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静物复苏
在还是一介店铺学徒的时候,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行走于广阔堂皇的古堡之中。但现在算上霜叶堡的话,他闯入这种贵族的领地足有两次,已经不会感到惊奇和满足了。
虽说他现在依然是学徒。
尤利尔停下脚步,面前是卡玛瑞娅的主城城堡。腐朽的门扉业已坍塌,露出蹲踞在阶梯前黄金猛兽的半张脸。上面的痕迹斑驳错落,嵌着琉璃的双眼是它仅剩的威仪。
充做扶手的栏杆在阳光中闪耀,让人忽视了阴影里孤零零的木杆。阶下的装饰铠甲倒是完整,但尤利尔宁愿它们只留下被风化的残骸。
约克和梅米都跟着他,前者在思考他的预知一说,后者除非学徒把沾有乌头草的手套塞进嘴里,否则就算琉璃值六个金币他也绝不第一个上前。他们在古堡门前,一时竟没人有动作。
尤利尔只好压抑住忐忑,推开了大门的残骸。又一双琉璃眼跟他四目相对。他感到胳膊上的疙瘩升起来。
“你觉得这里有东西吗?”梅米的声音忽高忽低。他很紧张,天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动手的又不是他。
“那得进去才知道。”学徒率先踏进了殿堂。约克紧随其后,只有小灰狼步伐迟疑。“我担心它会塌下来。”梅米为自己辩解。
“卡玛瑞娅是投影之城,你大可对它的牢固程度放心。”
“黑月湖在汲取魔力,卡玛瑞娅正在衰弱。”
看来狼人对他们的故乡保有着微弱的感应。“铠甲还能动。”学徒指出,“就说明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以为你眼睛里除了金币没别的了呢。
“我总觉得这里有可怕的东西。”
“你总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约克说。
“这里是神秘之地,不安全再正常不过了。”梅米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而且主动去找‘异常’,身为冒险者,你们倒以为这是靠谱的事喽?”
说得对,冒险者就跟这个词不沾边。但我不是冒险者。“这里有很浓郁的魔力,也许是投影的源头。”
“卡玛瑞娅的魔力源头该是在破碎之月上。”约克质疑。
“这里没有月亮。”学徒说,“我们进来了这么久,天空也没有变化。按理来说现在外面正是夜晚。我怀疑这里永远都是白昼。”
他在门后驻足,没有进入古堡。“卡玛瑞娅是神秘物体,它与黑月湖的魔力通过破碎之月循环。但现在你们也发现了,卡玛瑞娅的魔力正在衰弱。”
梅米点点头。小灰狼虽然不是神秘者,但他们的天生就能感应到大气中的月之魔力。当然没有火种为引,这种感知不可能升格为利用。
“没有破碎之月,卡玛瑞娅才会这样。她需要月光,而这里只有白昼。白昼也很奇怪。”尤利尔注视着阴影。日光冲刷着石砖和烛台,地毯仅剩干脆的线草。莎草自角落里蔓延垂落,冰凉的狭缝中满溢出苔藓。
“精灵不会住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方,他们也崇拜月亮。起码曾经是这样。”吊坠上画着碎月。
“有道理。所以我们才会到这座最高的古堡里找线索。”约克打量一番前厅。“月之都破破烂烂,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充满……王者气息。”
抛开门前的景色不提,高耸的城堡确实是最完整的建筑。他们站在隧道出口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座恢弘高塔侧翼的平台。
“如果这儿是王宫,我们得上到顶层才能看到王座。”梅米的眼睛亮起来,“精灵的王座,肯定会镶嵌满宝石和珍珠。”
“而且非常牢固。”佣兵补充。
“那就试试看。”小灰狼伸缩着爪子,“谁也别再想让我去修铁路!”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眼前的财富不怎么关心。“小心一些,这里的铠甲大多都是装饰品。”这意味着它们将在王朝终结的一千年后派上用场。“去顶楼前,我们最好先将‘钢岩骑士’清理掉。”
“这个名字不错,我敢打赌它们会比之前的那些破铜烂铁厉害多了。”即便一整套铁甲都是金属与钢岩混合也不奇怪。约克挥了挥剑,“你最好跟在后面,毛绒玩具狗。否则还不到王座前,你的爪子就磨钝啦。”
这次是学徒打头,约克在后。他坚持自己对铠甲的动静很敏感,实际上是为了更好的捕捉魔力的流向。卡玛瑞娅的异常肉眼可见,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谁都能发现的。更何况这里是魔法之城,它的源头没准真是破碎之月。
值得庆幸的是,前厅还算干净。
一直到踏上阶梯,学徒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他握着短刀,小心翼翼地探索这间未知的古堡。地上凹凸不平的大理石摩擦他的鞋子,头顶有时会落下尘灰。不停歇的心跳激荡着耳膜,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谓的感知不过是神秘的附加,在真正的侦查技能领域毫无半点建树。我除了自己的紧张,什么也发现不了。
冷静是个好习惯,但养成它可不容易。他懊恼自己的无能时,没忘记用幻境之说来平复心情。可未来也只能看到一次,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最好——妖精的故事就指望着这唯一一次了,我必须记录下这里的一切。
黑暗与光亮的分界就在脚下。
尤利尔感受到了魔力的狂涌。
撞击来得猝不及防,他只能下意识地蜷起身体。巨响、彩光和疼痛紧随其后,依次拥抱了他的意识。他从阶梯上滚下来。麻木与阵痛来自接触石阶的后背,仿佛有成群的小虫爬过后背。学徒忍不住呻吟一声。好在短刃被他及时丢开,不然它饮下的就将是主人的血液。
“恶魔。”梅米在他身边尖叫。“恶魔!恶魔!恶魔!”好像他只会说这一个词似的。
而后是金属碰击的脆鸣,还有佣兵的闷哼。这声音唤醒了尤利尔。学徒睁开眼睛,看见约克挡在他们身后。冒险者一只脚抵住台阶,左手按在剑身上,突出的骨节与灼热的空气意味着力量正在僵持不下。
他对面的敌人——不是人,也不是骑士铠甲。黄金之躯,猛兽足爪。獠牙尖锋向下咬合,意图压断横亘其中的长剑。漩涡般的橘红色火焰在半空捆束住利爪,扭曲的空气后只有一双琉璃眼珠。
尤利尔一时间浑身冰冷。“雕像?”
冒险者的剑发出弯折的嘶鸣。他连忙爬起来,努力忽视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学徒知道猛兽还有一头,而约克用不着自己去担心。
短刀就在脚下,身后则是小狼人梅米。尤利尔拎起他的脖子,在小狼的尖叫中朝高处的平台丢了过去。下一秒冷风拂面,学徒想也不想,向前厅的空地扑开。
石阶在他身后粉碎。
黄金的猛兽四肢着地,立于阶上,矫健的身躯光辉灿烂。约克立刻放弃了僵持,他的身体一下扩散成光点,又在尤利尔不远处重聚起来。铠甲和长剑竟然还被他穿戴整齐。
“那是什么?”约克明显在忍耐一句脏话。
他手里的剑刃布满了划痕,最深刻的是近乎穿透的一道圆形凹槽。这无疑是那头魔怪一样的东西刚刚一口咬出来的。
“和铠甲一样。”尤利尔紧盯着两只猛虎似的黄金怪物。“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这鬼地方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动起来。”
“目前为止,只有骑士铠和黄金雕像。”学徒还记得黑月湖边的石雕,它们就很老实。难不成妖精女士让它们不敢移动?还是魔力早被碎月吸光了?
这时黄金雕像扑下来,分别瞄准了他们一人。尤利尔强迫自己直面那对七彩斑斓的宝石眼眸,捕捉每一个细微的魔力波动。
事实上,他几乎看不清敌人的动作,只能依靠魔力的升腾来预判下一步的进攻。万幸有魔力辅助,学徒的敏捷还足够他进行闪避。
面对幽灵和死灵法师时尤利尔可没这么狼狈过,他猜测原因多半是两者的战斗方式大不相同。躲过了一次凶猛的扑咬后,尤利尔感到体力的下降。我必须拉开距离,他握紧短刀。这不是剑,学徒暗暗惋惜,还缺乏足够的长度。
也许魔法不会在乎这些。
魔力如臂使指,流入利刃之中。尤利尔没再躲避,也不打算空着左手与沉重的雕像硬碰——若要有块盾牌他八成不会这样冒险。疾风是力量的象征,在他额头擦过。尤利尔上举刀刃,屈下膝盖,阴影笼罩时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粗糙的石地摩擦过脚背与小腿上包裹的皮革,热量和脱皮般的疼痛却都不如手腕的拉扯难过。
黄金魔怪发出一声痛嚎,好像要把对手忍受的痛苦也一起叫出来一样。学徒对自己身体的柔韧程度不大清楚,但敌人轻捷修长的四肢确实饶过了他的小命。他将身体竭力向后倒,祈祷之前的前冲力道足够。在躲过巨口和前肢的绞杀之后,灌注力量的短刀直接切开了猛兽的下颌乃至腹部。
琉璃眼珠黯淡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月之影
“要帮忙吗?”学徒踉跄着爬起来。沸腾的血液挤压着心脏,他看着身后被开膛破肚的黄金兽抽搐着失去动力,竟然隐约品味到一丝兴奋。玩命让我高兴,盖亚在上,火种点着了我的脑袋。
约克一剑斩下横扫的利爪,金块落在地上。“暂时不用。”他的动作不快,也没挑破绽,剑刃在半空与黄金兽的爪牙交击,每一下都势大力沉。冒险者一步不退,逼迫得雕像跳起来。他立即散开身影,光元素在猛兽的背后重现。
一声铿锵的长鸣后,约克提着雕像的脑袋落下来。他比划了一下镶嵌的宝石,与学徒走上台阶。
“现在才需要。”冒险者朝他借短刀,敲下闪烁的宝石。梅米看得要流口水,但他知道自己一点也没出力——在高台上大呼小叫已经够丢人的了。还保有着羞耻心的狼人只好悻悻地保持沉默。
“这里的神秘度更高了。”尤利尔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一些东西都会成为‘衍生’。即便是不难对付,我们也最好不要大意。”他的脊柱还在隐隐作痛。
梅米缩缩脖子:“二楼是艺术馆。”
这意味着会有很多装饰用铠甲。尤利尔的后背更疼了。“别纠缠,直接上楼。”他强调。
幸好约克提醒了他:“别担心,从这里开始应该有别的通道了。我只希望精灵的审美与人类不要相差太大。”
“怎么这么说?”
“元素生命的宫殿只有主塔。”橙脸人摊开手,“西塔不喜欢把宫殿变成交错复杂的兔子洞。如果上楼的路只有一条,我想梅米他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因为一旦敌人变多,他可能要自己对抗神秘生物。”
小灰狼眨眨眼睛,“也许我可以抓下它们的眼睛。”他不怎么自信地揉着鼻子,“话又说回来,这里就是安全的吗?在我们刚进来时,那两座雕像一动不动。”
尤利尔有些后悔带着他了,或许将梅米留在黑月湖边才是正确的选择。卡玛瑞娅妖精不对他们抱有恶意,而对她有恶意的东西不会靠近湖岸。狼人曾经是卡玛瑞娅的居民,梅米在黑月湖边会很安全。起码比在自己身边安全。
可说实话,我担心这头狼人并不包括担心他的那份宝藏。学徒在考虑中,不由得想起车轮帮来。狼人之夜,血肉献祭,他们在威尼华兹大肆杀戮。这是否意味着事情远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呢?奎伦想要宝藏,还是想回到卡玛瑞娅?
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卡玛瑞娅的消息的呢?
“向上走。”他最终决定,“好吧,我们可以慢一点,但一定要小心谨慎。梅米,假如你愿意跟上来,就给我机灵一点,别被那些东西碰到了。”
然而事情从开端到结尾一直都出人意料——最初他们没料到雕像也能动,到了最顶端的王座之前,他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上的铠甲甚至是塑像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尤利尔确信在他冒险与一具装饰甲擦肩时,那个破头盔呆板地转动了一下,但它依然没发现三个大摇大摆从他眼前走过去的活人。
“是雕像眼睛的缘故?”约克猜测。
“梅米也好好的。”学徒指出,“我觉得他的吊坠同样出了力。”
冒险者认可他的说法,“神秘将我们当成了同类。早知道在外面的时候,我们就穿着铠甲上来了。”
“说这些可没什么用。”尤利尔推开门,簌簌的尘灰落了一地。面前是宽敞的殿堂。
一千年前,石砖上会铺着金线银绒织就的地毯,纹路是白蜡树跟橡实;天花板缀满红蓝宝石的星辰,月亮必是完美的海珍珠——想象中它会有人头大,色泽柔润,湛湛生华。约克告诉他们精灵是追求完美的种族,他们也许会打碎珍珠再重新粘合,以体现破碎之月身上的裂纹;王座将以纯金打造,绘制有关河流和山川、长戈和利剑的图案,来展示阿兰沃的富饶与强盛。
而事实上,没有珍珠,也没有地毯。这里四面透风,天顶开敞,立梁的浮雕模糊不清,残存的壁画剥落一地。最内侧的王座是张枯萎的藤蔓椅子,好像伸手一碰就会粉碎。这一切都教人大失所望。
除了梅米,尤利尔和约克都对眼前的景象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也许这里是最先衰败的。”冒险者说,“比外面的城墙还早。”
“战争不是破坏卡玛瑞娅的主因吗?”小灰狼迷惑不解。他沮丧地环顾四周,只有中央正对天空的圆台还算完好,上面镀了一层古怪的金属。约克也不认识,他猜测那是神秘物品,且诞生与碎月有关。
“但它是最破旧的地方。”途经的楼层各有特色,但无一例外都是大致完整的。许多东西都在魔力的滋润下产生了神秘,而唯独顶层——学徒口中魔力最浓郁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衍生’。
“可能是因为风吹日晒。”
“一千年前的事情,你就算问我也没用。”佣兵回答。他没有发现宫殿里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细节,却发现自己的同伴心不在焉。“尤利尔,你在走神吗?”
“算不上。我在找源头。”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整个卡玛瑞娅的魔力源头就在大厅里。”尤利尔十分肯定,“我们只要弄清楚破碎之月为什么不出现——”
“就能使卡玛瑞娅恢复原状?”
虽然这是晚上,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做梦了。“就能解除阿兰沃王都里物体上的魔法。”
“干嘛要解除?”
“少废话,你来不来?”比起古堡的情况,尤利尔更肯定的是约克的态度。给你们解释缘由跟向女工谈论新闻一样无趣,她们起码能听得懂八卦。
“我没理由说不。”约克开始敲打银台,他俩都搞不懂这玩意到底是做什么的。然而大厅空空荡荡,再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物体了。
“冒险者。”梅米小声说,“神秘生物。”他看起来不怎么愿意呆在这儿。“我们不如去把楼下那头怪物的眼睛拣回来,它们既美观又实用。”
“我觉得你的狼眼睛还凑合,不用急着换。”
“要是我的眼睛真能值钱,我会选择留下一只。”小灰狼加入了他们。他直接弹出了爪子,尤利尔竟然来不及阻止他看似帮忙实则破坏的举动。
魔力的闪光迸溅出来——
“你干了什么?”约克将梅米整个儿提了起来,远远跳到一边。尤利尔没责备他的大惊小怪,因为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对魔力的敏感使他最早察觉了平台的动静,短刀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迹。
谁知梅米扭头就是一口,冒险者一松手,小狼就变成了一道灰影。尤利尔看到旺盛的灰毛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先是四肢,脊背和面颊,继而覆盖全身。他的五官开始变形,手足扭曲、伸长,落地轻盈,用四肢来卸力。
“梅米?!”学徒抽了口凉气。梅米在他们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头狼。
这是一头宽肩窄腰的幼年狼,体型大约在十二英寸,爪牙完备。它熔金般的瞳孔流动着光泽,就像雪堆上两簇燃烧的火星。
它跳到平台上,颈间还戴着象牙吊坠。
冒险者一时不知该不该拔出剑。他反应迅速才没被对方咬到,否则狼人会将他变成同类;但梅米不是车轮帮的恶棍,佣兵还做不到朝一个连魔怪都不算的小狼人下手,更别提在几秒钟前他还是同伴了。
“魔力!”尤利尔注意到神秘的波动,卡玛瑞娅的神秘正在逐步活跃。异变的源头无疑是梅米,但学徒根本没去想小灰狼是在凭自己的意志行事。盖亚保佑是这样。
情况超出了掌控,尤利尔忽然迫切地想要结束幻境。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不说现实,就连未来也是。因为他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隧道底下。可总得找到原因——卡玛瑞娅异常的原因,梅米发疯的原因。有了前因后果,他才能发挥出预知魔法的作用。
又或者,冒险就到这里。他只需要向妖精复述这一切,梅米不必跟上楼来。学徒不知道自己的不甘心从何而来,这是种危险的心态,不逊于自负。我要是因为点燃火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早在遇上纽厄尔时就被他杀死了。
就在他决定结束时,梅米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嚎,悠长、响亮。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音让人想起教堂里肃穆的钟鸣,不论音调和音节,它饱含着一种跨越种族的感染力。
尤利尔和约克不由浑身颤栗。
后者低呼一声:“梅米!”
银灰色的狼低头瞥向他,学徒只觉得这不是在表达友善。它似乎忘却了身为人的情感记忆,眼神中充斥着狂野和杀戮渴望,或许是我看错了。“躲开!约克!”尤利尔同时就想脱离幻境。
但要真那么容易成功,尤利尔也用不着惧怕自己的魔法了。就如他预料的那样,预知并未被打断。事情还在继续发展,他不得不再试一次。
这一次,他成功了。
第一百零八章 阿兰沃
事情出了点偏差,但结果是好的。尤利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湖边,妖精身旁荡漾着水波。
……老实说,也不怎么好。
尤利尔再三确认自己在城门前就进入了幻境,因为他担心城里会有数不清的“神秘铠甲”。他必须记清楚,自己是在第二重的幻境里,在未来中窥探未来。
可惊醒时,他理应回到城门外的小径上,瞭望远方的高塔和尖顶。而不是在妖精的逼问下手足无措。魔力凭空蒸发了一半,只有这个事实让他略微镇定。那或许是事实罢,不清晰也不真实,如隔黎明的丝雾。
事实是他早已摆脱魔法的束缚,回到了最初的锚点。尤利尔望着水池,里面没有水,全是妖精。这是约克告诉我的,在真正的现实里他说出了口。
“你的故事是什么?”妖精问他,眼睛里流露着纯粹的趣味。“我愿意倾听。”
尤利尔敲敲额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够久了。“一次发生在古堡里的冒险。”他听到自己沙哑着回答。“我们战胜了守门的黄金雕塑,打倒了蹦跳的骑士铠和瞎眼的守卫,得到两枚宝石跟一条挂坠。”
妖精凝神细听。
“……我们到达王座前,站在月台下。”他停下了。梅米站在一旁,与约克诧异地交换眼神。
“好故事。”卡玛瑞娅妖精鼓励,“为什么不把它说完呢?”
“你会相信我的故事吗?”
“我相信我从未听过它。”
“不,你只相信你看到的。”尤利尔低声说。他看到橙脸人与小灰狼莫名其妙的神情,其实他也与他们一样满心困惑。“我们登上顶楼,发现那里既无珍宝,也没有古董。比任何地方都空旷,一点也不像精灵的王宫。那里是神秘度最高的地方,远超黑月湖,和你。”
“那里是阿兰沃的祭台。”妖精很惊奇,“我确信你们从未到过那里。”
“我的故事您满意吗?”
卡玛瑞娅妖精沉默片刻,向后退去。黑月湖的水面翻腾起来,无数水滴飞舞升空。“看来我没有足够多交换你冒险经历的泡沫。想要什么,你们自己拿吧。”
湖底裸露出来。
灿烂的珍宝光辉足以使人失去对财富的认知。它可以满足世界上任何贪婪成性的人,它是无尽的财富。只要落下黑月河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找到。金币、翡翠宝冠、玉狮子,神像、珍珠、红玛瑙。除此之外,还有眼镜、手表、蓝缎带,耳环、叉子、镶银钥匙链。有些东西甚至超出了财富的界限。
“天哪,尤利尔,你怎么做到的?”
冒险者几乎难以动弹。他一时间竟然有点不敢去看它。
“我想妖精女士也有同样的问题。”学徒险些在真正的宝藏面前无法言语。好在他已经对这突然的一幕有了心理准备。“冒险发生在卡玛瑞娅,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后。”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占星师。”
“说实在的,除了自己,我就没见过任何一个占星师。”
妖精摇头晃脑,不大相信他的话。妖精一族了解很多事情不假,但她们肯定不乐意回忆占星师相关的所有事情。“我也只是见过几个人而已。”
得到了故事后,学徒发现妖精女士一点也不咄咄逼人了。她其实算好说话的神秘生物,比狼人更友善。“对于你们人类的标准,我向来不怎么关注。它们实在是太多了。人类数量也多,国家也多。只是他们基本不来阿兰沃,精灵更不欢迎他们。”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知索取,而不愿意回报。”
我收回那句话。尤利尔装作没听到约克和梅米的窃笑。“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的办法。”他承诺,“但若要平等交易,我想只有古代精灵的态度恐怕还不够。”
“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力想起来。”
“有关卡玛瑞娅,和当年的战争。”
妖精爽快的答应了。她似乎不在乎价值的偏差,一个好故事对妖精女士而言远胜黑月河的宝藏以及珍贵的失落历史。要是所有人都像妖精一样就好了。
“阿兰沃毁于邪龙之手。”她先开口,“这你们都知道。但在决战之前,卡玛瑞娅就已经沦陷了。”
“这里不是国都吗?”梅米禁不住问道。
“敌人太多也太强大了,精灵们不得不撤退到森林里,放弃了城市。在很久以前,在卡玛瑞娅还没有沉到地底的时候,这里曾经是森林中央的一座魔法城。而希瑟的信徒在侵占了狼人的故乡后,最终还是躲回女神庇护之地,才逃得性命。”
小灰狼拎起一顶装饰着银叶子的王冠,随手往头顶一扣。“听起来,邪龙给我们报了仇。”他现在不像是对过去的过去抱有仇恨、混迹在人类城市的狼人,而是个滑稽的哈巴狗国王。
“闭嘴,梅米。”约克斥责,“拜托你别打岔。”这话要是落在其他秩序侧神秘者耳朵里,绝不会感到高兴。
好在妖精不在乎。“邪龙温瑟斯庞是诺克斯一切生命的死敌,仇恨驱动着它,但它并非为了复仇而杀戮。它就是仇恨与杀戮本身。”她停顿片刻,“而且无可阻挡。”
尤利尔想起来,为了守卫阿兰沃,古代精灵曾与萨拉人结盟。可即便如此,精灵的王庭也未免及祸患。“那圣米伦德大同盟呢?他们为什么不阻止?”
“怎么阻止?在那之后,阿兰沃的后裔才加入了联盟。他们背井离乡,翻山越岭,来到宾尼亚艾欧的北部。直到那时圣米伦德大同盟才宣告成立。”
“阿兰沃的后裔还在吗?”约克问。
“当然在。精灵并非只存在于宾尼亚艾欧的南部,阿兰沃精灵去到了北方后,就与当地的同族融为一体。现在他们被称作雾精灵,重新有了自己的国度。”
“法夫坦纳。”橙脸人说,“我知道它,雾精灵的国度。法夫坦纳是它的名字。原来雾精灵也有阿兰沃的血脉。”
“精灵种类不少,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在乎所谓的血脉。”妖精女士说。一大群水妖精在她身旁飞舞,有的落在拱桥的栏杆和石像上,化为一滴露珠。
“妖精就没那么多种族之分。元素决定我们的存在形式不同,但神秘才是一切的源头,我们的心灵是彼此相连的。”
尤利尔不知道以她的逻辑,人类和精灵能否心意相通。法夫坦纳和雾精灵填充了他对神秘世界的认知资料库,但学徒还不算满意。“这么说来,卡玛瑞娅被邪龙摧毁,所以我们才没发现侵略者的残骸。”
但妖精女士摇摇头。“不是邪龙亲自动手。恶魔领主率领大军,攻入了王城。”她不由得惋惜,“就算有无名者也无力回天。”
“无名者?”尤利尔重复。
“就算?”
佣兵和梅米则异口同声。
“看来你们见识过这些家伙。”
“在霜叶堡。”约克回答,“我们要对付一个疯子,他想用全城人的灵魂把自己变成无名者。他几乎成功了,然而很快,尤利尔和一位苍穹使者便解决了他。听说还是前者亲手结果了那个混蛋。”同时佣兵别过头,想看到学徒脸上的窘色。
但尤利尔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想的是无名者。这个词似乎有某种魔力,震动空气时也敲击着他的心脏。“无名者与卡玛瑞娅的毁灭有关?”
“还不是作为侵略的一方?”约克也追问。
卡玛瑞娅妖精看起来比他们还要惊讶:“成为无名者的正是阿兰沃的国王陛下,他怎么会毁掉自己的国家?”忽然她思索片刻,“我知道你们对无名者的看法。他们的确十分危险……妖精中也会有无名者,但我对那些同伴所知不多。”
“难得有你们妖精不知道的事情。”梅米说,“如果人们能意识到这点,妖精的宝藏早就保不住啦。”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无名者在威尼华兹人看来与恶魔无异,但凡人是感受不到邪龙和恶魔的威胁的——一千年足以使人类忘记很多。它们不是童话,却也相差不远。梅米知道无名者是恶魔,就像劳作的平民知道城市里藏着个杀人狂徒一样。谁会替巡逻队和治安局操这份闲心?
“无名者是除了神灵之外,我们唯一触及不到的领域。同为无名者的妖精或许可以,但事实上,他们的灵魂会让我们浑身不适。”
“那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冒险者嘀咕一声。他提高了音量:“阿兰沃的国王是恶魔吗?”
“显而易见,不是。”尤利尔打断他,“给我们说说细节好么,女士?你一定知道全部的事情。你们无法接近无名者,普通人却没这个顾虑。而他们的事情妖精无所不知。”
“我的名字是奥萝拉。”
“请务必详细些,奥萝拉女士。您帮了大忙了。”尤利尔尽可能表现自己的诚恳,他心跳加速,意识到接下来的言论或许是最贴近事实、不带丝毫个人感官的评价。无名者与精灵国王的身份重叠,显然阿兰沃的君主做出了抉择。
第一百零九章 少女伯爵
你最好给我离远一点,丹尔菲恩心想,否则我不一定拿得稳手里的汤勺。
篝火镇夜色凉爽,星斗长明。在伯爵领主躺在摇椅上享受着难得夏夜的时候,总会有人不断试图扰乱这份安宁。在少女的眼中,来来回回的安莎就像蚊虫一样恼人。如果在纱帘与香料中只能选择其一,你就会明白这个比喻在此刻恰当极了。
第一次是薄毯,被她不耐烦地丢在一旁。紧接着是加了蜂蜜的低度红葡萄酒,这回丹尔菲恩欣然接受。但事情从这里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蜡烛和布丁,教经与苹果派竟然是被一齐送上桌的。这实在是件可怕至极的事情,丹尔菲恩从未想过竟有人认为她必须与特蕾西公爵有同样的习惯。连对宵点的要求都不带变样的。
她也是领主不假,但她与母亲不同。一点也不。
“盖亚在上。”少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露西亚啊!”也许现在光神离她更近。作为受祂护佑的人群中的一员,丹尔菲恩迫切地希望这位公正女神聆听她的祈祷。“你非要在我眼前碍事吗,安莎?”
“我来送——”
“把它拿走!”她急促地说,“无论它是什么。别再用任何东西作为借口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大人,我不能让你独自留在这儿,这实在是失职。”
“好像你留下能对我有什么帮助似的。有莱蒙斯先生保护我的安全,他怎么也比你这样的下人要强多了。”
“光辉议会与冰地领的矛盾已久,他们不可靠。”
那你就可靠么?母亲大人的礼物,还是盯着我的间谍?昨天夜里丹尔菲恩看到安莎放飞一只信鸽,灰白的羽翼拍打着朝北方而去。她忽然觉得人生中的第一次饮酒也索然无味。“这话你大可以对主教说。”丹尔菲恩嘲弄道,“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但要小心在夜里遭到狂信徒的袭击。这些人不属于议会,所以不受束缚。”
“威尼华兹附近,露西亚的信徒已经很少了。”
“值得庆幸。”丹尔菲恩站起身,黑石墙里的寒气带走她背部的暖意。就算篝火镇的投影温暖如春,冰地领也还是冰地领。她披上毯子。“我不想在这里呆了。什么时候去威尼华兹?我的就职典礼还没举行。”
“现在吗,大人?”
“就现在,我们连夜赶路。”
安莎犹豫起来,“您会睡不好的。”
“我在这里连睡熟都做不到。”丹尔菲恩心意已决,“回到威尼华兹,回我的城堡去。”
当女仆吩咐收拾行装,士兵与骑士匆匆整理的时候,一名银甲骑士来禀告伯爵:“小姐,神官大人想见见你。她很关心威尼华兹的情况。”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莫非它已经被恶魔占领了?
“和城堡有关。”他含糊地说,“她说她非常抱歉。”丹尔菲恩试图追问,但骑士不说话了,一直摇头,示意少女伯爵跟他走。
丹尔菲恩奇怪自己居然带上了安莎。她们登上小别墅的螺旋楼梯,穿过挂着古怪图画、铺银麻线地毯的拱形长廊,爬到最顶的天文台。白袍神官在这里等候。她端着本书,是少女在庭院中打算翻看的教典。
伯爵一来,她就放下书,拖着长袍站起身。女人的五官柔和地舒展着,阴影一层层错过鼻梁跟睫毛。她的额头没有短绒的碎发,就连每一根汗毛都服服帖帖。在屋子里神官摘掉了尖帽,把它挂在墙上。这样当阿拉贝拉把它拿下来时,上面的尖角和日轮徽记还是完好无损的。
黑夜使她的光芒黯淡了些。
“伯爵小姐。”女神官礼貌地说。
“我就要离开了,阿拉贝拉神官。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在威尼华兹为你祈福了。”阿拉贝拉回答,“夜间跋涉不大安全,但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情。”
“有要求的话,我只能尽力帮忙。”
“要求?当然不是要求。您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怎么能再厚着脸皮提要求呢?事实上,圣骑士们都对您抱有着善意和崇敬。他们都清楚,自己能在冰地领安安稳稳的休息,全是因为有您这样一位宽容而公正的领主庇护。”女神官总是有本事,能将这些俗不可耐的词语说得诚恳热切,严正肃穆,活像在教堂里念赞美诗。
她真心实意,这我当然清楚。丹尔菲恩甚至有些尴尬。要说议会一行人中有谁最让她畏惧,那这个人选既不是和颜悦色的爱德格主教,也不是沉稳的圣骑士长,而是眼前这位对交流存在某种误解的白袍女神官。丹尔菲恩被迫与她对话时,觉得自己正在面对小时候的教会修女。
好在对方似乎比她还要窘迫。“威尼华兹的事我很抱歉。我们拦不住白之使在城堡里大肆破坏……我想那里怎么也得等到明后天才能搬进去。”
“他干了什么?”
“原因在我们身上。我去拜访奈登爵士,他热情款待,让我们在那里歇脚休息。”阿拉贝拉脸红了,“我们就在前花园发生了战斗,致使主堡和一座圆塔坍塌。”
丹尔菲恩猜出后来的事情了。她就担心这个。从园丁那里,安莎得到了威尼华兹的消息。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报社不敢拍兰科斯特家族驻地的照片,她还以为战斗仅仅是霜叶堡的程度,魔法师几分钟就能搞定。
真有趣,我这个领主还没到,他们就在为我搭建新居所了。少女伯爵脸上掠过一抹阴郁的怒气,但她身后的女仆“啊”了一声,声音充满恐惧。
“圣骑士们没有损伤吧?”安莎提醒了她。伯爵给自己套上畏惧的面皮,逼迫自己关心些完全不关心的东西。“这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只有莱蒙斯长官受了伤,现在已经痊愈了。”阿拉贝拉勉强笑道。丹尔菲恩回忆起骑士长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她多半没说实话。
“伯爵小姐,威尼华兹现在并不安全,我希望你能在篝火镇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再离开不迟。等你们到达主城,正好可以有地方休息。”女神官劝说道,“骑士长在庄园里留下一名神术师帮忙,我保证议会会赔偿损失。”
我干嘛要听你的吩咐?我才是冰地伯爵。“感谢你们的援手。”她慢慢地说道,“但呆在这里让我十分不适。离开四叶城时,我蠢笨的女仆没记得给她的主人备上多少夏装。”
“这是小事一桩。”女神官微笑起来,“我会用神术驱散蚊虫和炎热。在这里你想穿裙子就穿裙子,想披斗篷也不会觉得难受。女神喜爱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管用什么神术,祂都不会责备的。”
神术不同于魔法,是一种来源于神祇的神秘。丹尔菲恩听说过,有的神父因为沉溺**而堕落,致使被剥夺了施展神术的能力。教导她跟加文的是盖亚教会的修女,她告诉丹尔菲恩,神术是信仰的回应。
要是有人用神术做不敬神的事,魔法便不能成功。
“那么,我只好麻烦你了,阿拉贝拉小姐。”
在少女伯爵答应下来后,白袍神官吩咐门口等候的骑士去巡逻,顺便从厨房带来一碟乳酪。丹尔菲恩不大愿意吃这些东西,可神官小姐却乐在其中。她不由得想象赞格威尔的主教和神官们每天在劳累后,得到的都是什么样寡淡无味的菜肴。
丹尔菲恩看得出来,阿拉贝拉是打算和她聊天。作为女性,拉近关系的手段无非只有那么几样而已。
但老实说,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白袍神官提到的东西,神,教典,蜡烛和一次又一次的祈祷;丹尔菲恩则会在好奇时发问,并在轮到自己的回合时,告诉阿拉贝拉有关香料和发饰的搭配。而这时女神官往往是做不出任何回应的。
等到丹尔菲恩离开天文室,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晰的明月,上边的裂纹似乎在眼球表面。冰地领的碎月之夜,霜之月的开端。这鬼地方连月亮都比往常圆得早。
安莎低声问道:“大人,我们马上离开吗?从后院走,留下一队士兵,带着其他人和马车出发。”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们明天早晨启程。”
令她意外的是,女仆奇怪地看着她,目光让丹尔菲恩浑身不适。“我们得尽早离开篝火镇。”她压着嗓子说话,“议会的神官想要您留下来。”
一种灵感划过脑海。丹尔菲恩突然意识到阿拉贝拉的歉疚不仅来源于兰科斯特庄园的损毁。她想让我留下来,为什么?和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呆在一起,她的呼吸急促,他们想让我留下来,因为苍穹之塔的白之使。他们在恐惧,而我是这些胆小鬼的护身符。
如果不是安莎的提醒,她在阿拉贝拉面前就会失去贵族的姿态了。而现在的情况要比失礼糟糕得多,丹尔菲恩确信白之使如果找上门来,他不会给自己半点特殊待遇。
“照你说的办,安莎。”
少女伯爵踉跄着冲下楼梯,命令道:“让侍卫给神官小姐带口信,最早也要在我们离开后一小时再送到。”
第一百一十章 猎物
“看样子,我们不该把她看做一个小姑娘。”
主教回到绿蔷薇城时,得到莱蒙斯与阿拉贝拉的回复。女神官十分忐忑,望着马上的牧师。但他既不生气,也不焦急。“算算时间,她已经十五岁了吧?”
“还未成年。”女神官有些怔然。
“她在灼影之年诞生,是阿方索·兰科斯特与特蕾西的小女儿。”
“威金斯家族的小公主,是个好孩子。”阿拉贝拉不明白,为什么议会的枢机主教会对一个小王国的伯爵了解这么深入。
“你知道在灼影之年,赞格威尔战役落幕。这里的人视她为终结战争的和平使者。”
“主教大人,她只是个凡人。”
“在神明的注视下,我们都是凡人。”爱德格主教轻声细语,“我明白,阿拉贝拉,你质疑她的名声是否与本人相符,你怀疑我们的伯爵小姐借着议会的行动助长自己的威风。贵族们玩起这套把戏来无人能及,而以表面来看,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优秀的贵族后裔。现在,你看出什么了?”
枢机主教一针见血的评论令她十分窘迫,但阿拉贝拉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对丹尔菲恩抱有着复杂的情感——既是对纯洁少女的爱怜,又难免忧虑这份纯真的虚伪。怀疑他人品格之人,多半自己是没有资格品评他人的。阿拉贝拉侍奉光之女神时,能时刻忏悔自己的行为,但离开了赞格威尔,她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思索片刻,认真回应道:“伯爵小姐的确受得起这种赞誉。凡人……普通人大多愚昧无知,我们不能因别人的误解而让无辜者承担过错。”
“可是主教大人,她对议会充满恐惧。友谊无法建立在怀疑和不信上。而我们需要得到冰地伯爵的支持,来让威尼华兹人,以及冰地领的人民认识到他们的错误。”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化解这场误会的。四叶城的灾难使她不寒而栗。
“错误。”主教重复一遍。他似乎笑了下,嘴边的一点胡须微微耸起。他不再提起十五年前的丹尔菲恩。“圣骑士不畏惧任何敌人,你该对你的上司充满信心,阿拉贝拉。就让那孩子回去自己温暖的小巢吧,冰地领已经够冷了。”
“骑士长大人伤势未愈。”女神官低下头。“依然是我的过错。”
“别自责,女神会给出评判,我们要做的只有接受。”这位前任圣骑士长温和地安慰道。他调转马头,“别忘了代行者大人交由你的使命,阿拉贝拉,这里没有神像。神像在你心里,它是不熄的烈焰。”
长久的疲惫与煎熬在一瞬间被这句话点燃,阿拉贝拉闭上眼睛。我的女神,她听见自己虔诚的呼唤。主教训诫后,她一刻都不敢耽误。我的女神。公正和光辉的神祇。饶恕我的自私自利,宽容我的敏感猜疑,我怎敢将自己的情绪置于您的意志之上?我已不再是少女,又该怎样重新得到你的眷顾呢?
“我们立刻出发。”白袍神官低语,迎上爱德格主教深邃的目光。“安格玛隧道的神秘,我们必须找到入口。”
“盲目的行动毫无意义。”
“神秘之地肯定与绿蔷薇城有关。”
“显而易见,那是精灵的秘境。但金杯不在我们手上。”
“白之使是为了金杯而来。”女神官说,“苍穹之塔一定知道什么。他们将莫里斯的领空划给了议会,便只能在地面上动手脚。”
“议会早有预料。”
“老师他?”
“不是只有占星师才知道全部的事情,阿拉贝拉。康尼利维斯让我来帮你们,四叶领的亡灵不足为虑。”主教抚摸胸前的橄榄石。“我们早就确定了秘境的位置,但如果不按照神秘之地的规则进入其中,我们将承担严重的损失。这不是议会希望看到的。”
阿拉贝拉沉下心。她想到坍塌的废墟下挣扎的同胞,穿透骑士长莱蒙斯肩头的长矛,庄园里升起霜雪之林。急躁与莽撞的使命感顷刻间消失不见。我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我是圣骑士团的神官。
但还能怎么办呢?金杯丢失了,白之使不知所踪,就连圣骑士长也受了重伤。女神官无比沮丧的想,除了再次进山,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该来这里,我辜负了导师的期望。身为代行者,康尼利维斯有许多学生,而我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
爱德格主教是上一任圣骑士长,他来给我们提供帮助,是因为代行者大人对我感到失望了?她无法克制这种阴郁的怀疑。
“我们,我们这次换个方向进入莫里斯山脉,沿着安格玛隧道探索。”
“来不及了,有了精灵金杯,克洛伊塔能做得更多。”
“不是寻找秘境。”白袍神官咬着嘴唇,“我们去找白之使。跟着他也能找到秘境——”
“这倒是个好方法。”主教赞扬道,他引导着年轻的神官。“你可以换个思路。”
阿拉贝拉疑惑地望着他。
“最先找到金杯的人就在镇子上。”
爱德格主教的言语饱含深意。“真实投影不会凭空出现,精灵金杯来到这座小镇,肯定有缘由。既然神秘选择了篝火镇,它就一定与安格玛的异常有联系。”
庄园外响起一阵马蹄声,但却是由近及远。阿拉贝拉不由得侧耳细听,是哪一支队伍离开了?
“莱蒙斯去寻找入口了。”
女神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们去追白之使?”
“对你而言,这不是值得珍惜的历练。白之使太过危险,你对女神的侍奉还需要更长久。”主教摇摇头,“我会追上精灵金杯,你带领一部分骑士去威尼华兹。”
“威尼华兹?大人,丹尔菲恩小姐她——”
“冰地领太混乱了,你需要保护她的安全。恶魔和堕落之辈乐意见到这位天使小姐出点意外,就像四叶城的事故那样。更何况她是在与我们接触之后离开的。”
女神官悚然惊醒。“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一旦丹尔菲恩有危险,白之使就更有理由插手议会的行动了。
而阿拉贝拉几乎能猜到使者会做什么:他将把精灵金杯当成私有物,威胁伯爵停止对光辉议会的帮助;他将不遗余力为驻守者埃兹·海恩斯复仇,来维护苍穹之塔的尊严跟荣耀;没准还可能把他们驱逐出冰地领——莫里斯山脉的大部分属于伊士曼王国,而王国是克洛伊塔的从属。
当然,某种意义上也是伯爵保护了圣骑士团。主教轻轻夹了下坐骑,“出发吧,孩子。等找到了入口,我会来接你。现在就看哪一种办法更高效了。”
……
在卖出了那只金杯后,戴蒙注意到邻居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有时候他会看到猎人在清晨进山,中午就回来了小镇。他手里提着骨瘦如柴的猎物——雉鸡、棉尾兔、一窝田鼠、灰鸭子。最好的时候,戴蒙在通往城门的街道上见他抓着一只山羊角,从泥地将倒毙的野兽拖上镇子的石板。
绿蔷薇城的街道复杂得令人厌烦,戴蒙可惜地看着死羊消失在拐角。原本他与猎人的小屋间是不存在三棵大树的,而现在,这几棵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栗子树限制了他渴望的视野。
以往猎人会将猎物卖掉,换成口袋里的硬币,但最近他会在院子里架起锅和烧烤架。滋滋作响的油脂只能听不能看,更不能到嘴,这滋味让人恨不得把脑袋按进水缸里冷却一个钟头。
篝火镇的平民一天吃两餐,早晨和晚上都是硬面包。当正午最饥饿的时刻到来,戴蒙就会着了魔一般蹑手蹑脚靠在树后,用耳朵、鼻子和幻想为自己饱餐一顿。
戴蒙在教堂里听过布道,也每天跟父母和姐姐感谢盖亚的赐予。可盖亚没教过他的这种偷窥的行为,戴蒙在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迟疑。他甚至连女神的名字都忘记了,更别提怀疑自己的信仰虔诚与否。也许女神在教导我们积德行善之前,更该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填饱肚子。
整整一个上午,戴蒙都在果园里捡拾苹果。自从小镇变了模样,这些东西就开始不那么紧俏了。桃乐丝说要把水果送到威尼华兹去卖掉,因为他们的商品在篝火镇里到处都是。但阿普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你这辈子都别想去威尼华兹。”他们的父亲是个木匠,身量不高,嗓门很大。“给我滚去集市。”他一手抄着刨刀,冲女儿咆哮。
戴蒙趁着阿普顿发火的时候溜到门外,紧接着桃乐丝也冲出来。她脸上的表情难说不是仇恨,但戴蒙不希望姐姐离开。
“我可以跟你去集市。”他小心地说,“我会把苹果卖掉。”
“离我远点。”
“桃乐丝,你不能——”
“滚开,戴蒙!”
我干嘛要去管她的闲事呢?戴蒙走到拐角的时候还在想,变换方向时还瞥见桃乐丝站在原地,脚下是满满一筐新鲜的苹果。他头也不回,朝着猎人的院子而去。沿途经过河岸,男孩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河面上泛起一串泡沫。水波清澈透明,但戴蒙没注意石子掉到哪儿去了。
泡沫在他身后翻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光辉”的秘密
昨天是火鸡,戴蒙心想。今天会是什么,狍子还是灰雁?
猎人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男孩犹豫片刻,决定打探一下情况。他知道这是危险的举动,猎人脾气不好,见到树后有人鬼鬼祟祟地打量,多半会一箭射过来。
在靶场上戴蒙见过猎人射箭。他拿着把长度近男孩身高的巨大猎弓,弓臂是紫衫木,上面包裹着熟牛皮以及一层亮晶晶的亚麻籽油。当猎人拉开弓弦时,空气都在隐隐弹动。那时这把巨弓是小镇大部分男孩的梦想。戴蒙不仅不是例外,反而最为热忱。
只是饿着肚子的男孩没力气去想猎弓和箭矢,他满脑子都是猎物的香气。邻居会在院子里给动物剥皮,脂肪与皮毛的里侧分离,暴露在冷空气中。戴蒙保持着吸气的状态,直到自己的肺疼痛起来。这时候就连血腥也是美味的。
但他视野中只有一头小鹿躺在地上,腹部豁开个可怖的裂口。院子里空无一人。戴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就要跑。
可立刻他感受到了脖颈承受的压力,被迫朝前扑倒。他满脸是土,头皮和脸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他的四肢乱蹬乱动。
“我就知道是你,兔崽子!”猎人按着戴蒙的后脑勺,整个压在他身上。常年锻炼出来的肌肉使男孩的踢打毫无用处。
“救命!”戴蒙放开嗓门尖叫。“救命!救命!对不起!”
猎人把他拎起来,但没松手。不然他敢保证这小家伙会撒腿就跑。“饿疯了的小鬼。”他把偷窥者用力推在树干上,“将来你肯定是个贼,我现在就能看出你那一肚子坏水。”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戴蒙确信猎人会打他一顿。之前有个伙伴打碎了他家的玻璃,男孩在家里都能听到那个倒霉蛋的哀嚎。其实当时他们一起玩,正是戴蒙提议在自家的门口。但几个小孩钻篱笆绕巷子,只有跑得最慢的那个被逮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后悔,只是太迟了。他会挨上一顿狠揍,鼻青脸肿地回家去。而阿普顿决不会为他讨回面子。这才是最可怕的——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父亲会毫不手软地打得他下不来床。阿普顿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还有桃乐丝,自己承担了阿普顿的怒火后她会好过很多。不管怎样,看我热闹的心情肯定不会少。
绝望之下,他一边叫一边挣扎,最后凄惨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但出乎戴蒙的意料,夏佐不耐烦地松手,他好像是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软蛋,我还没动手呢。给我起来,别像个小姑娘。眼泪不是你博取同情的工具,爷们该伸手来抢。难道你是桃乐丝的妹妹?”
“弟弟。”
“这才像话。”
从这话中戴蒙听不出愤怒,他连忙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挨揍,也许区别只在于猎人的心情。
“……我错了,对不起。”他拼命忍着抽鼻子的声音。
“你在这儿藏多久了?”
“没……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夏佐吼了一声。
“三个星期!”戴蒙吓得也大声回答,他诧异自己居然记得准确的时间。
“小混球。”猎人咕哝。他同样意外于戴蒙的话,若非猎人相信没有哪个撒谎者会将事情往严重了说,他肯定以为戴蒙瞎蒙了个时间。
他打量一眼这个小鬼头,戴蒙的长相与姐姐桃乐丝的美貌相差甚远,理所当然的和阿普顿最为相似。夏佐与木匠不算熟悉,但整个小镇里基本没有面生的人。男孩身高比他的伙伴矮出许多,但似乎更有力气。“小混球。”猎人重复一句。“敢跟我过来吗?”
“你……你要我干什么?”戴蒙不安地问。他没想着逃跑,起码现在是这样。可能是每日向盖亚的忏悔起了作用,虽然平日里他只是觉得无聊,但怎么说,戴蒙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女神保佑,今天不同,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能忏悔了。
“赎你的罪。”猎人拍掉手上的尘土,颗粒从皮肤的缝隙中抖落,但仍有许多黏在掌心——他手上全是半干的鹿血。
“偷窥算不上大事,可它总会发展成行窃。这是门坏透了的恶毒行当,惯于将别人的努力据为己有。盖亚没工夫亲自纠正你的过失,我却无所事事,正好用来收拾你这样的小坏蛋。”
戴蒙忐忑不安地走进院子,死鹿躺在地上,气味又腥又酸。原本在篝火镇人们从不担心食物**,现在却要改一改了。猎人吩咐他把一捆木柴劈碎,又让他磨磨蹭蹭地点燃柴堆。戴蒙一贯干不好这种活儿,他的手脚笨得出奇。
然而折磨未持续多久。当戴蒙提起劈柴的斧子时,猎人正在做他刚刚撂下的活计;等到他满头大汗地松开握柄,一张完整的鹿皮早已搭在木杆上了。炎热气候的风不猛烈,鹿皮抖动着,一串串花斑在不停地变幻。
夏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打火石,噼啪两下,一簇火星落到干柴上。他猛吹口气,艳红的篝火一下子腾腾炽烈。猎人将小鹿架上火堆,油脂烧烤的声音细密诱人。“篝火镇的人怎么能不会点燃篝火?”他用鼻孔朝男孩发出一声轻嗤。
戴蒙没有注意猎人,他两只眼睛盯着被串烤的肉,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鹿肉烤熟后,猎人分给他一条腿。
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戴蒙几乎没有一点感激之心。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留在躯体里的只有胃,没有脑子也没有心脏,操控情感的体液与器官就这么统统不见了。他把自己变成口袋,没命地吞下袋口的食物。
一条鹿腿很快消失,戴蒙抬起头,但猎人不许他多吃。“你干的活只能得到这些。”夏佐警告他,“贪得无厌的人早晚都得套上绞索。”
“不,足够了。”戴蒙这才挣脱了本能的控制——这多半是因为他的肚子撑得吃不下了。残存的理智使他满脸通红,讷讷回答:“谢谢你,夏佐先生。”
“感谢你的运气吧,小子!在一星期前,我会揍得你满地找牙。”
“感谢贝尔蒂的恩赐。”他虔诚地说道,“还有盖亚。”
猎人用牙齿撕下一条洒了盐巴的肉,这东西其实并不好吃。他在莫里斯山脉呆了二十七年,知道什么野味最鲜美。“你倒不如感谢露西亚。”他冷冷笑道。“祂正时刻关注着冰地领呢。”
“露西亚?”戴蒙觉得耳熟。
“光明女神。怎么,阿普顿没告诉你别去光辉教堂吗?”
光辉教堂是露西亚的教堂,戴蒙恍然大悟。他知道那里,但不是作为供奉神祇的圣堂。篝火镇寒冷又混乱,空置的房屋非常少见,原本的教堂在最后一名神父搬走后,就成了这少见的一部分。孩子们把空屋据为己有,赶走睡在里面的流浪汉。在知道盖亚后戴蒙才明白这是件多么恶毒的事,在冰地领无家可归是更甚于绞刑的惩罚,他们夺走了那些可怜人最后的栖身之地。
制止这一行为的就是眼前的猎人,威特克·夏佐。戴蒙知道他不是为了那些流浪者着想。他建议推倒教堂。万幸参与投票的人不多,工人们怀着古怪莫名的愤怒拆了几堵墙后,就谁也不去那儿了。
从那之后,阿普顿才告诉我们远离任何与“光辉”字样有关系的事物。戴蒙没胆量追问他原因。桃乐丝有,因为就连戴蒙也看得出来,阿普顿珍惜女儿超出儿子许多。他会责骂她,但很少打她。阿普顿打戴蒙最多,其次是他的老婆贝拉娜。戴蒙最后见到父亲扇姐姐的耳光,也是在一年前了。
可桃乐丝不问这些东西,她的兴趣爱好在戴蒙这样的小男孩看来是无法理解的。毕竟他没有一头长发,也对裙子和样式古怪的羊毛袜不抱好感。只是现在看来,桃乐丝知道原因,才不发问。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光辉”代表露西亚,祂为什么关注冰地领?为什么桃乐丝知道,却不告诉我们?
“光辉”让他们挨了打,这个戴蒙还是记得的。夏佐的提议不合盖亚的教义。他的思维兜兜转转,又回到流浪汉身上,不由得喉咙发紧。“那里是‘乌鸦之家’。”他吐出光辉教堂在孩子们之间的名字。“阿普顿没提过这件事。”
“说谎。”猎人一眼看穿了他。
可这时候的谎言并未激怒他,威克特将鹿肉吞进肚子,烤钎则被他随手一扔。“你想知道里边的秘密,戴蒙,盖亚信徒的谎言总是很蹩脚。我猜的对不对?”
“对不起,先生。”但戴蒙非常想知道,他的心在不安与好奇间摆动。“你猜对了,一点没错。”
“我干嘛要告诉你?”
“求求你啦,夏佐先生,我帮你收拾东西。”男孩拾起烤钎。
猎人被他的小聪明取悦了。“小混球。”他第三次这么说,可这一次是友善的,能被戴蒙感受到的那种友善。男孩悬着的心放下来。“你比其他的小鬼聪明。你喜欢我的弓,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这点小秘密我一清二楚。”
“可你是个好人,不会揍我。”
“好人才揍你,坏人会分发糖果,然后将上当的蠢笨小孩卖到矿山去。”
这回轮到戴蒙对猎人嗤之以鼻了。“我早知道了。这话贝拉娜每天都说个没完。你到底讲不讲呀?”
猎人微笑起来。“闭嘴,给我安静听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猎人的十五年前
在冰地领,十五年前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戴蒙僵硬地坐在泥地上,猎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这样的静止更长久。他在考虑自己的好奇心是否是好事,在这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猎人告诉他,“光辉”是个以太阳为标记的神秘组织,他们在追捕恶魔时杀掉了很多平民。
一开始戴蒙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别说是神秘生物了,就是有贵族来到小镇上——或者是与贵族沾亲带故的骑士。他们只要露面就会引起一阵骚乱。这些贵族老爷往往用斧手和长枪卫开路,剑士簇拥在车前。若是有平民冲撞了卫队,轻则会挨上几鞭子,倒霉的更是被看做刺客。
按照王国律法,刺杀贵族是祸及全家的罪名。而处决罪犯的场面任何人都不陌生。戴蒙见到过士兵押着无名者在集市前斩首,第一次他吓了一跳,往后就不觉得奇怪了。无论是平民还是罪犯,死多少人都与木匠的儿子没关系。
令他诧异的是,大人们似乎认为这是件错事。他们的态度开始向着悲悯的神父倾斜了——死刑犯会在处决前得到最后一次祷告的机会,这是桃乐丝教给他的知识。阿普顿一直想让桃乐丝早点成家,但她却喜欢往盖亚的教堂跑。
在忏悔日的晚上,桃乐丝向戴蒙透露自己渴望成为盖亚的修女。戴蒙则在清晨将她的愿望告诉阿普顿。父亲给了姐姐一耳光,但踢了戴蒙一脚,然后回头揪住桃乐丝的头发。
“你是个自私的蠢女孩。”阿普顿冲她吼,“侍奉盖亚是神圣的职业,不是你这种人该想的!”
桃乐丝哭了一晚上,但后来她原谅了戴蒙。在男孩眼里,再没有人比她更无私更宽容了。如果这都不足以成为神职人员,戴蒙无法想象神父和修女该是怎样的慈悲心肠。而这种被人伤害的慈悲使他本能的感到畏惧。
同情死刑犯也是同样。戴蒙知道那些都是犯了罪的坏人。偷盗的、淫邪的、诈骗的、杀人的,这些人在死前还能得到忏悔的机会已是恩赐。他们都是不得美德女神恩宠的堕落者。
罪人得到审判,杜勒神父在教堂里布道时说,你有心肝同情那些恶人,干嘛不为被他们残害的无辜者祈祷呢?
从那以后戴蒙再也没害怕过行刑。他目睹砍刀落下,鲜血和头颅一起腾空。他与身边的大人一样,只有桃乐丝那样的女孩才会别开眼睛。
“圣骑士杀了人。”戴蒙满心疑问,“那又怎样呢?”
“他们杀了很多人。”
“刽子手也杀了很多人。”戴蒙甚至觉得这个职业非常帅气。
“很多。”猎人回答,“是很多,不是一般多。多到你无法想象。刽子手?他不是审判官,他只是把断头刀。”
戴蒙当然无法想象。“有小镇那么多人?”这是他概念中的最多人数。听说威尼华兹人口更多,它是个大城市。只是戴蒙从没去过。
“小镇?有小镇的几十倍。”
男孩忽然一动不动了。
巨大的震惊使他几乎忘记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小镇人口的几十倍,戴蒙不会这样复杂的算数题,但他明白那个答案值得畏惧。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圣骑士就是要这么做。他们追捕恶魔,烧死或砍头。”猎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蜜酒。“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冰地领里竟有这么多无名者。”
“但许多人不是恶魔。”连十岁孩子都知道这事。
“也有许多是。”夏佐拔出酒塞,“要是往海岸撒一把沙子,诸神才知道怎么把它们拣出来。恶魔肆虐的时候每个人都精神紧绷,贵族老爷们一个个比挨了揍的家犬还听话。白铁壳子说哪里有恶魔,他们就恨不得把整片土地都犁上一遍。”
“可是死了很多人。”
“战场上才是死人的地方。区别只在于它消耗的是士兵,威尼华兹则是平民。男人战死沙场是荣耀,倚强凌弱、跟女人小孩一起被挂起来焚烧的只剩骨头则是耻辱。”
戴蒙不知该说什么。在以前的十年人生里他没想过士兵,也没想过战场。他的脑子里接受了太多新名词,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在发生某种改变。戴蒙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变化,但却隐约感到憧憬。“我也想拥有荣耀。”他告诉猎人,“圣骑士做得不对。他们就是在倚强凌弱。”
威特克把酒瓶递给他,让男孩喝第一口。蜜酒甘甜辛辣,一边滑下他的喉咙,一边迅速的在里面膨胀。戴蒙觉得自己吞下一口火焰,就连鼻腔也随之发热。他用力咽下去,胃也烧起来。这让戴蒙有种错觉,他现在已经是男子汉了。
“大人都喝这个?”
一开口,猎人知道他还是那个小鬼。但威克特没选择点破男孩膨胀的自信心。“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能喝得惯。”他转去说圣骑士和光辉。“屠杀平民毫无荣耀可言,但他们还是这么干了。也许后面有几个有地位的畜生在推波助澜的捞好处,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场战争。战争就有好处可捞。”
“真可恶。”戴蒙说。“为什么不把秘密早点告诉我呢?前两天篝火镇里就有圣骑士,许多人还去迎接他们。他们忘记那些人杀掉的无辜者了吗?”
猎人反问:“白铁皮可恶,还是战争贩子可恶?”
男孩想了想。“都是,白铁皮更可恶。”
“你恨他们吗?”
“当然。”
“仔细想想,别学摩顿镇长那个老滑头。他跟康里爵士完全是一丘之貉,现在除了代表这个那个,我真不知道他还会干些什么。告诉你的小伙伴们,下次在玩过家家的时候,别找个白痴做模特。戴蒙,别想那么多,说实话。”
“不……不怎么恨。”
猎人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戴蒙辩解道:“圣骑士没有杀阿普顿,也没杀掉贝拉娜和桃乐丝。”
“所以你就没理由憎恨‘光辉’了?”
“他们犯了错。”戴蒙犹豫着说,“犯错就要受罚。我既不同情,也不憎恨。”
“小孩子脾气。”
男孩十分恼火,他抢过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可还没等他想作证似的说什么,就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戴蒙。别跟小镇里任何人提起十五年前,记住,别到处说。”猎人任由戴蒙在他的放纵下变得大胆。他凝望着午后的云层,注视它们被凛风驱赶至小镇的天空,又在神秘的限制下逐渐平复。
威特克·夏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亲切。他的眼睛里没有友善的光彩,那种深邃不仅仅是云影的重叠。“我本来有个弟弟。他在威尼华兹干着倒卖皮毛的活儿,成家后有三个儿子。”
好的开头往往意味着糟糕的结尾。戴蒙早就熟悉故事的套路了。但听到猎人说起故事来毫无阻碍的用“我”来叙述,他还是不由得脸色苍白。
“他……他被杀了吗?”
“不准确。德曼幸运地逃过了圣骑士的利刃与贵族排除异己的清洗,他逃到篝火镇,投奔我。但他的两个儿子死在威尼华兹,妻子则被指控为恶魔而套上绞索。行刑人告诉德曼,最近城里的柴火不够用,而且这样能少受痛苦。”
戴蒙沐浴在阳光下,却感觉浑身发冷。
离开威尼华兹使他付出了最后的代价。威特克将蜜酒一口喝干。“德曼的最后一个孩子在路上遇到了真正的恶魔。最终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到达篝火镇。我带着哀悼迎接他,结果他在晚上就自杀了。”
“……我很难过。”
“让你别学摩顿,他的装腔作势就和小丑一样夸张。你的难过我看得很清楚,这种话就不要说出口。”
猎人忽然说道:“你跟我的小侄子很像。”他没再说起“光辉”和屠杀的事,而是阴沉地一笑。“秘密都告诉你了,篝火镇的,威尼华兹的,还有我的故事。赶紧走吧,小鬼,你在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啦。”
独自悲伤是得不到慰藉的。男孩还想说什么,但院子的门被撞开了。他吃了一惊,正要回头——
“戴蒙!”阿普顿的嗓门令人恐惧。男孩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桃乐丝在父亲身后探出半张脸。她一直没忘记那次。戴蒙总算明白,父亲是如何预料到姐姐不适合当修女了。
……
回家的过程极其难熬。既是心理上的,又是身体上的。戴蒙一瘸一拐落在最后,他的脸颊与喉咙一样火辣辣的发着热。父亲的指甲修理得很难看,这对于扇别人的耳光十分有利。
姐姐桃乐丝慢慢落在他身边。“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我不是为了告密。我追着你到栗子树旁,看到夏佐把你抓住了。”在辩解之余,戴蒙注意到她极力压抑的好奇心。果然,没等他回答,桃乐丝问道:“他没揍你,还请你吃东西了,你怎么办到的?他跟你说什么了?威胁要把你钉在树干上?”
“没有。”最后一句无端的猜测使他忍不住开口。“他只是在给我讲故事。”
“睡前童谣?”她诧异地挑眉。
“你们都知道的故事。关于‘乌鸦之家’的。”突然间,戴蒙想起来,这个名字似乎就是一个大孩子取的。教堂里并没有乌鸦。他肯定也清楚其中的原委,却不告诉我们。
姐姐一下子失去了兴趣。“那个鬼地方……你知道了也没什么。”
“还有别的东西。”她的关心虽然招致了不怎么完美的结果,但毕竟出于好心。戴蒙正对威特克的经历感到难过,他不假思索的就与桃乐丝分享:“夏佐先生的弟弟一家都在十五年前死了,他说我像他的小侄子。”
谁知道桃乐丝没表现出半点同情。她狐疑地盯了戴蒙肿起的眼睛一会儿,仿佛在审视他是否在胡说八道。
“戴蒙。”姐姐的低声几不可闻,于是她凑近了男孩的耳朵些许。
“我得告诉你,谁都知道猎人没有弟弟。他只有一个嫁到威尼华兹的小妹妹,他妹妹也没有儿子。”
话音未落,桃乐丝挺起腰,大步超过了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绿茵河畔
戴蒙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黯淡。
难怪阿普顿会来找他。今天下午他本来是要去集市,替一个叫塔司的鱼贩卖鳗鱼干跟半死不活的牡蛎。塔司是外乡人,专门把货物运到冰地领出售。当然现在托了绿蔷薇城的福,他的水产能稍微新鲜点了。
刚用鹿肉填饱了肚子,黑面包和苹果派就显得十分倒胃口。蘑菇汤还好说,但戴蒙讨厌一起熬进去的洋葱。贝拉娜注意到儿子的不适,便盛给他一碟土豆泥。
绿蔷薇城带来了许多难得一见的物资,篝火镇居民们最近的生活质量简直是飞跃式的提升。摩顿镇长对此十分忧虑,他认为这些都是不明不白的食物,人们自取食用无异于偷盗。唯一合法的方式是上缴至少一枚黑城金币,用来充作交易的付出。
用钱来买食物是天经地义的,但他们交易的对象是绿蔷薇城,这就有点难办。篝火镇里有许多见多识广的人,他们也不清楚怎么给神秘付账。住在小教堂里的神父建议将硬币扔到那条河里,康里爵士则极力反对。后来大人们折中一下,规定人们把钱交给摩顿镇长,他再统一丢进河底。
木匠没给任何人钱,他相信其他人也不会给。戴蒙听见他告诉贝拉娜,如果人们的账单都要经过摩顿的手,那他宁愿把钱白白扔进河里。提出这该死的流程的人正是旅店老板康里爵士,他是男孩见过的最糟糕的贵族,跟他的旅店名字一样。
“既然光辉议会都没有向我们收取报酬,那摩顿就没理由越过圣骑士和我们的领主。”阿普顿句句不离领主。
直到现在戴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愉快。若说在十五年前的生活是噩梦,那么第十五年就是分界。四叶领公爵的女儿,银鹫家族的后裔,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在那一年出生。她刚一降生,一切噩梦就终止了。
戴蒙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联系,可人们都认为这是贝尔蒂的恩赐。冰地领的人同时信仰好运和美德,他们的领主不在乎这个。也许因为当初的圣骑士团背负着光之女神的使命而来,饱受煎熬的平民们便只能祈求自己的神明保佑。
但据他所知,出生在灼影之年的孩子不少,比如他的姐姐桃乐丝。为什么丹尔菲恩才是贝尔蒂的天使呢?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明白,除非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为了荣耀死在敌人手上而非绞架上的那种。老实说,他不确定自己有机会成为第一种。
饭后不是休息的时间,戴蒙出门去河畔的集市找活干。谢天谢地,他终于不用在雪地里拾松子了。人们都说是精灵金杯的离去带来了神秘,可现在圣骑士团回到篝火镇,情况也未发生变化。无论他是否在骗自己,戴蒙打心底里感谢卖掉金杯的猎人威特克,他简直比领主还像贝尔蒂的化身。
来到拱桥边时,集市已经解散了。
戴蒙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没活干他也不难过,起码没人嘲笑他。男孩在夕阳下满头大汗,他翻过栏杆,把脑袋扎进水里。镇民们都管这叫绿茵河,而康里爵士说,它的名字本是黑月。戴蒙不关心一条小河叫什么。
水下是澄澈的世界,男孩睁开眼。这里的游鱼不多,河底有虾在卵石间蠕动,水草的颜色近乎透明。行船的阴影倒映在沙子上,夕阳流光溢彩,红云薄若丝雾。清爽的凉意催促他跳到河里去,但不行——摩顿镇长不准许任何人下水,谁都知道他是在担心有人跟他抢扔进水底的钱币。
只是戴蒙没发现河里有丢下去的金币。整条小河清澈得过分,开放集市时人们扔下去的东西全部都被水冲走了,一点也没有留下。看来贵族老爷的算盘要打空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阵马嘶。惊叫声在人群中响起,平民们快速地躲避。戴蒙从凌乱的脚步与铿锵的金属碰撞声听出来,这多半是贵族的马车。冰地伯爵到来篝火镇的消息人尽皆知,戴蒙不清楚这是否是领主的车驾。
大概不是。车夫并未减速,长杆上的旗帜既不是兰科斯特的银鹫,也不是威金斯的火红四叶草。篝火镇的贵族不算多,可戴蒙不认识上面的标志。也许是某个没落的小贵族。
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戴蒙没想过躲开。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退让出道路时,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集市前的绞架,砍落的黑色大斧跟磨得发亮的刃口;罪犯们各色眼珠里转动的相同的绝望,以及满地热腾腾的鲜血。
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戴蒙整个落入水中,一点水花都未溅起。他的惊叫脱口化作气泡,眼前的世界陡然旋转。
水流黏稠起来。
马车呼啸而过,轴木吱呀作响。戴蒙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手脚在波纹里乱划,可脆弱的阻力撑不起他的身体。一股水流凑近了他,托住男孩的腋下。戴蒙在惊慌中上浮。
过程中,他的呼吸变得顺畅。在意识到自己并未下沉后,戴蒙从惊慌中找到了些镇静。未知的恐惧感包围着他,男孩竭力借着力道上浮。他现在管不了是什么把他拽下水,现在又开始驱逐他。完全浸没在液体中是离开了母体后人类恐惧的源头之一。而就在他即将脱离水下时,河岸边又响起了马蹄声。
现在情况给了戴蒙两种发展:一种是钻出水面,被贵族老爷的卫兵拖到行刑的空地;另一种是藏在水底,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神秘生物共处一地。他不知道哪种更糟。
浮力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水中的神秘生物替他做出了选择。
戴蒙吐出一串水泡,他终于察觉自己正呼吸着空气。似乎体内的肺变成了两片鱼鳃,总之在水下要比他这个主人适应太多了。戴蒙不会游泳,他忍不住怀疑人类是否都是这样的。可能我们本来就会游泳。我们能在湖里生存?
“先生,我们时间不多。”当他满脑子都是水和游泳的时候,听到头顶传来这样一句话。
这个声音戴蒙十分陌生,可紧接着的那个则异常熟悉:“没人嫌弃自己的时间多,骑士老爷,我可是竭尽了全力配合你们。但有时候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做到的。”猎人的语气不像是恭敬。
戴蒙抬起头,透过玻璃样的水面,他看到猎人紧绷的面颊。他骑在马上,左右是一身威武铠甲的骑士,铠甲是璀璨夺目的银白色,男孩隔着水幕注视,也不由得双眼刺痛,仿佛在直视太阳。强盛、生机勃勃的光辉,戴蒙在几天前还见过它们。
当时他爬上屋顶,俯视着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穿越静默的人群。而在冰地伯爵到来时,镇民们则发出浪涛般的呼喊。百姓憎恶分明,那时的戴蒙却看不太懂。
但猎人他却很懂。无论威特克是否骗了他,戴蒙都坚信他的确曾因光辉议会的行径而受到了伤害。现在这些圣骑士跟猎人走在一块,男孩不会以为这是一次简单友好的散步。
“夏佐先生,你是神秘者,应该知道金杯的严重性非同凡响。它不会随便把自己扔进雪地里,交给一个也许会打碎它的人。”
“我不知道金杯的目的,也不知道它是神秘物品。”威特克回答,“你们找错人了。”
“不,先生,你误会了……”
马蹄声和交谈渐渐远去。远离石桥,再远离河岸,直到鸽子咕咕的叫声替代了余音。
戴蒙终于钻出水面。他爬上岸后,第一时间伸手探回河水里,可什么都没抓到。流水遵循重力离开他的指缝,男孩犹豫片刻,还是翻过栏杆,跟去了骑士队伍的方向。
……
雪地里流淌着清澈的河水,阿拉贝拉纵马驰骋,越过石桥。
她途中扭头看了一眼潺潺的小河,一眼忘不到尽头。这是黑月河,它从篝火镇里流淌出来。
神秘正在蔓延。
“等回到威尼华兹,我要说服伯爵小姐重新建立露西亚的教堂。”她注视着河里掠过的一尾黑鱼。
聆听者不止是神秘之河里的小动物,还有她麾下的骑士何塞。他披挂议会的铠甲,脑袋包裹在斗篷和头盔之下,正跟女神官并驾齐行。
“伯爵小姐会欣然接受的。”何塞在风里闷闷地说。
阿拉贝拉知道他话中的深意。何塞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他没有成为副官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嫉恶如仇。很多人都不明白,如果你不能从内心说服一个人,那么**的屈从其实是对神明的侮辱。神父清楚其中的道理,而圣骑士则未必。
丹尔菲恩有什么理由提供援助呢?是我们用她的祖国换来莫里斯山脉的空中领域。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们居然将整座山脉的土地都划分给这个小国。老师曾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一列所谓的火车究竟有什么重大意义。
而付出了一小片没用的高空的苍穹之塔,则获得了第一块陆上领地跟位于领地下的神秘之地。阿拉贝拉相信,就算是占星师们也看不了这么远。
“听说冰地领的霜之月有一段漫长的黑夜,露西亚遗弃了这里。”白袍神官远望着高耸的黑石城墙,坐骑开始缓步行进。“太不幸了,人人都有权力享受太阳和白昼才对。”她一放慢脚步,何塞便举起细剑,圣骑士们一同减速。马蹄的声音先是比原来急促几分,再陡然降落下去。
“我们得解除误会——就从为圣骑士团正名开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卡玛瑞娅之战
“很久,好吧,一千年不算很久。但足够卡玛瑞娅衰败了。一千年前的阿兰沃是最繁荣的国度,远超矮人、兽人、元素生物甚至人类。它在莫里斯森林伫立了比一千年还久的时光,这期间月精灵——我是说古代精灵,他们遭遇过许多场战争,但阿兰沃都赢了,一次也没输过。”
约克不由得感叹一声。“一次也没有,还是一次也没记载?”
你最好别怀疑妖精的消息。尤利尔也将信将疑,可他不会蠢到说出来。否则当奥萝拉往冒险者身上丢泡沫的时候,他就不能在一旁看戏了。“我想阿兰沃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没什么记载。”
奥萝拉继续说道:“但在一千年前的某一年,诺克斯遭到了深渊恶魔的入侵。战火在全世界蔓延。各个种族都有自己的战场,阿兰沃的战场就在宾尼亚艾欧。第一战秩序侧输得很惨,尤其是阿兰沃精灵。于是他们放下自傲,四处寻求盟友,就连萨拉人——以往精灵们轻慢的民族,精灵王也尝试与它们重归于好。”
“绿蔷薇城的石碑上有记载。”学徒说。
“阿兰沃与萨拉人在那里结盟。”妖精抛起一枚金币。精灵的货币与人类不同,更别提千年前的古国了。金币的正面刻着浅浅的羽状复叶,背面则浮雕一轮残缺之月。万幸铸币的材料依然是神秘金属——笑脸矿和奇特的金银。它甚至比现在的阿比金币所含的珍稀成分更多,冒险者向他们保证。
如果帕因特在场,约克告诉他们,他只消在手里掂一掂,就能准确的说出里面笑脸矿的含量。尤利尔还记得矮人将开采笑脸矿的方法当成宝贝,千叮万嘱不要传出去。可早在一千年前,精灵们就用这种神秘矿石来铸造钱币了。
“古代精灵之王,我是说,阿兰沃的国王陛下。他是那个无名者吗?”梅米问道。
“那时他还不是。”卡玛瑞娅妖精回答,“阿兰沃也很抗拒无名者,他们弄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同伴还是敌人。无名者不属于秩序侧。”
尤利尔知道她的意思。指环索伦告诉他,无名者既非秩序生灵,也不归属混沌,他们在夹缝间两不讨好。这让学徒有过同情。
只是,他似乎听到了妖精奥萝拉的形容。“成为。你说他本不是无名者?”
“他的名讳是尼克勒斯,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谁告诉我他的名字了?尤利尔忍着不指出妖精同样没有使用自己的名字。魔法令他疲倦,而且学徒还指望从奥萝拉口中得到当年的真相呢。“对不起,是尼克勒斯陛下。他成为了无名者?”
“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你们不也见过有人这么做吗?”还没等到任何回答,奥萝拉就忽然恍悟。“哎呀,我想起来了,纽厄尔是想把自己的火种变成亡者之灵。这不是在成为无名者,他在把自己的灵魂弄的一团糟。”
约克咕哝一句,尤利尔只听清了光之女神的名字。
“尼克勒斯一开始没与精灵们有什么不同,我是指火种。但后来邪龙的走狗攻破卡玛瑞娅时,他却展现出非凡的力量。那不是秩序给予他的,不遵循规则跟自然,逆转法则、扭曲真理的力量。秩序生灵无法理解,诸神也会憎恨他们。然后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无可避免的战争,惨烈、鲜红、灼热……他一个人就粉碎了杀入城市的全部恶魔。那些恶臭的堕落之子连灰烬都没留下。”
尤利尔十分清楚这不算可怕,更谈不上战争。“那尼克勒斯陛下呢?”他轻声问。梅米打了个哆嗦,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奥萝拉打量他一番。“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更关心精灵王胜于恶魔。”
“胜利总是不完美的。”学徒回答,“所以我想,付出太多代价的胜利与失败无异。”
“好想法。可人们总是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妖精表示赞同。“就像你们猜的那样,尼克勒斯战胜了恶魔,却也毁掉了自己。当时卡玛瑞娅已经面临绝境,古代精灵也死伤大半。仁慈的王者将自己献祭给秩序与混沌的夹缝,他抛弃了名字,最终迎来末日。”
“破碎之月啊。”梅米低呼。
尤利尔脑海中浮现出霜叶堡的战役。黑暗缠绕的死灵法师,他用万千灵魂与索维罗魔药想要获得新生,却将自己变成了怪物。乔伊说,那时候他已经是无名者了。
“那就是代价吗?”他轻声问道。“成为无名者的代价,要么死要么疯狂?”
奥萝拉否认了:“不是代价,再多的付出也没用。拥有无名者的力量,意味着他本来就是无名者,只是在那之前没人发现。尤利尔,因为他是,所以他能。”
“我听说无名者是恶魔的化身——”
“恶魔属于混乱,无名者则不同。只是对于诺克斯而言,两者没有区别。你会在乎屋子里来的是强盗还是小偷吗?反正你也不会欢迎他们。”约克回答了他。妖精瞥他一眼,水波后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他的话是事实,是在诺克斯流传的训诫,但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好感。黑月湖安静下来。“这不是我说的。”冒险者立刻补上一句,“我只在刑台上见过无名者。”
奥萝拉哼了一声。“露西亚还没发表意见呢,西塔,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信仰的神祇的立场,就最好不要急着表态。你们西塔总是这样,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见橙脸人乖乖闭嘴,她回到以前的话题。“第一战后,阿兰沃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
“三分之一?”接着是小灰狼梅米,他又引来了卡玛瑞娅妖精的怒视。
“别打岔,小毛球。”吃过教训的约克让他闭嘴。学徒一把捂住眼睛。
“你们怎么了解恶魔?”奥萝拉凝望着残破的古堡。“它们无穷无尽,狰狞残暴,所到之处尽是灾难的遗景。它们屠戮生灵,制造瘟疫,亵渎死者;它们裂开大地,让火山爆发,岩浆横流。那是深渊的烈火,里面充满毒素,就连熔岩巨人也无法适应。”
她猛然回头,瞪着他们。“而我们节节败退,无数种族的军队被各个击破。他们的坚城堡垒被焚毁,王国承受苦难。”
某种沉重的东西在她的声音里流淌,烧红的铁水,粘稠的蒸汽,瀑布般的血流。乔伊给他展现过的战场正在眼前放大。尤利尔不由得后退一步,与冒险者和狼人并肩。
等到她的情绪渐渐冷却,学徒才得以了解后文。“最后恶魔的大军打到了都城。卡玛瑞娅是月之都,恶魔便选择在白天攻城,夜晚休息。这让守城的精灵们无力反击。他们只要一出城门,就会被无穷无尽的敌人淹没。古代精灵借助地利,使局面僵持了一星期。第七天的正午时分,卡玛瑞娅被攻破了。”
奥萝拉看着脚下的财宝。“盟友的支持太过渺小,萨拉人更是需要阿兰沃的援助。由于黑月之潮,他们结盟获得的物资沉入了河底,萨拉人因此灭亡。我的同族收起了沉船上的一切。但在黑月河中,我们都是破碎之月的使者,无法送还这些宝藏。”
“美丽的阿兰沃,圣白的国度,辉煌的文明,我亲眼见证它的衰亡。”妖精伤感的叹息。她们对月之都曾经的主人依旧抱有怀念。
也许那不只是怀念。“卡玛瑞娅被攻破时,尼克勒斯陛下,提密尔一世,伟大的阿兰沃的领袖。他决心消灭入侵者,即便付出生命——诸神啊,我甚至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高贵。”
赞颂的咏叹调伴随水纹波动,尤利尔开始觉得奥萝拉与尼克勒斯关系非凡了。他闭口不言,以免说错话。
“总而言之,阿兰沃之王为了打败侵略的恶魔而成为无名者。”妖精强调一遍,“他失去名字,失去一切,他是古代精灵王朝最后的英雄。作为诺克斯的后人,我希望你们提起他时能有足够的尊敬。”
梅米吐了吐舌头。学徒知道狼人从不会对精灵有好感。“卡玛瑞娅的遭遇真是令人遗憾。等我们将宝藏带回地面去,有关尼克勒斯陛下的史诗一定会流传到法夫坦纳去的。”
“我只是想让人们在提起他的时候,别总关注无名者的身份。他是阿兰沃之王,是我的挚友。”
“这个……无名者的名声不怎么好,可里面也难免有另类。”顶着湿漉漉的铠甲,冒险者开始斟酌词汇了。“我知道很多人都名不副实。”但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来他的勉强。
妖精奥萝拉做了个抱手臂的动作,她周身的水珠跳动不息。谢天谢地,她没有决定中止交流。
“尼克勒斯死后,卡玛瑞娅陷入了崩溃。”
“这是为什么?”
“是无名者,他们的力量造成可怕的伤害。你尽可以想象自己见识过的最高等级的神秘,在神秘度的压制面前,月之都甚至停滞在了白昼。”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秘之月
光明是个好伙伴。可对需要月之魔力供给的卡玛瑞娅而言,停滞在白天意味着魔力的消耗再无补充。尤利尔不知道尼克勒斯的神秘产生了什么变化。他也许拯救了阿兰沃,但卡玛瑞娅也就此迎来了末日。
“……失去了夜晚后,卡玛瑞娅不再坚无不催。”城墙得不到修葺,缺口也没有了填补。月之都的壁垒建立在投影魔法的自我完善能力上,一旦没有了魔力,神秘便会像抽掉了架骨的帐篷般坍塌。
“魔法笼罩城市,将一切凝固在刹那。我不清楚那是否与时间有关,魔法的效果非常矛盾……战士和平民一动不动,他们身躯上的裂痕与日俱增,而白昼依旧毫无变化;月之魔力逐渐消退,城墙与古堡,它们在岁月中腐朽。”
“只有天空是固定的。”约克指出。
“但其余的东西都还在改变。”尤利尔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不是时间,人们被静止了。他们只是没法移动,可时间依旧在流淌。”
“但月亮不出来。”佣兵强调,“要我说,既然时间在流动,卡玛瑞娅的魔力得不到补充,那肯定是因为只有天空才是停滞魔法的承受者。”
“那铠甲怎么解释?里面的人在漫长的时光中消失了。”梅米说。
“是卡玛瑞娅的魔力在驱动铠甲。”
冒险者与狼人,甚至妖精奥萝拉,他们一齐看着学徒。“你说什么?”
“不是精灵王的力量,而是破碎之月。”尤利尔心想莫非他们都看不到吗?再没有比异常魔力更明显的波动了。他知道乔伊是能看见的,或者说,能感知得到。
使者与约克有什么不同?学徒忍不住想这个问题。可事实上,答案多的要命,提起乔伊又使他心烦意乱。曾经他告诉自己将使者当成友人,但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与旁人同样恐惧着无可抵御的力量化身。我应该想自己与约克有什么区别的,比如魔法?
预知不能再用,他已经用光了魔力。冒险者会认为这样的消耗十分划算,他们获得了整整一条河的宝藏,还有许多尘封的历史。也许这一整座神秘之城都可以归于魔法换得的成果之中,但尤利尔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这些。
安格玛隧道下有的该是列车。
我想知道的是神秘之地卡玛瑞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尤利尔心想,我想知道那列火车去哪儿了?
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在幻境中几乎走遍了卡玛瑞娅,也仅仅在王宫内见识到了异常。关于月亮和狼人,精灵却没见着。更不用说半点跟铁路有关的痕迹了。
“好啊,你知道的比妖精还多。”约克的表情难说是惊讶,他眼睛眨动着,看起来更像是郁闷。“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喽。”
“或许不止你一个。”梅米插嘴。
“我能预知未来。”学徒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十分苍白。“我想占星师都是这样的吧。”
“你是知道我们都没见过占星师才这么说的,对吗?”
尤利尔暗自庆幸。“可连我自己都没见过占星师。奥萝拉女士,这也是我赢过你的窍门。”他转向妖精,“我的预知不通过介质。在说出来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样也说得通。总有些人天赋非凡,何况你的职业也非常神秘。”妖精点点头,“卡玛瑞娅的魔力正在逐年减少,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
“奥萝拉女士,既然尼克勒斯陛下是您的挚友,那您知道王宫的平台是做什么用的吗?”
妖精忽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尤利尔无法忘记梅米在平台旁失去理智的样子。
“我们的约定已经结束了。”
“但可以有新的约定。”妖精女士在卡玛瑞娅停留了千年,她一定很了解月之都。尤利尔试着鼓起勇气说道:“奥萝拉女士,我想您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和我的同伴是沿着安格玛隧道进入卡玛瑞娅的。”
“我注意到了。”得不到乐趣的妖精并不好说话。“在凿穿山壁之前,你们人类就不知道探究一下莫里斯山脉的结构吗?刺耳朵的汽笛声,嘭嘭的岩石砸落声,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惨叫。简直是地动山摇——我怀疑那些可恶的工人将整座山都掏空了一层。坍塌险些波及到月都。”
可恶的工人之一气得伸爪子蹦起来,但尤利尔并不能苛求妖精对人类有什么同情心。
“谁知道山下面有这么一座破破烂烂的古城?”小灰狼大声反驳,“我差点死在隧道里!”
“那你最好找阿兰沃的精灵后裔们讲道理去,或者怪你自己没学好历史。卡玛瑞娅是封闭的神秘之境,安格玛隧道不会轻易碰到边界的。”奥萝拉果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她不再理会梅米,歪着脑袋看向学徒:“所以呢?你觉得我应该帮忙吗?”
流水的环带在她周身飞舞,这些都是妖精。
尤利尔感到同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犹豫了。他的答案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狼人不用说,而约克虽然一样嫌恶分走了宝藏的两脚狼,但他是露西亚的信徒,显而易见不会是站在妖精一边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我理解她,不是所有神秘生物都对人类友好。”佣兵凑近一步,在他耳边说道。“我也理解你,尤利尔。你可以试着赞同,然后得到你想要的。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妖精大都很单纯,并且说一不二。”
尤利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是把评价留给自己吧,女士。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非人。事实上,我想说的事与安格玛隧道没太大关系。”他深吸口气。“在进入隧道之前,我们还在篝火镇里——那是山脚的一座小镇。但它最近出了点意外——”
“绿蔷薇城,那是阿兰沃的一座小城市,我都知道。”奥萝拉很是不以为然。“安格玛隧道使得地下空间出现了裂口,才会让神秘延伸出去。”
“但这意味着尼克勒斯陛下当年留下的神秘正在削弱。”
“他的力量不会削弱。”妖精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提密尔的力量是永恒的。他将卡玛瑞娅沉入地底。”奥萝拉的语气里有一种古怪的坚持,也许那不是出于个人情感的臆想。“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说阿兰沃之王已经死了。”
但妖精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他们,即便透过水幕,这种眼神也十分冷冽。“我说他为王国付出了生命。”
尤利尔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猜测在妖精语中失去生命跟死亡是否指意不同。毕竟如果不是奥萝拉用伊士曼王国的语言与他交流的话,学徒相信,自己决不可能听出来她的话语跟鸟鸣兽吼有什么区别。
“卡玛瑞娅的力量的确在流失。”他只好先把自己的筹码摆上前,“但不是因为维持投影。魔法的来源依旧是月亮。这里并非完全封闭,黑月河就是外界与阿兰沃交通的道路。”
立刻,他听到同伴梅米的惊呼,以及佣兵早有预料的感叹。当然尤利尔觉得约克可能是在装模作样,但看在对方鼓励的份上,他也并没戳穿。
“是因为隧道的坍塌……”
“最开始我以为妖精不会说谎。”学徒打断她,“隧道是因为山脉下的空洞而致使地陷,奥萝拉女士。看来你虽然身为妖精,但有许多事情还依旧缺乏了解:工人们不会把铁路修向地心,工程师没那么蠢。原本王国是打算在山脉里通火车的,将这玩意建在莫里斯山脉的地面上实在很不安全。”
“你倒是了解不少喽?”奥萝拉翘起下巴。“占星师得到未来的预示不出奇,可对于过去和现在,没人能看得比我们清楚。一号列车我当然知道,那种笨重、聒噪,像条灰泥鳅似的机械炼金造物。我看不出来它对秩序和诺克斯有什么帮助。”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为了帮助神秘者而创造的,列车是普通人的交通工具。”尤利尔敢说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火车。他还在埃兹先生的酒吧侍酒的时候,学徒就不放过任何有关浮云列车的线索。别说王国的一号列车了,就连矮人们打算建造的二号三号列车他都有所耳闻。“所以是卡玛瑞娅的空洞造成了安格玛的事故。当隧道坍塌的一刹那,神秘的范围就已不再局限于地下。”
“我无法控制月之都的变化。”妖精承认。
“但梅米告诉我,在隧道坍塌的时候,一号列车已经开始尝试在轨道上行驶了。它肯定不会一口气跑到头,但也绝不可能慢吞吞的像马车。火车加速起来没准能趁隧道彻底塌陷前开出山脉,但它既然被岩土掩埋,就说明……”
“它的运气没那么好?”梅米说。
“……说明隧道里肯定有它的残骸。”
尤利尔也不想理他。
“我知道它在哪儿。”妖精奥萝拉表态,“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卡玛瑞娅消耗的魔力用来驱动城市里的铠甲,它们守卫着月都。”
“一点没错。”
看来她打算敷衍到底。尤利尔失望极了。我就知道,约克的话不会靠谱,大多数妖精十分守信用,但奥萝拉可能是个例外。“我诚恳地告诉你卡玛瑞娅的异常,奥萝拉女士,你却拒绝透露列车的下落。”
妖精的态度莫测,但尤利尔看得出来,她身上的每一滴水珠都在表露着冷漠。忽然学徒一怔。莫非奥萝拉早就知道卡玛瑞娅仍与破碎之月相连?
他的心跳怦怦加速。“是你把金杯送到篝火镇去的?”
突然,古堡就摇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意志不熄
突如其来的晃动打断了他的话,尤利尔放低重心,趴在地上。他没来由地感受到了恐惧。学徒身后不远是仍在湖底的狼人跟佣兵,两个家伙都满脸惊愕。
“这又是怎么了?”梅米把自己从金银财宝堆成的小山里拔出来,一串巨大的珍珠项链套在他的脖子上。想来无论后面他们三个怎么划分这些宝藏,这家伙都是不会把项链摘下来的了。
没人回答他,佣兵拉着小灰狼的领子,几步跳上了湖岸。
尤利尔踩着顶金冠登上大理石的湖边。他将短刀握在手里,怔怔望着远处古堡升起的银光。妖精的目光与他交汇在那一点。
月亮般的柔和光晕并未扩散。它将自己收拢在圆圈内,笔直地向上爬升,直至贯天彻地。
“王宫的祭台。”他干巴巴地说。
“什么?”
“那里是阿兰沃的王宫,约克。那里有一座可以使死物活化,狼人变身的银色祭台。那是整个卡玛瑞娅月之魔力的源泉,那才是真正的黑月湖。”
冒险者盯着天空,几乎以为他说的是另一种语言。“真正的黑月湖?”
骗你很容易,也因此非常无趣,所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尤利尔脑海中的线索串联成线,他十分懊悔没有早点做到这些。“那个传说——黑月河的源头的确是破碎之月。原本我以为人们口中的月亮是指卡玛瑞娅,它既是月之城,又是神秘造物。但事实上,破碎之月就是破碎之月,它指的不是某种意象,而是月亮本身。”
“呃,我觉得我听懂了大部分。”
“黑月河是破碎之月的一部分,它是神秘的组成。”学徒指了指头顶,示意佣兵注意银色的光柱。老实说,他的动作未免多此一举,因为此刻没人能从异象上移开目光。“碎月上的缝隙投影在宾尼亚艾欧,才形成了千年前的黑月河。”
震动并未止息,反而愈发剧烈。尤利尔不得不停下解说,使自己尽力贴在地面上。他感受着坠落和上升一并发生,撞击与失重使他头晕眼花。尤利尔沉下心,他明白这是由于魔力的缺乏已经不足以支撑战士的身体素质了。盖亚在上,我或许帮不上忙。
石屑崩落的碎响不绝于耳,卡玛瑞娅在嘶吼。通达苍穹的光辉似乎穿越了时空,送来遥远彼岸的虚景。
“我告诉过你。”擂鼓般的震响中,奥萝拉的声音隐隐传来:“尼克勒斯为阿兰沃付出生命。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但他的火种永恒不灭——”
“提密尔,我的国王,我不朽的英雄跟唯一的挚友。我等待着,我期盼着,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妖精身上的水幕消失了,露出一张与人类近似的面容。她有一对半透明的长耳,泪水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元素生物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奥萝拉一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精灵。
她身边的小妖精们在地震中降落到黑月湖底,化为纯净的湖水。金与银、玉石与珍珠的小丘在湖水中不见。尤利尔才知道妖精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吐露实情。她用宝藏诱惑来者,使他们停留于此。
“火种?”学徒有点明白了,“难道阿兰沃之王的灵魂还存在?”可无人回应他。
白昼是精灵王的力量残余,尤利尔猜测,他可能想要将卡玛瑞娅与破碎之月分离。但事情似乎并非按照他猜测的所谓意图发展,空间里只有月之魔力在盘旋,学徒发现王宫祭台正在重新沟通天上的月亮。
“她在做什么?”约克大声问。“卡玛瑞娅已经够破旧了。”
“跟她说的一样。”尤利尔回答,“妖精女士想要复活精灵王!”
佣兵吃了一惊,“她要把阿兰沃之王的尸体变成亡灵吗?”
正常的神秘者大都是这个思路,但尤利尔觉得妖精肯定清楚亡灵的火种与原本不同。“我想这样太粗暴了。”他试着用自己贫乏的神秘学知识去思考可能性,可遗憾的是箴言骑士的职业知识里没有半点有关死者复苏的内容。“奥萝拉女士是秩序生灵,她也许只是想见一见老朋友。”
“挺感人的故事,要是她没骗我们就更好了。”冒险者稳住身体,抓住险些掉回湖里的小狼梅米。佣兵脸上的不满似乎并不针对复活尼克勒斯这件事。
“她不信任我们,这实在情有可原。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灵魂变成活人吗?”
“诸神才知道办法!”冒险者脚下一滑,他赶紧抓住栏杆。“诺克斯可能有使人复活的神秘,但起码现在的神秘界对此一无所知。”
学徒紧皱眉头。“我见过王宫的祭台,那里的月亮魔力甚至能使雕像都活动起来。”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佣兵感到十分奇怪,“尼克勒斯要复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诺克斯的英雄,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当然他也是古代精灵的王者,但要头痛的也该是法夫坦纳才对。他们肯定想不到会在某一天迎回自己千年前的老祖宗。”
尤利尔忍不住问道:“约克,你真觉得死者可以复生吗?”
“不同种族对死亡的定义不同。”约克只好解释道。他并不抱信心。“让她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毕竟那位精灵王是无名者,谁知道无名者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这次学徒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梅米打断了。“好的无名者是很稀奇,但你们现在能不能关心一下更朴素的东西?”小灰狼满脸不舍,爪子里还紧紧抱着那串珍珠。“我的宝藏不见了!”
“是我们的。”约克纠正。
“我想奥萝拉女士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我们。”尤利尔补充。
意识到事情无可挽回,梅米哭丧着一张毛脸,把鼻子在珍珠项链上摩挲。“还好有它陪我。”结果话音未落,湖水中跳出来个半透明的小妖精。她扑着闪亮的翅膀落到狼人的鼻子前,冲他咧嘴笑了笑,看得小灰狼一脸茫然;水妖精抬手就将泡沫丢了他满脸,而后从那对毛爪子中拽起项链,扑通一声跳回湖里不见了。
梅米顶着满脸泡沫跟水草,在原地呆住了片刻,突然不顾一切地往黑月湖里冲。
约克看他的那副蠢样,笑得差点松手。
“别过去。”尤利尔也抓住它的尾巴,他一边忍着笑,一边说:“你跳下去也没用,妖精不会把破碎之月的贡品交给你的。”
“可你明明赢过了妖精!”梅米非常委屈。“她怎么能耍赖呢?”
“妖精一般都会言而有信,除非有什么对她而言比好故事还重要。”约克看着妖精女士。奥萝拉正一动不动地凝视高塔,深蓝的瞳孔犹如昏暗的湖泊。她再也不对任何人投以关注,甚至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冒险者叹了口气。“比如她的老相好。”
梅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反驳。这时,湖岸周围的一座塔楼朝后倾倒而下,尤利尔想也不想,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雨幕似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灰尘险些把他们掩埋。黑月湖也难以幸免,巨石砸落以后,飞溅出来的水再也回不到湖里去了。水妖精们惊叫着藏到了石桥的阴影里。
“天空在变暗!”梅米尖叫,他居然没有责备尤利尔的下手之狠。小灰狼指着头顶。“天哪,我看见月亮了!”
秘境正在破碎。
不停歇的地动、破碎的穹顶、剥落垮塌的建筑群以及掀起惊涛骇浪的湖面,共同构成末日般的景象。日光黯淡下去,遍布裂纹的晴空泛起赤红。石塑断裂后,伴随震动在洁白的石砖上划来划去,粗糙平面摩擦的声音足以使人心脏紧缩。
尤利尔侧过脑袋,看到妖精女士依然漂浮在湖面上,石块穿透她的身体,如同穿越幻影。她的身影与银光重合,碧蓝的湖水渐渐宁静,在她身边温柔的荡漾。
她的目光似曾相识。学徒心痛而黯然地想,在四叶城的街道上,我的胡萝卜小姐也在晨光下这么注视着我,但没有这么炽烈。塞西莉亚的眼神带着点警惕,时刻担忧他会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可她一定不清楚壁橱的玻璃将她那张小脸上的每一处轻柔的细节都倒映出来了。
“魔力。”他低声自语,“浩瀚的破碎之月的魔力,那道光里都是魔力。”
一种难以言表的颤栗感正在光柱中散发出来,尤利尔已经对这个过程不陌生了——魔力正在引动神秘,魔法就是这样诞生的。
“你猜的没错,尤利尔。”
妖精忽然说道。“我在宝藏中挑选:不含月光意象的血红玛瑙,辉煌的黄金,庄严的赞美诗,澄澈无暇、不被神秘污染的祝礼之器。”她的声音空灵若梦呓。“只有那只金杯合适,破碎之月带不走它。”
随着她的叙述,卡玛瑞娅的异变愈发剧烈。石像与铠甲摇动着站起来,自发列队成群,朝黑月湖肃整前行。
天穹彻底崩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冒险者
尤利尔感到身后掠过一阵凉风,一座雕像马扬起前蹄。他立即抱着梅米打了个滚,名副其实的铁蹄砸进石砖。一道长戟斜刺过来,学徒险险低头避开。震动使他站立不稳,便只好狼狈地在马蹄长戈下躲闪。
一块围栏掉进水里,刻在上面的碎月与密密层层的白蜡木叶片好像撞击在泥地上一样摔成破片。奥萝拉的身体被整个打碎。水流聚集在湖边,妖精的脸色更加透明,似乎受到了伤害。
但她神色固执。“那是阿兰沃赠予萨拉人的珍宝,足以承载无名者的魔法——”
以往无名者这个词总是牵动学徒的心弦,可现在尤利尔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话。雕像与铠甲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整支巡游骑兵,密集的刺击使尤利尔冷汗直流。
“小心!”当一支闪避不及的长矛落下时,梅米跳到他脸上将学徒向一旁撞开。利刃擦着两个家伙的头皮没入岩石。
约克在一把骑士刺剑下化作光点,重新出现时离湖岸边不远。卡玛瑞娅妖精立刻向后飘荡,没让佣兵抓住自己。
“快停下!”他只好抽出剑。
“破碎之月正在唤醒卡玛瑞娅。”奥萝拉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魔法已经无法停止了,古老的历史正在归位。”
她昂起头,“我们就要成功了。”
冲锋的骑士迫使冒险者向侧面退避。妖精趁机又一下破碎成水花,闪烁到石桥边。尤利尔试图将小狼丢到石桥上,见此顿时换了方向。他们踉跄着避开一具铠甲的追砍。学徒用短刀格开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剑,妖精却在前路等着他,水流如匹练冲刷而下。
尤利尔本能的朝前一扑,避过魔法的穿刺。柔软的湖水将一具骑士甲的空壳打成两截,紧接着炸开满地石屑。梅米吓得毛发直竖。见识到了魔法的威力,学徒不由得心直往下沉。他知道自己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嗒嗒嗒……
卡玛瑞娅再次拯救了他,震动使妖精难以控制魔法的方向。她被迫停在石桥上。
忽然,巨大的、连绵不绝的、仿佛是暴风袭地一般的轰鸣在这片圣白之地上奏响。这是种令人联想到白茫茫的雪浪翻滚腾飞的声音,自由的声音。当它冲垮空间的阻碍蜂蛹而下时,竟能让人觉察出狂暴中的轻盈美好来。
白昼破裂了,红云开始消退。深长的夜幕正在来临。直到这时尤利尔才恍然回忆起他们是在夜晚进入的隧道。月之都的白天几乎让他忘记了这个事实。
黑暗中,光柱的顶端露出破碎之月朦胧的淡银色轮廓。魔力的天空闪过最后一道存在的霹雳后,被星辰与幽暗吞噬。单是目睹这番景象,尤利尔就感到浑身颤栗。古老的精灵之城重见天日,无可言状的神秘自天穹倾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握紧手里的短刀。他也不知道握紧它有什么用。
约克被一群骑士铠甲缠住,这下险些掉进湖里去。
“黑月之潮太过漫长了。”他听到奥萝拉的声音,细小的言语在掠过自己的身体时,便被疾风扯碎。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湛蓝的双眼凝视着学徒,或者说他手里的小狼人梅米。“将破碎之月的信徒交给我吧,尤利尔。新故事很有趣,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
她的目标居然是梅米。“你用一个保证来交换我的故事,奥萝拉女士,我们之间的约定可不是这样的。”尤利尔勉强站稳,他大声回答。“我给了你故事。我们得到的是宝藏和你的友谊,而非欺骗的承诺。”
“那么,这次我向奥托发誓,我绝不会伤害你们。”妖精说道,“你是占星师,应该知道诺克斯再没有比命运之誓更可靠的誓言了。月之都正在崩溃,我甚至可以请求提密尔保护你们的安全。只要你将那头狼交给我——”
“不可能!”小狼人尖声叫道。“你会杀了我的!精灵会把我杀掉的!尤利尔知道所有的事情,他才不会这么做!”
他的声音一下穿破轰鸣,简直比学徒本人还要信心十足。
慢慢的,尤利尔拎起梅米的领子,小灰狼满脸茫然的与他对视。学徒看见那对黄金般的瞳孔中渐渐流露出畏惧来,声音也小了下去。他强忍着没笑出来。
这下你该老实点了。“事实上,我对你的庇护和承诺并无需求。而且比起奥托,向盖亚发誓更合我的信仰。”尤利尔告诉她,“我们该得的宝藏里有梅米的一份。”
学徒向后一跳躲开妖精的水炮,砖石粉碎时,狼人梅米还在他手里愤怒地大喊。“别吓唬我了!”他把这头蠢狼夹在胳膊下,让它灰头土脸地躲过锋利的石片。
“我得赶紧把你藏起来。”尤利尔抱怨道,“你早就清楚这里是月之都,奥萝拉是恶魔,无名者的帮凶?”
“没那么清楚。但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也许她是太喜欢你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什么用?”
“我又不是妖精!”梅米自己也不知道。一枚水流炮弹擦过他的脑门,小灰狼赶紧把鼻尖埋进爪子里,再也不敢露头出去。
奥萝拉女士不再交涉。她身后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水流环带,急射而出的魔法箭矢遮天蔽日。
“女神在上。”尤利尔想也不想,扯开怀里的羊皮卷。光华灿灿的庇护所蔓延展开,威力巨大的水炮打在上面,像一支支铁箭击打木盾,响声沉闷。
“把他扔远一点!”冒险者化成光冲向妖精,她立即变成水消失。两个元素生命在碎石雨中纠缠起来。
魔力的回升伴随着悲伤的侵袭,尤利尔不由得吸了口凉气。他立即取消了神术,用短刀挥出一道锋刃来。但这次的钢岩没有干脆利落的断开,短刀毕竟只是凡铁。
骑士和雕塑如同浪潮般涌来。尤利尔不禁对敌人的数量感到绝望,他就算手里握着长剑,也不可能对付得了这么多敌人。他先斩开一具铠甲的头盔,让它软弱地翻倒,随后学徒将梅米塞到空壳里,一根细剑又刺过来。
寒冷跟灼热一前一后带出生命力,尤利尔忍不住惨叫一声。他背后骑跨石马的雕像抽出长矛,侧面的骑士却来不及收剑。学徒咬牙握住贯透肩膀的细长圆刃,侧过身用手肘打飞了它的头盔脑袋。
可这样的反击太过无力。尤利尔不害怕落单的骑士铠甲,只是谁也没给他单挑的机会。梅米在铁壳里尖叫起来,他踉跄着举起它,挡住骑士雕像的一次冲锋。
一声金属撞击的震响——
无可抵御的重量压垮了他的防御,尤利尔带着梅米的铠甲撞上一处石阶,距离黑月湖不过咫尺。学徒艰难地爬起来,骑士和雕像终于远离了他们。可还没等他庆幸,忽然湖面泛起粼粼波纹。
“!!”
每一滴水都是一个妖精
“盖亚啊!”尤利尔差点翻白眼,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怎么了?”梅米看不见外面,爪子在钢岩上乱抓。
“不是太大的问题……”也许黑月湖的小妖精不如奥萝拉那么强大,他试图给自己想象可能出现的侥幸情况。但很快,整座湖里的水都飞舞起来,在半空中化作一根根闪烁的银带。“……但我解决不了。”
“我有时间给自己留遗言吗?”狼人哭着问。
“如果你会写字,那没准可以。我相信现在没人能帮你传口信了。”在死亡面前,尤利尔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镇定。他甚至有点后悔了。学徒感觉自己的手掌十分潮湿,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我总算明白之前梅米的感觉了。如果我答应奥萝拉,梅米就会被杀掉。那等同于我亲手杀了他。失血令他眩晕,但还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我做的没错。
魔法如雨幕落下——
似曾相识的冷意扑面而来,羊皮卷却再无反应。尤利尔知道自己失去了对抗死亡的意志,誓约之卷拒绝给他回应。我会死在冒险中,像个佣兵,像个真正的冒险者那样。
尤利尔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欣慰来。早在他还没有来到诺克斯之前,他就想成为冒险者了:把自己疯狂的念头付诸实践,在高山深谷里穿梭,耗费辛苦挣来的积蓄。他会在要命的旅途结束后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写成故事乃至书籍,留给后来人品读。
也许在书里他会把自己美化一点,让胜利更甜美,虽然尤利尔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糊弄别人。但就他自己的情况来看,那些冒险者前辈们的写作水平足够做到这些。
学徒凝望着夜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想当个普通人,更不想度过平凡的一生。在临死之前,他才明白不是乔伊唤醒了他的求生欲,而是他本就渴望非凡的人生。
第一发水弹穿透了他的左臂,疼痛是唯一不会与鲜血一同流出的感受。湖水冰凉彻骨,尤利尔感到了麻木。接下来会是第二个,穿过肋下,第三个则贯通胸口。除非女神为他显灵,否则箭矢不会停止。他在疼痛中半跪下去,希望能在安睡前少受折磨……
……一片晶莹的冰雪之幕挡在他面前。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金杯与祭品
水流击穿岩石时,约克已经一剑斩下。他的剑是传统的两面刃,意味着他一剑下去后,只需轻翻手腕克服惯性,下一剑将紧随而至。
妖精并非是战士的职业。她既不关心剑速也不在乎锋利度,元素生命的水化天赋就如奥萝拉的本能,是她千年来赖以为生的本领。即便对手同样是元素生命,也完全不清楚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
澎湃的浪涛凭空涌起,奥萝拉像水面上的投影般随波纹破碎。她伸出手,抓住晶莹柔软的水流,用它们构成足以破开铁甲的利刃。剑刃相击,而后迅速发起第二次碰撞,彼此都不退让。约克解开皮肤的魔法,使环绕的水流轰然化作腾腾的蒸汽。
热量驱散了妖精的魔法,她闷哼一声,再次破碎躲开石雕探来的长矛。水流席卷而上,把石雕砰地一声绞成满地碎石。
“滚开!”冒险者将一具碍事的骑士铠甲踹下湖岸,让它扑腾着沉下水去,可很快就陷入了与他的同伴相同的窘境。约克不得不承认,卡玛瑞娅的骑士铠甲一旦有了足够摆开阵势的数量,就要比奥萝拉难对付得多。
“我不想随便取人性命。”妖精女士透明的身躯在一处栏杆上重现。“但如果提密尔需要,我就会去做。”
“你要梅米做什么?用来给你的精灵爱人泄愤?”
“狼人是月之都原本的主人,他告诉我,破碎之月的信徒对月都必不可缺。精灵毕竟不信仰祂,卡玛瑞娅并不会保护他们。”
她要用卡玛瑞娅做什么?“他告诉你?”冒险者开始觉得奇怪了。“尼克勒斯还活着?”
“他有关物质的一切消亡,可火种是不灭的。”
“不信神的灵魂归于诺克斯。但我想无名者会有点特别待遇。”约克试探着说。
奥萝拉叹息一声。“秩序不接受无名者的火种。这是可悲的歧视,却给了我机会。”
毫无预兆的,夜幕被撕开。金色的流光疾驰而过。奥萝拉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介意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精灵的金杯。”
“它自己飞回来了?”
“正如你所见。当破碎之月的力量贯通秘境时,它的祭品都会去往深空。不论打捞上来后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祂的东西永远都是祂的。”妖精说道。她扬起自己悬瀑般的长发,淡蓝色的皮肤盈盈波动。“要想复生提密尔并不容易。我将金杯投入河水,它顺水而下,得以离开卡玛瑞娅。”
“金杯是你的陷阱?”
“它会带来提密尔的躯壳。”
佣兵想到了圣骑士。“你的爱人换了身皮。”议会的圣骑士在那道流星中吗?
“凡人的皮囊在千年后腐朽,你也是元素生命,应该明白我爱的是他的灵魂。”妖精从容地回答。
“那你就让他一直是灵魂好了。”约克嘲弄。在身后梅米尖叫着留遗言时,他转过头,目睹妖精一箭贯穿学徒的手臂。约克顿时一头冷汗,看来妖精是铁了心要得到梅米了。
他猛冲上前。
两具武器间不留缝隙的铠甲使冒险者很伤脑筋,但这点小麻烦被他迅捷地避开。冲锋的魔力在石地上反推出个陷坑,他在那一瞬几乎成了光线。透过剑锋时,两只头盔飞上了天。
他几乎就要来到石阶前了,但水浪平铺流泻,奥萝拉用一面面镜子纠缠住佣兵的脚步。
约克的心顿时一沉。“停下!”他试图喝止对方,可湖水化成的妖精们置若罔闻。“不!尤利尔!”
妖精奥萝拉逼近他背后。“我很抱歉。”水带环绕飞舞,于半空加速。“你们还太年轻。在短暂的人生里,我会告诉你们神秘生物之间的交往不都是友善的。”
魔力的水之箭矢闪过一道流光,仿佛蕴含着群星的色彩。它即将带走他的同伴,就在他的眼前。
“不……!”亡灵大殿里失去同伴的悲痛追逐着他,而噩梦正在往复循环。一种软弱击垮了他,约克甚至松开剑柄。
寒流降临如同夏日的急雨——
“……!!”
水流的炮弹突然炸开。妖精将手臂挡在面前,粉尘碎屑打在她身上。奥萝拉这才意识到自己惯用的元素化魔法失去了用处。“这是什么?”她惊叫起来。
白雾在凛冽中消逝。一个灰白铠甲的人影自虚空抽出霜雪之刃,他腰间的玛瑙金杯熠熠生辉。
“别来管教我的学徒。”
乔伊站在冰幕前,一挥剑刃。
轰——!
简直是平地卷起了暴风雪。冰雹、霜冻、狂风、雪崩,天灾跟随流星坠落在黑月湖畔,夜幕消失了。莫里斯的寒冬终于覆盖了这片被神秘阻隔的土地。奥萝拉竭力伸出手去,但她的尖叫阻止不了黑月湖的小妖精们一瞬间被冻结在了一起。
妖精的数量不少,可在乔伊面前不过是一脚的事。他踏在冰块上,湖水凝结成的冰山被冷酷地粉碎成细小的破片。
“不!”奥萝拉发出可怕的尖叫。“这不可能是真的!”妖精来不及救助,那些都是陪伴她千年之久的族人。她捂住眼睛,悲惨地啜泣。
哪怕是元素生命,这一下也无力重塑了。空之境的神秘像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脊梁,约克打了个趔趄,差点在原地欢呼起来。
“这件皮囊恐怕你消受不起。”他这下顺利退到石阶上,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揶揄。
……
“……白?”尤利尔做梦都没有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展开。他在死亡面前兜了个圈子,使者再一次把他拉了回来。女神保佑,我竟然还活着。
年轻人的周身还浮动着蒸汽般的白雾,空气中的水分子正逐渐化作冰晶。他抽回脚,低沉地说道:“盖亚都管不了你,看来你是打算转投死亡之神的怀抱了。”
使者没有使用索伦的魔法,但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目光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和善。学徒低下头。“对不起,白,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该抱歉。”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和诺克斯的佣兵翻遍了莫里斯的安格玛山峰。就连圣骑士团都在找你们。”
“圣骑士团?”
“爱德格找到了我们。我告诉他,想要拿到金杯就把你们带回来。否则我就让他的小计划泡汤。”
学徒简直无地自容。“谢谢。”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太蠢了。”
这时他身后的铠甲嘭嘭地响起来,乔伊抬手就是一剑砍过去。“等等!是自己人!”尤利尔吓得赶紧躲开。“梅米是我们在隧道里遇见的铁路工人。”他不会傻到去拦乔伊的剑刃。
钢岩在冰剑下不比纸张坚韧多少,突然出现的光亮让小灰狼尖叫一声。他顺着破口滚出来,张嘴就要咬下去。但如果梅米知道车轮帮狼人奎伦的后果,想必他就会重新考虑。只见年轻人横过剑,咔嚓一声,他把梅米的尖牙和舌头冻在了上面。
“……”这下小狼欲哭无泪。
“挺凶的。”乔伊评价。
他并没有伤害梅米,我用不着强调其他。尤利尔假装没看见这一幕,现在他自身难保,再多嘴使者多半真会揍他。“我们沿着黑月河进入了隧道,又从隧道进入了这里。这里是——”
“月之都卡玛瑞娅。”
克洛伊的使者了解这些再正常不过了。尤利尔觉得自己可以省去些解释,这在当下的情势来看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那个女人是黑月湖的妖精,她想复活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她的目标是梅米。”
“阿兰沃被恶魔覆灭。”
“但尼克勒斯是无名者,奥萝拉说他的火种还在。”
使者似乎怔了怔。“又是无名者。”不等学徒回答,他继续说:“的确有可能。无名者的火种很特别,用月之都的魔力能暂时固定住他的灵魂。有了碎月的力量,甚至可以让火种操控全新的身体。”
这边约克正在将小狼人从冰剑上解救下来。他毛茸茸的狼爪子一沾地,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只想着离使者越远越好。冒险者扯住他的后领,梅米奋力挣扎。
“放开我!”狼人尖叫,眼睛里有着学徒熟悉的恐惧。“恶魔!恶魔!”
“你最好不要这么失礼。”约克没好气地说,“使者大人生气的话,就算把你丢给妖精我们也拦不住。”
梅米顿时老实下来,毛脸皱成一团。
“破碎之月的信徒对她有什么用?”乔伊问道。
“那个女人告诉我,月之都会保护他们。”这是最大的疑团。约克回答时犹犹豫豫,因为他实在是搞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见尤利尔也摇头不解,年轻人也并不困扰。他除下戒指,把符文生命索伦丢给学徒,随后转身迈步向水妖精。他转动了一下剑刃,似乎要直截了当的从对方嘴里逼迫出实情来。
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指环一边嘲笑,一边把涌血的伤口冰冻起来。
尤利尔没法反驳,他现在理亏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自从与约克离开威尼华兹开始,他就一直担心着乔伊找到他们后的怒火。不过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并不怎么后悔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复活仪式
乔伊提着剑在哭泣的妖精前站定。高高在上的神秘如一把沉重的枷锁扣在奥萝拉的肩膀,她颤抖着放下手,目光与使者寒冷的蓝眼睛相遇。
“你不会主动说实话,对吗?”
“死也不会。”妖精回答。
死亡不轻松。尤利尔和奥萝拉都对此心知肚明。两个人的处境在刹那间掉转,这里也许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奥萝拉的心情了。
一大片冰幕拔升而起,遮住了使者和妖精的身影。
“你想复活尼克勒斯·提密尔?”乔伊问道。
“妖精们知晓诺克斯的发生过的一切,而人类往往愚昧无知。”尤利尔相信,在面对使者挑衅时,妖精女士一定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她虚幻的身体覆盖着冰雪,倒影在冰墙的另一面,并因恐惧而颤抖。“是啊,复活。妖精的知识做到这些并不奇怪。”
“那你就该知道,死亡已经不是你的借口了。”年轻人俯低身体,声音像是耳边的低语。他那张苍白的脸既无表情,也无温度。“你是水的化身,可你的火种不是。”
一种极其悚然的阴冷寒意爬上她的皮肤。
……
尤利尔勉强睁开眼睛,他实在是太过疲惫了。好在伤口的热量不再流失,疼痛也被麻木取代。一只橘红色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尤利尔把它推开。“我还好。”
约克正要说什么,想来不会是安慰的话。但冰墙后猛然传来一声惨叫,而后声音戛然而止。佣兵的动作一瞬凝固住了。
“他……他在干什么?”梅米悄声问。
佣兵动了动喉结,“审讯。”
“神秘者连这个都要学?”尤利尔直接就清醒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乔伊居然还会治安局里那些老警员的手艺。
“白,他不会——?”也许他会。
虽然尤利尔觉得使者肯定不会对自己如法炮制,可到底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现在你知道害怕了?索伦在恐吓学徒方面上一向充满兴趣。它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这让整个戒指都在闪闪发亮。
也让尤利尔非常想把它扯下来,然后用地上细小的金属片划花上面的符文看这家伙还能不能继续聒噪下去。
梅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他们。
“别想太多。”约克解释,“他与我们这样的冒险者不同。克洛伊塔是神秘领域的七个支点之一,是最为擅长探秘的组织……占星师依靠星相和奥托的眷顾来探寻命运轨迹,而使者少有占星师,他们则需另施手段。”
“占星师与使者不同吗?”
“也许是这样。”
苍穹之塔是占星师组织,但这不意味着它不需要其他类型的神秘者了索伦对此见怪不怪,使者当然也可以由占星师担任
它跳出来主要是为了反驳约克。
“我只是道听途说。”佣兵承认。“这儿可是有专家的。尤利尔,你的导师在这儿呢。”他的语气不太爽快,“你倒不如问它了,如果它愿意告诉你的话。”
我的名字是索伦·格森指环强调。你知道这些太早了,尤利尔,它们对你没好处
我挺希望你能告诉我些有好处的东西,可你从不。尤利尔在心里说。谁要是认为我想成为大名鼎鼎的空境使者的学徒,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但不管怎么说,审讯不会作为必学技巧而关系到成为神秘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我能依靠魔法获悉许多情况。”他想到自己曾对约克说过渴望成为乔伊那样的使者,但占星师也没什么不好。
尤利尔很清楚,令他改了主意的其实是之前的濒死体验。我是想要成为冒险者的,他对自己说,早在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这样想了。我不够强大,也不够有责任感,但我渴求新事物。
只是在那之前,得先想办法得到使者的原谅才行。
……
“看来你缺乏对疼痛的忍耐力。”
年轻人把短刀抽离她的胸口,奥萝拉立刻脱离窒息般大口呼吸,一头栽在地上。所谓的审讯不过是两刀和几个藏在石桥下的小妖精的性命。说实话,后者似乎没有前者管用。“你大概活了几千年,几千年还是这么软弱愚蠢。”他十分难得地发出感慨。
“妖精与人类的时间观念并不相同,你们用不着有什么优越感。”
卡玛瑞娅妖精试图用语言找回点尊严,但想要让使者与她在口头上一较长短,那除非是做梦。乔伊转过身,冰幕无声无息地融化。
“白。”尤利尔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她说什么了?”可到头来反却是问妖精奥萝拉的。这时候我该这么说,他决定。题外话最好过后再谈。
年轻人果然无视他的问题。“给我那头狼。”
“使者大人?”约克也忐忑起来。
“卡玛瑞娅的魔力会主动保护破碎之月的信徒。这会使得月之都的魔力被削弱。”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尽力解释了。只是效果明显不尽如人意。“索伦,索伦·格森,我知道你一直在听。”
他示意指环先生替自己把事情梳理清楚。尤利尔心中一跳,原本乔伊总是不假他人来告诉他答案。
月之都是一座古老的魔法之城,是破碎之月的魔力形成的神秘。狼人与白月女巫亲近月之魔力,因此这里曾是他们的居所。碎月认可了他们。
“精灵不信仰碎月,对月都而言同样是入侵者。”冒险者明白过来,“所以尼克勒斯想要利用月之都的力量,就必须得到狼人的帮助?”
没错
尤利尔没说话,他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就连狼人梅米现在都能抢在他前面提问。害怕对于一只头脑简单的小狼而言,不是种能长时间保持的情绪。
梅米问:“她干嘛非要利用卡玛瑞娅的魔力呢?”
莫非我得告诉你‘这是复活尼克勒斯的计划需要’,你才能反应过来吗索伦一副大为惊讶的语气,它的言辞一如既往地刻薄。你是个铁路工,安格玛隧道的工人,谁一眼都看得出来。我真意外居然会有人愿意雇佣你干这个。狼人有脑子的可不多,而且我们刚刚在外面杀掉了一个。现在你这个好运气的小白痴从大面积地陷和塌方的隧道里逃出来——
“这当然是我故意留他一命。”妖精补充。
梅米呆呆地愣住了。
“今夜才是黑月之潮。碎月的魔力潮汐、一具鲜活的躯体跟旺盛的火种、还有法则之线混乱的短暂时机……可我竟没想过,会有空境的神秘者得到精灵金杯。”妖精女士虚弱地说,她几乎百思不得其解。“它看上去只是个古董,并非神秘物品。”
她的话中有某个熟悉的词唤回了尤利尔的意识。他不由屏住呼吸。
老物件容易成为神秘,可概率不大。而神秘者对于平凡的东西向来没有多少兴趣,更何况金杯还是出现在篝火镇这样的小地方。奥萝拉不明白乔伊这样的空之境怎么会在意一只金杯。
“我抢来的。”乔伊回答。“最开始它是在光辉议会手里。而且,对古董感兴趣的神秘者大有人在。”
“真是太妙了。”约克的感叹有点言不由衷。“凑齐三个条件,就能复活死去的爱人。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死而复生的办法。”
破碎之月同样是幸运女神贝尔蒂,打祂的主意遭遇挫折,我一点也不意外
“诸神已逝。”奥萝拉轻声说,“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甚至早在一千年前,祂们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她抬头望着夜空的白月,眼睛里流露着某种热切又胆怯的情感。“我也一千年没见过月亮了。在阿兰沃被提密尔推到安格玛山峰之下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得到了解脱。”
“解脱?”
“我的族群世代都是黑月河的住民。我们的身躯由河水构成,我们的灵魂从水中诞生。火种的光芒行于水下,这是我们卡玛瑞娅妖精的文明。破碎之月则是我们信仰的神祇。”
“你还信仰破碎之月?”梅米十分怀疑。
“在我们决心解脱时,我们就已经失去了祂的眷顾。不然也用不着留着你了。”妖精女士倚靠在石桥边,语气不急不缓。“宝藏你们拿走吧,就当做是胜者的战利品了。”
小灰狼的眼睛倏地亮了。“这可是你说的噢。”他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不许再反悔!现在我要把它分成四份了!”他还知道讨好一下使者。
乔伊冷漠以对。冒险者则仿佛被这样失而复得的惊喜刺激得有点不知所措。指环没见识过湖底的财富之山,正大肆嘲笑他们见识短浅。
气氛一时热烈起来。胜利的果实几经波折,终于还是落到了他们手里。若是金杯没有带来乔伊,恐怕结局就会是另一番光景。学徒望着周围凝固在冰雪中的骑士铠甲、各色各样的石雕、以及柔软的蜡像。这些棘手的东西在乔伊面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毫无威胁可言。
尤利尔感受到自己胸口中搏动着的心脏,连带着伤口都微微刺痛。他忽然发现自己未来的道路上,有个明确的标志出现了。那是一想到就会令人浑身颤栗的念头,一想到它脑海里就容不下任何东西。学徒似乎看到在四叶原野夜晚抬头望见的竖琴座,事物表与里的界限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石桥边,妖精默默地、艰难地捧起地上粉碎的冰晶,口中喃喃自语。他别过头去,看到梅米和约克正在争执由谁去向乔伊建议破开一条通道,好把湖底的宝藏带上来。
再没有比这更诱人的战利品了,但尤利尔有些犹豫。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第一百二十章 午夜时分
你没什么要对白说的吗
这时指环索伦已经在他们身上将自己的词汇倾泻了一遍,休息的片刻,它改变了目标对准学徒。夺下金杯后我们翻遍了威尼华兹,最后还是找上了诺克斯。紧接着又是篝火镇和安格玛山峰,为此还宰了奎伦那头狡猾的恶狼。他很愤怒。割开奎伦的喉咙前,他把那倒霉鬼揍得不成人形
字迹凝结的声音使他从那种感觉中脱离出来。尤利尔读完后,不由得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能说什么呢?”
“莫非盖亚的信徒不会道歉?”索伦反问。
真要是道歉就能解决问题,我宁愿把对不起这个词刻在脑门上。“我做了错事,可我感觉要是道歉的话,他会更生气。”
看来你很了解他
这样的字句一出,学徒就知道索伦之前的劝说是在骗他。这家伙是绝不可能好心安慰一个人的,它简直生来就是为了给人添堵。
可尤利尔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一下内心的想法。“我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问题,就是做起来有点儿困难。在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老实说,我发现我好像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它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你担心乔伊不会是个好导师,这倒是没错
“我以为你会委婉一点的。”尤利尔咳嗽起来。“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但现在看来——”他碰了碰脚下的钢岩碎片,“那不是全部。我担心我以为自己是为了成为像他一样的神秘者而渴望得到系统的教学,然而实际上,我根本不清楚什么样的神秘者会是合格的导师。只要点燃了火种,谁都可以成为学徒的导师,不是么?”
所以你不是认为乔伊不能给你神秘知识
“我在修道院上过几天课。”他不安地说,“学习的方式也许有很多,但我接受的是阅读。不瞒你说——对我来讲,知识就像一本本叠起来的书,只要翻阅就能汲取。它是可见的,既是鲜活透明的精神态又是呆板僵硬的物质,是固体又是液体……总之触手可及。导师交给我们解读文字的方法,是给了打开锁的钥匙。但要打开多少锁、开什么锁,都由你自己决定。”
指环绕着他转了一圈。神秘学比凡人的知识浩瀚很多,我的锁匠师傅,你最好不要每把锁都不放过
你就是我的第一把锁,里面藏着的都是我要的。尤利尔回答:“多谢忠告。”于我而言,它们远比湖里的宝藏珍贵。“我倒希望导师能成为我了解神秘领域的新通道,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尤其……尤其是白。”
我似乎明白了索伦写道,白对你意义非凡,换成名言来讲:他是你的‘第五先生’,是‘促变者’。这可真有意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学徒一头雾水。
没关系戒指说,我会帮你转达给白的
“不,不,千万别这样。”尤利尔直接站起来了。他不敢想象乔伊知道实情后会怎么看他,那完全是噩梦。“如果你能保密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睿智的格森先生,这点小事绝不必劳您大驾。”学徒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我干嘛要告诉索伦呢?它也许会保密,但肯定把这当成威胁我的把柄。盖亚在上,我一定是疯了。
冰面上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你的魔法没什么用。”梅米说。“别费力气了,愿赌服输。”他刚刚在猜拳中赢了橙脸人,后者按约定来,就是那个要向使者请求解冻的人。
约克觉得事情没到那份上。“我再试一次,就一次。”两个人站在冰面上,佣兵的剑刃闪烁光辉。他双手握紧铁剑,朝着湖面一剑劈下去。乔伊则在一旁看热闹,他脸上的表情有种隐约的不以为然。
嗒嗒嗒……
但冰湖裂开了,伴随远超之前的巨响。
光晕好似火把,湖水则若沸油,剑刃刚一触及冰水,澎湃的神秘立即掀起爆炸般的气浪。湖面上仿佛有一轮太阳升起。带着温度的魔力集束自冰下透射而出,与王宫里的月光之柱遥遥相应。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佣兵吓得差点把剑扔出去。“这不是我干的!”意外来得迅速且突然,他只来得及说这句话,就一脚陷进水中。
“那是什么?”狼人梅米没能及时跑出湖的范围,他一边尖叫,一边在冲力下朝着石桥直坠而去。
爆鸣过后,冰湖上立起破裂后尖锐的棱角,大蓬大蓬的光雾旋风般笼罩湖岸。一种虚无的、半透明的压力犹如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尤利尔感到了心头压抑着的可怕的阴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他猝不及防被推飞出去。索伦没帮上忙,直让学徒撞在一根石柱上才停下来。
紧接着,他听到浓雾中传来惊叫。这唤醒了他全部的听觉:呻吟、撞击、刀剑交错的轻鸣、扑通的水浪声、石板砰然断裂、重物滑落时刺耳的摩擦纷纷涌入脑海。乔伊?他叫不出声。索伦?约克?
内心的呐喊无人回应,尤利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做不到。于是退而求其次,眯出一条缝。这使他看到短暂的一幕:一块巨石砸入空地,划开少许光雾后消失不见;风雪凛冽狂躁,却又忽然止息。
心跳似乎擂着他的鼓膜,尤利尔痛苦地合上眼睛。他抓着不知什么东西试图站起来,脱力地喘息。“白?约克?”背后与左臂的伤口猛烈得疼痛,他只好停顿下来,满头冷汗。“梅米?”
但依然无人回应,就连乔伊也没有。恐惧爬上他的脊背。尤利尔摸索到戒指,它还老实地套在手指上。终于他得以睁开眼睛。学徒努力望着黑月湖,可视野模糊得要命。
寂静中忽然爆发出来一阵尖叫!
尤利尔感到所有的眩晕都在一瞬间被驱逐了。他听出这是梅米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对岸。那里没有谁在,除了妖精奥萝拉女士。
妖精!她又骗了我们?这怎么可能?
命运正在发生,学徒没来由想到这句话。难道之前她都是在拖延时间?她到底又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儿无动于衷。他咬紧牙关。“梅米!”光雾持续朝外喷涌,尤利尔踉跄着拾起短刀,却感到膝盖后被猛踢了一脚。他朝前一倒。
“三个条件。”一个人在他耳边用诡秘莫测的音调低语,“狼人,金杯,混乱的法则。”
尤利尔确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卡玛瑞娅中还有其他人?
“你说什么?”他在重叠的阴影中望见一个透明的影子。与此同时,阴森的魔力如涟漪般扩散,学徒十分熟悉。“……亡灵?”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什么幽灵会徘徊在被封闭了千年的月都?
“有两个我们得自己争取,最后一个看天意。”那个声音说。
光雾里出现一抹淡薄的轮廓,它越过学徒,向湖岸走去。所过之处一片澄明。尤利尔掌心全是汗,他意识到那个影子身上一点魔力的波动都没有。
“尼克……勒斯。”他仿佛在念一个古老的咒语。
阿兰沃之王失去了身体,但意志与火种不灭。他从未离开过卡玛瑞娅,他一直都在奥萝拉的身边。他在等待第三个条件。
“辛苦了,奥萝拉。”幽灵样的神秘生物对妖精说。
他的模样与霜叶堡的幽灵几乎没有区别,唯有胸口亮着火焰般的心脏。他穿着样式别致的长袍,头顶森林与白月的桂冠。当他走过尤利尔身边时,后者注意到身后飘扬的长麾上刺着阿兰沃的月牙印记。那是一面边角破损了的黑底银纹旗帜。
妖精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却不是请求帮助——她手中有一只灰毛皮的幼狼正闭目沉睡。一具华丽的铠甲倒在她的脚下,头盔和胸甲被撕碎。
气浪将梅米送到了妖精身边,我也许该相信这是个巧合。尤利尔晃了晃头,夺回狼人的念头并无半分动摇。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可约克和乔伊不会像他一样疲惫……
“三个条件都在。”奥萝拉对爱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副神情令学徒察觉到了不妙。她的半个身体冻结在冰霜中,使者乔伊就站在她不远处。然而年轻人一动不动,尤利尔对魔力的感知在他身上也不复存在。使者似乎失去了意识,受困于某种深沉的梦魇。
学徒一时间居然愣住了。
“辛苦你了,奥萝拉。”尼克勒斯重复。他的声音不像由喉咙发出,而是魔力的震动。阿兰沃的王者还不是亡灵,他转向狼人跟使者的目光中流露出热切的湛湛光辉。尤利尔不由自主握紧短刀,这一刻他的愤怒比恐惧更强大。
“放开他们!”他扯开羊皮卷。神圣的光芒化为锁链逼近,但大地猛然摇动,王宫古堡里月光的擎天立柱突然明亮了几倍,浓郁的魔力简直让人怀疑破碎之月坠落在了大地上。
奥萝拉与尼克勒斯的身影一下子消了,带着梅米与乔伊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