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章 火箭
......务必珍重。见字如面,兄,常余。
常余将第二封信交给邮差,地址写的是钟玄石榴巷自己小院,收信人还是竹声。他不好直接给秦簪写信,毕竟二人的恋情并未言明,这一层窗户纸还稳稳粘在那里,只在信中又套了封信,叫竹声转交秦簪。
第一封信报了平安,却没写自己自黄石山底开始的遭遇,只叫秦簪和竹声不要担心,说自己几日便回返钟玄。然而想得好做起来难,伤友王因然迟迟不肯离开喊谷,常余怕钟玄那边等得急了,于是只好再次修书相告。
常余的头发眉毛胡子已经长出来一茬,看上去十足像个行脚的和尚,每每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模样都忍不住要笑。他一个大老爷们自然是无所谓的,可王因然却不行,非要等到头发再长长一些才回钟玄,她用轻纱牢牢包住头面,看上去像个零创国来的异域女子,只露出一对妙目深邃。
原来的皮肤已被黄石山底滚烫的地下水给剥没了,经过妖医的救治,新生的皮肤十分粉嫩,常余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几岁,但还是有些敏感,经常有麻痒刺痛的感觉。妖医说等时间长了脸皮长厚了就没事了,照他讲本来是可以帮二人抗敏的,可现在手头有要紧事忙,没空搭理他们这些个小事,现在脸上身上涂的药还是令上工给调配的。
妖医所说的要紧事是做火箭。
火箭常余是知道的,钟玄卫每年例行的演武时他远远地望见过,绑着**管的箭矢射的比普通箭矢远三倍不止,但准头差太多。听懂行的人讲,火箭主要用来远距离大范围火攻,近战用处有限。但是妖医做的显然不是这种火箭,光前前后后出山采买材料就有六七次,如今连下层众人居屋外都堆满了各样奇离古怪的材料,不许他人涉足的上层更不知如何凌乱了。
常余通过谌卢的介绍认识了令上工与吴霜雪,他们三个“异域人士”说的“外国话”他能听懂一些,什么“轨道”“捕捉”“机械”的似懂非懂,谌卢好像想起来他能听懂自己的话,三人再有什么事情商量的时候便躲着常余和王因然。谌卢介绍说妖医造的火箭是常余理解不了的,若想看个究竟只有等东西造出来。常余在激扬号上听过非影对谌卢讲的“天书”,知道他们的“藩邦”来自另一处地方,不过具体在何方他也无法理解,只好把他们想象成九天之上的半仙。
王因然始终躲着自己,话也不多说。
二人被卷入方寸湖后双双昏迷,清醒后在黑暗的洞穴**患难,最终找到了激扬号脱困,就算没有生死之交,往日同窗情谊总该有吧,可他怎么也琢磨不出来王因然为何不理自己。几天之后,还是在和谌卢聊天时才知道,二人在喊谷昏迷的时间里,自己竟然光着身子和人家大姑娘睡在一起,这事说出来自己都觉着脸红,难怪王因然处处躲避。
妖医清空了上层,把五人全部安顿到下层平台,这里本来有两间房子,正好男女分开。妖医造火箭后很少露面,五人的饮食起居就全包在了鲸口村身上。鲸口村村长也不知是天生热心肠,还是拿了缪成送妖医的重礼心虚,他每天带着农夫往上挑水担菜,小翠也常来。她长得普普通通,但自有农家女孩的淳朴,她是唯一一个能到上层见着妖医的人,妖医出去采办材料时也多带着小翠,他也邀请过吴霜雪,但后者坚决拒绝。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山野寂寥无事,五人要么到山上或是湖边看看风景,要么就到鲸口村里逛逛。谌吴令三人总是结伴同行,常余想插也插不进去。王因然因为样貌的缘故不常出门,又不搭理自己,没办法,他只有自己出去散心。
鲸口村人多,常余几乎每天都往下跑,才几天时间,已和村长混得称兄道弟了,倒不是常余有多好交,而是村长讲起缪成请妖医的故事时,常余说缪成是自己的拜把子大哥,村长这才另眼相看。自此村长家隔三差五便摆桌酒席请他,他量浅,醉了便干脆睡在村长家中,后来觉得来回跑太麻烦,村长干脆把他请在了自家居住。
这天晚上,村长约他明晨同去垂钓,说湖中生的一种白鱼,肉质极其鲜美,平时在湖底深处游弋,只有在朔月前后的黎明时分才浮到水面,若想钓到尝鲜,必须赶在阳光照到水面之前,晚了鱼儿就沉入水底了。他叫常余今晚早点睡觉,明早他来喊觉。
常余早早地上了床,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突然一阵轰鸣快速划过头顶,他迷迷糊糊得也未操心,翻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东方才微白,星斗未曾隐去,湖面上荡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二人摇桨慢慢摆到湖心,放下鱼竿静静等待鱼儿上钩。
常余不会钓鱼,才坐了一小会就不耐烦了,正想和村长说话,坐在船尾的村长打了个手势,叫他别出声,常余只好把话憋回肚子,眼珠盯着鱼线发呆。
不一会村长一声轻呼,手起处,一尾三斤大的白鱼扑腾着钓出水来,村长冲常余笑笑,显然是在显摆,常余提了提鱼竿,轻飘飘没有愿上钩者。
天光渐亮,太阳将要爬上东山,村长赶着时间又吊上来一尾白鱼,看看羡慕的常余,又要显摆,突然想到他乃是缪成大人的拜把子兄弟,情绪一转,笑着对常余道:“老弟是新手,不要紧的,老哥哥送你一条,回去就说这尾是你吊的吧。”
“我不要,是我钓的就是我钓的,不是我钓的干嘛要算在我头上!我再试试,太阳光还没照过来吗!”
常余又坚持了一会,他实在不是钓鱼的料,当曙光洒在湖面上时,他索性把鱼竿往船中一撂,左右欣赏晨景去了。
正沉醉于薄雾晨曦中,常余隐隐感到耳膜挤来一股压力,身周似乎有一团无形的重物在压迫,紧接着一道强光翻过山脊,带着隆隆巨响极速砸向小船。常余下意识伏在船板上,窒息之中,身旁传来巨大的水声,一堵大浪顷刻打来,把小船掀了个底朝天,常余、村长和两尾白鱼统统落入水中。
第一五二章 天降大球
天降之物砸到了湖中,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随随便便将一旁钓鱼的小舟打翻。
常余临落水前深吸一口气,憋住了沉入水中,强大的水流从头上翻卷着压了下来,他顺着水势向一旁游开,在清澈的湖水中能够看到一个赤红的火球蒸灼起大量水汽向湖底沉去,光芒照得水中无比明亮,左近有无数的白鱼惊恐逃离开去。
湍流稍纵即逝,常余浮出水面,湖面给那东西砸得兀自激荡,咕嘟嘟冒着水泡。村长在不远处也露出头来,满脸惊恐,见常余无事,忙招呼着游向翻船。
待游到船边,水面已趋平静,两个人费劲将小船扳正,爬到船上不住喘息,也不知是累得还是吓得。
“那是个什么东西?”常余问本地地主。
村长甩了甩头:“不知道啊,从来没见过!”
“不会是陨石吧?”这方面常余是行家。
村长恍然大悟:“是的是的,阿牛说兰花他们就是这样掉下来的,这个里边不会也有人吧?”
“怎么会,这轱辘大小的球哪能装进去人?”
这一大早算是白忙活了,鱼儿吓跑了不提,两条人命险些被陨石砸中,小船若再往东去个几丈,就不是人吃鱼了,而是鱼吃人了。二人稍稍定神,常余借着晨光看到岸边有人,岸上的人也发现了自己,正在焦急地挥手。常余叫村长一起划桨过去,待近前,常余认出湖边站着的是谌卢、妖医、吴霜雪和令上工。
未及靠岸,谌卢便大声询问情况。“你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常余先把自己和村长早起钓鱼之事告知,再问:“刚才天上掉下来的火球是什么东西,是陨石么?”
谌卢道:“不是陨石,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到手了。”
谌卢给常余讲过,妖医造火箭是为了取一样东西,取什么东西怎么取得他倒是没有讲,常余只顾在鲸口村快活了,连火箭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要取的东西就拿来了,还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心里暗道谌卢妖医这帮人古怪,往后还是离远些好。
常余与村长上岸,先回跑村子换了套干衣服,村长在水面总算捡到一尾给“陨石”砸死的白鱼,自己在家整治,要常余中午回来尝鲜,常余急匆匆奔返湖边,正巧看到谌卢要的物件出水。
一个车**小的银白色金属圆球搁浅到湖边,球面反射的晨光无比耀眼,谌卢与令上工正往水中淌去,二人将圆球推到岸边,妖医自圆球上取下一物,甩了甩水安到左手腕上,常余吓了一跳,他的手怎么如此这般!
常余正想上前仔细瞧瞧这圆球是什么东西,一旁吴霜雪挡在常余身前,很客气的笑容显然是说“你不能过去”,常余有些不愿意,但对着吴霜雪又不能抱怨什么,只好隔着老远看。
谌卢在圆球上鼓鼓捣捣,没一阵圆球裂开了一半,里边错综复杂全是些看不懂的机关,谌卢从中掏出几件东西,转身与令上工商量了什么,接着走向妖医,又说了些话,妖医走到圆球前双手捧起,转身回升降台,谌卢和令上工接着返回。
吴霜雪拦着常余,替他把衣领整了整,常余哪里见过如此开放的女子,吓得一动不动,一阵幽香钻入鼻中,荡得他头面滚烫,看也不敢看吴霜雪。
吴霜雪见谌卢等人走远,轻轻拍了拍常余肩膀,伸手往鲸口村一指,用新学的官话生涩说道:“鱼!吃鱼!”发音不太标准,常余还以为她在叫自己名字。
常余没好气地回到村里,心想这伙人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做什么事情都避开自己与王因然,好像我们是盗匪一般,说不定他们才真是盗匪,装得神里鬼气的,也不知在密谋什么事情,不过那圆球倒是古怪,还有妖医,他那假手,想想也觉得骇人,还是在鲸口村住着好,离他们远远的,改天叫村长把王因然也接下来,省得在上边受气,等王因然稍好之后,快快回返钟玄,秦簪与竹声还等着自己哩。
少年心不存烦恼,鲜嫩的白鱼一入口,早晨的惊悚与郁闷早已抛到脑后,饭桌上常余提出请村长叫小翠把王因然也安顿到村上,村长一口答应,下午便安排小翠去办。
美美睡了个午觉,到申初才行,躺在床上发懒,扭头瞅到歪在枕侧的黄金仪。
睹物思人,自己与秦簪在黄石山共度的三个良宵好似此生最美之事,又似变幻的奇梦,自己一个穷酸小子怎能得到遴甄坊妙姝的垂情,越想越觉得不真实,可偏偏现实就是这么回事。若非被那伙来历不明的贼人逼迫,自己就不会身遭变故,自然而然地还会有第四晚第五晚第六晚,说不定夜夜相会,岂不美煞人也!
转而又想到竹声,小姑娘体贴入微,绵柔恭顺,对自己好的不得了,终究纳不纳她,得和秦簪好好商量才是,要找个巧妙法子两头不得罪,自己方能得齐人之福。常余想入非非,不禁傻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是奢望,但心中确是如此想的,反正自己想,谁又会知道!
思绪一开再难收拾,由秦簪想到了周柔,由周柔又想到了尹菩轩,忽然觉得尹菩轩与王因然在什么地方有些相似,说长得像也不全是,似乎都有一股子飘然出世的感觉,若非二人的姓氏不相同,便认作姐妹也是有人信的。
又想到颖王,这黄金仪是拜他所赐,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看重自己,自己也就是在遴甄坊一脚解了他一时之困,可若非颖王回救,自己恐怕也要着了那刺客的道,想到此处,蓦然间又觉得那刺客看向自己的第一眼无比熟悉,倒像是个老熟人的眼神,可仔细想却又捉摸不到是谁。
想到了颖王便想到了缪成,想到了缪成便想到了“手里抹油脚底踩风快跑七式”,自己也实在是懒,自打缪大哥传授技艺,总共也没练过十次,这么好的功夫不好好习练,在黄石山中只能束手就擒,真要是再碰上个歹徒宵小可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秦簪和竹声?今晚正好得空,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温习温习,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块练武的料。
第一五三章 占星运
早晨受了点惊吓,常余中午用鲜嫩的白鱼压了压惊,美美地睡了个午觉,觉睡长了,起来脑子发蒙,胡思乱想了好一通,无非是白日梦的延续。
缪成教他的“快跑七式”准备今晚开始勤修苦练,想到夜里练功,忽然又想到黄石山寻找铜爵的核录,自己在秦簪的帮助下接连找到了两樽,若没出那档子意外,自己铁打地通过核录。想到核录,继而又想到老师云大山,也不知那个老学究知道顽皮的学生不见了,会到哪里去找。想想自己也真是没良心,只顾着给“相好的”写信,全然把尊敬的老师抛在脑后。常余翻身坐起,找来纸笔立刻给云大山报了个平安,算算邮差后天才来,便把信封压在了镇纸之下。
黄金十分仪仍然在床头歪着,常余伸手拿来摆弄了一小会,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孤星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下起意,今晚独自去练功加观星,里外要兼修,人虽然在外边,功课可不能荒废。
临起身前,脑子又想起下午小翠回村来说,王因然在山上与吴霜雪住得不错,不想下来叨扰。常余琢磨着她还是不愿与自己见面,大红脸的事情,女孩子家肯定不乐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总这样也不是事,两个人毕竟得相伴回钟玄呀,难不成要各走各的?
晚饭过后,常余对村长讲道自己到山上去看看,接着回屋揣好黄金仪,借着星光拐到湖边一片浅林当中。湖水潺潺,风摇树梢,山水间一片静谧,常余倒也不怕黑,他放好黄金仪,在一片空地上走了三遍功夫,在第二遍上已经出了汗,到第三遍时热气反而内敛起来,满心的清爽,越走越是畅快,他想这功夫也真是奇妙,还有去烦的功效,什么时候心情不爽了可以走两趟发泄发泄。
练习功夫暂时告一段落,常余拾起黄金仪,走到湖畔无树的开阔地上。
将近朔月,繁星争相闪耀,粉紫色的星云温柔地提挂着半天的星宿,另一半天黑色夜幕中的明星似乎也想投入星云的怀抱,都把光辉当做礼物投向宇宙长空。天上淡淡飘着几朵云彩,星斗在其后隐隐藏藏,天气不错,适合观天。
常余仍先试着在天穹当中寻找那颗不请自来的孤星,但历睹周天,孤星依旧无影无踪,看来这孤星只是个过客,留下惊鸿一瞥之后便匆匆而去。他接着展开黄金十分仪,却一时不知该温习些什么功课,呆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不如推演一下心上人的时运。
观天象本就是为了预测吉凶,大到国运民生,小到个人前程,相者的能力越大,预测的精准度越高。然而观天是有禁令的——相者不可自占,常余万不会起念看自己的运势,况且自己是个见习生,掂量掂量斤两肯定没什么准头,只是太过思念秦簪,测一测打发寂寞,只要能和秦簪挂些边的事情,他都十分乐意去做。
黄金十分仪衡臂舒展,横、纵、弧在常余的指尖伸缩变化,刻齿对准脑海里记忆的位星,歌诀如水流淌。他发觉今夜自己的思维与记忆格外清晰,脑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明白感觉,好似观天是件与生俱来的本领,司天监只是将盛满法度的钵盂轻轻揭开。
摆弄了三炷香的时间,常余找到了秦簪的一组命星与四组运星,余下的三组命星隐晦难辨。书里讲“主星不明,或从夭,或从偃,余者难断。”他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夭”,望月前后群星暗淡,星云之内弱星暗淡,一丝薄云也可遮住星斗,星运不畅也能隐而不见,而秦簪天庭饱满气色红润,和“夭”字压根挨不着半点关系,必定给是天上那几丝云眉给遮住了。
再看运势,四组星分别映衬了“南辕北辙”“失而复得”“大江东去”和“镜花水月”的星辞,常余对言简意赅的歌诀总纲背得滚瓜烂熟,但对繁杂海量的星象释义诸例却还未精学,是以只能从字义上瞎猜。
“‘南辕北辙’!她是要去哪里么?南边?好像走反道了去北边了?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我在西边呀!”常余自言自语,自己都觉说这话害臊。
“‘失而复得’!嗯,肯定是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回头找到正确的路了!”
“‘大江东去’!大江!嗯,应该是坐船,去东边啦!去东边干什么?遴甄坊还要出门办事么?去东海城?那我的信她岂不是看不到了?罢了罢了,还是赶紧赶回钟玄为上!”
“‘镜花水月’!镜子?花?嗯,说不定是去东海城采买女孩儿家的东西,什么首饰啊珠宝啊乱七八糟的,东海城里洋商最多,八成就是干这事去了!”
想及此处,他心中一阵黯然,“原来她不是来找我的,我消失了这许多天,她着急么?别痴人说梦了,人家才认识你几天时间,常余啊常余,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伤感过后有些幽怨,索性不理秦簪,抬头向夜空寻找好妹子竹声的命运星组,不一会便找全了,命星主“少年磨砺”“中年起势”“老年富贵”,运星主“跬步千里”“一波三折”“大江东去”“植桐引凰”、
“小竹声命不错嘛,肯定是因为跟了她好哥哥才发达的!”反正左右无人,常余甩翻了脸皮已不觉得害臊。
“‘跬步千里’!私塾先生早教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小竹声肯定在偷学什么东西,不然怎么能‘中年起势’!中年?那我不也要‘中年’才能享福?”
“‘一波三折’!嗯,怪不得要到中年,想必这门手艺不好学!”
“‘大江东去’?又东去!难道她和秦簪一起东去了?按理说她已经不属于遴甄坊的人了啊!”
“‘植桐引凰’!想必是学好了手艺,赚了钱,老年才富贵吧,嘿嘿,她富贵,不就是我富贵么!早晚的事罢了!可不对呀,我那石榴巷的院子和金条,这不已经富贵了么?”
常余想入非非乱七八糟的,自己倒给乐开了花,想到不久后回到钟玄即可见到娇滴滴的妹子,心情一阵畅快,这趟旅程虽有惊而无险,回去再不能要什么面子了,人生得意当尽欢,回去就和竹声把心意讲明,我也老大不小的了,先把她带回家给爹娘大哥瞅瞅再说。
第一五四章 东郭先生
少年玩心重,一旦找到了喜欢的事情,非要来个痛快不可。
常余今夜观星观上了瘾,先后给秦簪和竹声占了占运势,星辞虽然得出来了,但他学业未深,解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那里胡编乱造逗自己开心。看看时辰尚早,又想起了“授业大哥”缪成,顺道也为他占了占运势。
缪成命中多逢贵人,有颗仙星伴随,命相是十分好的,再看运势,也卜了个“大江东去”,常余功课没学好,想想三人肯定不能都往东海城去了,回钟玄后还要好好学习才是。
看完缪成左右无事,又给黄金十分仪的老主人颖王占了占命运。他的命星本属极明极亮的帝王之相,但不知为何这夜忽明忽暗,似乎司命之神在左右摇摆,再看运势,“亢龙有悔”“明枪暗箭”“滔天巨浪”“百折千回”全非吉兆,难怪命星闪烁不定,也不知他身遭何事。
再想给恩师瞧瞧,架着黄金仪正漫天寻找命星组,左边山崖上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哒哒声。常余抬头望向平台,隐隐有火光闪烁,侧耳细听,仿佛有些喧哗的声音。他微觉不妙,立刻收起黄金仪,寻路往平台下跑去,将**台,黑暗里突然闪出一人,吓得常余一蹦多高,再看这人头面裹着轻纱,原来是同窗王因然。
常余急喘两口气:“我的妈呀,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王因然唯一露出来的双眼写着慌张,急急对常余道:“快随我来!”言罢竟拉起常余的手向路边的矮草丛中躲去。常余想问到底是怎么了,一张温柔暖手轻轻按住他嘴唇,少年郎心神一荡,乖乖地被美娇娘拉着躲在草丛之后。
片刻之后,升降台吱钮钮降下,借着星云的微光可见台子上站着两名穿斗篷之人,每人手中均攥着明晃晃的凶器,二人搭肩架着个昏迷之人,貌似是吴霜雪,常余大惊。
台上接着降下来六名持凶器者,分别架下谌卢、令上工与妖医,全数被缚。八人架着四人快速跑向山口,没一阵便不见了踪影,这时惊慌失措的常余才想起来询问王因然。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因然显然也很紧张:“不知哪里来的盗匪,只劫人不劫财,若非我之前下来散心,恐怕也得给他们劫走!”
常余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有没有看到我摆弄黄金仪?有没有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若给她听到了,臊也臊死个人了!”嘴里却说:“那我们得赶紧去报官呀!”
王因然愁上眉梢:“这大晚上的上哪里去报官?鲸口村能管这事么?”
常余急道:“那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我先去告诉村长,他肯定有主意!”
王因然无奈点头允诺。二人起身刚要跑向鲸口村,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子声音:“我就说还差了两个,原来躲在这里逍遥快活!”
常余一根根短发全都竖了起来,触电也似地转过身来,只见崖下不知什么时候还留着一个贼人,暗夜里,见她阴森森的斗篷下只看得到两只蓝莹莹的精睛,不觉打心底发寒。他说话声音也颤了:“你……你是人么......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那人冷冰冰答道:“我家主人想请你们到府上坐坐,你看是乖乖和我走呢,还是我用一掌一个把你们拍晕?”
常余哆嗦着喉咙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们认识么?干嘛要请我们?这大半夜的这是个什么请法?”
“少要啰嗦,跟我走!”
那人扑来抓向常余。常余身随意转,右手一抹,“快跑七式”随意使了出来,将这一抓卸在旁边。那人显然未料到常余会功夫,错愕之余立刻拉好架子,见常余不来攻击,扑来又是一抓。常余轻巧地一卸,再次躲开。
那人经过这两招的试探知道了常余的底细,迎面一掌虚招击来,看看常余伸手又要斜抹,虚招在他面前一晃,脚下跟着使了个绊子,勾住常余脚踝一代,常余重心不稳朝后跌倒。
就在将跌未跌之际,常余身体自动做出反应,腰眼一拧,四肢猛甩,“快跑七式”的步法跟着使了出来,滑出两步竟未摔倒,他借着踉跄干脆拔足狂奔,还不忘提醒王因然,“还不快跑,等死啊!”
那人也不管王因然,只向常余追去,常余使出借着刚才练习了三遍的热乎劲儿,借着树木左躲右闪,贼人一时抓他不住,但总在他逃跑的路上堵着,跑来跑去,常余竟给堵回了崖下,见王因然还呆呆地杵在那里,显然是给吓傻了,心下起急,不知如何是好,身后贼人再次追到,他突然护在王因然身前,伸手止住贼人:“且慢!”
那贼人一时不解常余要干什么,停下来逼问:“你要怎样?”
常余挺了挺胸膛:“我跟你走,你放她走!”他今日使唤“快跑七式”十分得心应手,心想叫这人先把王因然放了,自己总找得到机会逃走。
“啧啧啧,你倒是个情种,我就答应了你,你过来!”
常余微显尴尬:“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抓人便抓人,嘴里别不干净!”再对王因然道:“你快走!”
王因然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常余突然觉得十分熟悉,熟悉得好似刚才刚见过一般,再醒神时,那贼人已经伸手抓向了王因然。常余一急,伸手去抓贼人的手腕,那贼人趁机用另一只手捏住常余脖子,劲力一吐,后者眼前一黑,身子便软绵绵瘫倒在地。
待常余摊到,王因然蓦地转回身来,那贼人问道:“你为何非要带这傻小子一起?”
王因然解开脸上的轻纱,露出一头寸发,双眼寒若冰泉。“他与高犁文有些关系,现在各条线路都断了,再要近他身,这小子留着还有一用!”
“那你还要继续装下去?”
“都装了这好些年了,再装些时日打什么紧,只是要辛苦夔姑和众位姐姐们配合茵儿演戏了。”
“这些都是小事,咱们还是赶紧返回百越吧,救诛颖要紧!”
王因然允诺,同夔姑一起架起昏迷的常余,上前追赶其他八名同伴去了。
第一五五章 真实身份
王因然本名叫做朵里芍茵,乃是百越旧臣朵里矛戈与朵里薇杜娜之女。夔姑是百越天外天谷九重天的第一位——玄空天。
朵里薇杜娜为报夫仇子恨,设下了十年之计。
她把独子朵里笃艺留在母族哈库窟族培养,改名朵里诛颖,便是叫儿子誓要诛杀颖王已报父兄之仇,两人一起经营哈库窟族势力,以图百越军权。
她把朵里芍茵送到九重天所在的天外天谷学艺,独女不负重望,不仅将天外天谷的能耐学得精熟,更出落得飘飘若仙,朵里薇杜娜便给她改了个中原的名字——王因然,倒念谐音“燃颖王”,也是刻凿了深深恨意的名字。朵里芍茵艺成后便被母亲再送往钟玄,伺机接近颖王,并请天外天谷派出九重天跟随相助。
朵里芍茵到达钟玄前后经营,利用母族的财力置办了一套院子,当做密谋的总部,后来正赶上司天监广纳门生,她有母族作为后盾,银子必然少不了,便花重金买通了司天监次尊倪子平,给了一个见习的名额,如此才算在京有个合适的逗留名分。
后来颖王府选秀,朵里芍茵见天赐良机,毅然前往应选。游云见其神貌与尹菩轩有几分相似,便将其拔擢为内遴第五顺位,仅次于四名官宦家的千金,然而未及等到九月初四,自己便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黄石山之变,与呆头呆脑的常余同陷水底,后来一番奇遇,这才到了良山喊谷。
颖王之所以在刚脊城破之后没有杀掉朵里全家,就是因为当时对朵里芍茵的一瞥让他记起了尹菩轩。而常余有几次也觉得王因然与尹菩轩有些相像,确实不是假的。
原来朵里芍茵真得与尹菩轩有血缘联系。尹菩轩的母亲正是朵里薇杜娜的表姐,生下尹菩轩后恰逢家道崩裂,女儿被卖往钟玄,夫妻两个一命呜呼。
朵里薇杜娜早已知晓此事,但当时因为各种原因并未向尹菩轩家伸出援手。当女儿进京之前,特意嘱咐她在钟玄试着找找表姐。朵里芍茵一直记着这个事,后来一番探寻,终于找到了尹菩轩。
尹菩轩被卖之时已经六岁了,幼时的惨事历历在目,对家乡的风物记忆犹新,当知晓朵里芍茵是表姨的女儿后,二人难免一场痛哭。朵里芍茵与尹菩轩暗地里来往频繁,渐渐熟络起来,她便试探着将家仇告知。朵里芍茵万不知晓尹菩轩与颖王的过往,若是知道,怕是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的,然而当时颖王已经抛弃了尹菩轩,尹菩轩因爱生恨,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当即允诺配合王因然刺杀颖王,这才有了遴甄坊颖王遇刺一事。
那夜行刺并非是东宫所谋,也非是泼教所为,而是由朵里芍茵策划,尹菩轩协助所成。
尹菩轩知道自己琴歌一起,遴甄坊内无人不凝神静气,下手在此时最好不过。朵里芍茵找来九重天助阵,却碰到了棘手的缪成死死护住颖王。夔姑是九重天中功夫最俊的,由她出手才将缪成缠住,放朵里芍茵去手刃仇人。谁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常余关键时刻的一脚,救了颖王一名,毁了朵里芍茵一计。
被常余和颖王先后踢落水中的蒙面人正是心急报仇的朵里芍茵,她功夫本来不错,但人一急就容易出岔子。就在颖王跌倒之时,她心中一阵狂喜,不敢相信父兄之仇就此一剑可报,一时心神疏忽,挨了常余一脚跌下水去。她怒火中烧,跳上亭来就要斩杀常余,但临击那一刻突然认出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同窗,一愣之下,又被颖王踹落水中。常余也是在这时觉得刺客的眼神十分熟悉的。
其时遴甄坊护院已全数出动,夔姑见势不妙,立刻招呼朵里芍茵撤退。第二天颖王府众人推测元凶,尹菩轩为掩护朵里芍茵,故意扯谎将冤债撇到东宫身上,这一招即保全了朵里芍茵,又加剧了***和颖王府的互争态势。尹菩轩原来并非如此狠毒,实在是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
朵里芍茵深恨自己错失良机,一连几日恍恍惚惚心不在焉,这才同朱珠一起被泼教恶徒丁戈迷翻了带到黄石山谷。其时赶巧被鹿偃风单上善救下。鹿偃风以曲率探问众人底细,朵里芍茵运功强抗,不想让心中秘密为外人所知,鹿偃风不忍她受内伤,也就没有强问下去。
后来司天监提前核录见习生,朵里芍茵原本有资本舒舒服服地食宿,但她一直以来装扮成普通人家的少女,不敢太过招摇,这才被常余收留在草庐。
那夜她正在山里私会夔姑,商讨下一步行刺颖王的计划,偏巧常余等秦簪等得着急,稀里糊涂撞了过来。朵里芍茵无奈出面引开那傻小子,后来遭到泼教的偷袭,孙载厚救得二人脱离兵灾,却未曾想到方寸湖正值潮汐之时,万幸湖底连通着激扬号半舰,不然朵里家的深仇大恨有一半就要葬在方寸湖底了。
此番百越政变,朵里诛颖被俘入狱,只待政局稳定了就要开刀问斩。朵里薇杜娜急招女儿带九重天回援,刺杀颖王的事情只得往后放放了。谁成想九重天在钟玄遍寻不到朵里芍茵,还是她到了喊谷苏醒后传回讯息,九重天这才急奔而来。
九重天原本打算带朵里芍茵火速赶回百越,但朵里芍茵提出将妖医谌卢等怪人一并带走,尤其是妖医,带回天外天谷给师父定有大用处,这才约定今夜动手,谌卢等人在明他们在暗,当场便着了道。
朵里芍茵在司天监的时候便知道常余新得了颖王的青睐,黄石山里又亲眼见到颖王送他的黄金十分仪,便想留他做条路子日后接近颖王。她为长久考虑,动手时并未现身,而是下山去鲸口村想稳住常余,没想到常余独个跑去湖边玩耍,正遍寻不着,这呆子竟傻乎乎撞上门来,这才有后来的一出戏。
究竟常余谌卢等人前路如何,百越之行是凶是吉,还要看朵里芍茵搭救朵里诛颖成功与否,更得看深藏不露的王因然心情如何了。
第一五六章 钟玄的战略
钟玄,皇城东,明镜胡同。
胡同外车马拥塞,所有拜访者都被官差拦在了胡同口外,只有得到内示之人才可进宅参见,此景已延续了半个多月,自中秋节之后绵延不绝。有求官者,有求生者,大把大把将银子和珍宝奇玩往里送,但胡同里唯一的宅门根本不收,只是门外一直候着几名锦衣小官,他们将拜访者拉到胡同拐角暗处,偷偷地告诉一条送银子的门路。
这胡同里唯一的宅门上无额无匾,小歇山顶的门头朴素无华毫不起眼,但来者均知道矮墙之后的院子另有一派奢华极权的景象,大宁如今实际的主宰者隔三差五便会来此小住,求门路只能到此处,因为摄政王宰相府邸是万万容不得他们近身的。
郑聪昨夜到此处外宅小住,本来这里是给当年未出嫁的女儿郑璇置办的彩礼,但女儿一朝飞到枝头变凤凰,得黄龙帝指婚嫁到了颖王府,颖王左右不缺这一套小宅子,送了反而寒碜,郑聪便自己留了下来。
早朝过后,郑聪出皇城东华门,仍然回此处外宅,颖王府被抄后的奇珍异宝全都给送到了这里,他尤其喜好收集金石古玩,得了这么多的玩意儿,他乐得一件一件亲自精细擦拭摆放,决不叫任何下人插手。
下午喜讯成双,苏甲亲自来拜访,带来奔夜徒抓住弘经馆首僚姚远戒的消息,奔夜徒大牢里自有一番逼供的手段,姚远戒初时还扛了一扛,但最终受不住刑,供出了百十名颖王余党的名姓。
郑聪叫把清党之事交给相关职司机构去法办,着令苏甲把注意力放在朝内不支持自己的大臣身上,只要是私下对自己摄政有一点意见的人,立刻把名单呈递上来。
公事交代完,郑聪的眼睛立刻盯上了苏甲送来的遴甄坊花名册,他一页一页仔细研究了半天,最后圈点了八名稚女,交给管家找齐吴县“精明”处置。接着又宅子外等了许久的官员哭着喊着要求见,除了要官,无非就是要命,他见递上来的名帖没什么特别需要留意的人,便嘱咐管家看礼物办事,最后交给自己一份处置单子即可,转身又去擦弄珍玩了。
一天的好心情,谁知被黄昏时分来的坏消息彻底搅黄了。
兵部带来十万火急的边报,叛王高犁文已经占据了北疆木鳖城,自立为“靖王”,举边军五万反叛。
桂王高锄治则据红原城自立为“肃王”,挟方山公石立胥举边军十万反叛。
两支“清君侧”的叛军将矛头直指自己,传檄天下笔伐自己“十宗罪”。
这“十宗罪”措辞严厉,举的都是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其中“诛杀帝室”“清剿异己”这些个必要的政治手段他心底是承认得,但“引狼入室”碰到了他和泼教间不愉快的合作经历,“骄奢淫逸”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更令他勃然大怒,一气之下险些将三百年的骨瓷盖碗摔在地上。他心下发誓非要把遴甄坊搞得家破人亡不可,叫你高犁文好好疼上一疼。
其余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添堵。
南海道故乔王高仰是的娘舅胡争恤兴兵问责,大军分陆海两路已经誓师,不日将要北上。他虽然打的为外甥与妹妹复仇的旗号,可那号称十万的海陆军马还不是为了从自己手里讨些好处,他胡争恤几时能有胆子问鼎中原。
百越的事情更糟心,诸藩这才消停了几年,沙鸠韶的亲宁派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了,新王藏惹趁大宁中枢更换门庭之际,竟然蹬鼻子上脸,打起反旗倒是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最可恨的是这畜生竟然把先帝长公主高青农给霸占了,这叫朝廷怎么给天下的老百姓交代,行兵简直是要投鼠忌器了。
西陲雪山盆地的蠲州大舜旧臣秦无伤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舜哀宗的孙子,聚起乌合之众意图复辟,简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专在这个时候添堵,看着天兵杀到蠲州之时,定叫反军一个不留尽数坑杀。
郑聪越听越气,费了好大力气才恢复一贯的伪善外表,他城府极深,内心却十分阴毒狭促,一朝上位,打击异己毫不手软,既有人敢动摇他的根基,没得说,比较这些个反叛们吃不了兜着走。筹谋已定,郑聪当下召集亲信朝臣到宰相府定策。
红原城方面,优势在于强悍的边军实战能力,劣势在于高石将帅不和、高家二兄弟真心不一。决议遣密使分别拉拢高锄治与石立胥,使其分化离心,形成红原城内二虎相争的态势,以此防止红原大军妄动。
木鳖城方面,优势在于高犁文这个百战神帅,劣势在于实力不足根基不稳。决议拜寂磬城樾阳侯朱镇幽为主帅,调河北五路二十万大军即刻围剿,不叫“靖逆”有半分喘息的机会。
百越方面,优势在于诸藩战力强劲,地势有利,劣势在于藏惹新夺政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决策已怀柔为主,稳住藏惹,待钟玄内政稳定,北方讨逆行动成功,再和他们翻脸不迟。
南海道方面,优势在于南海舰队与庞大的财力,劣势在于其陆军战力不强,况且胡争恤并非真心要用兵,而是借这个幌子想要捞点政变的油水。决议,既然他打着“问责复仇”的旗号,便遣一名能言善辩的使臣过去,将屎盆子扣在高犁文头上,全力将他的矛头拧到北方靖逆身上。
蠲州方面,优势几乎为零,固守尚且有难度,想问鼎中原简直是痴人说梦,劣势就太多了,几乎引不起朝中将领的重视。决议,旧舜势力弱小,着有关职司在蠲州各出口加强防卫,全力堵截逆犯出川。
另外又决议其他几个和靖逆有关的事情。
东海城方面,遣钦差携一纸调令宣游舟游枫两兄弟进京,暗中派出刺客跟随,若二游不听调遣,立刻刺杀,夺取东海舰队控制权。
绿林道方面,着各管区密切留意达真观与五帮十二派,其若有异动,立即发兵剿灭。
钟玄城内,择日处决弘经馆等颖王叛逆,以此向世人宣告朝廷锄逆的决心。
九月初三,弘经馆数十名博学多才的士子在西貅门外校场口被斩首。李复光至死不屈,姚远戒妄图告密免死,但郑聪毫不留情,依然将其推上法场,姚远戒的眼光始终不敢向李复光等人瞧上半下。此难连带着平日与颖王有些来往的数十名官员一起血祭,朝野内外一时以“颖王”二字为禁忌,莫有敢明论之人。
九月初七,钟玄两名密使抵达红原城,暗中拉拢并分化高锄治与石立胥。
九月初十,二十万河北讨逆军会合,密密麻麻围在铜山脚下,朱镇幽下战书送达靖王府邸。
第一五七章 深沟高垒
北方秋爽,天高云淡,悠悠南去雁鸣回荡山间,渺渺冲霄炊烟轻逸户闾。
铜山无树,漫山长满低矮的灌木,被金风一洗,夏季的墨绿已褪成棕紫,在木鳖城中向西北仰望,山势如铸,山色如铜,铜山就这般稳稳地守护着大宁边城的脊背。
木鳖城主万俟麻铸本来想将自己的府邸让给靖王居住,但靖王坚决推辞,只要了城东小山包上的罗公祠建府。
罗公祠原是木鳖罗氏的宗祠,罗氏百年前人丁兴旺,是远近闻名的世家,但在舜朝之前因为北方连年战乱,罗氏宗族为躲避战火已经举族迁往了江南,如今只留下一个小分支守在祖地。
罗氏祠堂早已荒废,但靖王还是给了本地罗家一笔银子,算是将破败的宗祠买了下来。泥瓦匠首先收拾出几间敞亮的房子给靖王与众将居住,剩下的再慢慢拾掇。其中有个小院独门独户,靖王特意把此“豪宅”交给“囚犯”程宣威居住。此刻,靖王第六次前来拜访程宣威,手中攥着樾阳侯寂磬城主朱镇幽的战书。
程宣威阅览后将战书交还给靖王,面色从容说道:“朱镇幽有勇有谋,若伪朝廷单独派他前来,倒要费些事情。然而河北五镇二十万大军看上去虽然多,但并非个个都愿意听他号令,那乾京燕云海就与他素来不睦,况且各家在此时机都想保存实力损人利己,依老夫看,只要我军坚守城池,敌军死伤一旦上来,锐气折损,士气必定逐渐瓦解。”
靖王恭敬问策道:“依老师看,我们该当如何退兵?”
一句“老师”叫出口来,说明程宣威已而归附颖王。
靖王之前五次探访程宣威,每一次均是诚心招纳。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程宣威骂了出门。第三次老头子的火气渐渐平息,只堵了些话将靖王推出门外。到第四次,程宣威已能感到靖王的诚意,但还是碍于面子,婉拒了靖王的好意。
于私,程宣威与靖王并无冤仇,只是碍着忠臣不事二主的陈规旧律挂着面子不肯答应,但心下的薄冰已被靖王的诚意与风采渐渐融化。待到第五次来访,靖王带来了钟玄的坏消息:弘经馆众文士与朝堂一批忠直之臣惨遭郑聪屠戮。早先,程宣威虽然站在靖王的敌对面,但文人士子的耿直叫他着实佩服自己对手之学识与能耐,当听得姚远戒未能持节,他不禁唏嘘摇头,因此更为李复光感到惋惜。
郑聪上位后已对原***的核心人物进行了残酷的打压,这批遇难者的名单里就有几个程宣威的故旧,若非早早堪破时局逃出钟玄,依着老头这驴脾气,难免挨那校场口一刀。兔死尚且狐悲,名士之间更加惺惺相惜,钟玄屠士之举给了程宣威非常大的打击,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程宣威下定了决心辅佐靖王肃清君侧,为普天百姓、为被难故旧揪出那个假面君子郑聪。
面对靖王如何退兵的提问,程宣威沉思了片刻,转而问道:“夏先生如何看?”
夏无名在闪电峡对策时曾讲道木鳖城需坚守半年,按照此战略,靖王一到木鳖城便着手布防。“夏先生讲我军虽坚壁清野,粮草储备可用一年,但敌军有整个河北作为后盾,后援充足,此役恐怕要费些周折!”
程宣威微微点头。
靖王见老头仍然不语,试探着问道:“是否需要搬取盟军的援兵?”
“不可!”程宣威斩钉截铁,“如今我方尚无死心塌地的盟友,红原城、谷地都在观望咱们这边的态势,若此时去搬兵,他们不知我军实力深浅,预期不到能获得多少利益,必不敢贸然得罪钟玄伪朝廷,定会作壁上观。若我军能坚守两个月,到时伪宁军士气疲顿,红原城与谷地见有利可图,方敢动渔翁之心。”
“坚守两个月便可以引援?”
“对,到时老夫会亲自去借兵,兵不到,身不还!”
靖王抚掌大笑:“既有老师做孤的主心骨,咱们便先‘伺候伺候’朱镇幽!”
程宣威抱拳道:“主公不计钟玄之嫌,数次礼贤下士,程老儿若再绷着挂着这张老脸,可就太不像话了,话既然说到这儿,老夫立刻便随主公去中军帐听令!”
“老师不急,还是先养好寒疾再进帐不迟。”
“多少年的**病,已大差不差了,此刻也不是安心养病的时机,待木鳖之困接触,定要向主公请上几个月的假!”
靖王再劝,程宣威执意进帐,靖王只好遂了他意,吩咐亲随传令立即升帐。
主臣二人出小院,穿过两道天井来到罗公祠堂大殿,此处已被改造成议事厅。聚将鼓响过三通,万俟父子、白窦皇甫三虎将、夏无名、李力擎、石周龙众将纷纷到齐。
靖王着人当众宣读朱镇幽的战书,战书词句倨傲无礼,惹得石周龙大怒,当场便要讨支军马斩将夺旗,被靖王伸手止住,随后公布了据城坚守的战略。
“白旗鞍何在?”
“末将在。”
“四门军力调度如何?”
“西、南注重兵,北次之,东再次之,城头已留预备军,随时支援。”
“皇甫莲志何在?”
“末将在。”
“粮秣兵器防城器具准备的如何?”
“一应俱全,粮入库、兵出锋、郭上石。”
“窦冠奎何在?”
“末将在。”
“远近斥候布置的如何?”
“寂磬、乾京、红原已派出三支,另在山海走廊与山北草原各派出一支,消息一天内可以送到。”
“另外再派一支注意谷地情况。”
“得令!”
“万俟麻铸何在?”
“老臣在此。”
“请老将军做孤之副手,居中调度。”
“老臣,荣幸之至!”
“李力擎、石周龙、万俟良跖何在?”
“末将在此。”
“另尔三将主战,能战否?”
“有何不能?”
点将完毕,夏无名问道:“下战书乃是先礼后兵,对方既先有了礼,咱不能掉了价,便也回他一封如何?”
万俟麻铸问道:“如何回法?”
众将众口不一,无非是些激将谩骂诋毁离间之辞。夏无名伸手止住众将,请靖王拿最终主意。
靖王微微思索,冷笑一声。
“不用啰嗦,叫他们尽管来战!”
第一五八章 开战
上亿年前,地动在咽罗河阳之西推起莽莽鹿猩山,在东边坍塌出滔滔北海,山海之间,只留下一条宽约十里长约百里的狭长走廊。
山海走廊的北头,铜山收紧咽喉,木鳖城扼住了河北与大草原互通的必经之路。在走廊南口,地势渐渐开阔,寂磬城便筑在喇叭口南方的可视地平线上。
木鳖城西南,五六里宽的走廊咽喉已经被河北联军的连营死死堵住,当联军主帅、寂磬城主、樾阳侯朱镇幽收到靖王的“回礼”,半个时辰后,河北联军便发起了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
隆隆鼓声撞击在西边陡峭的山壁上,反向越过木鳖城,冲向东方苍苍北海,鼎盛的战意震荡海岳,十万勇卒如潮水一般涌向木鳖城的西半边,将连营与木鳖城之间的空地填得满满当当。
木鳖城乃是依着铜山西麓的一座山岗而建,坐东朝西,脚踏铜山与鹿猩山之间的狭长走廊,背靠铜山绵延去向东北的山脉,高墙连接南北伸出的山脊沿山势而上,连在东方的山脊收拢,南北二门筑在半山,东门已在岗顶。
东门外尽是峭壁深沟,再拙劣的将领也不会攻击此处。南北二门依仗山势,易守难攻,是以修筑在平地之上的西门便是兵家必争之门。
西门筑有外瓮城,城墙隔段修成“山”字形,草原强盗在此凹凸不平的城墙下吃过不少亏,送给木鳖城“铜浇铁铸”之称,靖宁军早已加固了城防,又将远近二十里的庄稼木材石料百姓统统收进城中,城南惠河水源已引暗渠通进城中,若要固守,一年之内粮草饮水无忧。
西门是防御的重中之重,靖王令万俟良跖与石周龙守御,白旗鞍领一支预备军在内城接应,南北门次之,分别由李力擎窦冠奎守御,东门外敌军大部队虽不敢来犯,但为谨防偷潜入城的细作,特令皇甫莲志守御,万俟麻铸领一支预备军在大营补缺,靖王携程宣威夏无名坐镇半山上的王府中军帐望楼,西南北三门旗语传递来的战况可一收眼底。
河北联军由朱镇幽统领,集寂磬、乾京、狐樊、史家门、棠州五路十七万军马,号称二十万,其中七万寂磬军是为主力,狐樊、史家门、棠州三路五万军马尚能任主帅调度,乾京城主燕云海与朱镇幽明争暗斗,这五万军马却不大好使唤。
大宁疆域哪个不知靖王在军事上的能力,朱镇幽虽握着四倍于敌的兵力,但丝毫不敢托大,木鳖城只宜智取,不能强攻,诱敌出城野战为上,围困城池为中,攻城为下,今日的攻击只为试探木鳖城防御的强弱,十万主力军呈扇面铺开,三城主力攻夺西门南段城墙,乾京主力攻夺西门北段城墙,寂磬的精锐则主攻西城城门。
三通催击鼓罢,河北联军山呼齐进,咆哮震动城郭,霹雳车首先发难,长臂狂甩,火流星兜出死亡曲线朝城头打砸而去。守军的霹雳车也毫不相让,以牙还牙将巨石打出城去,一时间木鳖城西城墙上空交织着蓝与红两色线网,红的砸中了一片火海,蓝的砸中了一条血道。
攻守双方的远攻拉开了大宁永贞朝第一战的序幕。河北联军涌至旱壕铺木搭桥,城墙上登时落下如蝗的飞矢。寂磬精锐一方面搭云梯蚁附攻夺城门,另一部结成铁龟盾阵,保护着冲车前去撞击城门。
铸铁龙头的撞柱高高拉起,柱身前冲,巨力猛撞城门,门后一人抱的粗木顶着二十余根,一震之下纷纷抖动。城头守军的箭矢奈何不了盾阵,立刻换成了石块往下招呼,但寂磬精锐双人扛盾,石块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守军刚要换火油烧,城门着力处已被冲车撞出一个大洞。
寂磬军重斧手立刻冲出盾阵,将城门缺口砍大,死士蜂拥而入,正准备和守军接战,却惊讶地发现瓮城内竟然没有一名守军,内城门更是毫无防御的豁然洞开,当兵的身子比脑子快,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人已被腿带着冲向了第二道门。
眼瞅着就要冲出二门杀进城去,寂磬军高兴了还没有一弹指,从二道城门的内侧突然转出来一堵铸满尖刀弯钩的大铁墙,登时将进入内城的通道堵得严丝合缝。
此守城兵器唤作“留客住”,以四轮托载着一堵刀墙,城砖中固定着齿轮,一头连到轮轴,另一头以绞索拴在内城牛马身上,牛马一动,拉力传到四轮,“留客住”反向瓮城方向碾去,可怜冲在最前面的寂磬军,刚要回撤,谁知后边的同伴挤上来的太多,使劲往回挤,却快不过“留客住”推来的速度,最前边这批冤枉鬼登时像肉丸般被戳挂在刀墙之上,一时不得死,挣又挣不脱,凄号惨叫声摄人心魄,后边人救也不是进又不能,纷纷向后挤去,后边人不知道前边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回头,一时间二门门洞内一团拥塞。
“留客住”在牛马巨大的拉力下反向推动至门洞的中央,守军立刻将四轮锁死,在刀墙根堆满沙袋,另外边一时推之不动。刀墙开有小孔,守军的劲弩自空隙中射向试图援救伤者之人,门洞内死尸又铺了一层,寂磬军暂时无计可入。
待“留客住”到位,瓮城内已塞进来一百余名敌军,就在此时,外城内侧突然坠下来一堵千斤闸,隔断了内外敌军的联系。瓮城内侧的守军居高而攻,这一百来人成了“瓮中之鳖”,死伤大半,余者急忙聚在瓮城中央,用小圆盾结成半球阵,不敢动上半下。
正在发愁怎么突围,脚下突然一空,整队的死士跌进守军事先挖好的脏坑之中,坑下一根根竹签铁笔像巨兽的獠牙渴望鲜血,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寂磬死士的血肉,这批冤鬼仅有踩在死人堆上的几个侥幸活着,一时却又跳不上坑来。
初次试探,朱镇幽便觉得木鳖城是块难啃的骨头,难怪彪悍的忒渠人管它叫做“铜浇铁铸”。他临机变阵,命三城军放弃北段城墙转攻西门,命乾京军放弃南城墙转攻南门,自己则抽回本部迅速绕往北门。
木鳖城北门坐在半山坡上,虽不太高,但是门前的平地少,自己的部队无法铺展开,他在此虚张声势了一番,潜了几个机灵斥候钻到山里,接着便引兵回营,同时鸣金,令三军收兵。
双方第一次接触未用一个时辰即便结束,河北联军丢下一地死尸,重新去谋划攻略了。
第一五九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木鳖城第一战,河北联军浅尝辄止,抛下近千具尸体,回撤到围城的状态。
靖宁军依托坚固的城防,人员损失甚小,但此战暴露出最大的问题是消耗过大,木鳖城毕竟就这么点地方,防城的箭弩、滚木、礌石一战之下已用去一半,后边还要坚守至少一个月,照这样的消耗法,河北联军下一次进攻都不用结束,己方的重物就要耗尽。
好在木鳖城依山而建,石头是不缺的,靖王令参战队伍原地休整,令所有预备队及百姓壮丁立刻开山凿石,运上城墙备用。
次日,河北联军并未大举攻击,只是架起霹雳车向城墙猛砸。城头的守军分散开来,缩在较为坚固的垛堞之后躲避。城内靖宁军的霹雳车也毫不客气地予以还击。
河北联军的霹雳车装有横向移动的导轨,每投射三发便横移十步,叫城内打出来的石头无法精确定位。此法果然奏效,虽说投石的频率降低了,但自身的损失也降了下来。双方如此对轰了三日,木鳖城西门箭楼塌了半边,河北联军的霹雳车坏了三架。
第四日上,河北联军突然换了装备,除了负责仰攻的弓箭手和防御的重盾手,其余兵卒一律扔下刀枪拾起了铲镐,就在城内弓箭与霹雳车射程的死角地带挖起土来,一条条扁担冲到西门西北方地势隆起之处堆砌土山。
土山一旦堆起两人高,兵卒们便可利用山体的掩护躲避弓箭,再慢慢往前推进,直至土山高逾城墙近至箭程,若到那时,城头的守军便万般受制了,随着土山一天天变近,城墙将失去强大的防御力。然而城头的守军貌似对越来越高的土山满不在乎,只躲在城垛之后放冷箭。
三天后,土山已高过城墙,河北联军的弓箭手纷拥登上山头攒射。山脚下,联军又向西门扑来。准备高低共进,一举夺下西门。
便在河北联军的冲锋队突近城门之时,城内外军民忽然感到脚下传来巨大的震动,随即地底深处滚来阵阵闷雷,腿脚虚浮者受此一震便跌倒在地。
但见城外土山的东南角大地内陷,松散的半边山体顷刻被吞入地洞当中,山顶上还没来得及搭箭的弓箭手有半数被卷入坍塌的土石当中,连带着附近的攻门部队也陷进去不少。
原来靖王见河北军筑山,选定“实者虚之”之计,急令土石工兵挖掘地道通向土山山脚,再在山脚应力之处深挖地洞。木鳖城私藏着一批从海外购进的黑**,一直没舍得用,如今得着用场,被堆进地洞,待河北联军登山,引信一点,爆炸将地洞上层的土地炸松,沉重而松散的土山无力支撑,一发坍塌了半边。
朱镇幽的土攻之计本想一石二鸟,若叛军畏惧土山出城攻击,正中了自己野战的愿望,若叛军仍旧死守,待土山一成,居高临下,城内景况一收眼底,己方更加占优。他也知道地洞陷土山之对策,是以每日着骑兵在山周奔驰踩踏,但他未料到城内存有**,地洞挖得深,骑兵根本踩踏不塌,是以吃了个大亏,损了三成弓箭手。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木鳖城地势高,无法引水淹城,河北联军便在上游将惠河截断,以此掐断城中水源。
城中的暗渠引不来水,只能靠可怜的储水与仅有的几眼水井解渴,然而杯水车薪根本不敷满城军民牛马饮用之需。河北联军也够狠,霹雳车又浇上火油往城内打,城墙附近的房屋几乎没有不烧的,水本来已很少了,又受了火攻,仅有的这一点点水行将告罄。
守军立刻将水井收归军管,严格分配水量,军民得到的水仅够饮用,连烧汤都不舍得,如此又挨了三日,水桶已经触到井底,打上来的已是半桶水半桶泥,城南水源被截,连带着地下水也已枯竭。
靖王早在断水之时已找来本地的乡党,打听木鳖城左近可有别处水源,有一个猎户讲道山东头有一小道活水,朝南汇入惠河,只是水量不大,与木鳖城又隔着一道岭子,搬运不便。靖王速令工兵前往修渠,四日后渠成,一股清泉暂缓了城内的焦渴。
未久,河北军斥候便发现了这条渠道,消息报到主帐,朱镇幽大喜,立刻点起一万步卒前去毁渠。
山中只遭到靖宁军微弱的抵抗,水渠被顺利拆毁,河北联军连日攻伐不利,此役轻松取胜,难免兴高采烈,下到山底,也不走远处石桥,径直从暴晒龟裂的河床上穿过。
军行过半,左侧隐隐传来雷声,众军望去,但见两川之间万马齐奔,再细看,却是涛涛洪水翻涌着卷来。
毁渠军吓得肝胆俱裂,争相往两侧岸上逃去,行伍秩序顿时大乱,你推我挤毫不相让,更拖滞了逃命的速度。
洪峰快比骏马,转瞬已卷至近前,此刻得胜凯旋的毁渠军与泥沙土石具无差别,十之三四被洪流瞬间冲了个无影无踪,余者吓破了苦胆,争相逃命。
靖王得捷报,与众将痛饮一杯,喝的不是烈酒,而是清冽的山泉。
修渠时,靖王特意令工兵分两队修渠,一道筑在小溪下游,修得明目张胆,转给敌军斥候看,一道筑在上游,渠身隐藏在灌木草窠之中,真正奏效的供水渠便是此处。
靖宁军专意放过斥候回敌营通报,城内靖王派出万俟良跖领一千狼纛循山路秘密潜往惠河截流之处,待敌军拆毁水渠的旗语传到,狼纛军自山上冲下,将守卫堤坝的三千河北军杀散,接着立即开挖堤坝,积郁了数天的惠河水狂泄而出,像一条恶龙一般肆意吞噬着前路的骄兵。
朱镇幽数计落空,又不舍得拼死强攻城池,只能牢牢围住三门,每日清晨着人到城下骂阵,下午以霹雳车打砸城墙薄弱之处,同时在营区内修筑大量箭楼。
乾京城主燕云海心胸狭窄,看不惯朱镇幽在自己头上指东指西,兼之与朱镇幽有旧怨,见主帅数日不攻,心下起了阴谋,立刻写密信送往钟玄,诬告朱镇幽通敌怠战。
郑聪搞阴谋权斗是有一手,但他根本不懂军事,见到燕云海的密信后信以为真,一怒之下要将朱镇幽下狱,还是朝中与朱镇幽要好的廷臣苦苦相劝方才免灾,但兵部连发三道催攻令。
朱镇幽通过朝中的朋友知道这是燕云海捣的鬼,为保自己项上人头,只能用诸军的项上人头来换。无奈之下,河北军只得取下策,开始蚁附强攻西门。靖宁军真正的苦战才刚刚开始。
第一六〇章 苦战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河北联军最大的优势就是用二十万大军牢牢围困住木鳖城,待城内弹尽粮绝,叛军自然告呗。然而钟玄传来的最高指令是务必尽快拿下木鳖城,把大宁边疆这个带头造反的叛王拿下,好使另外几支叛军知难而退。
寂磬城主樾阳侯朱镇幽本想以相对较小的代价取得较大的战果,但他首先低估了靖王的实力,其次高估了自己的盟友。就在数次用计无果后,一封告密信从乾京大营中发往钟玄,换回来钦差对朱镇幽当面的问责,朱镇幽无奈之下,只得取下策攻城。
十月初九,河北联军开始蚁附攻城。
阵中百余辆霹雳车率先发难,火油石拖出长长的烟尾砸向木鳖城西门城墙。靖宁军城内阵地的三十余辆霹雳车全力反击。百余颗火球划过湛蓝的天际,留下道道浓黑的裂痕,在天空交织成网,短暂会面后,各自携着呼啸的风声砸向敌阵。
木鳖城城墙十分坚固,敌军投石十有六七都被城墙挡住,其余一成在城头崩裂,另有二三成落入城内燃着民房。河北联军并没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只能将阵型尽量分散,以此减少城内打出火石的命中率,饶是如此,每当一颗靖宁军的火石砸落地面爆裂,两丈之内的河北军非死即伤。
霹雳车齐射三轮,河北联军已涌至靖宁军的箭程,木鳖城西门上箭楼垛堞后矢雨飞蝗,城下河北精勇高抬铁盾防御。待冲到护城壕前,结盾阵,强弓手在盾阵内仰身上攻,一时间城墙上下刮起阵阵灰黑色的蝗风,弦崩箭啸此起彼伏,城墙外、平地里、盾牌上,密密麻麻插满狂草般的羽尾。
河北联军阵中高高竖起五十辆铁甲箭楼,与城墙同高,双方弓手在楼台与城墙间激烈斗法,城下步卒借盾阵掩护,将上万只沙袋抛进护城壕,树满竹签尖桩的大沟迅速被填出四五十条通道,河北军再将千条木板铺在沙袋路上,箭楼由此通过城壕,试图搭住“山”字城墙的凸外墙头。
靖宁军千条长杆探出,死力顶住箭楼不叫靠近。箭楼内的河北军用刀斧猛砍长杆杆头,箭楼逐渐贴近山字墙头。待靠近,箭楼顶上一堵铁板砸落城头,其后的河北联军蜂拥而出,疯狂扑向城墙上的守军。
靖宁军也不慌乱,众人左右分开,其后露出黑洞洞一个管口,管身细长,后连风箱,下装油桶,一名军士擎火把放在管口,风箱一鼓,火油激射而出,遇火剧燃,如魔龙喷焰,一道火舌顷刻间吞噬铁板桥上的河北军。
此器唤作“猛火龙”,火龙吐炎,瞬间将铁板桥烧作了炮烙台,河北死士给喷得满身火焰,哀嚎中纷纷坠下高墙做了死尸。火焰不停,燎着了最先靠近的几座箭楼,另其暂时丧失攻击力,慢慢向后撤去灭火。
城墙处,上百架云梯搭在山字城头,河北军如飞蛾扑火,如蝼蚁塞江,成批攀上,又成批自城头陨落。守军的滚木礌石火油逐渐用光,全靠“狼牙滚子”发威。
“狼牙滚子”主体为一段圆柱铁桩,外铸铁刺,两端以铰链牵挂,自云梯上滚落,一溜敌军遭殃,待滚到底,再用铁链子绞起来,踅摸向另一架云梯。
城门处,河北军的冲车将修补后的城门再次砸穿,又将千斤闸戳了个大洞,瓮城内拼死进击,丢下半瓮的尸体,才搭起一条铁盾通道,将内城门堵住的四架“留客住”生生劈碎。
眼见敌军就要突入城中,石周龙亲自下城带商涵率队堵截。
石周龙抡着熟铜棍当先步战,他一脸狰狞罗刹相,铜棍扫到之处骨断筋折,身旁商涵在他棍法之后闪转腾挪,一口尖刀专门向咽喉、心口、左右肋、前后阴招呼。中原仓石系勇士非刀即斧,堵住城门凶残地收割灵魂。
河北军死士的攻势顿时给这帮子凶神恶煞滞住,只能以长兵器抵住石系部队,不叫已取得的战果丢失。对峙了片刻,河北军后阵突然闯出来两截黑塔,兄弟两个一样鼻子一样嘴,一样的连鬓络腮胡子,一样**着黑黝黝的膀子,唯一能区分出来的是一个攥着一杆镔铁狼牙棒,一个端着两柄精钢铁鞭。
“双黑塔”挤开本阵人群,老大的狼牙棒劈头盖脸朝着石周龙砸下。
商涵一声“小心了”,石周龙抽回铜棍,双手往上一架,耳轮中只听得瓮声瓮气的一声巨响,一股劲风自兵刃相撞处激荡开来,两军迫于威势都不禁向后退出两步。
狼牙棒被熟铜棍震开,石周龙脚下的青砖则碎了几块。
“大黑塔”彪了句河北脏话,转狼牙棒准备再击,“二黑塔”的铁鞭已经抡向了石周龙。
石周龙熟铜棍一绞,将两根铁鞭荡开,棍头趁势向前一探,戳向“二黑塔”胸口。狼牙棒从中途袭来,扫开铜棍。铜棍趁势一转,那头的棍头又扫向“大黑塔”。
“二黑塔”铁鞭趁机扫向石周龙后背,石周龙也不理睬,仍是激攻“大黑塔”。“二黑塔”见有良机,双臂铆足了劲,非要把敌将脊梁骨打成三截不可。谁成想才走到一半,斜刺里鬼魅一般划过来一柄尖刀,准准地对着自己左腕手筋,“二黑塔”急忙撤招,准备回打商涵时,商涵已经绕到“大黑塔”身后偷袭,迎面而来的是石周龙的熟铜棍。
四员将领在内城门洞内激战,逼得两军的壮勇都不得上前。四人三个势大力沉,一个灵巧迅捷,一时间谁也为难不了谁。城内预备队统领白旗鞍见状急调强弩手,一声令下,弩手挤满门洞,石周龙商涵逼开“双黑塔”,急从阵中撤回城内。“双黑塔”见对方摆出弩阵,急忙退回重盾手身后。
门洞内登时刮起弩风,弩风之后,靖宁军长镗手冲到最前面,叉住河北军铁盾阵死力往外赶,同时长矛手在长镗手身后疯狂的向着河北军攒刺。河北军也是死死抵住,不时从盾牌间隙向外释放冷箭。
门洞争夺战艰苦异常,守军苦苦支撑,方将河北军堵在门外,未叫河北军进入城内一步。
此刻外城墙根、城门洞里、瓮城之内的尸体越堆越高,朱镇幽见木鳖城西门防御强悍,本部与三城军的损失越来越大,而燕云海在南城墙虚张声势不进半步,人也没死多少,心下不禁大恼,钢牙几欲咬碎。
他连发五道军令叫燕云海誓死登上西门南城墙,后者碍于军令,这才加强攻势,彼紧此松,朱镇幽利用空档,当即领本部军马快速向北绕去,企图突袭北门。
窦冠奎北门守军仅有五千,见敌军势大,立刻以旗语向靖王传讯求援,靖王速令万俟麻铸领八千预备军北援。
北门平地有限,寂磬军无法将数万人马一发推向城墙,只集中优势力量攻击城门,冲车云梯统统往上招呼。靖宁军依傍山势城郭死扛河北精锐,云梯未叫攻上,但城门不久便被砸碎,门洞内依旧有“留客住”当家,寂磬军也真彪悍,生生在同伴的尸身旁将刀墙劈碎,同“留客住”后的靖宁军展开殊死肉搏,守军也不用填塞通道,不过一个时辰,“留客住”前后已被死尸堵满。
朱镇幽见城门不通,下令加强云梯攻势,城头滚木礌石倾泻而下,城下积尸如山。靖王见北门战斗越发地艰苦,大胆下令皇甫莲志放弃东门,再率两千预备军支援北门,北门守军一时士气大振,这才将寂磬军精锐最凶猛的攻势挡了下来。
染血的落日终于坠入了鹿猩山狰狞的剪影之后,河北联军丢下近万具尸体后鸣金收兵,自去安营整顿。靖宁军伤亡三千余众,利用夜幕的掩护,急将西门、北门的破损城门重新加固。
早闻河北军凶悍,今日一战方见真容,如此苦战一战已而惊心,也不知其后还有多少。靖宁军收束伤口,也不敢多想明天将会如何,只抓紧眼下的功夫好好睡上一觉。
第一六一章 坚持就是胜利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河北联军最接近胜利的一次攻击便是第一次大规模强攻,这次进攻给靖宁军造成了非常大的损失和震撼,然而次日再攻时,给靖宁军的感觉其锋芒已不如昨日,之后又连续强攻五日,木鳖城依旧坚如磐石,靖宁军坚守的信心越来越强,而河北联军伤亡过大,士气迅速滑落,战况一日不如一日。
十月十三黄昏休战,河北联军统计伤亡,十七万大军已拼掉四万余人,损失已超过三成,将士们精疲力竭,面对固若金汤的木鳖城一筹莫展,士气降到了围城后的最低点,若再如此不顾本钱地攻城,朱镇幽唯恐本阵发生溃散或者哗变,看着刚从钟玄发来的第四道催攻令,他无奈苦笑,立刻提笔上表朝廷,请求火速派兵增援,同时不顾政令催逼,下令全军立刻罢战休养。
不一日,求援表章到达钟玄,郑聪阅后勃然大怒,“二十万大军四倍于敌,竟拿不下区区弹丸之地!”
他不顾朝臣劝阻,下令即刻削除朱镇幽联军主帅之位,改由燕云海暂时代理,接着调河北柔通、继良二镇五万军马增援,同时钟玄江北大营点兵五万,携带二十门由海外零创国新购的红衣大炮并**百箱全速北上,拜宣德公王廷为讨逆军主帅,勒令全军务必在天寒之前拿下木鳖城。
十月廿三,河北五镇、援军两镇以及江北大营中央军三路人马会合。次日,王廷亲自指挥二十五万大军朝木鳖城西门展开猛烈攻击。
河北阵中,百余辆霹雳车退在后排,前方一字排开二十尊红衣大炮,令旗一挥,二十位“红衣大将军”齐声咆哮,轰出山崩地裂的威势。
木鳖城西门的北段城墙墙头在之前的恶战中已经被朱镇幽的霹雳车砸出了好几道裂痕,面对比霹雳车凶狠数倍的炮丸,此处破损终于扛不住了,只三发齐射便将此处城墙轰塌了一个缺口,河北联军乘势蜂拥而上。
万俟良跖今日当值此处,他率狼纛军决死队迅速跨上战马,当先冲入闯进城的敌军阵中,一杆长槊如长龙入海,翻波搅浪,将敌军先锋入城队杀出一个缺口,身后狼纛火铳齐鸣,像割稻草一般扫去一层河北军,然而敌军太多,马上有填充上来新的死士,狼纛军未及填药,只能以短兵相接,死死抵住敌军不叫突破缺口。
缺口狼纛军的伤亡越来越大,中军帐靖王见势急调万俟麻铸的预备队增援,然而力量还是有限,战斗依旧艰苦,靖王又将南北两门的守军各调去一半,方才将局势稳定,苦苦挨过新的联军带来的最艰苦的第一场恶战。
第二日,红衣大炮仍然在向着没有河北军攀附的城墙上招呼,每一声巨响都像在守军心头戳上一刀,此器远比霹雳车威力强大,靖宁军这两天算是吃了大亏,残肢断臂伴随着石屑砖砾一同炸到天空。
靖宁军众将早就商量着怎么对付大炮,然而大炮只有二十尊,相隔距离又远,城内的霹雳车根本瞄不准。万俟良跖请令率狼纛精锐杀出城去砸毁大炮,被靖王严词拒绝。左商议右商议拿不出个办法,还是商涵琢磨出个主意,与其把视线盯在大炮身上,为何不转而想办法销毁**呢?
第三日凌晨,趁着河北军最困倦之时,商涵披挂夜行衣,独身一人偷偷潜入敌营之中,避开巡逻岗哨,一把火将**库炸上了天,连带着周边的营帐都遭了秧。没了**,红衣大炮也不凶了,变成了哑巴蹲在了营内。
靖宁军的守城利器“狼牙滚子”初战之时非常管用,但河北军也不傻,不可能尽管着叫这家伙收割性命。再战之时,河北军阵中甩出挠钩铁索,将“狼牙滚子”死死钩住,不叫它再升到城头。
守军长矛断尖、大刀卷刃、弓缺羽、将少兵,伤亡越来越众,眼瞅着就要支撑不住了,老天爷此时突然帮了个大忙。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晴好天气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西北风呼啸而起,卷起漠北的沙尘遮天蔽日扑来。气温骤降直趋冰点,守军立刻自城头往下泼洒冷水,河北军浑身湿透,被黄沙风一刮,战力十去七八,眼睛更被迷得睁不开来,宣德公王廷见天时不利,这才收兵罢战。
这三日,河北军又耗掉二万余人,而木鳖城内靖宁军只剩三万不到,全靠城内数万的百姓搬石送饭,更有青壮年组成的数千民兵助阵杀敌。
狂风刮了一整天,转过天来下起了冰雨,连阴雨绵绵下了五天,河北军营寨周边找不到一棵树木,只能靠辎重部队从远处调运柴火,雨中道路泥泞难行,取暖之物接济不上,河北军躲在营帐中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力气再去攻城。
木鳖城里利用宝贵的时间抓紧修筑城墙破损,麻袋石块草草添堵破口与门洞。守军粮草充足,水源丰盛,只是太过疲乏,趁机好好休整了一番。
冬月初二,天空放晴,王廷督促河北军再去攻城。此时虽然晴朗,但天寒地冻,大地一片泥泞,后勤运来的棉衣不足,仅有的棉衣都先紧着中央军穿,冲锋陷阵的河北军身上还多是单衣,那些穿棉衣的反而缩在阵后,美其名曰“预备”。
河北联军厌战的情绪渐长,攻城也不卖力,如此拖沓到冬月中旬,王廷杀了几百个惰兵懒将,加之冬装已经运到,讨逆军再次大举攻城。
仗打到这个时候,什么计策战术全都失去了意义,唯有拿人命往上填,谁能憋住这口气扛到最后谁就能获胜。
讨逆军已用不着云梯,直接踩着同伴冻硬了的尸山便可够着城墙,双方拼命已全靠一口气撑着,谁先撑不住谁就要败下阵来。靖王见战士疲惫,士气走低,亲自带领府兵上西城参战,守军见主公尚且顶枪冒矢,一时士气大振。
河北军攻了两天,士气与体力再次下滑,原本夜晚睡觉还能被血腥的噩梦惊醒,如今倒在床上便死睡过去,四肢百骸形同散架,早起之时再强行拼上,如行尸走肉般去城墙边等着送死。
军令催逼太紧,导致将士极端厌战,第一波溃逃出现在狐樊军中,一个百长带着手下仅存的三十来人逃进鹿猩山。口子一开再难收拾,河北各军阵中均有趁夜潜逃者,王廷砍杀了数百名捕回的逃兵,但仍旧止不住沙粒从洞中泄漏。
天气越来越冷,北风日夜呼啸,强攻已变得不现实,王廷不得已暂停攻击,一面安排大军将木鳖城死死围住,一面上表朝廷陈明战况,天寒前取下木鳖城已成奢望,只有等候来年春暖花开后再增兵决战了。
第一六二章 突围求援
忒渠大草原辽阔高远,其最北端直抵万年不化的极北冰川,在冬季,冰川上吹下来的雪风纵贯一览无余的草原,直吹到鹿猩山才有了遮挡。冷风被鹿猩山一劈两半,西边的刮向大漠,东边的又撞上铜山,凛冽狂怒的冰风被挤压在铜山与鹿猩山的山口,呜咽着朝山海走廊扑去。
刀子一样的冷风连续吹了三四天,到冬月廿夜,风倒是小了,天空却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至次日黎明,积雪已有一尺多深,天明雪势更大,十步之外目不见人,讨逆军缩在各自的帐中,正围火取暖蒸煮早饭。
木鳖城内却没有休息,按照靖王的布置,万俟良跖领两千精锐狼纛军饱餐战饭,出东门,顺着羊肠小道摸到讨逆军的北大营外。
风疏雪浓,只有营盘中星星点点的橙色火光依稀可见,狼纛骑兵以此为指引,一个冲锋刺入敌营,朝着有火光之处,也不管哪里有人哪里没人,远了就用火铳打,近了直接用铁骑撞,如此这般在敌营的侧翼左冲右突,把刚想吃顿热乎饭的讨逆联军搅成了一锅滚粥。
万俟良跖那边刚突入敌营,李力擎已率五千骑兵冲出北门,同狼纛精锐共同夹击讨逆军北大营。
大雪中视野不佳,讨逆军也不知道敌人冲出来多少,有些人连衣服都未穿好,急忙忙出营逃命。兵败如山倒如决堤,北大营大批逃兵向狗撵鸡群一般乌泱泱冲向西大营,一发将西大营的防御工事冲垮,人挤人人踩人,西大营登时也乱了。
靖王在西门城楼上看到己方的火把旗语,知道敌营已经开始混乱,当下令白旗鞍、皇甫莲志、石周龙分别率领五千强卒攻出西门。
冰雪交加的天气,正如惊入骨髓的讨逆联军,这些疲兵的士气本来就不高,压根没想到这种鬼天气里敌军竟敢偷袭,还未等披挂整齐,自家的溃兵倒先撞过来了,一个恐惧传染俩,将领在这种天气里无法有效地约束自己的兵卒,没人管的兵正好逮着逃跑的机会,一发加入了溃退的浪潮。
骑马的撞翻了奔跑的,奔跑的踩扁了摔倒的,来也如潮去也如潮,讨逆大军在鹿猩山与铜山间狭长的走廊内拥挤逃命,稍微落后些的不是被靖宁军无情地斩杀,便是被自己惊慌的同伴踩死。
朱镇幽被亲兵们护着逃出三里,情势稍缓,他立刻收拢身边的队伍结阵堵截,后边追来的李力擎见好就收,扎住阵脚,步步为营收兵回城,重又堵起城门布防。
就在城外激战之时,木鳖城内,三支小队利用突袭造成的空档,迅速出北门向北奔去。一路十骑勇士保护程宣威向忒渠而去,一路十骑保护夏无名向红原城而去,一路十骑保护窦冠奎向淄唐州而去。
王廷收束败军,也不敢再杀人了,唯恐兵卒哗变收拾不了局面。此役之后,讨逆军再也无心作战,只重新牢牢围住木鳖城与铜山大小各路,同时加了十二分的防御,不叫靖宁军的偷袭再次得逞。
靖王苦等援军。
夏无名这一路最近,若是顺利,来回只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自冬月廿六起,靖王每日登上北门极目远眺,只盼着北边走廊外烟尘飘荡。可十天已过,不但西路红原城未见一兵一卒来援,连夏无名也不见归来。高锄治与石立胥没有真心与己联合之意也就罢了,唇亡齿寒,他们能欢腾多久。但若是杀掉或是扣下夏无名,恐怕他们多半已和伪朝廷一个鼻孔出气了。
北路由程宣威去忒渠借兵,这路靖王并未看好。
一来自己当年北伐之时曾大败过忒渠铁骑,双方有这么一段恩怨横着。再者不久前的中秋钟玄政变,忒渠人明摆着是和郑聪站在一起的。程宣威只说尽力试试,靖王也知道希望渺茫,烦恼时蓦地想起了妖物英招。
此妖物战斗力实在太惊人了,害得自己筹谋多少年的政变竹篮打水。它们既然是忒渠人带来的,若是程老能借到英招军破敌,岂不事半功倍?
靖王猛然甩了甩头,暗道自己荒唐。先不说这英招服不服管、听不听调,若是引狼入室,到时候如何收拾,它们恐怕比讨逆联军难缠十倍。
靖王只盼着西路的窦冠奎能从淄唐州成功借兵,毕竟黄名举有诺在先。然而此举不啻将淄唐州的底牌彻底暴露,联合谷地的谋划因此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不过火烧眉毛要先顾眼前。木鳖城能坚守一年,豁出命去坚守两年,但伪朝廷兵源充足粮草丰稔,如此耗下去自己肯定撑不住,只有击溃围军震慑敌胆一条路,方可打下靖逆的立足之地,援军不来真的不行。
淄唐州援兵若能借来,来回也就是二十日左右,可等到腊月初了,仍旧毫无音讯。靖王患了赤目病的急症,时常泪流满面,连带着耳力也有所下降,军医讲这是急火上燎,开的清热解毒的药物收效甚微。
靖王笑称只要援军一到,保管耳聪目明。他虽还有心情开玩笑,但心里比哪个都焦急。
腊月里朔风不绝、滴水成冰,为防讨逆联军攻城,靖宁军以水泼城,外表冻了层硬冰。不过靖王却是想多了,讨逆联军燃料本来就不足,升火烧饭都有限制,取暖的柴火更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心思攻城,能走动路的已算是强壮了。
腊八夜里,东城门外突然有人叫门,守军将其捉住,见是自家兄弟,立刻送往王府。
斥候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程宣威从忒渠成功搬兵三万,先锋的一万精骑已在山阴等候,正要与城内联通。
靖王大喜过望,未想到希望最渺茫的一路竟能请来三万强援,他当下约定初十清晨以紫烟为号共同出击。
初九,木鳖城中一番精细筹谋。初十天色未明,南门大开,五千骑兵护送靖王冲击讨逆军南侧右翼,妄图突围。
讨逆军之前吃过大亏,岗哨已加了双倍,见靖宁军突围,立刻传令举兵围堵。突围骑兵虽然彪悍,但寡众太过悬殊,根本无法穿透层层的围堵,讨逆大军纷纷调动向这边涌来,眼瞅着就要捉住靖王。
木鳖城东山头上紫烟早起,山阴处三万忒渠精骑得令,打着草原专属的呼啸奔驰而来,如楔似锥扎入讨逆军的阵后。
忒渠人三岁上马五岁拉弓,常年在大草原驰骋,极善骑射,此队强援远射近砍,所向披靡,讨逆军后阵对此毫无抵抗之力,顿时溃败。
前军正要捉拿靖王,后边逃兵大潮涌来,顿时将自己人冲散。木鳖骑兵趁机迅速转向朝北攻击。同时,木鳖城西门大开,真的靖王亲自率领一万军马冲击讨逆联军的侧翼。三路精兵夹击,讨逆联军大骇,未作有效的抵抗,只顺着山海走廊向南仓皇溃散。
第一六三章 打通出海口
兵败如山倒,山越大,倒得越猛,由中央军与河北军组成的讨逆联军就是这样一座大山,当第一块石头坍塌后,无可避免的是一场大山崩。
靖宁军与忒渠骑兵组成四万联军紧追讨逆联军不放,后者掉头朝南只顾逃命,当大半部队伍逃出山海走廊南端时,山口右侧突然转出一支军马,横向将败军拦腰斩断,南北五万余众快速合围,将河北的四万残兵困在走廊出口,败军见大势已去,除少部分冒死突出外,余者纷纷缴械投降。
靖王速令白旗鞍、皇甫莲志、石周龙领本部人马并忒渠精骑继续追击逃军,密令李力擎与万俟良跖引狼纛军斜取北海岸的沽淐港。
这边,靖宁忒渠联军追追打打,将讨逆联军赶进了寂磬城中,败军龟缩入城准备死守,得胜方在城下美美地耀武扬威了一番,随后依计策掉头向东去接应沽淐港了。
另一边,李力擎、万俟良跖领狼纛骑兵火速奔袭沽淐港。港城的守军压根就没想到形势会急转直下,一应守备全无章法,人又少,不得已,急令驻港的北海舰队水兵弃舰登城参与防守。
狼纛军猛攻沽淐港城,把这几个月来积郁的闷火全都发在了这里,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撞门爬墙。本来以勇猛著称的河北军在战斗力上是不弱的,此刻见着这波不要命的在城下发疯,心下不免发憷,好在对方人手并不多,指挥官一面令军丁依仗城墙牢牢守御,一面立即遣使到离着最近的乾京城求助。
就在西面城门处激战之时,东方海面上突然出现数十支桅杆,不一刻,七条远洋巨舰引着二十余艘战舰威武而来。
北海舰队一名水兵立刻抽出望远镜查看,辨旗号认出是东海舰队,还以为是援军到了,兴高采烈地跑去向指挥官报信。
指挥官苦笑,东海舰队是游家的,游家是叛王的亲家,东海舰队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不是帮着叛王夺港还能是什么?
本已捉襟见肘的兵力此刻更摆弄不开了,所有水兵此刻正在城墙上坚守,而天寒导致浅水港已经冰封,所有的舰艇都停在二里外的深水港中,若保城,沽淐港将面临海陆夹击的危险,固守成功的可能非常小,若保舰队,则把沽淐港作为诱饵丢给逆军,如此乘着西北风,或可避开东海舰队的攻击。
计议已定,沽淐港指挥官迅速发出军令,着海陆官兵立刻弃守城池,全数登舰,突围出海。
沽淐港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力擎先令万俟良跖领本部追杀退兵,自己领本部迅速接手沽淐港,一面布防,一面遣人向靖王报喜。
万俟良跖领兵沿着海堤向北追杀逃兵。守军方面,刚才水军帮了陆军的帮,此刻陆军堵在最后,拼死抵住敌军,争取叫更多的水军登舰离岸。然而守军离了城墙,哪里是狼纛骑兵的对手,一个冲锋冲散守军一条防线,三条防线尽破,狼纛军已追到了深水港。
此刻舰船才出港七成不到,后边追兵以至,无奈之下,北海舰队舍弃了还未起锚的三成舰艇,迅速向港外逃去。
刚离狼群,又入虎口。北海舰队出港还未加起速来,东海舰队大部队已然杀到眼前。
大宁有北海、东海、南海三大舰队,论实力当以东海舰队为首,南海舰队早些年的战斗力接近东海舰队,但是太平久了,南边贸易又好做,南海舰队几乎已经沦为“南海商队”了,北海舰队相对前两支舰队实力稍弱,但在黄龙帝打压颖王之时,特意将原属东海舰队的一些舰船拨给了北海舰队,使得其实力有所增长。但是真要对上阵,北海舰队还不是东海舰队的对手
北海舰队早已无心恋战,只想着如何顺风溜走,旗舰躲在重甲战舰后边打满舵向东北海面跑,然而奇怪的是东海舰队的旗舰也躲在铁舰后边向港口驶去,攻击舰只摆好阵型逼住北海舰队不叫南下,留下东方诺大的出口叫他们逃走,北海舰队哪里还管有没有诡计,扯满了帆吃饱了风向东逃去。
东海舰队确实是有意放北海舰队一马,论实力,东海舰队确实可以击溃北海舰队,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此刻靖王的二女儿高节正在旗舰上,游氏双雄不会拿金枝玉叶去冒险,只要能逼开北海舰队便是胜利,要是顺带着能捞一点好处就更好了。
果然,就在北海舰队主力舰艇冲出海口之时,东海舰队的战舰立刻堵住出海口,将北海舰队的补给舰和小战舰尽数截留了下来,北海舰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不敢回去救,只得全速向南逃走。
截留了二成舰艇,港内还泊着三成舰艇,此一役,东海舰队算是赚大发了,一口气吞下了半个北海舰队,一举报了前几年北海舰队挖墙脚之仇。靠岸之时,狼纛军已将城内城外港口堤坝全都控制住了。战败的陆军哪个肯死,纷纷自寻出路,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再未做无用的抵抗。
李力擎刚接住游氏兄弟,有探子来报乾京城出来一支部队,已接近沽淐港城下。万俟良跖请令率军突袭,李力擎将他止住,并请游氏兄弟令所有水兵一字排开站到海堤之上,同时沽淐港城门大开,狼纛在城外威武布阵,专等乾京军。
乾京援军来救沽淐港,老远瞅着海堤之上人头攒动,也不知有多少敌军,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攻击,探马回报沽淐港已经易手,同时另一路探马也到了,说自己身后跟过来四五万的逆军,乾京军统领缩了缩脖子,当下拨转马头,风一样缩回乾京城去了。
此役伪宁朝廷的讨逆联军伤亡三万余众,降者四万余人,靖宁军自此声势大震,兵锋直指寂磬城下。河北军闻风丧胆,一个个守在自家地盘不敢擅动,王廷领着可怜巴巴的中央军赖在寂磬城,攻,没人听令,撤,回去挨刀,只能帮着朱镇幽守城了,剩下的,只有一张一张上表,向钟玄紧急求救。
第一六四章 立足北疆
木鳖城风雪天突围,遣出去三支求援队伍。
窦冠奎这一支向淄唐州求援,黄名举本部只有八千兵马,他已在周边城池游说了一番,已有两城暗中许诺相助靖王,黄名举左右奔驰,借来五千兵马,再提本部五千,但未敢从猩山的山陉穿越,只从猩山南路山道出山,绕到了讨逆联军的南侧。
窦冠奎的通信兵走的却是北路山陉,绕开敌军大营,上铜山进木鳖城东门,将谷地援军的消息带给了靖王。
靖王先喜后忧。谷地的援军仅有一万,而且以步兵为主,又屯在山海走廊南处的低地,奇袭效果有限。他正在苦思破敌之策,二日后,程宣威搬忒渠兵的消息传到,他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立刻命令窦冠奎在山海走廊的南口等待截击。
程宣威北上忒渠之行并不顺利。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今年大雪来得早,忒渠米拿洛汗的金帐向西迁移了好几百里,程宣威的小队在草原里顶了十余天的白毛风才寻到金帐。
米拿洛汗起先并不知道“靖王”这个称号是谁的,待听到“高犁文”三个字后,他想起了当年败军之恨,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将程宣威推出帐外斩首。
程宣威临危不乱,一番高谈阔论震慑住了金帐。他讲,只有雄鹰之姿才能够媲美苍狼之魂,勇猛的大汗是草原的头狼,靖王则是腾格里亲自赐予翱翔双翅的雄鹰,忒渠人最敬重的就是勇士,能够战胜草原头狼的雄鹰难道不应该得到尊重和帮助么?
程宣威又将郑聪篡权擅立幼帝的罪状告知米拿洛汗,忒渠人一敬英雄,二恶阴谋诡计,米拿洛在忒渠语中是智慧之意,忒渠大汗在得到程宣威每年赐银和永久互市的实在利益承诺后态度大变,奉程宣威为大智者大勇士,待为上宾,连日饮宴。
程宣威心急回援,一再催促,期间米拿洛汗已令哨探前去木鳖城战场外探听消息,得知靖王以寡敌众死守城池二月有余,这才决心出兵相助,助靖王上位,从而获取未来更多的利益。
夏无名红原城求援,此处有盟约在册,本应该毫无疑问地出兵相助,然而钟玄来的密使早已开始拉拢并分化高锄治与石立胥。二人见到夏无名后虚与委蛇打太极,一句真话没有,各自暗怀心肠,都不想妄动。
夏无名五次三番催促出兵,最后还是高锄治先沉不住气,将夏无名软禁在了寓所。石立胥乐得恶名有人背,面子上自己不是红原城的主事,囚禁夏无名既不得罪靖王,又算是给了钟玄面子。而身边这个脓包肃王,已挑明要助钟玄背靖王,他自己暗中积蓄力量作壁上观,待高氏兄弟鹬蚌相争之时,自己可坐收渔翁之利。
木鳖城的战报传回钟玄,郑聪双眼发直盯着薄纸难以置信。
前后三十万大军讨伐逆贼,竟被区区五万叛军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十几万将士或陈尸荒野,或归附叛逆,连带着斥巨资从海外购进的红衣大炮也全数落入敌手。沽淐港失守,北海舰队仅剩半条命,河北形势遽然扭转,不仅寂磬、乾京已在敌军兵锋所指之下,东海城游氏双雄更带领东海舰队北上,三大舰队过半已投靠叛王,北线海路更被叛军牢牢控制。
郑聪惊愕之余发觉双手微微颤抖,竟提不起一丝怒火,他早知道自己的“乘龙快婿”用兵如神,但没想到竟是如此神法,他疲惫地指示众军集结构筑“寂磬-乾京”防线,严密防守,伺机反扑,再给予南海城胡争恤很大的好处,急调南海舰队北上收并北海舰队残队,接防东海城,保护椒江入口。
东海城方面,自颖王逃离钟玄后,游氏兄弟便已做好造反的准备。钟玄的调令一来,二人知道朝廷要动手了,在抗调不遵的同时加了十二万分的防备,只等颖王方面的消息。
木鳖城靖王举义旗的消息刚到,钟玄派来的刺客紧随而来。游府早有戒备,刺客在偷袭时被护卫斩杀,游舟脊背受伤,但不致命,游枫速携家眷登舰出港,顺带将东海城府库中丰足的存银一扫而光。
东海舰队大小三十余艘舰艇搭载了三千名水兵逆风北上,屯驻在沽淐港外海岛屿之上。游枫派信使前往木鳖城报讯,靖王令其在海上待命。总攻开始前,木鳖城指令到来,东海舰队在关键时刻驶抵沽淐港,兵不血刃拿下港口,顺带收下了北海舰队两条巨舰并数条小舰。
靖王在木鳖城内大宴群臣,亲自召见忒渠将军,一番夸赞后重重赏赐,并约定开春后在大草原与米拿洛大可汗歃血为盟。忒渠骑兵杀过了瘾捞足了钱,高高兴兴回返大草原。
靖王父女团聚,高节娃娃家少不了哭哭鼻子,靖王抱住次女不住亲吻,心中更加思念游云与高荃。
节朱山的信使在围城后期到达木鳖城,带来了母女平安的消息和缪成南下求药的消息,如今大战获胜,脚跟已然立稳,便着皇甫莲志率府兵秘密前往节朱山接回妻女。
游舟游枫拜见,靖王大加赞赏。如今按照夏无名的战略,沽淐港已顺利到手,又有强大的海军增援,出海筹款之事提上日程。靖王将此任务交给游枫,令他率远洋舰下南洋,前往零创国借贷军款。
想到夏无名被囚,靖王杀意顿起。高锄治与石立胥出尔反尔,不仅公然背弃盟约,更将自己得力谋臣扣押。
夏无名生死未卜,靖王就要发兵西指讨伐红原城,幸被程宣威拦下。程宣威讲道大战方息,如今重在休养生息,众兵恢复战力后需进图寂磬城以为王都,红原城暂时只能稳住,不然伪朝廷再次发兵,南北两下夹攻,刚到手的胜利果实就要失去。
盟约毕竟写在了纸面上,红原城只要不公然出兵攻击我军,双方就算还未撕破脸皮。高锄治与石立胥如今仍在摇摆,断然不敢伤害夏无名,只着伶俐人前去打探夏无名情况,私下里筹谋搭救之策便是。
靖王得程宣威献计,这才按下怒火,速着密探前往红原城打探夏无名消息,再传令全军休养生息,待来年开春再行军事。
第一六五章 师训
演武场四周兵器林立,场中方砖参差不齐,武者每每或砸碎或斩断或踏裂旧砖,杂务道人便以新砖补上,是以整片场子斑斑驳驳,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上修炼过武艺。
演武场背靠玉清宫,上清宫与太清宫在其上巍巍而视,一如武学进无止境之寓。
葳菱道人为高荃探视完病情后,带着两个得意徒弟回到山上达真观内院,要两人下演武场切磋技艺,一来看看缪成这些年长进如何,再者也瞧瞧自己新创并传给杜梦已的功夫效用如何。
葳菱道人令二徒只比试招数,不较量内功,第一场先对练达真观基本功。毕竟缪成入门较早,基本功打得比杜梦已扎实,在第三十招上逼住了师弟。
葳菱接着令二徒不限招数自由搏击。二徒均拿出师传功夫较量,杜梦已不时夹杂葳菱新创之技,缪成边斗边赞,心想师父的功力显然更进了一层,不然怎能创出如此妙招。二人一个有意相让,一个谦虚内敛,因此斗了个平手。葳菱喊住二人,叫拿出真功夫切磋,不然哪里能有进步。
第三场较量使用兵器,二人均挑了木剑。有了葳菱的训诫,这一比两个人都拿出了七成的功夫,一时又战成平手。
杜梦已毕竟年轻,好胜心强,前两场切磋已经勾起了求胜欲,想在师父面前露脸,是以出剑越来越快,招数越来越新。
缪成初时尚能自在化解从容反击,然而待杜梦已新招一起,他渐渐眼花缭乱。他在钟玄颖王府被齐枭重创,虽得妖医妙法施治,但只治了内伤,损耗的内力一时半会还没有增益,加之保护着游云高荃几日奔波劳累,气血早已不和,如今被杜梦已的长剑新招套着转了三圈,演武场周边陈列的各般兵器突然刺入脑中,“凌霄绝艺”的破剑法随之喷薄而出,再也收束不住。
长木剑忽而化作朴刀,忽而变成短棍,各种奇妙招数齐齐指向杜梦已木剑的破绽,后者哪里见过这般精妙的招数,顿感吃力,手上不自觉已运了内力。
再斗十几回合,杜梦已的长剑斜斜向缪成手腕切来,缪成脑中猛然涌出刀枪剑戟各种兵刃化解此招的路数,斧钺钩叉在手腕上争执不休,谁也争不过谁,如此倒把缪成持剑之手硬生生阻在半空。
杜梦已木剑切到,收力不及,狠狠斩在缪成手腕上,缪成木剑登时落地,手腕肿起多高,杜梦已慌忙拾起缪成木剑,双手一捧,躬身向师兄道歉。
若非杜梦已一剑,缪成的神与身还在那里纠结,这一剑可以说是为他打跑了心魔,暗自庆幸之余,连忙伸左手扶住杜梦已。“师弟惊才绝艳,得师父真传,为兄诚心道贺。”
杜梦已惶恐道:“师兄有意相让,梦已惭愧,误伤师兄手腕,可还要紧?”
“不碍事不碍事!”缪成甩甩右腕,还想客气两句,身后葳菱开口:“小已回去歇息吧,成儿随我来。”
杜梦已向葳菱恭敬施礼,再向缪成道别。缪成随着葳菱道人进到玉清宫,葳菱道人找了间小室盘坐蒲团,缪成抚腕恭立。
葳菱一直面沉似水,见此间僻静,沉声斥责:“你好大的胆子!”
缪成见师父发火,忙附身跪倒。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般功夫?”
缪成不敢对师父撒谎,一五一十将逍遥宫凌霄殿的奇遇告诉葳菱。
“伸出手来!”
缪成以为葳菱是要为他看手腕的伤,忙将使剑的右手抵出。
葳菱斥道:“换只好手!”
缪成伸出左手,葳菱探三指为缪成搭脉,眉间逐渐皱起。
十弹指后,葳菱收回手去:“原来你也得到那异人疗伤,若非他为你接续经脉,你先前受的那一击没有半年莫想养好。”
缪成道:“此一击乃是拜听雷城城主齐枭所赐!”接着将齐枭硬闯王府讨要齐骏,自己救援受伤之事简要告知。
“齐城主几十年的功夫,凭你圣道的本事不败才怪,不丢人不丢人。但你那新学的功夫居然能抗他许久,实属不凡,若非你心魔大作,他在招数上恐怕占不了你多少便宜!”
缪成坦言:“徒儿在那凌霄殿受艺之时的境况实在怪异,至今也搞不明白来龙去脉,当时的状态好似身在梦幻之中,情势又紧急,所以未能得师父允可便学了来,若师父觉得不妥,请您帮徒儿将它废去!”
葳菱轻轻摇头:“达真观素来不禁止子弟学习外艺,我也并非是不通事理之人,何苦废你功夫,不过你可知道‘四真道’‘小流江海’的寓意?”
缪成点头:“修习‘真至圣贤’四道,需循序渐进,不弃涓滴,方成江海。井涌泉,荥成溪,俞聚流,经汇江,合入海,百脉归一,方成汪洋。五阶汇聚,一道始成,道道积聚,神功圆满。若急功近利舍本逐末,以外求内,则如海潮倒灌江河决堤,轻则走火入魔心神俱败,重则经脉剥离性命不保。”
“不错,那何者为本,何者为末?”
“神为本,精为干,气为末。气为本,运为干,技为末。贤道为本,圣道至道为干,真道为末。”
“如今你已修到了何道何阶?”
“徒儿不才,已修到了圣道俞阶。”
“贤道根基扎得如何?”
“得师父不弃,根基扎得还算结实!”
葳菱手捻长髯:“问题就出在这里!”
缪成不明所以,诚恳求问师尊。
葳菱道:“咱们达真观的‘四真道’以炼气为本,以气驭技,从无到有,一、二、四、八再到六十四数变化,层层递进,乃是内家的精深功夫。你得奇人传授七七四十九种绝艺,均是外家的奇技巧艺,若是毫无内家根基或是内力尚浅之人前去练习,绝艺通神,久而久之,外力自然会化作内力,这也是习武的一条正途。”
葳菱顿了顿,深入浅出地为弟子解惑。“若把天下武学归总,内外两家好似阴阳双鱼,内家功夫好比阴眼生阳鱼,外家功夫好比阳眼生阴鱼,虽无高低强弱之差,但却有快慢缓急之分。”
“内家功夫初练艰涩,尤其在扎根基上所耗的时间颇多,然而一旦打稳了基础,日后的进境可以说一日千里。”
“而外家功夫初练时简单实用,上手颇快,但若练到以外化内的时候,便逐渐变慢。若内家外家斗在一处,起初内家是定斗不过外家的。但越往精深修炼时,外家又斗不过内家了。”
“天道循环,因人抉择,你既已有了牢固的内家根基,再去修习外家绝妙的功夫,犹如两虎相争,轻则灵台无主,重则内外俱伤。你习练‘凌霄绝艺’之后两番遭遇强手,两番出现心神混乱之情。你师弟功力尚浅,也能将你的心魔逼出来,而你遇上外家高手齐枭,若非他手下留情,你恐怕早已丢掉了性命。老子云‘多则惑,少则得’,你正处在容易迷惑的年纪,‘凌霄绝艺’实在不可急图!”
缪成恭敬拜谢葳菱道人:“师父教诲甚是,可弟子一旦和高手比拼起来,脑海中各种技艺不自觉地就纷繁涌现出来,根本收束不住,还望师父指点迷津。”
葳菱道人轻叹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心魔是你自己的,除魔卫道的征途还得由你自己来解。道家《清心诀》你是背熟了的,闲来好好体悟其内的精华,神清则气定,气定则百邪不起!”
缪成似懂非懂,继续讨教:“徒儿当初蒙那奇人授艺时曾受其委托代为光大‘凌霄绝艺’,男儿一诺既出必要践行,这也是师父教我做人的道理,况且他所托之事光明正大,于正道于武者有益,若是不再使用,恐怕有违誓约。”
葳菱点点头:“男儿一诺千金是对的,为师也不强求你不用,只是遭遇强敌时你若再控不住心魔,那可是万分凶险的。自今日起,你若与人交手,务必使用本门‘四真道’功法,其次要留意找寻资质品行俱佳之人将‘凌霄绝艺’传授出去,待其艺成,你需努力克制巧技的诱惑,沉心钻研圣道,一旦进入至道,内力精进境界大开,再回头炼此绝艺,必可抗住心魔。到时内外同修,或可窥探真道也说不定啊,那时为师也要甘拜你的下风啦,呵呵呵!”
老人爱徒情深,缪成深以为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葳菱最后叮嘱道:“此番下山求药,一路艰险,能不与人交手便不与人交手,须谨记‘武者的两条腿比不过侠者的一张嘴’,一旦心魔又起,赶紧‘脚底踩风’。另外,若传授‘凌霄绝艺’,务必记得选则没有内家功夫或内力尚浅之人,否则他与你的状况没有丝毫的差别,同样是要勾起心魔的,切记切记!”
临行前得师父如此尽心的教诲,令缪成深受触动,他再一次向师父拜倒,想说些什么,却梗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道家出尘惯了,也不纠结离别,葳菱道人起身飘然出宫,背着身子离去,再不看缪成,当人已不见了,却有一丝若有如无的语音飘到了缪成耳中。
“樟蒲的青艾团几十年没吃到了,记得给为师带些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