”这一句“死战不退”并非江湖中人所惯用的话语,而是军旅中人面临生死抉择时,坚守最后防线的鼓舞人心的话语。
众人瞬间感觉热血沸腾,纵然知晓此战凶险,但却依旧不愿有半点退缩。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顾醒快步跑到冥尊身边,抽出身后“银蛟”举臂而呼,“斩首可杀,切莫力敌!”
这一句让众人入梦方醒,彼时刚入内宫时的遭遇刚此时截然不同。那一群“死而复生”之人并非刀枪不入,可轻易将其砍杀。可这些黑甲兵士却一个个战力异常强悍,虽有灭敌之心,却无杀敌之能。
此时方才明白,原来这黑甲兵士的弱点,便在脖颈。顾醒眼见那鸠摩已是恼羞成怒,便又补了一句,“擒贼先擒王,将此人斩杀,便可一劳永逸。”
可话音刚落,身旁墨野便苦笑出声,“此人狡猾异常,藏身那群‘怪物’之中,不肯轻易对敌,我等也曾试图击杀,可却都没有得手。”顾醒闻言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可想而知,他们在此定然已缠斗多时,若是这般容易,岂会拖延至现在。
但他们率先一步来到此处,莫非这“江湖”殿中另有玄机不成?
虽然心中一念及此,但却未等顾醒再次开口,那一众黑甲铁尸已一拥而上,与孤啸山庄众人和顾醒等人战在了一起。这些被药物驱使的行尸走肉,没有痛觉,更没有思维,只有对血肉最原始的渴望。
这样的厮杀,才是最残酷的。
只见一名孤啸山庄死士被一具黑甲铁尸抓住。黑甲铁尸五指如钉深深扎入那名死士胸膛。死士拼命挥砍,却是无济于事。那身经百战,经历无数生死相搏的躯体在黑甲铁尸面前宛如纸糊一般,而那原本视死如归的眼神中,竟有了深深的恐惧。
第二百八十三章 尽可一观
黑甲铁尸双臂一收便将那死士拉到近前,抽出一只手臂按住死士头颅,便将腥臭无比的大嘴咬在了死士脖颈上,顿时鲜血直流。
但黑甲铁尸并未吸取血液,而是使劲一扯,死士脖颈处便缺了一块,黑甲铁尸再将死士往外一抛,顿时便引来更多黑甲铁尸,将那名死士在顷刻间撕扯的四分五裂。
这一幕让那些还在拼命厮杀的死士吓得肝胆欲裂,他们既然成为死士,自然能够从容面对死亡。但眼前的一幕,却已超过他们的接受范围,显得匪夷所思,更加恐怖异常。
这一幕在这一众死士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随着种子破土而出,恐惧也开始逐渐蔓延开来。
除了这一众死士,其余人等皆是且战且退,虽有负伤,短时间内却并无大碍。顾醒瞧准机会,一脚踹翻一名正在啃咬死士的黑甲铁尸,一把拽住零陵就往冥尊处奔去。
零陵挥刀猛砍,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接下来怎么办?”
顾醒一枪荡开眼前挡道的黑甲铁尸,对冥尊等人吼道:“助我一臂之力。”零陵瞬间明白,快步向前为顾醒开道。这些黑甲铁尸虽倒不败,被众人砍翻踹倒在地后又迅速爬起,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顾醒在众人的奋力砍杀中一路拖枪前行,而那无量城的鸠摩却没有丝毫担心的神色,依旧镇定自若,等待着顾醒的到来。当罗休一肘击退挡在众人身前的最后一具黑甲铁尸,顾醒随即后仰压弯“银蛟”,随着惯性冲天而起。
其余众人立即一拥而上,向着鸠摩冲了过去。可就再将要接近此僚的时候,一具巨大的“怪物”从“江湖”殿中快步奔出,发出惊天怒吼。而那正在厮杀的黑甲铁尸听闻,纷纷浑身战栗,抖个不停。
这突如其来的后手让众人始料未及,刚才在殿内厮杀却没见此僚,正觉纳闷,不料藏在其中,便要对众人来一招“釜底抽薪”。
冥尊武功卓绝,江湖阅历岂是这些人能比,加之曾经有过军旅生涯,立刻呵住众人,切莫轻举妄动。此时众人身后已陷入胶着,从一开始的节节败退到如今的势均力敌,乃是这一众死士最后的悲歌。
若是放弃抵抗,那跟死于当下又有何区别?虽然心中惊惧,对眼前黑甲兵士更是心生胆寒,但唯有拼死一战,才有一线生机。
那一颗颗恐惧的种子被连根拔起,孤啸山庄死士的眼神中,闪动着赴死的决心。
而在石阶之上,鸠摩冷眼望着这一切,他既然来到此处,便没有失败的可能,他将带着无量城的旗帜,迎风于洛阳内宫之巅。
但这种想法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一出场便震慑住了众人的巨大怪物,身躯开始逐渐扭曲起来,原本凶悍无比的双爪,也开始迅速萎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顾醒等人意外,也让黑袍老者面容阴晴不定。
这怪物本就是临时炮制,用的是无量城来此游历之人的躯体,可这具躯体有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佝偻侏儒修炼邪功,若无外力相助,功力折损不说,还有爆体而亡的可能。
彼时鸠摩为了替他续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没想到在城外一战立功,竟是生生逼退了明月楼主纳兰,报了“殷红骷髅”之仇。如此一来,鸠摩便将此僚的弊端抛诸脑后,一心只想着快些结束这一切,却不料在此时出了岔子。
虽是如此,但鸠摩仍旧有补救手
段,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瓶,扯开瓶塞倒出一枚血红丹药,便要作势抛给那依旧快要萎缩成侏儒的怪物。
顾醒瞥见鸠摩有所异动,便对众人吼道:“切莫让他得逞。”冥尊早已先行一步,甩了甩手中铁棍,一棍打在那萎缩成佝偻侏儒模样的怪物头上,让他发出一声痛苦嘶鸣。
而墨野、罗休、白琊、顾醒则缠上了鸠摩,让其无暇分心他顾。剩下零陵、冷万章和风正扬,则反身跃下石阶,趁着一众黑甲铁尸短暂失神的当口,开始了绝地反击。
鸠摩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败在这佝偻侏儒手上。佝偻侏儒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江湖之行的终点,会被无量城弃徒做成“铁尸”。此时恢复了些许神志的佝偻侏儒,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本该早已死去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冥尊并未就此停手,又一记铁棍打在佝偻侏儒身躯之上,将佝偻侏儒给击飞了出去。鸠摩瞧见佝偻侏儒如此不堪一击,心中咒骂声此起彼伏。但随即灵光一线,接着与众人相搏的机会,开始大步往佝偻侏儒方向奔去。
顾醒等人怎会让他称心如意,直接挡在鸠摩面前,断了他的去路。冥尊也已一个闪身来到佝偻侏儒身边,用铁棍生生插进佝偻侏儒的胸膛,彻底断绝了鸠摩的退路和希望。
此时的鸠摩已是怒不可遏,手中握着那枚丹药双手颤抖,嘴中开始念念有词,就在众人想要一举将其击杀的时候,鸠摩鬼使神差地将那枚丹药丢进了自己嘴中。随即往后跃去,消失在“江湖”殿之中。
鸠摩消失后,场中的黑甲铁尸似乎失去了掌控,慢慢安静了下来,像一具具丢了魂的躯体,漫无目的的游荡。
刑老此时浑身浴血,但却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朝着场中所剩无几的死士说道:“还不快动手!”那些死士哪敢有丝毫停手,纷纷加快了动作,就连手中的朴刀刀刃卷曲都没有发觉。
而顾醒一众人等守在“江湖”殿门外,等待着鸠摩的再次出现。
这一场生死厮杀终于以孤啸山庄付出几乎全部死士为代价将黑甲兵士全灭,而此时高台之上的两名李姓之人,神情却截然不同。
那鸠占鹊巢的李闫韵双拳擂在高台之上,恶狠狠地骂道:“这群江湖草莽,简直坏我好事。”原本李闫韵的计划是,无量城的外敌能尽可能的消耗掉李存勖埋伏在内宫之中的精锐,这样他便可借此渔翁得利。
可如今,事与愿违,那便只能硬上了。
另一边的李存勖和纳兰两人瞧着高台之下不远处发生的一切,并无半点喜忧。只是李存勖的语调显得有些轻松,略带调侃道:“没想到,这顾府余孽,还有这等头脑,看来着实是留不得啊。”
纳兰却只是淡然一笑,云淡风轻。
李存勖似乎并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只是遥指战局,“纳兰,准备一下,轮到我们来收尾了。”
李存勖说完,便转身往后走去,直至身影消失不见。而纳兰并未立即跟上,而是继续遥望那处战局,眼角有一点忧伤。当他转身之时,顾醒恰好抬头望来,却是瞧见一袭白衣一晃而逝,不知始终。
来不及多想,顾醒对着冥尊说道:“一旦踏足‘江湖’,便生死难料,若是我不幸身死在此,烦请你把我带回孤啸山庄,葬在姑姑坟旁,也算了却最后的心愿。
罗休走上前一把按在顾醒肩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过去,顾醒苦笑着接过,灌了一口,有些自嘲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滋味依旧没变,只是少了一人,有些寂寥。”
罗休自然知道顾醒口中所指之人,一把夺过酒葫芦,一脸嫌弃,“喝酒也堵不上你的嘴。”
而那刚才还并肩作战的两人,此时保持了距离,就这么站在“江湖”殿两端,遥遥相望,却无一人想率先开口。
倒是那一副置身事外的风正扬,拈着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看尔等都被这乱世所扰,顾小娃娃心怀仇恨,而这白衣女子和那灰袍男子,却是爱而不得。至于剩下几人,各有各的纠葛。只有女娃娃和那傻愣小子,活的自在些。”
风正扬一席话,将众人思绪勾起,又打落,分明说的稀疏平常,却一字一句扎在每个人心上。短暂的沉默后,零陵走了出来对众人说道:“此时不是触景伤怀的时候,还需加把劲,才能高枕无忧。”
待零陵话毕,顾醒和冷姓少年已率先一步冲了进去,顾醒有意擦肩墨野而过,轻轻说了句,“墨师,好久不见。”
墨野微微一愣,伸手揭下了那张面具,许久未用真面目示人的他,眼角已有几根褶皱,填满了沧桑。白琊依旧还是数十年前的白琊,是那一位从孤啸山庄来到洛阳的白琊,她对墨野的心,从未改变。
可墨野此时虽然摘下面具,却依旧沉默不语,他不是不敢面对白琊,而是他们注定没有结果。
白琊缓步向前,欲言又止。冥尊和罗休一前以后走了进去,前者走的极快,并未留意二人,倒是罗休稍有停留,往嘴里灌了口酒,眼神中多了几分欣慰。
当风正扬走到两人身边,老者使劲在肮脏的衣衫上擦了擦,才轻轻拍在墨野肩头,口中呢喃道,“别误了这段风华。”这一句不知是说给墨野,还是讲给白琊,亦或是说给自己听。
墨野点了点头,望着白琊展颜一笑,白琊亦是回望,眼神中多了几分从容和放下。
二人并肩走入“江湖”殿,这处大殿之中并无特别,只是大殿正中有一个蟠龙巨柱,格外引人注目。此时众人皆是围在这根巨柱周围,却无一人胆敢上前查看。
顾醒和冷万章从大殿两端走了回来,皆是摇头苦笑,看来若是要出去,还得在这根蟠龙巨柱上下功夫。
而此时另一处高台之上,李闫韵轻拍了两声,一名亲卫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启禀王爷,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李存勖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随即对着那处“江湖”殿朗声笑道:“这座‘天下’尽在我手,这座‘江湖’也将如我囊中。”
可当他这一句话出口后,另一处正在往正英殿赶来的李存勖似有所闻,却是扯了扯嘴角,“那便让李闫韵多玩会,纳兰,你觉得如何?”
“国主如此放心?”纳兰似笑非笑地问道,语气中分明有几分不信和戏谑。
“无妨,尽可一观。”李存勖停住了脚步,来到一处隐蔽之地,此处有石桌一张,石椅数张,正巧可以供几人休息。而且此处还是遥望正英殿,正是看戏的好地方。
纳兰也抖袍落座,他倒想看看,这李存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百八十四章 玄顶天宫
却说此时“江湖”殿中的众人,瞧着顾醒和冷万章有些自嘲的表情,皆是一筹莫展。
刚才两人率先进入“江湖”殿中,却未见到逃入此殿的鸠摩。于是两人便分头寻找,最终等到后续众人入内,也都一无所获。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大殿之中竟是一座封闭空间,四周皆被封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有那扇殿门,可供进出。
就再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那扇殿门开始缓缓关闭,似乎有人在操控一般。风正扬最后一个走入殿门,闻听身后有异响立即转身想要查看究竟,却见那扇大门正缓缓关闭。
风正扬当机立断上前定住殿门,想要阻止,却是拼尽内劲也徒劳无功。等待顾醒等人来到近前,已是轰然一声,然后殿内四周瞬间亮起烛火,将整个大殿照亮。
此时众人才看清,大殿四周墙壁之上,还雕刻着一幅幅壁画,壁画上内容从最开始的马踏江湖开始,慢慢变得越发血腥,似乎在描述着整个后唐江湖的变迁。自唐末起,乱世烽烟,群雄并起,庙堂分崩离析,江湖自然难逃侵扰。
有志之士自然揭竿而起,或是依附势力,但也有些江湖门派选择明哲保身。
但这乱世之下,安能容你如此,野心勃勃的一群人,便开始了唐末乱世的“合纵连横”。如此这下,江湖动荡不堪,更有孤啸山庄血迹江湖,逐渐形成以后梁为首的军事集团。
而后便是李存勖横空出世,承袭先父李克用的江山兵权,一举灭掉后梁,问鼎后唐河山。
但后唐毕竟只能将大唐正统强加于身,并非传承或是延续,在其他势力看来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后周和忆楚的蠢蠢欲动,也让这种江湖岌岌可危。
这便是前三幅壁画上的内容,直到第四幅壁画起,便有一名女子仗剑江湖,她身边还跟着五名侠士,一路由南北上,直到漠北才不再往前。只是这名女子的面容却未点出,只有一片空白,似担忧有人猜出其身份,故意为之。
就连女子身旁五人,也分别用“生、旦、净、末、丑”来代替,并未勾勒出容貌几何。但顾醒分明已猜出,左右八幅壁画,正在自己阿娘曾经仗剑江湖的场景。只是不知为何,会被放在此处,或又是李存勖所为。但李存勖如此行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逐一看过这些壁画,皆是一头雾水。而顾醒和冥尊却陷入沉思,似有所悟。直至看到第八幅壁画时,图中那名女子从马背之上高高跃起,向着天际跃去,似乎要离开这个乱世。
而她身边的五人,除了那为首之人无动于衷外,其余四人皆是伸直双臂,想要将女子留下。
但女子的面庞只盯着那无动于衷的男子,男子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快要飘向天际的女子,依旧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壁画的内容到此处戛然而止,众人期许的答案也并没有呈现出来,反倒留下了诸多一团。
此时,殿内的烛火越烧越暗,似乎这其间的空气也越发稀薄了起来。零陵率先发觉了这等异样,连忙说道:“格外四处查探下,看能否
找到出去的路。”
众人闻言俱是点头,此时若是不通力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还有两人依旧盯着那壁画不肯挪开,冥尊望着左面内壁上的最后一幅壁画,若有所思。似乎此刻他正与壁画之中的某一个人共鸣,有所感悟。
另一边盯着壁画不曾挪开的人正是顾醒,而他死死盯着最后一幅壁画,似乎想从中瞧出什么玄机。
这两人的怪异举动自然被风正扬和零陵看在了眼里,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古灵精怪,皆非寻常之辈。只是风正扬并未上前询问,而是假意探查,有意无意地撇上一眼,而零陵悄无声息地走到顾醒身后,轻拍了下他肩膀,轻声问道:“可是瞧出了什么?”
顾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的够呛,转身瞧见零陵,只能无奈摇头。随即不再揣摩那幅壁画,转身径直走向蟠龙巨柱下,仰头往上望去。
这处“江湖”殿中与来时两处宫殿有显著不同,除了正中的一根蟠龙巨柱,再无其他内柱。而且此处殿中布置极其简单,甚至有些过于敷衍,江湖之气甚浓。与寻常皇宫大内的考究想必,实在不值一提。
更加奇特的是,壁画两边内壁上,悬挂有十八般兵器,而在内壁下还有两排兵器架,放在叫不上名字的外门兵器。
这种种布置,似乎都在说明,此处“江湖”,非同一般。
众人找寻了一圈皆是感觉有些头昏脑涨,许是其间空气越发稀薄所致,加上焦急情绪导致血气上涌,才会如此不堪忍受。
顾醒已在那蟠龙巨柱下望了很长时间,零陵也在一旁耐心等候,俱是一言不发。冷万章小跑过来,有气无力地问道:“顾兄,可寻到破解之法?”
顾醒并未理睬,反倒是零陵对冷万章扯了个白眼,吓得后者有些胆战心惊。
待众人逐渐围拢过来,顾醒才左手握拳击在右手之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冷万章连忙急切问道:“当真找到了破解之法?”
顾醒笑着点了点头,指着蟠龙巨柱上的那颗龙头说道:“大家可见,古往今来的皇家蟠龙,皆生五爪,入云海之中,翻腾隐现。可这殿中蟠龙柱上的这条龙,只生四爪,周身无云海环绕,仰头而上,似要直冲云霄。”
冷万章听得似懂非懂,便又开口问道:“这又有何深意?”
一旁风正扬跳了出来,使劲在冷万章头上敲了一记“板栗”后说道:“蛟龙四爪,蟠龙五爪,这条蛟龙迎风而上,便是要化为从蛟龙化为蟠龙。明白了吗?”
冷万章闻言只能硬生生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还是听的云里雾里,却不敢再这般脱口而出了。
零陵则上前一步,接口补充道:“若是按照此理,那就要我等顺着这根蟠龙巨柱而上,迎风化龙?”
顾醒点头称是,随即继续说道:“这蛟龙化蟠龙,本就是逆天而行,若是不得其法,便只能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但此时我等已无退路,只能一试便知。”
顾醒说完便要顺着蟠龙巨柱而上,被冥尊抬手制止,“你不可冒险,我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此时不便言明,便由我来走这一遭。”
顾醒只能退了下来,虽不知冥尊所谓何事,但恐怕第一个上去之人会遭遇不可预知的危险,便也不再强求,退到一边。
此时内殿之中烛火燃起的火焰越发渺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众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看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冥尊后退一步原地跃起,抓住蟠龙背鳞便往上窜去,本以为不过数十丈高的蟠龙巨柱,随着冥尊的不断往上,也在不断“生长”一般。眼见于此,顾醒没有继续犹豫,也原地跃起,来到另一处,双指点在一处鳞甲之上。
这一手点下后,这条环绕巨柱的蟠龙不再“生长”,巨柱也恢复了原样。顾醒见此法奏效,便对众人说道:“点鳞宁心,依循此法,便可腾云而上。”
冥尊心领神会,再次蓄力上跃,果然双指点在鳞片上后,不再出现刚才的情况。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内殿天顶处,冥尊一掌推上,竟没有立刻击碎那屋顶,不知有何阻碍。
顾醒见状便抽出短刀一刀砍向那内殿天顶,却连个刀痕都没有留下。此时陷入两难境地,进退不得。巨柱之下的众人神情越发焦灼,而众人的面容也因空气的消耗而逐渐变得惨白。
冥尊再次蓄力推掌,依旧未能建功,只是那内壁天顶轻微抖动了下。顾醒环顾四周,再次在殿中寻找线索,忽而灵机一动,伸手抓向就近的一块龙鳞,将它握在了手中。
在众人不解和期待的目光下,顾醒将龙鳞握在手中,使劲向着天顶砸去,本是坚若磐石的天顶,却如豆腐块一般瞬间被龙鳞划出个大洞。冥尊见此奏效,也如法炮制抓起龙鳞砸向天顶,不消一会,两人头顶便出现了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大洞。
冥尊率先跃出洞口,查探一番后并未威胁,才探头说道:“此间安全,可行。”随即顾醒也钻了上去,便瞧见脚下有一条笔直天梯直通最上方的一座宫殿。这座宫殿就算在夜色之中也通体散发着耀眼紫光,可身在城中却未曾发觉,似乎用了某种特殊秘法,将其掩盖。
而这屋顶上的天梯两边,伫立着两排手持兵刃的披甲兵士,对两人视而不见,宛如死物。
冥尊试探性地走到近前仔细端详,并未看出任何问题,但这一众披甲兵士在此,绝非摆设这么简单。当众人悉数踏上“江湖”殿天顶之上,便被眼前所见震惊当场,除了那两排宛如死物的披甲兵士外,天梯两旁是浩瀚云海翻腾,就算在漆黑夜色中,也别有一番景致。
而当他们瞧见那金碧辉煌的正殿时,更加惊叹这座后唐洛阳行宫的巧夺天工,若非有夺天地造化,怎会造成这人间旷世奇景……
可冥尊和顾醒心中却是疑窦重重,如果此处正巧接上了那最后一幅壁画,那么这一切的未知都将等待着他们自己去探寻。还有那消失不见的无量城鸠摩,此时定在暗处瞧着他们,虎视眈眈……
第二百八十五章 箭雨瓢泼
“江湖殿”中的壁画并非虚无,乃是意有所指。而壁画之后未有详述,或是某人刻意为之。而此时所见,与那观海阁后“人间是非”别院中所见之景异曲同工,实在让人不得不联系在一起。
冥尊迎着夜风往前走了一步,那分列两排的披甲武士并未有任何异动,只是这条看似直通最后宫殿,仿佛在指引着众人,向着死亡前进。若是贸然踏足,那些披甲兵士突然“活了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每一个人的面容上,都写满了凝重和不安。
就是在濒临绝境之际,才需要有人挺身而出。顾醒从“江湖”殿走到此处,已抱有必死的决心,自然要当仁不让,去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就在顾醒要踏上那条天梯之际,冥尊和墨野同时出手,左右按住顾醒肩头,示意他切莫轻举妄动。
一声爆裂炸响从两侧云海中传来,随之而来的云海翻涌中,有无穷无尽的气浪朝着众人奔涌而来,宛如千万头脱缰野马,在云海所化的草原上驰骋。冥尊和墨野按住顾醒肩头的手同时用力,将顾醒拽着往后急退而去,险些被这气浪击飞。
而身后其余人等则是双臂交叉于前,躬身前倾,立桩于本,凭借着自身修为来硬抗这突然其来的变故。
但这等气浪中还夹杂着罡风,那些虽有内劲傍身,却无更多依仗的孤啸山庄死士,在硬抗下第一轮气浪的间隙,一个不留神,便被吹到了九霄云外。本以为大难不死的众人,没等来后福,却又陷入新一轮的磨难之中。
可就在众人疲于应付的当口,有一人却毫无压力,游走在这气浪罡风之中,似乎那罡风对他毫无影响一样。
此前玩世不恭,一脸邋遢模样,徒有其表的风正扬,此时才真正展现出真正的实力,只见他双手撑在零陵和冷姓少年腰间,两人只觉浑身一热,脚步不再虚浮,竟可在罡风之中行走。
冷姓少年此时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天罡云图濒临失控,快跑。”
众人哪敢怠慢,风正扬却依旧不以为意,撇嘴笑了笑,一左一右抓起零陵和冷万章,便大跨步向前奔去。
白琊和刑老则互望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可这“江湖”殿顶的气浪罡风怎是那寻常气浪罡风能比,随着时间推移,更加猛烈。随着不断有孤啸山庄死士被这罡风掠走,众人的心此刻已揪紧,恐怕再有变故变化崩弦而断。
顾醒虽有内劲,但却只有四阶上品的程度,抵挡罡风不受其扰尚可,但要在这种环境前进,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幸好有冥尊和墨野一左一右保驾护航,两人不知为何有了这等默契,在此时冰释前嫌,让顾醒倍感温暖。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可这两人与他只有数年情分,却能如此,确实不易。
就在几人艰难前进的时候,一枚冷箭从天梯尽头射来,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枚冷箭无惧罡风气浪
,不偏不倚,便是要射向顾醒的面门。冥尊在那冷箭隐约出现在远处时便有所察觉,却未有任何动作,只待冷箭临近,才略微抬手将那冷箭抓在手中。
饶是冥尊这等内劲修为,也被那冷箭的惯性带着倒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待冥尊张开手掌,众人才看清那枚冷箭通体晶莹,剑尖似精铁所铸,在这墨夜中闪着冰冷寒光,让人通体发寒。
这一枚冷箭来的太过诡异,更让人担忧的是,那射箭之人居然能无视这气浪罡风,让这枚冷箭破空袭来,其内劲修为何等高深莫测。殊不知,这一枚冷箭,乃是机关连弩所射,而布局之人,正是此时鸠占鹊巢的李闫韵。
此时的他,正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天梯之下的一切,仿佛在看着脚下的一众蝼蚁,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而那分列两排的披甲武士,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对身前一切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众人并未想到,威胁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此不留余地。而这一名隐藏在暗处的“高手”,还将继续威胁着众人的性命。
气浪罡风越发浓烈,云海翻腾更加频繁。云海之中的电闪雷鸣声也开始伴随着气浪罡风冲破云海的束缚,向着更高的苍穹炸裂开去。每一声炸裂响起后,随之而来的酒肆一股股粗如巨蟒的银色电弧,蜿蜒向上,直至没入更加黑暗的苍穹,才肯善罢甘休。
冥尊手中的冷箭晶莹的箭身开始毫无征兆的寸寸碎裂,被气浪罡风席卷而散消失在天地之间。唯有你枚冷箭箭头,被冥尊紧紧握在手中,不愿放手。墨野不知为何突然轻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又有些感伤。
许是想起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有些难述衷肠。冥尊将那枚冷箭箭头收入怀中妥善收好,才轻轻说出了一句,“莫非是她?”
此时风正扬“正巧”带来两个小辈来到冥尊一侧,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无意为之,插话道:“你说的莫非是数十年前搅动江湖的那名女子?”
冥尊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惊异,但却立即掩饰下来,并未接口答话。反倒是艰难跟上的白琊捂住问道:“当真是她?她回来了吗?”
顾醒被这几人的话语弄得有些头大,这几人分明说的是同一个人,可偏偏不肯道出那人姓名,难道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那又为何会这般说辞,若是不想再见,又何必如此牵肠挂肚?若是念念不忘,又为何不肯道出心中所想?
零陵许是瞧见了顾醒面容中的疑虑,缓慢凑到顾醒身前,用腹语小声说道:“他们口中的女子,或许也你知晓。”
这一句如醍醐灌顶,让顾醒瞬间清醒明白过来。那一名在自己出生后便不知所踪的女子,自己的阿娘,难道真的回来了吗?若非如此,这几人又怎会在这紧要关头如此失态。
单凭那一枚箭头,就能让这几人心湖失手,若是继续这般下去,恐怕几人还未走到那天梯前,便已被这罡风吹的身死魂消了。
顾醒正要开口,却被身旁墨野一把捂住,带着他连连后撤。冥尊则顺势挡在了众人面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靠近。本在其后的风正扬扯了扯嘴角,手中内劲一泄,稳住零陵和冷姓少年的身形,纵身一跃,来到冥尊身边。
此时的冥尊怎敢分神他顾,只是盯着前方,不敢有半刻分心。倒是那风正扬有些无所谓的模样,伸出小拇指使劲挖了挖鼻孔,再随意的一弹,又在已经脏无可脏的衣衫上蹭了蹭,才一把将冥尊推到身后,朗声笑道:“老夫好久没活动筋骨了,你小子就一边凉快去吧。”
冥尊此时本就难以为继,被那一掌推到身后却觉着身体一轻,松了口气。他本不用如此辛苦,全因之前与纳兰的缠斗已经耗费大量内劲,又输送内劲给顾醒维持,才会有些透支。
可这其貌不扬,还有些肮脏丑陋的老者,此时却以一人之躯挡在众人面前,显得游刃有余。
那由远及近的东西破空而至,与上次那枚冷箭相同,此时射来的依然是冷箭,可却是三枚之多。只见风正扬双臂上扬,打了个哈欠,右手在身前那么一划,三枚冷箭便被其抓在手中。
冥尊艰难踏前一步,那三枚冷箭通体泛着红光,唯有箭头一般无二。
风正扬也觉着有趣,便由着性子问道:“你小子可识得此物?说来听听,让老夫长长见识。”
冥尊望着那三枚通体泛红的冷箭,许久后才抬起头来哑声说道:“第一箭乃是寒霜箭,一箭可破世间万甲。这三箭者名为熔血箭,千里之外宛若惊虹,可取上将首级。”
“还有这等讲究,那老夫便不客气手下了。”风正扬并未理睬冥尊异样的眼光,将那三枚熔血箭递给身后的冷姓少年,对着零陵笑着说道:“小娃娃你太过机灵,不如这冷姓少年来的靠谱。”
风正扬分明从零陵眼中看出了炙热的觊觎之心,才这般说道。冥尊本想要来,却不料这风正扬居然顺势占为己有,只能无奈作罢。
可未等几人再有所动作,耳畔再次响起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似有万千飞箭正朝着众人激射而来。这又一轮飞箭的突然出现,就连刚才还在嬉笑的风正扬,都收敛起了性子,准备“迎接”这一场万箭齐发。
众人也不敢托大,纷纷躲在了风正扬身后,任由罡风袭扰,也不敢动弹分毫。
风正扬突然倒吸了一口气浪,身体迅速鼓胀起来,双袖迎风暴涨,整个人跟一个吹股的羊皮囊子一样,身形已与之前判若两人。风正扬继续吸着气浪,身体月越来越鼓胀,待那无数冷箭射到近前时,风正扬才一口气从嘴中呼啸而出,将那些冷箭纷纷吹散在地。
这一手“吞云真气”使的炉火纯青,就连冥尊也不由地暗自点头。风正扬似乎身后生了眼睛,只听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尔等在看什么,还不上前帮忙。”
原来,这只是一轮箭雨,还有更多的箭雨,正在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