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〇章 江心被俘
茫茫海途,蓝天万里。
回归故土之人心绪各不相同,有悲有喜,有愁有烦,便如船头的浪潮起伏不定。
齐骏是为数不多的心态平和者。
此次出海,虽说启航时多少是被动的,但行程里他获益良多。此行不仅化去了他体内的炼贞坊余毒,结交了艾师缪成两位朋友,更习得了精妙的“凌霄刀法”。
最最难得的,还是他获得了尹菩轩的原谅。
虽然尹菩轩还是同出海时那般喜爱清静,但她对齐骏已没了敌意,另外同意了齐骏护送她回返钟玄,这叫齐骏心里着实欢喜。
云非雪却像换了个人一样。
与其说龙沙岛上的一场“大灾”让她转了性情,倒不如说这一场**好似暴风骤雨,洗刷了炼贞坊多年对她的污染,荡涤出了云小茶清清沥沥的本心。
她左右陪伴着尹菩轩,恬淡之中透着一股对齐骏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叫齐骏总不敢和她独处。
齐骏却不知道,就在艾师为他们三人行功祛毒之时,一阴一阳两道真气已裹挟着心神,在彼此体内百转千回了。
可为什么缪成没有这种感觉?齐云两个好比是水**融,而缪成只是借他们的真气“大水冲沙”,将一身凌乱的真气冲正了而已。
海船在四月初到达了樟蒲港,褚浪与众人道别,仍回自己家里。短暂休息后,海船顺风北上,于四月十六到达东海城。
四月十七,尹菩轩向缪成辞行,执意要回钟玄。
缪成本想带着她一同北上,好歹送到她靖王的身边。但尹菩轩拗起来比缪成还厉害,缪成不好强人所难,只以眼神示意齐骏。
不用缪成暗示,齐骏一百个愿意护送尹菩轩。他和缪成约定,待将尹菩轩安顿妥当,即行北上会合,继续研习“凌霄绝艺”。
云非雪答应了艾师要一道护送尹菩轩,尹菩轩并不反对,是以众人当天便分行两路。
齐骏雇了一条不错的江船,三人一人一间卧舱。待进到船里,船家说沿江已被南海舰队管制,无法随意靠岸置办水米,因此要先上岸买足了柴米油盐。
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齐骏三人傻傻等了半天,直到过午才开船。
江船出东海城,扯帆享足东南风,虽是逆江而上,但风力足够,用不着再划桨摇橹。
江南春景如画,青江翠岸,红**黄的野花成团点缀在蓝绿色的画布上,莺莺燕燕在护堤上高低戏舞。三人兴致都不错,打开舷窗,吹着风发着呆。
船家忙了一阵,张罗了一桌正宗江鲜,请齐骏众人出舱享用,等人落座了,船家又去烫酒。
船吱吱呀呀劈开江流,乘着东南风和午后涌起的海潮溯江而上,时节正好,风光正好,心情正好,几个小菜烹制得正正好好。
三人正在吃鱼,船家温好了一瓶老醪,亲自为三人斟满。
尹菩轩不愿沾酒,靠到船舷眺望江景。
云非雪两世为人,倒是洒脱开了性子,端着杯子敬齐骏。
齐骏讨了个“护花使者”的好差事,心情不错,海航归途中与云非雪的芥蒂也已化解了,两人推杯换盏,嘻嘻哈哈喝了起来。
谁知这老醪入口绵柔,酒劲却十分大,未出七杯,齐骏就有了醉酒的感觉,晕晕乎乎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了海船中,在大浪上颠簸,连眼睛也迷糊了。
云非雪是炼贞坊的出身,晕眩感一上来便知道喝了船家的“洗脚水”,急忙翻出自制的醒神药吞下肚去,又赶紧喂给齐骏一颗。
药劲化开药劲,齐骏一拿定了手脚,立刻抽出腰刀跳到船尾,迎面正好撞上船家。
船家掐着时间,想着这一阵功夫足够放翻齐骏他们了,便假意上汤到船头查看,看着齐骏扯着刀满脸怒火,知道自己的蒙汗药遇到了“醒酒汤”,当下将手里捧着的鱼汤推到齐骏怀里,扭头一声唿哨,与另外两名伙计翻身扎入江中。
齐骏掣着刀立在船尾火冒三丈,浑身湿哒哒往下淌汤汁,见浪头后边露出一个伙计,抄起汤盆狠狠打去。
那伙计吓得低头潜水,汤盆砸到水面碎成了渣,溅起老大一片水花子。
船家潜出老远去才敢露出水面,他指着齐骏鼻子大骂。
“狗日的贼厮鸟,今日叫你送到老子手下,看你往哪里跑,等老子捉到你,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定为咱家少奶奶报仇雪恨!”
“少奶奶?”齐骏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得罪过什么少奶奶,也不认得这人,只沉着脸问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要真与你有冤仇,你自可以来寻我报仇,但我从来没见过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倒是把事情挑明了呀!”
身后云非雪搀着尹菩轩也来到船尾,两个姑娘鞋袜都湿了,尹菩轩倒还正常,云非雪脸上已起了惊慌。
“这船底漏,塞子叫狗儿的们给拔走了!”
齐骏钻进客舱一看,水已经没过大腿了,天知道漏洞在哪儿,想堵是堵不了,赶紧着趁没沉没前靠到岸边逃生要紧。
就在齐骏摆弄大橹的时候,打江北岸驶来了五艘柳叶快艇,浮在水中的船家看到援军已至,冲着齐骏放声大笑。
“看你威风到几时,早晚喝了爷爷的洗脚水,今日死也教你死个明白,咱们是五帮十二派周刚周帮主的属下,你个烂心烂肺不得好死的畜生糟蹋了我家少奶奶,今日就要拿你人头祭奠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原来齐骏在雇船的时候便被人盯上了。
五帮十二派水生金的买卖遍布椒江,赶巧有个船家在惠弥轩血洗遴甄坊时助过拳,一眼便认出了齐骏这个昔日的“大淫贼”。
这船家先借口上岸采办水米稳住齐骏,背地里立刻着人向上通报。
因为水生金的总舵在钟玄,东海城里只有个分舵,没什么厉害人物,不过五帮十二派在东海城却有码头帮派“绿袜团”和海商帮派“茶瓷商行”。
这两家一听说害死周柔的元凶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哪里能容他走掉。
眼瞅着五艘快艇上亮闪闪的都是刀枪,齐骏再厉害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何况又是在水上,他立刻转身嘱咐尹云二女。
“待会我会全力夺来一条快艇,请云姑娘护着尹姑娘回返东海城,请缪成救我。”
当齐骏还在纳闷自己糟蹋了谁家少奶奶的时候,尹菩轩已而瞧出了端倪,她双目凝着寒冰盯着齐骏,冷森森问道:“是你杀的周柔?”
周柔撞柱全节之时,齐骏与尹菩轩双双昏迷,齐骏并不确定自己在药力的作用下到底做了些什么,被尹菩轩冷若冰霜地这么一问,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云非雪却知道其中关窍,急忙代齐骏答道:“周柔乃是被泼教恶徒所迫,自全贞洁撞柱身亡的,她的死与齐骏无关。”
尹菩轩寒冷的目光渐渐消融,不过还是送给齐骏冷冰冰的一声笑。
“自己欠下的债终是要自己还的!”言罢翻身一跃,潜入水中不见了踪迹。
齐骏刚想下水捞人,快艇上五帮十二派的好手已经跳上船舷,另有五名水鬼扎入江中寻找尹菩轩。
船上云非雪抽出分水峨眉刺想抵抗,被齐骏轻轻按住了峨眉刺。他昂首问道:“你们真的是五帮十二派?”
绿袜团为首一名头目用五股鱼叉凶巴巴逼住齐骏。
“还有什么遗言趁早说了吧,虽然帮主他老人家出的赏钱是活的高于死的,不过兄弟们倒是不介意钱多钱少,在你身上戳他几刀才能泻去我等心头之恨!”
蓦然间白光一闪,这头目手中的鱼叉莫名其妙地飞了起来,兜出一个抛物线,远远地落在江里,刚回过神,齐骏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都别动!”云非雪提起峨眉刺,逼开船上的帮众。
绿袜团头目吓呆了:“你你你,你这恶棍想要干什么,小心我兄弟群起而……起而……哎呦!”
白光又一闪,头目额顶上的头发少了一片,整整齐齐没根削,却没伤到头皮。
“再多说一句,下一刀割的就不是头发了,带我去见你们老大!”
小头目心惊胆战问道:“见……见我们帮主还是我们团长?”
齐骏道:“谁大见谁!”
小头目道:“帮主他老人家不在东海城,我们团长在!”
齐骏本可以逃走,但他一心系在尹菩轩身上。“你带我去见你家团长,我会留着见周刚,不过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把水里所有水鬼全招呼回来。”
小头目一声令下,水中搜寻尹菩轩的水鬼们全部上船。
“第二条呢?”
齐骏道:“拿一条船过来,送这位姑娘好生上岸!”
云非雪急了:“你干什么,去送死呀,尹菩轩已经逃走了,押着这混球一起上岸走啊!”
齐骏摇了摇头:“遴甄坊的事不说清楚了,五帮十二派早晚还会找我们麻烦,既然有这么个机会,我便去和周刚面对面把话说开了,我相信这么大一个帮主不会不讲道理的!”
云非雪气急了:“你是不是傻呀?你到了人家地盘上,人家会听你解释?”
齐骏也急了:“所以叫你先走,回东海城找缪成,他是靖王的人,周刚也是靖王的人,靖王要我,周刚敢杀我么?”
云非雪索性将峨眉刺往甲板上一扔:“好,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哪儿都不去,就陪着你,看看你这笨蛋到底是怎么笨死的!”
第二七一章 钟楼问罪
齐骏和云非雪被囚禁在东海城的制高点——内城已经废弃的钟楼之上。
此处明面上是茶瓷商行的古董仓库,实则是五帮十二派海商帮的总舵。
这里前天便送出去十八只信鸽,纷向江南各地盘舵传出信去:齐骏在此。邀请帮主周刚上东海城主持大局。
至夜,周刚已而领着矿帮“铜山营”与茶帮“古道人家”一众好汉到了钟楼。
大钟楼虽然已经失去司晨的使命,但万斤的铜钟仍旧稳稳地悬在楼头。茶瓷商行重新将此处装置一新,一个钟楼,其奢豪精致竟比得上钟玄望江石上的如斯楼。
周刚坐在楼堂正中间,一应帮众分列左右,他下命带上仇人,帮众推推搡搡献上囚徒齐骏、云非雪。
这两个仍旧在置气,一个气另一个不肯逃走报信,一个气另一个自投罗网。
这幅小两口闹别扭的样子看得五帮十二派帮众哈哈大笑,周刚也不禁大笑,却不是为了他两个堵气的神态。
“好好好,马大雷既是齐骏,齐骏既是马大雷,果然英雄出少年,一身的好戏,能在我周刚眼皮子底下混过去的,你是第一个!”一根大拇指似夸赞似嘲讽地高高挑起。
五帮十二派复仇炼贞坊时,曾询问从地牢里拖出来的齐骏。当时周刚不识得他,他以“马大雷”的名字蒙混过关。若非当日这一机灵,恐怕早没有了后边这些遭遇。可人算不如天算,人终究还是落到了周刚手里。
想起周刚大破炼贞坊淫窟那夜的境遇,齐骏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如今又落到人家手里,秉着把误会解开这个心思,心中的期盼大过了畏惧。
齐骏上前一步说道:“放眼大宁江湖,再没有一个像周帮主如此英雄人物,豪杰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放过一个作恶之人,也绝不会诬陷一个无辜之人!”
得了齐骏,周刚心情显然不错,他笑了两声质问道:“你想说什么呢?意思说你是个好人?洁白无瑕的没有一丝罪责?”
齐骏诚诚恳恳说道:“令妹的死确实与我有诸多联系,但那并非是我本心,我也是着了惠弥轩那**的道,失智之下玷污了遴甄坊,而且令妹乃是为泼教恶徒猥亵,不甘受辱才触柱身亡,冤有头债有主,真正杀死令妹的,是泼教与炼贞坊啊!”
周刚眼中闪过悲伤,转而化为愤怒。“泼教余孽,已给五帮十二派灭得差不多了,炼贞坊么,哼哼,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不过这些都不是你操心的事情,我只问你一句,你羞愧不羞愧?”
这一问义正辞严,宛如大将军巍巍然秉持天怒。
齐骏脑海中立刻闪过衣不遮体的尹菩轩,闪过花枝凌乱的遴甄坊,闪过血肉横飞的压水廊桥,本来模糊的记忆居然一帧帧一幕幕清晰了起来,越是清晰,越狠狠地刺痛着良心,羞得他渐渐低下头去。
云非雪在一旁看得清楚,知道齐骏一旦软了,今天肯定性命不保,于是鼓起勇气逼退对周刚的畏惧,朗声说道:“周帮主此言差矣!”
周刚这时才仔细打量云非雪,认出她之后不禁又是一阵大笑,转而怒斥齐骏。
“好好好,你仍旧和炼贞坊的**厮混在一起,可见丝毫没有悔改的心思,怎么说?是自我了断还是让我送你一程?”
云非雪抢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已与炼贞坊一刀两断,从前做下的孽我自会还,但请周帮主口下留德,‘**’这两个字我云非雪实在不敢再当!”
周刚大破炼贞坊淫窟之时便对云非雪的气性十分赞叹,今日再次遇上,勾起赞佩之心,当即挑大指送给她。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是周某失言了。不过姑娘说我所言诧异,却不知从何讲起?”
云非雪昂然道:“周帮主乃当世豪杰,即然晓得‘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为何只肯原谅小女子,却不肯放过齐骏?”
周刚虎目圆睁,不怒自威。“他害死了我亲妹子!”
云非雪为周刚的威势震慑,倒退了一步,心中不禁发虚,但瞥到深陷内疚中的齐骏,关切之心胜过恐惧,足足地提了一口气来回答周刚。
“遴甄坊遭难那夜我就在现场,周老板确实是被那帮泼教的恶徒逼迫自尽的!齐骏当时糟蹋尹菩轩脱了力,人已经趴在地上人事不省,哪里还有能力去做坏事!”
五帮十二派帮众中一阵喧闹。
“帮主莫听着**的妖言,宰了她就是了!”
“剐了这两个狗男女,告慰周老板在天之灵!”
“骚蹄子本性难改,放她娘狗屁的从良!”
“狗男女早就苟且不堪了,这个能不替那个说话么,宰了他俩!”
“你在现场怎么了,老子当天也在现场,怎么就看到是这王八蛋猥亵了周老板!”
啪的一声脆响,说这话的帮众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登时肿起五个指印。
周刚倏然来去,此时已坐回座上,死瞪着那人:“嘴里再胡说八道,下次就不是摸摸脸了事了!”
周刚此刻面沉似水,但是却心乱如麻。
周氏兄妹从小便失去了爹娘,周刚好不容易将周柔拉扯到八岁,为进山学艺,一错念间将世间最爱之人托付给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朋友,叫周柔身心吃尽了苦头。
后来周刚艺成下山,得知妹子的遭遇后怒发冲冠,痛痛快快一刀杀了那禽兽,气是出了,却未计后果。
其时那人已混迹于官场,虽非大红大紫,也称得上左右逢源。这一出事,官面上缉拿周刚的海捕文书铺天盖地卷来。
周刚本要和官府硬抗,耐不住妹子苦劝,终于潜形隐踪混迹江湖去了。
官府拿不到周刚,索性去找周柔的晦气,五次三番地为难。周柔历经磨难,早养成了刚毅的性子,面对官府的纠缠,硬生生抗了下来。
时间一长,自有人顶上了那人的位子,官府也不能真把周柔怎么样,事情渐渐也就淡了。
周柔经此一难,愈发变得强大,之后便成功创办了遴甄坊,成为钟玄乃至整个大宁炙手可热的私馆,时常还接济周刚一些。
周刚总觉得亏欠妹子,发誓定要扬眉吐气补偿亲人。后来周刚在五帮十二派中渐渐上行,回头照顾了妹子不少,却在一件事上始终难以释怀。
周柔经历年幼的**后,再也不肯信任男人,宁可叫自己没有后代,此生也再不会亲近任何一个男人。
周刚始终觉得亏欠妹子,待坐到帮主之位后,便想尽办法开导她,本来已有了些眉目,偏在这时传来妹子惨死的消息。周刚五内俱焚,发誓要杀尽炼贞坊和泼教一鸡一犬,更将齐骏列为一等一的仇敌。
然而泼教在黄石山剧变之后,一夜形近瓦解,寻到三三两两的教徒杀了,根本没有复仇的滋味。而炼贞坊在受袭之后,忽而化整为零,一个个**钻到不知哪里去了,惠弥轩更是寻遍大宁找不着。
周刚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日可算逮着了齐骏,本想亲手剐了他祭奠妹子,而他又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说来说去,齐骏确实没有直接造成周柔的死亡,但他终究别不过这股劲去,纠结了半晌,起身对天而言。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列位祖师明鉴。”
他恭恭敬敬朝西方跪拜了师门,续道:“周柔惨死,正凶至今未获,眼前这人虽说没有逼迫周柔,但周柔也是因他之故受难。周刚一介武夫,并不懂得什么王法,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他转回身来,伸手指点齐骏:“请列位祖师明鉴,此间周刚起誓,任此人挑选兵刃,若能胜得后辈一只肉掌,那便是老天爷说他无罪,若他有罪,便立毙在后辈掌下!”
“比武定罪”乃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若在控方查无实据而又占便宜的场合,被控方可以提出比武的要求,谁赢了就按谁说的算。
周刚此刻主动提出“比武定罪”,又承诺自己只用单手,齐骏任意挑选兵器,已算给齐骏很大的机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钟楼前登时一片喧哗。
五帮十二派中激进者咋呼着为帮主助威,辱骂着吓唬着贬低着齐骏;持重者低声劝周刚报仇事大,还当全力以赴;令有零星几个冷眼旁观者,也不知是笃定周刚稳操胜券,还是想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一时间大钟之下吵吵嚷嚷,杂乱的声音回荡在巨钟内部,震出“嗯嗯”的低声,它仿佛寂寞了太久,很愿意看这场热闹。
周刚一抬手,喧闹登消,他死盯着齐骏。
“你即已落到五帮十二派手里,取你小命实在易如反掌,然而周某并非胡搅蛮缠之人,你又与周柔的死抹不开关系,周某划下这道,你走,或许有一线生机,不走,则十死无生!”
一旁早急翻了云非雪:“这不公平!”
周刚冷笑两声:“不公平?那周柔的死就公平啦?”
云非雪硬挺着一口气维护齐骏。
“你周大帮主神功盖世,便一只手也畅行大宁,齐骏内伤未复,功力尽失,你这法子既要他命又羞辱他,这是江湖第一大派响当当一个魁首的作为么?你若真是如此一个假冒英雄混账老大,我明白告诉你,周柔是炼贞坊杀的,你要杀齐骏,不如先杀了我这个炼贞坊的余孽!”
第二七二章 单掌对钝刀
云非雪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周刚,话说得越来越重,寻常人等哪里敢在周刚面前如此放肆,她这明摆着是豁出去不要命了。
眼瞅着周刚的脸色泛起血红,齐骏轻轻拉了拉云非雪手腕。
“云姑娘一片好意,齐某心领了,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做下了那等丑事,若再不敢承担,还算什么男人!”
云非雪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你这条命是我从炼贞坊保下来的,不许你这么随随便便丢掉!我这条贱命又是你从阎王殿前拉回来的,我恩都没报,不许你死!”
齐骏心中一热,冲着云非雪淡淡一笑:“放心,未必死得了,我全力以赴,定要你报救命之恩,怎样?”
云非雪还想再说什么,看着齐骏温柔的眼神却哽住了喉头。
她自知从前作孽太深,并不求齐骏如何自己,但求能还他一命,或者简简单单照顾他一世足矣,她有女人的剔透心,早瞧出了齐骏对尹菩轩的感情,心中虽然黯淡,仍鼓起勇气追随在他身边。
“千万别死,尹姑娘还等着你送她!”
齐骏浑身一震,心中五味杂陈。
他上前一步对周刚说道:“周帮主既肯给齐某一线生路,足见您义薄云天的气概,废话不多说了,请给我一柄单刀,向周帮主请教!”
旁边立刻有人扔进来一柄刀,齐骏俯身拾起,见刀刃都卷了,根本没法杀敌。
周刚瞧着这刀也是一皱眉,但很快拿话圆了过来。
“既然是柄钝刀,你我二人点到为止即可,我承诺不当场杀你就是了。我擅使右手,今日便把这右手让了你。”
言罢右手向后一背,左手立掌,一招“禅师渡海”,稳当当潇洒洒立在场心。
齐骏徐徐吐了一口气,刀尖冲下,双拳一抱,行了武礼,接着喊声“得罪了”,钝刀兜头打旋砍向周刚左腰。
周刚不闪不避,眼瞅着刀口离左腰将及一寸,身子突然间形同鬼魅般欺到了齐骏面前,左手两指直点他眉间印堂,吓得齐骏急忙一个后滚翻逃开。
齐骏刚想起身,只觉得一股重压铺天盖地而来,忙将单刀上撩护住要害,身子又是一个滚翻出去。
这次尚未滚圆,那股重压已而再次袭来,他已来不及抽刀防御,情急之下,单刀猛地斜斜刺出,手腕半路一翻,露出刀把戳向来掌掌心。
这一招出奇得很,将周刚澎湃的攻势阻了一阻,齐骏趁势再次翻出,动作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直滚到了五帮十二派帮众人堆当中。
这伙人骂爹骂娘地把齐骏踹回场子,齐骏已惊出一身冷汗,早知道周刚厉害,但没想到厉害到这种程度,便叫老爹在场,这连环三击也讨不到半点好处,自己新学的功夫真能排上用场么?
周刚却是另一番心思。
他虽只用一只手,但多少还是听了劝,一上来便使出七成力,想着早点把此间的事情解决掉,腾出手来寻找真正的凶手。
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禅师三棒喝”居然未沾到齐骏身子半分。他刀使得精妙,处处藏攻于守,尤其是最后那招以刀把戳点自己掌心,实在是奇哉妙也。
回想自己同齐枭大战时听雷城的套路,全异于齐骏此刻使用的套路,莫不是齐家藏着掖着,有什么利害功夫?
高手最有这种毛病,越是没见过的招式,越是想见识全了,他再下手时,已收了两成功力,为的是叫齐骏把家底全抖搂出来,自己好见识见识齐家刀法的精奥。
齐骏一柄钝刀将“凌霄绝艺”的刀法使得酣畅淋漓,全然不知道周刚窥探的小心思,奈何他功力有限,对阵顶尖高手,即使用上顶尖功夫,还亏得周刚只发五成力,勉勉强强也只战了个平手。
周刚越战越有精神,心中不住赞叹齐骏刀法精妙,有些招数奥妙无穷,且仗着自己多年的底子游走在钝刃之间,心中却忍不住想要一一破解之,是以越斗时间越长,却不知“凌霄绝艺”七七之数变化多端,岂是四十九种套路可限。
时间一长,五帮十二派的帮众有些没底,吆喝声呐喊声已渐渐变成催促声警示声。
周刚虽起了惜才之心,奈何要统御帮众,有些事情也不能任性而为,今日暂且制住齐骏,反正有话在先,不急着杀他,日后再想办法引他把招数使全,那时再说杀与不杀。
思念及此,周刚手上加力,单掌化作百十张手掌,紧紧地将齐骏裹在掌影当中。
钟楼下,客堂中,掌风卷起颗颗尘埃,刮到头顶悬着的大钟上“嘿嘿”低鸣,显然是给这口老钟看得痛快了。
周刚毕竟是周刚,一只手便将齐骏逼到了末路。
齐骏可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周刚的左手,惟有仗着快刀苦苦支撑,却知道势不久矣,鼻尖额头上已见了汗。
他内伤虽愈,毕竟气力已非往日,斗久欠力,脚下忽而打了个踉跄。
就这么一个空隙,周刚已而欺近身来,左掌向上一击。
齐骏收势不住,只好跃起身子闪避,而周刚的后招顷刻即至,右脚挂着风,朝着齐骏命门大穴猛踢上去。
齐骏身在半空,刀在身前来不及下削,正处在应接不暇之际,眼瞅着要结结实实挨周刚一脚,索性眼睛一闭,鼓起脊梁硬扛。
他摆出一个死赖皮的动作原本是无计可施的,然而这个动作本身却给了他一点灵犀。
记起缪成在海葵国曾教过自己一招破掌,正是这个身法,用的是剑。
原来缪成传他功夫只传刀法,却未传破兵之法,为的是留个保险,只在高兴的一次提到过白手高手的厉害,并用剑传了一招剑破白手的保命招数。
齐骏当真是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为难当中反而激发潜力,单刀也不去管即将踢倒身上的重腿,只将钝刀当做长剑,斜斜地往周刚手腕方向一抹。
这招出招的方位和时机又准又怪,周刚全神贯注,只想一脚闭住齐骏大穴,谁知手腕一凉,竟给钝刀的刀尖戳破一小块皮去。
这一变故导致周刚一脚没踢到命门,只在齐骏腰眼上留了个纪念。
齐骏翻身落地,总算是四肢着地,不太狼狈,他扶着腰挣扎着要爬起身来,腰却疼得直不起来。
云非雪关切地上去扶住齐骏,心中欣喜若狂,真如逃出生天一般,没想到缪成传给齐骏的功夫既如此好使。
她嘴里急急说道:“承周帮主抬爱,让了咱们一个平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这就告辞了!”。
周刚痴痴地看着手腕伤处,已洇洇地渗出些血来,一时对云非雪的话不置可否。
五帮十二派的帮众一看帮主吃亏,一个个抽兵刃将齐骏云非雪围在垓心,咋呼着要将二人碎尸万段为帮主报仇。
周刚乃大丈夫也,说出去的话当然算数,他仰天一阵大笑:“我说话算话,大伙谁也不许为难,放开他们,交给齐老英雄吧!”
齐老英雄?齐骏心头一震。
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随着爽朗的笑声从大钟顶上飘然而下,定睛看时,不是父亲齐枭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大钟楼院墙外,听雷城的骨哨密集响起,墙头翻上听雷城七绝,为首岳及,其下邢燮、范虢、康在山、陶晨各立一角(田象笛与尤三查却早在炼贞坊店铺遇难),其次二十余名武师环立墙头。
听外边动静,听雷城精锐来了没有三百也有二百五,牢牢地将大钟楼围住。
当世两大顶尖高手负手相对,一阵冷风袭来,掀开各人袍角,具都鼓荡着勃勃真气。
四下里鸦雀无声,唯有老钟悬梁吱纽吱纽的**,似是承受不住两人气势的压力,摇摇欲坠。
齐骏见着老父,耐不住思念,当先打破寂静:“爹爹,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齐枭仔细瞧了瞧齐骏,虽黑瘦了些,却精神了不少,历练了不少,眼中柔光一闪,冲他点了点头,旋即又扭回头来同周刚对视。
周刚见他神色不对,以为还为着拘押齐骏这事不快,他虽对齐枭这阵仗有些不满,但仍不弃江湖礼节。
“齐老英雄,久违啦,大内一别将近一年,老英雄仍是风采卓然,一丝不改浩然之气!”
齐枭自打颖王政变被逼走,辗转各地寻找儿子,大半年来风餐露宿,加上心急如焚,须发皆已花白,皱纹更深了一层。
当缪成一行抵达樟蒲之时,夏无名派出来的探子就将齐骏与缪成同行的消息飞鸽传往了靖宁军大营。
齐枭第一时间得到了夏无名的消息,说齐骏将在东海城登陆,是以辞别木鳖城的葳菱道人,星夜兼程赶了过来。
他听周刚如此奉承,只僵硬地打了个哈哈。
“老朽朽矣,不如周大帮主红日中天,越发得喜欢为难小辈了!”
周刚听他词语不逊,强压了压火:“周某斗胆,为着家妹惨死之事请令公子上门,如今嫌隙已经解开,周某说一是一,这就放他离去。”
齐枭冷笑:“你是怕我父子二人联手,扫了你的威名吧?”
他在周刚齐骏沉心拆招之时已然潜到钟顶之上,他的轻功已然独步武林,却仍给缠斗中的周刚听到,心里挑着一半钦佩,藏着一半不悦。
周刚毕竟统御江南武林,非是胆小怕事之人,自己客客气气说话,齐枭却一而再地言辞不逊,再好的脾气也得给磨爆了。
他哈哈一笑,反去刺激齐枭。
“令郎的刀法诡异精绝,周某心服口服,不过,这刀法怕不是老英雄你家听雷城的亲传吧?”
第二七三章 钟楼之战
武林中人都知听雷齐家的功夫自来传内不传外,周刚这句“不是亲传”十分得戏谑,意思几乎等同于“令郎相貌俊美,怕不是老英雄的亲生吧”。
这种侮辱性的话语扣在一个江湖耆宿身上,**桶一触即发,谁知齐枭偏偏不恼。
“肉刀菜刀,能杀猪的便是好刀,你周刚堂堂江南魁首,伤在我齐家人的刀下,日后江湖间传说起来,势必要尊我听雷城为武林盟主喽!”
周刚脸色一沉,语气没有半分暖意。“周某尊你一声齐老英雄,却不知老英雄为何如此贬低在下,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梁子今日尽管放下吧!”
齐枭眉宇陡然耸立:“你把我女儿齐骊怎样了?”
夏无名的线报里同样有齐骊的消息,探子在五帮十二派的地界打探到了她的消息。
齐骏闻言大惊,急忙问齐枭:“小骊怎么了?”
齐枭咬牙切齿说道:“那要问问你眼前这个人面兽心之徒,问问他把你妹妹怎么了!”
“周帮主,还请你告知!”齐骏兄妹情深,闻言很是着慌。
周刚给问得一愣:“周某从未见过令妹!”
齐枭怒道:“你敢起誓么?”
“有何不敢!”周刚以手指心,“我周刚从未见过齐老英雄的爱女,更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有虚假,万箭穿心。”
齐枭下死眼盯着周刚,见他坦荡荡毫无隐藏,心思一转,道:“周帮主既然不知道,那不妨问问你手下十七个帮派,哪个不尊你的号令,将老夫的女儿绑了去!”
这一问问得周刚脑仁都疼,若真有哪个手下将对齐骏的仇恨转嫁到齐骊身上,那可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他环视一周帮众,楼内只有茶瓷商行、水生金、绿袜团、铜山营与古道人家,茶瓷商行人倒是齐,另四个帮派陪着的只是些小头目。
周刚管着十七个帮派,里里外外上万人,真要有哪个拿了人家姑娘,不仅得罪了听雷城,传到江湖上更惹一身骚。
他身为一众之首,有些事情做的也并不应手,像这事,明里问肯定问不出来,办事的人若想和自己说早就说了,还会等到此时?
为今之计只能在暗中调查,这里先将齐枭稳住,待查出个眉目,才能给他一个像样说法。
周刚将胸脯一拍,信誓旦旦言道:“周某敢打包票,此间兄弟都是亲信,都是响当当的男儿,宁折不弯的好汉,莫说是令爱,便寻常人家的姑娘他们也不会碰上一碰,老英雄若肯信我,给我半个月时间,五帮十二派上下定以此事为第一要事,务必给老英雄一个满意的答复。”
齐枭又是冷笑:“你也不用装怂卖傻,你来看!”他自怀中掏出一枚银质纽扣丢给周刚。
周刚接过一看,见半球形的扣子上刻着一艘三桅海船,正是茶瓷商行的标志。他眉头一皱,向身后看去,偏偏人丛中就没了茶瓷商行的一正三副四个把头。
这下理亏了,气也上来了,周刚暴喝一声:“里外戒备,给我捉拿严琥、施金龙、施金鳌、施金蛟!”
话声将落,院墙外喊杀声大起,一股似焦糊又焦香的气味腾上钟楼,墙头岳及高声警示:“五帮十二派来袭!”
钟楼内众人呼啦啦抽出兵刃对峙,齐枭将齐骏护在身后,怒喝道:“怎么着,现在就翻脸啦,当我齐某怕你不成?”
明明未下指令,哪里来的偷袭?周刚本想再解释,胸中不知觉间荡起一股怨恨。
妹子血仇未复,宁神殿外给齐枭伤了颜面,连齐骏这小字辈都能伤了自己,听雷城拉屎都骑到自己脖子上了,若自己还是江南武林统主,就不能再叫齐家如此猖狂下去。
周刚眼白中裂出无数细小的血丝,面目渐渐变得狰狞。
“大名鼎鼎的齐枭当然不会怕我,却也太嚣张太狂妄了,你须知这是谁的一亩三分地,今日能讨得了好去么?”
齐枭胸中也已荡起熊熊怒火,听他话后气冲斗牛。
“来来来,当日大内不曾痛快会会海内闻名的周大帮主,今日齐某陪你好好走上三百回合!”
言罢身随意转,掌挂霹雷,无比罡劲地向周刚拍去。
周刚对阵齐枭不敢托大,双手轮转,仍是绵里藏针拆开招来,这二人一动上手,一西一南两派人哪里还会闲着,哗楞楞各抓兵刃混战一处。
以齐枭周刚激斗为圆心,钟楼内外打成了一团浆糊,却没人敢近当时两大高手五步之内,若一个不留神给掌风扫到,当场骨断筋折,两人当真都用上了真功夫。
云非雪担心齐骏,连忙护住他,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对,混合在烟火里的淡淡香气似能激荡人的怒气,她谨慎为先,将避毒药丸含在嘴中,又塞给齐骏一枚,躲在康在山和陶晨身后一时没了主意。
钟楼下火焰越烧越旺,烟气弥漫整个楼头,香气大盛,催得人目赤神浑,尽管着生死搏杀,一时间里里外外死了不少人。
再看两家领头人,已从客堂斗到了大钟之顶,身形快得几不可见,更别说瞧清楚招式,气场隐隐挂着风雷呼啸轰鸣之声,砂石木屑给两人的掌风鼓动着不住往钟上撞,轰得老钟呜呜哀鸣。。
便在此时,一个脆如银铃的笑声回荡在烟气当中。
云非雪浑身一震。
钟楼顶,飞霞流苏,一人宛若仙子俏立飞檐,温婉的脸上无限柔媚,居然将比蛇蝎还毒的心神遮掩得丝毫不显。
她左手浅浅地托着一盏白瓷盆,盆中浸着一小颗碧油油的圆豆,一盆清水已给它染得墨汁一般黑,她右手捏着一支狼毫,满满蘸上毒墨,抖手向钟楼下大院内剧斗的人丛洒下。
凡被毒墨淋到皮肤发丝,皮肤登时被染黑,头发立刻焦枯。
毒墨像有生命一般迅速扩散到皮下,汇入血脉,不出十弹指,中毒之人咽喉开始闭塞,渐渐地喘不上起来,到后来撇下对手,双手尽管着往脖子上抓挠,饶是脖子挠成了肉酱,也难逃窒息毙命之噩。
云非雪浑身抖如筛糠,慌乱地扯着齐骏缩到客堂之中,扯开嗓子大声疾呼:“惠弥轩使毒,大家快快避开黑水!”
原来东海城盯上齐骏的不止一家。
惠弥轩自打从千山万岛回返大宁,第一时间猫了起来为自己疗毒。
当日龙沙岛僵局,她虽利用百毒内丹逼出艾师种的寒毒,但其时内力空虚,又给百毒内丹的毒反侵脏腑,她勉强支撑完海途,立刻藏到拥有全国最大药市的东海城。
费了一番力气解毒,再从男人身上重新攫夺内力,已耗去不少时日。
她疗毒期间已召集起了大半部署,这些****在惠弥轩出海这段时间受尽五帮十二派的攻击,早盼着门主回归,向五帮十二派复仇。
惠弥轩分析时局,一面派人渗透到五帮十二派予以分化,一面贿通官府,由白道打压黑道,再者四处寻找齐枭的下落,筹划着借刀杀人之策。
齐骏一出现,炼贞坊的眼线第一时间便将消息报到了惠弥轩耳边。惠弥轩筹谋已久的二虎相争之策便在此时,当即放出风去,已寻到了劫走齐骊的真凶。
齐骊确实是给茶瓷商行劫走的,不过此时的茶瓷商行,四个首领已悉数沉沦在了炼贞坊的女儿香下,不仅是他家,五帮十二派三分之一的帮派都给炼贞坊多多少少渗透了进去。
惠弥轩此时已显出了折服武林的野心。周刚齐枭,一南一西两方豪强,若将二人打垮,多大的威风旗要披在自己身上。
她暗中布局已久,引得两家大打出手,她坐收渔利,志得意满地在亭头洒落毒墨,看着一个个豪杰中毒身死,她放肆地狂笑。
周刚齐枭一旦斗在一处,鼓荡的真气立时将毒香逼出体内,已知有人放毒,却都以为是对方,是以斗起来越发得狠。待到惠弥轩一出场,二人什么样的心思,此情此景,已然知道自己给人当枪使了。
周刚气急败坏,顺手抄起一张太师椅跃出钟楼,以椅遮毒,只一纵,已而落到惠弥轩身前,也不废话,搂起太师椅砸了过去。
惠弥轩仍是银铃一般娇笑,身子已轻飘飘荡下楼顶,齐枭周刚如影而至,将这毒女子堵在钟楼垛堞之前。
周刚怒喝:“你想怎么死?”
齐枭上前一步:“你在利用老夫!”
惠弥轩怯生生软倚在垛堞上,娇滴滴说道:“你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传出去不怕天下人耻笑!”
周刚气冲斗牛:“放你娘的狗屁,今日看不活剐了你,给周柔报仇!”
惠弥轩哈哈大笑:“周帮主,先顾自己吧,你倒是撸起袖子看看,你手少阳三焦经的毒到哪儿啦?”
周刚拉起袖子,见自手腕伤口处隐隐有一条黑线,沿着三焦经逆行,已然爬过肘部,却并不觉得痛痒,他急忙在肩部连点几个穴位,脑中迅如闪电地回忆。
手腕是齐骏伤的,钝刀却是帮众扔出来的,位置大概是在茶瓷商行四个把头方向。
不用问,茶瓷商行四个把头失踪,毒刀,此时的突袭,看来都是惠弥轩的好计。
周刚凄厉地狂号一声:“贱妇,竟敢阴我!”言罢右掌狠狠打出。
第二七四章 撞钟救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渔翁还是沉不住气,未等鹬蚌分出个上下高低,便急吼吼等了场。
周刚恨惠觅轩入骨,也不啰嗦,上来就下杀手。
惠弥轩不慌不忙,轻轻捏着百毒内丹向周刚打来的手心一戳,内力一吐,逼出一股淡绿色的毒气。
“原也没想着那柄涂了毒的钝刀能伤到周大帮主,小女子另备了不少制服你的办法,不成想齐骏的功夫居然恢复了这么多,倒省却咱们许多珍稀玩意儿了!”
百毒内丹何其了得,只一接触毒气,周刚立时觉手心隐隐麻痒,左腕的毒质似乎呼应百毒内丹,强行逆着封闭的经脉向上爬行。
这一掌打不下去了,周刚赶紧运功抵抗毒质。他看这珠子邪乎,知道再用肉掌对敌占不到丝毫便宜,手指轻轻在腰间一捏,藏在腰带中的金丝软鞭脱落下来。
周刚右手运力一振,软鞭细微的关节紧紧扣合,擎在手中的俨然成了一柄直刺。
惠弥轩见周刚动了真格的,再也不敢托大,急忙一纵腰身,银鞭挥舞而出,落到院中同周刚激斗起来。
周刚再不容让,金刺化作箭雨,拿出得意功夫“万箭归一”,如倾盆大雨一般向惠弥轩泻去。
金刺剑雨忽而如暴雨裹挟全身,忽而如瀑布冲击一处,周刚的内力借着金刺挥发凝聚,牢牢地将惠弥轩笼罩其中。
若论真功夫,十个惠弥轩捆在一起也不是周刚的对手,然而周刚中毒在先,惠弥轩又将百毒内丹嵌在了鞭梢,这一搭配,直叫普通的软鞭赛过了宝刀宝剑,给她助力太多。
周刚一面要以金刺上附着的内力逼开霸道的毒气,一面又要压制左臂上行的毒质,这一消耗起来直比刚才同齐枭打斗时还大,偏偏一时半刻又奈何不了这妖妇,此生真是从未有过如此窝囊的比斗。
齐枭在一旁瞧得明白,看如今情势,周刚绝对占不到惠弥轩什么便宜,时间一长,毒气攻心,遭殃的还是周刚。
齐骏刚才已将来龙去脉都讲于父亲听,齐枭深恨惠弥轩耍弄自己当枪使,此刻,老英雄对惠弥轩的怨恨之心不亚于周刚,当即从七绝手中要过自己的雁翎锯,大喝一声:“周帮主暂且歇歇,把这贱妇交给齐某收拾!”
没等周刚答应,齐枭一招“横扫千军”,雁翎大刀挂着雷声斩向惠弥轩右肋。
他这刚猛的一刀未及近惠弥轩的身,已而给周刚用金刺歪歪地将卸在一旁。“这贼女子用毒邪乎,我已然中招,齐老英雄切莫试险!”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这些,报仇不要了么,哪里还管这些颜面!”言罢又是一刀。
惠弥轩仍是轻飘飘荡向一边,刺激齐枭道:“你可想明白了,你要是杀了我,我手下人一悲痛,未必要了你宝贝女儿的命,兴许卖到南洋金矿做女奴,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齐枭怒火焚天,可又怜女心切,正不知该打还是该撤,偏在这时,钟楼乌泱泱被人团团包围,当先跳进来十七八个强人,为首之人正是周刚奇袭炼贞坊时义释的黑大汉——泼教余孽华承辉。
这人生就了一身彪悍,此时浑身是血,刀刃都砍卷了,单指指点周刚破口大骂:“老子说过定会找你来算账,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言罢一挥手,十余名泼教好手牢牢围拢周刚齐枭。
周刚临危不惧,反而更增豪气,他仰天长笑:“既然敢放你,就不怕你报仇,怎么着,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华承辉凶光一闪:“对付你周大帮主,自然是一起上了!”
泼教众徒发一声喊齐攻周刚。
周刚高高跃起,金刺自手中激射而出,打穿了一人的胸腔,并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趁着泼教众恶徒愣神之际,他凌空一转,连环脚踢出,又有三人**迸裂。
其余人等都是亡命之徒,也不畏惧,发了狠的和他缠斗,但周刚没了百毒内丹的制约,手脚尽数放了开来。
一掌打去骨头折了,一指戳去肺泡漏了,一摔下去地砖碎了,一推出去柱子歪了。
泼教围攻周刚的人数越打越少,眼瞅着就剩五人,华承辉知道再讨不了好去,放声大呼:“惠老板还不放绝招?”
此刻惠弥轩正和齐枭在钟楼之上剧斗。
齐枭碍着女儿的下落和毒丹,左右奈何不了惠弥轩。而惠弥轩的功夫更奈何不了齐枭,两家只在纠缠。
惠弥轩听到华承辉的呼喊,判断情势已至,连忙催动百毒内丹放出一股毒气,甩开齐枭跳落到院墙,紧接着嘴里一声唿哨,墙头翻上来三十余名炼贞坊的妖女,人人怀中抱着一方木盒。
众妖女将木盒往院中的砖地上一掼,木屑摔得四下纷飞,自打里头涌出千万条赤红色的百足蚰蜒。
炼贞坊妖女已将黑乎乎的土埙放在唇边,一吹,埙声如泣如诉,听着叫人心里发毛,而地上万千的毒物循着土埙的音律,迅疾地向大钟下群殴的人群游去。
虫多人少,斗在外围的五帮十二派帮众和听雷城豪杰第一波面对虫子。
往日威风八面的豪杰好汉们面对密集涌动的虫子一下没了主意,刀砸脚踢能毁几条虫,蚰蜒身子小数量多速度快,很快便爬上了活人身子。
毒蚰蜒就着皮肤裸露处一口下去,毒液立时刺入血脉。中毒者但觉浑身滚烫,拼命嘶吼着挣扎着,随后翻倒在地,未及气绝,浑身皮肉已然如同火烧蜡烛般熔化成了一滩。
“熔岩蚰蜒!”云非雪腿一软瘫在地上,“真叫她找着了!”
齐骏强忍着腰部的伤痛,激励云非雪道:“快想想办法!”
云非雪一脸绝望:“那是惠弥轩喂的熔岩蚰蜒,除非是大火大水,不然一点法子都没有,大家都得死!”
二人躲在人群核心,眼瞅着毒虫越逼越近,守护者越来越少,嘶嚎声越来越弱,齐骏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绝望,即在炼贞坊魔窟之中也从未有过如此心境。
他向外望去,老父亲须发花白,独斗炼贞坊群姬,孤单落寞无比于斯,自己竟不孝至此,叫老父为自己拼死。
一念心动,向着齐枭大喊:“爹爹,孩儿不孝,累您老费尽心血。请您快走,回听雷城好好栽培齐骕,若还不走,儿子现在就自刎!”
齐枭闻言心神大乱,一跃跳至钟楼,刀随势飞,一击将齐骏手中钝刀击飞,骂道:“你个不孝逆子,你爹生你是叫你自刎的么?七绝听令,护佑齐骏,大家冲出去!”
当他分神之时,炼贞坊众姬的暗器齐出,打向齐枭后背。
齐枭闻风辩位,怕炼贞坊暗器邪门,不敢接挡,只一跃而起躲过,却不曾料到惠弥轩早已藏在钟楼楼顶,满瓷盆毒墨兜头向他洒下。
齐枭身在半空躲无可躲,急切中将身子一拧,袍袖猛地一掸,将大部分毒墨挡开,却终有几滴溅到了脸上。
齐枭落地,急忙用干净袍袖擦去毒水,却为时已晚,头脑犯上一阵晕眩,知道毒性已入血脉,一边运功抵御毒质,一边看着爱子,不禁老泪纵横。
神志渐渐昏迷,他已几乎听不清爱子在嘶吼什么,眼中只剩下满院子恶心的毒虫渐渐逼近儿子。他举目望去,巨钟正在齐骏上方,为今只有它能护住儿子不叫毒虫啃啮了。
想念及此,老英雄提气跃上钟顶,摇摇晃晃险些掉下来,手边也无刀剑,只好运起全部内力,以肉掌向两人环抱的木梁劈去。
百毒内丹何其霸道,便叫齐枭周刚这等一等一的高手,护体真气也避不开毒质的侵袭。
中毒之下,齐枭的真气已经不纯,十劈过后,双掌已然血肉模糊,再用脚跺,木梁只裂出细细的一条窄缝。
齐枭俯视即将合围儿子的蚰蜒,爱子心切,毒入脑髓令他癫狂,当下掼起毕生功力,猛地向上一纵,反转身来双脚蹬在楼顶,以头颅撞向木梁。
嘶喊、哀嚎、怒骂、**登时消散在一声巨大的钟鸣之下。
木梁被齐枭雷霆万钧的一撞自中断裂,万斤巨钟轰然砸落,将齐骏及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幸存之人牢牢护在腹内。
再看闻名一世的西疆豪杰,已然**迸裂,轻飘飘滑落尘埃。
齐骏仿佛听到了父亲头骨碎裂的声音,这闷闷的一声仿佛将自己一刀劈作两半,再后来,自己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世间似乎只剩下一个人凄厉的哀号。
被劈成两半的他,一个瘫跪在钟底嚎啕大哭,另一个似是悬在半空中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漆黑的钟内亮起一线白光,模糊间,似有人钻了进来。
空中的他看到有人将幸存之人一一救了出去,又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将瘫跪着的另一半自己拖出钟去,这张面孔极熟,却又认不出是谁。
钟外富丽堂皇的大钟楼已然化作了尸与火的海洋,火光掩映下,三个人悲悯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红烟与黑灰的混沌之中,他蓦然瞥见在另一半自己的身边绽放出一朵青莲,凄楚的神色仿佛观世音菩萨一般慈悲。
他猛然觉得一股强大的拉力将浮在半空的一半拽向青莲身边自己那另一半,长长的晕眩过后,齐骏惊觉,自己似乎是歪在了尹菩轩的怀中。
第二七五章 独闯虎穴
蜿蜒椒江,源自大雪山,以磅礴之势涌出蠲州溯峡,冲出大宁千里沃野。
大江过鹤坂钟玄,江流减缓,江面越宽,至入海口处已宽至十里,千百年来泥沙淤积,在海口堆砌出大大小小的沙洲。
沙洲渐渐冲积成岛,其中最大的一个岛,早在四代之前便已筑城,随着泥沙不断地堆积,沙岛面积不断扩大,朝代每更迭一次,该城便扩充一次城墙,到大宁时,东海城里里外外已筑起了四道高墙。
东海城乃兵家必争之地,是以城防坚固,驻军颇多,又因其处在椒江和大海交汇之处,外海和内河的通商全在此处周转,她虽比不上南海城富得流油,但在全国也是数得上的豪城。
城内大市场里各色珍奇琳琅满目,商贾客户川流不息。
缪成陪着师兄艾师逛了大半天药市,买了不少海内外的珍贵药材,一半是孝敬师父师兄和掌门师叔的,一半倒是给高荃回魂用的。
缪成一直记着师父怀念樟蒲艾团的事情,本来在回程路过樟蒲的时候便可以采买,但是艾团不易保存,三五天便变味了,要是一路送到达真观,白毛不知道得长多长。
只有为难事,没有为难人。
艾团并不难做,关键是原材料要地道,樟蒲的玉糯米粉已经买了一包,青甘蔗砂也买到了,就差一味灵魂配料——十年老艾,正赶着东海城药市上有,缪成开开心心地置办了十斤。
下午,艾师又在珍玩市场买了两尊西洋七彩琉璃香炉,一个送师父,一个送师兄,这才回到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明早上路。
缪成少了左手,艾师也不用他收拾东西,他闲来无聊,独自踱出客栈,趁着夜色登上附近的第三道城墙,张目四望,聊以解忧。
东海筑城内高外低,如今只有最外围的城墙在使用,城内的四道墙都弃置不用了。他站在第三城墙上向黑沉沉的东方望去,天上一团星云,海上一条星河,明明暗暗闪烁着晚归的渔火。
海风沿着城墙轻轻吹来,带来海洋的味道,他深思远望,向着千山万岛的方向思念小霓,想着她有没有因为释放自己而受到她父亲的责罚,想着要到何日才能再见她的真容。
说也奇怪,之前在海外朝夕相处,他总对精灵古怪的小霓有些抵触,如今远隔重洋,一门心思倒是思念她。
想着想着,蓦地心中一凉,转而望向北方沉沉的暮霭。
那边有王爷的谆谆嘱托,高荃要如何措置?
既然作出承诺便要遵守,已而答应了靖王的事情,万万不能背誓。不过自己在王府时随和高荃玩得很好,但兄妹之情多过男女之情,正要叫动那份迎娶之心,左右显着别扭。
或者再等两年,高荃长大一点自己就会心安一点么?
可老天非叫飒槟茉霓闯进自己的世界,这古灵精怪的姑娘钻在自己心里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一半是承诺,一半是感觉,真真是冰火煎熬,绞得心疼更甚断腕之痛。
胡思乱想地沐风良久,忽然逆着风声听到本门断断续续的紧急哨音,缪成猛然回过神来:莫不是师兄出了危险!
他急忙跃下城墙,火速向客栈奔去。老远看到艾师站在门外左右张望,虽是神色焦急,到不像有什么危险,缪成稍稍心安。
艾师看到缪成回来,急忙招手。待进了屋,缪成正要询问艾师何事鸣哨,突然瞥见衣发皆湿的尹菩轩软在一旁。
周刚毕竟效忠于靖王,若是端出靖王,他势必不能害了齐骏性命,关键是要快,缪成立刻出城向南寻找周刚。
哪知道在五帮十二派里打听的消息有滞后,缪成出城,周刚进城,两下正好走岔,待缪成赶回到东海,满城百姓已挤到了街头,瞧那老城钟楼大火的热闹了。
缪成知道钟楼是五帮十二派在东海的分舵,之前便是在此处询问周刚的行踪,当时却以为齐骏已给解送南下,未想到人便囚在里边。见上边出了事,急忙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眨眼功夫已来到近前。
钟楼实际上给五帮十二派经营成了里外数层的院子,火势最重的地方在中心老钟楼附近,外围基本没火,大门外却密密麻麻围满了水字营的官兵和东海府衙的官差。
他们担土挑水指手画脚忙得十分凌乱,却好像被五帮十二派挡住不给进院去,窝在外面干着急,只能先把院子围住,防止火势蔓延到周边民宅去。
缪成绕到侧方人少灯黑之处,飞身上房,连跳三厝院墙,再向前去,院子里的火舌已舔着了三层楼高的大树,漫天浓烟裹挟着火花翻涌着升上黑天。
烈火烧灼活树,活树发出噼噼啪啪好似爆豆一般的**,火借风势呼呼怒号,隐约间杂着院内激烈的喊杀之声。
缪成真的着急了,害怕齐骏在里头受害,急忙在附近房间搜到一床被子,用水浇透了,右手将被边在左臂上缠紧,再牢牢攥住被里披在背上,找到一处火势较小的墙头,气息暂闭,一跃跳入火场。
饶是披着湿被子,缪成仍给火焰燎伤了小腿,待钻出火墙,丢下被子提起剑,认出此间正是钟楼大院。
他左右打量,见地上横七竖八尽是尸体,密集的兵器撞击声自右方传来,烟尘迷蒙看不清是什么人在打斗,似乎是三四人围攻一人,斗得异常激烈。
正在凝神分辨,蓦地左方传来一阵巨大的裂帛声音,紧接着脚下地面如同打了个嚏喷似的抖了三抖,耳畔炸起一记惊雷,罡风随即卷着炽热的沙土迎面扑来,撞得缪成侧避了三步,身后地火丛竟给这雷霆也似的威风打得熄了五成。
灰尘混杂着浓烟四处激荡,缪成眯着眼睛瞧去,看出是钟楼出了事,那口巨钟不知怎的居然轰然坠落,将石板砌就的楼台砸出一个大凹坑。
钟缘处黑乎乎压着断肢碎骨,有一个人竟被拦腰斩断,眼珠子都给爆出了眼眶,却还没死,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挣扎着想要往前爬,硬挺了十弹指才咽气,惨状不忍直视。
巨钟外仍围着七八个活人,手足狂舞好似中魔魇,再看地上,密密麻麻涌动着一层深色的波纹,紧紧地向仅剩的几个活人涌去,片刻之后,嘶嚎声音由炽烈转为微弱,一具具尸体好像火烧蜡烛一般,熔成一团烂泥化到了地上。
便在此时,一道妖异的粉霞自钟楼顶飘然落下,加入到院子右侧的围攻行列之中。
缪成虎躯一震。
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这人不是惠弥轩还能是谁!
既看到了她,又看到巨钟下密密麻麻的不知名毒物,他不敢托大,须得师兄赶来才能治她,急忙取出本门的求救火箭,就着身后火苗燃着。
火箭尖啸着一线冲天,在映成暗红的天幕下明亮地闪爆。
他这里一有动静,立刻吸引了四周暗藏者的注意。匍匐在钟楼暗处的土埙突然奏起低沉的呜咽,狂躁游荡在落钟周遭的毒虫得到指令,齐刷刷调转矛头,潮水一般向缪成涌来。
缪成知道毒物古怪,不敢再在地上停留,瞅准身前一间未起火的房顶跳去。
脚刚沾瓦,斜刺里三柄雪亮的长剑由下自上突刺而来。
缪成应对神速,水虹围着身子兜出一个圈,明刃流焰,一道赤霞裹住缪成下三路。
叮叮叮三响连珠,赤炎水虹挡开了敌人的偷袭,第一柄与水虹相击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
敌剑虽然挡开了,但三名敌人已跳上了屋脊,两柄长剑并一柄断剑分上中下三路齐齐地扎向缪成。
缪成心中一惊,双腿弹起踢开上、中两路来剑,同时水虹下斩,叮的一声,又将断剑砍断了一截。
一招避开,水虹突出万点莲花避开敌手,这时方将惊讶的话语质问出来。
“你们是达真观的人?”
没有人回答,只有刺来的长剑。
缪成看得再清楚不过,三个人使得全是正宗的达真观剑法,而他使得也是达真观剑法,这三人不会瞧不出来,既然知道是同门,仍旧毫不客气地攻击自己,那一定是有大问题了。
他再次逼开三柄剑,恼怒地质问:“你们究竟是谁的门下,为何在此助纣为虐?”
三人此刻成鼎立之势圈住缪成,都蒙着面,任缪成如何询问,三个人照死不开口。
断剑那人最是恼火,得意的长剑叫水虹两番砍断,偏又一句话不能讲,郁闷无处发泄,干脆将手中残剑当做暗器向缪成狠狠掷去,回手抽出靴中匕首,三人重又围攻而上。
心中是疑惑多一点还是愤慨多一点,缪成自己也清算不清楚,只知道手上不敢大意。
十招之内,已探知这三人均是达真观的好手,看模样不是道士装扮,想必是外院俗家弟子中的拔尖人才,对方此刻也应该猜出了自己的路数,手上不断加力,出招越来越狠辣,将同门当做了冤家。
此间一斗事关师门荣辱,缪成不得不小心应付,既不能叫他们得逞,也不能伤了他们性命,他暗自筹划,必须得将三人统统制服,之后再仔细询问他们为何自甘堕落,同惠弥轩同流合污。
第二七六章 清歌避毒
杀人放火,大恶之罪。
本想着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在钟楼作怪,没成想第一个碰到的竟是同门中人,缪成火往上冲,非要探他个高低虚实不可。
决断之后,缪成手上立时加力,本门剑法喷薄而出,如繁花竞彩,水虹映照出的火焰流彩登时将三个蒙面达真观弟子团团裹住,看剑势,竟以一人之力反围了三人。
这三个蒙面汉毕竟是达真观外院的弟子,本门功夫哪里比得上葳菱道人的得意门徒精深,被缪成逼得只顾自保,哪里还顾上三星阵的相互配合,三聚一的打发登时成了一盘散沙。
缪成越斗越快,眼瞅着就要得手,钟楼四周埋伏的炼贞坊门人突然送来援助,土埙呜咽之声突然急转,声声犹如鬼哭狼嚎,听上去毛骨悚然。毒虫受到曲调的逼催,纷纷四人打斗的这间房上爬来。
达真观三名孽徒见来了接应,仓皇狼狈地滚落院中,跳到虫海当中,他们身上带着炼贞坊给的逼虫药物,落地后毒虫自动让出一片空地,并不为难他们。
缪成要真想留着三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但他心里忌惮着炼贞坊的邪术,怕毒虫一上来自己吃亏,因此有意放同门孽障离开,自己好专心应对毒虫。
见到潮涌一般向房顶爬来的毒虫,头皮先猛地一阵发紧,待看清三名同门逆徒身周都空出一块空地,他计上心头。
当真是艺高人胆大,缪成瞅准了离自己最近一人将毒虫逼出的窄小空地,猛地提气跳将过去,水虹一指,直取那人后心。
那达真观逆徒急忙回身招架,长剑却受到一股粘力的牵引,左右甩不开水虹,无论如何挑抹引撩,身体始终脱不开水虹剑刃的威胁。
另外那两人立刻回身来救,避虫药将虫潮趟出两条通道,踩死毒虫无数,并将打斗圈子的无虫空地拓开许多。
熔岩蚰蜒想上去咬人,却惧怕药物,围在外边干急眼,一层层一圈圈上下里外翻滚骚动,堆起半人多高,沙沙嗡嗡的噪音摩擦耳膜,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熔岩蚰蜒得之不易,炼贞坊执埙控虫女子深恨达真观俗家弟子踩死不少毒虫,又见三人合围缪成反而处处受之,脚上的避虫药环这时帮了倒忙。
毒女狠辣起来更甚毒虫,五名女子齐齐翻出暗器散花天女,也不分敌我,对准缠斗着的四人扣发了机关,千百根银针登时下雨一般激射向众人。
千钧一发之际,电光火石之间,最能显示武者平日的修为。
缪成耳听八方,探知身后有大批暗器袭来,他忌惮毒虫,并不敢侧跃,先是突刺正对自己的敌手,借着冲势一跃而起。
针雨恰在此时打到,达真观孽徒急忙躲避格挡。
然而银针实在太多,向左右闪避的两人避开挡开了大部分银针,饶是如此,手臂侧肋上仍叮了十来根。
可怜正对的那人,因缪成的一刺耽误了闪避的最佳时机,饶是使尽浑身解数,仍给散花天女打成了刺猬,当场毙命倒地。
缪成身在半空,一眨眼的功夫已看清对手死了一个,另两个摇摇晃晃在虫潮中好似醉酒一般,炼贞坊果然毒之又毒,但凡是个器件都要喂毒。
他此刻已失去了达真观孽徒逼出的无虫安全地,若是双脚落地,将要直面熔人血肉的毒虫,为今之计,只有跳回高处,再作打算。
缪成这一串心思只在腾空的瞬间已计算好了,下落之际,他猛地一拧腰眼,水虹斜向下点去。
触碰地板的刹那,轻功柔劲通过手臂传递到水虹剑身,水虹给缪成身子压成了满满的弧形,缪成借着水虹的反弹力,合身向一旁跃去,如是三纵,身子已稳当当翻上了屋檐。
再看地上,受伤中毒的那两人前后倒地,脚上的药环只能熏出有限的空地,他们这一晕倒,头颈部位恰巧不在药劲之内,没了保护,两颗头颅瞬间淹没在了由熔岩蚰蜒油腻腻的甲壳编织而成的“毯子”之下。
一个半球形的小山包在虫潮之下隆起,未出十弹指,山包渐渐矬了下去,暗红的血水和惨白的油膏自虫子间的缝隙汩汩冒出。
执埙众女见仍未留下缪成,心下早已恼了,为首一名女子轻声呼喝,众女抬起陶埙贴在唇上,呜呜咽咽的号令再次发送给蚰蜒。
蚰蜒抛下地上的三具骷髅,认清方向,朝着缪成立足的房墙涌了过去,转瞬已爬到了瓦片之上。
看到三名同门逆徒惨死的样子,缪成深怕给这虫子咬上一口,他左顾右盼,看准临近的屋顶运气纵跃。前脚刚一沾瓦,后脚熔岩蚰蜒就涌了过来。
缪成在天上跳房子,如此躲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其实要想活命,只要离开钟楼即可,可是自己一走,齐骏云非雪必定得遭殃,若想在钟楼内脱离毒虫的袭扰,擒贼必先擒王。
他辨准陶埙的声音,猛地抠起一片土瓦,照着众女暗藏之处抛去,紧接着又抛出一片。
瓦片后发先至,正打到前边飞行的那片瓦上,巨大的撞击力叫两片瓦碎成了无数小块,覆盖了磨盘大的面积,噼噼啪啪打在执埙女子藏身之处。
几个眼疾手快的女子急忙缩到了墙角,有两个躲闪不及,给碎瓦结结实实打了满脸,摔到地上不住**。
剩余女子暴跳如雷,埙声急转,低沉悲怆的埙音竟然变作高亢妖冶之声,熔岩蚰蜒给这高音逼得几乎要飞起来了,一只只如同蚂蚱般凌空跳向缪成。
缪成再想跑已然来不及了,只能将水虹舞成剑盾,将袭来的毒虫一一劈斩。
便在乌云一般的毒虫将要吞没缪成之际,悠悠天籁突然响彻云霄,飘飘荡荡缠绕于钟楼的梁柱殿堂当中,似云开日照,似清风化雾。
在仙乐一般的歌喉之下,鬼叫也似的埙声登时挫了下去,毒虫也掌控不灵了,一团听令一团不听令的乱成了一锅粥。
炼贞坊妖女情急之下将陶埙最高音吹了出来,一时将天籁压了下去,毒虫重新又受到制约,暂时停止了逃窜的脚步。
天籁忽而婉转,逗引着陶埙跟着自己的曲调左拐右拐,将要引到陶埙最高音处,有意矮它一头,挑着陶埙进了最高音域。天籁突然破空长鸣,高亢无可名状,引得陶埙形成共鸣,“噗噗噗”几声,炼贞坊女子手中的陶埙尽皆开裂,再也吹不出声了。
熔岩蚰蜒总算是避开了要命的埙声,也不再去纠缠缪成,原地四散各处,尽找阴沟地砖去钻了。
毒虫一散,钟楼内院的大门猛地被撞开,水字营提着水袋沙土当先冲入院内,身后紧随着城内的驻军,艾师混在角落中挤入火场。
尹菩轩经独尖屿一役,初窥人鱼梵歌入情之法,当她同一众救援赶到墙外之时,听到院内妖异的埙声邪门,就想将所悟试上一试。
没想到第一次施展所学,嘹亮绵长的清歌就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仅救了缪成,更将炼贞坊的毒虫阵破去了关节,此刻,任执埙女子如何粘补陶埙,声音是再也发不出来了。
熔岩蚰蜒畏火喜阴,此刻得不到埙音的指令,院子能钻的地缝又屈指可数,一团团聚拢着正在焦躁,猛地探知前方扑进来大量的冰凉空气,当即调转头尾向大门涌来。
艾师害怕救援官兵吃亏,急忙抢到队伍最前方,伸手在布袋里抓出一把药粉,对着毒虫抛洒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一波蚰蜒沾到药粉,竟然啪地炸成了七八段,一片毒虫噼里啪啦像放爆竹似的,看得一众人十分好奇。
后边的毒物闻到克制自己的药味,吓得掉转头四散,藏在暗处的执埙女子可倒了血霉,此刻控制毒虫的陶埙已而坏了,自己脚上的避毒药又远比艾师的差,玩火终被焚,毒虫瞬间密密麻麻爬满全身,几人都没来得及惨叫,便在巨量的毒液之下化为了肉泥。
艾师将药粉分给众官兵,大家齐心合力将毒虫向着火焰处逼,毒虫宁可钻到火中,也不敢沾半点药粉,除了少数运气好的翻墙逃走,惠弥轩费尽财力收集的秘密武器就这样烧成了炭灰。
缪成早已跳到艾师身边,师兄弟护握手臂,轻轻点头。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缪成急忙跳上高处查看。
烟气中看到远处一套院子内有人,似乎是刚才缠斗的几人打到了那里,此刻打斗已经停止,两站两躺一跪,除了立着的惠弥轩衣着十分醒目外,其他人都瞧不清是谁,看身形跪着的貌似是齐骏,缪成唯恐他吃亏,忙提气疾追了上去。
将近事发地,见一名站立的恶徒抡起手中的大刀,猛地向跪着那人的天灵盖劈去。
跪着那人似是受了极重的伤,仅勉强向右躲闪了二寸。
缪成大急,手上“凌霄箭法”一掼,水虹激射而出,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一片血光中,大刀已经砍到了地砖,那人手臂落地之际,水虹才扎到了行凶者的右肋。
第二七七章 枭雄陨落
钟楼前周刚大展神威,将泼教十三名恶徒杀得只剩下华承辉四个。
猛地巨钟轰然砸落,激起的罡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杆大刀趁乱横扫而来,周刚眼不看耳不听,手中金刺迎着大刀磕了过去。
细细一根金刺要想磕开厚重的大刀,那非得有十足十的刚猛力道,周刚却不是练刚猛路子的。
当金刺磕到刀刃上时,金刺的关节受力一松,一股巧劲冲向折叠的刺尖,刺尖像长了眼睛一般扫向泼教徒拿刀的手,那人根本反应不及也想不到,手上一凉,大拇指齐根断了。
一声惨叫,敌人又少了一个,周刚脚步却也虚浮了起来。
若非与齐骏较量时中毒在先,单凭泼教这十三个人根本奈何不了他,然而他一面要聚气抵抗诡异的毒质,一面又要抵御强敌,心中又气又恼,战至此时,已近极限。
偏在这个时候,银光一闪,一条毒蛇吐着毒信游进了战团。
惠弥轩又加入了围攻,她功夫虽然不强,但鞭头那颗来历不明的毒珠子甚是厉害,鞭梢左右游动,勾引着周刚体内的毒质在迂回冲击他的抵抗。
周刚毕竟不是头脑容易发热的年轻人,一帮之主,万事都以大局为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这跟头算是栽了,只有等日后自己毒清了再找这贱妇算账。念及此处,他抓住一个空当,跳出圈子向外逃去。
恨他入骨的华承辉怎能叫他走了,当前跟在后边紧追不舍,惠弥轩和剩余的两名泼教恶徒自然也追了上去。
周刚冲开火势,向着东面院子逃去,眼角余光扫到钟楼下一片狼藉,也不知巨钟为何坠落,更看不到了齐家父子的影子。
他心中诡异的泛起了欢喜:齐枭齐骏要是死了,今后自己在江湖中岂不是少了两大劲敌!
这念头若在平时是绝对不会占据心灵的,此刻受毒质影响,心神已有变异,当真是凶险万分了。
身后的追击紧随不舍,跟着他跳上跳下,暗器不要钱一样地扔。周刚且挡且走,头却越来越晕,恐怕毒质已经侵入心脉,若如此下去,便不叫这帮人杀了,也得给毒翻。
看看四人紧逼不舍,他瞅准一堵花墙,故意放慢速度,脚步装出踉跄之态,等着追兵追上来。
追击者果然中计,一个鹘跃冲了过来。
周刚面前是一堵花墙,他晃到到墙角之下作势预跳,脚踝突然装作一崴,一跃未起,狠狠撞到墙上。
跟得最紧的华承辉眼见周刚力竭,心中不禁大喜,卯足了劲一刀砍向他后背。
却不想周刚施展了败中求胜的绝招“蛇弓弹”,他胸口膝盖在前,腰臀在后,甫一撞到墙上,内力一吐,借力反弹出来。他脑袋后边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一个倒转身避开华承辉的刀,同时金刺斜斜地一扫。
嗤的一声轻响,华承辉只觉得右肩一凉,手指再也感觉不到刀柄了,手臂再也感觉不到手指了。定睛看时,右臂连着刀掉到地上撞到墙根,肩头也不疼,一时也不喷血,直把他看愣在原地。
华承辉自在那里发愣,周刚却没停下手脚。
他借着“蛇弓弹”的余势,金刺接连点出,冲在华承辉身后的泼教恶徒来不及反应,登时给戳破了喉咙,鲜血狂喷而出。
第三名恶徒急忙提刀抵御,周刚却一矬身,奇离古怪地摔在了地上,姿势好不难看,这“狗啃屎”便叫普通武者也摔不出来。
这人一看周刚摔到,背部朝上,天赐给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立刻拧动刀柄,刀尖朝下向周刚背心扎去。
周刚这一摔半真半假。
“蛇弓弹”本身乃是用的纯内力,若叫平时,周刚便施个三五十次也不见乏累,可今天是周刚的劫难,他每催动一次内力,抵御毒质的内力就少一分,毒质就上行一分。
如此说,他这一跤是有晕眩的起因。
然而他多少年滚刀头的经验叫他又使出了败中求胜的招数。
听声辩位,背心向侧面一挪躲开一刺,同时右手姆指运力一弹,金刺激射而出,劲弩一般从泼教恶徒左眼扎了进去,金刺掼脑而出,死尸压到了周刚身上。
惠弥轩心眼最多,追击时故意拖在最后,便这么个小心眼留给她预留下充足的反应时间。
看看前三人或死活重伤,庆幸之余,银鞭卷出,打向被尸体压住的周刚的天灵盖。
周刚右手被压住,躲无可躲,干脆探左手抓住鞭梢,猛地往里一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在强弩之末,周刚这一夺仍将惠弥轩的长鞭夺了过去,紧接着手腕一抖,鞭柄掉头打向惠弥轩。
惠弥轩狼狈逃窜,鞭柄在腰前扫了一下,衣衫迸裂,露出白花花的腰肢。
虽未受伤,这一惊吓得惠弥轩花容失色,两个连跳,跳出了银鞭的攻击范围。
周刚眼前一黑,心口一冲,哇的一声突出一口黑血。再看左掌掌心,已给鞭梢的百毒内丹烧得黑成了炭球,半分知觉也没有了。
他吃力地从死尸之下爬了出来,摇摇晃晃站起身,垂着左手,怒目瞪视惠弥轩。
惠弥轩看到了周刚的坏手,先惊后喜,她放声浪笑:“周帮主好生急色,要看奴家的腰自管张口,怎么这般凶神恶煞地撕扒?”
周刚这一次赌了全盘,本想着将敌手尽数打发了,未算到还是留下了最会祸害人的惠弥轩,看着她放浪的形骸,气血一阵翻涌,毒质加剧扩散,整个左膀已经完全麻木了。
他神志越来越昏沉,心口狂跳不止,只能强自压制,硬挺着脸上不露出颜色。
他用右手虚指惠弥轩:“贱妇少要废话,就剩你一个人了,说,你想怎么死?”
惠弥轩咯咯浪笑:“周帮主哪里话来,既想看奴家的羞体,又打打杀杀的,真叫奴家不知如何是好,照我说,你的毒应该也快侵入脑髓了,莫不如你和奴家两下相好,奴家这就给你解了毒,咱二人郎才女貌,这江湖上哪个还敢不听你我的号令?”、
周刚直气得发黑的青筋根根暴涨:“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臭**,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言罢强行运气,单掌向惠弥轩推去。
惠弥轩不敢托大,急忙凝神应付。
周刚虽然中毒,奈何底子深厚,即到如今这般困境,仍将惠弥轩逼得连连后退。
惠弥轩不得不暗运内力,将百毒内丹浸出的毒汁吸出口腔,嘬了一口唾沫,瞅准空当,猛地向周刚面门喷去。
周刚千虑万算,饶他在江湖跌打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招数,他自以为百毒内丹连着鞭子掉在地上再没了威胁,却万万没想到惠弥轩还留着毒唾液。
他堪堪逼开一大口唾沫,却无论如何避不开唾沫星子,几星唾沫站在脸颊,登时眼前发黑,脚下踩了团棉花,摇摇晃晃苦苦维持平衡。
惠弥轩趁机捡回了银鞭,回身抖手,一鞭子狠狠抽在了周刚背上。
周刚再也支撑不住,天旋地转地重重栽倒,心中一凉,恐怕今夜难逃一死了。
惠弥轩彻底控制住了局势,倒也不急着要周刚的性命,看他挣扎着还要起身,一脚踹了过去,又将他踢倒。
“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给你来硬的,本来可以快快活活鸳鸯戏水,搞成这般模样,老娘只好霸王硬上弓了,可惜了你几十年的苦功,到头来还不得给老娘吸得干干净净!”
周刚强忍疼痛与晕眩,支撑着再次爬起:“**休想得逞,我便自断心脉,也绝不与你行那苟且之事,妄想周刚同流合污!”
惠弥轩咯咯浪笑:“你这话好不熟悉,倒像是听谁说过似的?”
她故意沉思,而后恍然:“哦对了,周柔想当年也对我说过这话,她说遴甄坊清清白白宛若莲花,绝不会与我炼贞坊同流合污,啧啧啧,你倒是看看,你们周家的巾帼豪杰最终折在了谁手里,你们那么的骄傲,那么的不可一世,现在倒是谁站着谁躺着,得罪我,你们有命还么?”
周刚听到惠弥轩提起周柔,心中悲愤交加。
妹子的大仇未雪,自己这又算交代了,难道说这**子当真是周家的克星?
若论真实功夫,便十个惠弥轩绑在一起也抵不过自己一条胳膊,偏偏她使的毒异常凌厉霸道,竟能逆着经脉洪流不断地反行。
然而最可怕最防不胜防的,是她胸腹中比蛇蝎更毒的心肠。
半年多时间里,五帮十二派倾尽全力压制炼贞坊,貌似大获成功,实则并未伤到她的根基,却叫反咬了一口,以邪淫分化了不少帮派。
如今落到如此地步,真是英雄末路,此刻毒已攻脑,左右无援,还有什么能够挽回局面的?
周刚心念一灰,心中一口气登时散了,身子软绵绵塌下来,颓丧地跪坐在地砖上,再也没有了统御群雄的豪气。
惠弥轩看着周刚的样子,心中狠出了一口恶气,本想一鞭将他脑壳开花,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邪念,便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
“堂堂五帮十二派统御江南武林的雄主,怎得这么吃不起跌打,我劝你也不必颓丧,我有言在先,只要你肯同我强强联合,我便给你解去了毒,此后莫说是大宁,便是寰宇四海,又有哪个能拦得住你我?怎么样,你几十年的俊功夫没了可就可惜了!”
毒已入心,周刚神魂迷乱,已如换了个人一般,昏昏沉沉中只想着活命,勉强抬起左手,接过药丸一口吞下。
蓦地眼前白光一闪,多年的修炼叫身体应激向右一避,左肩却一凉,黑死的手臂不知怎的掉在了地上,瘆人的黑血疯狂喷溅,一阵剧痛传来,再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七八章 小霓报警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惠弥轩本来已经将周刚制服,却万万没想到断了右臂的华承辉并未毙命,更没有想到他对周刚的恨如此强烈,竟不顾自己的重伤,拼了一条命也要杀周刚。
想救周刚,终究是晚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眼前红光一闪,什么东西将华承辉的身子斜着打出去老远,恶贯满盈的家伙哼都没哼一声便死在了地上。
缪成终是来晚一步,正自懊恼,待仔细辨认倒在血泊里的人并不是齐骏,紧绷的心头方才舒缓了一些。
他认出这人不是齐骏,却没能认出来是周刚,这一疏忽算是将周刚送进了炼狱。
刚要向惠弥轩问责,猛地瞅到惠弥轩白花花摄人心魄的腰肢肚皮,臊地他急忙别过头去,强稳了稳心神守定门户,急急问道:“你把齐骏怎样了?”
惠弥轩很吃了一惊。她是知道缪成齐骏已经分开了才行的计策,怎么这家伙又出现了?真是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既见到了缪成,艾师肯定就在附近,惠弥轩最忌惮艾师的能耐,不敢与那道士死磕,缪成既是为齐骏而来,当然是把他支走,自己脱身为上。
“想救齐骏,还不快去翻开大钟,晚了就闷死了!”
“你若错指方向,耽误我救人,我誓斩你于剑下!”
惠弥轩放荡形骸,缪成实在瞧不得,此刻救人要紧,不能与她多纠缠,撂下这句狠话,从华承辉尸身上抽回水虹,掉转身急向钟楼奔去。
回到钟楼大院,水字营和官军已将局势控制住了,一拨人正围在巨钟四周探查,显然是听到了钟内传出的呼救之声,准备设法挪开巨钟。
官军主持营救,众人合力将巨钟底撬开一条可供人出入的缝隙,再由矫健的小卒钻进去,一个一个将被困之人救了出来。
缪成认出了灰头土脸的云非雪,急忙询问齐骏的情况。
云非雪呛了满喉咙的灰,暂时说不出话来,只将手向钟内指了指。
再等两人获救,官兵才将齐骏推了出来。
齐骏此刻已是神魂弥散,一对眼珠像蒙了一层老灰,丝毫没有光彩,任众人如何呼唤就是没有反应。
云非雪急切地抢过齐骏抱住,不住地摇晃,不住地呼唤。
齐骏迷离的眼神这才稍稍收拢,半晌方低低地问出一句话:“我爹呢?”
天光破晓,缪成回到落脚的客栈,站在客房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云非雪斜坐在床边,里边躺着齐骏。
他本来不肯睡,云非雪好哄歹哄喂他喝下了一碗配了安眠药的菜粥。
云非雪此役也受惊不小,好在身心并未受伤,见缪成神色凝重,便知道没什么好消息,但还是抱着一线侥幸轻声询问:“怎么样?”
缪成摇了摇头。
云非雪幽幽一叹:“是否等他缓一缓再告诉他?他已经很难受了!”
缪成咬了咬牙:“该面对的,不能逃避,这是他的责任!”
云非雪还想说什么,齐骏却醒了。
“你说吧,我能接受!”他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令妹的尸体在钟楼底阁下发现了!”
齐骏连着胸带着背不住地点头,两片嘴唇咬成一条窄缝。“她……有没有受人欺侮?”
“没有!”缪成临脱口的一刻隐藏了真相。
齐骏忽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安眠药的药劲未过,还是悲伤过度,双腿一软,噗通一跤跌到了地上,惊得云非雪急忙上去搀扶。
齐骏伸手制止云非雪的搀扶,倔强地自己爬起身来,轻轻地对缪成道:“带我去见见她吧!”
齐骊的尸体已给上了冥妆,此刻静静地躺在父亲齐枭的身畔。
齐枭的尸体戴上了万年冠,以掩饰顶门那触目惊心的塌陷。
听雷城此役可谓是元气大伤,城主殒命,大小姐夭折,七绝只幸存了被扣在钟底的康在山和陶晨,包括王冰、赵方、孟鹏举在内的精英武师十损其八。
康在山受伤,只有陶晨忙里忙外收拾残局,见少城主面色惨白地进了灵堂,急忙接了上去,却也不知该当说些什么,只引着少城主来到老城主的棺前。
齐骏终究没忍住眼泪,扶着父亲和妹妹的棺材无声而泣,引得在场诸人无不落泪。
为防他悲伤过度,缪成云非雪将他架出灵堂,到了前厅,艾师和尹菩轩已等候多时。
尹菩轩看着齐骏憔悴的神色,勾起了悲伤的往事,眼泪悄然落下,心中却已彻底原谅了他。
艾师道:“齐公子请节哀,逝者已逝,生者该当好好活着,悲伤在所难免,然而令尊和令妹在天之灵实不愿见到你如此模样,当好自珍重!”
齐骏收住悲伤,强稳心神道:“多谢道长宽慰,齐某已无碍了,只是如今方寸已乱,无法再同大家一道北上,不知道长与缪兄下一步如何打算?”
缪成道:“我和师兄商量过了,请师兄带鱼珠回山,我助你护送齐老英雄的灵柩回归故土!尹姑娘就烦请云姑娘护送回钟玄可好?”
云非雪眉头皱了两皱,想拒绝,却忍住了。
齐骏轻轻摇头:“缪兄的好意齐某心领了,然而东海到听雷何止千里,如今已是初夏,遗体不便保存,西疆也没有入土为安这个讲究,家父与家妹还是火化了吧!”
艾师道:“如此甚好,凤凰浴火涅槃,来生更加璀璨!缪成便助齐骏护送老英雄和大小姐的骨灰西归吧。”
“不必了!”齐骏仍是摇头。“缪兄身负重托,鱼珠乃罕见珍奇,一路上多需保护,人都没了,我这边又能有什么要紧的,二位万万不可因我耽误了大事。”
缪成略显犹豫:“还是由我助你护送吧?”
齐骏道:“当真不用,我先送尹姑娘回钟玄,然后即刻西归,待家父与家妹七七过后,我便赶去节朱山与大家会合,早一日学成绝艺,早一日便能报仇雪恨!”
他面孔上风轻云淡,声音平淡冲和,语意却是杀气四溢。
“你不用送我,云姑娘也不用送我。”尹菩轩淡淡说道:“你们都有自己的要紧事情,钟玄逆水仅几百里,太平盛世的,我自己雇船回去就是了。”
齐骏哪里肯,坚决说道:“我答应姑娘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那厢云非雪急了:“此一时彼一时,你好好尽你的孝道,我自去送尹姐姐。”
齐骏惨白的脸上腾地升起一分醉红,正要分辩什么,蓦地窗外响起莺啼一般的声音。
“你们谁也走不了了!”
只这一声,惊得缪成浑身汗毛倒竖。
门口翩翩然转出一个玲珑少女,微黑的皮肤罩着十足的灵气,不是千山万岛海葵国公主飒槟茉霓却又是谁。
方才众人只顾着商讨行程,却不知何时已给这小猫样轻的姑娘潜到了窗外。小霓正眼也不瞧缪成,径直跳到尹菩轩身边。“姐姐可还安好,想煞小霓了!”
尹菩轩先吃了一惊,随即转喜,拉住小霓双手,微笑道:“蒙妹子挂念了,姐姐也正思念妹妹呢,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耳朵都没听到你在屋外,你怎么到东海城来了?”
缪成闻言也十分惭愧。身为武者,非是周刚齐枭这样的顶尖高手,来到屋檐底下还没听到,这实在是第一次,可见心神有多么不稳。
小霓却不管他这些心思,回答尹菩轩道:“我是偷跑出来的,我爹爹前脚带着舰队过来,我后脚便跑出来了!”
艾师惊问:“海葵国主到大宁了?”
“是的道长。”小霓嘻嘻一笑,忙冲着艾师施礼。“我爹爹把他所有的家底都带出来了,说是要帮大宁共抗什么强虏强寇的!”
“你可知道是何方强寇?”
“具体是谁我不清楚,因为之前我私放了大家,后来就被爹爹关了禁闭,只听闻是对付北边的敌人!”
艾师同缪成碰了下眼神,一时再不说话。
小霓又冲着云非雪点头见礼,转而对齐骏说道:“我爹的舰队已经开到了东海城外海的港口,进城也就是一两刻的时间,我得到的消息是大宁朝廷准备把这里交给他做水军基地,一旦他到了,水路就他说了算了。”
小姑娘环视众人一周,笑嘻嘻道:“你们几个在千山万岛可都是出了‘名’的,想走那么容易么?”
齐骏愁容顿起,他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缪成在一旁替他问道:“你有办法带我们出去么?”
小霓这时才将正眼递给缪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含着爱慕、气恼、委屈和倔强,说出来的话好听才怪。
“缪大英雄到这时才想起来和我说话?普通路人也不过如此吧?”
缪成好不尴尬,支支吾吾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艾师看着两个小年轻不住想笑,忙用眼神暗示尹菩轩,后者说道:“妹妹莫急,后边再慢慢和他算账不迟,为今之计,先把大家送出城是正事。”
小霓冲缪成哼了一声:“回头再和你理论!”
缪成急道:“我又哪里……”“得罪你了”还未出口,已给艾师止住。
小霓白了缪成一眼,蛮不讲理道:“就为你见了我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一条,咱们就有的理论!”
说闹归说闹,小霓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当下要众人立即随他出城。
齐骏知道事情紧迫,为顾全大局,特别交待给陶晨火化父亲妹妹等后事,又定好了在钟玄会面,他再在二亲灵盆内添了些纸钱,最终忍泪离去。
第二七九章 话是开心锁
小霓引着众人来到东海城北水陆码头的时候已近黄昏。
暮色斜照下,东天铁青的夜幕下密密麻麻横着一条帆线,橙红的夕照打在舰旗上,惨白的巨龙头骨巍巍然镇住海面,两只黑洞洞的眼孔直勾勾的,似能看进生者的魂魄中去。
海葵国的旗舰及护卫舰艇已近海港,遥遥可见海堤边旌旗密布,应该是朝廷迎接飒槟槌的仪仗。
北码头已由东海城的水军控制住,商民用船一律不得出入港口。看这阵势,缪成心里不禁打鼓,不知道小霓是否真能带众人平安出城。
老远便看到栈桥旁立着一截铁塔,正是小霓的贴身护卫阿洛。
他也不和众人寒暄,只微微点头,便请众人登上了一艘快艇,人齐桨起,快艇向北划去。
将近水军的封锁线,阿洛在船艏立起一面巨龙骨旗,水军知道此旗代表着什么,也不废话,当下让出航道,放快艇出了水栅。
一路无话,当西天也黑透了,快艇才靠上北岸。岸前是个渔村,微微灯火摇曳,是栈桥上等候主人的侍从。
小霓显然已经安排妥当,领着众人径直进到一家富户的侧院,条件有限,正房给女子住下,几个男人分在东客房,阿洛则领着小霓的护卫随从们挤在西边。
主人很快整治好了两桌酒菜,东西屋各摆一桌,缪成去请了三位姑娘,大家也着实饿了,一席无话,先吃了个七成饱,只有齐骏心中悲苦,吃什么都像吞糠嚼蜡,动了几筷子便呆在一旁出神。
看大家基本落箸,还是艾师发话:“今夜大家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和师弟便启程北上。”
他转头看向云非雪,眼神慈祥:“你三人西上钟玄本来没什么坎坷,但齐骏心神不宁,尹姑娘目力又不甚佳,这一路你还需多多费神。”
云非雪已是将艾师默认做师父了的,见他向叮嘱自己人般叮嘱自己,显然是不跟自己见外了,当下点头允诺。
艾师又宽慰了齐骏几句,席散各自回房休息。
缪成心情烦乱,一时睡不着觉,待艾师齐骏睡下后,蹑手蹑脚出了屋子。
北屋和西屋已经熄了灯火,院墙上有小霓的亲信值夜,见是缪成,也不理睬,自然是同小霓一个鼻孔出气的。
村中黑洞洞没有灯火,只有星斗洒下微光,倒是南天腾起一片红芒,缪成慢慢踱至江海边,目光不禁被东海城吸引了过去。
此刻夜幕合拢,东海城的外海岸灯火通明,映得星云也黯淡了颜色,也不知城中摆出了多大的排场来欢迎飒槟槌。
江水入海口潮水正在逆袭,一层层推上江面,似万马千军在奔驰怒吼,一线白浪缓缓地向内推来。
触景生情,缪成十分担心这支来自海外的强援对自家主人带来麻烦,此刻也不知王爷在北方是否成势。
近日得到的消息是靖宁军和河北军在山海走廊南口对峙,形势似乎是自家好一些。
若论陆战,大宁鲜有靖王的对手,可缪成真切地感受过千山万岛海盗的声势,东海舰队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旦海权为人所控,海陆两方面对靖王施压,情况实在不妙。
夜风卷起海浪的碎末,溅了缪成一身,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寒颤兴许是给海水激的,但多半是因为自己猛然间冒出来的一个念头。
要是飒槟槌死了呢?
缪成不敢顺着这条路想下去。
无论是毒杀还是行刺,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了结掉飒槟槌,可自己身负着护送鱼珠的重任,丝毫耽误不得。
况且,即便自己能成功刺杀飒槟槌,海盗们会自行离开么,万一海盗群龙无首后,恣意妄为为祸沿海该当如何,自己的阴德岂非损大了?
可即便是损阴德,只要是为了靖王,他也义无反顾,最最令他难以抉择的,是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小霓拿着长铳顶在自己脑门上的画面。
“喂,发什么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正在出神的缪成完全没有注意到猫儿般的小霓什么时候来到自己的身后,一天吃了她两惊,十足叫他自恼。
缪成急忙收敛神色:“你怎么过来了?”
小霓轻轻站在缪成右侧,纤弱的身子在海风与江风卷起的漩涡中微微摇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给风刮下岸去,缪成想扶她,但这充满爱意的念头并未化作行动,右手仿佛铸铁一般锈在了肩头。
小霓将漆黑的眸子投向江海彼岸的“自家人”。
她偷着跑了出来,明知是父亲看在母亲的面上有意放自己一马,成全自己追求个人幸福的举动,但父亲要对抗的却是自己心上人所在的势力,她摸不准父亲是来虚张声势的,还是来真刀真枪拼杀的。
不论是哪一种,自己同缪成的关系势必会蒙上一层重重的冰霜。
她曾设想两不相帮,但两不相帮的结果更可能得来两不讨好的结果。
她实在不愿父亲在这个年纪再投身战场去冒险,更不愿心上人以敌对的眼光瞧自己。
苦恼了一整个海途,最终她揣好了一门心思:
与其劝一国之主回转雄师,不如劝缪成一个人简单。
良夜潮涌风翻,正如自己的心绪,她再也忍不住口,似娇似嗔地向缪成提问。
“你有想我么?”
缪成一呆,随即乱了心神,一股似甜又苦的味道溢满了心胸。
他既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是拧着个眉头,双眼望向小霓望向的方向。
小霓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听说人生来便在找寻真正的家,幸运的人便出生在‘家’;次些的找来找去,总能找到一个倍感亲切的地方;最惨的,终其一生未有‘回家’的感觉,哪怕是守在父母妻儿身边,一颗心也始终飘飘荡荡!”
缪成猛扭头诧异地看向小霓。
类似这话自己曾在樟蒲城郊对齐骏说过,当时也是清夜、星云、大海,一如此刻,自己有感而发,第一次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吐露心声。
记得齐骏当场硬生生回怼了一句“亲人在身边便觉得安宁”,如今小霓冷不丁说出这话,叫他的思绪猛然间飞跃重洋,跳到了绿树白沙、碧海澄空的千山万岛去。
他在心里自问:那里是我的“家”么?
小霓却不晓得缪成心里这些悸动,只柔柔问道:“如果你找到了这么一处可以安安静静过一辈的地方,你是否愿意割舍此刻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平静?”
缪成幽幽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然而我身负靖王大恩,未助他完成靖宄大业,怎敢苟且偷安!”
小霓猛然间转向缪成,仰着头倔强地盯着他。“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真要与我爹爹在战场上厮杀,你能……不伤他性命么?”
缪成受不住小霓尖刺般的眼神,只好把目光投向远方。“但愿不会有那一天,你回去好好劝劝飒槟国主,靖王并非不义,他何苦助纣为虐?”
“我不知道也不管你们大宁谁义谁不义,我只知道但凡我爹爹下定决心做的事情,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做到。我会在爹爹面前苦苦哀求,万一他有对你不利的那一天,请他对你网开一面,你呢,你肯么?”
缪成心潮翻涌,不知如何自处,也无法爽爽快快地回答小霓。
小霓也知道,若是爽爽快快答应了自己,缪成也就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缪成了。
眼前这个正气凛然、略有迂腐的青年,早在望海楼下的峭壁飞腾之时便已住进了小霓心中,二人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缪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深深吸引着小姑娘,她是一万个愿意跟在缪成身边的。
小霓知道直言相求必会遭到缪成的拒绝,好在她还有第二套方案,想到此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你不答应也无妨,我只要想办法不叫你两个见面就好了!”
“两军交战,怎会不见面?”
“这你别操心!我爹爹自有虎鲨卫士保护,而你呢,孤零零一个,也真可怜,算了算了,本公主纡尊降贵,就暂且护你一程吧!”
缪成先惊后喜,转而满腹忧虑。“你想跟着我?”
“怎么?不欢迎么?”
“可我要北上送鱼珠,事成后仍是要回靖王身边,你跟着我多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的?有千山万岛的公主作为你家王爷的人质,我爹爹还敢动真格的来拼杀么?”
缪成眼珠一亮,暗道好个聪明的丫头,随即又自惭形秽。“我怎可让你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我就知道你是关心我的。”小霓开心地背起手轻扭身躯。
“这样吧,你呢就做海葵国人质大小姐的贴身监卫,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要让她在大宁开开心心地玩几年,等你家王爷的事情大差不差了,你就得安安全全地护送我回千山万岛,怎么样,成交么?”
缪成沉思片刻,冲着小霓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霓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眼神一暗,好心情登时凉了一半,不过面子上仍端着笑容。
“一起回屋吧,时辰也不早了,我还真想见见大舌头鱼的鱼珠要救的主人呢!”
第二八〇章 豪宅
尹菩轩同齐骏、云非雪是五月初一到的钟玄。
本来三人四月廿一便上了路,若走水路逆江而上,再慢五天也到了钟玄,可这一路却走了十天。
一来三人再也不敢在五帮十二派掌控的椒江上露面,二来齐骏满腔悲愤化为内火,出东海城未及一日,高烧已然蹿了起来,烧得他满口胡言,神志也不清醒了。
其时是在个小镇甸上,左右没有好郎中,胡乱抓了些清热解毒的药也不见效,云非雪急得一遍遍为齐骏温水擦身,这才叫他稍有好转。
待清醒了,看到自己**的上身敷着七八块湿巾,齐骏也不知是害臊还是感激,竟闭上眼不敢与云非雪对视。
好歹挨过了心火最肆虐的时期,低烧却迟迟不退。
趁着齐骏恢复了些体力,云非雪雇了辆车,带着三人到了一座县城中,针灸服药,如此将养了三日,低烧这才减退。
这一耽搁已过去了六天时间,再赶了四天旱路,亏得一路平安,众人才在初一的傍晚赶上最后一趟渡船进了钟玄。
尹菩轩已经听闻了遴甄坊的事情,任她如何淡泊,仍旧暗自伤心。
自东貔门进城之后,云非雪正要张罗着找客栈,尹菩轩叫她不用劳神。
由尹菩轩带路,从大街转入小巷,来到一处幽静的胡同,胡同里只有一扇小门,她伸手轻轻叩了叩门环。
不久门开,里边探出一个小丫头的脑袋,精亮的小豆子眼正看到尹菩轩,急忙开门跳了出来。
“小姐,您回来啦!”语气一半恭敬一半惊喜。
“雨萝。”尹菩轩微微笑了笑,吩咐这丫头。“这是我的两位朋友,把刘妈喊到我房间,你也一起过来。”言罢大大方方进了小门,招呼着齐骏云非雪跟上。
进门是个十字回廊,镂空雕花的梁下悬着一提提桃花纸灯,暖融融照着青砖地板。
与巷子里的僻静不同,院子中能听到靠主街方向传来的丝竹声音,似乎正挨着哪家艺楼。
尹菩轩带着二人钻出长廊,由踩水拱桥上跳过一汪莲花碧池,拨开层层柳荫,又进到一处院落,这里却比进来时的院子敞亮多了。
灯烛映照下,满院奇花异树争相竞容,后边坐着一栋双层闺楼,虽然黑着灯,但从形状上也能看出主人家的素雅与高档。
此处已是虫鸣蛙语的地界,前边的丝竹给茂密的树木挡住,几不可闻。
尹菩轩指了指小楼:“这是我的小院儿,云姑娘便睡在一楼吧,齐公子还要委屈一下,到前院客房休息。”
云非雪下巴险些没掉下来。
能在东市如此地段拥有一套独门独院的小楼,如此得幽闭寂静,得要多少两银子才能置办得下来?看方才那小丫头毕恭毕敬的模样,恐怕这一整套大院都得是尹菩轩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惠弥轩花了炼贞坊将近七成的活钱,方才在东市盘下了一个嬛脂楼,也只是一楼三层的门脸而已,却远没这院子阔绰。当真没看出来,尹菩轩居然有这么厚的底子!
其实她哪里知道,凭着尹菩轩的财力与面子,又怎能置办下这么一份家业,还不是因为有大靠山。
当年颖王南征前本来已与尹菩轩私定终身,却没想到凯旋之日成了尹菩轩受难之时。尹菩轩惨遭玷污,颖王实在挨不住心障,去娶了郑聪的女儿郑璇,致使尹菩轩收到身心双重打击。
颖王在背弃兰台誓约之后,心里总是不安,为了补偿伤心人,抑或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稍安,便动用了亲王的人脉和财力,方才在闹市之中拓下这么一片净土。
然而尹菩轩并不常来这里,一来遴甄坊实在繁忙,二来独居于此,难免不勾起几桩伤心的往事,平常就留给亲信的管家打理,因此并无几人知道此院子真正的主人是她。
三人也就等了半盏茶时间,踩水桥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柳枝一晃,当先进来一名掌柜打扮的憨直汉子。
这人见到尹菩轩,立即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远远地便行上了大礼。他手脚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管家的俗气,倒是一身练家子的姿态。
“小姐真是急煞属下了!这一遭音信皆无,叫人真个心神不宁!”
尹菩轩急忙迎上去,轻轻搀起来人。“孔将军切莫多礼,教您费心了。”
齐、云闻言一愣。来人的身形举止早已与管家不合,尹菩轩一句“将军”出口,更叫二人惊讶。
却听这“孔将军”道:“小姐再莫羞臊属下,哪里还将军不将军的,叫外人听了去不笑话!”
尹菩轩笑道:“那孔叔叔还自要称‘属下’么?咱这儿是家,不是军营,他那里的臭规矩在咱家不兴的。”
此人乃是追随颖王南征北战的一员贴身亲卫,是作为此院子的“附赠”送过来的。
颖王本意是叫他护佑尹菩轩的安全,但尹菩轩总觉着他如影随形跟着自己不自在也不方便,后来慢慢发觉了他有些个做生意的手段,索性将他提为管家兼掌柜,一应负责前院的事务。
孔掌柜身后跟进来一个精干婆子,抢上来拉住尹菩轩,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待看到青丝遮掩之后原本玉璧一般的脸上隐隐裂着几道疤痕,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你这孩子到底受了多少磨难,怎得就将……”
刘婆子不忍再触及尹菩轩身心上的伤疤,硬将话吞进了肚子,拎起袖子擦了把眼泪。
“都还没吃晚饭吧,我这就去张罗。”
尹菩轩也确实有些饿了,笑着点头,刘婆子拽起小丫头雨萝出了柳荫,张罗一应家居事务。
孔掌柜早见有客,他是武将出身,一眼即知齐云两个的身份,急忙向二人拱手:“敢承二位英雄护送我家小姐回家,孔某在此谢过,请教二位英雄上下。”
齐云二人报上姓名。
待听得齐骏的名字,孔掌柜倒吸一口冷气,一对虎目圆睁:“恕孔某耳背,少侠可是听雷城的齐骏?”
尹菩轩急忙过来圆场:“孔叔切莫误会了,齐少侠与遴甄坊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关系,莫要听外边人乱吹风,此行若非他全力相护,我今日也回不到家来!”
一句话能杀人,一句话亦能救人。
这话听得齐骏热血翻涌,险些掉下泪来,莫说过往受的磨难几如烟云般轻飘了,便即刻为了红颜粉身碎骨又有何不可。
云非雪却是放下了一块石头,砸倒了一瓶陈醋,心里说不出来的酸辣咸淡。
孔毓方眼睛睁得更大了,双手举过头顶,向着齐骏深深一揖:“孔某有眼无珠,错怪了齐少侠,万望恕罪!”
齐骏顶着个大红脸向孔毓方回礼。
他自然是同遴甄坊惨剧脱不了干系的,可尹菩轩却全力回护他,叫他不知如何回应孔毓方,只能尴尬地回道:“孔英雄礼重了,齐某如何能够承受!”
一个疙瘩未结便解,主仆客人均感轻松。孔毓方急忙开锁掌灯,请三人在小楼客厅里稍歇,又亲自泡了茶,未等茶叶散开,刘婆子已带着雨萝拎着两个大食盒跳了进来。
前院在夜里正是迎客的高峰,吃食都是现成的,刘婆子挑了几样尹菩轩平常最爱吃的菜,又选了几味自家的招牌,调了壶安神酒,趁热摆在八仙桌上,招呼三人落座。
尹菩轩又请孔毓方和刘婆子一道用餐,两人正好想打听尹菩轩这一路上的事情,乐得坐下,雨萝也好奇,在一旁边添酒边听。
尹菩轩无外乎讲些海外的异域风情与惊险经历,直听得主家三仆瞠目结舌,却跳过了自己在樟蒲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讲完自己的历程,尹菩轩便询问钟玄的情况。
孔毓方答道:“小姐失去连络后,钟玄很发生了些大事,天灾**,官民变更,着实算个灾年,大的事情想必小姐也听说了,却有些小道消息骇人听闻,十传七真,总是有些根据的。”
“哦,是些什么传闻?”
孔毓方终究是颖王的老人,又是个大老爷们,想法没那么多,首先要讲的一定是他。
“王爷离开钟玄的原因就是因为一种人身马的怪物,据说这怪物刀枪不入,嗜血食肉,普通兵卒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
刘婆子白了他一眼,制住他这不应景的话:“道听途说,别拿来在餐桌上恶心人。”
她接过了话头:“皇帝轮流做,关老百姓什么事,咱们还不一样的吃喝拉撒?照我说,遴甄坊是可惜了,不过却照应的咱家生意好了起来,小姐刚才进门听到没,夜夜爆满,连邵大才子也经常往咱家来。”
尹菩轩稍稍吃了一惊:“他到咱家来?”
“是啊,隔三差五就过来,以前在遴甄坊他也没这么勤过,许是年纪大了,山南水北的跑不动了!”
孔毓方和刘婆子你一言我一语讲些钟玄的事情,一个无外乎官场轶闻,一个无外乎家长里短,虽然不是尹菩轩最想知道的消息,听着佐餐却也有趣。
她向雨萝瞅了瞅,小丫头回以眼色,这是有话要讲。
饭菜吃的也差不多了,又聊了一小会便散了席。尹菩轩请孔毓方领齐骏上前院客房休息,叫刘婆子在一楼安顿云非雪,自己拉着雨萝上到了二楼。
第二八一章 探听消息
雨萝先注了一缸热水请尹菩轩泡汤,撒了玫瑰花瓣,出去把床铺收拾好,接着进来为尹菩轩洗发揉肩。
“小姐,你的脸……”雨萝心疼地不敢去碰尹菩轩左边发丝,生怕用劲稍大扯疼了她。
尹菩轩眼睛上敷着明目药片,伸手轻轻摸了摸伤口,宽慰雨萝道:“我都不难受了,你还怕个什么,是样子丑吓到你了么?”
雨萝噙着眼泪摇头:“小姐好看得很,即便是多了这几处伤疤,依旧好看的很,只是雨萝心疼,要叫雨落跟着小姐,一定不能让你受了这罪!”
尹菩轩拉过她手,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反正遴甄坊也没了。”
雨萝重重地点了点头,抽回手去继续为尹菩轩篦头发。“茵儿姐姐来信了。”
尹菩轩闻言揭去眼睛上的药片,问道:“讲什么?”
“信是用火漆封的,我没敢开封。”
“拿来我看。”
雨萝擦净手,到箱子底翻出信来,递给尹菩轩。
尹菩轩接过毛巾擦干手,再撕开信,里边是朵里芍茵娟秀的字体。
表姐迳启:
家中一切安好,母亲并诛颖代向表姐问好。刚脊大事已定,虽有惊而无险,此刻大权在握,一切由诛颖主持。茵儿已率六重天北上木鳖城,期毕其功于一役,复父兄之仇,不知表姐可否能北上相助?茵儿虽得一钥匙,奈何其人不甚稳定,若能得表姐开锁,大事几成矣。万望相会,切切!
朵里芍茵
尹菩轩将信交给雨萝,重又将药片贴在眼上,身子一沉,将水淹在下巴。
雨萝将信看了一遍,问道:“小姐去还是不去?”
尹菩轩沉吟了片刻,不答反问:“信是谁送来的?”
雨萝回道:“是二姑姑送来的,她是月前到的馆里。”
“沉善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二姑姑先问小姐去了哪里,我就实话实说了。”
“然后呢?”
“二姑姑听说你暂时失去连络,表情不太好,之后说要讲的事情都在信里了,等小姐回来一看便知,然后只草草吃了杯茶便走了,当时看样子是有事,现在看来应该是急着赶路。”
“她做什么打扮?”
“男装,中原人打扮。”
尹菩轩掐指一算:“若叫快点,她们现在兴许就到了,我们若从钟玄北上,最快也得七日。”
“小姐真要去的话,一定得带上雨萝!”
尹菩轩淡淡说道:“哈库窟族是我外祖族,芍茵是我表妹,这是家事,一定要帮的!你也是我的家人,你的仇一样要报!”
雨萝也是百越人,她的遭遇同朵里芍茵几乎相同,不同的是她母亲只是普通人,没有哈库窟族那么大的实力,因此只能寄身于人来寻求复仇机会。
“可为雨萝的家事劳烦小姐,雨萝实在……”
爱之深恨之切。想想因为高犁文之故而致自己的悲惨遭遇,尹菩轩更加坚定了复仇的决定,即便没有朵里芍茵、雨萝复仇的借口,她也要想办法报复这个负心汉。
“这是我要做的事情,你不必有挂碍。等在钟玄办妥几件事后,咱俩个便北上。”
雨萝再没说什么,伺候着尹菩轩沐浴更衣,早早歇下。
旅程疲倦,当晚众人都睡了一个好觉。尹菩轩虽是习惯早起了的,却难得回到自己家中,直睡到辰时才醒。
下楼看,云非雪正在镜前梳头,她叫云非雪随意一点,吃喝尽管向刘婆子要,陪着齐骏在家里好好休养,闲了就去东市逛逛,自己另有事情安排。
出了居园,雨萝正端着早点过来,尹菩轩吩咐道:“你给云姑娘送去吧,我在角门等你,咱们出去一趟!”
小丫头也不废话,加紧脚步送饭,待跑回角门,尹菩轩面上已罩了轻纱,雨萝当先开门,引着主人走出了巷子。
尹菩轩出门向大街走,雨萝机灵地问道:“小姐不坐车么?”
尹菩轩摇摇头:“想走一走,顺便去老园子那边看一看。”
雨萝犹豫再三,赶在尹菩轩走出小巷之前劝道:“小姐还是别去了,那边……已经脏了!”
尹菩轩停了脚步,娥眉微蹙,柔若无力地问道:“给谁家占了?”
“还能有谁,当朝首辅呗,谁还能有如此大能耐能把遴甄……”
尹菩轩连忙伸手止住雨萝。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嘴巴总没个把门的,小心惹祸上身!”
她耳力甚好,已听到转角有人走来,待静静地等人过去,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老园子不去了,到前院去吧,给我备车。”
转角一拐就是前院,园子在夜里生意最火,早晨清清爽爽,一个小厮正在打扫门庭,看到尹菩轩也不认识,只礼貌地鞠了一躬,另外对雨萝挤了挤眼睛。
雨萝要了车,请尹菩轩乘上。一旦坐在车里,尹菩轩又犯了愁。去哪儿呢?
昔日的遴甄坊已然死去,想去怀旧却又怕污了眼睛,姐妹们受连累死的死散的散,问了一圈,也没从雨萝嘴中得到一句牢靠的消息。
“周大姐的墓地在哪里你总知道吧?”
雨萝窝着个红脸:“那些天大掌柜叫我们老老实实在家别动,我也不知道周老板具体葬在哪里,只听说灵车是往城西去的。”
尹菩轩轻叹一声,也不怪雨萝。“你职责不在此,不知道也无妨。”
然而心中委实憋得难受,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去处。“告诉车夫,到狐牙胡同!”
车夫打马扬鞭,顺着大道向狐牙胡同驶去,不一时到了地方,雨萝为尹菩轩掀起车帘。
尹菩轩模模糊糊向外望去,往日车水马龙的颖王府正门如今门可罗雀,看门头有一排重影,应该是站岗的兵丁,侧耳细听,院墙内似乎有人说话,看来昔日的天赐神武大将军府如今已经改名换姓了。
她示意雨萝放下帘子,再吩咐车夫绕到西市去,转到大路嘈杂之处,尹菩轩低声问雨萝:“他的家底还剩多少?”
雨萝这方面八卦十分灵通:“府都抄了,里头奇珍异宝连带着银库半点也没带走,另外在城里抄出来二十多处房产十几家门面,连带着好些官商都吃了瓜落儿……”
尹菩轩瞪了一眼雨萝:“我问的是人!”
雨萝想了想,回道:“武将么,听说五虎上将死了三个,也有的说是暂时走散了,后来又在北边聚齐了。南大营的李力擎倒是追随他北渡了,其他弘经馆的文臣几乎叫郑聪一锅端了,菜市口砍的‘姚李’,损失不小哦!”
“故太子那边呢?”
“***倒好像没听说什么大动静,主要是弘经馆的动静太大。”雨落眼睛一亮,“对了,原***的中枢人物程宣威,听说老头子逃到北边投了靖王,打仗什么的狠出了好多主意,也有说是在钟玄殁了的,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尹菩轩知道从小姑娘家嘴里再打听不出来什么两家有用的消息了,转而询问当今:“郑聪施政如何?”
“他本来就是相臣嘛,治理国家还不是轻车熟路!不过现在北、西两个方向都有战事,捐赋是要比从前厉害了很多,光咱家,什么炮捐火捐的几乎比从前长了三倍,咱家经营的这算好了,别家都喊吃不消呢!”
“这么说来,百姓日子过的苦了?”
“老百姓倒还过得去,不至于饿肚皮,主要咱们商家吃紧。还有哦,这个郑首辅隐约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好在当今乃是他的亲外孙,还不至于到夺权篡位那一步。”
尹菩轩秀眉一挑:“亲外孙,你说现在的皇帝是高获?”
“就是他,虽然郑聪对外宣称当今是先皇嫡孙、故太子嫡子高荼,但实际上路人皆知,皇帝就是高犁文的儿子高获。”
“有点意思。”尹菩轩冷冷一笑,心中想着:“高犁文造自己儿子的反,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老孔怎么样,有什么异动么?”尹菩轩继续询问。
“他么还算忠于小姐,王府出事后他虽然看着着急,实际上却没做什么逾规的事情。”
“如此甚好,他没察觉你的身份吧?”
“我小心着呢,平常和他话也不多说,总是记着小姐和茵姐的叮嘱呢!”
尹菩轩笑着抚了抚雨萝的头发,“真是难为你了,等咱们的大事成了之后,定叫你有个好归宿。”
雨萝眼神一暗:“小姐说哪里话来,雨萝父兄叔舅一十五口均丧于高犁文的铁蹄之下,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还谈什么归宿!”
尹菩轩忙伸手掩住雨萝的嘴:“以后切莫再提此事,心里记牢了比什么都好!”
随后她也不再问政事,嘴里七七八八问些自己离开后钟玄发生的有趣事情,雨萝添油加醋的八卦了一通,倒逗得尹菩轩笑了一阵。
说起话来时间过得飞快,车子将近西市,车夫在外边问道:“主人具体去哪个地方,还请示下!”
尹菩轩早已想好了第一个要拜访的人:“昌元通。”
第二八二章 偶遇紫苑
天地蒙蒙,似天帝的水墨画盏不小心打翻了一般,黛山粉水七层雾,浓浓淡淡仿佛笼罩着仙气。
细雨霏霏,随风自白练也似的江面吹来,霰粒洒粉价漫天飞舞,便撑着伞,衣衫也尽潮了。
四野荒寂,鸣蝉与噪蛙躲到不知哪里去了,便连落雨的声音也没有,只剩下湿鞋踏在烂泥上啪叽啪叽的声音,还有微喘的气息清晰可闻,再于这世界中存在的,似乎只有苦甜的夏草香气了。
尹菩轩穿着素色长裙,头上罩着白纱,遮住了脸与口鼻,一对秀眉微微皱着,却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而是要眯着眼睛方能看清几乎被疯长的野草遮掩住的道路。
车夫仅能将车赶到官道边上,再里边的小路实在进不来。她将雨萝留在了车上未叫同行,只想安安静静尽自己一丝怀念。
她一手提着祭篮,一手撑着油纸伞,衣衫早给雨霰打潮,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篮子里边无外乎是些香烛纸果,却也有些分量,她一个弱女子走远些便拎不动了,只好走走歇歇,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向江岸茔地寻去。
好在并无岔路,已然有淡淡的香烛烟灰味道飘了过来,再走几步,转过一个小土包,尹菩轩耳力甚好,已能听到有人在轻声啜泣,远远的却瞧不清人影在哪儿。
她知道已到了地方,便按照盖衔金的指点,撇开脚下的泥泞,向着周柔的坟头找去。
又近了些,前面那身影的轻啜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听着无比熟悉,正在迟疑,那边人惊呼了一声,起身竟向着自己跑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菩轩姐姐么?”
尹菩轩先惊后喜:“紫苑,是你么?”
一对患难姐妹欢喜地拉起手来,紫苑想说什么,却止不住悲伤,遴甄坊遭难以后的艰辛委屈化作泪水断线而下,嘴里再也说不出话来,只顾着呜呜地哭泣。
尹菩轩又何尝不是满心伤痕,她将紫苑抱入怀中,自己的悲欢泪也哗哗地往下淌。
待二女哭了个痛快,尹菩轩先收住悲伤,问紫苑道:“你也是来祭奠大姐的么?”
紫苑点了点头,不无幽怨地说道:“妹妹是在魏双儿那儿得到的消息,她却不敢来。不过已有人来过了,纸灰都是新的,前两天一定有人来过。”
“是昌元通盖老板。”尹菩轩幽幽叹息一声。
“他倒是个重情义的真汉子,不像一般的世俗商人。你也莫怪双儿,她肯将大姐的墓地告诉你,已算是尽了一份心。那些士家商贾的千金不同于咱们,她们为名而来,与大姐能有几份真感情,即便有些情分,哪家家长又能不顾当下这世情放她们出来?”
紫苑擦了擦眼泪:“菩轩姐姐说的是,是紫苑小气了,姐姐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瞧这一路烂泥,要是妹妹早知道,也不叫姐姐一人拎着这许多东西呀!”
她边说边将尹菩轩带来的祭品仔细地摆在周柔墓碑之前,重新将香火燃旺,就着火苗点燃三支线香交给尹菩轩,自己跪在侧首。
尹菩轩接过香,往事涌上心头,自己如何与周柔相识,周柔如何善待自己,一桩桩一件件袭上灵台,鼻子一酸,又掉下泪来。
伤心了一会儿,尹菩轩默了祷辞,恭恭敬敬在周柔坟前扣了三个头,又烧了些纸,礼毕后拉起紫苑的手,姐妹二人边说话边向大路走去。
雨萝本来争着要跟尹菩轩进去的,奈何拗不过主子,早在道上等急了,待看到出来两个,止不住好奇迎了上去。
尹菩轩简单为双方作了介绍,便拉着紫苑上了车。
归途中,紫苑将遴甄坊如何由盖衔金秦簪全力施救,雾岸听雪在鹤坂城如何另起炉灶,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描述,说得也十分精彩。
待尹菩轩问道紫苑为何独自回到钟玄,紫苑哪里会将与谌卢的事情讲出来,借口当然早就编好了。
“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不论色艺,在咱家均非上等,仅凭着一手制香的功夫讨些门脸。”
尹菩轩插话:“哪个说的!若论温婉尔雅,遴甄坊再没人比得上你了!”
紫苑脸一红:“姐姐不要夸我,我这制香师也不是个好差事!”
尹菩轩感慨道:“你也是受她所累!”
紫苑轻叹一声:“是啊,她事发之后,连带着我也不受姐妹的待见,与其在鹤坂不温不火的混日子,还不如回钟玄来帮香坊魏老板的忙,我与双儿处得不错,他家正缺个帮手,况且现在风声也过了,应该没人会与我为难。”
尹菩轩察言观色,见紫苑眼神不定,语音微颤,知道她说的肯定不是实情,却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非要细究人家的伤处。
紫苑讲完自己的事情便问尹菩轩的遭遇。
尹菩轩无非将对雨萝等人讲的话再复述一遍,紫苑也不傻,看她轻纱始终不摘,知道失踪这么长时间定然吃了不少苦头,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姐姐,咱们这是去哪里?”
“去我的私宅,你在魏家住着终究不便,不如搬到我这里来,左右离香坊不远,你却自在。”
“姐姐的私宅!我去住合适么?”紫苑怕见到什么不方便见的人。
“就我一个人,”尹菩轩明白她的顾虑,又指了指雨萝。“还有她。你来住我且高兴着呢!”
“那我的东西……”
“叫雨萝去双儿家取来就是,现在先带你去见个熟人。”
不一时,车进了胡同,雨萝将两人扶下车,问明了魏双儿的住址,车子载着她去取紫苑的行李,尹菩轩引着紫苑走向内院。
拨开柳荫,院中却没人,尹菩轩走到廊下轻拉一吊绳子,顶上的小铃叮叮脆鸣,没一会刘婆子跑了过来。
尹菩轩叫刘婆子去找两位客人。
刘婆子先为主客二人沏了茶,接着跑到前院客房去找齐骏云非雪两个,左找右找却没个人影,一问之下,说是两个双双出门去了。
刘婆子回来禀报。尹菩轩也不着急,先将紫苑安顿在一楼的另一间侧房,再叫刘婆子准备午饭。
用过午饭,尹菩轩与紫苑无心午休,凑在一处互道别离经过。将近申时,楼外响起脚步声,尹菩轩听得是齐骏云非雪回来了,拉起紫苑的手迎下楼去。
紫苑甫一见到云非雪,掩着嘴吃了一大惊。
“你是……小茶?”她迷惑不解地看向尹菩轩。
云非雪原名叫做云小茶,曾在惠弥轩的资助下于遴甄坊斜对过开着一家脂粉铺,遴甄坊里没几个姑娘没上她店里逛过,因此紫苑自然认得云非雪。
然而紫苑也知道云小茶早已随着惠弥轩进了炼贞坊,最忘不了的是,遴甄坊受难的血夜,云非雪也站在一众妖女的身侧森森冷笑,此刻为何又成了尹菩轩的座上之客了?
紫苑后背一凉。难道说尹菩轩也堕落了不成?
尹菩轩只是淡淡地笑着,并未回应紫苑质疑的眼神。
紫苑无比惶惑,再向云非雪看去,余光却瞅到了那夜带头杀进遴甄坊,公然淫污众女的大魔头齐骏,这一吓直吓得紫苑花容失色,双腿一软,就要跌倒。
云非雪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搀扶住紫苑,同时以饱含真诚与歉意的语气对紫苑道:“紫苑姐姐不要害怕,小茶已经改邪归正了!”
齐云就在客厅之中将过往的误解一一化开,饶是二人再三致歉,紫苑仍为遴甄坊逝去的姐妹流泪不止。
尹菩轩见她状态不佳,便着刘婆子先侍候她回侧房休息,再引着齐云二人穿过柳荫,停在踩水拱桥之上。
“是令尊与令妹的神坛到了么?”尹菩轩目力虽差,但只是远的看不清楚,三步外齐骏凝重的神色她还是能够捕捉到的。
“是,齐骏正是来向尹姑娘辞行的。”齐骏抱了抱拳。
尹菩轩脸上也不见颜色,只淡淡说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敢承你一路来尽心相护,咱两个过往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吧。”
齐骏胸中一股浊气激荡。
想起过往自己对她做出的种种错事,虽是被迫,却仍怀疚在心,此刻听闻尹菩轩对自己的原谅之言,一腔委屈、钦慕、悔恨与不舍一股脑涌上鼻子,眼泪登时溢满了眼眶,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将双拳高举过头,向着尹菩轩深深一揖。
尹菩轩微微侧身让过,没受他这礼,转问云非雪:“你要随他去么?”
云非雪脸上一红:“姐姐已经到家,非雪便不再相陪了,既答应了艾师道长将齐骏送给缪成,非雪是必要践诺的。”
尹菩轩淡淡一笑:“二位一路珍重。”
这时刘婆子也赶了过来,尹菩轩对她道:“请孔叔叔为他们准备三辆马车,再准备一百两黄金,替我送送两位朋友!”
齐骏再次向尹菩轩致谢,转身随刘婆子跨过小桥。
他想回头看一眼尹菩轩,却抹不开面子,生怕被云非雪、刘婆子看了去耻笑,却又实在耐,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
想的最多的,是今后还能不能再见佳人了,脚步越远,思念却更近了。
第二八三章 秦簪祭周柔
自旧江集弃马登舟,东方便涌来了水墨一般的流云,连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忽而暴如白练天河倒倾,忽而细如齑粉漫空飞舞。
船行椒江,天地一片水色,初夏的天气,潮湿洇渍,闷热难耐,叫人身上总也不见干爽,抑郁的情绪应和着天气,似乎都能挤出水来,湿滴滴全然提不起精神。
一路好山好水好吃好走,有乔装为商旅的军士护佑,又有怀璧竹声陪伴着解闷,这趟旅程不可谓不舒畅,但在霄冠山闹得不愉快始终挥散不去。
那个呆子!
秦簪以手支颐望着窗外发呆,江南岸红肥绿油,在细雨中葱葱郁郁,正是一年繁盛时节,她的心却一忽飘向常余,一忽记挂父亲,一忽又渴望知道生母的消息,杂杂乱乱理之不清,正在发怔,船身一抖,已是靠在岸上了。
无忧无虑仍归属于少女时代,怀璧钻进船舱,兴奋道:“簪姐姐,咱们到钟玄啦!”
秦簪“哦”了一声,抬眼向岸上望去。
灰蒙蒙的雨中隐约能看到黄石山黑黢黢的身躯,城却掩在了山影当中瞧不真切。
收回视线,岸北是几座馒头形状的山丘。
此处离钟玄西江码头还有段距离,但她特意嘱咐过船家停在这里,为的是上岸祭拜周柔。
秦簪接过竹声递来的油纸伞,一瞥之间,发觉妹子清瘦了些,神情里藏着憔悴,知道她是在为常余担忧,心下不禁一叹,自己又何尝不是。
霄冠山护卫队长率一众军士站在岔路口,向着三女恭敬一礼。“我等就送到此处,秦姑娘保重!怀璧姑娘保重!竹声姑娘保重!”言罢转身南下。
三女相互扶持,在泥泞的道路上慢慢前行,转过一个山包,前边是荒地,路烂得更加厉害,姑娘们的裙裾没一刻便沾满了污浊,待走到茔地,膝盖以下已没有干净地方了。
秦簪微感惊讶,怒春方过,正是百草疯长的时节,周柔的坟前非但没有一根杂草,培土更是簇新,碑前的纸灰鲜花尚未被风雨打散,显然是不久前将将有人来祭拜过,想想看,定是五帮十二派的心意。
竹声和怀璧已取出香烛供果,遮着伞燃着了,就在老灰上边点起了新纸。
秦簪悲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也不逼污泥,双膝跪在周柔墓前嘤嘤啜泣。
怀璧和竹声念着往日的情谊,一左一右陪跪在侧,眼泪也是走珠价掉。
哭了一阵,秦簪收住悲声,向火堆填了几张纸钱,对着墓碑幽幽而语。
“大姐请安息,簪儿无能,虽未能保住遴甄坊的产业,却已为大部分姐妹找到了安全的新家,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雾岸听雪生意兴隆,姐妹们个个能寻得如意郎君。”
秦簪磕了三个头,再道:“至于失散的姐妹,簪儿这次回来还是想尽力帮上一帮,也请大姐冥冥护佑,不叫她们再受苦了!”
竹声忽然捅了捅秦簪,轻声道:“簪姐姐,有人向这边来了。”
秦簪回头看去,见雨中一人撑着伞提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来,待近了,认出路上那一张吃惊的脸竟然是盖衔金。
双方无不惊喜,秦簪连忙起身施礼。“见过盖老板!”
盖衔金去年还是个油光锃亮的大胖子,在鹤坂分别之时也没现在这般瘦,前后不过半年多一点时间,肚子已经憋了下去,发丝灰白,额头横了两道深沟,只有那副笑嘻嘻的财神相未改半分。
“你怎么回来了?家人有眉目了么?”
“托您的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
盖衔金大喜:“甚好甚好,此喜事得摆上一桌庆贺庆贺!令尊现在何处啊,没和你一道回来?”
“家父身体微恙,现在还在南方调养,我这次回来是办些事情,办完了便去找他。”
盖衔金十分开心,急忙从篮中拿出祭物,三女帮着布置好,盖衔金一个头磕下去,惊得秦簪三人急忙跪倒还礼。
“盖老板同大姐以友相称,如此大礼怎么敢当?”
“我什么心意你难道不知道么?”
盖衔金跪着烧纸,突然长长一叹。
“你是个有良心的姑娘,还知道回来看看你大姐,之前也就尹……”
他突然想起尹菩轩的嘱托,不叫说出行踪,是以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搪塞些许。
“……之前也就隐约听到有有心的客人在家里设灵位祭拜,嘿嘿,那些个好端端没遭殃的姑娘恐怕早就忘了周柔这个人了吧!”
秦簪也叹了一声:“她们本就是家资殷实的,来遴甄坊不过是为着这面金字招牌,真正的情分能有多少!不过话说回来,落在官家的那些姐妹就没人来祭拜过大姐么?”
“你不知道么?”盖衔金在周柔墓前收起了笑脸,满脸严肃。“充往官家的官妓一律禁止出府!”
“还有这种规定!什么时候的规定?”
“就在你们去鹤坂后一个月!”
秦簪拧着眉头试探着问道:“我这次回来一来是为祭拜大姐,再者想找找门路,看能不能把那些失陷的姐妹救出来,照如此说,是否有些难办?”
盖衔金摇了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能有什么难办的?”
他看秦簪欲言又止,知道是想求自己在资金上帮些忙,不觉苦口一笑。“如今莫指望我了,我现在追了一屁股债,房产都给官府冻结了,也就能吃一口饱饭,要捞姑娘们出来,我是有心无力啊!”
“怎么会这样?”秦簪不相信往日里财大气粗的票号老板说倒就倒。
“为何?嘿嘿!”盖衔金只是苦笑。
秦簪道:“昌元通生意一向不都很好么?官面上打点的也都顺溜!”
“那是往日!”盖衔金怨气十足。“嘿嘿,朝廷北边也打仗西边也打仗,打仗花不花钱?”
“打起仗来花钱如流水,这是老话了!”
“可是国库已经穷得叮当响了,那怎么办?向百姓抠?如今已然加了不少捐税,再压一压,都不用靖王百越旧舜,自己窝里先反了。”
“那朝廷不敢再压百姓,那从何处来钱?”
“问得好哇!”盖衔金一股怨气有了排解的出口,抱怨起来滔滔不绝。“百姓不敢压狠,那当然要抠富商的油膏了。有权有势的富商朝廷也不敢动,里边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得很,谁知道动了这家会牵扯到哪个亲王重臣身上,所以只能动我这样的和江湖草莽过从甚密的商人。”
“你要是配合,好,财去人安乐!”盖衔金伸手往脖子上一横,“你要是不配合,一顶‘通匪’的帽子扣上,钱一文都少不了,另外还得搭进去脑袋,这生意谁敢做?”
秦簪这下有些着急了:“周帮主那边没想法子疏通疏通?”
“周帮主?”盖衔金又是一声苦笑。“他老人家都消失好一阵子了!”
“消失!怎么回事?”
“我为这事还找过刘得川,你猜怎么着,他也不见影,一问,伙计们说是寻炼贞坊和泼教的晦气去了,山南海北的打,实际谁也不知道他们确切的行踪!”
盖衔金伸手轻轻抚了抚周柔的墓碑,神色哀怨。“人都没了,报仇有个鸟用,还能活过来不成?自家妹子的坟也不来清扫,若非我每月初一十五除草培土,你看看那边的乱坟岗子,一胡片荆棘杂草,这里就能好得了?”
难怪坟前如此整洁,回想见盖衔金第一面时,自己暗道这人是个色鬼,再看如今行事,方知不可以貌取人,日久方现真心,秦簪不由得深深感动,再次盈盈下拜。
“感承盖老板一片苦心,秦簪这里再拜!”
盖衔金伸手扶起秦簪,重又浮现笑容。“我也是的,越老越不成器,尽顾着自己嘴爽,湿漉漉的叫你们在这里难受,快起来快起来,随我回府,虽说我手上如今有些紧张,但管你三个小姑娘的一口饱饭还是没问题的。”言罢起身拾篮,引三女向城中而去。
出茔地上车,进西貅门便是西市。虽是雨天,西市里仍是车来人往,当行到昌元通时,赫赫的两张封条四仰八叉地糊在大门上,门前一个人都没有,行路的像是怕粘上晦气一般匆匆而过。
车子转进一条巷子,七拐八拐向北驶去,渐渐离票号远了,不一刻到了一扇小门脸,就是盖宅。
盖衔金将三个姑娘安顿在客房,用过了午饭,秦簪私下里拉出来盖衔金。
“还有件事情想托盖老板帮个忙。”
盖衔金玩笑道:“只要不是叫我卖房子,其他尽管开口。”
“在南边和父亲团聚时,他提到我生母曾经流落在钟玄,如今不知是生是死,盖老板您朋友多,能都帮忙打听一下。”当下将茹婉儿的情况告知盖衔金。
看着秦簪期盼的眼神,盖衔金实在不好拒绝。“这样,毕竟时间过去十几年了,线索一时半会不容易找到,我先去托人问问,若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秦簪双膝一软就要跪拜,盖衔金连忙扶住。“你是周柔最喜欢的妹妹,也就是我盖衔金的亲妹子,你们只管好好住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说现下受制,但我盖某多少还有些人脉,你就等消息吧。”
第二八四章 兰台阅档
尚未出水,已被岸上的灯火晃地将眼睛眯了起来,秦簪瞅准一隅压水凉阁的基柱游了过去,轻轻地探出头来,待导匀呼吸,定睛向岸上望去。
即使浮在水面,岸上浓烈的胭脂香仍然呛鼻,甜腻的味道叫秦簪险些打出喷嚏,急忙将鼻子沉入水中方缓解了些。
原本恬静舒雅的后花园,如今被布置得纸醉金迷,***了,一朵朵粉艳的桃花仍然娇艳地绽放,红油油的烛火照着格外刺,再仔细瞧,竟是在梅枝杏杈上挂着的一团一团假花。
假花丛中,胡乱拉着或粉或紫的艳俗薄纱,男男女女在纱影中若隐若现,或追逐戏耍,或捉杯摇色,或纠缠蟠结,或淋蜡鞭打,娇笑声、喘息声、呵斥声、**声如乱潮扑打秦簪的心尖。
此处尚且如此,前院的楼台亭廊内怎么还能净静得了?
秦簪失望地摇了摇头,本来想重游故地,重温旧梦,此番景象,叫她不由得生出一股绝望:故乡已逝。
从遴甄坊原址潜水出来,秦簪意志低沉,当着璀璨依旧的东市,她没有半分游逛的兴致,只心事重重地踱向西市盖宅。
将近子时,宵禁前最后的梆子响起,她加紧脚步,好歹赶在上禁前进了门。
怀璧接着秦簪,总算松了半口气:“姐姐怎么这早晚才回来,我都担心是不是要到治县衙门保释你了,我说陪你一道去吧,你非不让!”
秦簪疲惫地一笑:“我就回去瞧一眼,又不是去大内盗宝,你水性不好,跟去做什么!”
“盯风放哨我总可以吧,再说了,我也想再看一眼遴甄坊,毕竟自小在里面长大,能没有情谊么!”
秦簪幽幽叹息:“地方已经污了,妹子你还是不要见得好。”
怀璧神色一悲。
秦簪往卧室走去,见怀璧仍杵在当地,问道:“傻妹子,别感伤了,遴甄坊不好好地在鹤坂城么,回屋休息吧,时辰也不早了。”
怀璧探头向门外望去:“姐姐没碰着竹声么?你走后不久她也去了东市。”
“她去东市做什么?”
“说是去见蒯大。”
“蒯大到了么?”秦簪心房一紧。
蒯大既然到了,与他同行的常余也就到了,这可怎么办?
见他还是不见?
是仍和他堵气,还是言归于好?
和好的话要怎么讲,他会不会瞧自己不起,以后更加恣意妄为?
还是再治他一治,好好叫这呆子长长记性,看以后还敢沾花惹草?
可是万一做得太过分,他彻底决绝,自己又如何吞自己种下的苦果?
痴情女一时间愁肠纠结,怀璧问了她三声才反应过来。
“姐姐想什么呢?”
秦簪慌于掩饰,嘴都带上了结巴。
“没……没什么。那个,竹声妹子去了这么久,蒯大应该见着了,这点估计也回不来了,兴许就在他家宿下,蒯大嫂是热心人,应该没事的。”
想到竹声先于自己见到常余,说不定此刻正在城北的宅子里你侬我侬,心底醋意喷溅而出,脸色一僵,当先向卧室走去。
怀璧能不知道秦簪的心思,心里偷笑,脸上却敢不露,乖乖跟了上去。
进了卧室刚洗漱完毕,门外传来盖衔金的声音。“秦姑娘歇息了么?”
秦簪急忙将外衣罩上,问道:“盖老板什么事?”
“你托我打听的事情有消息了,方便的话请姑娘到院中说话。”
这是要紧事,秦簪急忙穿衣蹬鞋,胡乱扎起头发推开房门,心脏狂跳之间急急问道:“有什么线索了?”
盖衔金引她走到天井,压低声音道:“直接的线索没有,倒是有这么个去处,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消息,只是需要你自己费些力气了。”
秦簪既喜又慌,惴惴问道:“这是我应当出的力,盖老板尽管讲来!”
“令堂当年是在舜都破城战中被俘,如此大的战役,俘虏的姓名军中依例都有详录,至于来到钟玄后发配的处所,应该也有卷簿可寻。”
秦簪急问:“到何处寻找?”
“解洲兰台。”盖衔金伸手指指北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名刀笔小吏会引你进去查阅,却不能白天去,你准备准备,赶明后天便可过去。”
“今夜可否?”秦簪哪里等得及,却突然意识到已经宵禁,自失地一笑,“瞧我急得,那就明晚,一切还请盖老板费心。”
————————
一连查了五夜,丝毫没有茹琬儿的线索,秦簪又急又累,心情烦闷已极。
耳畔湖水的拍岸轻涛好似恶客扔来的倒彩,虫语蛙声有如宵小滥语,她将手中卷簿胡乱往故纸堆中一摊,正想起身到户外换换心情,突然瞥到刀笔小吏那往衣服肉里钻的眼神。
秦簪蓦然惊觉,暗道自己托大,真应该带怀璧在身边,这五天来自己只顾着阅档,竟然和这男子深夜独处荒洲,若他起了歹心,自己如何应对。
虽说在遴甄坊时曾与桓桥风师傅学过些防狼术,可自己从未实践过,真的争执起来,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想及此处,头皮不由得一阵发紧。
然而转念一想,既然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看样子这小子也只有色心,却没有色胆,自己只要拿话挤住他,今晚谅也不会有事,明晚可一定要带怀璧来了。
打定主意,秦簪大大方方走到小吏的桌前,微微福了福,朗声道:“辛苦赵编纂了,白天要职司,夜里又这样熬着,实在叫小女子感激不尽!”
赵姓小吏果是个没胆子的,见秦簪如此大方,心一虚,人立刻挫下去一截。
“姑娘哪里话来,这是小吏的本分吗,客气哪个呢,只不知姑娘可否查到了线索?”
秦簪微微蹙眉:“不知是差的方向不对还是资料缺失,一直未有线索。”
“户部兵部有关案卷都帮姑娘调出来了,若这些都没有,恐怕只有……”
秦簪眼睛一亮,难道还有珍档深藏不成,她急忙追问:“只有什么?”
赵姓小吏自知失言,急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失言了!”
看他神情,掩饰之色大盛,知道其中必有路子,秦簪脑子过电一般谋划,想出个不算太光明正大的点子。
当务之急是要寻找母亲下落的线索,需要用点手段的时候必须得用。她计议已定,鼻翼蓦地紧了两紧,将两滴眼泪强挤了出来。
“那小女子该如何是好?”
兰台幽闭,小吏没什么见识,见秦簪一哭,触动了男儿怜香惜玉的心肠,又给眼前的美娇娘拘得有些手足无措,心理防线开始松动。
“姑娘这是做什么,外人查档寻找不到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人人都哭鼻子,眼泪得把解洲给淹了!”
秦簪扯谎道:“编纂不知,我查得乃是祖上的地产,一百顷良田呀,不能断在我这一代,编纂好歹帮我想想办法,若真能找到,日后当有重礼相报!”
言罢掏出两颗金豆子塞到小吏手中,连拉带扯哀求。
“编纂一表人才,若真能帮小女子讨回这份家产,我……我……”
秦簪颔首低眉,一副羞样,这招“此时无声胜有声”真真地挠在了小吏的痒处,一发将“男子气概”统统挠了出来,再也奈不住秦簪的软磨硬泡。
“罢了罢了,今夜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可对外泄露,不然我性命不保!”
秦簪连声答应,猛然抓起小吏的手轻轻摇了起来。
这一招“柔骨手”直捏得赵姓小吏心旌摇动,飘飘然做起天仙梦来,只见他一把抓起钥匙串,将胸脯一挺,手一伸,头前引路,带着秦簪走进兰台大库中。
时移世易,兰台的管理早不像早些年那般严密,但凡有查档的需求,只要备足银子,库管总能叫人见到档藏原本,不过制度始终还是制度,面子上的事情仍然要遵守。
小吏站在铁库外,小心翼翼再次叮嘱秦簪道:“今夜之事,决不可教第三人知道,赵某的脑袋还是长在自己肩膀上好,我如此帮姑娘,姑娘可不能害了我呀!”
“编纂尽管放心,你不说我不说,这黑灯瞎火的那个知道?”
小吏耳听“黑灯瞎火”,心中莫名地一震,随即胸腔肺腑泛起了一圈接一圈的痒,脑子中不由得又开始想入非非。
秦簪多美个人儿,正常男子哪个不愿意多瞅两眼,如今孤处密室,方才言语之间似乎有中意自己的味道,小吏一身燥火呼呼地往上冒,居然翻身一扣,咔哒一声,将铁库大门反锁了起来。
这一下出乎秦簪的意料,心中慌了,急忙问道:“编纂这是做什么?”
小吏倒装出一副正经面孔:“姑娘见谅,这是咱这儿的规矩,铁库里边尽是国家机密,万一出个岔子可不得了,你也不用担心,钥匙就放在桌上,走时再开,赵某为人一向光明磊落,不屑龌龊之举。”
秦簪微微定神,余光看准钥匙,鼓起气来朝小吏一笑,催促道:“既然如此,便请编纂帮小女子寻找档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