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北遁方案
巍巍鹿猩山,滚滚咽罗河。
出钟玄过椒江,向北穿过帝国千里平原,地势在此处陡然拔起。鹿猩山西连大漠,北镇忒渠,东方又是一大片平原,直抵北海。咽罗河是北方第一大河,滔滔浊水出大雪山,劈开节朱、鹿猩二山,以桀骜不驯之势闯入中原,五年一小涝十年一大灾,大宁费尽人力财力才将河水治得稍缓,近几年从未发生大规模的溃决灾害,如此已算史上难得的功绩了。
当年宁朝北征舜朝,关键一役便是在鹿猩山南咽罗水北的狭长空地打响的,其时颖王统率宁军背水一战,击溃舜朝主力,舜朝自此再无力阻挡宁朝统一寰宇的脚步。如今高犁文再次立马鹿猩山麓,山顶北风呜咽而降,吹起大河浊浊白浪,暮色中,对岸五千伪宁朝廷的追兵刚刚扎营,篝火映天,只待次日天明渡河。
八月十五过江后,颖王立即率军隐入江北泉山,其时帝国中枢正在郑聪的指挥下进行权力更迭,是以追讨颖王的大军与通缉令并未紧跟脚过江,这给了颖王以喘息的机会。
当夜,颖王召集将领,商讨北避的路线,他身边只有白旗鞍、窦冠奎、皇甫莲志、万俟良跖四名将领,于战突围向西南而去,李力擎向东而去,毌丘贝已在乱军中战殁,弘经馆一应谋士更未及带出城。
万俟良跖主张利用骑兵的优势,绕开平原地区各座大城,昼夜兼程直奔木鳖城。
白旗鞍与窦冠奎则主张化整为零,众军分散潜往木鳖城,由寒光阁死士护佑颖王北上,如此可以减小追击的目标。
皇甫莲志则主张东下东海城,与游舟游枫两兄弟合兵,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水路北上木鳖城。
颖王兼听众议,但没有采纳四将的建议,他思虑再三,给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众将的路线。
钟玄城位处帝国中部偏东,木鳖城距其两千余里,如骑兵日夜行军,三天内可以到达,然而此路虽是一马平川,但骏马再快又怎比得过传讯的飞鸟,若被沿路城池的宁军堵截,方圆百里无险可据,自己手下只有千人出头,万不能以卵击石。
东海城在钟玄东偏南八百里,距离稍近,但沿江河道湖泊众多,若是行舟再方便不过,可对于骑兵来说,此路实在提不起速度,水路虽然顺畅,但大江之上诸物一览无遗,明摆着给追兵提供目标。
至于化整为零分散北潜,其风险太大,变数太多,通缉令一下,各州县势必严加盘查,颖王不可能只在荒山野岭行走,万一被认出,手下十几名死士又能抵挡的了几时。
颖王给出如此路线:
钟玄政变既然出现了狼纛军,朝廷肯定认为颖王会马不停蹄地逃奔木鳖城,因此设防的重点当在北上之路,若利用其不备之机,继续向西北行军,此去三百里正是大宁的中原仓,如果奇袭中原仓得手,可以获取必要的辎重与马匹,再由此一路向北六百里,赶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渡过咽罗河潜进鹿猩山,利用山林的掩护,出红原城,沿忒渠大草原边缘东行便可到达木鳖城。
然而众将提出疑义:
首先,中原仓虽名为仓廪,但实则是一处坚固的城池,西边更筑有一座卫城保护,二城守军加起来共有上万之众,真要硬攻,以自己这点本钱恐怕连门都撞不开,若迁延时久,不仅起不到奇袭之效,更会将朝廷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待包围圈收紧,大家就十分被动了。
其次,鹿猩山峭壁林立,其内原始森林密不透风,只有两山夹着的一条红沙河谷地稍微平坦。若走山路,崎岖难行,若走官道,谷地城关无数,面对层层堵截实在避无可避。
第三,红原城守将、北疆镇守方山公石立胥手握边防重兵,一向不买颖王的账,此时更有素来与颖王不睦的桂王高锄治巡边坐纛,他二人定然能够提前得到朝廷的通缉令,如何肯放颖王过去。
最后,忒渠人毫无信义,面对大宁强大的威慑时他们仍不断骚扰北疆,忒渠骑兵远非大宁骑兵可比,连战力强劲的狼纛军都不敢轻视,己方若进到草原,难保不被忒渠骑兵截击。
面对众将的担忧与疑虑,颖王只是浅浅一笑。众将再问时,窦冠奎跟随颖王最久,知道他已成竹在胸,忙将三将劝退。
会后,颖王立即遣窦冠奎连夜潜往中原仓,令白旗鞍转向东行,密授二人机宜,又遣十数骑探马纷向南北而去。
第二日黎明,众军升火造饭,天亮后千骑齐出泉山,朝中原仓火速挺进。同时,钟玄城内的信鸽信鸦也纷纷向北飞去,江北潞湖北大营,三千宁军精骑向北疾驰而去。
中原仓独立建城,与西方七里外的潜阳城互成犄角,二城守兵各有五千,通讯方法白日观旗语,夜晚观灯号。颖王军马于黄昏抵达中原仓外围,隐在一片密林当中,入夜,派出去的探子回营通禀,计策已安排妥当,只等城内举火为号。
约莫三更末,城内守军睡熟,东城城头摸上百十号夜行人,悄无声息地迅速将城门守卫全部干掉,接着燃起三支火把,以灯火讯号传递可以进攻的消息,颖王急令众军禁语疾进。
中原仓东南似有沉沉滚雷涌来,东、南、北门上守夜的军士都在诧异大秋天的怎么响起了闷雷,紧接着狼纛军便从大敞的东门杀入城中。一条大道直通核心,守城主将在梦中被狼纛军绑缚而出,城中此刻方才发觉不对,铛铛铛铜锣撕破静夜,狼纛军挟着守城主将杀奔军营,守军见主将遭擒,军心早散,假模假样地喊杀比划了两下,大部退出城外,朝潜阳城去搬取救兵。
颖王先令府兵一部速往仓库补充口粮,另一部至马场补充战马,再令狼纛军一部出西城埋伏,自己率余部登西城楼等候。
西门城头,一人拜伏在颖王身前,颖王忙探身扶起。此人生得身高体壮,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似乎要撑破衣服露出来了,他散发不束,连着满脸的络腮胡,除了满是疤痕的双颧与布满血丝的双目,其余面孔全在毛发的遮蔽之下,此人便是当年被伊梅骨贬谪出朝的颖王麾下第一猛将——石周龙。
第一三七章 咽罗河畔
大宁中枢太子颖王之争,明面上以***压住颖王府占据了上风,一个“秽乱后宫”的屎盆子扣在了颖王头上,黄龙帝趁机将颖王兵权一层一层剥离,石周龙便是在这个时候犯的事。
他听说颖王在朝中受制,拉起一帮子军中的兄弟就要进钟玄论理,幸亏李复光及时察觉,赶在朝廷发兵之前压住了石周龙,帮他消弭了这个“举兵造反”的诛九族的大罪。然而死罪得免活罪难逃,最终他还是被打了个“聚众闹事”的罪名。
首相伊梅骨本意要将石周龙流放到南海,亏着颖王在暗中使劲,给他贬了一个中原仓什长的苦差事,权当暂避风头。当时颖王只想保住石周龙这员猛将,不叫他远赴南海的穷乡僻壤折磨了锐气,哪料昨日计议之时想到他正巧在中原仓内,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是奇袭之计的关键,遂先遣窦冠奎前来授计。
石周龙为人豪爽好交,这几年在中原仓暗中发展起了一波势力,此时身后一同跪伏着百余名精壮,在他身边拜着一名女相的男子十分惹眼,颖王微微皱眉。当年石周龙受罚的一大隐情就是因为近男色,不容于纲常,虽然那时勉强为他找了一门亲事抵挡流言,可如今再看,果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众将集齐,聚拢在颖王身边商量对策,颖王叫众人稍安勿躁,端坐西城头遥望潜阳城方向,见一条火蛇歪歪扭扭朝中原仓游来,石周龙急向颖王讨令出战,颖王叫他安坐城头,杀鸡不用牛刀。
潜阳得援军会同中原仓溃退的余部四千余众杀回城下,见城头灯火通明,城门半掩,一时未敢冒进。潜阳督军提马质问是谁人胆敢侵犯中原仓,白旗鞍答道颖王在此,潜阳已接到了朝廷的通缉令,但慑于颖王威名,又不知城中的底细,正在踌躇中,背后喊杀声突然响起,一支骑兵闯入阵尾横冲直撞,与此同时,城内骑兵亦蜂拥而出,援军登时自乱阵脚,纷纷向后撤退。
狼纛军一直追杀到潜阳城下,守军闭门紧守,他们这才回归中原仓。此刻启明星已经升起,粮食马匹兵器装具均已补足,颖王传令全军换马即刻北上,临走时一把大火将中原仓烧了三天三夜。
中原仓获得的最重要的补给是马匹,平均到每名骑兵头上有二批马,将领们则有三批,众军马不停蹄,在沿路各州县设防之前穿过其辖区,两日一夜后即将到达咽罗河畔,在离大河二十余里的一处丘陵边终于遇到第一股截兵,此乃河阴毕印城太守夏无名带领的三千步卒。
两军对垒,主将出阵对话。
夏无名贤能闻名于河右江北,颖王早有耳闻。毕印城的辖区在从前是受咽罗河洪灾最重的地区,然而在他上任的几年中,不仅堤牢河晏,毕印的民生更是节节攀升,是以对他颇有好感。今日观此人年纪将近不惑,不着戎装,一身便衣,立马缓坡之上,居高临下神采飞扬,端的一番儒将风采。
夏无名同时也在打量敌军,他早就听闻颖王的大名,对颖王南征北讨的功绩十分佩服,此刻见颖王沉稳威武,狼纛军神勇精锐,本部兵力虽三倍于敌,但若真的交上手,未必占得了便宜。他并不完全相信朝廷通缉令里那些十恶不赦的罪行,于是当面质问颖王。
“面前逆贼为何做下杀兄弑父、诛戮皇室的滔天大罪?”
颖王坦言:“故太子确是孤所杀不假,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争权夺势罢了!”但他断然否认弑父与诛戮皇室之罪。
夏无名再问:“若你所说是事情,那请问,真凶是谁?”
“我若说是郑聪,你肯不肯信?”
夏无名沉默了半晌,忽然下令撤军。“夏某早已仰慕颖王的风采,废话不多说,今日权且放你等过去,若他日再次见阵,夏某誓当全力尽职。”
八月十八下午,颖王军马顺利渡河,此时探子回报,钟玄的追兵会集了沿路各州府县的援兵,共五千余骑兵已经追到了河边。颖王特令皇甫莲志率空马入山,自己亲率精锐隐伏于山南水北的一座低岗后,再扫去伏兵的蹄印,以入山的蹄印诱骗追兵的哨探。
暮色渐渐消沉,山岗上吹下来的北风越来越烈,一阵阵地刺人肌骨,冷风刮过石缝,发出凄惨呜咽声音,似乎在十数年前那场大战中死去的大舜亡灵们仍不肯散去。
窦冠奎请颖王下岗躲避敌军哨探。颖王又派出数拨探子,回报说敌军的探马果然循着皇甫莲志的空马队足印而去。
一夜禁语,战马含枚,众军轮流休息,等至天明,对岸追兵开始分批渡河。耶罗河不比椒江深广,无法行驶大船,只能以小船小筏摆渡,百十条渡船在翻涌的河水上起起伏伏,饶是南方来的兵卒都有些慌乱,更不要提北方不会水的大头兵了。
钟玄北大营追来的中央军本来就气粗,又因为追捕颖王追错了方向,多吃了几日的苦,如今脾气大得很,过河布防的险事苦差当然要交给地方军。地方军暗地里不服中央军,但人家有御令在手,没办法不听调遣,心中老大不愿意,磨磨蹭蹭算是过了河,可布防之事全不上心,一来因为心中逆反不肯听中央军的差遣,二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叛军敢回头找这么多人的麻烦,来都不敢来,还布个什么防,是以松松垮垮胡乱挤在北岸。
中央军开始渡河,船上无法骑马,人与马一同挤在狭小的船面上摇晃。看看将要渡过半数,颖王军的探子回报,南岸白旗鞍部已经就位,颖王等得就是这个消息。
鹿猩山上扫下来的北风更加阴冷,迎风催人流泪,颖王看看天时已至,立刻将手中的令旗一挥,伏匿着的五百骑兵顺风自山岗上向河岸的追兵扑去。
见山岗上冲下来一支部队,地方军显然有些愣神,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叛军,等回过神来上马迎敌,眼睛又给大风吹得睁不开来,狼纛军借着风势冲入地方军杂乱无章的阵型当中,如刀切豆腐一般迅速将北岸的防卫切成了两半。
万俟良跖与石周龙两员猛将当先冲入敌阵。
万俟良跖一杆钢枪上下飞舞,所经之路无人能够再坐于马上,身后的狼纛军成锥形阵刺入敌军,火铳巨响回荡在山间河畔,敌军右翼顿时给撕开一个大口子。
石周龙率领中原仓亲兵与狼纛军一部,一条铜棍扫开前行道路,那名叫商涵的俊俏青年跟在他马后急速奔跑,速度丝毫不逊于战马。只见石周龙如下山猛虎,一棍扫去,不分人马尽皆倒地,商涵手握利刃,跟上去一人一刀专刺要害。中原仓亲兵都是石周龙**出来的精锐,勇猛几近于颖王府兵,与狼纛军合作,硬生生将敌军左翼戳破。
万俟良跖与石周龙在激战之余还不忘关注对方,二人一个灵动似蛟,一个威猛如狮,心下均起了较量之意,各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杀敌,狼纛军与中原仓亲兵见主将如此,一个个士气大盛,直如凶神附体,不给敌军任何生机。
己方军兵虽然精锐,但渡过河来的敌军已有两千,终究人多,颖王见敌军被分开左右,中央渡口正巧露出破绽,令旗急挥,窦冠奎率领余下的五百骑兵迅速突入渡口,一个冲锋冲垮了码头附近薄弱的防卫,接着沿渡口往返冲杀三回,将刚刚靠岸的第一批中央军悉数斩杀在了船筏之上。
第一三八章 闪电峡得贤
滚滚浊流翻白花,咽罗河北岸汇入的条条血流将深黄色的河水染成了橙色,残肢断戟顺流飘走,呜咽的北风将断断续续的喊杀与惨叫吹到河心,震颤着伪宁中央军的神经。
颖王军闪电突袭北岸刚刚落脚的地方军,河中半渡的渡船登时乱了方寸,靠前的渡船不敢靠岸,靠后的将领拼命催促军兵们过河增援,一停一挤,登时将大军塞在了河心,船船相撞摇摇晃晃,北风中大河本就汹涌,再经人为的这一番折腾,咽罗河水直如暴怒一般,将挤在外围的渡船掀翻了半数。
河心的哀嚎惨叫声返回头冲击北岸地方军的神经,他们人数虽然众多,但在拥挤的渡口人多反而成了劣势,前军抵挡不住颖王军的锋锐,纷纷向后退却,后军想帮忙又挤不上去,渐渐被逼到河堤边,渡口的河水又深又急,瞬间将挤落水中的可怜人卷走。
就在此时,伪宁军南岸大营的背后突然炸开了花,又一支千数的骑兵冲入,将南岸敌军压向本就拥挤的渡口,伪宁中央军骑兵离马,登船也不是,回防又够不着,无数人被挤得掉入湍急的河水当中,惨惨被急流吞没。
地方军本就无心战斗,被中央军强拽来只想充个声势,如今遭遇猛烈的伏击,军心早已大乱,战场外缘的逃兵越来越多,将领们再也收束不住。
北岸一逃,南岸疲惫的中央军士气跟着大落,逃命的念头瞬间传遍了每一人的脑海。兵败如决堤,众军一溃千里,能跑的四散奔逃,不能跑的要么溺弊在河中,要么被立地斩杀,要么缴械投降,不到半个时辰,五千多的“追兵”被两千“逃兵”打的无影无踪,被俘三百余人,死伤一千余众,其中半数葬身在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南岸增援颖王的骑兵迅速北渡,与颖王会合。原来颖王泉山派出白旗鞍,是着他东去寻找李力擎部,当时已准备遭遇追兵时使用李部突袭,没想到咽罗河一役大获全胜,军势更盛,众将士皆喜形于色,李力擎前来参见,颖王抚其背不住赞赏。
窦冠奎询问颖王如何处置战俘,颖王不带不杀,只缴械抛到河中,又将军马收走,败兵原地释放。
万俟良跖推来一名衣发散乱之人,正是昨日放颖王过去的夏无名,他见到颖王昂然不跪,不惧反笑。
“都说颖王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真佩服!”
颖王早有招揽之意:“放你回去如何?”
“纵虎归山,不怕养虎为患?”
“即能擒得一次,就能擒得两次!”
夏无名早有寻良木而栖之心,闻言哈哈大笑:“再给夏某十个脑袋,也不敢和王爷交兵了,王爷若真放我回去,我定当携族来归!”
颖王不动声色:“既如此,几日为限?”
“若王爷信得过夏某,只需三日,请王爷在山南闪电峡等我,到时更有厚礼送上!”
白旗鞍道:“王爷行军如风,哪有那闲情等你?”
夏无名笑看颖王。颖王缓缓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夏无名一恭扫地。
颖王当下为夏无名松绑,送马放他离去。
李力擎奇道:“此人虽有些名气,但值得王爷涉险等他三日么?若他此番乃是诈降,三日后引追兵来袭岂非不妙?”
颖王道:“我观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在个小小的毕印城,他自己恐怕也觉得憋屈。”
窦冠奎在旁插道:“李将军莫担心,且不说你我不是吃素之人,就王爷识人的眼光,什么时候看错过?”
李力擎稍稍放心。
此战本军伤亡一百余人,再汇合李力擎部,两千骑兵潜入鹿猩山,与皇甫莲志的马队会合。
三日后,鹿猩山南,闪电峡。
峡谷不知自亿万年前哪次剧烈的山崩而形成,两壁陡峭,在峡腹折了一道,若由山顶俯瞰,峡谷形如闪电,故此得名。
颖王虽承诺在闪电峡等候夏无名三天,但并非毫不设防,此刻,万俟良跖领五百精兵隐于峡谷闪电弯背后,两侧峭壁顶由石周龙、李力擎各领三百精兵守备,颖王由白旗鞍、窦冠奎、皇甫莲志护卫,等在峡口僻静处。
晌午时分,山道上驶来二骑一车,为首马上端坐的正是夏无名。
颖王率众人出峡迎接,夏无名忙下马拜伏,已改口称作主公,颖王伸手扶起。夏无名全家只有车中老母、发妻、**与马上少子,颖王速安排亲兵接过。
众人回到营内,颖王遣散左右,只留亲信将领在侧。“夏先生果然言出必践,不枉本王在山中喂了几夜蚊子!”
夏无名道:“主公肯信臣之言,屈尊等候三日,足见胆识超人,臣定当竭心尽力辅佐主公,功成方已!”
颖王奇道:“先生为何称本王为主公,不称王爷?”
“主公有所不知,朝廷已将颖王封号褫夺,如今四海之内皆以逆贼称之,主公若非不想东山再起,主宰大宁?”
颖王刻意露出难色:“如今朝廷四处追杀,本王正在发愁无处容身,东山起不起得来,哪有心思去考虑!”
夏无名闻言变了颜色,起身道:“若你连夺取天下的志向都没有,算我夏某瞎了眼,跟错了人,这就告辞!”
颖王忙起身按住夏无名:“与先生玩笑,切莫动怒!不知先生有何妙策?”
夏无名重又坐定:“主公若要问策,我得先问问主公信不信得过夏某?”
“若不信先生,又何必在此等候?”
夏无名道:“那我先送给主公两件礼物。”
“哦,是何礼物?”
“第一件是淄唐州太守黄名举!”
白旗鞍问道:“淄唐州不就是峡北的山城?”
“正是!”
颖王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峡外!”
众人再次出峡,夏无名取出一只铁哨,三长两短传递信号。不一刻山侧转出十骑一车,为首一名布衣中年正是淄唐州太守黄名举。黄名举下马跪拜,颖王连忙扶起,夏无名为双方引见。
“我与名举兄相交多年,本来昨日便可来见主公,但觉得一件礼物太薄,于是顺道去了趟淄唐州,把他也喊来给主公瞧瞧。”
黄名举再次拜倒:“若得主公不弃,某愿牵马坠蹬服侍左右!”
颖王连忙搀扶,正要请众人回营,夏无名伸手将他拦住。
第一三九章 谋局
鹿猩山南闪电峡,毕印城夏无名引着淄唐州黄名举投靠落难中的颖王,令颖王大喜,刚要请两员新臣进账,夏无名伸手将颖王拦住。
“主公莫急,不先看看第二件礼物么?”
颖王好奇道:“难道还能比名举更金贵么?”
“主公一看便知!”夏无名向黄名举递个眼色,后者一挥手,随从自车中带出一个囚徒。
夏无名神秘兮兮问道:“主公可认得此人?”
颖王仔细打量这名囚徒,见他五十多岁年纪,形容枯槁,灰发散乱,满身写着疲惫,唯有双目深不见底。
颖王问道:“这是何人?”
夏无名反问:“主公在钟玄时受何人的制约最多?”
“这是程宣威?”颖王险些认不出他来。
“正是程宣威!”
“他怎的被你俘获了?”颖王想到朝堂之上***咄咄逼人,都是出自此人之谋划,心中腾起薄薄的怒气。
“钟玄政变前,此人倒有些头脑,早早地出城北上,他自己未说归处,但微臣觉得他是要去找桂王高锄治。”
颖王不怒反笑,对程宣威道:“阁下可认得高某?”
程宣威面沉似水,哑声道:“即为阶下囚,废话不要多说,给老夫来个痛快吧!”
颖王佯怒:“你五次三番设计为难本王,若非天佑,本王早已着了你的道,今日不枭了你的鼠首,难解我心头之恨,你还有何话说?”
程宣威毫不惊惧,双目盯着颖王:“太子承袭大统名正言顺,为国为民者不去助他,难道要来助你叛逆么!只恨老夫当初心慈手软,一直未肯用强策图你,今日既然栽到了你手中,天意难违,还有何话说!”言罢双目一闭。
“来人呐,给我将此贼推出营门,斩首示众!”颖王虽受了些程宣威的制,但其时各为其主,也正因为连自己都受了他的制,知道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一向爱才如命,怎忍心杀之,正要借此看看众将的态度。
夏无名慌道:“主公不可!”
“此人欺我太甚,有何不可?”
“杀程宣威易如反掌,只怕冷了天下英才的心,若能招揽其于麾下,更胜夏某百倍!”
颖王叫亲兵将程宣威带回,问道:“有夏先生为你求情,本王暂不杀你,但你也不可离去,这就随本王北上,一路上好好想想,到底是吃一辈子牢饭,还是归顺于我,一展你胸中乾坤?”
程宣威傲然道:“让老夫以身侍贼,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
颖王笑笑,挥手叫亲兵押下程宣威,再请夏黄二臣入账。黄名举朝亲随打了个手势,一人捧着一条长盒走上前来。
夏无名道:“我二人一人送主公一份见面礼,程宣威算是我送的!”
黄名举打开长盒,从中提出一轴长卷,在案上铺展开来,只见其中绘制着山川城郭,线条密密匝匝,卷首写着“河北诸道舆图”。
大宁疆域辽阔,主体可分为四块。
中原平坦辽阔,但除了一条椒江,并无崇山峻岭,千里无险。
东南滨海,山地丘陵众多,地域较小,人口稀疏,多聚夷族。
西北夹于大雪山与大漠之间,干旱少雨,地贫人穷,交通不便,只有听雷城左近稍显富裕。
河北东至北海,西连大漠,南界咽罗河,北抵大草原,疆域仅次中原,其内西有鹿猩山红沙河谷地,东有河北平原,仓廪富足,人口稠密,此时黄名举将河北舆图献上,其意不言自明。
夏无名接过盒中长杆,指点舆图东北角:“若夏某没有猜错,主公此行的目的地当是木鳖城!”
“正是!”颖王胸中早有谋划,此刻正想试试夏无名的本事,故此只微笑着等着他筹谋。
“木鳖城凭借铜山天险,易守难攻,又有百里自留田自给自足,割据一方不难做到,但若要以此为根基问鼎中原,其势不足!”
“依先生看该当如何?”
“东通、西联、南攻、北和!”夏无名攥着木杆画了个圈圈。
“请先生细细讲来!”
“伪朝廷轻易不肯放过主公,不过木鳖城只要能坚守半年,追兵必然会撤退,主公一旦坐稳木鳖城,第一步应当向此用兵。”夏无名圈点舆图东北。
“木鳖城东南百里便是北海,沽淐港是北方第二大港,若将它夺取,一来可以收得北海舰队,同时打通海路,与东海城游家兄弟的东海舰队取得联系,二来可以扼住河北大城寂磬的咽喉,为夺取讨逆大本营做准备。”
杆头移向图西。“与此同时,西联要抓紧进行。鹿猩山虽大,但人口聚集之地只在红沙河谷地,其内大舜朝残余势力不少,并非全部真心效忠大宁,若以利诱,归者将多,一旦高原归心,自可成居高临下之势,到时不论山东河南,都将在主公俯瞰之下!”
颖王问道:“先生所言甚是,然而本王在谷地并无势力,当年北伐又得罪了不少大舜旧臣,联合恐怕不易!”
夏无名道:“非也,此一时彼一时,各为其主罢了,谷地城主多重现利,跟谁有利可图便跟谁,夏某把名举兄引荐给主公,正是用他来作喉舌,谷地历来同气连枝,名举兄定不负众望!”
颖王点点头,夏无名挪杆指向图东。“谷地一旦归附,必须在伪朝廷增援之前迅速拿下河北平原,此地沃野千里,城郭无数,效忠伪朝廷者占多数,对其只能猛攻,应先挑选寂磬城等几座实力强大之城逐一攻破,待大势一成,余者定当望风而降!”
杆头指向图北。“忒渠人彪悍无信,若其在主公一统河北之前来犯,当先以重利将其稳住,待平定了河北,再北转威慑,定可令其折服!”
窦冠奎忍不住问道:“谷地重贿,忒渠重贿,敢问先生,钱从哪里来?”
夏无名笑道:“借来!”
“问谁借?”
“东海城!”
颖王也奇道:“东海城富则富,却无法满足国争的需求!”
“主公有所不知,自东海城出海,南下千里折而向西,再航行八千里,有一个零创国,其国土疆域较之大宁更大,全民崇商,无比富庶,专好借贷,只要主公遣一支远航船队到达该国,不出一年,别说谷地忒渠,便买下半个大宁也绰绰有余,不过……”
“先生莫要再卖关子了,有什么尽管讲来!”
第一四〇章 红原城
夏无名在闪电峡为颖王献上合纵之策,远交近攻好不凌厉,然而颖王近臣窦冠奎却指出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钱从哪儿来?夏无名将众人的视线远远地抛到了南海之西万里之遥的零创国,钱从那里借来,却又卖了道关子。
颖王急于求解,诚恳请教:“不过什么?夏先生就莫急本王啦!”
夏无名正色道:“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国争所需借贷的金额与偿还的息金十分巨大,因此主公要有必争之心,五年拿下钟玄,如此方可将账还上,如若不然,零创国的刺客异常诡异,不偿债的都是要偿命!”
颖王丝毫不以为然,自信道:“有先生与一众将领辅佐,五年绰绰有余,便依先生之言,本王立刻便传书给游家兄弟。”
“谷地、河北、忒渠势力虽大,但均不如此处之举足轻重。”夏无名杆头挪向鹿猩山北麓,“红原城石立胥镇守北疆多年,兵精粮足,几近于自立,他将北疆视为私产,主公一旦出手,势必与他有利益冲突!”
颖王道:“石立胥历来不买本王的账,木鳖城与红原城也是貌合神离,若他出兵干涉,可真不好搞定!”
夏无名道:“石立胥虽然难缠,但主公还忘了一个人!”
“谁?”
“主公自己的兄弟都不记得了?”
颖王皱眉道:“高锄治虽与本王有血脉之亲,但在朝中勾连太子处处与本王作对,如今怎可靠他消弭石立胥的威胁?”
“主公可知如今钟玄皇位上坐着的是谁?”
“不是说是先皇的嫡孙么!”
“你可知他姓名?”
“高耕武的长子叫做高菽。”
“非也,永贞帝叫高荼。”
“高荼?皇室并无此人,莫非是登基后改名?”颖王得到钟玄的消息中并未有新帝名讳年齿,是以不知。
“正是改名!”
“那他原名叫做什么?”
“高获!”
颖王腾地站起身来:“你说是谁?”
夏无名道:“高获原是高犁文与郑璇之女,因郑聪上位,拥立高获为帝,改元永贞,更名高荼,尊故太子高耕武为父。”
颖王剑眉倒竖,一时激动,竟说不出话来。郑聪夺权后拥立新帝势在必行,可他打心底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儿子被人用作傀儡,也许他深心中早已明了此事,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去想罢了,如今自己造儿子的反,说不出的别扭。
然而此刻自己说好听了是“北征”,实际上就是在逃跑,自己的未来尚且不确定,哪里还能顾得上儿子,不过郑聪终究是高获的亲外祖父,因此儿子的安全暂时不会有虞,为今之计只有待自己立足稳定后徐图东山再起,那时再考虑反攻钟玄的种种策略。
须臾之际,颖王已而平复了激烈的心理斗争,重新坐定,和缓地注视着众将。
夏无名见颖王自控力超人,心中深深叹服,继续向他献策。
“高锄治一向心高于天,与故太子联合对付主公乃是存着坐山观虎斗之心,若以钟玄拥立‘伪帝’为由劝其称霸,高锄治心中定然愿意,然而石立胥根本不服高锄治的管束,如今兵符在高锄治手中,石立胥只有亲信可用,石立胥定然以重获兵符为重,如此二虎内斗,主公随便连此攻彼,何愁红原城不定!”
颖王大喜,夏无名一席推演与自己胸中的筹谋大同小异,对他渐渐起了知己之感,得此人辅佐,又增加了一条有力的臂膀。他立刻起身,对夏无名一恭扫地。
“今日得闻先生一席话,直叫本王云开雾散。先生真国士也,一人便可媲美弘经馆姚李双璧!”
夏无名连忙跪拜:“能得明主辅佐,夏某死而无憾!”
黄名举道:“如今朝廷的通缉令已传遍河北,主公若要顺利北上,臣有一计献上,不知可行否?”
“尽管讲来!”
“谷地各城并无识得主公之人,更不知臣已输诚于主公,若部众换以淄唐州号服,再执通关文书,由臣带队,以朝廷调兵北援阻击叛军为由,定可一路畅行,只不过要委屈主公扮作普通骑兵随行。”
颖王看向左右,诸将均现出疑色,他知道众人担心此乃黄名举的诈降引诱之计,并未对主动投诚的夏黄二人完全信任。
颖王沉思片刻,以自己识人之能,相信夏黄二人乃是真心来投,况且若不依此计,在山中行军劳苦,更有被追兵合围之虞,如果扮作淄唐州军丁,军事主动权还握在自己手中,一旦有不祥的征兆,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当即横下一条心,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传令全军听从黄名举安排。
程宣威随军北上,听闻夏无名闪电峡对策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名举果然不负众望,带领颖王军马于四日内顺利通过谷地,众人在猩山北麓的雪山脚下分别,黄名举依照夏无名闪电峡战略,回归淄唐州预备西联谷地之策。颖王率军继续北上,不一日绕过雪山,到达了猩山的尽头。
鹿猩山北高南低,顶峰便是那数座雪山,再往北,地势迅速下降,山峦消失,斜向下一片平整的高原,高原尽头连向塞北广袤的大草原,高原与草原衔接处形成断层,原野在此支离破碎,沟壑纵横,突出一座座或大或小,形态各异的原崮如山挺立。
此间土石泛红,纹理清晰,植被却十分稀疏,最北一座大原上,傲立着一座险峻的城池,东西破碎的原崮上筑有烽燧,绵延百里连成一线,每一烽燧中皆有驻兵,此条依借地势筑成的防线,便是大宁帝国北疆最重要的防御工事——红原城。
颖王早已派出信使,意在结盟,此刻红原城下,乌泱泱上万边防将士树戟搭弓,方山公石立胥一身戎装端坐马上,威风凛凛立于阵前,身旁一顶金顶亭辇上歪着肥胖的桂王高锄治,白惨惨的脸上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
白旗鞍先出马与石立胥搭话,因颖王在信中言明和议,是以双方虽剑拔弩张,但仍持有和议的礼节。
白石二将沟洽妥当,分别回归本阵,八抬金辇向前走来,颖王依制解下佩剑,骤马上前。
桂王高锄治小颖王七岁,打小在宫中娇生惯养,一身皇族的朽气,他见到兄长全无礼数,斜在辇上站也未站,只把左右肥手懒洋洋地一搭。“三哥别来无恙啊!”
颖王微笑道:“四弟又胖了些!”
高锄治阴阳怪气地道:“三哥好手段,老子兄弟都敢杀,却怎么如此看重你这不中用的四弟,想起与我结盟了?”
颖王玩笑道:“不杀掉他们两个,几时可以轮到你我称雄?”
高锄治眼中凶光一闪,喝道:“大胆反贼,怎敢对本王讲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信不信本王这就传令三军立刻将你拿下?”
第一四一章 干戈玉帛
大宁帝国北疆防线红原城下,两个皇族的同父异母兄弟面对面说话,没两句,一个就威胁着要杀另一个。
颖王见到高锄治虚张声势的样子,心中好笑,淡定自若道:“四弟若真想拿为兄的人头回朝邀赏,恐怕也不会费力摆这么大的阵仗了吧?随便在哪个山口设个伏,本王这点子家底就得洗刷干净了吧!”
高锄治一挑垂眼皮:“废话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颖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若为兄没有猜错,钟玄伪朝廷要你回京高升的吧?”
“没错,加官进爵,封地赐丁,极尽荣宠。”高锄治刻意抬高声音。
“可四弟并未回京,并非觉得赏赐太少,也并非贪恋北疆好风光,为兄素知四弟胸怀乾坤,志向远大,在北疆天高任鸟飞,好过锦衣玉食的温柔屠刀,就此一点,为兄不是敌人,而是战友!”
“此话怎讲?”
钟玄政变之后,皇室宗族死的死逃的逃,只有身在北疆巡边的高锄治幸免于难,郑聪当然不会叫他在北疆得势,立刻编造一大推谎话,以永贞帝的名义召他回朝摄政。然而高锄治虽然纨绔,但脑子不傻,身边更有幕僚为他分析时局,当然而然地识破了郑聪的诡计,但不回朝就面临着抗旨不尊,他还未做好对抗朝廷的准备,正不知如何回应钟玄,赶巧颖王来书结盟,他才出城摆阵,和也罢战也罢,一切相机行事。
颖王回答道:“红原城镇守北疆,实力强大,自保绰绰有余,但平心而论,以城内区区十万将士,四弟有生之年还能回归故乡么?”
高锄治被说得心旌摇动,反而发狠道:“高犁文,你可知现在只要我手指动上一动,身后三万精兵一走一过,你这点家当就会给我碾得干干净净!”
颖王从容笑道:“不错,三万对两千,胜负毫无悬念,可如此一来,四弟再想成就宏图伟业,希望可实在渺茫了!”
“你就这么有自信?”
颖王抬手指点给高锄治抬辇的八个人:“四弟这几个辇夫都深藏绝艺,唯恐当哥哥的对弟弟不利,但四弟你要明白,为兄带兵打仗惯了,手下神箭手何止百十,虽然咱们站在两军阵百步射程之外,可为兄阵中射二百步者不下十人。”
颖王继而学着高锄治的口吻道:“只要我手指动上一动,十箭齐射,难保不会有七八支扎到四弟身上,箭头事先都喂了毒药,见血封喉,四弟既然‘封了侯’,还怎么称王称霸?那时为兄肯定也经不住石大将军的攻击,大家一起过奈何桥,也好作个伴!”
“你敢威胁本王!”高锄治嚯地从亭辇站起身来,晃得八名抬辇的彪形大汉一阵栽歪。他满面怒色,手脚却不禁微微颤抖,眼神慌张地往颖王阵中瞟去。
颖王虚按右手,示意高锄治镇静。
“不过若得真闹到那个地步于我又有何好处?智者循利不循力,其实你我大可摒弃前嫌通力合作,你有势我有勇,打仗的事我来做,调度的事你来做,等克复钟玄,你我兄弟划江而治,共谱万世和盟,岂不比睚眦相报来的更有英雄气概么?”
高锄治像座肉山一般轰地坐回亭辇,两只豆眼盯着颖王,一时不语。
颖王续道:“如今郑聪拥立傀儡幼帝,一应朝纲皆决于他手,不管四弟信与不信,高耕武确是我争权所杀,我二人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死我活罢了。但父皇绝非崩于我手,我更不会将屠刀指向自己亲族那么多的弟妹子侄,其时我已而兵败出逃,所有诛戮皇室之兽行皆是郑聪所为,四弟难道不想为父皇报仇,难道不想重续正统?”
高锄治眼神飘忽犹豫,他先被颖王戳到痛处,又被搔到痒处,如今战意全消,一心只想着如何从合盟之中尽可能多地捞取好处。
颖王继续劝道:“你手握红原城十万大军,我木鳖城有将士五万,你我合兵讨逆,世上还有谁能阻挡得了你我兄弟?况且…….”颖王忽然压低声音,“这里说话方便么?”
“这八人都是心腹,三哥但讲无妨!”这句“三哥”一叫出来,说明高锄治已决心与颖王联盟。
颖王向城下瞅瞅,低声道:“据为兄所了解,石立胥不大听话吧?”
此话正中高锄治软肋,石立胥在北疆拥兵自重,他虽取得了边防军兵符,但军心实在石立胥一边,石立胥表面服从朝廷巡视,实际内里算盘多多,十分难以驾驭,尤其是钟玄政变之后,石立胥渐有异心,叫高锄治如芒在背。
高锄治沉默片刻,起身笨拙地走下亭辇,颖王见状翻身下马,二人并肩向旁边走出几步,高锄治这才探身低语:“三哥可有妙计?”
颖王低声问道:“他死忠部队共有多少?”
“不下六万!”
“若如此,四弟必须牢牢掌握兵符,控制住余下的四万将士,石立胥若安分也就罢了,若不安分,四弟先图自保,另外传给为兄一封密信,木鳖城大军一日便可杀到,那时你我里应外合,何愁障碍不除?”
高锄治半信半疑:“真要有那一天,三哥真得肯发兵来救?”
颖王道:“你我兄弟相识三十余年,我可有言出反悔的事例?你我互成犄角之势,我又怎肯自断臂膀?四弟若还担忧,为兄对天起个重誓便是!”
高锄治面现喜色,连忙阻止:“小弟自然信得过三哥,若真能得三哥支持,他石立胥恐怕连造次之心也不敢有了,他若乖乖听话,便留他一用,若不听话,我先下手除了他!”
“四弟胆识过人,为兄深感佩服!”
高锄治虽未全信颖王,但有这么一个强力外援制约石立胥,他眉目之下的威胁暂时得以化解,至于攻讨钟玄划江而治之事,他又哪里有心力考虑到那么远。心结一解,脸上立时堆满笑容:“既如此,你我兄弟的同盟就算达成了,小弟往日多有得罪,三哥大人大量,不会计较吧?”
颖王哈哈大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要真计较,做哥哥的怎么还敢来见四弟呢?”
高锄治哈哈一笑,牵起颖王的手,二人肩并肩徒步走向红原城,见干戈化为玉帛,双方严阵以待的将士们无不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四二章 虚与委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本水火不容的权斗双方,在同一个敌人的催化下径而走到了同盟的关系,若叫钟玄城内大宁首辅郑聪知道,还不知要气成个什么样子,反正红原城主方山公石立胥是坐卧不安了。
桂王高锄治手拉手将颖王请入红原城,当夜便设宴款待。石立胥勉强应付着浅饮辄止,宴罢已是夜半,归至本府,独自坐在榻前为前途担忧。他既不愿屈居人下受高锄治的指手画脚,又不敢得罪他在道义上搞得自己孤立无援。正在烦恼,窗格忽然动了一动,转瞬间一条黑影逼到身前,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指向咽喉。
“别叫唤,保你不死!”
石立胥身为守边大将,权斗虽力不从心,但打打杀杀的事情绝对是老本行,当下临危不乱,只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门外马上有人秘密求见,你只要正常接见即可,别的不要你做什么!”商涵慢慢将刀尖远离石立胥咽喉。
石立胥听他并无歹意,戒备稍缓,好奇心反而被激起,他倒想见见是什么人还要以如此方式拜访。
果然未久亲兵在门外通报,说后门外有一人求见,石立胥当即准入,不一刻来人带到,回头再看,闯入者已藏到不知何处去了。
石立胥脸色不善,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来访?”
来人道:“在下毕印夏无名,特为方山公献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献的是哪门子礼?”
夏无名眼瞧左右,石立胥略一犹豫,还是挥手将亲兵屏退。夏无名这才说道:“夏某不才,特来为将军献上阳寿三十年!”
石立胥闻言剑眉倒竖:“大胆,哪个指使你前来消遣于我,你是活腻歪了么!”
夏无名面不改色:“方山公莫要威胁夏某,我那伙计的身手您刚才见识过的,石公若不好好听夏某这一席话,纵使你现在就喊来亲兵杀我,你自己的命终究也是保不住的!”
石立胥不自觉地向身后瞟了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有话快讲!”
夏无名问道:“将军如今临深履薄,不知未来有何打算?”
“我如何临深了,又哪般履薄了?”
“前有朝廷削兵夺权,现有高氏兄弟强强联合,将军挤在夹缝中妄图生存,实在是难,若不归附一方,以将军的威望,定不得自在,然而若是依附朝廷,高氏兄弟必不放过,灾厄就在眼前,若是依附了高锄治,他又无容人之量,这不是临深履薄还是什么?”
“听你的意思,是来给高犁文做说客的?”
“夏某只带着一片诚意,即为我家主公考虑,又为将军考虑,你我两家本无纠葛,倘若合作,利大于弊!”
“哼,少来诳我,这定是高家兄弟定下的缓兵之策,当我石立胥是三岁孩童么!”
“非也,将军可知高锄治在朝之时,百般刁难我家主公,我家主公几次险遭毒手,这个仇早就结下了,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得开的,之所以白天对他虚与委蛇,实际是要稳住他手里的兵符,我家主公真正要联合的对象,正是方山公您啊!”
石立胥眼眉一挑:“石某何德何能,堪使颖王垂青?”
“非是夏某吹捧,石公在大宁军界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如今颖王遭受诬陷,发誓定要杀回钟玄为先皇报仇,若能得石公助力,大事定成,若他日面南,将军勘定乾坤之功,恐怕不是王爵相位可以满足的了得。”
“石某如今手无兵符,乃是一副空架子,可惜颖王看走眼了!”
“将军恁谦虚,红原城数万将士的心在谁身上,是你石立胥还是那枚小小的玉符?既然石公有意不尊伪朝廷的号令,那它造的一脚就能剁碎的兵符又有个屁用!”
石立胥千丝万缕的纠结都在兵符之上,当真是旁观者清,听得夏无名一席话,直叫他拨云见日,心神一爽。“既如此,颖王想要石某做些什么?”
夏无名微微一笑,神秘说道:“什么也不要做,乖乖听命于高锄治,等待密令,将军可能做到?”
“石某是个实在人,若与颖王合作,有什么好处?”
“钟玄平定之日,咽罗河以北自当归将军统领,将军身康体健,就再享三十年荣华富贵又有何难?”
“空口无凭,以何为证?”
夏无名自怀中掏出一叠布帛,交给石立胥,石立胥展开观瞧,上边写着夏无名刚才所言之约,落款盖着颖王大印。“颖王一诺千金,既然白纸黑字写在这里,将军可以放心了吧?”
石立胥收好秘盟,起身对夏无名拱手陪笑:“多谢夏先生为石某解惑,刚才真是失礼了!”
夏无名回礼:“尽忠而已,石公切莫客气,夏某这便赶回大营向主公通报喜讯,等到了木鳖城,自有密报与将军联系。”
石立胥送走夏无名,屋里屋外地找商涵,可那夜猫子早已悄悄遁去了。
次日,高锄治亲自送颖王出城,并派出两千名骑兵护卫。颖王军出红原高原,沿草原南缘向东疾行。过午,前方一线烟尘起处,一支骑兵向颖王军马奔来。
众军以为是遇到了忒渠的骑兵,正要上马御敌,万俟良跖老远看到了队中高高竖起的狼皮筒子,忙大声阻止,原来这是木鳖城城主万俟麻铸亲自领兵来接。
万俟父子长相十分相似,不同的是老子多了几丝皱纹,儿子少了三分老练。万俟麻铸下马拜伏,颖王早已接住。木鳖城与红原城交接防务,颖王送走红原城骑兵,之后继续拔军东行。
木鳖城坐落于铜山山脉西麓,扼守鹿猩山与铜山夹住的出关坦途,铜山更比鹿猩山崇峻,地势险要异常。站在巍峨山间俯瞰山海间的千里平川,鹿猩山在右,沟壑纵横,秋霜侵染苍遒大地,东方云雾蒸腾,天际之外便是北海,此间天地一派刚劲豪壮景象。
高犁文览此胜景,不觉胸怀大畅,传令诸军,自即日起,“颖王”封号作古,遂自封“靖王”,三军改称“靖宁军”,将士都以“主公”称己。入城后即刻传檄天下,称钟玄永贞政权为“伪朝廷”,靖宁军志在溯正统,讨伐逆贼郑聪。
次日,高锄治按照盟约废除“桂王”称号,自封“肃王”,红原城十万大军改称“肃宁军”,与木鳖城靖王相约共伐钟玄。
数日后,黄龙帝宾天的消息传遍全国,蠲州大舜旧臣秦无伤趁机竖起反旗,故乔王高扬是的娘舅南海城主胡争恤兴兵问罪,百越则再次叛乱。
第一四三章 封坊
钟玄的丧俗,子女需要为考妣守孝三年,周柔自己没有后代,按照民俗当由子侄辈守墓一年,可周刚也是孑然一身,兄妹两个都无身后人,因此只能由周柔生前最亲近之人为她守墓。
在遴甄坊,周柔时常带着秦簪与牟何在身边,如今牟何葬在了周柔墓边,算在阴间继续陪伴,阳世里就只有秦簪来尽这个心了。
守墓是件清苦的差事,一顶竹竿撑起来的茅草孝舍仅够容纳一张窄窄的藤床,灶火远离坟茔,一日只能吃两餐,且不能见荤腥,身不涂香面不擦粉,不得离开坟冢百步,早起三炷香,黄昏一盆纸,长明灯不灭,坟头草不长,闲下来也不能做别的事情,必须一心一意哀悼亡灵,这才能对阴阳永隔的双方有善处。
食宿虽苦,但荒山野冢的夜里最是难熬,黄皮子白狐仙黑地鼠轮番袭扰,鬼火磷光幽幽明灭,俗话讲“人吓人吓死人”,最受不了的还不是坟地里的各种怪祟,而是胆小的怀璧那一惊一乍,每每有些风吹草动,小姑娘总要夸张上百倍,搅得秦簪整宿睡不好觉。
望天台的消息让秦簪忧喜参半,她真想随竹声一起南下寻找常余,可肩头的担子沉甸甸地压着,身不由己。
竹声寻“兄”心切,三日前便已南下,按照驼子**的指示,西南千里之外已是百越的地界,百越多山,沟通大宁的道路均在山谷之中,小道不计其数,大道只有十五条,竹声认准北数第四条大道进入百越,之后就要靠一张嘴巴打听了。
蒯大答应陪同竹声一起南下,可他在黄石山淋湿伤口引起的高烧还没有退,暂时不便行动,反正他腿脚快,估莫着病好后动身,可以在西南方的水陆枢纽旧江集赶上竹声,最远也不超过石湖镇,他要竹声无论如何在石湖镇等他同行。
今儿个是周柔三七第三天,雨虽停了,但天还是不放晴,北风裹着浓云向南方急涌,气温离着冰点尚远,不过湿漉漉的环境让人感觉寒到了心里。
秦簪怀璧早起祭拜过周柔后,草草吃了些冷食,昨夜怀璧被只偷食的小耗子折腾得头昏脑涨,秦簪则被大呼小叫的怀璧折腾得满眼血丝,上午无事,二人索性挤回四壁透风的孝舍,盖上仅有的一条薄被,缩成一团取暖打盹。
刚迷糊了没半个时辰,一串凌乱的踏泥声音传来,随之而来是一个女子急迫的呼唤声音。
秦簪猛然惊醒,朝小路看去,只见形容凌乱的黛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瞧这架势,肯定出事了。黛桐处世为人一向沉着,能令她如此着慌一定不是小事,秦簪拍醒怀璧,出孝舍迎住黛桐。
黛桐的鞋袜裙裾上沾满了污泥,发丝散乱,湿腻腻粘在额前,她双手搭住秦簪,未等喘允气,匆匆道:“遴甄坊出事了!”
“你说什么?坊里又出事了?”秦簪大惊急问。
黛桐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簪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莫不是炼贞坊和泼教卷土重来了?她强自镇定后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官府......齐吴县……”黛桐深吸两口气,“坊门被封……护院尽被遣散……姐妹们……全数收押!”
怀璧惊呼出声。
秦簪不可置信:“齐吴县封了遴甄坊?”
“对……昨晚的事……我偷跑出来……姐妹都要充作…..充作官妓!”
“怎么会这样!”秦簪一时慌乱没了主意。
黛桐喘允气息后道:“簪姐先别急,官府现在只是将姐妹们暂时收监,充公之事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小妹来找姐姐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打点。”
首先进入脑海的便是油光富态的盖衔金,此时能和官府打交道的最合适者莫过于他,秦簪忙对怀璧道:“你好好在这儿守墓,我与黛桐出山一趟。”
怀璧想到夜间的种种,为难道:“要不我也随姐姐们一起去吧,多少能帮些忙?”
秦簪严厉道:“大姐墓前不可无人,你好好守在这里,不要怕!”言罢跪倒向墓碑扣头,低声告慰:“大姐莫怪,遴甄坊有难,簪儿不得不逾制。”礼毕起身,随黛桐疾步出山。
二女连奔带跑,在山外村子里赁了辆骡车,叫车夫快马加鞭赶奔西市,路上黛桐将昨日发生之事告诉秦簪。
事发在申时,遴甄坊在周柔丧期并不开门迎客,姑娘们都窝在自己闺房当中悲伤,突然间齐吴县二十余名公差闯进门来,为首一名面生的官人亮出了官府的批捕文书,不由分说,将坊内上下所有的姑娘抓了起来。
黛桐当时正在后院盘点账务,她见势不妙,急忙躲进了账房中的暗阁,待官差们搜捕结束,她才悄悄溜了出来,可几道大门全部从外边贴上了封条,每扇门更有两名官差把守,她怕惊动了差役,便在坊内守到天黑,这才从后花园的水渠当中潜泳出来。
出了坊,黛桐先找到可靠的朋友借了套干净衣服,再请那朋友出面询问遴甄坊被封的原因。没过多久,那朋友带回来消息,说是“遴甄坊与颖王府暗通款曲”,不仅诺大的产业要被封冻,一众姑娘更要被充作官妓。
秦簪问黛桐:“齐吴县凭什么说咱们暗通颖王府,可有凭证么?”
黛桐一摊手:“这咱们哪里会知道,凭证什么的即便有,咱们现在也妄想看到。”
秦簪暗忖,遴甄坊里除了周柔,便只有三人知道本坊与颖王府的关系。坊里遭难后,尹菩轩失踪,周柔牟何身亡,活人只有自己知晓内幕,若非是颖王府内的知情人透露出的消息,就定是音信皆无的尹菩轩泄露的了,可她平日颇得颖王的照顾,若非受到胁迫,应该不会告密的呀。
骡车不久驶进西貅门,此时已是辰时,西市里本就车马如流,各户商贾又在自家店前忙着装货卸货,使得本就难行的街道更加拥堵,车夫伙计们的吆喝怒骂声此起彼伏,让人听着更加烦躁,秦簪心下有急,那里等得了骡车慢慢往前挨,当下结了车钱,与黛桐下车步行前往昌元通。
第一四四章 想方设法
钟玄西市是大宁大宗货物交易的中心,南来北往土洋各类货物均在此集散,因而西市中大型商铺居多。
昌元通票号虽非大店,但也有自己的一番气派,二层木楼坐落在市中心偏东道北,西边紧挨着楚越县县衙,一趟桐油雕窗长木墙干干净净,中央方口朝南大门常年不闭,门首不坐石狮石象,却守着两尊龇牙咧嘴的石貔貅,紧紧盯着进出票号的存贷客户。
西市只有少数几家店的货门开在市外的小街,当年被别家笑话小家子气,如今再看,避开拥堵的主街,在通畅的辅街装卸货物,不可谓店主眼光不长远,昌元通便是其中一家。
秦簪和黛桐都来过昌元通办事,对这里并不陌生,二女进门后直接找盖衔金,熟络的伙计将二人请到后堂,说道老板出门办事,约莫不久便到,叫两位姑娘喝茶稍候。
秦簪等得正急,盖衔金快步走入。“秦老板来的刚好,我正要找你!”
秦簪黛桐忙起身施礼,秦簪诧异:“盖老板找我也有事?”
“咱俩冲的应该是一件事!”几日不见,盖衔金瘦了不少,原本挺得老高的肚子如今已显松垮,双颊的皮肤也已松弛,不过额头油亮锃亮,显然是忙出了不少汗。“贵坊叫齐吴县给封了,秦老板是来找我帮忙的吧?”
“正是,还望盖老板全力施救!”秦簪听盖衔金话里有门,忙递上殷切的期望。
盖衔金摆摆手,示意秦簪黛桐稍安勿躁,他人则坐下来灌了半壶茶。
“事情虽然发生的突然,但请秦老板莫急,封产抓人看上去霹雳闪电一般,但要真到充公这一步,上上下下还有几十道文书要走,姑娘们在牢里暂时委屈一下,倒没什么大风险,我已遣人前去衙门里边打点,死的产业拿不拿得回我不敢打包票,但给活的姑娘们赎个身应该没多大难度。”
秦簪黛桐再起身盈盈下拜,嘴里千恩万谢,盖衔金连连挥手。
“都别客套了,周老板尸骨未寒,遴甄坊便再遭大难,我便不看周刚的面子,往日里我对周柔如何,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你们说这忙我能不帮么?”
盖衔金在金场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唯一痴在一个情字上,他单恋周柔许久,数次表白均被婉拒,但一颗心早就牵挂在周柔身上,得到梦中人暴毙的消息,他整日茶饭不思,如今如何能坐视遴甄坊殒灭,只是大面上强掩悲伤罢了。
盖衔金问道:“秦老板可知遴甄坊为何被查么?”
“是官府发觉了我们与颖王的关系?”
“不假,但究竟是如何发觉的,秦老板可知道?”
“小女不明,请盖老板指点。”
“你可知道颖王有个幕僚库?”
“知道的,叫做弘经馆!听盖老板的意思,难道是那里边的人泄的密?”
“不假!不仅是弘经馆的人,而且是个关键人物!秦老板猜不妨猜猜是谁?”
秦簪对弘经馆的了解只限于姚李双杰外加五虎上将,她暗忖七人均是颖王的心腹,应该早就随主远遁了,于是摇了摇头。
盖衔金眼中恨意一闪,咬着后槽牙冷笑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泄密者是那号称弘经馆首僚的姚远戒!”
秦簪惊得合不拢嘴:“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应该……”
“颖王政变失败后北遁仓促,没来得及遣散弘经馆众僚,只留下口信要他们自行躲避。前日夜里,奔夜徒在城南一户民居里捕到了姚远戒,之后带回牢里严刑拷打,这人并不像你我想象中那么硬气,没过半夜就将颖王在京中的众多秘密供了出来,昨日全城海捕,弘经馆以李复光为首的幕僚十抓其九,颖王私产全数查封,连带着遴甄坊也遭了殃!”
秦簪想到姚远戒一副鸿儒气派,竟没多少文人的骨气,唏嘘中顿生厌恶,想到遴甄坊因他遭难,心中更加了一份恨意。她道:“救人要紧,小女全听盖老板调度,不知现下需要做些什么?”
盖衔金微一沉吟,问道:“周帮主那里是不是要知会一声?”
秦簪一时急忘了,遴甄坊出了这么大事怎能不对周刚讲。“小女这就去找桓大哥。”
“这样最好,有周帮主出面,官面上肯定比我吃得开。我这里不好留你,你和黛桐先找个稳妥的地方躲起来,明日酉时到我宅子通信。”
秦簪允诺,再次拜谢。盖衔金送走二女,左右打点不提。
秦簪思忖,遴甄坊众姝进牢不免要挨些逼问,万一有人说出来新任老板在守墓,那留守的怀璧可就危险了,当下携黛桐返回墓地,见怀璧好端端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在周柔墓前叩首告罪,事出紧急,不得不提前结束守墓,望周柔在天有灵,原宥失礼,并护佑一众女子平安出狱。之后带黛桐怀璧来到城北石榴巷常余的小院暂避风头,再与黛桐分工,自己前往桓桥风宅子寻求帮助,黛桐则潜往遴甄坊周边探查。
桓桥风住在东市不远,小院内候着新近来的八名护院,原来的十几名护院在遴甄坊遭难之时死死伤伤,这八人全是周刚从帮派中临时拨调给桓桥风的。
桓桥风接住秦簪,又把齐吴县查封遴甄坊的经过说了一遍,与黛桐所述大同小异。他问秦簪有何打算,秦簪把联系盖衔金之事告知,桓桥风再问是否要通报周刚一声,秦簪讲此行正为此事,周刚必不能袖手旁观,有五帮十二派插手,事情就更好办一些,同时要烦劳众位壮士随时待命,一有消息,秦簪立刻派人通知。
秦簪回到小院,黛桐也已回来,她讲道遴甄坊仍被牢牢封闭。京里有数家殷实百姓将女儿送到遴甄坊修艺,此刻身陷囹圄,父母早围在齐吴县衙外喊苦喊冤,私底下银子肯定送了不少,有几家竟真将孩子带了出来。
黛桐偷偷跟着赎出来的一个熟络姐妹来到她娘家,本想打听打听牢里的消息,结果被此女母亲堵在门口,若非该女子求情,当时便要将黛桐告官。黛桐见再得不到什么消息,只好回到小院等待。
第一四五章 搭救
为搭救遴甄坊陷落官府的姐妹们,秦簪求到了五帮十二派的产业——昌元通票号,老板盖衔金念着周柔旧情,答应全力以赴。
第二日酉时,秦簪留怀璧看家,带着黛桐来到了城西盖衔金的私宅。盖宅就在西市正北,三进大院闹中取静,室内陈设考究,远非寻常暴发商户可比。
盖衔金在后门接进秦簪黛桐,就在花园凉亭下低语商议。
“盖老板可有什么消息了?”
盖衔金咂了咂嘴:“这次恐怕有点难办,首辅郑聪亲自过问此案,齐吴县上边也有压力!”
“那该如何是好?”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说是“上达天听”了,棘手程度不是一般般,秦簪有些着急。
“秦老板莫急,门路还是有的,不过要多疏通一下!”
“我家在盖老板这里还有多少存银?”遴甄坊也算是五帮十二派的支脉,在昌元通存有不少银子。
“钱的事情秦老板不要担心,遴甄坊的年余向来都存进昌元通,只要有秦老板的授权,我这边可以先行开支,之后再补办手续即可,就算遴甄坊的存银不够,我昌元通总号的活银不敢说全京第一,总也能排到前三甲吧,救人要紧,待事情处理完,秦老板再慢慢还我就是!”
秦簪允诺。
盖衔金再道:“我之前帮齐吴县抓了一伙悍盗,这次人家给面子,先放了咱们七名姑娘,约定好明日丑时到齐吴县偏门领人。”
秦簪略一计算:“那还有四十五名姐妹。”
“还有四十名,已有五个姑娘叫父母亲族赎了出去。”
秦簪再做计算,普通官妓赎身需银一百两,以遴甄坊姑娘的资质,少则三百两,多则上千两,这还是未犯事的价钱,如今在牢中捞人,价格翻了两番不止,前后左右都需要打点,若真要将四十名姐妹全数救出,遴甄坊全数存银未必能够,但这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就向昌元通借贷也势在必行。
但以后怎么办?
遴甄坊还能不能开张?若地产尽数充公,姑娘们以后要靠什么活路?她虽然聪明剔透,但本性自在随意,这一身债压在身上,叫她左右透不过气来。
盖衔金看出秦簪的难色,直言问道:“秦老板有没有想过,把姑娘们救出来后怎么安排?”
秦簪心神不定,说出来的话全不过脑子,“只是不知遴甄坊能不能赎回来了?”
看秦簪的样子并非擅长经营之主,盖衔金无奈苦笑。
面子上虽说齐吴县那赵姓官人赏脸送还了七名姑娘,可实际光赎这七女就花了近三千两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又不是天上掉的,为商之人最重个本利相和,盖衔金虽念着自己对周柔的痴情,但若真将四十名女子全数赎出,别说遴甄坊存银,就昌元通恐怕一时半会也周转不开,若还想把诺大的遴甄坊从官府手中赎回来,干脆卖掉所有票号算了,人家朝里还不定准不准嘞。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盖衔金瞧瞧秦簪。
“盖老板请讲。”
“遴甄坊若想赎回,恐怕千难万难了!”
“若遴甄坊赎不回来,姐妹们今后如何过活啊?”秦簪有些着慌。
盖衔金安慰道:“当局者迷,秦老板莫要心急,盖某说到做到,只要能疏通的地方,我一定毫不吝啬。”
“盖老板已经出了大力,实在不能再叫昌元通出钱了,一切全走借贷,遴甄坊按利偿还便是!”
盖衔金微一沉吟,说道:“其实我还有个办法,既能解决姑娘们日后的生计,又可偿还昌元通的垫款,只怕秦老板不愿意。”
“盖老板尽管讲来!”身在危急时,死马当作活马医。
盖衔金斟酌了一下词句,缓缓说道:“我在鹤坂城有个靠谱的朋友,他开了家歌舞坊,平日里生意不温不火,早就托我想些办法,若是遴甄坊的姑娘们能移芳鹤坂城,不仅有了立足之处,也为我那朋友增墨添彩了,待生意红火起来,秦老板再慢慢偿还昌元通的垫款便是,一举三得之策,不知秦老板愿不愿意?”
鹤坂城是椒江中游大城,水陆通衢,郭广人稠,虽赶不上钟玄繁华,但其是连通帝国东西南北的八方通衢,盛景在大宁名列前茅,若说在鹤坂做歌舞生意,一样很有市场。
不过遴甄坊在钟玄经营多年,姑娘们大多长在都城,留恋之情是难免的,况且周柔苦心建起的艺坊,若真在秦簪手里被迫远赴他乡,怎么说秦簪也觉得有愧周柔的在天之灵。
秦簪默然不语,盖衔金知她不情愿,也不催促,转问道:“秦老板今夜随我接人去么?”
秦簪回过神来:“要去,我如何前往?”
“蔽宅不便多留秦老板与黛桐姑娘,秦老板只需在丑正赶到齐吴县西便门即可。”盖衔金言罢掏出一块铸铁牌,“这是宵禁通行牌,请秦老板稍微化化妆,巡城营虽然认不得你,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秦簪黛桐再谢盖衔金,后者送二女出宅,自去准备。常余小院在城北,来回折返太耽误事,二女直行到东市,找了家偏僻茶馆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喝茶听书。
子时刚到,秦簪数日操劳袭上身来,不觉伏在桌上打起了瞌睡。看看快到时辰了,黛桐拍醒秦簪,二女早已在路上备好伪装,此刻带起兜帽,出茶馆拐向县衙西便门。
齐吴县在东市开府,西便门藏在菜市的一条小巷子里,菜市只营早场,夜里静悄悄空无一人,二女放轻脚步走到门外,支巷内盖衔金早已等候,他孤身一人,见秦簪黛桐到来,忙将二女拉进支巷,叫在这里静待,交接过程不可露面。
未等多久,县衙西便门开了一条小缝,赵姓官人探出头来左右探查,见巷子清净,这才转出身来,嘬唇学了声鸮鸣。
盖衔金从支巷迎了过去,点头哈腰,但不敢弄出大动静,二人在门外耳语几句,盖衔金自袖口掏出厚厚一沓子银票塞到赵官人手中,赵官人眼睛看也不看,伸手捏住揣到怀里,接着转身进门。
片刻后,这官人引着一名姑娘出来,姑娘嘴里塞着麻核,双手被绑,长长地拖着一跟绳子连着身后另一名姑娘,一串七名女子全数出来,赵官人示意盖衔金快走,盖衔金攥住头里的姑娘耳语几声,八人迅速潜入了支巷。
第一四六章 物是人非
昌元通老板盖衔金也真有些手段,不出三日,已从齐吴县负压里买出来七名遴甄坊的姑娘,约好了秦簪这天夜里到府衙后门领人。
交接过程快速隐秘,秦簪和黛桐接住七名女子,一看都是坊内技艺较低的姑娘,其中包括秦簪和竹声在黄石山救出的那名异域女子翔醴。
秦簪黛桐急忙给众女子松绑净口,几个小的围着秦簪就要啜泣,盖衔金急忙止住,对秦簪道此地不宜久留,带七女先回居处再说。秦簪允诺,带着众人拐出支巷,也不敢走大路。盖衔金送过两个街口,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去打点,叫秦簪不要在街上逗留,尽快回返,并约定明日老时间在自己宅子里再行通气。
钟玄城丑时已经宵禁,秦簪虽有通行信牌在手,但毕竟心里发虚,带着姑娘们只挑小路北行。看看快到小院,还是被一队巡城兵发现。巡城兵验过通行信牌不假,但觉着九名女子深夜潜行十分可疑,其中七名女子神形萎靡,刚要为难,秦簪自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塞到什长手中。
“今个儿东市来了阮琪、刘向、侯文慈、陆海江南四名伶,众姐妹相约看得晚了,不方便在东市夜宿,又怕路上不安全,这才结伴回返,您瞧,前边石榴巷子和麻袋胡同就是我们住处,军爷方便则个。”
沉甸甸的银块又不是假的,巡城队得了便宜,态度判若云泥。“原来是瞧阮‘妹子’刘‘娇娇’去啦,实不相瞒,若不是今夜有任务在身,咱爷们也想去瞅瞅这四名伶到底是男是女呢,既和姑娘们碰上,兄弟们就送一送吧?”
秦簪连忙施礼:“男女授受不亲,这大半夜的,军爷还是行个方便吧!”
巡城队也就是嘴上客气一下,毕竟有纪律在身,叮嘱了几句小心便列行离去。
回到常余的小院,秦簪安排众女休息,只留下一名年纪稍长的姑娘询问牢内情形。这姑娘吧嗒吧嗒掉着眼泪,说道牢内如何如何苦,牢饭如何如何难吃,官差如何凶如何不正经,听上去挺委屈的,实际并未真的受什么罪,秦簪这才稍稍放心。
转过天来,秦簪叫黛桐拿上一根金条去兑现银,带上两个机灵姑娘采买些粮油日用。秦簪再指挥怀璧等剩下的姑娘将小楼收拾出来,预备着接出剩下的姑娘。
盖衔金原本送给常余十根金条,竹声早些时候兑了一根,临走时又随身带了三根,剩下六根留给秦簪,金条虽贵,但要应付四十余人的生活,剩下的这些可得好好支用。
下午,秦簪将黛桐唤到院角,对她讲自己准备潜入遴甄坊,叫她准备好水靠和防水袋,黛桐知道秦簪是要走水路,将秘藏的银票取回来,当下便去采办。
入夜,秦簪安排怀璧照顾众女休息,绝对不可外出,看看时辰将到,便同黛桐南行前往盖衔金宅子。盖衔金讲到明晨寅时再去领七名姑娘,秦簪千恩万谢,出门东行。
秦黛来到靖安里廊桥,转下楚翘溪隐蔽处,换好水靠,入水游到遴甄坊附近。老远见到坊墙外水道旁立着两名公人,显然是在盯防宵小趁虚凫水而入劫掠财物,好在水里未撒渔网,二女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游出老远方才出水,再看已在遴甄坊内。
遴甄坊内静悄悄一息皆无,仿佛连秋虫和夜枭也被官府抓走了似的,全无往日繁茂的景象。二女又游出老远,在周柔的居处爬上岸来,遴甄坊压箱底的东西全在此处,具体位置周柔老早便告诉了牟何与秦簪。秦簪带黛桐悄悄走到门前,见屋门半掩,貌似被人进过,急推门而入,满屋狼藉瞬间刺入眼珠,凡是值些钱的东西全都给小偷顺走了,不值钱的则扔了满地。
秦簪心头无名火起,此间主人尸骨未寒,居所便遭宵小劫掠成如此模样,齐吴县一众衙役都是吃白饭的么!抑或是监守自盗,那就更加不可饶恕了!
气归气,正事还得办,秦簪心里七上八下,唯恐私藏家当的地方也给人发觉,她忙走到周柔床头,叫黛桐站到床尾,伸手在床板下摸到一处机关,施力按住,叫黛桐与自己一起用力往外拉床,嘎吱声中,卧床向外挪开了半床之隔,露出地板,秦簪再按顺序按了三块地板,其中一块突得掀起,露出地板下的一方铜盒,秦簪见东西安好,这才放下心来。
秦簪将沉甸甸的盒子交给黛桐,叫她打开来。黛桐好奇心早起,打开盒子一看,上面压着厚厚一沓银票,下边全是周柔收藏的珍奇首饰,就这一盒东西,把姑娘们全买出来绰绰有余,黛桐忙将盒子收好。
二女再将床榻推回原位,左右看看,心中不免感慨,果然是物因人而荣。秦簪想顺便把自己的重要物件也一并带走,便问黛桐可有东西要取。姑娘家多有珍藏,黛桐早有此意,二女分往各宅收拢。
秦簪回到闺中,屋里一样被翻了个乱七八糟,好在扒手只寻些金银瓷器带走,秦簪真正在意的东西并未丢失,她先将未曾谋面的父母留下的桃木簪子收好,再取了几件值得纪念的小物件,最后自柜中取出常余的披风,拿在鼻前深深嗅了两下,隐隐存留的男子味道勾起了黄石山中的美妙记忆,这是常余送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不可不拿,若还能寻到他,一定要问他多讨些礼物,想及此处,不禁泛起苦涩。
秦簪来到黛桐屋前,她已取了一小包东西背在身上,二女返回溪边,入水前回盼遴甄坊。
物仍是,人已非。
二女心中一阵酸楚,不舍之下循旧路出坊,上岸更换衣服,看看时辰将近,再次来到齐吴县西便门外支巷等待。
赵官人再次送出七名女子,这次放的仍是才艺稍逊的姑娘,官府显然是将色艺俱佳的姑娘留在了手中。秦簪将周柔的私藏塞到盖衔金手中,后者也不客气,再约明晚碰头。秦簪领众女回坊,一路无事。
转过天来,桓桥风上门报信,言道周刚南下办事去了,一时联系不上,帮中驻京的长老叫人送给昌元通一笔银子用来打点,并叫水生金的伙计们候命帮忙,不过刘得川已随同周刚一起南下了,因此一切事务全听盖衔金调度。
第一四七章 遴甄坊落幕
入夜,盖宅.
盖衔金满脸难色,对秦簪道:“情况有变,朝中似乎已经发觉了咱们买人之事!”
秦簪有些慌神:“有多严重?”
“据说郑聪知道了些消息,动了怒,已令奔夜徒插手此事,齐吴县那边十分难办!”
“那我们现在该当如何?再提提价钱呢?”
盖衔金苦笑一声:“现在就算咱们给五倍的银子人家也不敢要了,毕竟乌纱帽最重要啊!”
秦簪急得语无伦次:“那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盖衔金郑重说道:“我劝秦老板先顾眼前,保重已救出来的姑娘,请大家随时做好准备,一旦有了奔夜徒要出动的消息,你们务必立刻离开钟玄,救人之事容我再想办法。”
秦簪悬着一颗心又等了一日,刚入夜,盖衔金亲自跑到石榴巷常余小院。“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秦簪担忧胜过欣喜,先问好消息是什么。
“齐吴县那帮咱们的赵姓官人本来就有辞官的打算,得了咱们的赎金后准备逃离钟玄,临走前将能放的姑娘全数放了,一共一十三人,现在已经送到了我家中。”
众位姑娘闻言稍稍出了口气,黛桐忙问坏消息是什么。
盖衔金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朝里盯上了二十位佳丽,她们实在无法挪动。奔夜徒果然插手调查此事了!”
秦簪凝眉请教盖衔金下一步方案。
盖衔金道:“为今之计你们必须速速离开钟玄,如果叫奔夜徒查到,不仅一个也跑不了,昌元通跟着也要遭殃。他已通知水生金备船在盐仓码头等候,秦老板务必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速将姑娘们带至盐仓渠码头,立刻溯江西上鹤坂城。”
秦簪点头答应,再请求盖衔金:“还请盖老板念着昌元通与遴甄坊的旧情,搭救搭救那二十名姐妹啊!”
盖衔金苦笑一声:“这些姑娘都是给朝中大员盯上的,听说光郑聪就点了八个,这已经不是花钱能办的事了,秦老板认命吧,红颜本就薄命,我已经尽力了。”
秦簪万般无奈,叫黛桐速带院中姑娘出城。送走众人,将常余小院锁好,看看时间足够,来到桓桥风宅子,领了九名遴甄坊护院同行西溯。
出东貔门北行不久,身后追来十骑快马,就着火光看追兵是奔夜徒,桓桥风叫秦簪策马快走,自己与八名护院横在路上堵截,叫秦簪不要等候,他们直接去鹤坂城会合。
秦簪扬鞭疾驰,桓桥风回马抽出兵刃,他本以遴甄坊遭难自责,如今众女再被难,他早已立下重誓,誓死护佑众女周全,如今面对奔夜徒,一腔杀意涌满全身,也不答话,提马冲上前去砍向为首奔夜徒。
郑聪早对遴甄坊名姝垂涎三尺,从前自持身份不敢乱来,如今上位,正想着如何捞几个姑娘来府,可巧奔夜徒抓住了姚远戒,姚远戒受刑不住供出了颖王的关系网,郑聪别的也不太在意,当看到遴甄坊三字时,眼睛闪闪发光,特别嘱咐下属“办好”遴甄坊的案子。
这下属属蛔虫的,当然知道郑聪的言下之意,即刻着令齐吴县封坊抓人。他自己也有意捞几个姑娘玩玩,这天私底下到牢里准备物色物色,一点数,报上来的五十二人只有三十几个,他立刻找齐吴县令质问。县令也拿了盖衔金的好处,左右支吾不着边际。这办事的人恼了,却不敢和郑聪讲,私下里调动奔夜徒调查。
齐吴县同五帮十二派有交情的赵姓官人还算公道,收了钱就办事,又放了十三名姑娘,自己携款逃之夭夭。奔夜徒查到齐吴县,县令乐得将屎盆子扣在赵姓公人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奔夜徒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追踪到秦簪,这才追出城来。
桓桥风一马当先杀向奔夜徒,后者也不是吃素的,两拨人马混战在一处,奔夜徒毕竟训练有素,周刚临时找来的帮众虽有些本事,但相互间并无默契,被奔夜徒战阵连诛两人后,心下已自怯了。桓桥风重伤了一名奔夜徒,身上也吃了两刀,他仍在拼命,护院渐渐畏缩,奔夜徒渐占上风,未几,桓桥风右臂被齐肩砍下,护院见势不妙一哄而散,桓桥风左手兀自挥舞,奔夜徒有命在身不便耽误,众人兵刃齐下,将桓桥风就地斩杀,随后循迹追截秦簪。
秦簪策马沿城墙奔至盐仓码头,水生金的伙计早将遴甄坊众女接到船上,盖衔金正在岸上眺望,见秦簪到来,忙叫船伙收跳板起锚。
远处官道上奔夜徒追来,大喝停船,盖衔金忙令岸上水生金的伙计搬运货物阻塞通路,并催促速速开船。
奔夜徒挤到岸边,船早已驶到了渠中央,左右看看并无轻舟,只有水生金几艘中型货船,奔夜徒急征使用,船伙磨磨蹭蹭,等船开了起来,遴甄坊的船早已驶到渠口,眼见就转入椒江。奔夜徒抽刀架在船老大脖子上,船老大哭丧着脸说船锚尚未吊起,奔夜徒见追击不上,也不能真把人杀了,狠狠骂了一通,收队回城通报,另行安排人手堵截。
秋季正起北风,快船逆流而上,根本不敢扬帆,全靠几个伙计卖力摇桨。待驶出半夜,船在一个小镇码头泊下,盖衔金早在此处安排了车辆,将遴甄坊诸女塞入车中,分三路绕道赶往鹤坂,并叫船老大继续在江中行舟,以此分散奔夜徒的注意。
果然第二天下午奔夜徒快舟便追上了该船,但里外搜索见不到半个女人,一气之下一把火将船点了,水生金伙计跳水逃命,奔夜徒看看无处追击,这才回京复命。
盖衔金先骑快马赶奔鹤坂城,秦簪被安排在北路,与怀璧等九女坐在镖局的车中与一趟银镖同行。待走了两天,依照盖衔金的安排再走水路,又三日,在黄昏时分抵达了鹤坂城。
朱霞映满长天,一行鸿雁自落日中降下,凄风卷起残涛拍岸,茅芦已枯,冷江在暮云下泛起一天中最后回照的暖色。椒江南、荆棘江右,鹤坂城点点昏灯初上,远不如帝都明艳绝伦之象。
秦簪站在码头,一股悲凉袭上心头。钟玄、遴甄坊、周柔,往事仿佛落日堕入长夜,明晨的新日尚不知几时升起,怅然中身子一软,幸好被怀璧扶住。怀璧伸手一探,秦簪的头面入手滚烫,几日来外感风寒内起焦火,已耗尽了秦簪的卫气,一旦诸女安全抵达鹤坂城,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秦簪一病七日,头里整日昏昏沉沉,莫非梦到满头鲜血的周柔问她为何不来陪伴自己,就是梦到浑身燎泡的常余躲着自己,后来烧渐渐退了,仿佛有两个影子在身边轻柔抚慰,秦簪看不清二人模样,但觉得无比亲切,好似父慈母柔,待醒转,却又捉摸不到,只是不知何时手中紧紧攥着那根桃木簪子。
第一四八章 雾岸听雪诞生
盖衔金确实在鹤坂有朋友,这人叫做卢某惜,开一家艺坊,四十上下年纪,文文弱弱的全不似商人模样,怪不得生意一般。
艺坊叫做“新芙承露”,里边养着三男十女十三名艺伎,色艺中流偏下,背地里也讨些皮肉生意,这卢老板也懒得去管。
“新芙承露”座落在鹤坂城的主街之上,城内湖泊众多,艺坊的后院便临着湖边,此处野草丛生,虽已过了中秋,蚊蝇仍在乱飞,熟客都不愿往后院来。
盖衔金既然亲自到了鹤坂城,首先便商量着叫卢某惜收下遴甄坊避难的众多女子,又“捐赠”给他一笔资金。卢某惜乐得收人又收钱,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盖衔金再看“新芙承露”的环境实在一般,如此经营实在辱没了遴甄坊诸姝,又出了一笔钱叫卢某惜把艺坊重新翻整一下,他见湖边的商家全不利用水势,白白糟蹋了资源,看到此处商机,便叫卢某惜着重将湖边收拾出来,搭一半舞台凉亭在浅湖,并叫重把坊名改一下,商量了半天,还是遴甄坊的姑娘们想出了个名字。
某天清晨,湖面升起薄薄的水汽,白茫茫一片好似仙境,湖中几座小岛宛如钟玄逍遥池中的解偃二洲,“双洲听雪”是钟玄妙景之一,姑娘们念旧,就给新艺坊起名叫做“雾岸听雪”。
秦簪在病中,众姐妹全靠黛桐前后照顾,“雾岸听雪”翻新的事情她也出了不少点子,盖衔金暗赞她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点拨了她不少。到秦簪能下地后,黛桐便要将代理之权还给秦簪。秦簪一来身子尚未康复,二来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她早有意把一众姑娘托付给黛桐,是以着她继续代理自己操办一应事务。背地里秦簪找盖衔金商议授权之事,盖衔金左右权衡,暂且答应下来做个公证人。
黛桐十分懂事,虽然秦簪暂时授权,但有大事小情都跑来找秦簪拿主意,其实她自己早有主见,秦簪知道,正好懒得动脑筋,便客气两句,叫她放手去做,黛桐如鱼得水,“雾岸听雪”翻修进展十分顺利。
卢某惜为人随和,对翻新之事没什么意见,但手下一众老主不愿意了,尤其是十名女伶,见遴甄坊姑娘各个年轻漂亮,妒火窜起多高,这些人不就是来抢自己饭碗的么?她们前后找卢某惜闹了三次,后来见老板偏袒新人,这日凑起来堵在黛桐门前撒泼。黛桐也不恼也不吵,等卢某惜把众老人劝走后,她约起秦簪、盖衔金、卢某惜商议。
黛桐直言道:“卢老板请恕罪,黛桐今日先把丑话讲在前头,若要我们遴甄坊的姐妹能在‘雾岸听雪’好好为您卖力,您店里这十个老人若是不加以限制,恐怕新坊不得安宁!”
卢某惜瞅了瞅盖衔金,后者把脸一别,摆明了与己无关,要卢某惜自家拿主意。卢某惜哪里有主意,干脆厚着脸皮问了出来。“老盖,你本事大,你看看这事怎么处理?”
盖衔金给卢某惜气笑了,转头把皮球踢给秦簪,秦簪也笑,最终将皮球踢还给黛桐。“既能约束了她们的嘴,又不能寒了她们的心,黛桐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黛桐等的就是这一刻,也不谦让,直言快语将自己的计划讲了出来。“请卢老板将掌柜之权让与秦簪姐姐,您自己去做东家,坐吃红利,省心省力又坐享其成,您看如何?”
卢某惜看了看盖衔金,又看看秦簪和黛桐。
盖衔金的注资早已超过总资产的半数,如今里里外外多是遴甄坊的人,鸠占鹊巢,自己说话能有几人听。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经营“新芙承露”这么多年来,白发多了不少,白银锭却没攒下几斤,若真甩手作了董,钱不少赚,心不多操,何其美哉。
心中交战已毕,卢某惜哈哈一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卢某惜没人惜,也到了自己珍惜自己的时候了!”
盖衔金立刻起草文书,要双方签字画押。秦簪见势已成,立刻提出:“卢老板大贤让职,令秦簪佩服,不过好事要成双,不能只卢老板一个人讨了便宜,秦簪也要跟着打打秋风,黛桐何在?”
黛桐不明就里:“黛桐在此,簪姐姐有何吩咐?”
秦簪正色问道:“遴甄坊乃是大姐周柔一手创立,咱们所有的规矩你都懂么?”
黛桐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颤巍巍低头回道:“黛桐谨遵坊规!”
“如今大姐尸骨未寒,而姐妹被难者多,你可否有心带领姐妹们在‘雾岸听雪’重现往日盛况?”
黛桐听出了秦簪的意思,连忙跪倒在地,眼泪已淌了下来。“簪姐姐万万不可,大姐临终将众姐妹托付给你,黛桐万万不敢僭越,莫不是这阵子黛桐越权太过?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请簪姐姐责罚就是了,千万不可叫黛桐背上违背大姐遗愿的骂名!”
秦簪伸手将黛桐扶起来,好言相劝。“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将姐妹们托付给你,从这些时日的观察,我和盖老板都觉得你是块好料子,而姐姐实在有心无力,怕辜负了大姐的重托。”
盖衔金也劝:“黛桐精明干练,是个操持能手,你就先应了吧,秦簪也想做个‘太上皇’呢!”
黛桐擦干眼泪,拉住秦簪的手说道:“既然簪姐姐决定了将姐妹们托付给我,黛桐势必要重振遴甄坊往日的辉煌,定不辜负大姐的托付。”
秦簪却落下泪来:“我有负大姐的遗嘱,甘愿回她坟前长守,还望你全力提振‘雾岸听雪’,也好补足我的遗憾。”
盖衔金又劝了几句,大家这才办理手续,卢某惜与黛桐在文书上签字画押,‘雾岸听雪’自此成为遴甄坊的新身。
原‘新芙承露’闹事的十名女伶见换了老板,又大闹了一次。黛桐请来官差平息,十女这才哑了火。黛桐再行抚慰,讲道愿留下的一起赚钱,不愿留下的请自便。十个红尘女子哪里有什么去处,吃了一棒子便乖乖留下啃枣,日后在黛桐的管束之下收敛了不少,那三名男伶自然也乖乖地听话。
眼见‘雾岸听雪’装修即将竣工,秦簪的身子也复原如初,她对盖衔金与黛桐提出南下之事,但未讲是去找常余,只讲最近多次梦到父母在南方,想南下去寻一寻看一看。黛桐请她等‘雾岸听雪’正式开张了再走。然而尚需时日,秦簪实在是等不及。
说定之后,夜里秦簪便收拾行囊,不一刻怀璧偷偷摸摸踅进屋来,贼兮兮问道:“簪姐姐可是要去找竹声妹妹?”
秦簪知道怀璧聪明,脸上一红,“我怕她一个人在外行动不方便。”
“那姐姐就不怕自己在外行动不方便?”
“臭丫头你什么意思?”秦簪啐了一口怀璧。
“不瞒姐姐,我想跟你一起走。”怀璧可怜兮兮凑到秦簪身边。
“别胡闹,出门行路又不是郊游赏花,风餐露宿有的苦受!”
“姐姐看怀璧是不能吃苦之人么?”
“总之不能带你,黛桐这里还需要人手。”
“就是黛桐姐姐找我来陪你的,其实我也很想出去透透气,毕竟我才艺平庸,留在雾岸听雪也只能陪陪客人,与其陪他们,还不如陪姐姐。”
秦簪再拒绝,怀璧只是跟定了她,秦簪无奈,转念一想,有个体己人作伴总是好的,便答应了怀璧,怀璧欢欢喜喜回房收拾。
转过天来,盖衔金、黛桐、卢某惜并遴甄坊众女齐送秦簪怀璧,大家洒泪分别。秦簪嘱咐黛桐,钟玄封令未撤,一切经营都需小心,切莫被人认出遴甄坊的原身,自己南下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定返还。
与众人分别,秦簪怀璧牵马走出主街,身后一人赶来,回头看竟然是黄石山救起的翔醴。
翔醴已能说些官话,讲道自己与同伴分散,静候不如出门寻找,她本不是遴甄坊的人,和黛桐辞行后便追了出来,求秦簪带着自己。秦簪看看怀璧,怀璧扭头瞧向别处,再看看翔醴,翔醴双眼溢满哀求。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干脆一起结伴而行,左右有个照应。
第一四九章 南征往事
百越部落联盟的盟都为刚脊城,该城背靠莽莽青山,面前奔腾一条汹涌浑浊的大河,本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堡垒,百越盟主定都在此,进可攻退可守,四方粮税更能水运而来,一时繁盛,这才敢挑衅大宁。
可如今崇山百川的天险已被宁军一一攻破,刚脊城环水的三面城下连营延绵,背后的山头上也早已插上了大宁的紫金大旗。诸藩部落十五波援兵或被击溃或被归化,如今只剩一座孤城困守。宁军也不攻城也不催战,只将刚脊城密不透风地围了五个月,此刻城内早无存粮,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这场仗若再没有个结果,恐怕百越人只有吃百越人了。
百越诸部落联盟早在大宁还未统一寰宇之时便已归附朝贡,这次叛宁,名义上虽是百越王的主使,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个傀儡,真正的幕后推动者是其军届的实权统帅朵里矛戈,其长子朵里蒙武更在战场上击杀了大宁赫赫有名的勇冠三军赫王高耘功。此刻他不甘坐困孤城,决意护主突围,策划今夜亲率五千鸵骑向西门冲击。宁军早有细作潜入到了百越的决策核心,赶在日落之前将突围的消息递到了颖王手中。
朔月无光,只有粉紫色的星云在大地上铺洒了一层柔色,山野空寂,偶尔有几声狼嚎枭鸣,城外连营内篝火星罗棋布,但大宁诸军正在好梦,除了常例巡夜的军卒,再无动静。宁军城西大营背靠大河,设防较其他几处薄弱,朵里矛戈设计从此处突出,一部强行夺船渡河吸引火力,一部护佑百越盟主秘密潜入大山。
朵里矛戈跨上赤红色的烈火雄鸵,亲兵递来沉重的五股钢叉,再将火鸵鸟的眼罩戴好。他回头看看百越王所在的核心,再冲身后两个儿子微微点头,城门倏然开启,战鸵拔开双腿,朝着骑手缰绳所带引的方向飞速奔去。
鸵鸟骑兵毫不费力地跃过宁军营门外的拒陆马,前路异常通畅,后半夜的营区根本无人活动,鸵爪触地极轻,不会将睡梦中的宁军惊醒,鸵骑趁机沿步道疾速横穿宁军西大营。
朵里矛戈与二子三骑当先,眼瞅着就要横贯冲出敌营,粼粼河水倒映着星光仿佛近在咫尺,正在暗自庆幸好运,忽然身子底下一轻,连人带鸵鸟一起栽到了陷坑之中。
原来宁军趁着夜色已将步道附近的营帐重新布置,转为引导鸵骑上钩,再在它们必经之路上隐秘地挖好陷坑。
三个大坑将为首的百十匹鸵骑尽数陷住,后续鸵鸟纵跃不过,焦急地在原地打转转,宁军大营内忽然亮起万把明火,乌泱泱的大军瞬间将突围的一点点鸵鸟骑兵牢牢困住。
百越军被困数月,厌战情绪正炽,又饿了几顿,周围宁军不住地以百越方言招降,大鱼大肉地诱惑,大批鸵鸟骑士见大势已去,肚胃似在绞尽胆汁,便乖乖地缴械,只有百越王亲兵护着主子拼命往回冲杀。
鸵鸟骑兵虽不及战马骑兵有冲击力,但胜在灵巧和速度上,百越军久习鸵背,常在纵跃之下给予宁军致命一击。吃亏多了,宁军自然研究出制服鸵军的办法,此刻挠钩、套索、渔网、链子不住朝百越王亲军身上招呼,没用一顿饭时间,便将其悉数擒获。
百越军最后一次挣扎在半个时辰内便偃旗息鼓,宁军趁着热乎劲儿夜攻刚脊城。刚脊城留守的藩将心下早已怯了,见百越王给人家五花大绑地推在城门口,当即掷下兵器,命令开城投降。
翌日清晨,刚脊城王宫,颖王高犁文一身戎装坐在空置的王座旁,一众谋臣武将分立两旁,他面色微现疲惫,但不掩双眸明亮。
百越王宫里急匆匆奔出来一帮子文武官员,簇拥着一名清瘦的青年来到殿内。颖王急忙起身,冲着这名清瘦青年微微颔首,青年则以右手抚胸,冲着颖王深深一揖,颖王伸手扶住,待转身,亲兵已递上了一轴金黄色的锦帛。
颖王请众人肃静,双手缓缓展开卷轴,百越人以青年为首纷纷跪倒在地。
“大宁皇帝敕令:百越诸藩联盟时代为大宁藩属,谦穆恭顺,百姓安居。然叛王沙鸠胡鞑逆天悖常,妄以蚍蜉之力撼动参天巨木,不仅劳动天师,更陷落亲王,罪不可赦,着即褫夺王衔,即日押解进京。其侄沙鸠韶仰慕中国,谈吐归化,可封百越新王,赐婚长宁公主……”
颖王宣旨完毕,沙鸠韶毕恭毕敬行了三拜之礼,双手举过头顶接住圣旨,再次谢恩,这才起身迎请颖王上坐御座,颖王坚决推辞。
“本王出师已一年有余,如今擒获逆党,理应班师,还请大王与我一同审理战俘。”
百越新王沙鸠韶连声允诺。
颖王传令带上叛王直系亲族。沙鸠胡鞑披头散发、面如死灰,身后跪倒数十名儿女姬妾,宣礼官当众历数叛王十八项罪责,随后将其亲族尽数押入囚车,带回钟玄听凭天子发落。
随后带上主战派首领,实际的掌权者朵里矛戈及其亲族。宁军挖的陷坑虽然是净坑,但朵里矛戈冲在最前面,摔得也最狠,被救上来已是浑身伤痕,手臂还折了一根,此刻他昂首不跪,怒目瞪视着颖王及百越新王。
颖王喝问:“朵里矛戈,你可知罪?”
朵里矛戈狠狠啐了一口:“成王败寇不都由你说了算,我没罪,即便有罪,也是不该将我两个爱子带在身边征战!”
原来朵里矛戈的次子已在陷坑中被鸵鸟活活压死,他身后只有其妻与勇武的长子、尚处幼年的三子与独女。
颖王冷哼一声:“败军之将气焰仍如此嚣张,你知耻不知?”
“姓高的咱俩个哪个不要脸,有本事和我单挑,诡诡诈诈玩写下三滥手段,算什么英雄!”朵里矛戈大骂颖王,几乎陷入疯狂,紧接着箭头指向了新王沙鸠韶。“你这孬种还是不是百越的男人,竟背叛母族同外人勾结,我咒你你不得好死,百越必反,杀你全家!”
刺落高耘功的猛将朵里蒙武也恶狠狠地要与颖王决斗,两国的谋臣武将无不忿然,急请颖王速将朵里矛戈与亲族立地斩杀。
颖王也有些愠怒,正要传令,赶巧瞟到缩在母亲身后的朵里**。小姑娘受到了惊吓,已哭成了个小泪人。颖王一瞥之下,竟发觉这小姑娘与念兹在兹的尹菩轩十分神似,情思一起,再也下不了狠心,只传令将参战的朵里矛戈与朵里蒙武腰斩,留了他妻子、幼子与独女一条性命。
颖王安顿好刚脊城的一切交接手续,五日后班师凯旋。
第一五〇章 百越往事
颖王征伐百越诸藩,最终攻破刚脊城,擒反王诛首恶,却因一瞥之慈意外地放过了朵里矛戈的妻子与幼子**。
朵里矛戈的妻子朵里薇杜娜本名叫做哈库窟薇杜娜,她侥幸得活,夫家却遭遇灭顶之灾,无奈之下,她只得带着一女一子返回自己的母族。哈库窟族虽然仍愿意接受她这个族人,但她毕竟是前任反王手下大将军的遗孀,在百越新王的眼中无异于最大的一个异类,因此在沙鸠韶的统治下备受苛难,连累得哈库窟全族都活得万分屈辱。
杀夫戮子之恨再加上百越新王特别“照顾”下的苟活,使得原本血性胜似儿郎的朵里薇杜娜暗自发誓必要报仇雪恨,为亲族反正。然而她已年近半百,上马不能领军,下马不能治邦,空有一腔仇恨却兴不起多大风浪,是以将全部的心血放在培育一儿一女身上。
小儿子朵里诛颖留在亲族中,武由母族最优秀的勇士教导格斗术,文则由中原重金聘来的老师教导权谋计略。女儿则送到了百越最神秘的天外天谷接受严格的训练。两个总角孩子无比艰苦地训练与活着,只待身长艺成,实现他们母亲复仇的愿望。
百越新王沙鸠韶上位,虽极力亲善大宁,但其根基尚浅,威不足以慑强,能不足以服众,百越又是诸藩联盟,私底下有些个藩邦以沙鸠韶私通大宁诛杀先王为不齿,有些个乐得看沙鸠韶的笑话,更有几个强势的部落见沙鸠韶软弱,暗中都起了僭越夺位之心。
若只凭着沙鸠韶自己的实力,他根本管制不住这些个强藩,若非有大宁朝廷在背后全力支持,边境上又屯扎着女将殷英的精锐以为威慑,新王恐怕早已被强藩废黜。而沙鸠韶迎娶的长宁公主高青农更发挥了不少积极的作用,她不仅亲自教导沙鸠韶权谋纵横之术,更在一些重大的决策上帮助沙鸠韶抉择,并提拔了一批新选官员,罢黜了一些老旧官员,逐渐使得沙鸠韶在政治上的地位越来越巩固,另外在民生和经济上,高青农也帮助了沙鸠韶不少,然而两个人却全都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大力增强武装力量。
中秋节钟玄剧变,支撑沙鸠韶最强大的靠山轰然崩塌,当黄龙帝宾天的消息传到百越之时,几个强藩意识到天赐的良机已经到来,或独起或联合地造起反来。南路的藏惹部落实力很大,先将周边几个小部落吞并,接着几乎打遍了整个百越南方,最终第一个杀到了刚脊城下。
兵临城下,沙鸠韶慌了手脚,恨自己早没狠下心来练兵。还是高青农建议,立刻发出勤王令,然而响应的部落寥寥无几,仅有的几路援军都被挡在了北路几个反王的身后,转头想求助于东部边境上的大宁女将殷英,殷英却因同颖王的瓜葛导致被钟玄问责,此刻正在闭城自守,全力防止自家人捅来的刀子,根本无力顾及百越的事情。无奈,沙鸠韶只能动员全城军卒百姓上墙守城。
藏惹联军势大,全力攻城,双方死伤均十分惨重,百越王都在死守七天之后,因寡众悬殊左右无援最终告破。年轻的联盟共主沙鸠韶不甘受辱,饮鸩而亡。藏惹部落的首领入主刚脊城,立即自立为百越新王,一面在刚脊城中铲除异己,一面联合南路军诸友藩北上剿灭其他“叛军”,藏惹王其时已取得百越七成山川,大势之下,顺者多降,逆者多亡,藏惹新政权愈发稳固。
藏惹王非常好色,一进百越王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王宫里的众多佳丽收入自己彀中。长宁公主高青农抗拒无用,最终含恨受辱侍奉了逆王。原来的沙鸠王族几乎被藏惹王屠戮殆尽,大批忠臣与直士也遭到灭顶之灾,刚脊城遭到藏惹军的大清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要知道,虽然大宁中枢政权正在经历更迭,但皇帝仍然姓高,高青农依旧是皇族,她已从帝女变成了皇姑,藏惹王既做出此等悖逆纲常之事,又是以造反上位,大宁中枢一旦理顺了气脉,势必不肯对西南善罢甘休。反一个也是反,反两个还是反,藏惹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次举起反旗反宁,将百越十万联军开到边界,屯兵威慑,相机攻守。
朵里薇杜娜这些年一直居于母族,起初在沙鸠韶的统治下虽然百般受制,但好歹留得一口气在,好不容易看着一子一女成了才,谁知道刚把女儿送到中原寻找仇人没多久,百越便爆发了新的叛乱。藏惹族原籍在百越西南部,哈库窟族在百越西部,两族接壤,世代交恶,冤冤相报已不知有多少代了,这次冤家上位,怎么会放过哈库窟这个世仇。
当藏惹王巩固刚脊政权之时,一支精锐的藏惹部队已经悄悄地潜入到了哈库窟族的地盘里。哈库窟人虽做了准备,但其无论从战力还是战术都不是藏惹军精锐的对手,三战三败,哈库窟族的主力覆灭,余众四散奔逃。
朵里薇杜娜由母系亲族百余人护佑着逃进了大山之中,山下里里外外被围得牢不可破。初时亲族还有些气力反抗,但随着战士越打越少,母族内部逐渐出现了分化。在一次争执中,抵抗派和投降派发生了争斗,投降派一气之下下山投降了,返回头引来藏惹大军,将抵抗派剿得死的死伤的伤,朵里诛颖也被俘,生死不知。
就在藏惹军将要追到朵里薇杜娜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老友,女儿的师父,天外天谷谷主突然出现,释放毒烟驱走了藏惹军,救走了朵里薇杜娜。待回到天外天谷,几经探查,知道朵里诛颖并未战死,而是作为俘虏带进了刚脊城囚禁了起来,等着新王的审判。朵里薇杜娜大急,立刻飞鸽传书,叫千里之外寻找颖王报仇的朵里芍茵带领天外天谷九重天即刻回援,搭救自己最后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