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〇章 胡荆自序
常余翻到《紫仪十方论》的序章,也是作者的自序,一行一行仔细阅读起来。
“余胡荆,字强生,蠲州卤井人士。少学文,有小成,七岁作诗,十岁成文……”
原来胡驼子叫做胡荆。
前边一段都在自述他的身世及少小的经历,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及弱冠,应司天监招纳,入做见习,结纳单津、鹿眭,以为莫逆之交……”
原来司天监早有见习核录之事,看来自己不是货真价实的第二批。
这个单津、鹿眭是谁,难不成是应天洞的单师傅鹿师傅?下面都是胡驼子在司天监见习时的经历,写得拖拖拉拉,间杂着儿女情长,常余快速浏览,待看到中部,疑窦顿生,不禁放慢了读速。
“……余六人于应天洞等候半日,至夜,洞门自闭,小洞开一孔,内透男音,邀吾等下行。鹿单甚谨慎,而钱耀极亢奋,孙获、李禅惟钱耀之命是从,三人径入密道,余与鹿单无奈同行……”
“……至底,乃见一光明宫殿,构造装饰均殊于常项,有一怪人言行诡异,不知施用何法将余迷昏。待醒,已月后,脊背脑髓剧痛无匹……
果然,鹿单钱孙李齐了,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情?
常余从胡荆疏略的记录中隐隐感到,他六人应该是下到与自己同样的地方了。他上来之后是昏迷加头背剧痛,而自己是给地底的滚水浇了个透心烫,难不成要脱离地底之困都得来这么一下?
他接着看了下去。
“……余已佝偻,又噩梦不止,鹿单五人虽无伤痛,却一夜白头,被司天监打发照料应天洞……”
“……余待问及地下之事,五人竟异口同声否定,举司称余脑病至狂,一窝子杂碎全在放屁胡说……”
“……余起初颇为光火,奈何身躯残破,精力不济,更哪堪众口铄金,家人竟断绝关系……”
“……余亦曾怀疑精神混乱,而知己莫若己,所历之事断无半分虚假,奈何钟玄无人信余,鹿单之辈更欺余太甚,百年之后安有面目见余?……
怪不得人人讲胡驼子魔怔,还有这么个说法,到底是他真魔怔,还是另有隐情,常余无法辨别,而看守应天洞的五个师傅有这么段遭遇,足令常余惊讶不已。
“……余静守望天台,于人世已无挂碍,本想了却残生,脑中偏有末世景象不断折腾。余苦求于医,医无可医,苦求于祷,祷无所祷。地上已无救余之物,举头望天,星河勘能抚慰余心。乃沉心观天术,列此拙作,以为雕虫佐食耳,若有信而用者,可明鉴余心,若无用着,亦无悔于天地!”
序章写到这里刹了尾,常余长长透了口气,脑仁里的耗子跑到胸口里折腾,搅得心中别样难受,也不知是因为同情胡荆自述里的遭遇,还是在担忧自己的未来。
想想自己,自遴甄坊夜游归来后命运大变,处处线索都指向应天洞下的怪洞。如今自己已给那“飞影”灌输了什么东西,头脑倒是无比清明,遭遇却算不上顺遂,也不知祸兮福兮。
而胡荆等六人很可能也给“飞影”做了同样手脚,怎么一个残了,五个形似囚禁?相者不能自相,若有同行在身边,真想叫人给自己算上一算,也好预备着趋吉避凶。
思绪一瞬间又拐到了王因然那边,强又拽了回来。
胡荆自序给年轻人心头荡起的圈圈涟漪很快平复,常余重新细细翻书,查找测定大凶地位的线索,这一细翻,在一处封线里发现夹着的一张小纸条,上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莫忘叫哥哥算算那三人在何处。
这显然是竹声的字体。记得重逢之时竹声说过胡驼子交待给她的任务,找一个先知、一个算士、一个君王,但却没说为什么找这三人,假使真的找到他们,和他们说什么呢?说一个疯疯癫癫的象师预测出天下大乱,请你们三位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么?
常余摇了摇头,把纸条塞到册尾,重又定睛研读山川走龙论,渐渐有了思路。
循着前次观天测出的凶时六月十二,常余依着方法摆弄起了黄金十分仪,时间不觉飞逝,当丑时的梆子响起时,他已勘出东北方圆百里之地,他回忆着舆图所示,觉得应是在河北、鹿猩山与忒渠接壤附近,再看东北天域,那里一颗大星忽明忽暗地闪烁,周边围绕诸多明星,有凶星有吉星,形势纷杂,不止有两股势力在纠缠,而北天流王羽异像的锋芒,隐约就指向河北那边。
常余定星位盘卦数,蓦然惊觉,这明星不正是靖王的主星么,联想到王因然对他讲的钟玄事变,一则则一条条都能应对的上。
前次在喊谷推演出靖王的“亢龙有悔”“明枪暗箭”“滔天巨浪”“百折千回”卦辞,没一则对靖王有利。他摸着沁凉的黄金十分仪,感遇靖王温热的恩义,自己对此事断不可坐视不理,必须得提醒他小心行事才行。
念及此处,掐算着驿路的长短,想想鸡毛快件应该半月可至,并不耽误事,明天到官衙即刻动笔修书。
正在抬头谋划,肩头突然给人拍了一巴掌,吓得常余一蹦多高,待回头看,却见粉面醺醺的竹声站在自己身后随风摇曳,一双醉眼零乱迷离,丝毫没了往日可人温顺的样子,一身酒气冲天呛地。
常余捂着鼻子问道:“你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喝酒了?”
竹声耷拉着眼皮朝常余嘻嘻一笑:“就喝了一点,哥哥……嗝……别担心!”满满一个酒嗝喷到常余脸上,似乎还吃了不少肉。
“你你你……太不像话了,这成什么样子,女孩子家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竹声猛地钳住常余双臂,顺势一垫脚尖,鼻尖几乎要凑到常余鼻尖上了,运着酵气问道:“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喝酒,女孩子才能喝酒呢,你就喝不过我!”
常余气得脸通红,忙推开竹声。“赶紧回屋去,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竹声本就已经前摆后跌,给常余猛地一推,一个趔趄没站定向后倒去。
常余急忙去扶,却给竹声的脚绊到,二人纠缠着双双跌倒,竹声趁势搂住常余死不撒手,噘起嘴在他脸上一顿乱啃,嘴里还不消停。
“叫你欺负我……会写两首破诗了不起么……本姑娘是你随便亲的么……长得帅就敢为所欲为……”
常余越听越不像话,挣扎着要站起来,本来紧闭着嘴,刚想问竹声胡言乱语些什么,一张嘴赶巧给竹声嘬了个中标,双唇贴合,酒气登时化作兰麝,花瓣吐蕊,一对心苗微微触碰,哪里还有分开之意,随即游龙戏凤阶缠绵了一番。
二人均是初吻,牙齿格格乱撞,竹声一个不兴奋还咬到了常余的舌尖,那叫钻心价疼。
这一疼,灵台蓦然涌出一汪清凉,将九霄云外逍遥的人拉回了现实,他急忙推开没了骨头的少女,浑身滚烫地爬了起来,背转身再不敢瞧竹声,嗫嚅了半日方才说出话来。
“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虽说你……早晚……早晚是我的人,这却逾礼了,以后……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后边一时没了声响,常余正在措辞如何加强解释,却听画廊那里咯咯咯一阵娇笑,原来陪着竹声一起回来的几名丫鬟一直藏在那里看热闹,常余臊得懵了,杵在那里找地缝。
姑娘们都没少喝酒,其中一个大方的开玩笑道:“公子可得看紧竹声妹妹,她现在可是刚脊城的大红人了!”
另一个小气的揶揄道:“才子才能配上佳人哦,已经有一个大才子了,公子可得多努力!”
姑娘们七嘴八舌起了半天哄,把常余说恼了,俯身拉竹声要走,谁知倒在地上的小姑娘早已呼呼睡了过去。
常余恼羞成怒浑身乱颤,一股罡气无处发泄,弯腰扛起竹声逃回自家,把竹声往床上一扔,赌气进了内室和自己较劲,越想越来火,跳下床来胡走乱挥,一套“快跑七式”发泄成了“快来找打”,枕头被子床帏卷了一地,待发泄得乏了,那厢东方已然发白。
百越诸夷不过春节,但仍给了新进的汉人贤士一天假期,大家在客馆里贴门神写对联摆酒拜年,小小热闹了一番。
蒯大应了个教头,平素忙得不可开交,据他讲,百越正在积极备军,据说不日将要北上,确切的消息却不知晓了,也不知道是准备打大宁还是打大舜,或者跑更远的地方去打靖宁军。
常余讨的是个闲差,只在司衙里坐着,藏惹专门为他设了一个象天科,上边归着礼部管,礼部也没事给他,就着他坐候听差。
这日他正坐着翻看《紫仪十方论》,脑子不知不觉间拐到了竹声那里。
初吻那夜之后,先是常余恼竹声,问她去了何处,为何吃醉酒。醒过来的竹声答得语焉不详,只说是去瞧大才子邵尽秋卖诗集的热闹,为何喝酒为何晚归却支支吾吾。常余左右找贤士打听,终于搞明白了当天的情形。(未完待续)
第二四一章 鸥台占星
常余打听到竹声那夜醉酒迟归的情况是这样的:
大宁第一才子邵尽秋,才高八斗形貌俊朗,以“诗酒剑”闻名于世,也不知给多少少女少妇当作了梦中情人。
这邵尽秋也不知为何卖诗卖到了刚脊城,消息叫新进贤士的侍女们知道了,吵吵着要去一览第一才子的风采,东拉扯西撺掇,把竹声一起拽走了。
竹声与几个丫鬟挤在人堆中,热闹起来居然给邵尽秋请到楼上一起欢宴,姑娘们打着灯笼都求不来的事,哪里还去计算时辰。
没想到才子佳人酒吃得多了,都有些放浪形骸。邵尽秋趁着酒劲亲了竹声的小手。竹声一巴掌打了邵尽秋,两下不欢而散,众女这才回返客馆。
常余火上浇醋,逮着竹声好一顿数落,把小姑娘惹急了,伺候照伺候,却一直到现在不和他说话,常余几次想讨好她都撞了南墙,此时走着神,又捉摸着怎么叫妹子和自己和好如初。
正在愣神,门外靴声响处进来二人,为首的是自己主官,身后引着一人,头戴雉鸡羽冠,身披钩花彩夹衫,露出黑黢黢的肚皮,下身套着百褶麻裤,蹬着一双银光闪闪的木屐,黑紫面堂凶巴巴恶狠狠的,一对黑豆眼紧紧盯着常余不放。
主官先为来人介绍常余,再转对常余道:“这位是百越王佐火巫、火山族大巫祝、天降命师……”
来人粗鲁地打断了主官的啰嗦,直楞楞问常余:“我叫俊玛闳,你就是中原来的那个星象师?”
“正是在下。”常余被他铁刷子一样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强笑着回答。
“没想到居然是个毛头小子!”俊玛闳语气咄咄逼人,“你是真有本事还是来招摇撞骗混饭吃的?”
常余尴尬地看看主官,主官耸了耸肩,他只好说道:“在下粗通天文,虽不甚精,却得大宁司天监监丞云大……”
“中原人真是啰嗦!”俊玛闳扭脸示意主官先出去,随后像逼供般问常余道:“我来问你,你象的吉时是哪一天?”
常余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六月十二啊,哦不对,蚺月盈七。”
俊玛闳倏然贴近常余的脸,精光四射的小眼如猛兽般死死盯着猎物。“你确定这天是吉日?”
常余被逼得身体后仰,心中不断纠结是说实话还是继续作假,额角竟沁出点点细汗。
他本是个老实小伙,不怎么会扯谎,可奇怪的是王因然的声音似乎在耳畔隐隐响起。
“我说它是吉日它就是吉日!”
对哦,同窗现在的情况还不明了,万一自己把话戳破,她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脑中快速地合计,心里已有了主见。“没错,吉日正是这天!”
俊玛闳再逼近,常余实在别扭,想后退一步,结果脚拌在椅腿上,坐了一个屁墩儿。
俊玛闳收摄威视,恶狠狠道:“你是无双国士也好,是江湖骗子也好,我只提醒你记准了你自己说的话,否则圣火会焚尽所有亏心之人!”
俊玛闳转身出屋,临走时扔下句话:“今夜子时正前往王城鸥台,大王要你测算时辰。”
常余准时来到王城鸥台,台顶候着两人,一人是俊玛闳,一人居然是王因然。
吃惊之余,常余对王因然有些怨怼,看看这花枝招展的新晋嫔妃已殊于自己那月夜荷尖般的同窗,肚子里醋雨和着黄连风,只是一个郁闷。
王因然倒是很自然,主动上前福了一福,微笑道:“几日不见,在刚脊住的还舒适么?”
常余勉强吊起嘴角,回了一礼,生硬道:“还好,还好。”
王因然玲珑心窍,早已料到常余会有如此反应,心中早已算计好了。
“今日请师弟来不是为了私事,却是有一桩礼仪需要定夺,因事出机密,不易宣扬,大王才着火巫亲自去请你,知事之前,你需得向圣火立势,不得泄露机密,可否?”
那边俊玛闳右掌一翻,自掌心跳起一团橙黄色的火焰,将无光的台顶照亮。“惶惶圣火,化为日月,照耀万千,惟真不虚。”
常余微一愣神,瞧着王因然装模做样的神气十分反感,气一上来,也不管圣火灵验是不灵验,对着亮处说道:“我紧守机密就是了!”
“如违此誓,烈火焚身!”俊玛闳阴沉补充。
王因然笑笑,贴近常余道:“蠲州旧舜势力的当家人秦无伤秘密来访,希望与百越构结联盟,共同逐鹿问鼎,你今夜便要测测这件事的凶吉。”
她声音不算大,却足以叫俊玛闳能听清。
常余恨屋及乌,打定了主意要拆藏惹王的台,心想结盟这事肯定有利于百越,自己偏就不叫他们两家好,不论观天结果如何,自己就胡诌个大凶。
当下领命,展黄金十分仪定星测运,一番忙碌已近黎明,得的结果是“平”,说不上好坏,完全要看当事双方如何运作,还要兼顾外部的大环境。
不过他早有计议在胸,缓缓收起十分仪,装作神色凝重。“嘶……”
看他装模作样的丑脸,王因然险些笑出声来。“怎么,卦辞是什么预示?”
“此事恐怕……不吉!”
“不吉?那是如何个不吉法?”
“客星明,主星暗,邪客压主,恐有鸠占鹊巢之兆。”
“可有什么破解之法么?”
“有肯定是有,不过……”
王因然真是好耐性,忍着笑陪常余演戏到底。“哎呦,你就痛快说出来吧,又没什么忌讳的!”
常余查觉出王因然看破了自己,不过戏既然演起来了,就不能随便谢幕。“破解之法很简单,就是不结盟!”
这次没等到王因然说话,俊玛闳先瓮声瓮气地提问:“如果确实需要结盟,有没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常余被问得一愣,为缓解尴尬,装模作样伸出左手掐起了指头,半晌后灵光一现,装作高深莫测对俊玛闳道:“倒也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鹬蚌相争!”
“什么争?”
王因然连忙用百越语将这个成语的寓意解释给俊玛闳。
俊玛闳明白之后并未再提问,只是向王因然微微点了点头,手掌一合熄灭了火苗,之后转身下台。
星云灿烂,在鸥台台顶铺洒下皎洁的星光。
此时此地,只有司天监一对同窗仰望星空,静悄悄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夜风轻轻吹起二人的衣角裙裾,外城方向偶尔传来几声慵懒的狗叫,更显得凉夜潇潇。
还是王因然主动打破了沉默,她轻轻步到常余身侧,贴耳轻语:“就这样不理我了?”
常余半边身子一酥,急忙闪开一步,扭头望向外城灯火,鼻子哼出一声冷笑:“在下浅陋,不敢巴结贵人。”
王因然吃吃一笑:“瞧你那点出息,还是个男人嘞,怎么胸襟器量就那么小!”
常余猛地扭回头想驳斥她,却找不到合适的名义合适的词语,突然觉得自己在王因然面前就像一个小孩儿,被她掌控玩弄,受她指使利用,越想越气,干脆把头别回去,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又是片刻沉默,王因然悄然换了一副声调,若悲若泣。
“时至今日也不想再瞒着你了,我实在是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并非是你心中想象的贪欢享乐的**。”
常余仍没好气:“我可没说你是……那什么!”
王因然蓦地转到常余正面,双手扯住他袖口,白玉雕就的脸颊上两行清澈的冰溪涓涓滑落。
常余本不想打理她,可美人泪一流,便是钢铁一样的男人也给熔断了,他登时手足无措,慌道:“你这是……你这是闹什么?”
王因然抬手轻拭泪珠,缓缓道:“现如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心中的苦楚熬煞得我实在难受,你可愿意听我倾诉,你也好知道我一颗心是正是邪,我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常余不知如何应对,这几日为王因然突然嫁给藏惹王一事弄得他一万个别扭,虽说自己并不敢想王因然真的能够兑现“许身”的诺言,可她的承诺她的眼神一篇篇一幕幕犹在眼前,怎么能够说舍弃就舍弃。
此刻听她有如此一说,似乎真有不得已的隐情,自己是听还是不听,是相信她是画了人皮的妖魔,还是相信她是堕入泥塘的青莲,正自犹豫不决,王因然已而牵起他手。
柔荑无骨,将澄不清的脑海中理不顺的愁绪又搅拌了个稀糊,常余两只脚板已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下台去。
王因然拽着常余尽捡偏僻路径走,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园子,瞅准了一处假山钻了进去。
假山半山筑着石桌石墩,王因然带常余坐下,手却不缩,反将另一只手送上来紧紧握着常余左手。
常余下意识抽了抽手,王因然握得挺紧,他颇觉尴尬,道:“你这是……做什么?”
王因然双目含着荧光,微带哽咽道:“你可知道一个人若带着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责任,活着实在太累!”
常余吃了一惊:“怎会如此,你可别轻生!”
“其实我并非寻常人家女子。”王因然眼中荧光一闪,面容凄凄楚楚,常余不觉间增了七分怜惜。
“我本是百越人!”见常余惊大了嘴,她续道:“是哈库窟族人,我父亲叫做朵里矛戈,母亲叫做朵里薇杜娜,兄长朵里蒙武、朵里摄武,小弟朵里诛颖,我本名叫朵里芍茵!”
常余咬了咬舌尖,一是不信自己听到的话,二是觉得脑子有点晕忽忽飘飘然,好似喝酒微醺之感。“你没事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是藏惹王欺侮你了么?”
王因然的葱指往常余嘴上轻按,示意他小声。“我知道你不信,人之常情嘛,我不介意,你只要听我说就好了,只求你听,不求你信。”
第二四二章 亏心事
王因然将颖王如何破刚脊,如何杀父兄,母亲朵里薇杜娜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培养自己和小弟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真情流露处,泪水自是断线价掉。
“藏惹王夺权上位,借机逼迫我族屈服,小弟率领族人在山中艰苦抵抗,不料被自己人出卖,落得身陷囹圄,母亲险遭毒手。”
“藏惹王本来是要将他处死的,还是那个紫金仙子高青农求的情,说大婚将届不易杀伐,所有人犯延至明年秋后受刑,小弟因此暂得残喘。”
“我得到消息后火速赶了回来,就是想搭救小弟,却又别无良策,只得以……只得以这副残破身子许了藏惹王,借机劝谏他放了小弟,若是……若是连这法子也不成,那我……我……死了算了!”
说到此处,王因然掩面哭泣。
常余却似有所悟,一边轻拍她肩头抚慰,一边在心中清理,突然灵台洞开,问道:“你是在良山喊谷得到你小弟遭擒的消息的?”
王因然点了点头。
“可那时我们是被几个强人掳了回来,你也……”常余猛然醒悟,逼问道:“莫非那伙强人本来就是你的帮手,来百越那山谷也是你家的地盘?”
王因然倏然站起,吃惊地盯着常余。“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余也已站了起来,全身警惕。“你自己的话里告诉我的!”
电光化石的一瞬,王因然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杀人灭口,可那样做虽然省事,自己北上寻仇的一条线就断了,因此必须得将这傻小子哄住,哪怕用上必要的手段。
她拿定了主意,语气忽而变得柔媚空灵,面容楚楚可怜。
“你可知我吃尽苦头受尽委屈又是为的哪样?”看向常余的眼神变得飘忽闪烁,似有两只流萤在瞳仁中翩翩舞动。
那微醺的感觉再次袭来,较之上次多了暖融融飘飘然的舒适,十分得惬意,丝毫没有抵触的念头。常余呆呆回道:“为报仇?”
“不假,可惜办不到了!”
“为什么?”
“我仇人如今身在北疆,手握重兵,须臾便要逐鹿中原,他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凭我的本事根本无法办到,可又辜负了母亲的苦心,每每想至此处,我觉得还是死了好些!”
常余本当她说的是藏惹王,没想到话锋突转,竟然将矛头对准了靖王,脑子一时晕眩起来
“你那个……切莫轻生……太傻了……我……我……”常余心神动摇,强自统摄,已有些力不从心。“可是……颖王……靖王他……与我有恩……我不能……况且缪大哥还是他的人……我实在不好……”
王因然自同常余谌卢在应天洞下奇遇过后,同样发现自己有了一种异禀,这能力是慑人神魄。
她这异禀已在藏惹王身上屡试不爽,现今见常余受己控摄而仍未就范,不加把力是不行了,忽而眼中精光大盛,声音如剑刺透常余胸膛。
“你当他礼遇你是真心?还不是为了拉拢你同太子争位!他由你而能控制住云师,从而控住司天监,从而控住天象之言,为他成事后粉饰功过,一切只是利用你罢了!”
“你当他是个仁王明主么?那他屠的舜京十数万良民去何处喊冤?他放水淹死的十数万百越勇士去何处归魂?我爹爹和兄长为国征战,何以落得腰斩大耻?”
“你看他正气凛凛,实则心黑如墨。你觉得他对你礼敬有嘉,还不是把你当刀子使,你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能够配得上价值连城的黄金十分仪?配得上钟玄石榴巷独门豪宅?配得上遴甄坊、水生金、昌元通一一上眼?”
常余脑仁里阵阵抽痛,朦胧胧觉得她这话说得真是太对了,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自己的心情跟随她的话语一路狂奔,不知觉间已被她深深感染,觉得颖王对自己原来是个如此待发。
心灰意冷之下,不禁起了自惭形秽之感,他深深低下头去,后边王因然讲什么已而听不进去了,心中慢慢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火苗上腾起一个念头:
王因然给高犁文害得太惨了,我得帮帮她。
他猛然间抬起头来,反握住王因然双手,果决道:“想我常余一个傻子,竟被人家哄得团团转,哈哈,还当是时来运转。我也没什么能耐,你若是用得着我,尽管开口,若是用不着……”
王因然知道功力已成,又换作那戚然之色,身子一软贴到常余胸口,双臂轻轻环住他腰。
“你如今观星的术业已有大成,怎么还如此不自信,我若得你助力,大仇必报,我对你的诺言千金不换,只怕你嫌弃我这已经污了的身子。”
常余腔子里燥火奔腾,紧紧搂住王因然的细腰。“你是菩萨坐下的莲花,历污泥而不染,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去嫌弃!”
王因然早将朱唇凑到常余嘴边,这边被摄去心神的少年早已耐不住冲动,双臂牢牢搂住百变少女,四唇如胶似漆般绞在了一起。
猛然间,自假山背后传来“哈哈哈”一串冷笑。
这笑声犹如冰锥直刺情迷意乱的常余,灵台那熟悉的冰流感应笑声而激荡,一把将险些堕入魔道的痴人拽了回来。
常余慌慌张推开王因然,急急忙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再不可能是别人。
他拔脚奔去,任王因然如何呼唤只是不理。
山石背后哪里还有人,常余左右张望,见假山脚下湖畔柳影旁有条黑影一闪没入黑暗,急奔而下,慌不择路,一脚拌在石头上摔了个狗啃屎,额角手掌擦破好些皮肉,鲜血瞬间淌了下来,迷得左眼睁也睁不开。
他胡乱抹了一把急急站起,也顾不得疼痛,满心只有愧疚与渴望,继续朝着黑影消失地方追去。
他腿脚练功练得利索,未叫黑影甩开太远。黑影左拐右拐跑得也快,一前一后转到了一处院墙外。
常余再发力追,那人突然停下,急转回身来,两人险些装个满怀。
“好逍遥好自在啊常公子!”秦簪面若冰霜,语气冷得像夹冰的北风。
“簪儿……我……”
常余纵有千言万语加百种解释,斯时斯景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大脑中只是一片空白,胸膛里塞着雪沙般透心凉,看看梦中人瘦了很多,心疼委屈一股脑袭来,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你不用追我,你和那俊俏姑娘好得很呀,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间难觅的佳偶,追我做什么?流泪做什么?咱们只是薄酒之交,你不要惺惺作态,也别叫我害了你们的好事,快快回去找她吧,帮她报仇替她赎身,她也好尽早过门,省得这般偷偷摸摸地苟且……”
常余又急又恨又悔又怕,偏生舌头跟灌了铅汞般**活动不灵,只逼得男子汉刷拉拉掉泪。“不是这样……我不能……不知道怎的就……不是我真心……”
遴甄坊是什么地方,秦簪的刀子嘴平常只是藏在鞘中,今日真气到了极点,两片嘴唇噼里啪啦崩豆价消遣常余,真个天花乱坠。
“……咱两个就是逢场作戏,还不是给颖王的面子,消遣而已,你不要痴,以为我能怎样怎样,我也没有海誓山盟,我也没有血海深仇,消不得你常公子费心费力……”
“……你干嘛,姐姐的手是你摸得么,别给脸不要脸,看你也吃过几天书灰,礼义廉耻一个字都记不得么,纠缠着姑奶奶做什么……”
秦簪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到后来市井俗语也骂出来了,早惊动了院内之人,呼啦啦围出一大片。
为首一名高瘦的中年男子面沉似水,走上前来轻抚秦簪肩头,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秦簪思念常余甚苦,重得相聚却撞见了他和别的女子鬼混,她本对竹声的事就不顺心了,见到这个哪里会不发作,待发泄得差不多,瞅见常余一脸苦相,又忍不住怜悯,数月辛酸奔波一股脑涌了出来,伏在父亲胸口哭了起来。
秦无伤以为这毛头小子欺负了女儿,怒气大盛,喝道:“给我拿下!”
瞬间四名武士围住常余就要下手,身后王因然走了出来,大声喝止:“秦大使且慢!”
秦无伤见过王因然一面,沉着脸问道:“贵人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王城,我不在这里又在何处?”王因然淡淡笑着。
秦无伤一指常余:“这人是贵人的奴才么?”
王因然点点头:“不知家仆何处得罪了大使,我回头定当严加惩戒!”
秦无伤多深的城府多亮的眼珠,眼见秦簪无事,明知这一男一女深夜幽径的断不会有什么见光的事,但此次百越之行身负结盟重任,一切须得稳妥行事,不如小事化了。
他舒展开眉头从容一笑:“小女与贵属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我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簪儿,给贵人陪个不是,这篇就算揭过去了。”
秦簪收住悲声,打量一番倨傲的王因然,又瞥了瞥呆瓜也似的常余,冷笑了两声,蓦地心口一痛,眼前一黑险些晕了。
她强自憋住胸中恶气,朝着王因然僵硬地一福,硬生生道:“小女搅了贵人的好事,这厢赔罪了!”
言罢转身进院,未到屋门,实在支持不住,勉强扶住廊柱,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愿跌倒。
秦无伤又向王因然赔罪,王因然笑着回礼,秦无伤便引家丁回归使馆。
一旁急坏了怀璧,朝着常余又挤眼睛又努嘴,可这木头桩子根本看不到也听不见,爱恨悲怒塞在胸口不上不下,只愣愣地杵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张脸潮红得似要沁出血来。
王因然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轻轻拽了一拽,却好似拽到了木雕泥塑,没办法,伸手点了他昏睡穴,倒扛起来缓缓走开。
第二四三章 蠲州之役
按照大宁礼制,年号必须使用整年,宁武宗高阚于黄龙十八年中秋宾天,三天后幼帝登基,号为永贞,但黄龙的年号要一直使用到除夕,当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才进入到永贞元年。
黄龙十八年入冬,钟玄郑聪集团挟天子以令诸侯,密令蠲州正东、东南、东北三镇督抚屯粮积草,永贞元年正月初一下达总攻令,三路步骑大军共计六万人马奔袭蠲州。
蠲州全境的兵马也不过四万,除去边防部队,实际保卫治所的人马将将够上两万。原本倚靠的山川天险被宁军一触而溃,七零八落的大舜败兵于正月初四尽数退入蠲州城中。
初五黎明时分,蠲州城东,觅灵江江右旌髦森森,六万骄兵饱餐战饭耀武扬威,不费吹灰之力便涉过了深不过腰的江水,未至正午已尽数西渡,分东、南、北三个方向将蠲州城三个城门围住,只留下西门不围,接着结营扎寨埋锅造饭,一拨拨探马斥候出营探望破城之策。
天府蠲州历来冬暖夏凉四季宜人,老百姓过着恬淡富足的生活,本以为大舜复辟惹不起大宁多少注意力,毕竟河北那边正在鏖战,谁知几乎在一夜之间,宁军就杀到了家门口,老天爷也跟着凑热闹,呜呜嗷嗷地抖起了北风冰霰,吓得阖城百姓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缩在家里求神拜佛。
宁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一路高歌士气正旺。反观舜军,丢盔弃甲良莠不齐,这一仗没什么悬念,蠲州区区二万人马必将倚城死守,断不敢出城迎敌,只要连营壕垒一起,里边急了自然会在西门空处打主意,那样便是破城之时。
老天送来的凄风冷雨卷起了漫天的冰雾,城外万籁俱寂,就连宁营打桩子的声音都显得苍白无力。就在宁军营寨还未扎稳之际,蠲州的东门悄然洞开,三千精锐重甲骑兵像一柄铁钎狠狠扎进立足未稳的敌营当中。
大舜重甲骑兵几乎不用兵器,仅靠战马带起来的速度和人马的重型盔甲,就将宁营刺穿。
宁军在短暂的惊慌后迅速调集人马,将这三千不要命的蠲州骑兵团团围拢,长矛硬弓纷纷向舜军身上招呼,奈何这些兵器对重甲威胁不大,只能将其速度一点点阻下来,令其丧失动能优势。
当拒鹿和冲车将舜军围拢之后,重甲骑兵终于停了下来,宁军步兵一拥而上,各个红着眼要为铁蹄下的亡魂复仇。
就在宁军近五步之时,已摆成铁桶盾阵的舜军中突然从盾牌缝隙里探出两千把长筒火铳,铳管向四面八方爆豆价喷出腾腾硝烟,一时间天地的凝霜被舜军的火雾吞噬,十步的战场上,一发齐射之后瞬间消失了千百条生灵。
宁军又吃了一阵的亏,待烟雾稍稍散去,看清对手使的是火铳阵,宁军暂停攻击,调集重盾手在前保护,一步一步向圆心压去。
重盾虽然有效地保护了步兵,但举着它行动不便,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步兵等不及,趁着对手填药充弹的间隙又冲了上去。
大宁的火铳是由西洋引进的样式,经改良后配置到军队,分为单管铳、双管铳和三管铳。
三管铳一次可填三发弹药,但受限于重量与长度,其弹丸的威力并不很大,只有狼纛军在冲锋时使用,三弹用光之后,便将沉重的铳管抡起来当重锤使。
单管铳一次一弹,铳管长度可达四尺,填弹量足,射程远威力大精确度高,宁军火铳队大部分配备单管铳,但火铳队精锐在钟玄护卫,不可能远派到这里。
双管铳介于两者之间,比较鸡肋,用的最少。
舜军使用的是单管铳,力道虽猛,但弱点在填药时间长,一般战场若有三排火铳手轮流射击,这阵还有的守。
可蠲州三千孤军可可怜怜两千支火铳,竟不分队,尽管地齐射,这填药时间可不要太长。
宁军思忖着都不用骑兵冲刺,仅靠步兵冲锋,便能够在填药空隙碾碎圆阵。待最后一声枪响过后,宁军将官把马鞭一挥,乌泱泱的步军立时围剿进去。
常理中的填药时间并未存在,待宁军围至十步时,舜军圆阵中又是一圈齐射,将冲在最前面的宁军精勇掀翻在地。
宁军略一迟疑,猜测舜军可能随身带有两支火铳,此番过后应该再无连射,于是跨过死人堆继续涌来。
偏偏舜军的火铳仿佛根本不需填药,接着又是第三次齐射,将合围的宁军又削减去一大圈。
铁桶盾阵外围此刻已堆起半人多高的尸墙,宁军这才明白过味来,人家的火铳邪乎,赶忙躲在尸墙背后不敢前进,可也不敢后退,只将弓弩暴雨般朝铁盾墙上无意义地倾泻。
便在东城僵持之时,蠲州的南北城门豁然洞开,各自杀出五千名长铳轻骑兵。这些轻骑全部用的是单铳管,但这单管铳长得却很奇怪。
普通的单管铳一根管子从头到尾,而舜军的铳尾却挂着一轴转轮,每放一枪,转轮自动扭转,下一个药槽中的弹丸即可使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东门的重骑兵可以连珠价使用单管铳。
南北二门的轻骑火铳密密麻麻声如爆豆,从侧翼迂回到宁军大营后方,一边驰骋一边射击,将射程内站立的人尽数掀倒。三次迂回后,宁军南北大营早已乱成一锅粥。
蠲州城内早已立起百余架抛石机,却不抛石头,一颗颗形如榴莲的乌黑刺球拖着长长的烟尾兜了出去,这东西落地即爆,方圆十步内瞬间堕入火海,将宁营中心烧了个通红。
宁军一时受制,但毕竟人数占优,在三面突围的敌情下,主将果断汇集三军于一处,主攻东门。
面对层层叠叠浪潮般涌来的攻城宁军,东门的舜军咕隆隆推出十架龙头大车,呈半圆形在护城河前排开,在宁军冲近十步时,十尊精钢龙头嗬嗬呼啸着喷射出烈焰火舌,任敌军盾坚甲厚,被火舌舔到之处顷刻玉石俱焚。
此时蠲州南北二门的轻骑兵已然由南北合拢,会合坚守圆盾阵的重甲骑兵,将宁军从后部截断。
宁军何尝见过如此凶猛的火器,一个个被烤焦了身烧裂了胆,斗志一落千丈,未被合围之众再也不顾将领的约束,纷纷掉头撤向觅灵江去找个凉快。
数万大军下水泅渡,浅窄的江中飞溅起蒙蒙水雾,此刻风消雨住,天地寂静一如混沌初开,蓦然间,北方轰隆隆似有千军万马奔来。
宁军正在纳闷蠲州哪里还会有援军,稍一愣神的功夫,上游早先被舜军堰住的江水一经决口,亿万钧的洪水如上古猛兽在河道中奔腾翻滚瞬息而至,张开漆黑泥泞的大嘴,顷刻间将数万泅渡逃窜的宁军一吞而下。
被围在烈焰垓心的万余穷寇眼见战友被洪流吞噬殆尽,再无一丝斗志,尽数缴械投降。
蠲州之役,舜军以二万之众破敌六万,战斗自始至终仅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宁军被大水卷去大半,阵亡万余,被俘万余,秦无伤一战成名,钟玄大震,举国皆惊。
秦无伤知道此役虽然获胜,仗得乃是精良的器械与地利的掌控,若论真实实力,大舜远不是大宁的对手,此战声势之大势必会引起钟玄的重视,倘或大宁发重兵前来围剿,能不能再上演一次以寡击众还在两说。
天下纷争之际无非远交近攻联弱抗强,秦无伤已然喂木鳖城吃了个闭门羹,身边能联合的势力只剩下百越这一强援。
然而藏惹王新与大宁合盟,能否说服他背弃前约与蠲州结盟,派别人去实在不放心,干脆自己亲自走一趟,即便盟誓不成,藏惹王重名,断不会为难使节的。
秦无伤早在蠲州战前便将家属送往南边的卤井县避祸,蠲州至刚脊并不路过卤井,但他还是拐了个弯,一来为探望家人,二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到了卤井大帅行营,战后亲人相见,免不了抛些眼泪。秦无伤抚慰良久,才将秦刘氏和佩環佩璿哄回内宅,单独留下秦簪,父女两个近坐密谈了良久,秦无伤费尽口舌心力方求得秦簪答允了一件事。
大舜使团正月十六到达百越王都刚脊城,因为是密议,一切礼仪从简,藏惹王专门将王城内的西花园打扫出来供外使休息。
秦无伤次日便与藏惹王密会。
百越归附大宁本就是虚与委蛇,是为了企图掩盖藏惹王篡权的非法性而已,实则并非与大宁多么多么要好。
蠲州百越世代比邻,虽有摩擦,但一来并非大矛盾,再者藏惹部落离着蠲州较远,本族内与大舜并无隔阂,因此明面上两家一拍即合,藏惹王请秦无伤暂回使馆等候消息,暗地里立刻召集谋臣计议合盟之事。
前一阵子木鳖城靖王的使者秘密来访,跳过十万蛮兵助宁伐木之事,直接商谈结盟。藏惹王好好款待了靖王使臣,但并未给出明确的态度。
如今三强都有交好百越之意,到底是联宁、联舜还是联合靖王,着实需要好好参详一番。藏惹王在群议的同时,命令火巫俊玛闳与新贤象天科占卜结盟的凶吉,以为决断的参考。
第二四四章 人质
百越王都刚脊城。
吃过晚饭,秦簪独自回到自己房间,呆呆地坐镜前,望着对面消瘦的脸庞出神。
翔醴在蠲州与“同乡”庄无名相遇,自然留在了那里,因此只有怀璧跟在秦簪身边。
小姑娘没什么烦心事挂怀,饭后便在百越女官的“陪同”下出去逛街了,此刻屋里静悄悄声息皆无,蓦然间多了一声叹息,待发觉那是自己发出的,泪水已然打湿了衣领。
秦无伤要秦簪做的事是:
做大舜与百越两国合盟的人质。
秦簪乍一听到这个请求时惊得懵了,左右怀疑自己认得是不是生身父亲。
秦无伤把利害关系讲得明晰透彻,可越是透彻,秦簪的心越寒,但她最后还是答应了秦无伤。因为若不是自己去做人质,那便是大妹妹秦佩環去做。佩環才十岁,如何能在异国他乡软禁三年?
秦簪自打从钟玄出来,一路南行跌遭变故,越来越是心灰意冷,寻找常余一事在她看来越发变得可笑,命运安排自己有幸与父亲重逢,可转瞬间又抛给自己如此一个玩笑,刚刚燃起的温情瞬间焰灭灰冷。
她心里实在烦闷得难受,侧目望向窗外,死气沉沉的刚脊城静得夜如凝墨,风也规规矩矩不入门户,自己若在这地方闷上三年,心恐怕就要老了。
可若比起藏惹王瞧自己时那贪婪的眼神,能安安稳稳闷上三年都要感谢满天神佛,脑海中那一对贼亮的招子又在往自己衣服里钻,秦簪冷不丁打了个颤,再不敢去想。
正对窗的远处亮起一点微光,微芒高高在上,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白天看到的那座高台。坐着实在烦闷,台顶既然有人,自己不妨登高去透透气,总比在屋里唉声叹气强得多。
秦簪初来乍到,以为朝着高台灯火走便可走到,谁知前面一座花园曲桥折水,弯弯绕绕道路蛇行,加之昏夜难辨方位,竟走得迷了。
当第三次绕到池畔假山时,她已全无登高散心的念头,看看面前怪石嶙峋,左右是个高处,便在此处坐坐也将就了。
假山背后有石阶,秦簪拾级而上,慢慢转至半山,正好有一块大石头突出崖面,危然悬在池水上方。
秦簪爬了上去,探身向下望,黑黢黢的池水像个无底洞。她心头突然涌上一个念头,自己若是一跃而下淹死了岂不更好,少得人间多少烦恼。
这念头只在心头一闪,随即熄灭,毕竟她离着心死的境地还远得很。
远处似有人走了来,秦簪只想独自安静安静,不愿有宫人打搅,便缩在大石后边等来人走远。谁知这人偏偏走上假山来,就在自己藏身的大石头前面的石桌前停了下来。
来者貌似两人,一个女子轻声细语在说些什么,秦簪不想去听,正掂掇着悄悄爬下山去,蓦然间,一个渴望已久的声音钻入耳中,如木槌敲响心锣,静夜里胜似一声惊雷,震得秦簪浑身一抖。
她心脏狂跳,连忙伏到大石头背后,探出头去辨识那声音的来源是不是朝思暮想的情郎。
星光下,那人的面目辨不清楚,但身形是一百个像,声音再次入耳,不是常余还能是谁。
秦簪懵在当地,惊喜之下全身血脉暴张,一颗心噗通通顶着胸腔隐隐作痛,不觉间,浑身烤炭价发烧,脑子里塞了一箱蜜蜂嗡嗡乱飞。
她强行定神,正想着不要这累赘的面皮跳出来与常余相认,猛然间意识到一点:
他怎么深夜独自和个女子相邀出来?
念及此处,烧得通红的烙铁嗤啦啦插进冰水当中,激起漫身毒雾烧蚀胸腹,偏偏听力恢复了过来,前边的话头越来越不顺耳,气得她手脚剧烈颤抖,一时竟动不了地方。
常余和王因然的对话仿佛利锥,一字一句声声诛心,待到最后,两个人竟抱在一处嘬起嘴来。
秦簪怒到极点,膻中一股巨力撞破肺腑,谷海波涛翻涌,倒冲破了她的“定身咒”,手脚能动了起来。
她心中自怨自艾:秦簪啊秦簪,你倒是朝朝暮暮思念于他,你倒是千里迢迢寻觅于他,看看人家多么逍遥快活,有你没你一样的潇洒!
她不禁嘲笑自己痴傻,没想到竟发出冷笑声来。
这一惊非小,她已而下定决心再不见常余了,也不顾高低,翻身跳下大石头,匆匆忙往来路奔去。
千不愿万不愿,那憨小子居然紧追不舍,左躲右闪就是甩不脱,秦簪又气又急,眼见就要跑到使馆了,她不想惊动蠲州人,突然停下脚步,急扭身,那憨货险些撞到自己身上。
秦簪脑子里忽而闯出千军万马奔驰厮杀,忽而刮起腥风血雨咆哮倾泻。
回忆里,璀璨星云下空山腹的邀游一幕幕一帧帧尽数被撕裂,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只只自燃灰飞烟灭,黄石山的地火重又向自己涌来,烈焰烧灼稚嫩的心房,焦裂处殷殷滴红。
秦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待恢复了意识,看到怀璧正满脸焦急地坐在床榻,自己则歪在大迎枕上,想动一动手脚都觉得骨软筋酥,喉咙里堵着一大团东西吐之不出咽之不下,只有嘴唇能够微微翕动。
秦簪被气得痰涌心窍,昏迷了将近一个时辰。蠲州随行的医官先为她行了通天针,又开了顺气熏香点在室内。病员要好好休息,众人回避,只留下怀璧守护在侧。
秦簪闻着满屋子的药气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吓得怀璧只管着帮她捶背,这招有用,捶得秦簪咳出一口浓痰,胸腔登时舒服了不少,怀璧要去叫医生来看看,被秦簪拦了下来。
“我身子没什么事了,想安静一会。”
怀璧为难道:“我还是陪着姐姐吧,万一……”
秦簪浅浅一笑,拉起怀璧的手:“现如今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不叫你陪叫谁呢?”
怀璧听她这话味道不对,更担忧了:“可你和秦伯伯不才……”
秦簪眼神一暗,勾起另一头的烦恼,又不想叫怀璧知道,强做笑颜道:“毕竟相认未久,还……还不熟吧,妹子就不一样了,你送来遴甄坊时还说不全话呢,而我那时已能抱动你了。”
温言触动柔肠,怀璧鼻子一酸滴下泪来:“我当大姐如母亲一般,当姐姐你如长姐一般,情谊自是没得说,大姐已而遭难,姐姐你可要多保重,别落下什么病根子!”
秦簪轻抚怀璧圆润的脸蛋,安慰道:“不碍事的,就是一时气急攻心,休养几日便好了!”
怀璧盯着秦簪看了好一阵,看得秦簪有些不自在,问她:“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怀璧直截了当问道:“常余那臭小子究竟把姐姐怎么样了?那个什么什么贵人又是怎么回事?只要姐姐你一句话,我马上去找他骂个狗血淋头给姐姐出气!”
秦簪心口一揪,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提起他,她别过脸去,唯恐怀璧看到自己失彩的眼神。
怀璧不傻,秦簪这模样算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联想到刚才那一幕,常余居然由藏惹王后宫的贵人护着,大黑天的孤男寡女能干什么好事,不由得气往上撞,炸裂了肝肺。
“这个挨千刀死不要脸的混蛋,难得姐姐费尽心力千里相寻,他倒好,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姐姐莫急,我明天就找到他门头,看不骂死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秦簪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胸口阵阵抽痛,连着咳嗽了几声。
怀璧知道自己又勾起了秦簪的烦恼,连忙住嘴,帮着抚胸顺气,心中却早订下了主意。
秦簪平复了一阵,突然问道:“假如,姐姐留在这里不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不走了?刚脊城?”怀璧吃惊不小。
“对,在这里住上个三年五载的,或者,一辈子!”
怀璧一下子没了主意:“那我们……不回鹤坂城了么?”
秦簪将眼神洞穿夜色,仿佛看到了雪绒飘舞、薄雾弥漫的湖畔,黛桐带领众姐妹笙歌漫舞,又重现昔日遴甄坊的盛景。
她心中有个声音说道:“黛桐比你更适合雾岸听雪。”
自己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还如往常那般陪伴客人强颜欢笑么?
原来那一颗花苞也似的心经过绚烂的绽放,虽经历狂风暴雨却坚忍不拔,谁知只今夜的一阵秋风便将她吹得凋谢枯萎,莫不如便老死在刚脊,也算为血亲老爹帮了些忙尽了些孝。
“我是不准备回去了,刚脊城山清水秀,有吃也吃不完的水果,我觉得很是享受,妹子如不愿留在我身边,我托父亲派人护送你回鹤坂城如何?”
怀璧心中转过千百般念头,半晌后斩钉截铁道:“怀璧刚才说过了,我当姐姐如长姐一般,你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在哪里,怀璧就在那里!”
一阵莫名的感动流遍全身,温温热烘暖心房,秦簪起身搂住怀璧,泪水走珠价滚落。怀璧触景生情,两个姑娘痛痛快快哭了一阵。
末了雨霁云开,秦簪半真心半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这长姐得赶紧给妹子找个好婆家了!”
第二四五章 盟变
大宁永贞二月初一。
百越与大舜的结盟仪式在刚脊王城的鸥台上举行。
大舜使节秦无伤带领质子秦簪登台筑盟,怀璧因是局外人,不能随从,只得留在使馆,不过她却另有打算。
连日来,她托“关系”找“熟人”,已探听到了常余的住所,就等着筑盟这一天私下寻他,为姐姐出出那天夜里的恶气。
鸥台上礼炮响起之时,怀璧已经找到了常余所在客馆,叩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草药苦味扑面而来,后头露出一张疲惫而熟悉的面孔。
他乡遇故知,怀璧主动拉住惊呆了的竹声,欢喜道:“竹妹妹,好久不见啦!”
竹声先惊后喜,拉着怀璧又蹦又跳,连日的疲乏一扫而光。“怀璧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簪姐姐都在,怎么,姓常的没和你说么?”
竹声神色转暗,嗫嚅道:“我……我惹哥哥生气了,他最近不大和我说话,貌似有什么烦心事,我问他也不说,尽管的茶饭不思,白天上公职司,晚上也不好好休息,半宿半宿地观天,结果受了凉发起烧来,开过药也不见好……”
竹声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蓦然意识到“无事不登三宝殿”,捂着嘴惊问道:“莫非……莫非簪姐姐出事了?”
“簪姐姐没事,是你那好哥哥有事!”一个“好”字说得阴阳怪气,怀璧看看左右,“竹妹妹不叫我进屋说话么?”
竹声连忙让进怀璧。怀璧见套房清雅,给竹声收拾得干干净净,内间门半掩着,药气自内流出,她问道:“姓常的在里屋?”
竹声听怀璧的语气不对,心里惴惴不安,弱弱回道:“天蒙蒙亮了才睡,今日百越与大舜结盟,闲杂官职禁止入宫。”
怀璧叹了一声,也不好立刻就去数落常余。
竹声忐忑加好奇,试探着问道:“姐姐为何叹气,你是怎么找到的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当着自家姐妹,怀璧添油加醋地将常余秦簪王因然夜半纠缠之事对竹声讲了,听得小姑娘大摇其头。
“怕不是簪姐姐看走眼了吧,哥哥……哥哥怎么会做这种事!”
内间突然传来常余干哑的声音:“天下最最卑鄙龌龊无耻下流忘恩负义之人就是我,怀璧姑娘说的没错!”
怀璧心头一揪,才几日不见常余,已比那夜干瘦了一圈,眼窝微陷面带蜡黄,双颧两眼却红得诡艳,她已不忍展示琢磨了数天的骂辞,犹豫了片刻,正色问道:“你究竟有何打算?”
常余僵硬地笑了一声,脚步虚浮地走到桌前坐下,却不回答怀璧,而是对竹声道:“你要我推测的三圣有结果了,君王在东北,应是靖王无疑,先知在蠲州,却不知是何人,算士实在无能为力,测不出来!”
竹声皱着眉头不知说什么好。怀璧有些不乐意:“姓常的,我问你话呢!”
常余瘫在椅中长出一口气,意懒心灰道:“竹声妹子带来了胡驼子临终的嘱托,我也观测到大灾将至,没说的,我得到靖王身边略尽绵薄之力以阻止灾厄,我……我……”
一时语塞,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常某人已无颜面再见秦簪姑娘,怀璧姑娘请转告她,请她好自珍重,万分对不住,就此……就此不见了罢!”
怀璧冷冷盯着常余,看他一副可怜相,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她霍然站起,指着鼻子质问:“你和那什么贵人到底怎么回事?”
常余被王因然魇住,一心要助她复仇,而情字上并未深陷,他摇摇头道:“我和她没怎么,只是答应了帮她办一件事,必须做到,待事毕之后,自然和她分道扬镳,也不再见了!”
“那簪姐姐呢,你真的下定决心永远不见面了么?”
常余咬了咬牙,僵硬地点了点头。
怀璧气急,一股脑将秦簪对常余的寻找、遴甄坊的变故、受难姐妹的西迁、南下途中的艰难险阻毫无保留泼了出来,直听得常余愧疚万分,又心惊胆战。
末了怀璧扔下一句话:“簪姐姐为你耗尽心血,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再做害她伤心的事情,我在她身边最久,她什么心思我最了解,她若是对你死了心,心疼病又怎么会久治不愈,你自己好好想想!”
怀璧起身出门。
竹声经过这一番听闻,也对常余一万个不满意,她本就察觉出了常秦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心里也曾纠结矛盾过,后来想通了并且默认了这事,此刻却无端又插进来一个什么贵人,她怎能不倒醋缸,当下起身同怀璧一道出屋,把个无地自容的大老爷们儿晾在屋里。
鸥台上三通鼙鼓震彻云霄,丝竹礼乐随风传到客馆,常余晃晃悠悠迷迷瞪瞪走到院中,心中百味杂陈。
无论自己对星象如何曲解,大舜百越还是顺利地结了盟,如今两强既已联合,这天下态势该当何去何从?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几时关心起国计民生了,这可不是能操的起的心,也不是现在能烦的了得。
心里头正在被愧疚与自责轮番烹炸着,满脑子儿女情长,忽而燃起与秦簪和好的希望,忽而深深埋怨自己,忽而又不敢再见她,当真是少年情愁。
正自纠结,鸥台传来的鼓乐戛然而止,隐隐传来嘶喊之声,常余右眼皮跳了三跳,侧耳静听,台顶似乎有什么变故发生了,却听不真切。
他转到前院想听个清楚,正看到怀璧和竹声两个躲在花丛里边说悄悄话。
两个女孩儿见他出来,掉转身往大门外走去,常余也不知是该留还是不留,而鸥台上似乎更加嘈杂,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未出半刻时间,怀璧竹声急慌慌又跑回了客馆。
竹声花容失色拉住常余:“外边大街上到处是兵,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要变天了,”常余联想到那夜王因然倾吐的心声,恍然大悟,“快进屋去!”
五层鸥台上旌旗林立,百越诸藩各色图腾在风中猎猎争舞,顶层竖着两排大旗,白底靛边内绣古拙青鸟的是大舜王旗,赭底黄穗一只斑斓山魈的是藏惹王旗。
国旗之下排列着礼炮、巨鼓、铜钦、编钟,层层环绕鸥台,鼓乐喧天之中,红白蓝三色香烟弥漫。
薄烟之顶,秦无伤身着靛色礼袍,头戴淡白羽冠,手捧澄黄足金节杖立在西侧。藏惹王一身绛红鳞袍,头戴山魈海口包冠,左手托铜钵,右手攥桃枝立在东侧。
结盟仪式按照双方约定的程序进行得一帆风顺。舞乐礼赞之后互换国书与人质,一身华服的秦簪面无血色地站到了藏惹王旗下,尽量不去留意藏惹王偷瞄自己的肥眼。
待到最后一项歃血为盟之时,秦无伤与藏惹王接过匕首划开手腕,滴滴鲜血融入烈酒。
秦无伤先为藏惹王捧起身前的血酒,藏惹王再递给秦无伤他的血酒,二人共捧海碗,弹酒醮天,泼酒祭地,末了相互碰杯。
藏惹粗豪大呼:“今日与君盟,来日东山见!”**裸表明共讨大宁之意,言罢二人满饮血酒,台下礼炮声声震天,二人携手向鸥台下走去。
方行至第三层,秦无伤突然感觉藏惹王使死力攥住自己左手,捏得手骨生疼,也不知这是什么风俗。
他不明所以,将礼貌而又疑惑的眼神递向藏惹王,却瞅到藏惹王面色乌青翻着白眼,左手抠挠着咽喉,嘴里嗬嗬作响,像是给什么东西噎住了。
秦无伤大惊,连忙扶住藏惹王。
藏惹王已而站之不住,他身躯肥大,任秦无伤如何使劲搀扶,终究摔倒在地,顺着台阶地动山摇般滚到台底,摔在尘埃里四仰八叉,脸已憋得黑紫,手脚抽搐了两下,再就不动了。
鸥台上下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连微风都能听到,无数双眼睛或惊恐、或疑惑、或懵或呆地盯着高高在上的藏惹王摔在台下,一样的卑微,人人不知所措。
最不解的当属秦无伤,怎么好好的突然死了?还在这么个节骨眼!
也亏得他久经大场面,心中虽然无比震惊,面上却未乱阵脚。他先使个眼色,身后蠲州精锐中的精锐立刻将主帅团团围住,早有人将秦簪抢回阵中。
见蠲州人终于有了动作,早已等候时机的火巫俊玛闳放声大吼:“大王死了,大王死了!大王叫大舜的奸人给毒死了,大家不要放走蠲州人!”
藏惹王近卫登时缓过神来,瞬间将大舜使团前后围堵起来。
秦无伤大声分辨:“切莫错杀好人,贵王绝非我们害得!”
火巫狰狞着咆哮:“大王喝了你的血,不是你下的蛊还能是谁?”
一看火巫的样子,秦无伤已然知道今日辩无可辩,为今之计先脱困回返城外的大本营,后边再找时机好好辩述吧。
他当机立断,冲着卫士大喝:“冲出刚脊城!”
大舜前锋瞬间结成箭矢阵,自袍中抽出小小的手铳向台下冲去,另有三支冲天火箭尖啸着飞上天空。
第二四六章 寒光阁解围
大舜百越结盟出现变故,藏惹王横死,枪口直指秦无伤。
秦无伤毕竟久经沙场,临变不惊,立刻集结所有蠲州卫士,护身短铳一路火烟嚣腾、铁子乱飞,将鸥台南阶打出来一条血路。
众卫士拼死护佑秦氏父女向离鸥台最近的王城西北门冲杀,手铳六弹很快便放光了,蠲州精勇弃手铳,拾起百越死尸身旁的兵器,奋勇拼杀,真有以一当十的气势。
下到鸥台底部,地势已对大舜一方不利,百越的步兵如百川入海越聚越多,将通往西北门的通道层层堵死。蠲州精勇虽然勇猛,但毕竟是肉长的,人越打越少,围护秦氏父女的圈子越来越小。
若真死扛步兵,拼尽全力或许能将秦氏父女送出刚脊城,可街角突然转出来的百越鸵骑叫蠲州精勇泄了气。
绿毛鸵鸟蒙着双眼,在骑士的牵引下窜蹦着向鸥台下奔袭而来,百越步骑演练精熟,步阵左右一分,鸵骑几乎没有减速,一跃而至大舜防守圈,也不硬冲硬撞,只在防卫圈外一抹,大舜阵营便削去了整整一层。
秦无伤见硬拼不成,立刻命令余众缩进附近的民房中躲避鸵骑,只待步兵一拥而上,就要进入惨烈的巷战。
蓦然间,西北门的城门洞开,自城楼上跳下来七名蒙面武者,兵刃挥舞成七团花朵冲入百越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瞬间已近了秦无伤暂避的屋子。
当先一人扯下面巾,冲秦无伤喊道:“秦将军快跟我走!”
当真是雪中送炭,秦无伤又惊又喜:“怎么是你?”
那人大手一挥:“此处不是闲话之所,先脱困再说!”
秦无伤抽出腰间佩剑,一点没客气对那人道:“先带我女儿走!”
蒙面武者也不啰嗦,携起惊慌失措的秦簪飞身出屋,三纵之后便出了重围,其余武者同大舜勇士趁鸵骑未施展之前护着秦无伤突出西北门。
刚脊城早已警钟大作,四面八方的兵士将外城各通道围得水泄不通。
蒙面武者共有十名,护着秦氏父女尽管着捡人少偏僻之处走,方向却是冲着外城北门,轻车熟路的样子倒像是比本地人对地形还熟。
十名武者轻功了得,渐渐将大舜护卫甩开,左转右转终于到了北门,七名武者当先杀上城楼,沸水泼雪,一趟夺下城门,提着秦氏父女腾云驾雾地跳下城楼。
刚出了刚脊外城,身后百越大军便冲出城门紧随而至,当先咬住的自然是鸵骑。
鸵快人慢,没几步路便给追上了,最前面三名鸵骑兵兜起兵刃便朝蒙面武士砍去,三名蒙面武士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转身、绞兵器、顺势腾空、肘击、落鞍,一趟动作干净利索,再看绿鸵背上已换了主人。
蒙面武者又抢了三只绿鸵,十二人两人乘一鸵,脚底下快了不少。身后还有鸵骑追上,哪能挡得了蒙面武者的三招两式。
奔出三里,前方树荫隐蔽处忽然冲出一支百人部队,蒙面武者正待应敌,秦无伤大喊:“是自己人!”
这是秦无伤秘密布置在城北山根下的应急精锐,见到城内火箭求救早已按捺不住,碍着军令不敢冲进城去,这下主帅回归,身后的敌军可算是个出气的孔道了。
秦无伤精中选精,择了十名精锐随同上山,余众就地阻截追兵,布置妥当后,一行人匆匆向北山爬去。
百越鸵骑追兵瞬息而至,蠲州兵手中一水精良的连发火铳,几番齐射,将欺近的百十骑鸵骑击毙在地,怎奈追兵实在太多,鸵骑又十分灵活,早已分出左右夹击伏兵的侧翼,蠲州伏兵拼死抵抗,最终淹没于排山倒海的绿鸵长足之下。
伏兵为秦无伤赢得了一刻时间,眼瞅着就要翻过山梁,一旦遁入深山,百越追兵再想追捕便难上加难了。
忽然间天空骤暗,头顶传来声声雕鸣。
众人抬头望去,自山顶俯冲下来几十头宽翼灰雕,为首一头金雕翼展过丈,带领群雕直冲而下。
雕群喙啄爪挠,十名精锐手中的火铳对大雕几乎没有作用,只有蒙面武者在奋力抵抗。
秦氏父女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给近卫牢牢按在地上不叫动弹。片刻之后,站着抵抗的人头皮没了,眼珠掉了,脸上全是深可见骨的抓痕,以地对天,纵使万人敌的蒙面武者也受损严重。
为首那武者耳听八方,已探知山顶有人在以哨音控制金雕,火铳难打金雕,打人却可行,他把意思传达给蠲州精勇,众人正无处发泄,挪换地方之后正好瞅见了山脊上七八名夷族人执哨,只一排齐射,控雕人一个不剩全给打掉了。
金雕没了哨音的指示,只顾在众人头顶盘旋,一时不再俯冲,残兵这才仓皇逃走。
便是雕群牵制的这段时间,已将蠲州伏兵赢得的逃脱时间耗尽了,身后鸵骑蜂拥而至,秦家慌不择路,竟走到了一处绝境。
此地背面是一堵鸟飞不上的千仞绝壁,侧方山崖下是望而生畏的滚滚江水,身后鸵骑已逼至五十步,弓矢弩箭狂风骤雨般朝这边泼洒。
秦无伤身边只剩五名蒙面武者护卫,且尽数带伤,为首武者吼道:“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秦将军肯否铤而走险?”
秦无伤护在秦簪身前,感到女儿瑟瑟颤抖,心中悔恨不已。“今日之难全在秦某一人身上,我自去受缚,请诸位英雄带小女脱险!”
为首武者哈哈大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秦将军请上路,咱们跟着!”言罢拽起秦无伤往崖下一丢,秦无伤未及喊叫已而没入翻滚的江水。
秦簪大声惊呼,正没主意处,身子一轻,也翻着筋斗栽入江中,随后五名武者纷纷跃入江中。
江水汹涌,打着旋翻涌浊浪,秦簪在浪中起起伏伏,饶她水性颇好,也实实在在吃了一肚子泥水。
在激流中漂出去约莫半个时辰水流方才变缓,前方有处浅石滩,遥见父亲已被蒙面武者拽上沙洲,她全力划水,好不容易攀住水底的乱石,慢慢走上岸去,身后却再无人上岸。
秦簪急忙来到父亲身边查看,秦无伤水性不佳,已然呛昏过去,那武者正全力施救,终于一口水呛出来,老父悠悠醒转。
见女儿凌乱憔悴,身子瑟瑟发抖,秦无伤忙询问可否受伤,得知一切安好,他稍稍放下心来,对那武者道:“承蒙沈大侠相救,秦某无地自容,之前太过得罪了!”
沈升是寒光阁四十死士排名第一的侠客,被靖王派来蠲州,一来在明里要筹谋着与大舜构结同盟,再者要于暗中保护秦无伤安全,与他同行的同僚此役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可谓损失殆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秦无伤父女无恙,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前事莫提,大舜与王爷之间的恩怨我是知道的,原没打算顺顺利利结盟,王爷派我等出来,关键是护佑秦将军的安全,如今得偿所愿,九泉之下的兄弟也能瞑目了!”
秦无伤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沈升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秦某至此惟靖王之命是从,此处不宜久留,还需劳烦沈兄护佑,送我父女二人回返蠲州!”
“不可!”
“可有什么难处?”
“将军如今已是百越的头号死敌,向北回蠲州的大小路径必定有重兵扼守,东出大宁山路崎岖又太过艰险,为今之计只有向东南出南海道,再行绕道蠲州,霄冠山有于战将军驻扎,我们正好先去他那里打扰打扰。”
“如此甚好!”秦无伤看看娇弱的女儿,如今不能再对不住自己的亲生骨肉了。
就在全城缉拿大舜凶逆之时,刚脊大牢外一队巨猿骑兵围拢,七名持械武者杀入牢内,狱卒毫无抵抗之力,乖乖将钥匙抵给为首一名极美的女子。
朵里芍茵打开牢门,内里朵里诛颖闪动着兴奋的目光问道:“事成了?”
“成了,你我立刻前往内城控局!”
朵里姐弟即刻赶奔内城,先控住藏惹亲族,外城早已联络好的同盟部落全力清除异类,三日城内局势暂定。
朵里家迎回了年仅十岁的沙鸠胡鞑的堂侄孙沙鸠未奉为新王,接着将清除目标转向全境,立名“锄逆扶正”。
朵里芍茵定计献身,以异能蚕食藏惹王的心智。朵里诛颖在牢中秘密筹划,天罗地网密密缝制,赶巧秦无伤撞进网来,给了朵里姐弟诛杀藏惹王最好的由头。
鸥台上找遍了也没半钱毒药的影子,却不知藏惹王在早餐时已被朵里芍茵偷偷地下了天外天谷特制的药品,此药单食并无异状,是以验食官好端端的没事,但却不能见血,朵里芍茵探知此盟仍行歃血古法,因此用了此计,秦无伤的血酒一入藏惹王的肚腑,片刻后气血凝滞于咽喉,活生生将个枭雄憋死。
俊玛闳能自火焰当中占卜预事,他早已推测出朵里家逆转必成,是以自藏惹王上位不久后就找到了朵里诛颖结为同盟,他唯恐同有占卜之能的常余坏了大事,是以多次威胁,并在暗中监控,一但常余说的做的有不一样处,杀人的刀子顷刻就要递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怜刚脊城的百姓,距上一次政变未及半年,腥风血雨再次兜头倾来,也不知多少少壮被污蔑为藏惹的同党,一时间大狱爆满、刑场拥塞。
第二四七章 约定
不动如山,动则燎原。
朵里家族在暗中发动政变,几乎将藏惹族一锅端了,并通过远交近攻的手段很快稳定住了百越的局势。
朵里家一朝得势,等于隔断了藏惹王派遣东出大宁的十万北征军的后路。北征军号称十万,一来为虚张声势,二来为从钟玄要钱要粮,实际人马不过五万。
五万蛮兵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远征北疆的,如今后院再次政变,亲人好友的处境都不知怎样,偏偏这时百越的密信传来,新王沙鸠未不计前嫌,愿意招讨降者,蛮兵哪个不愿意回家,五万人一下子逃了三万多,只剩下不到两万藏惹族的死忠尴尬在七祖龙山东头,进不得进,退无可退。
百越政局明面上风波渐止,实则暗流涌动。
藏惹王原是篡了沙鸠家族的位子,如今朵里家打起“匡扶正统”这个名号,一时间将沙鸠派旧臣尽数拢在麾下。
沙鸠未年龄虽才十岁,却不甘沦为朵里家的傀儡,暗地里一点一滴地布置自己的小心思。
朵里诛颖受尽了藏惹王的欺凌,将能杀的藏惹族人尽数诛戮,只留下大宁长公主高青农不杀。他不杀高青农却又公私两方面的考虑。
于公,高青农乃是大宁长公主,黄龙帝高阚的亲闺女,永贞帝高荼的亲姑姑,她的安危关系着百越与大宁的战与和。
于私,高青农生得直如画里的仙子一般,难怪藏惹王美其名为“紫金仙子”,朵里诛颖自然一万个看不厌,早在政变当晚便将她收入府中。
高青农也是苦命之人,原配夫君沙鸠韶被藏惹王逼迫服毒自尽,为照顾年幼的孩子,她不得不忍辱偷生,耻辱地嫁给了油腻龌龊的藏惹王。藏惹王好色,夜夜酗酒寻欢,喝醉了就对她任意打骂,薄命人也不知在深夜里泪湿了多少枕头。
她先前发善心劝藏惹王延迟处决朵里诛颖,倒不图什么回报,只是为个心安,结果倒好,东郭先生救了狼。
朵里诛颖非但不感念她的救命恩情,更比藏惹王荒淫邪耻不知多少。
绝望之下,高青农本想一死了之,难耐幼子无辜,母亲这一远去,还有谁能照料他周全。
钟玄已然变了天,自己的母亲虽名为太皇太后,却半分消息都得不到,是生是死完全不知道。郑聪把持朝政,唯恐皇室宗族摄政,自己的孩儿虽是先帝外孙,他一样防贼一般防着自己娘俩儿,有家而不能回,只能在百越的乱局中苦苦挣扎。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高青农原是绵柔的性子,几番折腾下来,护子之心愈磨愈强,暗地里也开始充实自己的党羽。
刚脊政变后满月,朵里诛颖在界北秘密会见秦三友。
秦三友自忖有能力有胆魄,早已厌倦了秦无伤密不透风的的管制,暗中伺机夺权。
秦无伤使南缔盟乃是天赐的良机,秦三友一方面在蠲州布置政变,一方面连络朵里诛颖,共同定计诬陷秦无伤。
事发后,百越的复仇大军直逼蠲州边境,秦三友借外部的压力一举夺权成功,将秦无伤的亲信一网打尽,尽数交给百越,并暗中朝贡百越三年军费换取义父的项上人头。
秦无伤的亲信拼死护佑他家人,无奈乱军下最终只救出秦佩璿送到了霄冠山。秦无伤大怒吐血,下定决心北上归附靖王,借兵诛杀秦三友。
朵里芍茵解救弟弟的计划圆满完成,一边服侍重伤的母亲,一边忙着重建天外天谷,为鸿吉婆婆建衣冠冢,一直从正月底忙到三月初,诸事已毕,辞别了母亲,与朵里诛颖约定好除靖的复仇大计,便准备北上木鳖城。
刚脊大清洗时,藏惹王择选的贤士多数遭殃,死的死逃的逃,王因然特别嘱咐过要将常余保护起来,是以他、蒯大、竹声还有怀璧都有惊无险。
盛极一时的招贤纳士气象一去不复返,贤士们早已作鸟兽散,只留下常余四人孤零零地软禁在客馆。
常余担心秦簪,每逢晴夜便观星占卜,卜测出秦簪有难先是一惊,而后测出有惊无险方才稍稍放心,一颗心却全牵挂在她身上,定好了秦簪所向的方位,一旦自己解禁,立刻便东去寻找。
落日余晖燃着了西天的长云,层层叠叠好似金碧辉煌的宫殿。归鸟稀稀落落,搭载着迟迟不肯离去的亡魂去向最后往生的时刻。
常余独自站在院中任晚照洗洒,静静等待着昨夜预测的“我有嘉宾”。
听听大门处有轻微声响,他转过头去,见王因然又换作在大宁时的飘逸打扮,素色长裙被晚霞映出淡粉颜色,清丽的脸上似乎毫无波澜,只衣角不知在哪里蹭了些灰,原本澄澈的眼神也已不是初识时那般模样了。
“你来晚了!”常余仍是眺望晚霞。
王因然一愣,随即打趣道:“不晚,我来吃晚饭,正好时辰。”
常余指指她衣角上的灰,王因然弹指掸了两掸。“洗不掉,这是我最喜欢的长裙,以后怕是再难穿了!”
“一件衣服而已,穿脱由你。”
“污了就是污了,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常余知道她也在顾影自怜,心中不禁唏嘘,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结,转而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来约我一同北上的吧?”
王因然盈盈婷立在常余的身侧,同他一起眺望西天的云山霞海,半晌后响起幽幽一声轻叹。
“我知道你从黄石山底归来后观天的本领精进了不少,可你看天看地终究无法看透自己,如今大灾在即,你如何自保,如何保护家人,如何保护你心上之人,你可有考虑?”
流火渐堕,老山峻拔,一阵暮风荡起,撩起院中少年惆怅的袍袖,此一问正是他无力之处。
“我即已答应北上助你复仇,自然言出必诺,不过在这之前确实要想法子护佑家人周全,我同你约定在五月卅木鳖城相见,就不与你同行了!”
王因然转过脸来,柔美的曲线映出一弧红线,她本是纯善少女,被母亲所迫走上复仇之路,实际心底异常孤独,看看同窗显然对自己产生了隔阂,却又不知如何挽救,也不想挽救什么,总之拿住了良心就是了。
她淡淡说道:“我朵里家如今得势,也算有你一份功劳,我不求你对我有什么好的看法,但恩恩怨怨我分得清清楚楚,你父母那边由我出面派人护佑到刚脊妥善安顿,如何?”
常余凝视王因然。
王因然别过脸去,道:“我知道你对我仍不信任,你肯定在想,是不是我控制住你的父母好牵制于你,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听凭你自愿,你若选择相信我,刚脊自然远离北疆的灾祸,若不信我,那便算了。”
常余沉思片刻,还是给出了不确定的答案:“我再考虑考虑吧!”
“这个拿去,”王因然一枚黄玉蝈蝈塞到常余手中,“这个是我的贴身信物,你若想通了,可请你父母拿着这个到刚脊,自然有人妥善安置他们。”
常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多谢你的好意。”
王因然苦涩一笑:“有空请你替我占上一课,看我是否命犯孤星,身边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
常余默然良久,正色道:“你可知你此次北上凶多吉少,复仇之事……”
王因然连忙止住常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仇报不报的了那是天意,我做不做得到是我的事,求你相助也并不是让你冲锋陷阵,我只要你的一张脸一身卜艺,你放心,我绝不会陷你于危难当中的。”
常余慨然道:“我尽力而为吧,但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若你复仇靖王之事乃是星象预兆的那大灾祸,我是万万不会帮你的!”
王因然爽快地答应了。
缠绕在乌山背后的粉纱终于消散了,群星已在东天闪耀,常王二人并立无语。
此时竹声跑出来叫常余吃晚饭,乍看到王因然吃了一惊,小姑娘剔透的心眼,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些日子这些糟心事的关键节点,不由得醋意大盛,没好气地道:“饭做好了,进来吃吧!”
王因然自然认得竹声,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竹声不理她,扭脸回了屋。
王因然淡淡一笑,对常余道:“你还真是好福气,有个可人的妹子如影随形,更有仙子一般的秦姑娘相慕,也不知你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常余惭愧道:“簪......秦姑娘是我对她不住,我定要寻到她向她好好道歉!”
“你可以如实告诉你的秦姑娘,那夜我乃是用的媚术摄你就范,并非是你本心,如今咱两个已经一清二楚了,我王因然是不会看上你这傻小子的,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常余豁达一笑:“你在黄石山底获得的便是‘媚术’?”
王因然点头。
“万幸万幸!”
“万幸我没能媚你上钩?”
常余正色道:“你我仅是司天监的同窗!”
王因然心中冷笑,她自然不屑媚常余于色,却已将他深心中的亲善靖王换作了助己复仇,可谓成功,于是顺着常余的话头亢然而语。
“但愿我能有你这一个朋友!”
常余认真说道:“若半年之后你我还能活着,我自当以知己相待!”
常王二人击掌为誓,王因然就此别过,临出门前递来消息。
“东出刚脊南海道,南向霄冠山,你的秦姑娘在那里等你,切莫再错过了!”
常余微微吃惊,暗叹她耳目通天,随即回敬她。
“北上莫走蠲州路,魑魅魍魉拦在途。”
第二四八章 霄冠山
大宁南海道地广人稀,只有棈江三角洲地势平坦田野肥沃,诸多富庶的城镇像撒珍珠一般汇集在此,簇拥着宁南的江海大港——南海城。
南海城是大宁与南洋进行海上贸易的重要港口,海关近六成的关金都是收自此处,养得南海道成为一处富得流油的自治领。
城主胡争恤是已薨乔王高仰是的亲娘舅。
黄龙十八年钟玄政变,郑聪将帝室诛戮殆尽,却将屎盆子扣在了靖王的脑袋上。
胡争恤在钟玄自有耳目,大略知道其中的关节,见此中央摇撼的良机怎能不捞上一笔政治利益,于是打起义旗,名义上是替外甥复仇,实则哪里有好处他就向哪里去。
茫茫韶岭横亘在南海道与中原腹地之间,在南海城北上中原的大道旁守着一脉险恶的霄冠山。
闻名思义,此山高可达云霄之巅,主峰常年隐在云雾之中。偶尔露出一角峥嵘,不是起台风就是下暴雨,是以百姓都敬其为恶神。
胡争恤“问罪”之师刚刚祭过旗,还未及出征,突然传来叛乱的急报:
辖部吕仰古率部众一万叛逃至霄冠山,构结靖王的亲信于战占山为王,阻断了大军北上之路。
霄冠山山险水恶,靠人海战术硬打是一定能打过去的,但自身的损伤势必过巨,胡争恤北上本来是去捞油水的,谁想伤筋动骨,如今突然蹦出来这么一群拦路虎,一时抉择不下攻是不攻。
此事发生未久,钟玄传来了调南海舰队北上防御椒江的帝令。
胡争恤大喜过望,他派陆军北上本来是想抢韶岭之北临近几个州县的自治权而已,如今钟玄这块大肥肉摆在眼前,怎能不流哈喇子?
不过南海舰队在他的管控之下几乎全部变成了商船,都忙着出海赚钱了,哪儿还有战力和斗志再上北边玩命吃苦?
他苦苦思索几日,突然灵犀大开,先选了些老旧的商船加紧改造,等凑够了舰艇数目,再将陆军塞到里边,奉永贞帝令督舰走海路进了椒江。
这回算盘打得通天响,自己勤王,军费粮草统统得管钟玄狠要,一旦朝廷势微,陆军立刻登岸,进皇城挟天子以令诸侯。
霄冠山险恶,却也因此而美不胜收。
苍茫的山体托衬着刀锋一样的山梁、擎天柱一般的秃岭、巨灵神餐桌也似的巨崮,一色青白如玉,若逢雨霰冲刷,却又变作墨玉幽幽发光。
山无水不灵,轰鸣的飞天瀑布、叮咚的清冽石泉、奔腾的碎石激流、潺潺的静谧小溪,一条条一串串勾织着柔媚,什么潭池泊海如石阶一般层层叠叠,由山顶俯望,犹如一颗颗蓝宝石散落谷间。
丰水养盛木,整个山基给葱葱郁郁的植被覆盖,随处可见遮云蔽日的参天大树,草木争抢每一寸阳光,将林间遮得幽幽暗暗。
猿啼凤鸣,虎啸龙吟,是动物的乐园,却是活人的窘地。
一行可怜人就是在一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崖边上被捉住的,抑或说是被救下来的。
常余虽然精研了《紫仪十方论》里的山川走龙论,将周天繁星运化推及地脉山河,却只是死记硬背,尚未融会贯通,他这一路上观天下观地就是忘了中间观人事。
路是给人走的,自打由北进了霄冠山后,山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面对同行三人的责问,常余总是“引经据典”驳斥一番。
他测的道路确实是近路,却没有测好路的难度,如今卡在巴掌宽的狗道上,前边山缝裂断了路,想往回退,上山容易下山难,煞尾的蒯大怎么也转不回身子。
常余、竹声、怀璧、蒯大晒腊肠一般卡在这断崖之上,要是再没人相救,长了怕是要力竭坠崖了。
巡山队将五花大绑的四人推到寨子里,吸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一道道电光火线尽数射向竹声和怀璧,完全忽略了两个大男人的存在。
当兵的本来就苦,山里边见个女人更不容易,不久前来了一个,却终日躲着不露面,今天这两个样貌也很美,大兵们暗自祷告:老大可别一刀砍了!
于战认得竹声,急忙叫人松绑。
竹声连惊带吓,遇见了熟人再也控不住眼泪,忙向于战蹲福掩饰。
既然是友非敌,疑似奸细的紧张气氛瞬间消融。于战乐呵呵道:“难得几位朋友找到了这里,我猜和秦家父女分不开关系吧?”
蒯大在钟玄时听说过于战的名头,只是未得见面,既然知道是自己人,说话也随便起来。“于将军说的对呀,那秦簪小妹子是常余小兄弟的相好的。”
常余既羞又愧,尴尬地笑了笑。
竹声问道:“簪姐姐现在何处?”
于战道:“就在标下,我这就着人带两位姑娘过去。来人,安排宴席,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接风洗尘。”
宴席很快摆下,内里却只转出秦无伤和沈升。
秦无伤面黄肌瘦,须发灰白,高大的身躯比从前佝得更厉害了。
才两个月不见,已老得如此厉害,常余不知道他是因为蠲州政变气出了内伤,危重时险些断气。
秦无伤经过这段时间在霄冠山的将养,好不容易复原起来,又见着这个在刚脊城欺负女儿的渣小子,无名火腾地燎了起来,激得他狠咳嗽了一阵,方才挂着脸坐在常余左侧。
常余既想见秦簪又怕见秦簪,见一桌子人都坐满了,几个女孩却都没出现,心里空落落的,于战和他说话也没听见,还是蒯大狠狠踩了他一脚才回过神来。
于战笑着为双方引见。
秦无伤坐在于战右手位,吕仰古坐在他左手位,对面坐着沈升,陪着蒯大和常余。
于战领了三杯酒,让过五道菜,大家开始闲聊。
“说起这个屠夫蒯大,绝对是英雄一个,虽然同在钟玄,但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当时正逢他拔刀相助遴甄坊,受了重伤人事不省,如今总算见了个醒的,实在是三生有幸,来来来,于某再敬蒯兄一杯!”
蒯大无酒不欢,给于战搔到了痒处,拍着桌子换了大碗,于战毫不相让,两人对着干了三大碗,相对豪笑。
沈升却轻叹一声:“可惜了遴甄坊,可惜了周老板,多好的一个园子,先是被炼贞坊勾结泼教玷污,接着又被伪朝廷逼迫,几乎香消玉殒,若非秦姑娘力挽狂澜,这一波才貌双全的姑娘们恐怕都要遭殃,钟玄也不知要哭死多少柔情浪子!”
这话是恭维秦无伤的,他浅浅一笑道:“小女多亏了周老板的收养教导才能有今日,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不称职!”言罢又齁齁地咳了起来。
知情人都知道他又念起了被秦三友杀害的妻子刘氏和**佩環。
吕仰古忙劝道:“秦将军节哀,死者不能复生,生者才是最需要珍惜的,待将军身子康复了,一趟海船即可抵达河北,那时将军奇兵居高而下,斩杀秦三友那孽畜又有何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常余全然听不入耳,只呆呆地嚼着不知什么味道的菜肴发呆。
蒯大又一踩他,原来是于战询问此行的来意,蒯大也是调皮,非要常余回答。
常余斟酌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向着身边秦无伤深深一揖。
他恳挚说道:“晚辈在百越实在对不住秦姑娘,此番特来道歉,万望秦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原宥则个!”
秦无伤石雕泥塑一般坐着,看也不看常余,只冷冷一笑:“你对不住我女儿,向我倒的什么歉?”
常余给怼地僵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还是于战打圆场。
“年轻人拌拌嘴是时常的事,大丈夫有错则改,好好到秦姑娘那里道歉,我看秦姑娘也非不通情理之人,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秦无伤寒若冰霜的话又刺了过来:“那也得分大错小错,我秦无伤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没人要,没道理非要赖在一个浮浪轻薄之人的身边吧?”
于战也给顶得一愣。
秦无伤来到霄冠山之后事事好说话,今日席上却似换了一个人,可见常余伤人家伤得不轻。且不论青年男女到底怎么回事,席上的和气万不能坏掉。
“儿女情长的事情咱们日后再说,此间只消吃酒。”
秦无伤毕竟寄人篱下,不能不英雄气短,长叹一声道:“你自己种的孽自己去还,若簪儿肯原谅你,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气氛终于还是僵了,酒是甭想喝痛快了,于战干脆叫来主食请大家吃饱了早休息。
宴席草草收场,已是黑天,山寨里星星点点亮着火把照明,常余急着去见秦簪,悄悄向于战问明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了一处居高的小寨旁,正在筹划着如何向秦簪解释道歉,却见怀璧叉着腰踅出门来。
“什么人?呦,这不是常大公子么,这么晚了跑到女孩子的闺房做什么呀,妈妈没教过你男女有大防么?”
常余低声下气地陪了个笑脸。
“好怀璧,我想见见簪儿。”
第二四九章 闭门羹
常余想见秦簪道歉,却给怀璧堵在了门口。
“簪姐姐今日倦了,所有人一概不见!”
常余向屋里望了望,只有一豆烛光,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嘴巴张了两张,千言万语全找不到出口,末了只轻悄悄说了一句:“请她好好休息!”便灰溜溜下了坡去。
恨有多深,爱便有多切。
秦簪就躲在窗户后边,门外的一举一言全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她已从怀璧口中得知这一路东行的艰辛,也知道了常余向自己道歉的诚意,气本来已消了三分,又看到火光中消瘦憔悴的常余不禁心疼,气又消了二分,只要他肯放下面子承认错误痛改前非,自己又不是不讲理的人,里外里都要和好的。
奈何这呆子遇到怀璧一个柔柔弱弱的纸老虎便知难而退,更连一句像样的人话也没留下。
这一激,那夜他和王因然纠缠粘腻的私情轰然浮现眼前,胸中那一团半熄的炭火仿佛给喷了一口凉水,轰的一声爆燃了起来,气得她无处发泄,照着竹墙狠狠锤了几下。
墙是没什么事,秦簪的拳峰倒给擦破了皮,这一疼既气又急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女子如水,脾气秉性都像是水中的倒影,气极的时后说的都是反话,只要男子肯放下面子甜言蜜语一番,多半女子不久后便会雨霁云开。
可若是男子按着女子的气话去想去做,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是火上浇油,让仗越打越激烈。
常余于男女情理一窍不通,吃亏岂不在眼前。
他垂头丧气回到住处,竹声正焦急地等在门外,看他这窝囊样子就知道事情办得不顺利,先把他接进屋里,急切询问道:“见着簪姐姐了?道歉了么?”
一声又长又重的叹息!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簪姐姐没原谅你么?还是骂你了打你了?”
常余委屈道:“她要是打我骂我倒好了,可恨我一路上对怀璧这么照顾,居然拦着不叫我见!”
“什么!”竹声两眼气得牛大。“怀璧不叫你见你就不见啦?”
“怀璧说簪儿她休息了。”
“那你就回来啦?”
“不然咋办?”
面对这么个榆木疙瘩,小竹声真想一巴掌抽过去,可看看常余的苦瓜脸又实在不忍心。
“哎呦喂,簪姐姐越是不见你越是要闯啊,女人心懂么?硬闯怀璧能拦住你么?”
“你们女人心海底针,我哪儿懂呀!”
竹声拉拉扯扯把常余从座位中拽了起来。
“我们陪你一路风餐露宿赶到这里,不是叫你瘫着不动的,现在才什么时辰,哪里有觉睡,你赶紧回去,怀璧姐姐再挡着你,你就赖在门口不走,有什么话大声讲就是了,这竹子做的房子又挡不住声音!”
言罢推推搡搡把常余撵出门去。
常余恬着脸赖在怀璧身边:“好怀璧,你就叫我进去吧,我道了歉就走,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的!”
怀璧把下巴一仰胳膊一叉:“不行,天都黑了,怎么可以擅闯女孩子家的闺房,你有没有点礼貌?”
常余点头哈腰:“不进去也行,那我就在这里说吧。”
怀璧急忙拿手捂常余嘴:“这里更不行,大营里边哪儿哪儿都是人,你不要脸,簪姐姐还害臊呢!”
常余想起竹声的嘱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屋里说道:“簪儿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再也……”
啪的一声,怀璧不知从哪里揪出一根荆条,狠狠朝常余背上打去。
“说了不准咋呼,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这皮比猪皮还厚么?”
听着外头一个打一个挨的“热闹劲”,秦簪几乎后悔叫怀璧“堵死大门”了。
本来为的是叫她堵一堵这薄情郎,出胸中一口恶气,其实心里一万个希望情郎温言软语哄自己一哄。不料怀璧是个死心眼,竟追着常余一路打下坡去了。
秦簪一时心急,不知道该怎么暗示怀璧“灵活处置”,又怕常余被打了一去不复返,心里骂了他一万句“呆子”,又骂了自己一万句笨,偏偏也放不下架子出门制止。
怨愤交加之下,心口一阵阵抽痛,疼得气也喘不允乎,吓得她急忙抚胸顺气。
常余挨揍去了不久,像个皮球一般又被竹声踢了回来,苦着眉眼强咧着嘴角讨好怀璧。
“天下最最好的怀璧!好怀璧妹子!怀璧小姐姐!就让我进去见见簪儿吧,咱们这一路走来我不都忏悔了好多次了么,你不也说过我可以原谅么?”
怀璧眼睛一瞪嘴巴一努,手里的荆条在常余眼前晃来晃去。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看你没这么可气,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一眼你就想揍,还有,簪姐姐说了,她和你也就是杯水之交,请你不要再恬不知耻地叫‘簪儿’了!”
‘簪儿’是秦簪在黄石山中叫常余这么称呼自己的,当时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正是两个人恋情初建之时。
常余回忆过往柔情,不禁满心苦涩,既然秦簪再不许自己再叫她‘簪儿’,那说明她是真的对自己死了心,自己也不能狗皮膏药一样没皮没脸地粘着人家不放。
心灰意冷之际,他也不顾荆条的威胁,放声朝着竹屋大喊。
“我知道你恨极了我,但那时我是为人所摄,并非本意,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
一句策划了半天的“我是钟情于你的”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总之……我对不住你就是了!”
一口气随着叹息泄去,常余像蔫了的皮球,似是解脱似是无奈,灰溜溜滚落坡下。
竹声看着常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真地起了急。
“你怎么回事,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到底怎么想的?”
“哎,她说与我不过杯水之交,是我自作多情了!”
竹声也不说话,把刚打开的行李重又收拾了起来,却只拾掇自己的东西。
“哎呦我的妹子,你这又是做什么?”常余可怜兮兮问道。
竹声带着哭腔回答:“我本来就是遴甄坊的人,现在还回去和姐妹在一起。”
常余赶紧上前拉住她手:“妹子别再闹了,我已经是焦头烂额的人了,你这一走算怎么回事,都来挤兑我么?”
竹声甩手甩不脱,一急哭了起来。“我没你这窝囊哥哥,大姐不在了,簪姐姐做我的主,我去求簪姐姐,叫她不要把我送给你了,我不想再跟着你了!”
常余哪里知道,小姑娘一半的气是冲着自己优柔寡断,另一半却是委屈着担忧着秦簪分了常余对她的感情。
常与与秦簪和好了她怕,不和好她又气,心里似有水火神君在激烈斗法,煎熬得一阵清蒸一阵红烧,如今索性一发喷了出来,扛起包袱跑出门去。
常余呆立在门口,手中紧紧攥着在路上偷偷给秦簪买的胭脂,空空如也的脑子仿佛**天旋地转,胸口却似勒了道铁箍,一口郁气怎么也喘不上来。
本来设想得好好的,到了霄冠山赢得秦簪的原谅,一行人欢欢喜喜北上,未成想刚到半天便处处碰壁,自己到底怎样做才好?
一时茫然,一时无奈,唯有苦笑两声。
垂头丧气地正要回房休息,门外却转来了蒯大,他一脸兴奋,拉起常余手往外便走。
常余哪里挣得过他,边碾着小碎步边问:“你干什么,带我去哪儿?”
“走走走,洒家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说你前测五百年后测五百载,现在过去给他们算命,可不能给我掉价!”
常余气得笑了起来:“你打赌为什么要搭上我呢?我今天没心情算命,我也不会算命!”
蒯大牛眼一瞪:“放屁,这一路看你算了多少次了,不给面子是不是?你要不帮忙洒家这个忙,小心我把你在客馆私会朵里芍茵的事情告诉秦簪!”
常余烦乱至极,朝蒯大撒火道:“告去告去告去,随你的便,我无所谓!”
蒯大哪里管他颠倒迷离,猛地一俯身,把常余扛到肩上,任如何打骂,先把人掠到了再说。
一路小跑转上了一处开阔的山岗,火把之下站着宴席上的几个人。众人见蒯大是扛着常余上来的,都是一怔。
于战连忙接下常余,玩笑道:“只听说过抢婚的,于某今儿开眼,见着抢算命先生的啦!”
既来之则安之,常余看众人似是早已等候,约莫是在商量什么要事,也不敢再闹脾气,忙施礼道:“不知将军找我何事?”
“听蒯兄说你会占星之术,有个事情想请教一下。”于战也不等常余谦虚,将手往南一指,同时命令周围亲兵熄火。
火把一一熄灭,周边陷入一团黑暗,等适应了黑暗,顺着于战手指指点的方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小片暗红的光芒。
于战解释道:“那里有亮光的地方便是南海道治所南海城。”
常余仰着脖子瞅:“于将军是要测城里什么人么?”
于战将手画了一个圈,轻轻说道:“可否请常兄弟帮忙卜测一下,这南海城的运势?”
第二五〇章 南海测运
于战深夜请常余来观星占卜,卜的是南海城的运势。
司天监里授的课程讲的都是观测国家大运之事,亦或是某人某时的运势,若叫测一座城,还真的没有对口的条文。
不过常余已不是从前的常余了,《紫仪十方论》之精要也不是应天洞内任一本典籍可比的。当听到这个命题,他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了“四角八极论”。
“四角八极论”里讲的都是城邦城郭的应星之法。
拿钟玄举例,东有黄石山、勾凸山,西有逍遥池,南边是连绵的小丘陵,北边则横亘着一条大江。四条地龙或卧或走,将帝王之气尽数笼罩在钟玄城中。
“四角八极论”通篇应对天星的繁复变化与地脉的纵横走势,大者可测王朝更迭,小者可测暮鼓晨钟。如今看不清南海城的地埋走势,硬要测算,只能找到应对的天星进行精确占卜。
常余问于战道:“不知于将军具体要测南海城的什么运势?是兵争么?”
“常兄弟果然通透,我们有意攻取南海城,只是不知良机在何时在何处。”
常余也不啰嗦,展开黄金十分仪对天测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对久候的诸人阐释卦辞。
“南海城恐怕轻易难以夺取!”
一句话出来,众人的眉头都紧上了锁。
“观星得的卦辞有‘激流磐石’之兆,运势如卦辞所示,无论‘激流’如何冲击,‘磐石’岿然不动,南海城估计三十年内还是比较坚固的。”
常余话锋一转:“虽不可强取,却有‘同舟共济’之兆,应当是盟约之兆,此卦是在‘激流磐石’之后,或需要到‘激流’出现那一刻起方有‘共济’的可能。”
于战皱着眉头紧张地思考,片刻后释然。
以我今日之实力,图取南海城势必困难重重,即便主公肯派海援南下,终究客难胜主,即有此卦,不论灵与不灵,总算有能够堵塞主战派嘴巴的借口了,我仍当以设阻为上,伺机而动即可。
计议已定,于战对常余道:“常余兄弟真乃国士也,难怪深得王爷青睐,黄金十分仪也算是找到正主了!”
常余心尖一颤,一股莫名明其妙的复仇火焰闪了一闪。
于战接着问:“只是不知卦辞里这个‘激流’又应对着何事,为何南海城会身处‘激流’当中?”
“是这样的,我同一位老师都曾观测到今年六月十二是百年不遇的大凶之日,其后凶厄绵长,延续多久更难以定论,似乎有可干预的余地,人定胜天也说不准。”
“哦,如何一个大凶法?”
“我技艺尚未臻熟,测不出到底是何灾厄,不过方域是在北疆,似乎与靖王有莫大的关系!”
“若真是如此,我当飞鸽传书示警主公。”
秦无伤一直冷冷地在一旁观望,看看于战对常余的卜测似乎深信不疑,不由得心痒,踌躇了半天方放下架子。
“不知常兄弟可否能测人?”
见是秦无伤提问,常余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否请你为我测一个人的运势?”
常余以为他要测秦簪的运势,那是自己早已观了十几遍的,卦辞随口就能说出来,忙装腔作势问道:“您可有此人的生辰八字?”
秦无伤报了八字,却不是秦簪的,常余满心好奇帮他测了起来。
“命主‘华央而折’,貌似……”
“直说无妨。”
“貌似是英年早逝的命相,不过看他如今运势如日中天,如果能借势行大善,或可改命……”
秦无伤不住冷笑:“不用不用,秦某知此足矣,别的不用再说了!”
常余见他一脸愤恨狠毒的样子,猜测他是卜测仇人的运势,想到秦簪那条“镜花水月”,不禁黯然。
难道黄石山中我同她缔结的情缘终究是镜花水月不成?
数日无事,秦无伤内伤将复,就要准备启程走海路北上木鳖城。
秦簪自然是要跟父亲走的,她左右不和常余打照面,拖得竹声怀璧也都不搭理他。
常余赖在这里无比煎熬,感觉满大营的人都在看自己笑话,可真要是鼓起勇气一走了之又万万做不到。
看看日子,同王因然约定的五月卅木鳖城相见日日临近,若再待下去,走陆路肯定是来不及了,干脆赖皮赖到底,里外里都是要去见靖王,就跟秦无伤坐船,难不成他们还能把自己推下大海?
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这天早晨却突然收着竹声托人转来的纸条。
我们要回钟玄,有心的话就跟上。
原来秦簪想回钟玄为周柔扫墓,她并不用上木鳖城,于是和父亲好好恳求。
秦无伤起始一万个不愿意,后来还是于战同意派人沿路护送,秦簪又答应祭奠完周柔后立刻北上,万事都会小心,秦无伤这才答应。
常余跑到秦簪住处,人家已走了个大早,待向于战告辞再回屋收拾东西后,出门已是辰时。
他急匆匆跑出辕门,正胡猜乱想秦簪她们是骑马还是坐车,山路上见蒯大牵着两匹马正不耐烦地等着,嘴里对常余叨叨。
“等你老半天了,就你这个节奏还想追女孩子啊,比我当年可差太远了!”
原来众人都在整他,常余哭笑不得,也不理蒯大,跳上马背扬鞭奔驰。
谁知跑出去一整天,连秦簪众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自己走的确实是通向钟玄的官道,莫非她们也赶得紧?
第二日起个大早又赶了整天路,仍是没有追到,三名女孩子十名护卫再快也走不到哪儿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秦簪故意绕道躲着自己。
念及此处,常余的心又凉了起来,杂绪纷繁而至。
蒯大不耐烦,一路数落常余,说自己如何如何懂女人心,如何如何哄女人,臭他个生瓜蛋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责问他怎么就耷不下脸皮低声下气百依百顺惟命是从地哄秦簪。给常余听得烦了,在个岔道路牌前突然停下。
“左边通钟玄,我就不陪你了,我要走右路回老家探望爹娘兄长。”
“咋的,这就嫌洒家烦啦?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虚心呢,洒家不是为你两个好呀,你不回钟玄了么?洒家可是答应小竹声把你押回去的!”
“竹声叫你押我?”
蒯大说漏了嘴,结巴两声却也不再掩饰。“怎么着,自己犯了错还怨别人,小竹声是叫我押你,还叫我看着你别到处沾花惹草!”
常余苦笑:“所以你明知道她们绕路,还偏撵着我往前追?”
“对呀,不给你累一累怎么叫秦簪消气?”
常余摇了摇头,想要甩去烦闷却又不能,叹了口气道:“我是真要回家探亲,已经两年没进家门了,你要是想来,我家好酒好菜招待你,要不想来,请你放心,回家住几天后我一定‘负荆请罪’到钟玄去。”
蒯大望着左右岔道犹豫半天,毕竟太想婆娘了。“你是个读书人,说话可得算话,不能诳我!”
“一定不诳你,钟玄还有我的家产呢!”
蒯大嘿嘿一乐,在马上抱拳。“那好嘞,小竹声问起来可别说是我放走你的啊,你到钟玄后先到东市找我,切记切记!”
常余的故乡在钟玄南五百里的徵州山区。
这里丘陵踏着清江,碧水抱着峭岭,七山二水一分田,百姓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硬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垒出一圈圈一层层的丰饶梯田。
一年两熟的稻禾间养着各色肥鱼,山间栽竹种茶,江中养蟹养鸭,古来重文重商,诸多文宗和商贾都是从这片大山当中走出去的。
常余虽非衣锦还乡,却也带着司天监见习从九品候补的虚衔,在世代务农的家族里边,已算的上出头的了,因此自打进了乡,乡长便亲自迎接,一路敲锣打鼓送到村里。
半山坡上早已老旧的粉墙前,老爹老娘挂着惊讶的表情不知怎么招待乡长,倒是常余的大哥做些小买卖见过世面,忙将乡长请进屋里,又杀鸡又打酒。
左邻右舍有头面的人都来凑热闹,常家很破费了一餐,这顿酒直喝到日薄西山才送走各路神仙,一家人累了半日,这才有空围坐烛前亲亲热热地团聚。
常余父母都是老实人,吃就是最高规格的思念,家里好吃的全都端了出来,这个尝一口那个塞一块,撑得肚皮溜圆,却乐在其中。
老娘关心儿子,问了吃穿问身体,又责怪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常余哪里敢和他们讲黄石山底自己差点给烫死的事,只推说是司天监的规矩。
说起司天监,大哥常富问了起来:“你前年走的时候不说两年半到三年才能回家么,怎么提前回来了,是不是学业不成啊?”
常余眨巴着眼睛编瞎话:“司天监在百越有观天实践课,我这是才从百越回来的。”言罢从包袱中掏出两包刚脊的百花香粉递给大嫂。
大嫂张氏给香得眼都睁不开了:“听说百越那边不太平,兄弟没有受治吧?”
常余半假半真回道:“幸好有个同窗是百越那边的大户,得了人家不少的照应,一点事都没有。”
他满腹心事都是劝说家人暂时离开家乡,到百越躲避灾祸,于是先掏出张二百两的银票摊在桌上。
“爹,儿子在钟玄时得到贵人相助,有了房产,也有了些银两,这些是孝敬爹和娘的。”
接着又摊开一张一百两的推到常富跟前:“这是给哥哥嫂嫂的。”
别说银票了,乡下人连三百两那么多的银锭都没见过,一桌子庄稼人撑着眼睛盯着薄薄的两张纸好奇。
“这就是银票?真能换银子?”
第二五一章 老家探亲
庄稼人自给自足,因此见得多是铜钱、银角或是十两以下的银锭,五十两以上的大银锭几乎没见过,更甭提银票了。
面对一家人对银票的质疑,常余拍着胸脯保证。
“那还假的了,这张绿花红线的是二百两银票,这张蓝花黑线的是一百两。”他借花献佛,把王因然资助北上的川资统统划归“钟玄朋友”的名下。
家人盯着花花绿绿的银票一片寂静。
老娘突然发了急,站起身来拧着常余耳朵训斥。
“娘说你怎么好端端突然跑回来了,脑袋还剃得和个摸鸡贼似的,你不好好在钟玄学习,倒和瓦窑帮鬼混做起土匪来了?”
常余哎呦呦叫疼,大嫂张氏连忙劝下来。
“兄弟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可别真是给瓦窑帮拉入伙了?那伙人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常余捂着耳朵委屈道:“什么瓦窑砖窑帮,我听都没听说过,上哪儿去入伙!”
老娘骂道:“不是入了瓦窑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爹你哥地里扒拉十年也挣不了这么多!”
常富听着不是味儿,也不知道老娘是责怪兄弟来钱不正,还是责怪自己赚钱不行,究竟桌上这钱干净不干净,得好好问问兄弟。
他毕竟时常到乡里县里走小买卖,还算拿得住事,稳了稳神对常余解释。
“这瓦窑帮以前好像是什么什么五帮十几派的绿林道上的强人,听说都是些亡命之徒,也就是风传,倒也没干过什么侵扰百姓的事!”
“可就在半年前,这伙人突然变了性当了土匪,不分官商穷富,只要碰着就抢,后来更是挨村挨镇收取保护费,不交的就拉出去暴揍,却也不叫死人,只把人打得断胳膊断腿,也有打傻了的。”
“官府嘴上说是要管,但那些土匪背地里上了不少‘贡’,而且万一动兵来了损兵折将不值当,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官家是肯定不来的!”
“咱家还交了十两保护费呢,你哥这半山的竹子,你嫂子这满园子鲜花算是白折腾了,可不交就得挨打呀!”
“听说这伙子强盗之所以变了性情全是因为帮里去了一伙妖精,据说这些妖艳个个妩媚,整宿整宿地敲骨吸髓,将这伙人全都魇住了,那叫个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现在左近村子一提起瓦窑帮,没一个不皱眉头的。兄弟你给哥哥说实话,你这钱到底是什么来路?”
常余张着大嘴听完故事,连忙又把自己发达的原因重申一遍。
“我都说了呀,我是在钟玄遇到了贵人,有贵人相助,不仅有点钱了,城里还有套院子呢,钟玄在几百里之外呢,总不会和这什么帮的有瓜葛吧?”
常富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张口一个贵人闭口一个贵人,那你倒是说说,这贵人姓甚名谁?”
“我的哥呀,说了你能认识么?”
“你不说那就是心里有鬼!”
常余被追问得无可奈之何:“好好好,我说还不行么,贵人姓高名犁文。”
常富歪着眼睛思索:“高犁文?没听说过嘛,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常余回了个白眼:“人家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皇亲国戚!”
“呀!”张氏一惊一乍,“呀呀!”
常富瞪着自己婆姨:“你咋啦?”
张氏却问常余:“你这贵人,不会是莫子茶先生评书里说的宁王高文吧?”
常余揩了揩汗:“人家是堂堂靖王爷,先皇黄龙大帝的三太子!”
他本想炫一炫,谁知这一句话听得全家更炸了窝。
张氏咋呼道:“妈呀,靖王不是朝廷的反贼么,你怎么敢勾结他?”
常富拍了张氏一巴掌:“你个女人家的小点声,叫人听去了还了得,要不要命了?”
老娘直接给吓出了老泪,老父亲只拧着个眉吧嗒吧嗒抽旱烟,不住嘴地叹气。
常余一看这架势是要闹事,别好心送财,却送个麻烦。他脑筋一转,突然大笑起来。
“哎呦哎呦看看你们,这都是怎么了,我就开个玩笑,你们至于么?”
老娘一拧身从枕头底下抽出鸡毛掸子:“这银票你今天要是没个正经说法,老娘……老娘就把你这不孝子棒打出门!”
常余拨开竹棍,死皮赖脸地蹭到母亲身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
“娘,儿子发财了您不应该高兴么,怎么和我欠了人家钱似的,实话告诉您吧,你儿子学艺已成,靠着一身本事走南闯北,挣下的这份产业!”
常富不信:“你?学业大成?你有什么本事这么值钱,又是银票又是房产的?”
常余神秘兮兮地掏出黄金十分仪,轻轻搁到桌上。烛光映照下,登时满堂生彩,引来全家人艳羡的目光和阴阳怪气的呼吸声。
“这是什么宝贝?”常富眼睛都直了。
“纯金做的么?”张氏还算识货。
常余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各位看官请上眼。”
他极其熟练地将十分仪展大了三倍,又引来一片惊赞声音。
老娘轻轻摸了摸十分仪,生怕一用力把这些细棍棍弄坏,舌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捋顺了,只问道:“这东西……这摆设是你做的?”
常余下巴差点掉下来:“娘,我去的是司天监,不是司空衙门,学什么金工造器啊,你想想司天监是干嘛的?”
老娘道:“你信里不说是看星星的么?”
“那叫观星,占星术,预测天命走向的。”
张氏脑子转得快,立刻接上话:“我明白我明白,兄弟你是算命先生!”
常余皱了皱眉想反驳,可一寻思,好像也只有这个说法最容易使家人接受了,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呀!”张氏一听兴奋了起来,却突然羞红了脸,一声也不吭,只在桌子底下狠狠捅了常富几下。
常富夫妻两个成亲好几年了,可膝下一直没有子女,他当然知道妻子想求兄弟测什么,可在爹娘面前也抹不开面子,忙拨拉开妻子的手,小声嘱咐等一等,嘴里却问了另一个关心的问题。
“你要真有这本事,咋不测测咱家什么时候发财呢?”
“早测过了,哥你命中不生财!”
看着常富失望的眼神,常余补充道:“不过你有‘金星’相伴,”他拍了拍桌上的一百两银票,“有你兄弟我在,咱家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再不用苦巴巴猫在地里刨食了!”
家人好歹消除了对这银票来路的担忧,转而欢喜起来。
常富小两口拿着两张银票对着烛光看了又看,老爹也笑眯了眼,不住提醒:“离远点,离远点,小心燎了!”
老娘一把将常富手中的二百两银票夺了回去。
“这张你们别动,这是准备给你弟弟办婚事的,还要给我大孙子置办东西,你们两个也抓点紧,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叫娘操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懂不懂?”
常富傻笑着挠头,张氏红着脸背过身去。
老娘继续叮嘱:“你们那张也省着点花,你弟弟大江南北地跑不容易,别糟蹋喽,要叫我知道你又去赌,小心狗腿!”
张氏扭回身来把银票揣到怀中:“娘您放心,他要敢再赌,不用您动手,我先打断了他腿!”
转而又问常余:“话都说到这儿了,兄弟,你可有相好的姑娘了?要是还没有,井子村云妞妈来问过好几次了。”
常余心头一酸,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愿回答。
一家人亲热了半天,正题都还没说,他硬扭了话头,说道:“先不提这事,我这次回家一来是看望爹娘兄嫂,再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劝劝爹娘。”
老父磕了磕烟斗:“还有啥事情比你的终身大事重要?人家舟生的娃都会叫爹了,等京里给你安排妥当了,赶紧回来把婚结了!”
“先别说这事行么!儿子观天时……”
他突然害怕说大凶日的事情把家人惊吓到,又怕他们压根不信,干脆换了个理由。
“……观测到……那个……爹今年有个不大不小的灾,要是不避一避,估计要严重!”
“啥,你爹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能有啥事?”
“爹您不能这样讲,灾厄这东西莫名其妙就到了,避一避也不缺什么,就当大哥大嫂代我陪你们出游一趟,出去散散心不好么?”
常富惊道:“怎么我们也要避?”
常余道:“我后边还有件极要紧的事情去处理,没办法陪爹娘,大哥暂且把事情放一放,我回来再给你带张银票。”
老娘斩钉截铁道:“你弟弟从小不说瞎话,你带回来的银子满大宁走都够了,我说了算,替你爹避一避,年前老王头好好地说没就没了,之前是齐婶子,说不定有什么邪祟呢!”
常富问道:“那我们往哪个方向走,有地方么?”
“刚脊城。”
“哪儿?”
“百越!王都刚脊城!”
“那不都出国了?”常富连连摆手,“几千里路呢,没个四五个月别想走过去,就算过去了人家叫咱进去么!”
“我雇套牛车,你们慢慢过去不用着急。”常余掏出王因然留给他的黄玉蝈蝈,“这是百越贵人留下的信物,拿着这个到百越找城门卫,他们会接待你们的。”
常余等不及家里人收拾细软,只匆匆住了两日便离家北上。熟悉的山岭江水一道道在背后消失,他心中不住祈祷。
但愿凶灾不会蔓延到这片安详的土地。
同时紧紧攥着拳头。
天降特技于我,必当努力为苍生趋吉避凶。
行出半程,眼看着就要出山,天却不早了,前边正好是座村落,要是错过这个宿头,估计得半夜才能再有人家,便打马下道向村中走去。
说也奇怪,他一路询问村人哪里有住宿的地方,村民一个个用警惕的眼神瞅着他,非但不回答,反而躲着走。
终于有个老奶奶冷不下心肠,偷偷对他讲:“孩子快走,这里不能留!”
还未等常余反应过来,耳畔响起一记清脆的鞭声,老奶奶应声而倒,匐在地上不住**。
常余连忙跳下马来查探,见老人背上的衣服已给抽开了花,皮肉绽裂,鲜血洇了满背,再抬头看时,坡上站着三名穿着暴露的妖艳女子。
内中一个手握长鞭的吊睛女子娇滴滴道:“公子既然来了,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来陪姐姐们玩上一玩吧!”
第二五二章 驿站暴雨
时间展示出它无限的长度,在三维空间里无限扩展,每一分每一秒都形成一个可供出入的气泡,拥挤着充塞在虚无当中。
若选择特定的空间,时间气泡便拉长如一条彩虹无边无际,心念一动之间,万年时光顷刻而过。
若选择固定的时间,空间又像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外表面不断膨胀,世界任意一个角落瞬息可至。
太多的时间,太多的空间。
亿兆级的信息扑面撞击,分不清东西南北,辨不出古今未来,就像身处在无数个交叉的路口,迷惑、不解、混乱、颠倒充斥心灵。
谌卢越来越多地看到不同的事情,却越来越分不清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境。
像是被什么力量拽着左冲右撞,毫无章法,自己完全无法掌控。却又像是好梦乍醒,初时还记得梦境的细节,久了便模模糊糊记不真切。
然而始终有同一样东西铭心刻骨历历在目,让他每每重回那场景便心悸不止、大汗淋漓地醒来。
睡梦中的永乐号上,撕咬自己喉咙的狂魔斯嘉丽!
北行的第三天,地球来客在一座小山村中买到了四匹健骡,众人打扮成商旅的模样,尽量不引人注意,依照着妖医的定位抓紧向约瑟夫、西野羽美和墨菲所在的地方赶去。
妖医自从融合了飞影之后,可谓性情大变。
从前啰嗦絮叨的他一路上一句废话也没有,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一样,不过合作态度非常好,有求必应,这叫众人稍稍安心。
谌卢曾叫他试试定位泽南哥提的位置,结果不出所料,仍在紫星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另两颗探测器发来的信息是“死亡”,位置便是在坠落下来的那座森林当中。
此刻,永乐号队员离那片密林有上千公里,又有“团聚”的任务在身,只能在夜里为失去的两名队友做了祈祷,并对着璀璨的星云允诺:
找到金梵之后,一定去寻回泽南哥提和尼波莫切诺的的遗骸,送回故乡。
谌卢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一入眠,杂乱无章的梦境便如翩翩飞舞的蝴蝶振动着翅膀朝他扑而来。
整宿整宿睡不好觉,白天还要赶路,再强壮的身体也吃不消,终于在北行的第八天从骡背上倒栽下来,众人这才知道了他的苦恼。
令上工请妖医帮忙治疗,妖医测试之后摇了摇头,说自己的科技在于修复染色体并促使细胞快速生长,至于神经元里边的毛病他是没有办法的。
妖医试着辅助谌卢直接进入深度睡眠,然而根本没有什么用。
谌卢的深度睡眠仿佛丢在了百越的囚洞之中,一入睡后梦境如约杂沓而至,内容反而更加复杂,信息量更大,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他转而帮助谌卢修复因不良睡眠而损伤的肌体,这方法稍有效果,不过因为时间有限,只能帮他的身体恢复到勉强赶路的状态,精神上的疲倦则无从缓解。
倒是令上工的静态瑜伽术勉强派上点用场,能够教谌卢维持十分钟左右的冥想状态,不过之后还是会入眠,依旧烦梦。
山路难行,北行的第二十天才到达蠲州地域。
当地紫星人的服饰风俗已不同于百越,此时正值春节,虽仍在大山里,依然能够感受到普通人忙碌了一年之后的放松与欢庆。
然而“外乡人”却毫无入乡随俗的心情。
在基地,节庆的概念已经十分淡化,在社交媒介大幅进化的时代,只要你愿意,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立刻嗨起来,你会找到不同地域不同种族的人与你狂欢,大家放肆一乐,结束后各奔东西,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仍旧形同陌路。
如今身边的紫星人也是形同陌路。
他们瞪着一双双无知的眼睛打量着通途中的“异邦商旅”,全然不知道塌天的灾难就要降临,不久后哪个能够留在家乡?哪个能够苟全性命?
谌卢心中感叹,顶着沉重的脑壳劝慰自己:就让他们尽情享乐吧,对未来的无法预知是今天欢喜的资本。
这天中午众人不得不在山谷间一座建在奔腾浊流上的小驿站休息。
天阴得透不过气来,浓稠的黑云像一层巧克力奶盖压在两山夹着的天空上,湿漉漉潮腥腥的风从山谷北口灌了进来,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暴雨随时会来。
驿站有三间雅室和三趟通铺,中间夹着间不大的饭堂,被滞留的客旅塞得满满当当。四人总算挤到一张桌上,要了热面条呼噜噜吃了起来。
妖医沉默寡言地坐在最里边,他无所谓饿与不饿,只有出现好吃的甜食才会动嘴,没事时就这么阴沉着发呆。
吴霜雪、令上工挤在谌卢两侧,半碗姜汁豚骨热面条下肚,三个地球人额头微微见汗,精神爽快了不少。
天要留人,客商多是走南闯北的,经历见闻不少,坐着也是坐着,一桌桌龙门阵便摆了起来,饭铺里叽叽喳喳吹起牛来。
隔壁桌一个油腻脸的中年人扯着嗓子说道:“这点子风雨算什么,当年我在漠北贩皮草,因上午耽误了路程,又怕错过宿头,想赶着太阳落山前闯过黑风口。”
他用袖子擦了把油嘴,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老人们都说,过黑风口可以,但不能弄出大声响,咱是个胆小驶得万年船的人,老早便约束着伙计们都把骡马的嘴巴里全塞满了草,蹄子全包了布。”
“可谁知道这都快出谷了,妈了个巴子的,真是管得住前门管不住后门,一头老骡子也不知给喂了什么烂豆子,一个响屁差点没把我心崩出来。”
“都说黑风口邪乎,那真是一点不假。没等大伙反应过来,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跟趟的妖风刮得牛大的石盘子满谷乱滚。”
“要不是我命大又舍得扔钱,朝天朝地各撒了三把金豆子,神怪得了好处才放了咱一条贱命,自此再不敢做那些杀生的生意了,你想怎的,到如今不也家有万金宅地百亩?”
他身旁另一个行商吹冷风:“莫听老牛吹自己的皮,你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你从哪儿看到了牛大的石盘子满地滚?你做个贩粗布的薄利生意,能拿出半根金条给众人开开眼么?还三把金豆子嘞!”
“呸,你家金条割成半根玩啊!”老牛眼一瞪,“老马你别不服气,不就是昨晚赢了你二两银子么,我就告诉你,这鬼风怪雨走起来,不留下点买路钱别想顺溜过去。”
同桌另一个行商弱弱地说道:“听说蠲州地界最近闹妖怪闹得厉害,卤井那边已死了不少人了,咱这条路离卤井不远,这满天妖风的不会也中招吧?”
老马玩笑道:“要真有妖怪,叫老牛撒三把金豆子磕几个响头不就行啦!”
“呸——”
“咔!”
随着老牛的一声啐,昏暗的山谷中突然闪起极其明亮的纯白光芒,几乎毫无间歇,一颗响雷在众人头顶炸开,轰得满屋子人汗毛直楞楞立了起来。
谌卢众人都明白这是静电反应,再要有闪电,百分之百霹到这驿站。
也不用谌卢吩咐,妖医迅速站起身来挤出人堆,背着人撕开胸皮,掏出一片高能电池朝门外远远抛去。
电池片还在空中打着转兜着抛物线,天地间猛地又闪成一片白茫茫。
霹雳声威仿佛亿万吨的巨石从两侧山坡轰然滚落,这次驿站中再没人敢站着,一个个抱着脑袋缩在桌子下面,光线暗下来后,只有妖医魁梧的身子杵在门边。
随着炸雷向天边滚去,呼啸的山风似乎也给远远地带走了,驿站四周围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花草树木好不容易直起腰来。
妖医跨步朝草地上隐隐发光的电池板走去。
围着电池板的草地已给它的高温烧灼出一块枯黑的空地,尚有几缕余烟垂头丧气地飘荡着。
这枚高能电池几乎吸尽了山谷上下空间里强大的电荷,致使云层中一时半会再形不成雷电,只有更远处的闷雷像石磨碾过石桥一般慢吞吞地滚来。
妖医拾起烫手的电池板塞回胸口卡槽。
短暂的过载显示,电池的电量已经达到400%,不过超载的电量很快就被平均到了另一片高能电池内。即便如此,仍然顶得妖医“活力四射”,浑身不住地抽抽。
稀薄的空气再也兜不住云层中饱和的水分,老天爷也学着妖医打了个哆嗦,一条天河的水像是决堤般倾泼下来,鸡蛋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泼了下来,满谷回荡着瀑布也似的轰鸣。
妖医给暴雨一浇,非但不难受,似乎十分享受,身上飘出一缕蒸汽,将他过载的余热全部带走。
浑身湿透的妖医甩了甩胳膊,闲庭信步地向驿站踱来。
突然,他停下脚步,头向右方偏了过去,似乎在凝神听着什么,一动不动地听。
整个世界除了雨声就是雨声,能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神情紧张的注意!
虽然已没有了静电的干扰,谌卢浑身的汗毛仍旧竖了起来,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像电流一样涌遍全身。
他悄悄地攥紧了戴有多功能戒指的拳头。
第二五三章 妖医大战妖物
狂风暴雨鸣雷闪电,接连的异相将驿站饭堂里的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神神叨叨的行商老牛在桌子底下喃喃自语。
“要出事!要出事!”
还差十步便能走进驿站的大门,妖医却被一些突然发出的异样的声响所吸引,他侧耳倾听,那声音被混杂在嘈杂的雨声中听不真切。
他索性停了下来,侧过头去,将机械右耳的耳廓扩大了一倍,声振系统暂时调到最灵敏状态,向着驿站斜后方的山坡搜索可疑的声音。
在天地水声之中,妖医静静地听十秒钟,突然,他猛地抬起双手护在胸前。
0.1秒间隙之后,从白茫茫的雨幕中撞出来一堵黑漆漆的石板,石板比高大的妖医还要大上一倍,随着一记沉闷的撞击声,妖医整个身体被横着撞飞。
被撞飞的妖医在半空中巧妙地翻了一个身,双腿重又牢牢钉在地上,再看那撞来的石板,竟然立在了妖医原先所站的位置。
“蝎魅!”
谌卢脑核深处仿佛有一颗微型**被引爆,剧痛还未及传遍全身,人已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东西正是在天外天谷谷口逃走的那只负伤蝎魅。
鸿吉一共收服驯养了三只蝎魅,一只被藏惹军在天外天谷口当场烧死,一只杀遍天外天谷后,在林子里死于两头飞廉的细丝之下。
余生的这只蝎魅在谷口放火之时便跑掉了,当时它只受了一些轻微的灼伤,可如今看它浑身布满了裂口,连螯足也断了一只,不知道这些日子碰上了什么厉害克星。
看它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像是有意偷袭妖医的,倒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的追捕,暴雨中慌不择路才撞到了妖医。
此刻蝎魅端着两柄伤痕累累的螯钳,背后毒针笔直竖在头顶,浑身却微微发抖,人嘴里嘎嘎嘎像蹦豆子似地打颤,却不是向着妖医的方向对峙,而是朝着它撞出来的位置摆出了防御姿态。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它仿佛琢磨过味儿来,身后这个人并不是对头,三十六计走为上,它翻身盘起七只螯足,向山谷下逃去。
也许是雨势太大看不清道路,或者它根本不觉得妖医是个威胁,蝎魅径直掠过妖医身旁。
蝎身刚抹过去,突然觉得蝎尾一紧,接着由尾至胸传来剧烈的撕痛,每一寸节甲几乎都要崩裂了,身体一轻腾到了半空。
原来是妖医攥住了蝎尾,利用它自己的冲劲反方向一拽,将大自己两倍的蝎魅整个抡到空中,双臂一叫劲,将蝎魅狠狠地砸到地上。
蝎魅给妖医摔得半天爬不起来,妖医早将一只脚踩到了蝎身与人身衔接的胸口,将它牢牢地踩在地上。
如今蝎魅已成了困兽,为了活命,七只螯足发了疯般刨地,打得泥和水倒着飞向天上落下来的雨,两只螯钳胡乱向妖医戳剪。
妖医动作比它动作快多了,趁蝎魅一剪不中的时机,他将双手塞到螯钳最底部。
他两只手是钢筋铁骨的材质,戳在蝎魅最使不上劲的部位,螯钳根本排不上用场,蝎魅想要抽回去重来,却被妖医十指牢牢扣住,剪也不能撤也不行,蝎尾被刚才那一抡已经脱了节,被压在地上只有干着急的份。
吴霜雪和令上工看着眼前景象,对视一眼,相互感叹:
那天要是他不迷糊着,之前那只蝎魅怎么会费那么大劲!
“你过去是什么人?给金梵逮到做了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也挺可怜的,我放你解脱吧!如何?”
妖医眼中放出精粹的光芒,仿佛两柄利剑悬在蝎魅头上。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蝎魅貌似听懂了妖医的话,垂死挣扎的九根节肢慢慢地垂落下去,人眼中的猩红光芒渐渐退去,荧光凝聚,溢出了两颗浑浊的液体,混在了暴雨中坠落泥泞。
蝎魅的嘴巴动了两动,却没发出声音,最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妖医的食指摸到蝎魅人头的脑干位置,准备结束它的痛苦,而暴雨恰在此时忽然减小,原先隐在雨声背后的声音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长短高低,律动的鼓点在驿站背后的山坡上响起。
和着鼓点,一股乌黑的泥浆从半坡上直涌而下,朝着妖医和蝎魅所在的位置卷了过去。
妖医还在观察敌情,蝎魅却像诈了尸一般将妖医弹在一旁,肢节和身体遽然缩成一个球体,只露出锋利的螯刺突在外边。
黑色的泥石流并未理睬死守的蝎魅,一整片泥浆忽而变幻,聚拢成一条黑蟒刺向妖医。
妖医此刻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黑色的泥石流并非真的泥石流,而是由无数只毛色漆黑的乌鸦低空飞行汇聚而成的,鸦潮中全是红色的麻点,那些都是乌鸦的血红眼珠。
驿站里的行商们早吓得缩成一团了,忙着打理谌卢的吴令二人也吓得不轻,而身处激流当中的妖医却丝毫没有慌张的模样。
就在乌鸦组成的“一字长蛇阵”快要撞到他时,妖医右手向天一举,随着一声脆响,整个手掌齐腕断开,从金属腕骨中伸出一根细管。
管口对准俯冲而来的鸦云,轰的一声,一道明亮的蓝色火焰几乎以直线激射而出,火光将整个山谷照得通明,冲在最前方的乌鸦触火即焦,噼噼啪啪发出爆裂的声音坠地而亡。
半山坡上的鼓点微微一顿,紧接着节奏一变,鸦云一字长蛇阵一分为二,变为二龙出水阵分左右夹击妖医。
妖医在雨中哈哈狂笑,左手也转出了*****,又是一束火焰喷出,分左右死死顶住鸦云的冲击,火势竟丝毫不被大雨影响。
空气中瞬间溢满了乌鸦尸体的焦臭味与被雨水打出的腥气,驿站中一些个胆小的早将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第一阵,鸦云损失近三成,它们毕竟是动物,慑于火焰猛烈,死活不肯再靠近妖医,只在半空兜着圈子盘旋。
这一来空地上暂时形成了僵持的局面,半山坡上的鼓声有节奏地低沉了下去,转而一根号角响了起来,呜呜然如鬼哭狼嚎。
伴随着号角声,地面传来阵阵的抖动,仿佛这号角声音能够招来天雷,天雷又落到地上化为战车汹汹驰来。
形未至而味先到,一股穿鼻刺脑的骚臭味道盖过了鸦尸的腐臭,紧接着,乌泱泱一线泥石流潮水自山坡上涌下,顷刻间已翻滚到妖医身前。
来的仍然不是泥石流,而是由一头头浑身长满钢刺的豪猪组成的突击阵。
寻常豪猪也就是家鹅大小,可这群豪猪每一头都有石碾子那么大,瞧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群猪借着山势全速奔跑,冲击的力道比泥石流有过之而无不及。
妖医应对神速,只见他两个膝盖往地上重重一跪,双脚和双膝深深地插入泥地,呈四角固定,手腕的*****收回,弹出两柄一尺来长的精钢利刃。
这利刃即使在天光暗淡的情况下仍能看到四条锋刃霜雪一般的亮光,被暴雨一淬,杀气腾腾。
妖医的身体从腰线断开,腰锥的转轴启动,带起上身旋转了起来,一圈圈越来越快,把自己变成了一枚**,**有两根锋利的刀,这一转,**变成了绞肉机。
豪猪阵迎着“绞肉机”撞了上去,本想凭借身上的钢刺和体重冲垮妖医,却不知道眼前这个主绝对得难搞。
第一只豪猪悄无声息地成了两截,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片血雾在妖医身前升起,残肢碎肉被打到天上,裹着无根水下起了肉泥雨。
豪猪阵越冲越多,“绞肉机”越绞越狂,血雾已经变成了一道黑红混杂的龙卷风直冲云层,血肉越打越远,血雨肆虐方圆,青翠的山谷登时被染成了暗红色,驿站之前真个成了尸山血海。
谌卢经历短暂的昏迷很快醒了过来,三名永乐号队员从来没见过妖医亮出真功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把仨人全都看傻了。
妖医的电池板收了老天爷一个闪的能量,现下正是浑身都是劲的时候,这一架可有了用处,真正是越斗越勇。
“绞肉机”越转越快,血肉“龙卷风”越卷越粗,以他为圆心,半径五米外已经堆起半人多高的豪猪尸体。
豪猪受到半山坡上角声的催促,全都玩了命似的,越过同类的尸体撞向绞片,眼瞅着活猪越来越少,再打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突然间,一声刺破鼓膜的尖号在妖医头顶响起。
身随声至,一个黑影从血肉龙卷风的风眼俯冲而下,猛扑绞肉机的中心——妖医的脑袋。
这一俯击裹挟着风雨雷电,有千钧之势,妖医不敢怠慢,双腿用力蹬地,飞转的双臂如螺旋桨一般带着他窜向一旁,即便如此,一缕头发还是给飞扑下来的东西抓走了。
老天爷似乎特别喜欢看热闹,有这么一场恶斗可看,也顾不上往人间泼大雨,只随手撒些毛毛细雨,再配合几条蛇行的闪电来敷衍。
妖医的头保持静止,双臂连同上身与双腿呈反向极速旋转,使他像直升机一样悬停在半空。
他身前有一个与自己体型相近的东西也浮在半空,两只巨大的翅膀有力地扑打,垂下的一只鸟爪上勾着自己的头发,红绿蓝三色鸟身上却没有鹰眼和尖喙,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扭曲的人脸。
“又是金梵杂交出来的一个可怜虫!”妖医轻蔑地笑了笑,冲着半山坡上大喊,“还有多少?一起上吧!”
第二五四章 一物降一物
伴随着妖医轻蔑的挑衅,山坡上立刻给出了回应,一声若断若续的竹箫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
应和着箫声,山脚下响起一声咆哮,豪猪阵左右一分,从阵后闯出一只水牛大小的刺毛棕熊。
棕熊踩着豪猪的尸山高高跃起,熊掌扫到了半空中妖医飞转的脚上。这一巴掌力道十足,直将妖医拍得乱了重心,在空中翻起了跟头。
趁着妖医努力平衡的空当,句芒振翅扑了回来,钢爪照着妖医头皮再次抓来。
妖医索性顺势坠落,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手掌接回手腕,挓开十根铁指凝神戒备,左眼死死盯着陆地上的敌人棕熊,右眼瞳仁则转到了眼窝顶部,通过透视功能锁定了天空的敌人句芒。
驿站背后山坡上那伙控兽人一直在密切观注着战场,他们原本是为捕捉蝎魅而来,未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身体之怪战力之强见所未见,真是把一辈子的惊都吃了。
与众人不同的是为首一名隐藏在斗篷下的人,他非但不惊讶,反而发出了满意的笑声,他对身边骑着百足蚰蜒酋长打扮的人吩咐。
“试试这丑八怪的能耐,正好也看看句芒和梼杌的训练效果。”
百越榕树溪族酋长丙乌向部下传令,操控乌鸦的鼓声与操控豪猪的角声噪音大作,催动着驿站外的众多怪物执行军令。
棕熊梼杌突然人立了起来,冲着妖医张口咆哮。
不出声还罢,熊口一张,喉咙里边竟塞着一张黏糊糊的人脸,鼠目猴腮,极其猥琐。
熊的吼声出自于人口,薄薄的两片嘴唇被强烈的气流激荡得不住颤抖,倒像是作了熊的声带。
寻常人看到这般景象只怕早吓晕过去了,妖医却不住冷笑:“奇怪真奇怪,你这怪物可怎么吃饭啊?熊嘴咬了肉直接往人脸上糊么?”
乌鸦黑云渐渐收拢在句芒身边,围成一个大环,不疾不徐地向妖医头顶逼来。
地上的豪猪将妖医和梼杌团团围住,倒转过身来支棱起尖刺,形成一道拒鹿圈防止妖医走脱。
妖医上下看了看,又扭头瞅了瞅半山腰上模糊的人影。
他在浑噩多年后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很想一试身手,加上给雷电激得能量过载,此刻他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这些个血肉怪物撞到了枪口上,怎么能轻易放过。
杀性一起,戾气大作,妖医猛然向空中一跳,探手向句芒的鸟爪抓去。
乌鸦防卫环在第一时间聚成一个半球阻挡偷袭,却被妖医手指端放出的强电流打得纷纷掉落。
妖医跃起的势头丝毫未减,趁此空档钳住句芒的脚踝,连带着自身重量用力往下一扯,句芒剧烈扑翼,吊着妖医在半空挣扎,另一只爪子照着他面门挠去。
妖医也闲着一只手,迎着抓来的鸟爪准准地攥住,双臂扯着它两只爪子横竖左右地撕扒。
句芒再凶猛,毕竟是肉长的,哪里扛得住钢铁机器的扯拽,它凄号着全力摆脱,偏巧地上的梼杌又跃起来想拍妖医,被妖医双腿一夹,将熊掌夹住,这一下加上了梼杌的重量,句芒再撑不住了,羽翼一折,三个怪物一同栽落肉泥当中。
句芒身受重伤,看样子基本是废了,但梼杌正在凶猛的时候,一落地就压到了妖医身上,抡起熊掌劈头盖脸地招呼。
妖医抬起双臂格挡,皮肉全部被梼杌抓碎了,露出寒光森森的金属骨架,他却还有心情在后边冷笑。
不一会他就摸清了梼杌的底细,知道它无非是仗着有一身蛮力,其余好像也没什么特殊能耐了。
他闪电般钳住熊掌,熊掌像卡在树桩里一动不能动。
梼杌发狠,张开熊嘴朝妖医脸上咬来。
妖医的双手和熊掌纠缠不清,没了抵挡,眼瞅着就要被四颗二寸多长的熊齿咬下脸皮,妖医嘴里噗的一声吐出一个物件。
这物件快速地伸展成一根细棍,在熊口咬合的刹那撑住了它上下颚,任梼杌如何咬合,这根细棍只微微弯了一点,却是不断。
这其实是妖医的一颗牙齿。
他的每颗牙齿都有不同的功能,有能做工具的,有带金刚石的,有藏着药物的,也有装着微型**的。
在梼杌巨大的咬合力下,细棍两端的尖头已刺破了黏膜卡到骨头上,这可不是一般的疼,梼杌虽然还用体重压着妖医,但已顾不上行凶了,猛甩着头想把嘴里的东西甩掉。
可细棍撑到它颌关节张开的最大限度,这正是它最难受的角度,熊掌又帮不上忙,后腿急得疯狂地刨地。
突然间,它喉咙眼中的人脸张开嘴来,自人嘴中喷出一股绿色的液体,一小部份溅到细棍上,剩下的统统喷到了妖医的脸上。
绿色的液体呈强酸性,瞬间将细棍腐蚀,被熊口一合咬断。妖医的脸皮受腐蚀严重,半边脸皮全给烧没了。
妖医显然未料到人脸还有如此功能,急忙一脚踹开梼杌,手指中喷出疾风,将脸上残留的酸液冲了个干净。
他这一耽搁,豪猪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身体,一层层将他牢牢压在地上,没十弹指,空地上已多出来一个小山包。
山坡上的丙乌看到这里,阴沉的脸才稍微放松。谁知他还没得意半分钟,底下的肉山仿佛内部灌了**,闷雷一声响,猪尸被炸得四处飞溅。
再向垓心看去,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妖医站立起来,他已经被完全激怒了,没有眼皮遮盖的电子眼看上去无比暴戾,他顺手抓住扑来的一头豪猪,双手一掰,惨嚎声中,整条猪腿被活生生拽了下来。
他再一抖手,手掌再次自腕断开,这回中间连出一条长长的锁链,手臂猛地一抡,当做长鞭一趟打去,豪猪尸体飞起一片,双手长鞭越打越快越打越狠,坡上坡下的活人看得眼花缭乱,等他收手停止,方圆十米内已再无活猪。
妖医转眼瞧向半空中盘旋的乌鸦云环,左手手掌收回,又转换成*****,准备将满谷的乌鸦尽数烧死。
这下丙乌再也稳不住了,他语带哀求,急切地向斗篷客道:“庄大师快出手吧,我族训练这些兽兵实在不易呀!”
庄无名正在诧异妖医的构造和身份,看到自己训练成熟的句芒和梼杌还有百越的兽兵在他面前居然占不到便宜,便起了收纳之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丙乌,阴沉沉说道:“把这个抛到那怪物身边。”
丙乌依言,将物件递给身后一个壮汉,壮汉卯足了劲抛向妖医。
妖医看到慢吞吞一个东西向自己这边落来,暗器不像暗器,**不像**,拖着长链的手掌甩过去一把将它接住。
电子眼远远瞅着手里的东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正要扔掉,手中的黑盒子突然放出明亮的紫色电流,顺着铁链电了上来。
妖医倒在地上剧烈地扭曲,十秒之后强电停止,嗤的一声,妖医口鼻耳洞中冒五缕轻烟,再就不动弹了。
梼杌给妖医制得发急,见他倒地,猛扑上去张嘴就要撕咬。
山坡上的庄无名唯恐梼杌咬坏了妖医的核心部件,急忙遥控制止,但这遥控器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失灵了,眼瞅着熊牙朝着机器人的脖子撕去,庄无名狠狠骂了一句,自己能不能修好妖医还在两说。
便在熊牙将要咬到妖医的刹那,熊头好似被无形的绳索猛地一拉,整个熊身被掼地打了个滚。
梼杌摇摇晃晃爬起来,熊头不住甩动,似乎有点懵,一道大伤口里污血滴了满地,待它缓过劲来,熊眼瞪向驿站,四足发力,咆哮着朝低矮松散的栅墙撞去。
血雨腥风一如噩梦,叫谌卢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他记得自己在梦中似乎要做出什么动作,却模模糊糊抓不住,头脑虽在纠结,但视网膜已然收到了梼杌袭击妖医的讯号。
他的植物神经强制做出反应,拉直了左臂,多功能戒指上的晶体如***子弹一般打出,崩开梼杌,救下妖医。
谌卢醒过神来,立刻收回晶体,唤出明亮的光刃横在胸前,守在驿站门前,对着扑来的梼杌摆好了防御姿态。
出于本能,庄无名感到心中刮起一阵狂喜的暴风,遥控器此时也好了,梼杌眼中红光一暗,灰溜溜跑去驮起重伤的句芒,同残余的乌鸦豪猪一道隐到了雨帘之外。
庄无名感觉自己在颤抖,胸口憋闷,呼吸急促,不自觉间竟然小跑下山。
当看到冲着自己全神戒备的谌卢,他一时间惶惑不解,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满头会随心情变色发质的约瑟夫了,狂喜的心不由得一寒,隔着老远停下脚步,大声呼唤出同伴的名字。
仍在恍惚中的谌卢在情感上几乎毫无波澜,关于未来的梦境让他无法对曾经的换命朋友产生惊喜或是怜悯,他近乎冰冷地问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庄无名看到同伴警惕的眼神,浑身不由得一紧,正要张口,驿站中的吴霜雪已经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