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星河璀璨
待明确方圆二里无一活人后,才飞快地往禁军统领府后门奔去。待跑到近前,瞧着数月不见的高府灯彩,愣愣出神。
耳畔忽起一阵稀疏声响,原是不远处墙头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野猫,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像是瞧着啥稀罕物件。顾醒扭头看去,那野猫竟是端坐下来,还不住地舔着嘴巴,用前爪剐蹭着脸颊。
顾醒猛然记起自己代号“锦鼠”,自觉哑然失笑,猫不就喜欢捉老鼠吗?一阵自嘲打趣后,这才想起忘了敲门,连门反身四下张望,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瞧见顾醒这般作态,那野猫更是来了兴致,便跃下墙头,朝着顾醒奔来。谁料顾醒已抬手敲门,野猫被这夜深叩门声惊扰,一声“喵呜”后,便又跳回墙头,往前跑去。临别之际,还恋恋不舍地望了顾醒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醒未等开门已从怀中摸出高潜展所赠令牌,翘首以待。那门后响起一阵拖懒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哈欠和嘀咕,由远及近。顾醒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背着手低着头望着脚尖,等待来人开门。
当那人拉开插销从门缝后探出半个身子瞧见顾醒的时候,顾醒立刻将那令牌怼到那人眼前。本是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门房老者,瞧见令牌立即双目圆瞪,连挂在鼻翼旁的眼屎都来不及擦,便向回头望院里奔。
顾醒瞧见没情形没对,若是他这一嚷嚷,那全府上下还不炸了锅。他不过想悄悄流进来,寻个人,混口饭,坐一会就走。若真被他给暴露了,可能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顾醒身随意动,立即跃入门内反手扣上门上插销。那门房老者闻听顾醒跟来,正要转身出言阻止,便被顾醒从身后环住了脖颈,勒得喘不过气来。
那门房老者被这一折腾彻底清醒,脸色涨红直翻白眼。顾醒也顾不得许多,附耳说道:“老人家,我寻高家二公子,不想惊动别人。你若听明白了,就点点头,我便放开你。如何?”
那门房老者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立刻点头应承,还不住咳嗽。顾醒确认老者不会高呼后,才将手缓缓收回,抱拳歉声道:“实在对不住,这令牌证明我身份,委屈您老了。”
话音刚落,一记手刀打在门房老者的后勃颈,将他击晕在地。顾醒朝着门房老头吐了个舌头,才快步向着高潜展的竹林小院奔去。
而这一切,早在敲门的时候,便被两人看在眼里。那门外一人,自不必说,就是那闻着味寻来的精瘦汉子。刚才他在一处巷弄那隐匿身形,远远望着顾醒的一举一动。
而在院内另一处,高承英正身着赤甲,饶有兴致地望着半夜偷门而来的顾醒。想到这小子刚苏醒便来寻二公子,高承英脸上便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此时的她,正抓着一把瓜子,一颗颗的啃着。看着那满地的瓜子壳,看来已在此处蹲了许久。只是她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又如何得知顾醒会第一处便寻到这里,自是无人知晓。
但这些都不重要,禁军虽管内宫安危,但在都城洛阳耳目众
多,想来要盯梢一个人,还是不难。只是这小子此时出现在高府,他们的计划便可以顺利实施了。
他身后走出一名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随口问道:“可是那顾小子?”“家主可是有些担心?”“并非担心,只是这小子此时树大招风,又卷入了那“城北奇案”,若是天狱司登门要人,怕落人口实。“
高承英身后的高大男子,缓步走到近前,一手搭在高承英赤红肩甲上,一手拈须轻声说道。
高承英嘴中啃着瓜子不停,胸有成竹地说道:“她若是敢来,我应着便是。茶好喝,饭好吃,人是决计带不走的。”那高大男子闻言,轻哼了声,算是认同。随即转身离去。
而当那精瘦汉子反身往回赶,满心欢喜地想要报功领赏的时候,殊不知已经被其他人给盯上了。这群人里自然有明月楼自家的暗探,还有李闫韵安插在市井的眼线。当然,也还有冥尊、白琊及国主李存勖的眼线。
如此一来,自以为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觉的顾醒。早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已是暴露无遗。只是这些暗探盯梢回报的时候,他们的主子也只会对这消息轻蔑一笑。
顾醒虽是一步关键棋子,但如何行事,还需他们数方来拿捏。至于顾醒最终为谁所用,又为谁所杀,并不是他们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故而,当忍则忍,但藏则藏。太早暴露自己的意图,反而会沦为别人捅杀的利器。如是,便是风云骤变,也只会有暗流涌动罢了。
顾醒虽是数月不曾再来着高府深院,但却是轻车熟路,对那青石板铺就的山路更是格外感怀。心中默念道,“也不知高潜展现在作甚?”虽说心中如是想,但顾醒明显更加焦急些,恨不得立即跑到竹苑,好好吃上一顿。
但已是这个时辰,不知老倌家会不会将自己给轰出去。心中千百种思绪交织在一起,让顾醒一路行来心乱如麻。他确是有些对不住高潜展。
虽说两人交情不深,但高潜展待他却如知己,关心自是不必说。闻听他昏迷不醒,更是每日遣人来探视询问。这些他虽不知,但高承英在北城门处说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心间,未曾忘却。
此时的高潜展并未入睡,她已是记不清这是多少个不眠夜了。老倌家默默守在一旁,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陪着这位“高家二公子”,实则是高家二小姐的半大孩子,一起望着天边的星辰。
“吴爷爷,你说顾醒若是醒转过来,可会知晓我担心他?每日派人打听?”那撑着小脸一脸幽怨神色的半大丫头,正盯着那门扉,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响起的敲门声。
“孩子,快些睡吧。许是知道,但这么晚了,应是不会来了。”老倌家神色平静,但瞧着高潜展,又是一阵心疼。那俏生生的脸上,已经开始有了感情的痕迹,若说不曾喜欢,又不必如此思念……
这不正应了那韦应物诗中所述,“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可这雁字回时,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顾醒自入了那明月楼,便已是身不由己。若真有心,便差人送来一封书信也好,免得高潜展这孩子日日牵挂。可过了数月,也不曾有只字片语,可奈何高潜展这孩子认死理,定要等待才肯罢休。
“罢了罢了,不过日复一日,这把老骨头,也就陪着熬吧。”老倌家想到此处,便觉着有些怅然,这少年不识愁滋味,却是不知,人生苦短,往后余生,还有诸般苦要吃着,诸多委屈要受着,那点甜,可不常有,不常鲜。
敏锐的感官让老倌家捕捉到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不是不曾遮掩,那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向着竹苑门扉处奔来。本是一脸愁容百无赖聊的高潜展,突然来了兴致,双手撑住窗沿,就要翻身而出。
怎料还未落地,便被老倌家一把接住,放回窗沿,“你且宽心,我去瞧瞧。”此时高潜展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就如那秋蝉最后的声嘶力竭,那般用力,那般不能自已。
老倌家轻声走到门扉处,附耳听去。那脚步声来到门外候戛然而止,而那来人轻微喘息声却是连绵不绝。老倌家回头煞有其事地对高潜展比了个“嘘”。
高潜展也回了个“嘘”,还扮了个鬼脸。她从听到脚步声的那一刻起便在期待,顾醒门如那次一般,出现在竹苑门口,掩笑嫣然。
少年当然就该有少年的模样,整日刀光剑影打打杀杀,恐怕便将那少年气给磨掉了吧。可这顾醒身上,却还是那般少年,不曾因为入世江湖,便故作老练。反而依旧怀揣赤子之心,未曾改变。
这也许就是她念着顾醒的原因吧……
待那门外之人停下了那连绵喘息声,抬手轻叩门扉时,才又将这门内两人的心给吊了起来,久久不曾放下。老倌家明显感觉到一股不弱于自己的内息流动,所以不敢贸然开门。
若是那顾小子,怎会短短数月便破阶越境,来人定然不是他。可未等老倌家转身,一阵熟悉的声音之门外响起,“老倌家,高潜展,是我,顾醒,我来寻你们啦。”
这一句将两人悬在半空的心给好好地放了回去,老倌家缓缓打开院门,一脸责怪,“这么晚了,来此作甚。”顾醒瞧见门被打开,便要抬脚往里闯。
未曾想老倌家竟有些不悦,便挠了挠头,“想您做的菜啦,这不是刚才醒来,肚子饥饿难当,便寻了过来,求您了,做一桌吧。”
高潜展本要起身相迎,又念着自己的身份,便拘束在厢房门外,探着头望着顾醒笑着。这一笑,让许久不曾见面的猜疑和隔阂全都消散,只留下那日益渐浓的思念。
老倌家本是有意刁难,却听高潜展说道:“吴爷爷,你就放他进来吧。看他一路跑来,指不定饿坏了,还不犒劳犒劳他。”说完又是掩面轻笑,眼角藏不住的欢喜。
老倌家不情不愿地侧开身让出一条缝,顾醒逮住机会便钻了进去,朝着高潜展奔去。短短数步,当两人目光交汇时,宛如此刻天际地璀璨星河,在两人眼中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情深缘浅
一个每日凭栏眺望翘首以盼,心中思念如那甘甜清酒,年深月久也变得醇厚。一个九死一生,次次徘徊在鬼门关外却不肯入,心中所思所念,自是有眼前的人儿。此时忽然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老倌家瞧见两人眼神交汇,一个眉眼喜悦,却是欲说还休。另一个呢,踌躇不前,偏偏失了几分男子风度,反倒像个大姑娘家,扭扭捏捏。
一阵轻咳将两人从犹豫中拉扯出来,“听公子的,老奴这家去张罗。”老倌家说罢,又不怀好意地斜撇了顾醒一眼,才悻悻然地走向灶房,开始张罗起那袅袅炊烟。
这夜已深,却已不似白日间有些呱躁,反倒多了几分凉意。在那天边璀璨星辰的映衬下,别有一番滋味。顾醒终究还是按奈不住,几步上前拉起高潜展的手,目光炯炯,似有话欲脱口而出。
高潜展猝不及防下,竟是不知所措,脸色羞红。想将手抽回来,却又使不上劲,只能任由顾醒抓着,也不再纠结。只是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着实不知该望向哪里,只能无助地低眉,瞧着那随着手指翻折的衣摆,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顾醒此时再望那张俏丽青涩的面庞,不觉感慨万千。心知城外深潭一战后,便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自己死皮赖脸,还是拗不过本心又来寻她了。
只是此时的他变做她,高潜展是否会向他表明心迹呢?当顾醒开口,高潜展那本是无处安放的丹凤眸子也顺势抬起,只听顾醒徐徐说道:“你可有念着我?”
饶是老倌家这历经江湖风雨,见惯了大风大浪之辈,听到这么一句也不觉有些失态。殊不知,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拨动了多少女子的心弦,又欠下了多少情债。
老倌家微微侧耳,想继续听来,却不料手中的刀差点切到自己,不免有些自叹。而那高潜展,这次却没有逃避顾醒灼热的目光,将那句在平常不过,却在此时胜过一切的话接了下来,“当然,从未忘却。”
顾醒闻言有些怆然,眼眶微湿却来不及流泪,便将高潜展一把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松开。他已是孑然一身,入楼后更是事事小心谨慎,生怕自己一个疏忽,便将小命丢掉。
自昏迷后到醒来,他脑中充斥着大量的前世今生种种,但每每想到高潜展,却是那么心向往之。
小戚的寻找此时已是虚无缥缈,如楼数月也未曾听闻。那凭空冒出的天狱司副司首,倒是有几分相似。可脾气秉性相却甚远,连样貌也大相径庭,怎会是她?
若是执念那虚无缥缈的不可得,倒不如想珍惜眼前人。老倌家一趟趟地将做好的饭菜端进卧房堂屋,而那两人却似未见未闻,就这般相拥在星河璀璨下,连一刻都不愿再分开。
若不是老倌家实在看不过眼,走到两人身边强行咳嗽了几声,顾醒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不能自拔。而那高潜展早已羞红了脸,脱离了顾醒怀抱,立马跑进了屋也不说话,就这么拿着早已摆好的筷
子,痴笑着。
顾醒双手扶腰后仰,只听骨骼咔咔作响声。一阵轻叹后,才抱拳对老倌家说道:“吴爷爷,多有叨扰。我就想来看看潜展,再趁上几顿,您不会怪我吧?”
“几顿?吃了这顿赶紧走,免得留着碍眼。”老倌家瞧着顾醒这般死皮赖脸的模样,已是有些厌烦,不觉语气便重了些。
顾醒这边还在不住讨好,那卧房堂屋的高潜展闻言已至坐不住了,扯着嗓子嗔怪道:“吴爷爷,你就容他多留几日吧。”
这下可好,高潜展已死打定了主意,老倌家本就生满“沟壑”的脸上,更显苦大仇深。再次抬眼望向顾醒,却是对高潜展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明日便是那‘端阳节’,都城内必定热闹非凡。而本家免不了还得入宫面见国主,留他一人,如何说得过去?”
高潜展那故作气恼的脸这下才恍然大悟,但随即问道:“我若是不去,想必也无大碍。这些年从未入城感受,这次千载难逢,不如……”高潜展话未说完,已是满脸期待。
可这话却被老倌家硬生生接了过去,连给顾醒顺话的机会都没给,“不成,此时后唐局势动荡,若是出了啥岔子,老奴可担当不起。”说罢便连连摇头,似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高潜展本已是喜出望外,可悲老倌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泼冷水,那颗本已快飞出高府的心,又被生生拽了回来。顾醒眼珠乱转,听闻已是“端阳节”,便开始琢磨办法。
只是不曾想到,来都城洛阳已是这般久了,竟是不知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而那远在孤啸山庄的姑姑,是否已入土为安,坟头可有人摘扫?
一阵惆怅荡漾心头,又被那思绪所扰,本要想的办法却是半天都没想出来。高潜展本就在等着顾醒出谋划策,用来说服老倌家,却见他眉头紧皱,并未言语,也不知想到办法没有。
就在高潜展觉着事已无望的时候,顾醒却突然开口,扭转局面。“吴爷爷,你或许不知,潜展的身体需浸染人气。这些年一直闭塞在府内,本就有损身心。这恰逢‘端阳’,正好助心聚气,何乐不为呢?”
老倌家被顾醒这一通胡说八道弄得一愣神,却又想不到更好的反驳话语,竟是语塞当场。顾醒此前曾用“三针泄毒”之法将高潜展从久病中救了回来。这是老倌家亲眼所见,没有半分虚假。
此时这一位“救命恩人”开始摆事实讲道理,若是再行拒绝,恐怕真就有些置高潜展于不顾的私心了。老倌家左右思量,却是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反驳,只能点头应允。
高潜展见顾醒一语便挽回颓势,顿时欢呼雀跃,招呼着两人赶快进屋吃饭,免得这一桌好菜凉了,就不好了。老倌家随着顾醒并肩而行,压低声音说道:“出去可以,你需护她周全。我亦会随行,只是便让她知晓。你可明白?”
顾醒嘴唇微动,声从腹中来。“小子只是知道,请您好放心便是,今夜就多有叨扰啦。”说完
就快步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品节,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来时喝的那碗白粥滋味,在这一桌子美味佳肴的冲击下,早已被顾醒忘的一干二净。风卷残云吃完最后一口,顾醒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肚子说道:“还是吴爷爷手艺卓绝,不枉我大晚上跑一趟。”
老倌家麻溜地开始收拾,只是时不时挤兑顾醒两句,撺掇顾醒几下,总是嫌他碍眼。顾醒吃人嘴短,又接了老倌家的话头占了不小的便宜。
还要将高家“二公子”哄带出门,自是没有理由在作妖,便是怎么顺从怎么来,显得乖巧异常。待老倌家前脚踏出房门,顾醒后脚不凑到高潜展身旁,用那一张满是油渍的嘴说道:“可是对明日甚是期待?”
“那可不?自后唐建都洛阳,国运昌隆起便开始沿袭盛唐节制。而这‘端阳节’,便是这一年中为数不多有意思的时候。奈何我自幼身体孱弱,老倌家待我如亲人,自是对我多多约束。知是出于好心,可对府外光景,也是知之甚少。”
高潜展说道此处,有些黯然,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落寞。这本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许是家族府门重担加身,背负太多太多了。
顾醒正想伸手揽过高潜展安慰,怎料窗外那一双如饿虎般的“铜铃”早已盯着他许久许久,让他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动作,只能堪堪收回,轻咳两声化解尴尬。
老倌家身未动,顾醒也不敢乱动,只能强装笑颜,“那与你初见那日,为何你会出现在壹分钱庄?这件事可是困扰我许久了。”
高潜展闻言往窗外吐了吐舌头,才开口说道:“还不是憋闷久了,寻思着出门瞧个新鲜。可阿姐和阿耶都不带我,我只能自己偷溜出来咯。我又不知洛阳城中有何好玩新奇的地方,只能往人多的地钻。赶巧碰上,还被老倌家捉个正着。说来这事还得怪你。”
这一番话说完,顾醒算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不就是憋闷久了溜出来的寻常戏码?可借着窗内烛火微弱灯光,暗撇窗外的老倌家似笑非笑的面容,仿佛刚才高潜展一本正经的话语,就跟胡诌一样。
许是怕老倌家揭穿,高潜展连忙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道:“你来都城也有些日子了,竟会不知这‘端阳节’?”顾醒一脸无奈道:“我每日担惊受怕,怎会有心思去盘算日子。自入洛阳至今,我还不知年月,就跟个傻子一样。”
“不许这么说。”顾醒一脸自怨自艾的模样,惹得那对坐佳人一阵心疼。窗外又泛起一阵冷笑,顾醒一身鸡皮疙瘩骤起,连忙收敛“演技”,不敢再有敢借题发挥。
高潜展却是全然不顾,主动拉起顾醒的手说道:“明日,恩!明日便带你去好好逛逛,开开眼界。”顾醒本欲调笑说,“你都未曾逛过,还带我?”但转念一想,难得高潜展有如此兴致,便重重点头,笑容灿烂。
老倌家又是摇头轻叹,不知这情之所起,怎就一往情深……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宿命难逃
此时星辰渐暗,老倌家望着院中竹漏,琢磨着已到子时,便觉着时辰有些不早了。瞧着屋内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虽是不忍心打断,还是不得不让这一对冤家赶紧休息。
“潜展熬了这些时日,总算熬到了头,也算是有了个结果。只是不知这结果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老倌家踱步到那竹漏旁,未然兴叹道。
这自言话语声调压的极低,顾醒虽是有意想听,却只听见几声半夜虫鸣鸟叫,而老倌家伫立黑暗中,不知在嘟囔着什么。顾醒没来由地凑到高潜展近前,吓得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原是高潜展以为顾醒要趁着老倌家不注意,干那越矩之事。虽说其中已是早有准备,还有那么丁点小期待,可真正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心中已是乱作一团。
那只扑通乱撞的“小鹿”,已让她羞的面红耳赤。而那双抓着顾醒的手,也连忙收里回来,只是下意识地抓着衣袂,不断搓挠着。本是平整如新的衣袂,此时已被弄的皱巴巴。
只是那下这“辣手”之人此时双目紧闭,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而那凑到近前的顾醒,却没有怀着这心思,只是悄声嘀咕道:“你莫非是个女娃?”顾醒这出明知故问,本已是消除双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因顾醒自是知晓,可高潜展却从未正式承认。趁着老倌家没在窗外盯梢的当口,顾醒便想抓住这个机会问这么一句。高潜展闻言猛然睁开眼睛,瞧着顾醒近在咫尺的双眼,闻着那略带饭菜香味的呼吸,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倌家此时已是瞧见,但思量再三便放弃了出手阻止的念头。若是坏了这个机会,怕高潜展会落下什么心结也说不定。还不如让他俩说破说开,反倒比这遮遮掩掩来的好些。
高潜展回望顾醒,眼神中充满了胆怯。顾醒目光炯炯,满是温柔和期待。当高潜展轻启朱唇,满口芬芳荡漾两人之间,顾醒随即返身端坐,闭目等待。他心知她的话语,定不会让他失望。
顾醒这一问,让高潜展始料未及。这早该说破却未点破的迷,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自是不好。但此时来说,却不知合不合适。
顾醒打定主意,高潜展不开口便不睁眼。他觉着,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若还是藏着掖着,不免心结深重,那往后该如何相处?高潜展抬眼望向窗外老倌家,眼神中满是询问之意。
老倌家也不言语,只是轻轻点头,面带笑意。他深知这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对待感情皆是这般直接,本就是无所顾忌的年岁,谁又会去在乎往后的未知呢?能相伴当下,就不论余生。
老官家的出人意表让高潜展忐忑的心稍安,此时的她再次望向顾醒,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自始至终,都是女儿身。”
顾醒闻言嘴角上挑,却不显轻浮,反倒多了几分真挚。随即从椅凳上起身,后撤两步后才睁开双眼,笑意嫣然。高潜展忽觉窗外一阵微风轻拂,身心俱舒。
顾醒自知她将此话说开需要很大勇气,也不再多言,只是温柔笑道:“早些休息,明日就赖着潜展啦。”说完就小跑出门,还被门外正要离开的老倌家吓了一跳。
老倌家又恢复平日生人勿进的作态,垂眉冷眼看着顾醒,也不说话,也不再走动。顾醒此时进退两难。而刚才还是羞红了脸的高潜展,此时已将心中隐秘尽数说出,自觉神清气爽。来到门边把门关上。
又挪到窗边笑着对顾醒说道:“那明日你可得早起哟。”说完便轻巧合上窗扉,任由两人在别院里尴尬。满心欢喜地蹦跶到卧榻上,沉沉睡去。想来,许是多日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这一夜定然能睡个安稳,梦中满是甜蜜。
只是不知那顾醒会不会偶撞入梦,从那山外青石板路上缓步而来,带着那一串还未打开糖封的糖葫芦。
顾醒见老倌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觉挠了挠头,有些没底气的问道:“可是我又做了啥事,忍您不高兴了?”老倌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容实在诡异,让顾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老倌家突然伸手拽住顾醒,饶是此时已破境五阶下品,还是没能及时反应。顾醒就这么被老倌家牵着,悄声出了院门。临出门前顾醒刻意回望,那扇灯影绰绰的小窗,已墨色浸染,许是已睡下了。
顾醒正欲转头,耳朵一阵火辣生疼。老倌家如铁钳的手已经稳稳揪住顾醒耳朵,让他本不舍得迈出的脚,赶紧抽出了院门。就这样一路被揪着来到院外一处稀疏竹林,老倌家才放开手来。
顾醒立即连退数步,揉着有些发热的耳朵,一脸苦大仇深瞪着老倌家。本就无月的夜,天上星辰的光显得更加微不足道。顾醒有些瞧不真切老倌家的面容,也不知老倌家带自己来此是何用意,只能等着对方先开口。
也许只是为了消磨顾醒地耐心,老倌家只是这般望着他,也不着急开口说话。就在顾醒自觉忍无可忍的时候,老倌家转身就走,同时抛下一句话,“小子,跟上,带你去个地方。”
顾醒明知有诈,但却不得不从。若是此时偷溜回去或是跑到高府前院,定会被老倌家或是护院被暴揍一顿扔出去。此时老倌家还未发难,定是有所考量。
自己不妨跟上去看看,说不定还有什么好处。一念及此,便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还恬不知耻地问道:“吴爷爷,可是有何机缘赠我?”
“你想太多了。”“好吧,反正也不妨事,走一趟便是。”“随你,来与不来都在你。”“那莫非有什么阴谋?”“你来不知,现在想那么多,为时过早。”这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觉皱出数里有余。
来到一处山崖边,老倌家停住脚步,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眼神微凛。顾醒瞧见老倌家停步,也在不远处驻足,隔了约莫两三丈,遥望对方。
老倌家并未转身,而顾醒听着那山崖下的奔腾,不觉生出一丝不安。老倌家突然开口,声若洪钟,跟刚才在院中低语判若两人。只听他说道:“你且过来,我有话问你。”
顾醒极不情愿地往前挪了半丈,便再也不肯继续往前,只是讨好的说道:“您老说,我听着。”这话一出口,老倌家身形一闪,来到顾醒身边。单手抓住顾醒衣领往上一提,几个呼吸便又来到了山崖边上。
此时顾醒方才明白
,这老倌家所图。只是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自己双脚悬空在山崖外,若是不顺着老倌家的心意,恐怕下一刻便会坠入了波涛汹涌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他上次来时,虽说听闻有河流奔腾之声,却不曾瞧见在何处。此时夜黑风高,被人带来此处,定是谋财害命。而自己有没有钱财傍身,那便只能是害命了。
老倌家提着顾醒的手往下一沉,吓得顾醒哇哇乱叫。随即耳畔响起那声如洪钟之音,“你且听好,我只问你一遍。生死在你手,可听明白?”
顾醒被如此威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闻言便猛点头,表示没有异议。老倌家面沉似水,随即开口,这一句让顾醒直接愣住,连挣扎都忘了。
“我要你带潜展走,娶她为妻,远离是非之地,你可愿意?”老倌家一脸严肃地瞪着顾醒,仿佛在斟酌他下一刻说出的话,是真是假。
顾醒饶是脑中各种思绪,也万万没想到老倌家来了这么一出。而这一句回答,关乎生死,不得不谨慎。顾醒低头看着脚下湍急的河水,心中满是惆怅。
与高潜展才见面,便被她的“吴爷爷”这般威胁,若是被她看了去,听了去,自己该如何自处啊。老倌家的手又往下沉了几分,那拽着顾醒领口衣衫的手,也有了渐渐松开的迹象。
顾醒连忙双手拽住那只枯如干柴的手臂,眼神中已满是怅然。老倌家鄙夷地瞧了眼顾醒,又继续说道:“我耐心有限,我数三个数,你且回答。”
“三”顾醒心中咯噔一下,不知该如何选择。老官家满脸冷笑,已有了放手之心。
“二”顾醒纠结难当,本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老倌家一脸决绝,似要置顾醒于死地。
“一”,顾醒在这一声出口的时候,拼命吼道:“我愿护她一世安稳,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这话虽有投机之嫌,却是在生死间的肺腑之言,做不得半点假。
老倌家手臂猛地一抬,将顾醒给提了回来。顾醒本就大病初愈,又暴饮暴食。被这么一惊吓,便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待吐完喘过了气,才慢慢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个老不死的,想害死小爷不成?若是小爷死了,你拿什么跟潜展交代?”
“我需要交代什么,你失足跌落山崖,我来不及援手,这个恐怕还怪不到我头上吧。”老倌家一脸阴恻恻的笑意,生生给顾醒怼了回去。
顾醒被这一句恬不知耻的话语怼的七荤八素,不免有些语塞。良久后才问道:“你问的话,是什么意思?”老倌家背过身去,矮身坐在山崖边眺望远方,“洛阳不久将有大事发生,我恐怕在劫难逃。”
“哦?咳咳,是何大事?与我有无关系?”顾醒边说边咳,缓步后退,生怕又被老倌家给捉了去。那老倌家头也不回,只是略带萧索地说道:“与你有无关系我不知道,但我决计活不下来。这是命,躲不掉的。”
顾醒停下脚步,还欲追问,老倌家抬手打断,两人就再山崖边一坐一立,同时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似那一片虚妄中,能捕捉到命运的答案。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星辰换心
见老倌家不愿多言,顾醒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脚下奔流不息的大河,一往无前,一路披荆斩棘,直至汇入大海,至死方休。
顾醒忽然有些理解老倌家了,他或许并不知道,这位垂暮老者最终的归宿,但他至少确认了一件事,老倌家面对宿命,已是坦然。
望着老者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此时老倌家尚且能够说予旁人听,而自己心中诸多纷扰,又能对何人说呢?
“少年郎,为何如此多愁善感?老夫在你这年纪,可是纵马江湖,快意恩仇,从未对未来有过任何烦忧。你这样的心境,恐怕会老的很快啊。”
老倌家并未回头,却莫名来了这么一句,尤其是那最末的调侃,带着几分怅然笑意。没有讥讽却多了几分宽怀。顾醒心中隔阂在这轻描淡写间随风而逝,快步走到山崖边,也坐了下来。
将双脚垂在山崖外悬空着,闭目后仰,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一刻的永恒。“吴爷爷,谢谢你。”顾醒突然开口说道。语调如常,只是声音显得有些着墨的感伤。
老倌家本是眺望远方,顾醒来身边也未曾瞧上一眼,却因这一句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他。顾醒的侧颜被鬓角的发丝轻抚,若隐若现。
良久的沉默后,老倌家才揉了揉鼻子,狠狠吸了一口,“为何谢我?谢我不杀你?还是谢我那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老倌家活了这么大岁数,竟然有些看不透身旁的年轻人,不觉有些心虑难平。
顾醒直接仰躺在地,睁眼望着漫天星辰,答非所问道:“吴爷爷,你说人走后,会化作这漫天繁星吗?”老倌家笑着摇了摇头,双手使劲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也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或许他是不信的,但顾醒这句话,却让他有了期许。自己选择接受了宿命,也能在天上望着这片土地,望着那一直难以割舍的人。如此,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老倌家也学着顾醒的样子,仰躺在山崖边的土地上。入夜后大地的余温被肆意掠夺,留下的只有由深透浅的微凉,比那凉铜寒铁,要好上几分。
老倌家扭动了几下,想快些适应这种透体的微寒。当后背的余温被吞噬,彻底妥协的时候,他才长舒了口气。将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盯着漫天繁星,久久不愿闭上眼睛。
他也忘了,忘了又多久没能这般好好欣赏夜下的馈赠,他或许读不懂星辰里的玄妙,但那有别于世间的璀璨光华,却是那般独一无二。
顾醒忽然开口问道:“吴爷爷,你就放心将潜展交给我?不怕我把她弄丢啦?”说是笑着说,却又一种说不出的落寞。顾醒何尝没想过,将这人儿牢牢护在身边,可自己已是无根浮萍,又怎能轻易承诺。
他已经欠了许多人,不知道会不会再多欠又一个。人总说,欠的终究会还,但有些人有些事,你只要欠下,就一直欠着了。顾醒此时并不知道,但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当初的多此一问,却是一语成谶。
老倌家脸上依旧淡然,就连邹眉和眨眼都没有,他实在太喜欢今夜的星辰了,亦如对明日
“端阳节”的期待,那是高潜展的期待,亦是他的期待。
当顾醒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便知道顾醒已决定扛起这份责任,所以他没有回答,只是随口说道:“我知你沉睡已有半月有余,不如静下心来,等待天明时的那一抹光辉,也好过你这无端的胡思乱想。”
顾醒闻言了然,嘴角泛起笑意,开始专心数起那散落银河的璀璨,或许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颗。只是这样的夜,不知又多少人在此刻仰望天空,寻找求而不得的那一颗。
闲适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亦如两人在竹苑外山崖边的仰躺闲谈,让这夜偷偷溜走。天边不知何时溢出一抹光芒,随着那小盘由小变大,开始使劲往上挤着,将不舍的墨色给挤了个干净。
当它心满意足地仰望大地,那夺目的光辉便席卷一切阴暗,让沉睡的一切复苏,唤醒了新的生命和美好。顾醒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当他睁眼时,老倌家已起身迎着这耀眼夺目的骄阳,举臂高呼。
顾醒随即一跃而起,也学着模样呼喊出心中所想,“活着”。声传千里,连绵不绝。或许有人在此刻听见,但那声已不知被一路“千奇百怪”给拉扯拼接,最终,也不解其意了。
只有身旁的老倌家侧过身来,微笑不语。他开始有些喜欢这小子了,亦如他对高潜展的呵护,那么纯粹。两人同时转身,老倌家一步跨出数尺有余,还不忘招呼,“来看看我俩谁先到。”
顾醒佯装认真,却是泛起笑意。脚下迅速发力,开始奋起直追。饶是顾醒拼尽全力,也只能不落下风,最终还是没能超过,落下了数里有余。
两人悄声推门而入,院内寂静无声。相视一笑无言,皆是长舒一口气。老倌家快步走向灶房,顾醒则在院中练起的行意,假意手中有银枪,将那师承贾弘道的“惊艳一枪”耍的有模有样。
殊不知,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早早醒来,只是迟迟未出。在那虚掩的窗后,瞧着这一老一少做贼般的溜了回来,掩面轻笑。她虽不知他们去做了什么,但当他瞧见两人相视一笑时,便知这一夜许是多了几分美好。
如果老倌家也能喜欢他,自然是极好的。高潜展瞧着顾醒的身姿起伏,手上动作上下翻飞。将那无物做有物,舞的虎虎生风。袅袅炊烟再起,已是热气升腾,那早食的香味溢满别院,惹得顾醒频频出错。
那窗后的高潜展,再也压抑不住笑意,推门而出却不上前,只是依靠在门扉旁,瞧着心上的人儿,面灿桃花。老倌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到卧房堂屋,招呼着两人快些洗漱,免得赶不上早集。
两人这才一前一后赶去灶房内舀水梳洗,荡尽一夜清浊。当顾醒拍了拍已是有些鼓胀的肚皮,高潜展已换好一身便服,虽不是寻常女装,却别有一番韵味。
云霞不似闺中钗,却将英姿拔众来。素服未添杏花雨,别有风情入眼来。当然,也只是顾醒和老倌家知其然,而其他人得见,只会赞叹,“谁家小郎君,惹得花枝乱颤。”
两人一前以后走出远门,老倌家协步相送。当三人来到前院,高府内早
已热闹非凡。只是碍于顾醒昨夜行径,不好直面高府众人。尤其是那高承英,若被瞧见,或已扭送官府,亦或关入黑牢。
所以顾醒选了一条熟悉的小路,溜到此前住的二层小楼下,却不见贾弘道,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想到今日与高潜展同游,阴霾便一扫而空,宛如初升的炙阳,光芒万丈。
一路东躲西藏跑到了后门,高潜展早已端坐在马车上。而老倌家则是明目张胆地拽着马缰绳,拿着赶马鞭,歪着头望着他。顾醒一路小跑钻入马车内,闻听老倌家说道:“你可让我们好等啊。”
顾醒连忙解释道:“顺道想去看下故人,却没见着。”说完便挠了挠,那梳就的束发,被他这一捞,有些岌岌可危的松动迹象。
高潜展佯装生气,“故人?莫非在高府中,你还有相熟之人?”老倌家闻言一阵讪笑,轻轻一抖缰绳,一阵吆喝声起,那匹高大骏马便迈起优雅步伐,往前走去。
顾醒瞧着高潜展那一脸嗔怪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但随即还是解释道:“你可还记得,之前我与葛老曾在那前院东侧的二层楼住过三日?”
“那又如何?你和葛老在那住过,此时葛老又不在,你去寻谁?莫不是藏了人在那里?”高潜展本意是逗逗顾醒,怎料顾醒一开口,就把高潜展的思路给引歪了。
顾醒这下可是哭笑不得,“不是!我曾得遇良师,名为贾弘道,他教我枪术,我寻思着来了一趟,也没去拜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高潜展闻言心安,但脸上依旧不依不饶,“你说是,我如何信你?那贾弘道在高府也不为常人所知,你是如何识得?他又怎会教你武功?”
这一串连珠炮式的提问砸向顾醒,老倌家好巧不巧在此时吹了个口哨,惹得那匹拉车骏马一阵嘶鸣。似在为高潜展呐喊助威,要将顾醒摸个通透。
顾醒一脸生无可恋,只能将几月前在高家发生的一切,拆拆捡捡的说了一遍,这才将高潜展心中疑虑悉数解开。“原来如此,你为何从未跟我说过呢?”
顾醒此时已有些气结,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是后来就入了明月楼,去了龙首郡然后就昏迷了吗?刚回来就瞧见你阿姐,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府中有人很想你啊’‘抽空来坐坐’之类的,弄得我莫名其妙。”
顾醒说话间隙有意无意便望上几眼高潜展,让这本就对俗世情感知之甚少的纯情少女面色羞红,不知所措。老倌家声从马车厢外响起,“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四圣街,今日人多,你需顾好潜展。听明白了吗?”
顾醒拖了个长音应了声,忽又想起了什么,随即问道:“那高承英这般容易放你们出来,没想带着潜展入宫吃那劳什子宴席?”
老倌家并未接口,反而是高潜展解惑道:“阿姐知我想到城中过那“端阳节”,本是有些担心。但后来不知为何,又忽然松口答应,只是吩咐老倌家一路随行护我周全,便自行入宫了。”
顾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但脑海中浮现起高承英那冷笑模样,不觉周身抖动了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梦洛阳
老倌家这时才补充道:“这次国主下令书普天同庆,本就非比寻常。如今乱世烽烟,还能这般,已是不易。或许统领念在潜展多年未曾感受,便随了她这份心思吧。”
顾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可心中疑窦丛生,若真是如此也就罢了,可若有其他阴谋,这端阳节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也容不得深思,顾醒对这后唐佳节也是满怀期待。要知道这后唐端阳节,承袭大唐节制,算是保留了这传统节日的原汁原味。但由于烽烟乱世,只是与那大唐盛世的盛景没法相提并论。
高潜展瞧着顾醒一脸疑虑,便开口说道:“虽不知你对这端阳节知道多少,但想必这端阳节的别称你应该知道一二。”
顾醒连忙满怀信心的说道:“端阳节又名端午节,是为了祭奠战国时期楚臣屈原,才流传下来的节日。我说的可对?”
高潜展掩面轻笑,“那你可知这端阳节又名‘浴兰节’,是知为何?”顾醒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嬉笑问道,“烦请公子为小子解惑。”
高潜展佯装要打,顾醒假意躲闪,两人互动一阵嬉笑。高潜展拍了拍胸口,才缓过起来说道:“这端阳节又诸多别称,以‘浴兰节’为为贴切。从字面可解,意味沐浴之意。因此时已逢仲夏,周身瘙痒难耐,却是草药一年之中药效最强的时候。”
说道此处,顾醒方才一拍大腿道:“那熬上一锅汤药,以此沐浴,便能洗去瘙痒,祛除邪气。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受教受教了。”
高潜展又是一阵掩面轻笑,“你这般举一反三,可显得我知之甚少了。”顾醒连连摆手,“哪里话,没有潜展珠玉在前,哪里有我这瓦砾在后,便也做不得这举一反三的妙解。”
顾醒对着端阳节的别称却是不知,却能从中摸出不少门道,也是心思机敏之辈。这一出交谈,让高潜展对他好感更甚,也让驾马的老倌家连连点头。
只是这隔了一道门的赞许,顾醒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老倌家对这小子更加放心,放心将那高家二小姐交到他手上。这一路畅谈却不觉时间飞逝。
当老倌家勒紧缰绳一声“吁”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老倌家牵着马缰绳走到一处双马石旁,细细系紧,才回身轻叩车门,“到啦,出来吧。”
当两人一前一后钻出马车厢门,便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撼当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饶是顾醒此前一直暂住在壹分钱庄,对后唐都城洛阳热闹非凡的街市已有了认知,也被今日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心中一颤。
眼前耸立着一座已被装裱一新的四圣牌坊,赤龙、玄虎、霞雀、冥龟四条主道已被来往人流挤满,节日的喜庆跃然于每一个人脸上,是那久违的欢愉。
此时四条主道长街两旁楼宇林立,渐上三竿的日晖倾泻而下,洒在红砖绿瓦之上,反衬着煞是好看。两人眼中满是日晖映照下的楼阁飞檐, 这本就繁华不可名
状的都城洛阳街景,凭添了几分梦幻和诗意。
来往百姓皆是走走看看,无一人行色匆匆,许是被这繁华所惑,流连忘返。一张张或俏丽、或俊朗、或苍迈、或风雅、或世故的洛阳百姓脸庞,不断在两人身边隐现,让这端阳节的繁华更甚往昔。
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耳畔不时传来各色小贩的吆喝叫卖声,孩童嬉闹打闹声,偶有几声娇笑,便会瞧见几名衣着鲜艳的女子,绑着五彩草索,与心怡男子掩面谈笑。
而在那来往商贩吆喝声中骤起地马嘶长鸣,让本就喧嚣的街道又添了几分充盈。此时的顾醒和高潜展,宛如置身于一幅色彩斑斓的瑰丽画卷之中,抬眼所见皆是人头攒动,熙攘不绝。
顾醒牵起高潜展的手,随意涌入已是人潮汹涌的赤龙道。在繁闹喧嚣声此起彼伏的大街上徜徉着,脸上荡漾着难掩的笑意。
绚烂的日晖毫不保留地普洒在这绿瓦红墙之间游走,将那飞檐、阁楼、瓦舍还有酒肆挥墨写意,寥寥数笔便是一幅美景画卷。
林立楼宇上那突兀横出的飞檐,勾勒着洛阳醉人的轮廓。还有那被街坊百姓早早挂出的店招,在暖阳和风里肆意飞舞,让来往行人驻足停歇。
粼粼而来的车马,和川流不息的行人交错往复。毕节接踵的人流中,分明是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都在为这后唐久违的端阳欢庆。
顾醒拉着高潜展在人流中穿梭,脑中忽然想起司马光的那首《过故洛阳城》,不禁轻声吟唱,“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高潜展被这熙攘所引,抬眼只见顾醒嘴唇微动,却不闻其声,但从那黝黑脸庞上地笑意,便知此时心中所想,定是对着洛阳的繁华所折服。
前世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那些只能从文字和画卷中窥得一二的盛景,此时却赫然出现在面前,怎不叫人心向往之。后唐都城洛阳的繁华近在咫尺,似那般不真实又是那般让人心醉。
忽而一阵热风拂面,顾醒和高潜展放慢了脚步,让自己更加彻底地融入这节日的喜庆中。行走之间,两人眼望着感受着这后唐都城洛阳久违的繁华喧嚣,顾醒不禁赞叹道:“世间繁华在洛阳,浴兰节时人熙攘。暂别烽烟只愿醉,百年难忘又一乡。”
此时两人置身洛阳城中车水马龙的赤龙长道,远眺城外山峦叠翠,层林尽染。近瞧酒肆茶舍语笑嫣然。梦入此间方知客,笔走龙蛇又宜春。那满是墨香的诗词,在文人骚客UU小说的宣纸上荡漾开来,将洛阳繁华言之不尽。
酒肆中的推杯换盏,茶舍里的评头论足,皆是那般愉悦。此时此刻的后唐都城洛阳,若是有人欲写就那心中所见,必到那金雀龙台,一览洛阳全景,方能将这美景燃尽于笔尖心上。
顾醒牵着高潜展信步街头,许是有些乏了,随意踏入路旁的一家酒肆,选了一处临街靠窗的地坐了下来,要了一坛子“醉红尘”和半斤酱牛肉,只为歇歇脚。几口烈酒下肚,两人脸
上皆是泛起红晕,不觉眼神中多了些许意味深长。
顾醒许是喝的有些醉意,竟是单跪在矮凳上,抓起桌上的筷子,就着碗碟开始敲打起来。叮叮当当,似有节奏,酒肆中人已是见怪不怪,全然无人理睬,只有那高潜展笑意嫣然。
顾醒清了清嗓子,竟是要与那酒肆二层楼中的歌姬一较高下,敲的兴起便哼唱起来那层冠绝长安的《丽人行》,“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
只是掐头去尾,语调不似寻常。但也引得那酒肆中人连连侧目,一时间楼上楼下语调吟唱,好不惬意。
顾醒此时才终于明白,试着去接受,他已是一名后唐人的事实。他身处千年前后唐都城洛阳,眼前是爱慕自己的女子,就算他有再多的疑虑,也要拼命活下去。
顾醒一曲唱罢,已是酒醒了七八分,摇晃着起身付了酒钱,便拉起高潜展走了出去。踏出酒肆,醉眼朦胧中城郭,依旧被这久违的繁华所扰,虚幻的不那么真实。
天朗气清,这繁华中却藏匿着诸多“污秽”,各怀鬼胎。被肆意卷起地熙攘,在这洛阳城里城外楼宇勾栏间喧哗,为这繁华喧嚣的表象,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澹澹洛水洗浣过吴带当风的笔触,是名落孙山的诗人落魄的悲歌。那半倚门扉难掩倦容的酒客,却在这繁华喧嚣中慢慢沉寂。或许没人会注意,或许根本就没人在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端阳”的热忱里,不愿醒来。
此时以四圣牌坊为中心,东南西北四道逐渐开始向中心涌来,热闹非凡。满街身着华服,身配五色彩带的男女,穿梭在来往熙攘人群中,络绎不绝。
那冒着热气的小食摊铺,小贩正满面春光地吆喝张罗,似一年到头就只有今日,有这般好的生意。还有那琳琅满目的各色货架,其后的摊贩都在各尽所能的招揽生意,一时间将两人恍了个眼花缭乱。
那二层楼上的瞻旗,也纷纷跃出墙头,迎风招展。都城洛阳此时已是一片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生机勃勃。饶是日头已上,天气已有些炎热,可依旧架不住百姓对这端阳佳节的热情,一年难得这一次,还不得好好珍惜。
老倌家缓步跟随,停步于两人身后,双手搭在两人肩上,语气里藏不住的笑意,“顾小子,我可提醒过你,别喝酒误事,但还是要玩的开心。”顾醒和高潜展不知老倌家何时出现,但却是将这话听进了心里。
这一句话一下子点醒了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个身居高墙府内,一个却蛰伏江湖。都未曾有过这般的体验,所以瞧见眼前的一出出新奇,才有这般不知所措。
好在老倌家及时将两人推进了这繁华,才不至于身处门外而不得入。顾醒牵起高潜展,再次疾步奔进了人流。老倌家瞧着两人的身影,一番感慨浮上心头。记得自己在他们这年纪,也未曾近下心来感受这世俗的美好,终究是错过了太多。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当局者迷
忽觉耳畔响起几声异响,老倌家迅速侧头看去,便瞧见有几人鬼鬼祟祟,不知意欲何为。每每遇见这种人潮拥挤的节日,便会有人想来生点事端。不理会便是了,若是招惹到老人家头上,在动手也不迟。
可下一刻那几人纷纷消失在人群之中,还有一丝淡若不可闻的血腥气残存空气中,不出片刻便被这喧嚣给冲散。老倌家眉头紧皱,忽觉这次端阳节,或许隐藏了许多不能说的秘密。
老倌家的直觉告诉他,还有更多的人隐匿在阴影中,似在酝酿一场足以毁灭洛阳的阴谋。只是这不是他能管的,也不是他管的了的,他只想护住高潜展的安危。
心中顾虑渐起,便抬脚跟了上去。此时两人正围在一处寻常小食摊外,望着小贩手里忙碌的活计。顾醒此时已是腹中馋虫大叫,咕噜声此起彼伏。惹得小贩和高潜展一阵轻笑。
当那热气腾腾的小食端到两人面前,高潜展熟练地摸出一锭银钱递了过去,顾醒连忙拉住她,“怎能让你来付?快些收起来我来付,听话。”
这话又惹得高潜展羞红了脸,那小贩不明所以,自是无暇顾及。他只需收银钱,其他并不关心。只是这公子生的一副好皮囊,跟这肤色有些黝黑的英气少年之间反倒不像兄弟,像一对恋人。
那小贩忙着手中的活计,用手肘擦了擦脸上的汗,不觉哑然一笑。“想些什么呢,难道那两人是龙阳之癖不成?”想到此处,又抬眼望去,那黝黑少年正端着那碗用粟子、大枣及粳米做的喷香粽子,一点点地喂着另一位公子。
而那皮囊清秀的公子,却是半推半羞,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那黝黑少年见状,直接两三口便囫囵吞下,将那碗递还了过来。
瞧见小贩正瞧着自己,不觉有些疑惑。随即恍然说道:“我这小弟初入洛阳,对着节日美食不太习惯,您见笑了。”
小贩连忙接过,摆手笑道:“不妨事,前面还有其他小食,不妨多走走看看,总会遇见喜欢的。”顾醒笑着谢过,拉着高潜展就挤入人群之中。
今日阳光明媚,人群之中以读书人和市井百姓居多,倒是那些达官贵人,反而没瞧见几个。有的都在二层酒楼或是茶舍中,望着街上的一切。
两人才吃完粽子,高潜展便对那吆喝着走来的冰糖葫芦来了兴致,央求顾醒给她买一串。顾醒望着她那丹凤眸子,抬手一招,那扛着糖葫芦的小贩立马会意。左绕右拐便来到两人近前。
随即问道:“可是要来两串糖葫芦?顾醒从腰间束带中摸出几枚铜钱,悉数递给小贩,“老远就瞧见你这糖葫芦,先来三串,剩下的你就收着吧。”
小贩低头仔细数来,竟然十四五枚之多,不禁喜不自胜。连忙摘下三串糖葫芦递给顾醒,连连称谢。顾醒将两串分给高潜展,自己则拿着一串仔细端详起来。
心中念道,“这后唐时的糖葫芦,已跟前世吃的不无有差,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是纯天然无污染,自然是好吃的紧。”
高潜展瞧着顾醒盯着糖葫芦却不
下口,心生疑惑,伸出一根糖葫芦在顾醒眼前一晃道:“看什么呢?可是有杀不对?”
此时两人已出数步,与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隔了开来,顾醒这才感慨道:“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吃到糖葫芦,有些舍不得。”
高潜展噗呲一笑,将那嘴中还未咽下的一小块糖葫芦喷了出来,连忙用两根糖葫芦挡住嘴,只是那好看的丹凤眸子中的笑意,却是遮不住。
顾醒不知这话却是这般惹人开怀,也学着高潜展的样子,咬下一口糖葫芦笑着喷出去。惹的佳人又是一阵轻笑。两人就这般走走停停,高潜展吃着糖葫芦问道:“你可知我俩刚才吃那粽子,也有诸多讲究?”
顾醒嘴中嚼着糖葫芦,嘟囔说道:“不就是为了祭奠屈原,还有啥讲究不成?”
高潜展闻言是难掩笑意,却是将嘴中糖葫芦几口吞了下去,方才说道:“我们刚才吃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素斋粽子,而近日寻常百姓最常吃的当是那‘百索粽子’。”
“哦?还有这等讲究,莫非这粽子还有何缘由不成?”顾醒闻言好奇心大盛,连忙追问道。
“那可不?想传战国时楚国百姓为护屈原遗体,便将糯米等吃食倒入江中。可是总觉着这样起不到好的效果,便将吃食做成粽子,绑上五彩丝线和编织着花纹的草索,用以祭奠。”高潜展说完,一脸得意的望着顾醒,似有讨要赞扬之意。
顾醒瞧着那微微扬起的面庞,立即开口说道:“如此说来,这百索从战国时期演变到现在,已是端午节吉祥饰物。不然百姓也不会如此热衷,你瞧那些男男女女,不都是五彩缤纷悬于身吗?”
这有一番举一反三,承了高潜展的解惑,也将所见结合起来,不仅暗合赞扬之意,也将自己的思考融入其中,可谓是相得益彰。
高潜展闻言已是对顾醒佩服的五体投地,之前对他不过一念相思,却是知之甚少,可走了这么一趟才发现,心上人原来如此博学多才,还能将所见所思融会贯通,可谓是当世大才。
不觉继续补充道:“百索亦称续命缕或是长寿线,名称虽多种,但形制却是大体相同。因五行阴阳之说由来已久,端阳节时家家户户便结草成索,或悬于外门,或系于身,或戴孩童脖颈,亦或是挂于床榻旁,以此避灾除病、以佑平安。”
“原来如此,难怪我瞧见这来往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着各色草索,那些街坊百姓门外也悬着不不同模样的草索,原是这般道理。那他们互赠,又是为何?”
顾醒一番恍然,让高潜展心中满是欢喜。自己浅显所知,便能为他释疑解惑,怎不让她欢喜。可这莫名的一问,却是让她本就白皙的面庞,再次泛起了红晕。
顾醒瞧着那脸颊渐起的红潮,便是猜到了一二,也不深究,拉起高潜展便接着往其他新奇铺子逛去。可两人不知的是,刚才买粽子的摊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孤零零的粽子摊,无人问津。
老倌家瞧着疑惑,随即往前疾走了几步,那卖糖葫芦的小贩,也消失不见了
。人流熙攘,来往络绎不绝。若是少了一两人,也没人会察觉有异。
只是这一切还是引起了老倌家的疑心,便加快脚程跟了上去。怎料突然又一队读书人不知从何处涌了出来,叫嚷着诗词,随即又一哄而散。
当老倌家再想寻觅那两人的时候,却是瞧不见了踪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往前挤去,心中急虑已生,忧心更甚。
瞧着眼前越发热闹的人群和街景,更是觉着有说不出的诡异。本是再平常不过的端阳佳节,怎会有这么多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呢?
而那凭空消失的两名小贩,此时倒在四圣牌坊西面玄虎道外,隔了三条廊街尽头的一处闭塞小巷中。因那四圣牌坊位于洛阳城中心四通八达,此时已被庆祝节日的百姓挤了个水泄不通,自然没人会寻到此处来。
而那两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消失不见,定然是多人协助所为,恐怕经手此事的,不只一方势力。老倌家想到这一层,更显焦虑,只是此时不知去哪里寻找两人,便依循着赤龙道,疾步前行。
而那两名消失的小贩,此时并未断气。而是被人折断了手脚,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小巷背光的潮湿地面上,不住挣扎着。
两人旁边蹲着一个青衫少年,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是面色有些阴冷,跟这欢乐喜庆格格不入,反倒更适合这阴冷潮湿的小巷。
那青衫少年舔了舔舌头,抬手打了个响指,立即有四人从出现在小巷口,这四人衣着寻常,却是瞧出奇特之处。只是那纹在衣衫上的青蛇,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只见四人齐声抱拳说道:“请您吩咐。”那少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许是他习惯如此,只是在外人看来,还是有些瘆得慌。
但那四人皆是习以为常,并未有丝毫异样。等了片刻,那少年才开口说道:“尔等速去盯住那高家二公子和孤星,我回去复命。至于这两个没长眼睛的“东西”,你们看着收拾下,别留下痕迹。”
四人抱拳领命,两人转身快步离开,而剩下两人则来到小巷内,蹲下身,捂住地上两人口鼻,双手一搬一扭,已是痛苦万分的倒地小贩在顷刻间便断了气。
当那青衫少年从二人身畔而过,忽起一阵寒意席卷权势,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青蛇,从身边滑过,或许下一刻便会扭头咬上一口,要么他俩的性命。
待那青衫少年消失在小巷尽头,这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用那细若不闻的声音耳语着,“自数月前被重伤后,玄蛇就变得越发渗人,而且养伤出关后的他,功力精力,就连儒老都刮目相看。”
“毕竟是十二人中实力靠前的一位,只是性格过于阴冷,总是生人勿进,才少人认知吧。”“但听说此人如今被儒老重用,已是今非昔比,我等还是小心为上。”
这些话语一字不漏地流进了青衫少年耳中,他嘴角泛起冷笑,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便彻底消失在这阴冷潮湿之地。此时的他,要赶往明月楼总坛,将所见悉数汇报,等待儒老的下一步指示。
第一百八十七章 龙舟竞渡
刚才领命而去的两人,也不知道从何处换了身寻常衣衫,顺手“接管”了卖粽子的小摊和糖葫芦棒子,开始做起了寻常营生。
这些一来二往的经历自然是顾醒和高潜展不得而知的,他们现在正沉浸在洛阳繁华热闹的人山人海中,体会着寻常百姓最质朴的快乐。
而老倌家却是瞧了个真切,只是佯装未见,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那扛着糖葫芦棒的人,也不急不缓地跟在两人身后,有人来买糖葫芦也一并招呼,不见有异。
不远处传来一阵人潮熙攘,忽闻锣鼓喧天声起,更有箫管奏鸣古老的祭祀乐章。那贯穿南北东西的城内水道上,撑着船竿的汉子,“嗷嗷”一嗓子就唱起高亢激越的船歌。
一时间乐声、歌声、桨声、水波声交融汇聚,此起彼伏,宛如一场别开生面的后唐礼乐会在此拉开帷幕。顾醒瞧着高潜展已是踮起了脚尖想瞧个明白,便使劲往前挤,硬生生地从人流中分出条道来。
那些早已选定位置站好不挪窝的百姓,被这一挤不免有些恼怒。但瞧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两人就这么往前涌,约莫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从摩肩接踵张袂成阴的人群中挤出了头。
当两人凭栏而望,皆是发出一声惊呼。但两人的声音实在微不足道,下一刻便淹没在人群的山呼海啸中。
只见围栏下是一条宽约三十余丈的城内河道,其上并排停放着四条“长龙”,每条长龙龙首处有一赤膊汉子双手持鼓锤,面色正凛,等待号令。
而与他面对而坐的则是穿着紧身华服的十二名壮汉,皆额附头巾,颜色各异,以示区别。而那条“长龙”停在水面稳稳当当,蓄势待发。
高潜展瞧着顾醒看的入神,不免有些痴笑,连忙解释道:“这条‘长龙’名曰龙舟,与 寻常赶河渡江船只不同,乃是端阳节专用。”
顾醒闻言若有所思,他又怎会不知,但这后唐赛龙舟有何讲究,这个不妨问一问。随即便开口问道:“那这龙舟可有何讲究?”
“这里学问就大了,龙舟狭长且细窄,一船核载十二人,契合十二生肖之意。一人擂鼓助威,乃定“领路龙头”。船头饰龙头,寓意乘风破浪,船尾饰龙尾,寓意诸邪退散。龙首配色多以红、黑、灰为多,而眼前四条,能漆金点银,必是国主亲赐。”高潜展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顾醒听来方才了然。
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觉心向往之,“若是能在那龙舟上擂鼓,那该有多好啊。”
高潜展似瞧出他心思,随即补充道:“那龙舟上的十三人,皆是当世才俊,若不是有功名傍身,万万上不得。还有那龙舟周身彩绘,也是请大师执笔,待工匠刻上鳞甲,再行上色装饰。最后由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者,行点睛之笔,仪式方成。”
不知不觉间,此时日头已上三竿,那烈阳着实耀眼,顾醒不得不眯缝起眼睛细细看去。果不其然,那四条龙舟之上,皆是“有眼无珠”。
此时对岸高台之上,有人
焚香,寥寥青烟升起,便是锣鼓喧天。而那在围栏内、阁楼上、廊桥边挤满的人,开始欢呼雀跃,声浪震天。
那高台上那名焚香老者,举手示意,其余百姓立即安静下来。老者满意地拈了拈胡须,从那焚香案台上拿起一卷竹简,开始大声唱诵起来:“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
顾醒侧耳倾听,竟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的传世佳作《竞渡曲》,只是不知为何,被用在此处做了这“祭文”。待那老者唱诵完,便将竹简一合高高举起,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开始磕起头来。
待三叩首毕,又是一阵管乐齐鸣,众人纷纷起身高呼,期待那“赛龙舟”开始。那高台上的老者用手挽袖,手拿朱砂笔,在那墨盘中轻轻点了几下,在两名礼乐侍从的搀扶下,走到堤岸边。
那四条龙舟早已调转龙头朝向老者,龙舟上的众人,皆是翘首以盼,满是期待神色。老者没有丝毫犹豫,从左往右便依次将那沾满朱砂的毫笔点在四条龙舟的龙首眼珠上。
待放下毫笔,那一众围观百姓又一次发出山呼海啸之声,热闹非凡。随着擂鼓声渐起,那四条龙首上的持鼓锤的汉子也随着节奏开始敲击起来。
只是此时还是较为平缓,似刻意迎合那岸边高台上擂鼓的节奏,不敢造次。当老者再次被搀扶回到高台之上,他郑重其事地拿起案台上放着的五彩草索粽子,一股脑抛入河道中。
随着那些粽子悉数消失不见,那擂鼓之声也越发震耳欲聋。而那四条龙首上的汉子,随着鼓声雷动,也纷纷往手心里啐上一口唾沫,将船桨抓稳,眼神坚毅。
随着案台之上最后一声重鼓落锤,那龙舟之上的持鼓汉子开始纷纷拼命敲打起来,那四条龙舟向离弦之箭般一射而出,开始你追我赶。
此时围栏后的百姓开始悸动,纷纷推嚷着想看个真切,而那廊桥和阁楼中的百姓,则已是开始欢呼叫好,拍手称快。有投机商贩在人群中游走,许是常年经营,已是驾轻就熟,兜售一些小玩意和吃食,为本就热闹的人群添了更多乐趣。
顾醒此时也是忘乎所以,高潜展则随手买了一对鸳鸯的小玩意,捏在手心,准备等龙舟赛后送给顾醒。想着这事,那俏丽清秀的面容便又泛起了阵阵红晕。
这龙舟竞赛异常激烈,只见那龙首着黑的龙舟一船当先,已是将其余三舟远远抛在其后。而那紧追其后的坠红龙舟,除了要拼命追赶,还要防着被其余两舟越过。
不知这条水道到底有多长,但从比赛激烈程度来看,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决出胜负。老倌家却是无心观看这龙舟竞赛,他此时的心思都放在高潜展身上,因为那扛着糖葫芦棒的“小贩”,已是越来越近。
顾醒看得正热闹,忽觉身侧一阵凉意,抬眼望去,竟有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遥遥瞧着自己。顾醒心中猛地咯噔了下,那忘我投入观看龙舟竞赛的兴致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人一身官服,左右腰间各配了一把长剑和短刀。只是那长剑古朴,短刀奢华,此时正在不远处一家酒肆的二层楼包房内,审视着这两岸的一切。
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却从这千百人中将顾醒瞧了个真切,而那嘴角泛起的冷笑,分明在预示着什么。顾醒此时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附耳对高潜展说道:“我们被盯上了,赶紧走。”
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老倌家瞧着顾醒拉着高潜展挤出了人群,开始往霞雀道方向奔去。此时满街都是看龙舟竞赛的人,若是此时有人当街行凶,那场面定是不堪设想。
那正扶栏眺望顾醒的酒肆二层楼中人,瞧见顾醒打算开溜,便转身疾奔下来。顾醒昏迷的时日里她也没闲着,为了就那城北“半截面摊”的凶手捉拿归案耗心劳神。
可倒好,遇见此案“重要嫌疑人”悠闲自得,还带了个“朋友”一起过端阳节,怎不叫她气不打一处来。顾醒自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便拉起稀里糊涂的高潜展,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才从人山人海出来,若是在大街上闲逛,恐怕便会抓个正着。到时候自己被抓事小,连累高潜展那就事大了。若是再被卷入这劳什子命案中,便是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思来想去,顾醒便拉着高潜展往那霞雀道疾奔。此处乃是白琊所辖地界,酒楼林立,兴许能寻得一线生机。当顾醒二人踏足霞雀道,便觉着周遭有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自己。但此时事急从权,已是顾不得许多了。
顾醒左顾右盼,瞧见一处酒肆便冲了进去。掀开门帘便是人头攒动,看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去那地凑个热闹。这酒肆装潢淡雅,跟那龙首郡的步月轩也异曲同工之妙,人人衣着华美,不似寻常人家。
顾醒拽着高潜展快步穿过,酒肆中央宽敞舞台上有歌姬弹奏着淡雅宜人的古琴,檀香轻扬,琴声袅袅在堂中回荡。一众酒客煞有其事地随哼小曲,手中端着别样酒盏,闭目聆听着清心的琴声。
许是跑的有些累了,高潜展拽着顾醒大口喘气,顾醒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路疾奔,竟是忘了顾及身后之人。瞧着已是不能再跑,便寻了一处空桌坐了下来。
那远处已是瞧了许久的酒肆小二,这才迈着轻巧的步子走了过来,扯下肩上的抹布在酒桌上掸了掸,随口问道:“可是要吃点什么?”
顾醒头也不抬的说道:“随便来点吃食,再来壶好茶压压惊。”那酒肆小二眉头微皱,许是有些嫌弃,但不好当场发作,便应承下来。转身之际最终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此时顾醒才腾出空来,凑到高潜展近前说道:“刚才又人盯上我们了,我们暂且休息下,吃饱喝足再走。”高潜展并未觉察有异,反倒开始有些兴奋起来。看来这次端阳节,可真是“精彩纷呈”,让人“流连忘返”。
老倌家一路跟随,却并未进酒肆,而是选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蹲着,以便随时策应。只是那盯上顾醒二人的,可不止眼下个人,在暗处,还有数人已开始蠢蠢欲动。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以杀止杀
这数人虽是藏身暗处,却早已落入在霞雀道蛰伏暗探眼中,当他们踏足霞雀道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注定。洛阳繁华,风光无限好,自然不仅仅是因为那八景山水楼台,当然还有那千娇百媚。
白琊自别孤啸山庄,已有十五载有余,自是对都城一切事物了如执掌。来此一醉方休的文人墨客、江湖豪杰数不胜数。还有官拜庙堂,低入市井,皆对此地流连忘返。
久而久之,霞雀道变成了这洛阳又一处“奇景”,只是此处“山峦起伏”,粉黛含香,还有那盈盈可握随着衣袖飘舞,顷刻间便能迷人心智,让人流连忘返。
而那些日日笙歌不见晨光的年轻人,不乏有来时志得意满,离时扶墙躬身,而那本是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此时也不知被那一双粉藕羊脂给摸了个干净。
但这霞雀道的主人,却很少示人,几乎无人得见真容。只知此人素着白衣,生人勿进。常年蛰居于霞雀道正街最勾人魂魄的那幢三层楼中,似在等一个人。
而这楼中莺莺燕燕,对此事讳莫如深,若有酒客浪徒提起,也是抬手忙掩,或是捧酒相灌,决口不提。据说多年前有个妮子初来乍到,不守规矩,就那么提了一嘴。第二天便沉尸南湖,香消玉殒。
自此,这便成为了霞雀道的禁忌,任谁胆大包天,也不敢触阎王爷的霉头。更何况**苦短,酒味悠长,谁没事去嚼这些舌根呢?
这霞雀道名处的好,着实让人迷醉,可这暗处也干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这一楼二户三门四街五行,便是“长”在这霞雀道上的一根根藤蔓,等待有人送上门来,便将其绞杀。
而这自以为隐藏极深的暗探,便已被“藤蔓”盯上,只待时机。老倌家蹲在那酒肆外,而不隐匿身形,一来时方便观察行事,二来就是对着霞雀道忌惮非常。
此时已是将周遭扫了一个遍的老倌家,摸出了一把不知从何处顺来的薄荷叶子,放在嘴里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那已坐许久的两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说起来只有一人吃相难看,高潜展此时正拈着筷子,夹起一片酱牛肉,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吃着,而她旁边的顾醒,仿佛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直接夹起四五片牛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就往肚里咽。
慌忙之下不觉被噎住,使劲锤了锤胸口,抓取一坛子“醉红尘”便往嘴里灌,好不容易咽下去,刚想喘口气,便瞧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窗边往里张望。
顾醒连忙按下高潜展的脑袋,小声嘀咕道:“行家踩尾了。”这本是行走江湖的黑话,若是被人盯上,便如野猫被人踩了尾巴,在溜之大吉前,势必要反身咬上一把,方才心安。
而那高潜展从小生长在高墙之内,除了与顾醒见那次故弄玄虚将这“土包子”给唬的一愣一愣,便再也没啥壮举,更别说听到这江湖
黑话了。
顾醒瞧见那一脸求知若渴的大眼睛,连忙解释道:“我们被盯上了,不是刚才追的那位,另有他人。”高潜展本就未经江湖事,这一出来就闹出这等“幺蛾子”在,自是喜不自胜,那脸上的表情分明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顾醒瞧见只能叫苦不迭,心中暗道,“数月前在高潜展家的溶洞,她明明怕的要死。为何才过了短短数月,就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说自己那几针,把她脑子扎坏了?若真是如此,就罪过大了。”
高潜展瞧着顾醒那已是皱到一起的眉毛,抬手轻抚,宽慰道:“有你在,我便安心。”顾醒闻言脸上笑意渐浓,心中更是哀嚎不已,“我的大小姐,姑奶奶,这哪里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要命啊。”
但两人才将那层窗户纸捅破,若是此时丢了面,那岂不是往后都难以相处。想到自己临阵脱逃时高潜展那冷漠到绝望的表情,顾醒便倒吸了口凉气。
思来想去,只能强装镇定。此时酒肆中间渐渐多了起来,刚才那一众人此时不知为何开始陆续走出酒肆,而从外入内的人,个个五大三粗,臂宽腰圆,一看就是横练外力的武夫。
这来人三五个,却是将场中数十人惊吓而走,可见这几人恶名在外,不似寻常人。而那酒肆小二却是不以为然,那掌柜更是连正眼都没瞧上一眼,自顾自的打着算盘,盘算着开店到现在的营生。
那几人瞧着大伙反应“热烈”,不觉心中有了底气,突然一声嚎叫,把顾醒刚夹起的那片酱牛肉给吓得掉在了地上。高潜展瞧着顾醒出糗,不觉捂嘴轻笑起来。
此时酒肆中仅剩这么两三桌客人,刚才那些闻见不对便逃走的人此时已不见了踪影。而这两三桌客人却是纹丝不动,而那数人中嚎叫的汉子本想立威壮胆,谁曾想被一个白面小哥给嘲笑了。
这还了得,立马凶神恶煞地朝顾醒扑了过来。可还没有走过眼前那桌,便被人伸脚给绊了下,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活像个王八。
而跟在他身后几人,本欲发笑,但瞧见带头的怒目圆睁已是气急,连忙上前将他拉起,并将那使绊子的人围了起来。那人头戴毡帽,在这天气渐热的端阳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桌上只有半坛子酒,倒起来时叮当作响,看时已是自斟自饮多时。只是不曾瞧见酱牛肉,只有用缺了一角的白磁碟子装着半碟花生米,瞧着便是一股子穷酸气。
那几人如这酒肆便是为了寻顾醒和高潜展两人,至于目的不得而知。只是初来乍到,难免要找个软柿子捏捏,不料有自己送上门来,不要白不要。
这几人将这坐在椅凳上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人从容喝着杯中酒,对这面目可憎的几人却是不予理睬。那带头汉子觉着被驳了面子,抬眼瞧了高潜展一眼,吓得高潜展连忙低下头去。
不远处得了势,便想到近处耍耍威风,便是猛拍那桌案,将那半碟花生米给震飞起来,散落在桌案和地上。本已到唇边的酒杯,被那人缓缓放回桌面,那人推下毡帽露出满头花白头发,鬓角那一抹仅存黑,也即将被霜雪染白。
他眼角微咪,折出几道褶子,额前早已爬满沟壑,只是那双眼睛却有藏不住的寒光溢出,将那一圈人吓得连退数步。要怎样的眼神,就能将这五大三粗的莽汉吓成这样。
当那人推下毡帽,本是无心过问的酒肆小二和掌柜也放下手中漫不经心的活计,开始打量起这人来。要知道,这两人在此间开店数十年,若是没点能耐,恐怕早就被人给端了。
能在这霞雀道稳稳扎根,只有他的道理。只是如今能让他俩侧目之人,已是不多。而眼前之人,便是其中一个。若说此人长得如何英俊潇洒,器宇轩昂,到也不是。
他邻桌那白面粉哥儿,可比他好看千倍万倍。只是他眼声中流露出的那抹寒意,却是遮掩不住的。那掩饰不住的杀意,正在这间酒肆中蔓延开来。
那酒肆小二开始往后退,他本是不想退,却是不得不退。那是一种置身于冰天雪中的感觉,宛如三九漫天大雪,却**上身孤身一人行走,那般绝望。
而酒肆掌柜毕竟见过世面,也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对这种事情虽说也是心有余悸,却是见怪不怪。待酒肆小二来到近前,一把将他拽到了桌台后。那小二被掌柜一拽,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下,才缓过神来,快步跑到掌柜身边。
而那满头“霜雪”的老者,抬手握住了筷筒,似牵起了心爱女子的手,那般温柔。而那带头汉子瞧见这老头这般做派,不觉气上心头,又是重重拍下。
可这次便是那掌柜也是始料未及,而这一切被顾醒和高潜展瞧了个真切。那老者在那大汉拍下的瞬间起身抓取五双竹筷,对准这几人的眉心便如刀切豆腐般地刺了进去。
待那飞起的花生米落地,那一众汉子也纷纷到底,双目圆睁,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可他们永远无法知晓,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死在那老者手上,还偏偏是那再平常不过的筷子。
掌柜使劲压着酒肆小二,捂住嘴巴不敢出声。而顾醒则已挡在高潜展身前,等待那老者的赶尽杀绝。可那老者杀完人后,却并未有继续动手的心思,端起刚才未饮尽的杯中酒,举杯柔声道:“少年郎,同饮一杯如何?”
顾醒绷紧的神经开始颤抖,他本不愿与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对饮,可若是不顺着此人心意,那下一刻两人或会死于他手。虽是极其不情愿,但还是颤抖着手拿起那桌案上的酒杯,又伸手去拿那本就没喝多少的酒坛子。
许是太过紧张,这一伸手险些将那酒坛子碰倒,惹得那老者哈哈大笑,“少年郎,不必紧张。老夫赏罚分明,善恶有道,不会对你们下杀手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白壁无琊
顾醒闻言脸色稍缓,但心中激荡更甚。高潜展藏在顾醒身后,将整张脸都埋在顾醒腰间,瑟瑟发抖。顾醒终于倒满杯中酒,那老者往前跨了一步,碰在顾醒杯上,随即一饮而尽。
待酒杯落地,神情洒脱,“少年郎,好俊的丫头,可好好护着,莫被坏人给掳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对了,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没见过我。”那老者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顾醒一眼,才转身扬长而去。
临近门口,还随手抛了一锭银钱,那银钱伴着一道抛物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藏匿在账台后的酒肆小二头上,将其给砸晕了过去。
而那老者的身形随着那爽朗大笑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霞雀道尽头。待那人走远,掌柜才从帐台后露出两只胆怯的眼睛,左顾右盼,瞧着没有异样,才挺直了腰板,使劲踹了酒肆小二一脚。
那本被砸晕过去的酒肆小二,被掌柜这一脚给踢得猛然惊醒,一股脑爬起来,却是不敢走出账台一步。掌柜揪着酒肆小二的耳朵,边走边骂,“没出息的东西,遇事就知道躲。”
话还没说完,老倌家不急不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那掌柜立即丢下还在恍神的酒肆小二,五步并作三步跑到账台后面又躲了起来。而那酒肆小二还未看清来人,便一头撞在桌角上晕了过去。
顾醒正忙着安慰高潜展,还以为那老者又临时起意折返,正要放手一搏的时候,抬头便瞧见老倌家,不觉嗔怪道:“好你个吴老头,刚才怎不见人影,现在跑来作甚?”
高潜展闻听老倌家来了,这才从顾醒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丹凤眸子已是有些泛红,瞧着这一老一少着实有些心疼。老倌家几步上前来到两人身边,拽着两人便往门外走去。
边走便说道:“此处不简单,刚才追踪而来的数人此时已不见了踪影,估摸着已经被人悄悄宰了,若是我等还在此处逗留,怕也没啥好下场。”
“你们确实没啥好下场,杀了这么多人,还想去哪?”三人还未踏出酒肆门口,被被一人给堵了回来。顾醒瞧见那人的面容,便使劲扭着脖子,不想让那人瞧个真切。
怎料那来人一声冷哼,“明月楼‘锦鼠’孤星,别来无恙啊。我还以为你此时正躺在明月楼中床榻上昏迷不醒,怎料还有闲情逸致来逛这端阳佳节,这一老一少相伴,好不自在啊。”
这话语中的弯酸挖苦之意已是溢于言表,高潜展本就瞧着这来人眼神,刚才在那龙舟赛时匆匆一眼没瞧个真切,现在看来原是一位姑娘,还跟顾醒似曾相识的样子。
女子对心怡男子本就不容他人染指,更何况她这一上来便是污言秽语咄咄逼人,怎不叫她气恼,“你是何人?来此作甚?我们干什么与你何干?”
高潜展自持名门大家闺秀身份,自然对着市井言语知之甚少,此时又是气急,能这般言语已是极限,让她蹦出几句问话别人祖宗的话,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老倌家瞧着这人,便觉着眼熟,但却有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是一直盯着她看。那来人轻敲身侧短刀,眼神锐利,“老东西,看什么看,小心把
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女子话一说完便要拔刀,顾醒连忙劝阻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怒?”那女子和高潜展却是一口同声道:“一边呆着去。”顾醒左看右顾,竟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这一个高潜展已是让他头大如斗,再来个零陵,可不是一山不容二虎吗?可这零陵对自己并无好感,此时这番言语挑衅全是做做样子,目的就是要挑拨她和高潜展之间的感情。
这下倒好,三言两语便中了别人的奸计,看来以后跟此人打交道,还需多多注意。顾醒两边都吃了闭门羹,便是闭嘴不言,而老倌家瞧见零陵欲拔刀杀人,便反手将顾醒和高潜展推后,自己挡在了两人前面。
好巧不巧,那本已撞晕过去的酒肆小二,此时居然苏醒过来,瞧见店内四人剑拔弩张,正要开口叫喊,便被零陵一脚踢中面颊,再次昏迷过去。
只是他昏迷前只瞧见一只黑乎乎地鞋子朝他飞了过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顾醒本欲上前,怎料零陵将那已推出刀鞘数寸的短刀放了回去,寻了一处凳子坐下,随口问道:“掌柜的,这几人是不是他们杀的?”
那在账台后的掌柜这时慢慢将头伸了出来,瞧着来人说道:“不曾见着这几人动手,但也不知是何人所杀。”掌柜说完又慢慢将头缩了回去,就像在岸上被人按住了脑袋的鳖,只能小心翼翼缩回鳖壳里,不敢造次。
零陵连瞧都没瞧掌柜一眼,便蹲下身看向那名大汉,这倒在地上的数人皆是双目充血圆瞪,眉心处有一血孔,此时已趋于干涸。
而这几人除眉心外,再也找不出任何伤痕,只是皮肤泛着微紫色,不知是中毒还是那人下手过快,气血上涌导致的经脉堵塞。
零陵检查片刻,抬头望向三人,“可见着杀手?”说着便起身将手按在刀鞘上,嘴角抽笑。老倌家终于将眼前之人想起,便是约莫一年前,在高府设宴时,跟在柳轻眉身边的丫头。
只是过了才不到一年,这丫头变化忒大了点吧,这前凸后翘跟那霞雀道的头牌有的一拼。难道常言道,“这二八芳龄虽是好,不及豆蔻满面香。”老倌家咋舌之余将零陵上下打量数次,惹得零陵寒意迸现。
顾醒瞧着零陵那出鞘短刀越发没了回鞘的意思,便觉着心中寒意抖升。而老倌家知此人身份后,便从猜疑中缓过神来,开口笑道:“你可是那日在高府酒宴上,跟着柳司首的凌姑娘?”
零陵本欲动手,忽闻老倌家话语,心中一念急转,将那短刀嗖地放了回去,“你认识本姑娘?”零陵并未立即表明身份,而是收敛杀意意欲试探。
高潜展闻听老倌家言语,也从一侧探出头来,大量眼前人。可惜她对此人并不熟悉,只是那傲人身姿,让她越发自惭形秽。而身旁顾醒更是盯着这零陵目不转睛,怎不叫她心中思绪万千。
老倌家并未接口,而是抬手示意零陵安坐,零陵此时也无意再动杀戮,便应承下来坐回了凳子上。老倌家也顺势坐下,开口言道:“我乃高家家奴,只是那日见过姑娘,不觉已长这么大了。”
这一句一语双关,在高潜展听来便是气恼不已,心中嗔怪老倌家为老不尊,在顾醒听来则是莫名其妙,难道老倌家也认识这杀人女魔头不成?若两人有点交情,那自己岂不是就沦为弃子?任人宰割?
而零陵想了许久,才记起这猥琐老头,心中稍定后便琢磨出这白面粉哥儿是那高家二公子高潜展,只是不知为何顾醒与他们混在一起,还一副相熟模样。
三人心中各有思量,此时却是同时开口,只听顾醒说道:“吴爷爷,切莫被这人蛊惑,她乃是天狱司中人,来此处绝无好事。”而那高潜展则说道:“瞧着她这模样,定是要将顾家哥哥带走,吴爷爷切莫掉以轻心。”
零陵本欲道出一二,这两人先后抢白,自己也懒得辩解,随即说道:“既然尔等在案发现场,便随本司首走一趟吧。”零陵说完便起身,只是这次并未拔刀,而是手按腰佩古朴长剑,眼神威严。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当口,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徐步走来,步步生莲,眉眼留香。而在她身后,已有数十人将此处和外界隔开,生怕有人瞧见这女子出现一般。
掌柜瞧见女子,吓得直打哆嗦,虽是不情愿,却是不得不从账台后走出来,唯唯诺诺道:“不知白楼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女子抬手一招,那掌柜便普通一声跪倒在地,默不作声。顾醒远远就瞧见这女子,本欲招呼,怎料被高潜展拽住,只能作罢。
高潜展此时心中泛起了嘀咕,莫不是这顾家哥哥女人缘太好,这才从高府出来没半日光景,怎就接二连三有女子找上门来,还一个比一个出尘绝艳。
那白衣女子轻咳了声,那跪在地上的掌柜已是吓得俯首帖耳,浑身抖个不停。
但那女子却视而不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顾醒,轻声言道:“你托我照顾的人,我已帮你安顿好,只是你这不露面则已,一露面就鸡飞狗跳的性子,啥时候能改一改?”
顾醒将手放在高潜展手背上轻拍几下安抚,才开口回道:“二丫头和老黄头可还好?”“你是聋了吗?我且告诉你,他们很好,那色老头每日挑衅我楼中姑娘,已被我打了数次,那二丫头倒是激灵,我亲自教导,已有些时日。”
顾醒这才放心下来,“那就谢过白姨了。”高潜展和零陵同时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道:“什么?白姨?”那白衣女子横眉轻佻,“怎么?不行吗?”
老倌家此时心中微颤,他深知此人不简单,这霞雀道明面上是销金窝,但背地里杀人越货买卖情报,已是人尽皆知。只是这里的主子根基太深,就连国主都忌惮三分,才容她在此,不敢轻易将其拔掉。
而此时这霞雀道的主人出现在这里,还跟着顾家小子相熟,这便是任谁也想不明白的道理。当那白衣女子下一句话出口,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顾小子,来我楼里坐坐。这几位朋友,一起吧。”
说完白衣女子便起身徐步而出,似来时一般,不沾染一点凡尘因果。那一众“人墙”此时已涌入酒肆,将几人簇拥着往那霞雀道最神秘也是最奢华的青楼走去。
第一百九十章 白日焰火
在白衣女子地“盛情邀约”下,一众“人墙”将四人围在中间,开始向着霞雀道最负盛名的青楼走去。顾醒虽早有耳闻,却不曾得见。只是在此种情形下,反倒失了几分期待。
零陵单手按着刀头,昂首阔步一马当先,倒是满不在乎。毕竟自持身份,若说这霞雀道主人欲行那不轨之事,倒也欺不到她头上。那都城内赫赫凶名的天狱司,可不是这般好惹的。
若是这霞雀道想硬碰硬,到也不在乎走上几个来回,看看谁技高一筹。零陵身后跟着顾醒,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本来迟早也得走上一趟,既来之则需安之。
那声“白姨”,可不是顾醒一时兴起胡乱叫的,毕竟在当时那么个环境,抬足身份才是当务之急。本是为了威慑零陵和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怎料会被白琊“借坡下驴”,顺道邀去坐坐。
顾醒心中泛起一阵嘀咕,但却没有吱声,此时身边围了一圈彪形大汉,还是莫要生出事端的好。高潜展跟着顾醒身后和老倌家并排走在一起,她倒是有满肚子的疑虑,可却不知该问不该问。
老倌家许是瞧出了些什么,轻拍高潜展柔声安慰道:“不妨事,到了自然便知晓了。顾小子唤那白衣女子一声‘白姨’,有了这层关系,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言谈之中满是宽慰言语,但老倌家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不安。刚才酒肆中发生了什么自是不知,只是藏匿在霞雀道的暗探许是被这女子手下“剪去”,为的就是避免节外生枝。
可偏偏那酒肆中死了五个人,这五个人一看便知来头不小,或有江湖门阀撑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总觉得会出啥岔子。但那白衣女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招呼他们四人离开,恐怕这家酒肆将会凶多吉少。
待顾醒几人走出百步远,忽闻一股木柴起火的炭焦味,便下意识回望。那一众“人墙”似早有准备,自动让出一条缝隙以便四人“观摩”。只是这一众“人墙”对百步之遥的酒肆起火漠不关心,仿佛隔岸观火置若罔闻。
而这四人皆是面色各异,零陵瞧见“案发现场”起火,第一反应便是往回赶去,却被“人墙”给拦住去路,气得跳脚。“此时在霞雀道不比北城门,不可轻易拔刀。”零陵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只能无可奈何。
而顾醒等人出了一番感慨外,也却是帮不上什么忙。刚才还昏迷不醒的酒肆小二,已被掌柜给扶了出来,两人肩并肩坐在对面的茶舍,望着自家酒肆燃起的冲天大火,却是瞧不出悲伤。
顾醒等人隔了百步,只能瞧见两人呆坐茶舍外,高潜展突然泛起一阵酸楚,“若是我遇到这等事,该如何是好啊。”三人无奈摇头转身,继续往青楼方向走去。
只是这四圣牌坊主街之一的霞雀道燃起熊熊大火,却无一人上前凑热闹,也无人前来扑救,着实有些奇怪。那远在都城另一边的二层楼上,有一名银白长发男子凭栏眺望,不由感慨,“洛阳繁华尤甚往昔,就连着冲天火光是那般绚烂。”
而他身旁黑衣男子双手环抱,目光阴冷,却是冷哼了声。银白长发男子煞有其事扭头望来,“你可是
有些担心?”
“为何要担心?莫名其妙。”“哈哈哈哈哈哈,有点意思,白琊不是在那霞雀道,孤小子不也去了么?你当真不去看看?”
那银白长发男子语气轻柔,却是咄咄逼人。黑衣男子似有些恼怒,翻身跃下二层楼,抛下一句话,“关我屁事。”说完便从那别院小门推门而出,消失不见。
“某些人,嘴上说着不干我事,心里却是担心的很。”银白长发男子说完轻拍了两声,一名中年儒士随声而至,“楼主可有何吩咐?”
“儒老,你派个人盯着墨野,看看他有何动作。”银白发男子将散乱的长发随手一捋,便转身推门进了房间,不再言语。那楼下儒老,等那男子推门而入后,才谨慎离去。
一路小跑出了别院,儒老唤来一名身着青衫的少年吩咐道:“去盯着墨野,如有异动,随时来报。”这名青衫少年刚向儒老汇报完情况,便又接到新的指示,不觉有些狐疑。
“不是让盯着‘锦鼠’,怎又去盯墨野。莫非是这两人之间……”青衫少年思绪一起,便已是了然,随即打消了疑虑,抱拳领命而去。儒老望着这青衫少年远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对权势的狂热。
墨野佯装被纳兰所激,遁出明月楼,却并非去了那霞雀道。他怎会不知纳兰疑心太重,定会找人盯梢,此时去那霞雀道,跟送死并无差别。
但他出来后,也未闲着,而是涌入了赤龙道,看起了洛阳久违的热闹来。本就繁华的洛阳,在这端阳节更是热闹非凡,百姓比肩接踵,簇拥着看着那精彩纷呈的庆典节目。
此时的都城内宫之中,热闹程度不比这四圣牌坊主街逊色。踏入内宫正门便是一条笔直大道,大道两侧早已摆满了各色大花萱草,虽说花期较短,却在这端阳节最为出众。
疾步前奔便是扑面而来的花香,还有蜜蜂在期间飞舞,美不胜收。走上銮殿前的汉白玉雕龙台阶,也早已被装裱一新,除了大花萱草不可或缺外,还有各色珍珠翡翠玛瑙宝石镶嵌其上,尽显雍容华贵。
而那金銮殿外的瞻旗也早已换成了五彩丝带,这丝带是用上好的淮南官织进贡的丝线织成,用在此处便是图个吉祥如意。此时那内殿外的花园之中,已是站满了达官显贵和王公贵族。
在这一众尊贵非凡之人对面,端坐着一国之主李存勖。他此时正饶有兴致地观摩着三名工匠打磨着铜镜。本是在洛阳城中河道旁打磨进贡的铜镜,却因李存勖一时兴起叫到了近前,反倒是出人意表。
那三名工匠获此殊荣,个个皆是铆足了劲,想要将自己毕生所学全部灌注到这手中铜镜中,以求得那滔天富贵。此时台上园中的数十双眼睛都盯着三名工匠,谁能拔得头筹,便能获得国主李存勖的垂青。
可偏偏在此时有一缕黑烟自都城中升起,李存勖本是淡然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厉色。要知道他下定决心在这多事之秋大宴群臣,行端阳节是下了多大决心。可偏偏还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搞事,怎不叫他天子一怒。
那园中众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发现端倪,却无一人敢率
先开口。而那三名工匠手中的活计也开始慢了下来,谁也不愿第一个上贡“天子镜”,去触国主的霉头。
李存勖阴沉着脸注视着远方,内殿本就比洛阳都城都要高出许多,寓意国主脚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此时便是将那霞雀道生出的事端敲了个一清二楚。
当他收回视线,将眼前众人横竖扫了一遍后,方才开口言道:“诸卿谁知那城中为何起火啊?”这一句问的有些没头没脑,却是字字杀机,若谁此时去接下这句,定然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这众园中人,没有一个敢上前答话。李存勖忽觉有些恼怒,但碍于情面没有直接发火,而是换了个面接着问道:“谁愿前往一探究竟?”
此言一出,邀功之人纷至沓来,将这献言之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存勖挤出一丝冷笑,抬手点了点此时最为“忠心”的一人。那名官员立即跪倒在地三呼万岁,痛哭流涕,感动莫名。而其余人等却是在一旁满脸鄙夷神色,待李存勖唤起那人,又堆出一副谄媚笑脸,让人看着好生奇怪。
这一切都被李存勖看在眼中,却是这般让人哭笑不得。这一众人前趾高气昂的德高望重之辈,此时却如一众嗷嗷待食的“猪猡”,等待着自己的施舍,若是被寻常人瞧见,还不笑掉大牙。
李存勖心中忽又荡起一缕缕悲哀,国之栋梁尚且如此,那一众百姓更待何?抬手喝退众人,李存勖瘫坐在椅子上,缓缓比起了眼睛。
那远处突然冒起的火光,似乎点燃了后唐为数不多的气运,将帷幕下的一场谋局一下子掀开。
此时顾醒等人已被一众“人墙”给安全送到霞雀道青楼外,待四人踏足门槛,那一众“人墙”便如潮水般涌退,没有半刻停留。
而此时的青楼显得有些冗杂,一阵阵娇笑透过那别样色彩的门扉帷幕传到众人耳中,惹得那两名女子脸色一阵红来一阵白。
顾醒此时犹豫不绝,回头望向高潜展,她却躲闪着顾醒的目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羞的更红,如那熟透的苹果,散发着阵阵淡香。眼眸上的睫毛扑闪着,仿佛有诸多少女心事,不知该如何讲。
顾醒那抬起的脚又缓缓放下,对着入楼之事更加疑惑了。怎料刚才先行一步的白衣女子,此时却赫然出现在顾醒身侧,抬手挽在顾醒臂弯,将他拽了进去。
这一出让在场其余三人始料未及,高潜展见顾醒被强行拽走,便是咬牙急追。老倌家担心高潜展安危,只是快步跟上。而那零陵却是不急不缓,在门口四处打量半天后,才跨入楼中,循着几人脚步跟了上去。
那大打开迎八方客的青楼,在几人入内后便被人从内重重将门关上,不再容人进去。几人来时还在熊熊燃烧的酒肆,此时已被数十人合力扑救,火势渐熄,但那“案发现场”,也早已烧成了灰烬。
霞雀道中又恢复往常模样,只是这酒肆冒着黑烟突兀耸立着,与这繁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酒肆掌柜和小二,此时却成了那茶舍的掌柜和小二,开始招呼起来往客人来,似与那酒肆毫无关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无福消受
原是这霞雀道中一楼二户三门四街五行,这此前酒肆如今茶舍的掌柜和小二,便分属四街。每日来往霞雀道的行人数不胜数,谁会在意这两人到底是开酒肆还是茶舍,但在这四街之中,两人却已是浸淫多年。
乃是此时从上街专程安插在此的“暗桩”,那两人眼中过尽千帆皆是达官贵人,此时应对这些三教九流还不是绰绰有余。他们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做了该做的事情,此时便要接着迎来送往下一波“客人”。
而青楼闭门,便是传递出一个非比寻常的讯号,那便是有个扎手的刺头入了场,要将他给揪出来。那一众“人墙”已四散开来寻找起来,那名在酒肆中大打出手的老者。
这一出掐头去尾的“折子戏”却不是顾醒等人能知晓的。零陵故意放慢了脚步,便想听听门外动静,可奈何门内各种娇声荡语响彻耳畔,将外界声音隔绝开来,如置身秘境之中,出而不得,只能继续深入一窥。
白琊挽着顾醒缓步疾行,其后高潜展和老倌家前后急追,白琊忽而掩面轻笑,靠近顾醒耳畔柔声道:“你姘头?”顾醒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却是一句辩解之言都说不出来。
白琊瞧见顾醒这般模样,只道是年少春心懵懂的少年,也没了继续逗弄的心思,加快脚步向着这楼中唯一一处僻静之所走去。白琊虽说掌管这霞雀道数十年,却是对这男女之事不甚上心,亦或是只对那负心人放不下。
方才瞧见高潜展对顾醒这般上心,才生出了试探的念头,可只是一念起,却并未放太多心思在上面。不料这女扮男装的丫头穷追不舍,白琊啜了啜鼻子,停住身形转身望向高潜展。
这一眼恍然间看到自己当年的模样,也是这般青涩,却是那般执着。以至于多年以后,那男子杳无音讯,自己还这般苦等还是不愿放弃。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青葱年少转瞬年华老去,自己也不复当年模样。高潜展不知这白衣女子为何这般突兀地望着自己,但却是用从未有过的勇气回瞪回去,少女如那牛犊,不惧虎。
白琊被少女一瞪有些愕然,随即掩面轻笑起来,摆了摆手言道:“你怕我吃了他不成?快些上来,带你去个地方,跟你说说他的往事。”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那本是漫不经心跟在老倌家身后的零陵,一跃从老倌家身旁挤过,凑了上来,笑着说道:“可否加我一个?”
白琊面色微凛,却是云淡风轻,只是轻轻点头,快步往楼上走去。此时楼中歌舞依旧,人人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对这并排立于台阶上的几人,根本漠不关心。
顾醒瞧着左右两人,只觉一个头来两个大。可这两人似有默契一般,先后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却未瞧上他一眼,似当他不存在。老倌家意味深长地望着顾醒,眼神中满是怜悯。
顾醒顿时泄气般跌坐在地,眼神中满是迷茫。老倌家走到顾醒身侧,将他拽起,“三个女人一台戏,我旁观就好,至于
你嘛,还是自求多福吧。”
顾醒这一出洛阳观景一波三折,最后落了个两边不讨好的下场,可让人哭笑不得。这边楼中暗潮汹涌,楼外霞雀道已被五行中人围成了铁板一块。
此时那洛阳端阳的繁华喧嚣彻底被隔绝开来,霞雀道已成一处密室,开始了一场“群猫逐鼠”的游戏。那此时信步走在大街上的老者,还悠哉地嚼着花生米,对即将到来的危局毫不知情。
当顾醒和老倌家前后推门而入时,那三名女子早已坐在一张圆桌旁成三足鼎立之势,但让人奇怪的是,三人面色皆是从容,就连刚才眼神坚毅的高潜展,也是面带羞涩,眼中碧波流转。
白琊瞧见顾醒两人,连忙招呼道:“顾小子,正聊着你呢,快些过来。”顾醒如临大敌,正想扭头溜掉,门外忽然出现一名齐肩高的少女,面容清秀,略带点婴儿肥。那一双巴巴眨着地大眼睛,正牢牢锁定顾醒,不肯挪开。
白琊歪头看来,面露笑意,“老黄头又喝醉啦?”那少女居然一把牵起顾醒走了进来,重重点头后才奇怪地问道:“这两位姐姐是今日竞选花魁的美人?”
白琊闻言又是一阵娇笑,“小孩子莫要胡说,虽不是花魁,但却是美人不假。只是你那憨厚蠢笨的顾哥哥,实在不知晓这两人心意。”
零陵倒是一脸云淡风轻,倒是那女扮男装的高潜展,闻言一脸娇羞,不知该如此自处,只能将脸埋进双手,不敢再瞧。顾醒这才想起,这少女就是不久前随着自己从那龙首郡一路坎坷,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都城洛阳的二丫头。
正要开口叙旧,便被白琊打断,“顾小子,先坐下,聊点正事。”顾醒一脸疑惑地凑到近前,搬了凳子做了下来,二丫头则是围着顾醒绕起了圈,似要将这久别重逢的顾家哥哥瞧个通透。
见顾醒坐下,白琊轻咳一声道:“烦请两位先行出门随便逛逛,二丫头,你且领着她俩,别弄丢了。”零陵识人知趣,立即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二丫头凑到高潜展身边将她拉起,也快步走出门去。
老倌家自然也没有厚着脸皮继续蹲下去的道理,也快步跟了出去,顺手将门给带上了。待这几人脚步声远,一名身侧挂着酒葫芦,满身酒气的中年汉子才从那房内帷幕后走了出来。
顾醒闻声望去,已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阔别良久,今朝得见宛如做梦一般。顾醒一个闪身扑向那人,那挂着酒葫芦的汉子也张开双臂迎接,顾醒扑在那汉子怀里,只觉有千般委屈,竟是哭了出来。
随着哭声越大,越发不能自控,那汉子只是默默安慰,却未有阻止之意。倒是那白琊觉着大老爷们哭成这样成何体统,出言训斥,顾醒才悻悻然收了那决堤的眼泪,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的汉子。
他不过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饶是心性胜于常人,却也非能事事皆能藏于心。经过几番生死终于得见故人,任谁都会这般,只是眼下非常时刻,却不是话家常,诉愁
苦的好时机。
顾醒用袖管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喘了口气才问道:“罗大哥何时来的都城?怎没听到风声?”来人正是蛰伏孤啸山庄养好伤后,便马不停蹄一路奔来都城的罗休。
罗休灌了口酒,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接到冥尊密令,便日夜兼程赶来,也不比你早来几日。没想到数月不见,你小子与闯出了一番名堂,还入了明月楼,后生可畏啊。”
顾醒惊讶于罗休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更对即将要说的事更加好奇,便连忙追问道:“可是有何安排?”罗休闻言和白琊相视一眼,却不笑反愁,思量再三才回道:“还记得你入山庄时对庄主许下的承诺?”
顾醒猛然一震站起身来,“血祭江湖?!”
白琊点点头,“正是!此事关系孤啸山庄立足根本,也关系后唐江湖百年气运。虽说此时局势动荡,却正是我等下手的好时机。同时我还听说忆楚使者就在洛阳,若是能一并铲除,便有起事之机。”
顾醒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当初孤啸山庄收留姑姑和自己,便是为了这“血祭江湖”,只是后来发生诸多变故,才渐渐将此事淡忘。如今罗休亲入都城洛阳,此事便是当务之急,至于其他事,则无需跟顾醒详尽。
“我该如何做?”顾醒有些徒然地问道。
“你现在无需忧虑,这事并非你一人所能为,需我等助力方可成事。所谓血祭,无非是清理掉一些本就该清理的,抹杀掉一些可有可无的,江湖事自然江湖了,你若顾虑太多,反倒有碍心境。”罗休说完又灌了一口酒,却没看顾醒一眼。
门外骤然发出一声巨响,一阵哭天抢地声紧随而至,似遭遇了什么变故。顾醒立即起身推门而出,白琊和罗休互望一眼也跟了出去。只见楼下场中的莺莺燕燕已跑的没了踪影,只有几个人倒在血泊中抽搐。
而那刚才被二丫头带着出门的零陵等人,此时正扶着楼梯栏杆往下眺望,一人若有所思,一人满眼惊慌失措。老倌家则是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何缘由,居然抛下高潜展,独自行动。
顾醒几步跑了过去,一把将高潜展揽在怀里安慰道:“不怕,不怕,没事的。”
“谁说没事,你说没事就没事啊。青楼你家开的?”谁知那零陵收回视线,便立即将顾醒这话怼了回去。高潜展闻言也顾不上害怕,便要寻零陵说理。
顾醒瞧见两人又要吵起来,立马劝道:“此时不是扯这些的时候,可瞧见了贼人?”零陵冷哼一声并未接口,高潜展在顾醒怀中怯生生地说道:“是,是刚才酒肆的那位老者。”
顾醒脑中轰隆一声炸起,闻听白琊喝道:“不知哪路英雄,敢来我霞雀道生事,不妨现身一见,让我这主人家瞧瞧风采。”
一阵沉闷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本是借贵宝地暂避,不曾想有不开眼的家伙,顺便就解决了。不劳费心,这就走。”话音即落,人已无声。
第一百九十二章 讳莫如深
沉闷嗓音骤然而起,又如潮水拍岸后回落,那般决绝,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白琊本是试探,怎料对方没有一点攀谈之意,甚至还有那么些厌恶。
许是这霞雀道艳名远播,就连着上了岁数的老者,也是心领神会。短暂的沉默后,白琊扶着楼栏浅步而下,那本是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烟花巷客,却是失了分寸,就连近在咫尺的生死之间,也都给忘了。
或是痴傻驻足,或是扭头憨笑,亦或是甩开刚才你侬我侬的“佳偶”,盯着那扶栏而下慵懒至极的窈窕身影,望眼欲穿。
可奈何,白琊不过踱步到顾醒身侧便停下了脚步,朝着一处并不起眼的角落,眼神锐利,试图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外来者,给挖出来。
但双方依旧没有言语,那刚才还从四面八方说着“叨扰”的老者,此时亦然如人间蒸发,不见了踪影。倒是那群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烟花巷客,将那楼栏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才那一出仿佛就是个彩头,只不过是为了衬托这女子地粉墨登场。白琊仍旧没有动作,就这般一直盯着,而那顾醒、零陵和高潜展,互望一眼后,只能是茫然不知。
戏剧性的转变在这楼中出现,白琊却是波澜不惊,若是再过几年,怕就没这些糟心事了。奈何自己风韵犹存,又被那一众色胆包天的烟花巷客给盯上,才让那老者有了这么些喘息之机。
但那不起眼的角落里,必然有猫腻。
白琊执掌霞雀道数十载,对着楼中一景一物了如指掌,而此间除那老者外的所有人,悉数聚集在眼前,唯独缺了那么一点味道。
对!就是那独特的面粉香味。
这是浸淫行当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功德”,也算一种回馈,付出了辛劳,自然会有所收获。亦然一个厨子身上会有饭菜香,一个医者身上会有草药香,而一个杀手身上,往往会有浓郁的血腥味。
但老者身上时面粉香,这种面粉味并不多见。寻常人家哪里吃得起精磨小麦面粉,只有那达官贵人或是皇亲国戚才有这种待遇。而这老者若真是那城北“半截面摊”的掌柜,那事情恐怕就更加不简单了。
终于,伴随着一阵轻若未闻的叹息,一人缓慢从那阴影中走了出来,正是刚才在那酒肆中用筷子放倒五名壮汉的老者。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抬眼瞧来,没有丝毫惧意。
白琊笑了,虽是隔着朦胧面纱,却还是能从那眼角地变化,感受到她此时的心境。杀手的直觉往往很直接且纯粹,当一个杀手经营情报,那她便更加所向披靡。
老者许是感觉到白琊的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姑娘不怕吗?”
“老先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白琊轻柔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刚才在你的楼里,杀了你的客人。”老者笑意玩味,似在挑衅,亦或是在试探。
“他们该死。”白琊用最简单直接的四个字结束了对话。顾醒还沉浸在老者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时的惊异中,老倌家轻拍了下顾醒,压着嗓子说道:“此人境界深不可测。”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便是了然。原来不是不能,而是不敢,若是动手,恐怕在场众人,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白琊并未理会扶栏下的几人暗自窃语,而是单手勾起兰花指,交错着施了个万福,才起身继续柔声道:“老先生可是旧人?”
老者闻言明显有些局促,但只是那么一下,眉头微微地那么一抽搐,便又恢复如常。他却是并未接话,而是揉了揉已有些泛红地鼻尖,从嘴中呼出一口浊气,用另一只手的食指遥指顾醒。
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故人之后?”
在场众人中,知晓顾醒身世秘密地便只有白琊和罗休,前者已扶栏轻问,而后者却只是躲在那楼柱拐角处,默默注视着场中地一切。
而这一句话,分明是问向罗休。“咳咳咳”罗休被这莫名其妙地问题给呛出了声,“老先生,您打哪来,往哪去啊?”
罗休虽是不想接话,不想回答,不想让顾醒的生平被更多人知晓,却是不得不说,不得不接。若是由着这老头胡来,指不定要生出啥乱子。
老者随手捞起了桌上未喝完的余酒,抬起便猛地灌了一口,“酒没滋味,人也没滋味,不如老夫的汤头,味鲜纯粹。你们这般藏着掖着,说是为了那少年好,若是将来知道真相,他会怎么想呢?”
此言一出,便是良久地沉默。罗休只顾灌酒,充耳不闻。白琊依旧面色如常,只是那扶栏的五指,已深深嵌入了那楼栏之中。
而那老倌家却似知道些什么,面沉似水。零陵、高潜展和二丫头,三人面面相觑。如今场中的当仁不让顾醒,却是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总觉着这老者知道些什么,却为何不曾点破?而他在那城北卖了数十年的面,又是在等待什么呢?他犯下这滔天重罪,难道只是为了引自己出来?
本来一出单纯至极的杀人命案,被这几人一通暗语藏音,反倒显得扑朔迷离起来。顾醒拽了拽身旁白琊的衣袖,后者只是默不作声。
顾醒侧身而过走上台阶,来到罗休身边,而罗休却向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老倌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楼下老者,总觉着又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老者眼角余光瞥见那楼上之人,忽而转头笑道:“老伙计,别来无恙。”这一声老伙计,让老倌家险些没站稳,幸好双手撑住栏杆,不然怕是刚才便跌了下去。
老者与这场中数人相熟,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此,定然有不得不说的故事。老倌家此时已是瞪大了眼睛,长大嘴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那记忆中早已长逝的人,怎会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老者并未接着说下去,许是年岁大了,有些伤感,“罢了,我这就走,前尘往事,当忘则忘,记住越多,折磨越多。”说着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那一众在老者现身后便将他围起来的楼内打手,却是开始缓步后撤,生怕一不留神就被老者随手摸来的筷子给捅杀当场。白琊没有阻拦之意,只是罗休灌酒的频率忽然慢了下来,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
而那许久不曾开口的零陵,不知何时来到那众烟花巷客间,眼见老者欲走,便抽刀将其拦了下来,“老先生,你身负数十条人命,就这般轻飘飘拍拍屁股走了,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谁知那多方求解无果的顾醒,也在此时拨开楼梯上众人,冲了下去,来到老者近前。罗休本欲伸手去拦,可惜却是晚了一步。刚才已是震惊失态地老倌家,此时已是跌坐在地,浑身颤抖。
高潜展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跑到老倌家身边,心疼说道:“吴爷爷,这是怎么回事?让您如此心神不宁?”老倌家只是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老者停住了脚步,瞧着眼前的女子,眼神中多了一些欣赏,却少了几分杀意,“不愧是那人调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零陵不置可否,却是咄咄逼人,“老先生若是乏了,不妨跟我走一趟,定好吃好喝招待您。”这“盛情难却”地话语,却透着一股寒意,似那话语中有数十柄出鞘横刀,等着将老者砍杀。
老者却是不以为然,只是眯缝起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柳轻眉是你什么人?”
零陵举刀的手有些颤抖,但随即正色道:“她是何人,与你何干?”老者突然笑了起来,并非那种爽朗大笑,而是一种肆无忌惮地狂笑,似要呼风唤雨,将这霞雀道给淹没。
“与我何干?我且问你,这柄短刀可是她赠予你的?”零陵并未答话,眼神冷冽,随时挥刀杀人。顾醒是瞧见过零陵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那一刀之威,记忆犹新。
许是担心两人动起手来,念着刚才老者多少救了自己一命,便挡在两人中间,劝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拔刀,这样不好。您也是,都一把年纪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不是膈应人吗?”
这哪里是劝人,分明是在火上浇油。这话一出口,零陵地刀锋一转,朝向顾醒。老者却是后退一步,一副事不关己地做派。
顾醒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这老头倚老卖老,还有零副司首,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眼见那短刀就要劈下,罗休的声音从楼上悠悠传来,“您老辛苦,若是故人之子殒命于此,怕是您数十年的谋划,就要付诸东流了。”
老者闻言突然纵身跃起,形如鬼魅,向着罗休扑来。没想到这“酒徒”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将这煞星给激怒。许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出,白琊提起身旁二丫头就往楼上丢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渊源颇深
高潜展起身接住二丫头,被惯性给撞了个踉跄,老倌家瞧见来人气势汹汹,连忙拉着两人后撤数步,远远旁观。
闻听那老者话语中地不忿,“尔等贪生怕死,将军待尔等不薄,却在那一夜落得凄惨下场,你们早早得到消息,为何不曾援手?”
罗休并未辩解,只是将酒葫芦别回腰间,蓄力欲当下这一击。谁料白琊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道:“庄主在为难之际收留伶仃,已是仁至义尽,怎能这般颠倒是非黑白?”
老者闻言顿时气急,一身修为暴涨,便爪为拳重重击出,罗休虽是双臂格挡,却还是被震地连连后退。待放下手臂,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眼见受伤不轻。
白琊自知失言,便要援手。那老者一击得手后便舍了罗休,抬脚向白琊踢来。白琊自知不敌,翻身跃下,轻踩楼栏一个鹞子翻身,跃至顾醒身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顾醒正是一脸不知所措之际,被自己口中的“白姨”给控住,顿时悲从心来。谁知白琊趁着老者追来的当口,轻声说道:“先委屈你,退敌再说。”
顾醒心中稍安,原是逢场作戏。刚才还以为事情败露,要杀人灭口。老者瞧见白琊抓了顾醒做人质,更是怒不可遏,“尔等四十年前便已是袖手旁观,看着忠国良臣无端惨死。如今又对故人之后动手,意欲何为?”
说完便已扑至,刚才白琊跃下,已是将轻功运用到了极致,老者外练强横,但在轻功底蕴上难免差上一筹。加之心中波澜渐起,也不如这两人以逸待劳。
此时见顾醒被制,暗道一声不好,猜想白琊或要杀人灭口,若是如此自己蛰伏十四载的努力便将化为泡影,这些年为了等待这个少年所做出的准备,将毫无意义。
想到这些,老者双目充血,一声暴喝,排掌推再白琊肩头,将他震飞出去。那众烟花巷客和风尘女子本是在一旁瞧着热闹,见那白衣女子身形缥缈,跟那老者缠斗。
那挂着酒葫芦地汉子只是挡下一击,却没有相帮之意,惹得一众看客嘘声不断。这本是命案现场,却演变成一出别开生面的“好戏”。
本该逃命的烟花巷客和风尘女子成了台下观众,翘首而观场上几人演绎地一幕幕“悲欢离合”。刚才还是一出故友重逢,如今却是国仇家恨。
本是隐姓埋名的老者,眼见故任之后遭难,便要出手相救。那烟花巷客中有胆大之辈,眼见白衣女子受伤倒地,便要摩拳擦掌,挺身而出。
旁人连连相劝拉扯,却让他们更加跃跃欲试,势必要将这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老者给锤杀当场。怎料那老者不过转身淡淡一望,刚才还叫嚣着地众人,便如晒焉了气的黄瓜,干巴巴地结在藤蔓上,随着夜风瑟瑟发抖。
老者轻轻扶起顾醒,上下仔细打量,啧啧道:“像!真像!”顾醒有些莫名其妙,却是迫于老者威势,不敢开口也不敢后撤。
零陵刚才就再
一旁等待时机,本欲出手被顾醒阻止,又让老者趁机动手,击伤罗休、白琊。此时趁着老者分心之际,便将那已在手中握出了汗的刀,向着顾醒砍来。
这一刀不砍老者,而是砍向顾醒,便是一招声东击西。“若是直接砍向老者,势必被挡,甚至反手一击自己也会受伤,但砍向顾醒却是万无一失。老者必然出手相助,届时……”零陵一阵冷笑,刀芒已至。
“不!”随着一阵惊呼,那柄短刀刀刃被老者用食指和中指稳稳夹住,零陵使劲想要收刀,却是无法动摇分毫。此时零陵只能舍弃短刀急退数步,还不忘朝着楼上那声的主人剜了一眼。
这声撕心裂肺自然是高潜展喊出来的,本是蹲在老倌家身旁的她,也在观察着场中地一举一动。只是没想到刚才还在跟他争风吃醋地零陵,此时却对心上人挥刀就砍,才惹来了这一声撕心裂肺地惊叫。
好在有这一声,让零陵地刀芒有些停滞。也好在这声提醒,让本将注意力放在顾醒身上的老者有了准备。局势瞬间逆转,本是众人围攻之势,被老者各个击破。
更有好事者瞧见,想要拍手叫好,被身旁几人猛敲暴栗,才悻悻然住手。老者将刀拿到近前,瞧着那寒芒刀身,映照着苍老地容颜,不禁有些动容。
只是十四年的蛰伏,终究是岁月不饶人。顾醒呆立当场,不知老者接下来行事,却又不敢贸然离开,只能如一只待宰羔羊,等待命运地判决。
怎料,一声苍老声音自此时响起,“我想起来了。”老者闻言目光中流露出多年未曾示人地善意,对着楼上之人比了个噤声手势,“想起了,未必是件好事,不是吗?”
老倌家已是泪如雨下,一时间竟是泣不成声。从刚才惶恐不安到如今老泪纵横,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老者忽而将有些佝偻地身躯直起,虽是有些艰难,却是那般坚决。
只见他抬臂遥指老倌家,朗声喝道:“吴忠,可对得起你的名字?”
老倌家已是泣不成声,闻言更是直接瘫倒在地,顿足捶胸,不能自已。老者却是摇了摇头,“既然选择了忘记,为何又要想起,我本不该来。但宿命难违。”
老者说完猛然转身,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恭迎少主归来,老臣恭候多年了。”顾醒被老者这一跪吓得险些跌倒在地,这一句没头没脑地话,更让他心中疑窦更甚。
他环顾四周,白琊低头沉默不语,罗休勉强支撑着身体,却是一脸苦涩笑容。那对此间事一无所知地零陵,只是有些愕然地望着眼前两人,盘算着该何时动手。
场下看客,被这反转给震惊地无以复加,短暂沉默后,便爆发出雷鸣般地掌声。许是真将这一幕幕当成了那一出出“折子戏”。
也许人人都是戏中人,将故事放进别人生命里,为了一个所谓的理想拼命苟活,纵然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老者并未起身,也未抬头,他在等待顾醒开口。
而那顾醒不过十四岁少年,怎会知晓其中缘由。虽有着不为人知的前世记忆,却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给震在当场。良久过后,掌声如潮水般退去,楼中又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沉默终究需要打破,而身在局中,自知身不由己,也不得不做出应有的担当和决断,“您先起来,起来再说。”顾醒将老者扶起,老者身躯有恢复佝偻,触之有些颤抖。
不知是刚才用力过猛还是心情激荡,让本是心存芥蒂的顾醒开始有些相信眼前人来。顾醒的这一举动,白琊和罗休并未出言阻止,已是负伤的两人,更是无力阻止。
只能任由顾醒扶起老者,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顾醒分明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气息,是那征战沙场千百回,马革裹尸终将还的决绝。也是黄沙百战穿金甲,孤影盔酒问余晖的寂寞。
老者那从未燃尽的军伍气息,此刻正在熊熊燃烧。这绝不是那寻常守军能磨炼出的气息,是那戍边将领一次次生死之间所积攒下的气运。
白琊之所以能找到老者,不仅是因为老者身上那面粉气味,还有这股从未燃尽的军魂。顾醒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老先生,可是认识我阿耶阿娘?”
此言一出,白琊先是一惊,罗休手中酒壶哐当一声坠地,那已是躺倒在地的老倌家,猛然起身又双膝坠地,重重磕了个响头,竟是不敢再抬起头来。
顾醒不知这寻常言语为何会引来这诸多“怪事”,但见那老者却是一脸傲色,“怎会不知,好孩子,你阿耶当年戍守边关,拒敌千里,令敌人闻风丧胆。若是还在世,后周鼠辈怎敢犯我边境,这般猖狂!”
这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显然,这老者对如今后唐乱局,已是义愤填膺。并对顾闫勋之死,耿耿于怀至今。顾醒本要追问,谁知罗休突然开口打断,“莫要多言,容后细谈。”
老者思量片刻也不再多言,便要拉着顾醒走出大门。白琊艰难站起,挡在门前,“你可知,他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出了霞雀道,我便再也不能护他周全!”
老者冷哼一声,“安全,若真是安全,你们怎舍得送他去那劳什子明月楼,让他在那丧心病狂的疯子身边,还要让他伺机而动,去做那不可能完成的“血祭江湖”?”
白琊一时语塞,罗休却是有些动容,“这本就是十四年前的约定,我等亦会协助,怎会是坑害于他?我也算看着他长大,于情于理也干不出这等违背良心的事啊。”
老者的眼神越发冰冷,面容更加阴沉,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一物,高高举起,用那悲怆到绝望的声音说道:“当年将军用血书求援,尔等是如何做的?若是当年能伸出援手,怎会酿出如今的局面?”
罗休还欲辩解,被老者抬手打断,“当年之事我不想深究,但你们见死不救已是事实。还用这所谓的‘血祭江湖’来诓骗一个才十四岁大的孩子,伶仃也被你们害死,还有什么可说?”
第一百九十四章 莫非旧人
再次听见姑姑的名字,却是在这种场合,这样不合时宜地情形下,怎不叫这才十四岁大的孩子惊地目瞪口呆。这名字似一把利剑,深扎心坟,此时却被人肆意拔出,让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迸溅出过往的追忆。
犹记得那年,姑姑还是丫鬟姐姐的时候,黝黑少年不过是个不足百日的婴孩,只能在那女子怀中呀呀呓语,不知所云。而那女子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舞剑,便是陪着他,没有怨言。
许是觉着亏欠了黝黑少年的阿娘,又或是觉着前了顾家这份血脉亲情,女子到底是女子,就算再铁石心肠,终究还是在他眼中变得柔软。
只是不知姑姑与阿娘林诺华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牵扯,竟让她每日以泪洗面,对顾家这般憎恨。姑姑说憎恨的,是那戍边不知归的顾闫勋,还是这处处委屈求全的顾家呢?
顾醒心中早已尘封的过往在这一刻决堤,所以的前尘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再望着那老者,竟是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只是现在又一个更大的疑团摆在他面前,眼前的老者,为何会对这段秘辛,知道的这般清楚,犹如亲历。
顾醒开始试着寻找合适的解释,他是那夜迫害顾家的帮凶之一,现在的托辞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找的借口。他是孤啸山庄埋藏在洛阳的后手,此时与白琊鹤罗休里应外合,来让自己去完成他们谋划已久的大计。
但这一切都讲不通,道不明。从罗休的眼神中,分明对着老者甚是熟悉,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初次见面,陌生至极的模样。而白琊虽为刻意掩饰,却对老者怒容相向,似他刚才那番言语,十恶不赦。
顾醒开始抓扯自己的头发,那浓密的黑发反衬着透过窗扉的阳光,此时已被抓得支离破碎。高潜展眼中满是泪水,捂住胸口背上不可名状。
她在这一刻,多么想替才表明心迹的人儿,分担那被过往狠狠灼伤的心。顾醒不是没有想过去接受和妥协,可偏偏这世间就是这般残忍,你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牢,挥之不去。
每每夜里寂静无声时,便钻入脑中如昨日重现,折磨着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顾醒渐渐从失态中缓过神来,想要张口问些什么,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怎会懂得什么是过往的伤痛,但他们不知的是,若人重活一世,却遭逢大难,那至亲之人死在身边,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
老者自觉失言,却是覆水难收,只能默默低头,不再言语。刚才盛气凌人的气焰,也在这句点醒梦中人的话语中,烟消云散。
本是拿着酒葫芦灌着酒的罗休,此时却已将酒葫芦别回腰间,斜靠着廊柱,满脸颓然。似乎他也想起了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记起了一些人,一些过往。
也许这段过往就如那苦涩的浊酒,明知味苦,却偏偏要入喉。但入喉后的那阵灼热,却让人泪满眼眶。白琊或是知道的不多,没有罗休这般
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只是有些哀叹,哀叹人生不公,哀叹命运无常,哀叹造化弄人,哀叹过往难忘,哀叹今朝何当。可就算有诸多哀叹,也难以理解,到底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人念念不忘。
她自出孤啸山庄到如今,不过放不下一个人,一件事。人便是墨野,曾经海誓山盟,如今形同陌路。事便是感情,恨自己这般痴情,苦苦等了这些年,却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却还是不愿放下。
但至少还有盼头不是?而过往已经发生,那便是再多弥补已是徒劳,亦如现在的罗休和顾醒,皆是对老者口中之人,无能为力。
罗休自顾醒入孤啸山庄起,便看着他慢慢长大,虽不曾朝夕相处,却是默默守护身侧,在数次为难之际出手相助。甚至为了顾醒甘愿以身犯险,若说没有丝毫感情,任谁也不会相信。
但就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重伤修养数月后再次来到都城洛阳,竟是为了那桩孤啸山庄的大事,似乎还对顾醒有诸多隐瞒,那长此以往建立起来的信任,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顾醒不由自主地后退,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酒桌,将尚未饮尽的杯中酒撞翻,混杂着散落在桌案上的花生,开始流下地面。而顾醒对着一切,却是浑然不觉。
零陵已收刀入鞘,脸上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少许柔情。她是否在这一刻也想起了一些自己的过往,也如顾醒这样,虚无缥缈。
老者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零陵也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她虽不知这老者口中之人是谁,但此时此刻,也只有她能护顾醒周全了。
高潜展望着楼下的零陵,在这一刻竟然生出了一丝感激。女子的心思就是这般难以揣测,明明两人刚才还针锋相对,为了那所谓的尚未萌芽的感情争风吃醋,此时却又因为这一出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老者停在原地,眼神复杂,他并未接着说下去,也没有动手之意,只是隔着零陵,望着那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顾醒,想要给予安慰,却是不能。
那双状若老藤满是褶皱的手掌,相互纠缠在一起,却是止不住地颤抖。刚才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江湖老叟,此时却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摇摇欲坠。
那满是霜雪和岁月雕琢的面庞,居然在此时有了些抽动,干涸多年未曾流泪的眼眸中,分明有了些光彩。
老者终究还是有些按奈不住,想要绕过零陵去拉顾醒,可奈何多番尝试,竟是徒劳无功。零陵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挡在顾醒面前,没有一丝怯弱。虽说明知对方深不可测,却以视死如归之心,也要护顾醒周全。
终究还是当局者迷,顾醒轻轻拨开零陵的时候,零陵竟是有些错愕。虽不知顾醒此时心中所想,但若是这老者暴起杀人,任谁也无法援手。
顾醒还是站了起来,亦如当年姑姑身受重伤时,那般义
无反顾。他知道,若是错过了这一次,真相便永远无法浮出水面,而他这些年所受的苦,终将化为虚无,变得毫无意义。
老者有些动容,试图抬手去握住顾醒,可当那干枯如老藤的手猛然抬起,下一刻却又缓缓垂落。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讲,本不该在现在讲,本不该当着这么多人讲。
他目睹了那一夜,却偏偏无可奈何,他曾尝试寻找,却是徒劳无功。所以老者选择了用最愚蠢的办法来弥补,留在都城洛阳,等待少年的出现。
可偏偏事不凑巧,顾醒归来时的当口,自己却被其他势力盯上。事急从权才不得不出手,又让顾醒卷入了这一出无端命案中。
那一锅高汤本是用来杀人的,却不是用来引出少年,而是想钓出藏在都城中的“暗哨”。蛰伏城北数十载,也经营了数十载的面摊生意,对那夜之事,却是一刻都不敢忘却。
老者喟叹一声,“罢了”,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眼神由茫然逐渐冰寒。本是面如枯槁的老者,此时开始不再遮掩身上的杀气,抬手握向腰后,抽出两把刀柄已朽朽欲坠,刀身依旧铮亮如新的短刀,朝着刚才那众看客奔去。
零陵在老者抬手向后摸去时便觉察出不对,跨步向前拽住顾醒便往后疾退而去。老者并未朝他们下手,反而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一头扎进了那众烟花巷客和风尘女子中去。
这十四年前的秘辛,怎能让无关人等所知,成为洛阳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他本就对失言极其愧疚,眼中理智在那一众旁人的窃窃私语中逐渐丧失。
这群烟花巷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无端受这灭顶之灾。而那众风尘女子已是面露惊恐,连声呼救,纷纷朝着白琊投来求助的目光。老者此时已陷入癫狂,白琊想要阻止,却已是无能为力。
奈何双方实力悬殊实在太大,加之白琊已被重创,已是强弩之末,老者状若疯魔,若强行格挡,不过是老者刀下亡魂中又多一人罢了。
此间青楼内,在老者看来,本就是乌烟瘴气。这一段言谈被这些俗人给听了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老者想到此处,手上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短刀带起阵阵锋芒,血肉横飞。叫骂声、奔跑声、绝望哀嚎声响彻楼内。而那其余人等,皆是目瞪口呆。
本是难以自控的老倌家,突然起身带着颤声喝道:“第五,你还要造多少孽才肯罢休?”
老者将短刀从一名肥头大耳的烟花巷客的脖颈处摸过,垂刀抬首,“吴忠,你还是认出我来了。为何不敢唤我全名?你在怕什么!”
老倌家被楼下老者这一声怒吼给震慑当场,竟是一时语塞。高潜展虽心有余悸,却是拽着老倌家的裤腿说道:“吴爷爷,他是何人?可会伤害顾醒?”
老倌家闻言如梦初醒,低头温和说道:“公子放心,顾小子无碍。”
第一百九十五章 妇人之仁
那老者突然狰狞大笑,状若疯魔,“吴忠,你怕是忘了,你我在入营时饮下血酒时的誓言!才会甘心在高家当一条看门狗!”
老倌家满脸怒容,口中怒喝道:“第五疾!”
那已是杀红了眼的老者,不怒反笑,“吴忠,这些年的养尊处优,将你腐蚀不轻,竟敢直呼长官名讳,可知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何罪之有?这一切都已在十四年前彻底斩断,如今继续纠缠,又是何苦来哉啊!”老倌家说道此处,不禁长叹一声,仰起已被泪水沾染的面庞,闭上了眼睛。
许是不愿再看,不愿再想,曾经种种又被重新撕裂开来,血淋淋的过往历历在目。若不是那一夜被高家家主救下,或许就没有这数十年的折磨,也想忘却不敢忘了。
老者玩弄着手中短刀,眼神中满是憎恶,直勾勾地盯着老倌家,咬牙切齿地说道:“吴忠,你可曾记得,我等那些年并肩作战,视死如归?而你,却干出了卖主求荣的勾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任谁也没想到,十四年前顾府灭门惨案,还有这等秘辛,有的人已在那一夜身死,却依旧被后来者铭记。而有的人却在那一夜苟活,但却被回忆折磨至今……
老倌家撑住楼栏的双手已是深深嵌入其中,有点点殷红渗出,竟是丝毫未觉。只是那本不愿在睁开的眼,在这重若千钧的话语拷问下,不得不再一次睁开。
随着一阵气血翻涌,老倌家的眼因充血变得越发狰狞,但就是这么一双如地狱恶鬼的眼,睁开后却不敢直视楼下老者,只能默默垂泪。
许是终于有人解开了心结,隐忍蛰伏数十载,试着与过往何解,却终究难逃宿命的安排。
老者继续咄咄逼人,“吴忠!你叫了个好名字,你扪心自问,将军待你如何?可你偏偏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干出了这猪狗不如的勾当!”
老倌家依旧沉默不语,老者却是越说越来气,“那夜你留守城外,城中喊杀声已起,你为何不援?偏偏等到将军满门尽屠,才佯装姗姗来迟?”
高潜展在一旁将这一切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却是不敢望向楼下顾醒,只能摇着老倌家问道:“吴爷爷,那人所言可是真的?”
这一句话,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倌家多年蛰伏,心血全数寄托在高潜展身上,虽不指望由她养老送终,但也希望能得一善果。可偏偏造化弄人,让高潜展与顾醒相遇,虽是早已有所警觉,可奈何这丫头越陷越深。
本是决心孤掷一注暗中帮着顾小子渡过难关,可谁曾想,这诺大的洛阳城中,还有一人,对那过往一刻不曾忘。老倌家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开口言道:“潜展,你可会信,吴爷爷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未等高潜展接口,楼下老者便是厉声喝骂道:“吴忠!你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让
你苟活了这么多年,已是对你的仁慈,此时还想将那夜之事撇得一干二净?你良心过得去吗?”
老倌家终究是有些压抑不住,或是觉着对不起顾府,对不起顾闫勋,用低沉却不容辩驳的话语回答道:“第五疾!你且听好,那一夜之事,另有隐情,我亦有苦衷!”
老者闻言啐了口唾沫,随即骂了一句,“放你娘的屁。”便用刀遥指老倌家,眼神中满是鄙夷和憎恨。老倌家自知避无可避,用那粗麻衣袖拭去满眼泪水,翻身从楼上跃下,重重踏在正下方一张酒桌上。
那张原是实木制成的酒桌,被这这么一踏,瞬间四分五裂。老者瞧见老倌家跃至近前,竟是拍手叫好,“吴忠,威风不解当年啊。”
说完便操起一只酒杯,掷向老倌家。老倌家抬手接下,仰头喝下杯中酒,重重掷地,便随着一声酒杯破碎声响,老倌家悍然出手,向着老者面门抓来。
老者眼见老倌家出手,便舍了那众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屎尿横流的孬种,口中暴喝一声“好”,也迎了上去。许是老倌家郁结在胸,虽是招式凌厉,却是比不得老者气息正盛。
还未走过十招,便被老者反手一击刀背击在胸口,反身跌了出去。老者快步走到老倌家近前,抬手举刀指着老倌家的面门,语气有些苍凉,“你走吧。我不杀你。”
老倌家闻言一口污血咳出,含糊不清道:“第五,你就这般恨我?”
老者扬天长啸,声声震耳,待低头看来时,才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到死都带着愧疚,你或是已经知晓顾醒身份,才会对他这般上心,不惜制造机会让高家二小姐接近,不就是为了弥补你心中的愧疚吗!”
老倌家正欲辩解,又被老者打断,“你尽可否认,没关系。但你埋下这孽缘,终究会偿恶果。我正在做我该做的事情,希望你也一样。别苟活这么多年,还像当年一样糊涂。”
老者说完,便又开始对那群烟花巷客和风尘女子展开惨无人道的屠杀。为何刚才这一众“看客”不趁机逃跑,皆是那青楼外已被团团围住,楼内又暗藏机关,是进退两难。
那一众“看客”本是觉着老者一通发泄后便会停手,正要松口气之际,又见那人持刀奔来,本就已是肝胆欲裂的众人,开始在楼中四散奔逃。
平日间本就莺燕环伺,娇声荡语的青楼,此时却被那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讨饶声、叫骂声说替代,委实不叫人生出此一时彼一时的感慨。
此时楼内血肉横飞,楼外早已被霞雀道暗探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已涌来诸多“外人”,个个凶神恶煞,欲要入楼擒下罪魁祸首,兴师问罪。
只是这一众“外人”来到楼外,瞧见那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却是不敢轻举妄动。来时主子也有吩咐,此处地界特殊,碍于霞雀道主人的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所以这众“外人”做事束手束脚,听着楼内声
响心中已是焦急万分。可眼前暗探丝毫不让,不得已僵持当场,左右为难。
楼中那众“看客”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又听了诸多陈年密事,自知凶多吉少。但本着求生本能,还是拼尽全力想要挣扎,试图抓住那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
当这一众“看客”跑到顾醒、零陵和白琊身边,皆是露出乞求目光,此时任何话语都不足以去衡量他们对生命的渴望,也无法表达他们此时的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老者并不着急,亦如那藏身沼泽下等待猎物上门的凶鳄,静待时机,便是一口咬住绝不松口,翻滚数次后便将猎物拖下沼泽深处,销声匿迹。
如此往复,一个不留。
老者迈着悠然的步伐,哼着早已过气的乡曲,眼中看不到一丝怜悯。在他看来,这一众“看客”,便是命不好,选了今日来凑这热闹,听了这么多,便只能去死。
老者多年蛰伏布局,怎会因一念之仁而心慈手软?
顾醒终究还是开了口,“第五疾!够了!”老者闻言斜眼瞟着顾醒,眼神中竟有一丝温暖,许是想到当年那位将军的意气风发和爱民如子吧。
可惜,时过境迁,过往终究会被掩埋,而顾醒说肩负的使命,也不再是戍守一方,他要做的是复仇,对当年铸下大错的那一众“凶手”复仇。
老者收敛起眼神中最后一抹温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少主,莫要妇人之仁!”顾醒被这一句震在当场,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这一路行来,却是因那妇人之仁险些身死。在孤啸山庄若不是顾及太多,或许便能保全姑姑性命。在都城壹分钱庄时若不是左右为难,又怎会受制于人。
在前往龙首郡的路途中,若不是自己心生胆怯,又怎会让袁嵩惨死当场?在龙首之乱中,若不是自己料敌不明,又怎会让一郡百姓陷入那水深火热中。
这一切的一切,或大或小都与自己“妇人之仁”脱不开干系。犹豫不决只能败北,踌躇不前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顾醒幡然醒悟,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那求助“看客”惊诧的目光中,慢慢后撤。他需要查明真相,而眼前的老者能够给他带来真相,甚至帮助他完成宿命,了结这一桩尘封心中十四载的积怨。
而零陵呢?这本与她无关,她来此的目的是缉拿老者归案,同时替纳兰盯着顾醒。可这缉拿归案已是不能,实力太过悬殊,需暂避锋芒,那便只能明哲保身。
零陵也随之后退,来到顾醒身侧,在其耳畔低语道:“此人或能解开你心中疑惑,需见机行事。”顾醒默默点头,虽不知零陵此时所想所图,但这一句话在此时道出,却是再正确不过。
楼上罗休与不远处的白琊已是不能指望,若真如老者所言,那这两人刻意隐瞒,必然另有图谋。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只要是阻碍他寻找真相,阻碍他复仇便只能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