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隧道尽头
“一个借口。克洛伊塔与光辉议会曾有盟友之谊。”阿拉贝拉回答,“我们不会主动挑起战斗。白之使或许会恼怒于死灵法师的作为,甚至迁怒于议会,但只要没有合适的借口,他就不能四处发疯——无论怎样白都代表着克洛伊塔。”
女神官形容使者时的口吻饱含着一种强作镇定的轻蔑。圣洁的光彩似乎从她身上消失了一瞬。她会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他吗?丹尔菲恩诧异于自己竟能嗅出了恐惧的气味。
但这不是她独有的感受,圣骑士长和爱德格主教同样有所察觉。前者将目光投向后者,主教大人便开口:
“在露西亚的光芒下,我们不需要忍受任何无理的侵犯。白身为空境的神秘者,从而代表着苍穹之塔。但我们每个人都领受光之神的眷顾,我们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信仰。”
“烈焰灼心,正义永存。”阿拉贝拉低下头。
“我们沐浴在光下,一切皆是赐予。”光辉议会的信徒们一同说道。
丹尔菲恩冷眼旁观。她当然好奇在明知道诸神已逝的情况下这些神秘生物是怎么保持自我信仰的,但在加文离开后,没有答案的问题她一向谨慎探寻。
“让您看笑话了,我的小姐。”阿拉贝拉一丝不苟地起立行礼。“我们可以继续话题。”
“你刚刚已经回答我了,阿拉贝拉神官。接下来请务必不用关心我的问题。我本不该参与你们的任务讨论,只是封锁莫里斯山脉并非易事。我想总有人不会在意伯爵的命令。”
“那部分就是我们的责任。”莱蒙斯保证。
这是责任的问题吗?丹尔菲恩心想,我可不在乎光辉议会与克洛伊塔之间有什么冲突,但最好不是在冰地领。我只在乎我自己,还有那个该死的兰科斯特家族。她明白现在她只有自己的领地可以作为依靠。
我必须努力扮演好冰地伯爵。丹尔菲恩的目光掠过窗外的晚霞,告诫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主教和女神官看待我的态度,与萨利克里斯的甜言蜜语没区别。
“篝火镇变成了这样。”她指出。你们要是能践行诺言,就把这可爱的阳光驱逐走。看看谁敢这么做。
“精灵金杯被白之使夺走。小镇的异常应该与金杯有关。”
“说真的,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然而骑士长对她委婉的劝说视而不见。“异常少有好事,神秘之地大多充满了危险——即便它的危险性暂时没有显露出来。”
“山脉里有什么?”
骑士沉默了。
爱德格主教示意女神官坐下,他再次用食指摩挲着象牙胸针上的星光橄榄石。丹尔菲恩一下子警惕起来。
但他只是在考虑,并且很快选择了松口。“请原谅,小姐,我们不得不对人隐瞒事实,是因为散布消息只会引起骚乱和争斗。这片土地不该再一次洒遍鲜血了。”
“作为冰地领主,我有权力知道脚下发生的每一件事。这是得到了女王以及克洛伊塔承认的权力,而且白之使就在威尼华兹。他也许是来履行过去的约定的。”
丹尔菲恩能感觉爱德格主教斟酌着字句,而圣骑士长与白袍女神官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枢机主教的决策可以完全代表他们吗?
最终,在新的疑问产生时,她得到了过去的答案。
“莫里斯山脉在繁花之月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这件事情王国应该不会遗忘得很快。”主教说。
“起因是安格玛隧道的修建。地质局的疏忽导致了山洞的垮塌,这与神秘有关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很可能只是施工时挖开了地下空区——”
“地下空区?”
“一种奇妙的地质现象,就是字面意思。”接话的是阿拉贝拉。“但它不该出现在莫里斯山脉下。那是一座山,岩石、泥土和冰块构成的沉重山脉,不是水面上的泡沫。地下空区是个笑话。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莫非现在的贵族家教里还要包括地质与环境的课程了?丹尔菲恩只好回答:“我不明白。”
……
“意味着神秘之地。篝火镇神秘现象的源头就在莫里斯山脉,在安格玛隧道下。”
橙脸人好像看到了事情的结局一般笃定。
“你得知道,约克,有时候我不觉得世界上任何人们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都该推给神秘。”尤利尔脚下的石子作响,他越过一截横木。“安格玛隧道项目在六十年前开始,应该是这个时候……总之时间跨度这么大,地质局肯定比我们更了解山脉的情况。你总不会觉得自己比专业人士更厉害吧?”
“别急着回答。”就在光元素要反驳的时候,尤利尔抢先说道:“王国没理由发现不了神秘之地,就连奎伦和他的车轮帮都能找到宝藏。有这么草率的藏宝地吗?王国的冒险者暂且不提,隶属于王室的神秘生物,他们叫什么来着——”
“宫廷魔法师。”
“就是他们。”实际上尤利尔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你得承认某些方面冒险者比不上他们。比如胡言乱语和推卸责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观测地形的能力。”
“谁要和那些走狗相比?”约克咕哝一句。“随他们的便。”
“我看肯定是有什么原因,让莫里斯山脉内部发生了变故。问题就出在绿蔷薇城和黑月河上,它们的遗址多半形成了神秘之地,但不一定在安格玛隧道里面。”
“我看你就是不想走了。”约克瞟他一眼。
当然不是,怎么会呢?尤利尔或许是在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推测。如果我们能不过分期待,就会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他清楚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自己的魔力恢复以便保证预知魔法的使用。可这话总不能明着说出来,而且学徒也非常渴望探寻精灵宝藏。
愈是接近深处,尤利尔就愈觉得焦虑。他一面犹豫着是否要使用最后的魔力来预知吉凶,一面又担心现在消耗保险会不很合算。
“放轻松,这里很封闭,别让环境影响你。”约克看出了他的不安。“你们人类经常会觉得有些地方长时间停留就浑身不舒服。漫长的隧道,看不见边际的海洋,永无止境的苍穹。事实上,他们的恐惧是因为自身的渺小。”
谁在世界面前不渺小呢?尤利尔踢开一枚石子。约克身上的光芒既稳定又温和。
但他有种预感,就在眼前的黑暗中,在深不见底的甬道和沙土岩石的天地里,有着古怪而崭新的命运在期待着他们。那是种奇妙的感觉,模糊而透明,重叠在一起。无尽的未知的波纹,以及驰骋天空的飞鸟。一切都像隔着水面,唯有永恒的星辰在夜幕闪耀。
忽然,佣兵开口,吓了尤利尔一跳。“我想起来了。”
“?”
“篝火镇的变故与精灵金杯有关,而金杯则在几天前才被猎人在上山发现。这是不是说明异变是最近才开始的?”
“你居然也想到了。”
“如果你不加上居然这个词,想必我会十分感激。”
“到了。”尤利尔装作没听见。他们在岩石和塌木头组成的墙壁前停下脚步。“不管它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没有大用。我想事情可能就是我们推测的那样,这里依旧是死路。”
他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灰暗的隧道在一处倾斜的岩土坡前中止。一处拦截的砖石墙还残留有被冲垮的痕迹,顶端卡着一块立壁。
两个人站在坡度下,能够想象泥沙与石子的洪流是怎样汹涌地灌进这条窄道,又是怎样缓缓停歇、凝固,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工人的口腔和气管,包围裹挟后最终消化他们的尸体的。
盖亚在上,尤利尔惊觉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约克不这么觉得。他冲上去拳打脚踢,沮丧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剑。黑暗中不住地传来硬土和碎石掉落的细响,震动如同低语,在憧憧的阴影中回荡。
“你进不去。”学徒说。
佣兵瞪着他。“这怎么可能?!”失望仿佛能感染两侧的坚壁。“露西亚在上,这里应该有路的。”
“也许我们只能顺着黑月河进入宝藏去。”尤利尔忍不住分析道。在发现犹豫已经盖棺定论后,我反而怅然若失起来了。“神秘之地无法揣测,每个地方进入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约克否定了他:“绝不能坐船到尽头。我感受到自身的神秘度越来越低,如果真的一直划往源头,我毫不怀疑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最有可能的一种是因为神秘度的压制,而被神秘的船夫轻易缴械。他会割开我们的喉咙,用常年划桨锻炼出来的有力的臂膀将尸体丢进黑月河。沿着河流我们将到达破碎之月,那里有遍地的珍宝黄金作陪葬。尤利尔可以想象。倘若有一天后人找到了另外的道路,我们的灵柩将会是他所得的宝藏的一部分。
尤利尔坐在铁轨上,他还没忘记等待魔力恢复。“所以我的推测都没错,之前是,现在也是这样。我们走了很久了,来休息一会儿吧。”
“车轮帮先找到了宝藏怎么办?”
“别担心,约克。你也清楚他们的头目在你的剑面前只能甘拜下风,别高估那些人的专业性。要知道地质局的知识强于你们,而冒险者怎么也不会比黑帮还差。”
“但他们可能有藏宝图。”
尤利尔哭笑不得:“我猜他们会发现自己的藏宝图与孩子的涂鸦没两样。莫里斯山脉的地势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之前还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古老的藏宝图能有多大的用处呢?”
冒险者理应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约克只是太过焦躁了。他不甘愿地坐在枕木上,一边忿忿地诅咒:“希望他们在森林里迷路。”
第九十二章 异变
悠长的隧道逼狭幽暗,这里除了岩石少有植物。尤利尔看到几根五叶冬借着约克身上的光芒舒展叶片。这种魔法植物生命力极强,在寒冷地区十分常见。
而由于缺少光照,学徒注意到橙脸人的皮肤开始变得黯淡。“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现在多半已经是晚上了。”佣兵拧开壶盖。“要来点咖啡吗?”
他清楚我一点儿也不乐意喝这种东西,但就是对询问和推荐乐此不疲。尤利尔知道自己必须忽视这个问题。“月亮快升起来了。这里没有虫子,也不潮湿,就是硬了点。这没什么。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
“我以为你会想要回去的。”
“我当然想过。但现在太迟了不是么?”
“没错,就是你现在回去,使者也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约克调侃道。“说真的,尤利尔,你别去克洛伊塔了,就在伊士曼当冒险者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会是好搭档,在沉眠之谷我就看出来了。”
这话你怎么不去和乔伊说?
尤利尔想了想,觉得未必没有机会。“埃兹先生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他不也照样能当冒险者吗?”
“我差点儿忘了。”约克一拍脑袋,“我忘了你是刚成为神秘者,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等等,使者没有和你说过吗?”
“时间很紧。”尤利尔做了个你知道的手势,又互相握住自己的手。“愿闻其详。”
“克洛伊塔是大型神秘组织,它拥有完善的神秘生物培训体系,在宾尼亚艾欧上享有盛名。它是神秘者的团队,当然要比佣兵团强很多。它主要培养占星师。有天赋的学徒在导师的指导下成为合格的神秘生物,然后在高塔的指引下选择职业——神秘者的职业不仅是赋予各种能力的渠道,也有这么一说。”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问题让他挠头,“我也没去过。但我想他们会告诉你你适合做什么,比如继续进修探寻奥秘,或者成为驻守者,又或是留在浮云之城过上随处可见的生活。这些也都算是神秘职业。”
“就像埃兹先生,他就是驻守者?”
“还有白。他是巡使高塔下属诸国的使者。”忽然约克一锤手掌,学徒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想到了更好的比喻。“凡人们的工厂。”
“不太像吧?”他无法想象约克会有什么参观工厂的经验。
“当然相似。你看,神秘者是工人,不同的职业安排进不同的车间。我想占星师多半是最大的那个。他们的任务就是观测诺克斯壁垒之外的敌人,就像注意皮带上的零件。”
“那是传送带。”
“传送?和矩梯一样?……总之一些人负责管理他们,那些人必须更强大、更知识渊博、更经验丰富。”
尤利尔明白了。“空境。”
“也许满足一样也行。埃兹说不是所有使者都是空境,本部就大多是环阶。只有职权更高、负责管理各个驻守点分部的使者才会是空境的神秘生物。”
“那么学徒呢?他们在工厂里是做什么的?”
“啊,他们是传话筒、打杂工和记录员,除了神秘者负责之外的任何工作都是他们的活计。而且还得整日学习相关的神秘学知识。假使碰上一个没耐性的导师,我猜他们的毕业之路一定异常坎坷。”
尤利尔一时无言以对。
看起来乔伊不像是那种卡毕业证的导师,而且他也不大可能一直让我做他的学徒,等回到苍穹之塔就不是了……不过谁又说得准呢,在我和约克离开威尼华兹之前这件事本该是没什么波折的。一念及此,他不禁瞥了一眼年轻的的冒险者。
“那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会在克洛伊塔成为真正的神秘者,然后回到伊士曼王国来。”
“区别很大啊,驻守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埃兹说——”约克忽然停顿了一下,“其实他说了很多,但在最后总是不忘嘱咐我保密。真希望我也有他那样的好记性。”
然后他接着说:“驻守者不是个好差事,很少有人乐意任职。这意味着竞争工作的人不多,里面的好处我想你该比我清楚。”
尤利尔点点头,竞争压力小原本是他在四叶城梦寐以求的好事。如果有机会摆脱爱玛女士的洗衣店和灼烫潮湿的蒸汽,想必他会不作犹豫。
“但是,驻守者是很重要的职位,它的任职者需要达到硬性要求。”
“什么要求?”
“他没说。”
“……”尤利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我们说点别的吧,看白的态度你就该明白这件事我无权做主。”再继续下去,我恐怕会忍不住倒掉你的咖啡。
约克不以为然。“埃兹他会告诉我们成为驻守者有多不容易,以此展现他的能力。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离开苍穹之塔的真正原因是浮云之都的物价太高——”
这真像是埃兹先生干得出来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惊讶。“请麻烦你务必再换一个。”
只是约克不打算照他说的做。“他不会再回到伊士曼了,我得说点什么,你最好在去苍穹之塔的时候告诉他。”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和别人起哄,让我去学风笛,再当他免费的酒吧驻唱。”
尤利尔心想再没有比打白工更糟糕的恶作剧了,他居然有点认同约克的做法。“是他怂恿你去学风笛的?”
“他是最积极的一个。”约克说着,从背包里将囊袋掏出来。“不过我也不讨厌了。”
“让你多学习一项技能总不是坏事。”
“但他们一直在催促的事情,我就特别不想做。”
那是你的原因,小孩子都这样。学徒差点说出口。我该给他找点事情做,不然今天晚上是休想睡觉了。“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甚至用不着守夜,也许半夜我们就会滚下去。”
当尤利尔在隧道中扫出一片平地躺下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风笛声。
尤利尔没回头,也知道约克坐在顶端的石壁下。他枕着铁轨,以一种未被发明出来的自杀姿势仰卧在破碎的轨道边,湿润的冷气带着山脉的低语,连绵不绝地涌入耳畔。学徒想要辨认乐曲的音符,但这支曲子他从未听过,乐器的材质也独一无二。
跋涉的困倦和温柔的抚慰带来朦胧的睡意,尤利尔合上眼睛,就感到梦境正在降临。黑暗中浮现出一列银灰色的列车,深蓝色制服的少女站在车门的玻璃后,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黛布拉小姐。”他低声说。
售票员d.d小姐凝视着他:“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她的声音像是碟子里跳动着的豌豆,忽高忽低,又脆又甜。
学徒本能的摇头,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也不清楚这一幕似曾相识。他透过幻影似的银灰色车厢看到天空中模糊的月亮,然而等他凝神投过去目光,却能透过玻璃注视到里面的景象了。
里面有乘客,一个浅浅的影子。身披烈焰,神色安详。
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攫住了他,尤利尔立刻睁大了眼睛。但忽然它不见了,什么都没有,除了黛布拉小姐。她变得一言不发,车站外的雪片则愈飞俞快。
伴随着尖锐、拉长的鸣叫,列车开始加速了。尤利尔没有上车,目送着它离去时轻盈、闪烁的背影。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脖子十分僵硬,他的身体沉重,尤其是头和手。猛然间汽笛声由远及近,仿佛要钻进他的耳朵里似的。他惊醒过来。
“约克?”学徒发现冒险者就坐在自己旁边。他挪动着手指头,将一小节乐章来来回回地吹奏,一点也不悦耳了。尤利尔问他时间,他也不回应,脸上的神色难说是困倦或迷茫,总之不像是清醒。
学徒翻了个身,才看到枕着的钢轨变得高耸、光滑了起来。这样的高度已经不适合过夜了,就连脊背下的浮土也不见了一层,难怪醒来时腰酸背痛。他坐起来。大幅度的动作使约克如梦初醒,他终于放下了那三根指骨风笛。
“神秘之地。”橙脸人喃喃自语。
你是在说梦话吗?尤利尔还没问出口,约克忽然一把按住肩膀,将他向后一拉。
哐当!
刺耳的汽笛声还在继续,迎面来的却不是火车。钢铁的车轮与钢铁的轨道摩擦溅射出蓬蓬火花,转动时轴承不住地呻吟。四方的车斗气势汹汹,自远处的隧道直冲而来,碾过学徒刚刚枕过的轨道。它在尤利尔和约克面前呼啸而过,沿路甩下一地的沙土。
紧接着是嘈杂的声音,尤利尔几乎要跳起来。但蜂拥着从他们身后的隧道里冲出来的并非车轮帮的成员,而是一大群着装统一,挥舞着铁铲、长锤、尖锥甚至提灯的人。约克后退一步,一下子坐在了一只木箱子上,与他擦肩的人踩了他的脚。尤利尔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脚趾重叠在一起,不由得也感受到同样的疼痛,约克还一脸茫然。
一大群人将学徒和佣兵冲散,或者说他们面对迎面而来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散开来。这些古怪的人像沿着铁轨涌来的浪潮,彼此拥挤、挣扎,尘土飞扬,推搡间还有人摔倒。有个小个子跌倒在学徒脚下,头上的帽子都摔掉了,露出贴着头皮的汗津津的银发,满脸是土。他正贴着石壁,于是下意识想要扶起对方来。
但他的手刚伸出去,一个人向他们之间跑来,尤利尔的手臂像是要拦住他。场面太混乱了,学徒简直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是傻了吗?为什么不直接扑过去呢?
“对不——?!”他的手臂抽回到一半,横切过冲撞者的腰间。握着铁铲的人毫无所觉地越过他们。没人停下来,人们裹挟着灰土和黄烟,叫声呼喊交织在一起,也越过他们。学徒惊呆了。
地上的小个子打了个滚,爬起来融进人群不见了。
尤利尔怀疑自己还在做梦。“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约克的声音拔高,“看前面!”
尤利尔转过头——
第九十三章 真实投影
倘使我真的身处现实,就不会看到一条两端贯通的安格玛隧道。尤利尔把头靠着石壁上,胸口起伏着几乎将土抖落下去。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但明亮的甬道依旧好端端躺在那儿,对任何想要进入其内的人来者不拒。
事情不算复杂,仅仅是隧道两侧多了火把和挂灯,以及铁轨被翻修了一遍。铁定是有人趁着他沉醉梦境之时,费尽心思想出办法、而后悄无声息地挪开了堵塞的沙土,只为了给他来个恶作剧、看他惊讶的神情有多愚蠢。有这份闲情逸致的家伙除了约克,恐怕就只有他犯了梦游症还不自知的自己了。
——恶作剧也不算什么,想要欣赏我的蠢相,那只要看我对这个猜测信了几分就好了。
“我得说,这种情况似曾相识。”他拍掉身上的土,竟然比职业冒险者约克还要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在篝火镇,在诺克斯酒吧……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好歹这里还是铁路隧道。”
“这能说没什么大不了吗?”冒险者在吐出这句话前,特地向前走了一段,又折返回来,告诉他两人此刻身处怎样的处境。“我们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通道,总之我找不到尽头;后面的来路也不见了,我想我们可能是睡得太久了——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是活人吗?或者沉睡了千年的幽灵?”
甚至他还给出了证据:“刚刚那辆车,还有那些人。我们根本碰不到他们。只有幽灵才能做到。”
“别胡说。”
尤利尔觉得需要约束一下这家伙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他踢了一脚钢轨,马上庆幸起自己收住了大部分力气。“我们还能碰到物体,甚至能使用魔力。”
变样了的隧道更明亮、更宽阔。铁灰色的轨道上只有浅浅的划痕,尤利尔辨认出来这里面有钢岩的成分。钢岩,他的大脑里有两个特别的词汇互相碰了一下,但学徒却一时抓不住关键。
他的目光延伸向远方的两道平行线,沿途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和样式古怪的施工用具。这些东西有的一眼就能看出用途,有的则充满奥秘,但基本上都印痕斑驳、磨损不轻。当尤利尔捡起一把角落里不知什么玩意的木柄时,他才勉强找到了能读出来的信息。
“要是你认为现在的我们是尸体诞生的亡灵火种,那就当我没说。”
没想到佣兵认真考虑了片刻。“应该不是。元素生命死后没有尸体,我们将回归女神的怀抱。”
“希望下次你能第一遍就想清楚自己的种族有什么特点。你不是说这里是神秘之地吗?那肯定是隧道出了问题。”尤利尔将断开的细棍扔给他。
截面上刻了一行字母:
维克维多伊士曼联合工坊第三分工厂制造。青叶之年,收获月,第四星期
“去年。”还好约克识字。今年是寒月之年,现在则是炎之月第三星期。而伊士曼王国南部的炎之月总共只有二十天。
“比起绿蔷薇城,这里的时间还不算离谱。只有一个问题——篝火镇是因为精灵金杯才变成了那样,那隧道又是因为什么呢?”约克说,“我们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这我倒要问你了,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
“做你没睡觉时我就在做的事。”
“好样的。”我早该料到他不会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来。尤利尔一闭眼睛,疲惫就涌上来了。神秘者的续航能力我可是一点也没体验到,这多半是约克的责任。“总不会是你吹得太难听,又让石头长腿跑了吧?”
“嘿!”橙脸人抗议。
“我们睡了多久?”
约克想了想,“大约三小时。”
“你果然也睡着了。”
“没有光我睡不着!”他已经很气愤了,尤利尔只好告诉他自己在开玩笑,这是为了缓解一下步入新环境的紧张气氛。学徒迫不及待地想要合上眼睛,他肯定现在正是外面天空的月亮最明亮的时候。
“现在好了,这里不缺光亮,但我们也许离不开了。”尤利尔忧虑地说道。“就像当初在篝火镇一样。在那里我们起码还能分得清方向,但隧道里只有前或后两个选择。但愿马上不要出现岔路。你知道哪是北吗?”
“神秘之地不认罗盘。”约克回答。不过尤利尔很怀疑他们有罗盘多半也走不出去。
情况不算好。这一刻尤利尔才真正认识到了神秘之地的危险。在沉眠之谷里有着乔伊和预知魔法的双重保障,他们反而像是在寻找问题的最优解了。但现在可没人能铲平安格玛隧道。
“好吧,来让我们另寻出路。”学徒又坐在钢轨上。“首先我们在一年前的安格玛隧道里。”
橙脸人也坐下来。“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坍塌。”他的神情中有点恍悟的意思。
“肯定是我们无意间做了什么,才闯进了这地方。”因此唯有用神秘的方法才能走出这里。尤利尔分析道:“篝火镇的变化是从精灵金杯离开小镇开始的,我们带走了什么呢?”
“我们把自己带来了。”
学徒怔了怔,忽然抢过约克的风笛,把他吓了一跳。“等等,我也是开玩笑的!”
“少说废话。”尤利尔一把将三根银色的指骨扯出来,余下的毛皮立即变为原样;零散的小物件则成了一个个小光点,飘到空中不见了。“就是这个。”他忍不住碰了碰,“你怎么做到的?”
“一个小魔法。用火种驱动元素就行。”冒险者也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你说是这个手骨的问题?”
“莫非你还带了别的神秘物品?”
“只有这一个。”佣兵否认,“不过我们是在沉眠之谷把它挖出来的,跟阿兰沃和精灵可没关系。而且上面的神秘不是被消除了吗?”
“是恶魔的诅咒被消除了。”尤利尔纠正到,“它当然是魔法产物——如果这东西完全脱离了神秘的范畴,我们只能得到一堆骨灰。”
这话真是再合理不过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洞民指骨与安格玛隧道异常有什么联系,但既然环境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回应,那么尤利尔就只好一试了。
他按照约克说的,用魔力推动大气中的元素。这不算太困难,控制预知魔法要比它艰难多了。学徒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掌心里躺着的已经是光滑细腻的短笛。风笛太麻烦了。
尤利尔就要吹响它。
约克突然把笛子抢了回来。“你要现在就离开吗?”
“……还不一定做得到,但总得试试。”这时他才意识到佣兵的重点是“现在”。“你不想回去?盖亚在上,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前面有路了。”约克坚持,“不管怎样,神秘之地已经向我们敞开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再停下呢?”
理由当然有,而且还不少:首先我们冒冒失失,没有个行动计划;其次状态不佳,就地休息才是上选;还有洞民指骨的问题,我们还不确定是不是它让我们进入了神秘的领域……
可如果要担心这些东西,他就不会跟约克来这里了。我看起来像是固执又谨小慎微的人吗?我真希望我是。
“那我们就继续走吧。”他的脖颈似乎错位了,疼得不敢扭动。“没准前面有更宽敞的地方,让我能睡得舒服一点。”
“跟着那些人,或许会有发现。”年轻的冒险者建议。
那辆脱离了掌控的运材车的轮子的摩擦声尤利尔在原地都听得清楚。他不禁想到了车轮帮。我得感激他们,尤利尔忍不住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要是没有这些人,我或许已经和约克他们分道扬镳,跟乔伊一起去了铁爪城。
那个威尼华兹的黑帮会知道进入神秘之地的方法吗?还是根本没有找到入口?
精灵的宝藏就在这里,真实的梦境降临于此,未知的奇妙就在前方。
“那我们得快点了。”
……
尤利尔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隧道比原来更漫长了,但没有任何岔路。空气一会儿浑浊一会儿稀薄,满地都是土堆和碎石,可也比坍塌后干净了许多。有时学徒会遇到几个扛着铁锹或锤子的工人,他们对这两个穿着与自己不统一的神秘生物视若无睹。
他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逐渐的倾斜,钢轨上的枕木碎石也凌乱不堪。黑暗中的低语和脚步变得明显起来,不过他还没见着最开始追着车斗的人群,他们就像消失了一样。周围不算安静,但此刻稍微的不嘈杂却也使人惶恐不安。
拐过一处急弯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辆车会跑的那么快了。“我们的方向没错。”
尤利尔把自己控制不住滑出去的脚抽回来,眼前是一道断崖般陡峭的斜坡,并且深不见底。
轨道在这里中止。大约四五米外同样有断裂的钢条,岩土遍布裂痕。
“这里出现了塌方。”尤利尔呼吸急促。“不是通道的垮倒,而是地面的塌陷。”
第九十四章 平地摔和脑子有关系吗?
仿佛有巨人在隧道中央凿了一口深井,尤利尔不敢想象它通向哪里。
约克也有点犹豫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安格玛隧道的事故。”
尤利尔回答,“我想很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地面塌陷了,铁轨断裂。这半天甚至没人过来,当时到这里的人则都掉了下去……青叶之年的铁路已经建成,接下来的就是等待通车。”
“没有人来检查铁轨吗?”
“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我有预感,缘由多半就在这下面。”他停了停,“精灵宝藏。”
约克接道:“神秘之地。”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对视了一眼,冒险者率先开口:“我有钩爪。”
尤利尔从阴影里扯出一团乱糟糟的粗纤维束。“这里绳子到处都是。”
于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下去一探究竟了。尤利尔使尽浑身解数,说服约克走在自己头上。他可不希望橙脸人在攀爬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在赫克里长街的战友,那佣兵将来回忆的人里多半会添上他的名字了。
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时,最糟糕的就是向下。尤利尔能看到头顶的光,提灯的黄光和约克身上的橙光,晃得他两眼发晕。一种很不友善的黑暗包围着他,尤利尔强迫自己忽视四肢百骸泛起的诡异感受。他不担心坠落,因为他总觉得岩壁似乎在紧紧抓住自己。
令学徒相当诧异的是铁轨。他发现自己这边的轨道并未折断,仅仅是被扭曲,或者说翻折了。一块块碎石不像是从侧壁凸起,而是好好的放置在地上的。没来由的,学徒竟想它们是被石壁抓住才显得牢固。
于是他又尝试着向下踏了一步——
然后趴在了地上。
这种突发情况无疑是是常人想象力从未达到过的轨迹,学徒僵硬了片刻,静静趴在沙土和石头上一动不动。许久他一撑胳膊,离开了岩壁,果然石壁抓住他的力量更大,也更加熟悉了。因为那力量与他的身体等重。
我不小心启动了预知魔法?
尤利尔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最开始攀爬的时候,不禁感到天旋地转。他赶快拽着绳子向上,让约克气哼哼地抱怨道:“你掉下去了?”
然而事情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
尤利尔一探出头,就感觉自己的脖颈又一次受到了摧残,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但他同时也看到橙脸人依旧在头顶不远处,腰间的绳子松垮地系着。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他退回原位,站起来让岩壁抓住自己的脚底,而后解开了绳索。现在尤利尔站在地面上,低头就会看到冒险者的鞋底和脑袋。
佣兵扭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吓得险些摔下去。“你?!”
尤利尔一拉绳子,把他拽下来。约克猝不及防一路下坠,而后在学徒身边停下来。他差一点就要骂人了。尤利尔赶在这之前也把他提起来,“这里的重力方向变了。”
此刻,两个神秘生物站在山壁上。以他们原本呆着的隧道的角度来看无疑是这样,但若以山壁为平面,安格玛隧道则向下转了正好的九十度。
他们依然立于平地。
约克蹲下去又站起来,重复了几次后还没过瘾。“我们可以走下去。”他十分兴奋。
“看来之前的那些人也是这样下去的。”尤利尔说,“他们没有绳子,所以无法攀上断崖。我们要是走到底,没准还会看到他们。”
那些工人是隧道里的第一批失踪者,紧接着将是大范围的地陷,致使王国的第一条铁路线被掩埋;或者更刺激一点,没人发现这里的异常,直到一号列车驶入隧道时,灾难才命运般降临。
火车一头扎进了这口深井中,连带着许多工人乘客。他们只有继续向下,一直向下。轨道没有回路,时间也没有。尤利尔浑身颤抖,我发现了安格玛隧道的真相、莫里斯山脉坍塌的真正原因?盖亚啊!
即便找不到宝藏,这趟经历也一点都不单薄了。
佣兵说:“那还等什么呢?”
更何况宝藏就近在眼前。
道路不像想象的那样漫长,很快他们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由约克打头,令人不安的黑暗被驱逐到一边。尤利尔看不到两侧的石壁,但却能发现每当橙脸人的视线扫过身侧时,都会有片刻的凝固。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什么啦?”
冒险者在回答之前,又将脑袋转了一圈。他并非畏惧或惶恐,而是单纯地感觉不舒服。“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他拔出了剑。
铁鞘击鸣,如拨心弦。尤利尔同样抽出武器。他好似冷水淋头,彻底从新鲜的刺激中醒过神来。熟悉的魔力波动立刻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中,尤利尔只想怒斥自己的迟钝。
“有敌人,神秘生物!”
学徒由衷的希望敌人会像康里爵士一样惧怕自己的短刀。但若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有这般能耐,宝藏也轮不着他们两个半吊子的家伙了。
环境太过昏暗,是以找到目标并不容易。冒险者立刻举起剑:“逐影!”
一大蓬光亮从剑刃上爆开,细细的丝线将阴影切割得七零八落。整个通道里充斥了日光的馨香。
神圣魔法——
尤利尔这才反应过来,约克的职业是终暗先锋。他跟我说过的,他肯定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为什么不呢?
“没有人。”学徒听到同伴说,语气中充满忐忑。“我就知道。”
有光固然是令人心安的,但如果在光明中依然一无所获,那倒不如让自己相信黑暗中藏有窥视者。
但有了光,尤利尔比他看得更清楚。或者说,不是看到。“在前面!”他几乎是立刻将短刀掷了出去。也与“糟糕的布林兹”的门前不同,这次学徒准头不错,刀刃直直钉上石壁,顺带穿透了一顶帽子。
隧道尽头响起一声尖叫。
可能是存与火种中的知识发挥了作用,尤利尔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能一击即中。他还愣在原地,约克已经快跑过去,黑暗里划过明亮的轨迹。
在橘光的映照下,倒霉的敌人终于露出了身形。它是个只有手臂长的小东西,尖耳朵、灰爪子、一双黄金瞳。它戴着一只手套,却没戴嘴套,还龇牙咧嘴想咬约克的手指。佣兵把它从刀刃下扯下来时,毫不客气地狠敲了它的小脑门,让这家伙在皮手套的钳制下四肢划水似的来回荡着秋千。
“是你?”尤利尔凑近时便认出了它的一头银毛。竟然是在头顶隧道里跌倒的那个小个子工人。“你不是影像吗?为什么我们能碰到你?”
“没礼貌!你才是影像!”这个看起来就和人类不搭边的小家伙又尖叫了,它的耳朵本来是藏在头发底下的,脸上也糊了一层土。要不是那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认出来它。
“我是梅米,梅米·灰爪。”银毛生物说,“我是狼人。把你的脏手套拿开!”
约克非常惊讶:“你这模样竟然还嫌弃我?”
学徒的关注点更正常一些:“狼人?是会在碎月完整之夜变成狼的魔怪吗?”
“没错,就是他们。哦,现在该是它们了。”约克回答,“可能神秘之地暂时让他失去了这种能力,呃,而且效果不太完全……毕竟这里的规则与外界不同。”
“我在之前那群人里见过他。他穿着工人的衣服,那些难道都是狼人?”
“那是真实投影。只有我一个人,其他都是影子。”梅米咕哝一句,扭头瞪着佣兵。“你身上一股乌头草的臭味。最好把我放下来,大个子西塔。”他露出一边犬牙,“不然我要咬你了!”
“要是我真碰过乌头草,你肯定不敢咬我。”佣兵对它的威胁嗤之以鼻。甚至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头小狼压根就是住在隧道里的。“还是说你在隧道里呆着,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小狼用灰爪按着自己的眼睛。“今天是破碎之月最完整的日子。”它好像找到了理由,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大声宣布道:“根本不是我的脑子不好使!”
这时候,尤利尔已经明白之前在轨道前,这家伙根本就是混在一群人的影像里,光明正大从他们眼前跑过去的了。甚至还不小心摔了一跤——但其实没人绊他。
学徒开始对这番说辞表示怀疑了,不过不仅仅是脑子,也许脚丫子也是一样。这两样都不怎么好使。“你说他是生活在安格玛隧道里的?”
“而且是青叶之年的安格玛。”橙脸人把梅米重新挂在墙上,气得他乱踢乱叫。“别忘了我们是恰巧才进来了这里。有出路的话,他肯定不会在这呆着。”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进来的呢!”
“告诉你也没用,闭嘴。”
“等等,约克,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呢。”尤利尔没料到佣兵对小狼的态度这么恶劣,看来刚刚他确实是被梅米的神出鬼没吓到了。
这让狼人看到了机会。“你想问什么?”他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要是你们带我出去,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你还想讨价还价?”冒险者摘掉手套,蹲下来吓唬他。“再废话我把手套塞到你嘴里,让你咬个够。”
“你不能这样。”小狼干脆嚎啕了,眼泪把脸上的土都冲了下来。“我就要死啦……”
尤利尔捂住脸,简直不忍直视他这副蠢相。“把他放下来吧。”
盖亚在上啊,这个小笨蛋是把自己摔傻了吗?
第九十五章 隧道之下
让一个哇哇大哭的小狼人安静下来,是比去到破碎之月后安全回来还要困难的事情。总之学徒毫无应对小鬼的经验,眼睁睁看着他一直哭到累得只能抽噎,才觉得难熬之时终于过去了。
若非约克也在场,我都想哭了。尤利尔擦了把冷汗,看着小灰狼用爪子戳破自己的鼻涕泡。约克一言不发,显然也是在后悔自己的行为。
这场磨难终于过去了。没什么冒险是一帆风顺的快乐旅途,但要忍受一头短腿狼的哭嚎,我宁愿去和钢岩卫士打上一架。
“你一直都在隧道里?”
“就……就是啊……”梅米·灰爪还在抽泣。“我出不去了嘛。”
“那你怎么进来的?”尤利尔无法想象他怎么在坍塌中活下来的,更何况要活着可不止需要身体的完整。“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吃什么?有水吗?”
“我本来在这里工作的。结果忽然地面陷下去——”
“你就来这里了?”
“不,我被压在一堆石头下了,浑身都疼。”
“你看起来状态还好。”学徒违心地说。
“因为很快我就昏过去了。但没昏多久。好多人跟我一起掉下来,他们都是普通的人类,他们都摔死了。”这里他抽泣声更大了一些。“等醒过来时,我就向上爬。我爬到隧道里,手套都磨破了。”他伸了伸短短的、毛茸茸的手指头。
“然后呢?”学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但他也不清楚自己心心念念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仅是地面塌陷了。我看到头顶往下掉,石头像冰雹一样。到处都是被砸倒的人,到处都是沙土。我只好回到下面去。”
梅米的做法不能说是机灵。尤利尔知道他们来时的道路被岩土和泥沙封死,如果不是神秘之地的缘故,藏在低处的结果恐怕不会太妙。
安格玛隧道的垮塌并非部分的事故,而是整个地面的塌陷。神秘之地就在隧道下,铁路的修建使得原本的结构产生崩落,而地质局显然发现不了神秘之地的地质有什么要点——神秘之地的确认都是人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的,而且没有一处神秘彼此相同。
他们的眼睛被欺骗了,安格玛隧道铁路使掩埋在地底的神秘重现于世。
绿蔷薇城和金杯显然是拥有联系的,这似乎预示着宝藏就是绿蔷薇城的遗址。学徒和佣兵对视一眼,意识到他们已经距离目标无比接近了。
小灰狼是个幸运的家伙,虽然蠢了一点,但起码算得上谨慎。尤利尔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多半一直都在这一段隧道里徘徊,遇到他们也不过是想找到出路。出口总不可能在地底下罢。
果不其然,梅米哪儿也没去。“我在陷坑里等了很久,直到外面安静下来。再爬上去时,一切就恢复原样了。我被困在了这里,但我活了下来。”
“你下到隧道陷坑尽头了吗?”抱着侥幸,约克问道。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狡辩说。“我白白地走了好长的路。”
由于谎言太过拙劣,尤利尔甚至懒得去拆穿他。“你知道列车怎样了吗?”
“谁关心那种东西?”
学徒满心失望。“我想我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了。一定是因为你的身体构造与我们不同,每天没心没肺,所以消耗的能量也很少。”
真实投影会带来食物和水,在整条隧道只有梅米一个人的情况下,他可以比在外界活得更自在。铁路劳工基本就是奴隶,而在冰地领,平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那是因为我是狼人!狼人懂吗?”
“谁关心你是什么东西。”约克低声说了句,后退了几步。
“现在我们怎么办?遇到了一头蠢狼,他也许清楚下面有什么。”
“但他不愿意告诉我们。”尤利尔还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中。
冒险者不算急躁,但也绝对称不上耐心。他摩挲着手指,“那我们就自己去看看。把这家伙一并带上就好了,狼人是有獠牙的魔怪,会把咬伤的人变成同类。但他们唯独害怕乌头草,而这莫名其妙的味道我们身上刚好就有。”
尤利尔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他上前拔下短刀,但小狼突然扑上来。约克几乎要一剑刺过来了。“他想咬你!”
然而学徒这回集中精神,却没有感受到魔法的波纹。“别下去!”梅米没咬他。小灰狼发出尖叫,他抱住尤利尔的手臂,直到把自己彻底挂在上面。
“我们回到隧道里去吧。”他哀求道。“然后离开这儿。”
“你就是想逃出隧道才跟着我们的吧?”
“我这是为你们好。”梅米的眼睛眨巴两下,金色的瞳孔中满溢不安。“别再走啦,你们知道这是通往地下的路。虽然它允许我们通行,但这种帮助是不怀好意的,它的尽头是地下世界。”
“真正的地下世界不会在这儿。”约克反驳,“你听说过灰烬圣殿吗?地下世界是他们的地盘,满地都是蜥蜴人和黑皮肤的怪异生物。那里没有光,因为它没有太阳。”
梅米愣愣地张大了嘴。
“我、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他磕磕巴巴地解释,“地下世界是因为它在地下,没准儿是地狱呢……总之跟灰烬圣殿没关系,我没听说过。”
“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狼人犹豫了许久。他在思考用什么词汇尽可能准确的描述出那样一种场面,这对一名铁路工来说并不容易。哪怕梅米是个魔怪,他也不见得会比能看书读报的学徒更知识渊博。
他的表达能力源自于人们彼此的交谈,对非凡事务的形容则源于司祭或神秘者的言论。于是梅米思索再三后,只吐出了一个词:
“恶魔之巢。”
……
“我真奇怪,莫非是露西亚的圣骑士团给了他勇气,让两个蠢笨的年轻人有胆量一头扎进雪山里去了?”杰特低声对自己旁边的矮人说道,只换来了一个撇眼。
自从乔伊加入了队伍,帕因特就像个锯掉嘴的葫芦,只是闷头不说话。
金胡子凯希也万分不解。“他们为什么会去雪山呢?”
“我的副团长大人。”杰特提醒,“当然是车轮帮进了雪山啊。我可从未听说过有人正在追逐的半路上,抛下自己的任务受洗礼去的。”他在讽刺那帮圣骑士。
凯希没回答,他与帕因特一样,从不觉得自己的同伴里有什么聪明人。他们路过拱桥时,有两只鸽子飞了起来。广场上有许多鸟,佣兵们几乎分辨不出它们是真是假。要说虚幻,人们大可以把它捉在掌心;但要定论为真实,又没人知道这些小东西是打哪儿飞来的。
信鸽的好消息总让人期待,而帕因特对接下来的冒险则忐忑不安。
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不费什么力气,就在康里爵士口中得到了消息。金胡子是个罕见的不喜欢与人动手的冒险者,他往往三言两语就能使人一败涂地。帕因特早已习以为常,他也不认为苍穹之塔的使者会对此感到惊奇。
幸好这件事金胡子一手包办,大鼻子矮人默默地想,不然倒霉的又是我了。
这时候大鼻子总忍不住想,有时候人的个性还真是奇特。明明白是个宽容大度,一点也不斤斤计较的年轻人,他不爱啰里啰嗦,也从未颐指气使。他身上有种安宁、神秘的气质,他的行为举止极其镇静、果断。他并不是软弱之辈,也绝非冒失之徒。
按理说这样的姿态往往会吸引人关注接近,可到了他这里,反而成了使人敬而远之的要素之一。这与空境的力量无关。
帕因特还记得,诺克斯探查尤利尔和约克在威尼华兹的行踪后,结果一直都是由自己通知给使者。
我再一次享受了一番人们崇拜的目光,他们待我如英雄。这让两人都十分不适。当然这不适的一半属于矮人的猜测。年轻人的动作看上去很坦然,事实上他也只有动作可看。
“篝火镇。”乔伊吐出这个词。
“那些黑帮很精明。”大鼻子硬着头皮说,“看来我们又要跟白铁皮的骑士们打交道了。”
“那你们不用去了。”
可使者的通融却让佣兵们倍感耻辱,最后还是他们一行三人:凯希、帕因特和杰特。矮人原以为凯希会留下来管理诺克斯佣兵团,但金胡子将事情交给了各个小队长,并告诉了他们考尔德修养的地址。他的原话是“请转告我们的团长大人,这是他擅自惹麻烦的后果之一。”
四个人出城的经历竟也不愉快。一名信使骑着马横冲直撞,紧接着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到来了。杰特买了份加印的晚报,上面的新闻不止黑帮的冲突和贵族的八卦,还有着比古怪的像暗号一样的寻人启事更高级的东西。
“威尼华兹又乱起来了。”人们都在说,“不过是好事。”
“你看,他们觉得自己头顶上有人加订法律、设置街道禁行、安排频繁的午夜巡逻、因为贵族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乱收税是贝尔蒂给他们的恩赐。”杰特向他抱怨,“要我看,四叶领的公主大人才不会乐意到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呢,要不她也不会在亡灵袭击后才动身了。”
帕因特不予置评,因为感受到了使者冷冷地扫视过来的目光。它好像来自虚无,传达出对任何浪费时间的行为的痛恨。
“瞧瞧还有什么荒谬的东西吧。”金胡子凯希牵来第四匹马,正忙着给它上鞍。“最好是值得我们留心的。”
“有一则篝火镇的——”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小镇出现了大范围的神秘现象。光明议会爱德格枢机主教抵达小镇,已对突发情况做出解释……”
第九十六章 地狱难度
两则消息让帕因特感受到了心情的两极。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收信息的功能出现了错误:“枢机主教?”
“丹尼尔·爱德格,四名枢机主教之一,十五年前顶替安尼利主教上任。他可是光明议会的大人物。”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别废话,他这样的大人物来这个穷乡僻壤干什么?”
杰特对他的话没什么表示。“为了净化四叶领的亡灵。”
矮人险些被自己的靴子拌一跤。
“圣骑士团不去,反而让一名枢机主教来。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最近换人了?”
“露西亚多半不知道这事。”杰特用光之神开玩笑。
“你也就在这时候敢这么说了。”
诸神的逝去不是什么秘密。诺克斯是被秩序牢固保护着的世界,而任何神秘的波纹都会传递给秩序。神秘领域称之为法则之线,它是存在于诺克斯每一个角落的基本规律,这样的联系更甚于灵魂的交汇。
神代是很久以前的岁月了,更在邪龙温瑟斯庞之前。同盟时期,神术的使用被证实为是自我信仰的呼应。若非宾尼亚艾欧还有许多神明留下的痕迹,神秘者们甚至怀疑诸神是否存在过。
丹尔菲恩不懂议会和教会的信仰支撑,但神秘者们大多清楚,它是职业赋予个人的精神寄托。诸神已逝,法则犹存。
“够了。无论如何,我们最好不要跟他们打照面。”凯希一锤定音,他思考着篝火镇的现状时,难免担忧起约克的情况来。“找到他们立刻就走,这些事情我们绝不参与。”
这份果决令人侧目。年轻人少有的做出了回复:“明智之举。”
“使者大人,请问您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
帕因特和端着报纸的杰特努力把自己变成雕塑。他们看着自己的副团长向使者询问。不出矮人所料,使者根本不隐瞒这些东西:“圣骑士团为了一只阿兰沃的金杯来到威尼华兹。”
“事情跟金杯有关?”金胡子一下皱起眉头。宾尼亚艾欧有的是来路不明的古董,它们往往带有某种特别的意义,与宝藏甚至神秘相关。神秘之地就是时间的产物。
阿兰沃没有什么流传广泛的大名,这个精灵文明还是矮人告诉他们的。这些非人种族总是了解很多事情。
“事实上,圣骑士团来冰地领的时间比我们还早。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耗在雪山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现在有了精灵金杯,也许他们寻找的事物与金杯有关。”金胡子分析,“光辉议会很重视结果,甚至派来了枢机主教。我敢打包票爱德格不是为了四叶城,不然他肯定不会多此一举,又去到篝火镇了。”
“精灵金杯。”杰特眼睛里的光芒难说只是向往。“它身上有什么秘密?”
反正与你没关系。帕因特闷闷不乐,“就算秘密写在金杯上,你也看不懂一个字。”
精灵语是复杂程度仅次于龙语和圣言的语言,而且不同的精灵族还有不同的语种,简直非专业人士无可解读。一些历史悠久的文明会有一点相关的知识传承,比如闪烁之池的光元素西塔,但也绝不会是完整的信息。
如果约克在场,帕因特倒很有兴趣。冒险者对旅行和冒险的嗅觉极位灵敏,当然对金币和宝藏同样关注。他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他们生来就是不安分的主。矮人敢肯定,只要将消息传出去,诺克斯佣兵团里有大半的人乐意跟他去碰碰运气。
“我连金杯的面都见不着。”杰特丢下报纸。“圣骑士团就算将莫里斯山脉翻个底朝天,也与冒险者无关,与我们无关。”
佣兵显得非常沮丧,这份沮丧在矮人看来不奇怪,却换得了金胡子的瞪眼。
“你在期待些什么麻烦事呢?”他逐渐像寒风中的旗帜一样焦躁,眉头紧锁。“我们必须赶紧找到同伴,没工夫、更没力气去掺和光辉议会的事。莫非你觉得我们和圣骑士团的冲突很有趣喽?”
“噢,完全不。”杰特赶紧表态。他是个佣兵,佣兵或许少有纯粹的冒险者。帕因特相信,要是这家伙不在诺克斯的队伍里,他没准会成为一个商人。商人看利益,不关心刺激。
考尔德是冒险家,金胡子则算不上。杰特尊敬他们,但也许后者更多一点。他保证道:“我以它为荣,但绝不希望再来一次。让宝藏和金杯见鬼去吧。”
帕因特有点想念约克和他手下那帮青年佣兵了,他们准和自己有同个想法。那个冒失鬼得知了消息,只要没人看着他,他就想尽办法往麻烦身边凑。
“智者才不会这么做。”矮人咕噜一声,“我怎么也不会主动出手的。我真希望看看金杯上有没有字,哪怕只摸一下也好。不过事先我要想一想,把事情考虑清楚再决定。”
但紧接着的事情就使他无暇思考:年轻人打开了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只精巧的、刻着神秘符文的黄金杯来。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上面没有字。”他说。
“……!!”
帕因特绝对忘不了当时杰特的神情是怎样的迷茫,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矮人坚信如果用铁锤在人的后脑勺上全力抡上一记后对方还活着的话,那多半就是这种状态了。
金胡子凯希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炉子啊!”矮人只叫了半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是、这是——”
“精灵金杯。”随即使者又说道,“篝火镇的金杯。”
……
绿蔷薇城。
帕因特把玩着精灵金杯,使者随手就把东西扔给他了。这几乎让大鼻子矮人怀疑,使者把它抢过来只是为了给圣骑士团添堵。
但看年轻人对阿兰沃和古代精灵的了解,他又不像是随手而为。也许是他神秘度高得过分,总之矮人觉得白的一举一动都古怪异常。
要是金杯与绿蔷薇城的神秘相关,这或许是我接触到的最贵重的宝物。于是帕因特仔细打量着它。
这是一只焕发着黄金色泽的酒杯,杯体光滑,开口完整。深度约三英寸,直径大概也是这个数字。杯内泛着一层紫红,似乎盛过葡萄酒,到深处渐变泛黑。握柄处盘绕着弯曲变形的藤蔓,底托则华美异常,对称镶嵌着精雕细琢过的血红玛瑙石。
从金杯上,矮人感受不到任何魔法的痕迹。神秘者分辨起神秘物品不算容易,但若是人造的神秘之物,上面的魔纹和符文肯定存在。
“有关金杯的传说不多,都是来自这座城的投影。”凯希的脸色有点奇怪,“车轮帮倒是不少。那两个小鬼从康里爵士嘴里掏出了消息——一枚硬币都没花。他们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我不清楚,但约克恐怕会用拳头。”杰特插嘴,“团长对他言传身教。”
金胡子露出郁闷的神情。“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康里爵士收留了车轮帮,但又不怀好意地跟踪他们,甚至进了雪山。这个胆小鬼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去了,就盼着他们和奎伦一起玩完。”凯希捏紧缰绳,“我真该像敲碎他的铃铛一样,用你的铁锤砸破他的头。”
杰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去雪山,我们也得去。为什么不呆在篝火镇呢?”
矮人也想附合。就让那两个麻烦精在山洞里冻成雪怪好了,我见了面就要砸破他们那愚蠢的脑袋瓜,再把胡萝卜按到那两张写满无知的脸上。只是凯希强调:“雪山!”
使者开口:“圣骑士团一直在搜寻山脉。”
杰特忽然想明白了。“他们袭击商旅,嫁祸圣骑士团,蒙骗充当保护伞的贾艾斯·兰科斯特……雪山里有什么好东西值得黑帮放弃自己的小地盘?”
这时矮人才意识到,副团长说的那句“他们去雪山”中的“他们”,指的其实是车轮帮。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恐怕车轮帮要找的目标,与圣骑士团的目标是一种东西。”凯希说出自己的分析,他按着自己脑袋上的帽子,露出来的蓝色发丝有那么点滑稽。“都在雪山里。你觉得他们自寻死路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可能,副团长大人。”
“看来我们没法避开圣骑士团了。”
“这或许有可能。”
“有时候,祈祷并非明智之举。”凯希捻着自己的金胡子,忧愁地叹气。他的坐骑则在河边不紧不慢地踱步。“但我们别无选择。”
“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立刻进雪山把那两个白痴揪出来,这样我们毫无疑问会被圣骑士团追逐。没追上还好,追上了就免不了一团糟;要么把这没用的玩意丢给光辉议会去烦恼,我们找完人就立刻走。”
凯希说道,“您可以借用苍穹之塔的名头,这样或许能从议会手中分润精灵的宝藏遗产。”
他肯定是看透了使者的态度,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的。帕因特不太畏惧了,这样对冒险者或普通神秘者来说有损颜面的事情,对使者毫无意义。
更何况克洛伊塔得到了好处,这事情就不能按委曲求全来看了。他扭头看时杰特吓了一跳,而使者果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现。
“还有更容易的。”年轻人勒住了马,“我们用金杯找到宝藏,来让圣骑士团寻找尤利尔和约克。”
金胡子瞠目结舌:“他们怎么会答应?”
“为什么不?”
“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不同。”他绞尽脑汁,苦苦劝说。“那些狂信徒能为了露西亚干出任何事情,把光明正义跟自己的小命挂钩。他们绝不会接受你的施舍。这实在是太……难度太大了。”
使者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忽然看向矮人:“在进入沉眠之谷前,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我能想什么呢?帕因特有一肚子的牢骚,但他还听得出年轻人不是在问他是或否。我终于明白埃兹为什么会头疼了,苏尔特都不乐意应付他们的怪诞念头。也许白也能成为优秀的冒险者,他乐于选择富有挑战性的道路,再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找刺激了。
迎着副团长和同伴的目光,矮人揉揉自己的大鼻子,只好回答:“我们服从指挥,使者阁下。”
第九十七章 第二目标
当帕因特纵马冲入密林时,他才惊觉自己居然没多诧异。使者一马当先走在最前,矮人紧随其后,随后才是凯希和杰特。他们一路越过土路和棘丛,在铺满尖石的空地前停下。
此时天色已晚,松柏叠翠,幽影重重。饱满、明亮的月轮被横斜的枝杈分割,表面的裂纹则是枯木枝干的芽叶。
自从离开绿蔷薇城的范围,气温就落回了寒冬。帕因特知道这还不是低谷,因为极黑之夜远未降临。那时候的冰地领才算得上真正的霜寒地狱。
但莫里斯的寒冰在炎之月也不融化。它身披雪装,伫立在宾尼亚艾欧的边缘。它对待来人的冷漠远甚威尼华兹人之于圣骑士,好像要把自己浑身每一处空隙都插上外露的矛尖似的,愈是接近愈让人痛不欲生。
“今晚是碎月。”杰特说道。
“每晚都是。”
“可今天它是圆的。”
矮人抬起头。果然白月的边缘完美无缺,细密的裂痕都分布在肚子上。
诺克斯的月亮一直是残缺的,它的完整只是相对而言。满月时的裂纹最清晰,月牙时却很莹润。一年会有两次圆月,两次月食,从圆月开始计起。
现在的月亮大如车轮,没有阴影遮蔽,不能更圆了。这意味着炎之月的结束。矮人感到迷惑不解:“应该还有几天的。”
“报纸上说由于安格玛隧道的坍塌,今年的霜之月会更早,相对的收获之月也提前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矮人反驳,“山塌了和月亮有什么关系?我们仍以月亮来计算日子,霜月的提前不过是一种说法。月亮怎么会跟随宾尼亚艾欧的气候发生改变?”
“因为黑月之潮。”使者忽然翻身下马。他漫步于低空,靴子下是密软的雪层。佣兵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只得跟下来。
矮人一抬脚,皮毛的护腿就沾满了雪沫。“那条河里的人从头到尾都在唱这个,黑月河的涨潮,暴雨中倾覆的船只。”
“那些人都是真实投影的一部分。”
“康里爵士告诉我,黑月河上的行船是可怕的东西。”金胡子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又扣在头上。“他的灰耗子丢了一只,死在了水里。”
“船夫可真会做生意。”
“别打岔,杰特。我在想黑月河的传说,神秘总是跟它的历史相关。”凯希横了一眼自己的队员,“在古老的绿蔷薇城,人们以为黑月河通往破碎之月。因为每当碎月,黑月河就会涨潮。但在一次货物运输中,黑月河出了大事故。那就是黑月之潮。”
“我还是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联系。”矮人咕哝。
“这些知识的话,使者大人您一定了解更多。”凯希不理会他,问向年轻人。
对于冒险者这样大多出身平凡的神秘者而言,神秘学知识的价值非凡。他们点燃火种靠的不是神秘知识的积累,职业选择更是碰运气。
“黑月之潮是并非是黑月河的涨潮。”使者说。他仿佛丝毫不清楚这里面的关隘一样,又或许是认为这种程度的知识根本不值得隐瞒。
“而是破碎之月的潮汐现象。”
“月亮变化引起黑月河潮汐?”
“是神秘的潮汐。”年轻人的脖颈微微上扬,似乎在凝望着夜空。“每当冬末秋至之时,月亮的神秘会牵引起席卷整个诺克斯的魔力浪潮。幽暗滋长,神秘苏醒,它将整个宾尼亚艾欧都化作神秘之地。这就是黑月之潮。”
“我在哪里听说过,女巫崇拜破碎之月。”矮人不清楚黑月之潮,但觉得魔力浪潮曾有耳闻。是在老家的山洞里,还是一次冒险的壁画上?
“是的。女巫将这个日子称为‘祝福之日’,她们往受到月相影响的河流中投入猫眼石和黑珍珠。”使者不是很确定,“似乎还有五叶冬制作的香料。”
“学徒在祝福之日点燃火种的可能性也更高。”矮人补充。我知道的可比你们人类多的多。他忍不住有点得意。
杰特惊叹不已。“女巫信仰碎月?”
“狼人和一些亡灵也信仰她。不过前者在碎月时会失去理智,后者还有更好的选择。悼亡女神苏维莉耶要比碎月的位格更高,也更正统。”使者沿着一条野蛮开辟出来的小路向前。
小径上枝折叶落、足迹隐约,不知道是圣骑士团还是车轮帮没来得及清理痕迹。
又或是约克和尤利尔?帕因特不期望他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事实上,女巫对碎月的信仰也有限。她们的力量源自于命运,奥托才是女巫真正的信仰之源。也因此这些墙头草的力量不值一提,相比寂静学派的真正巫师差得远。”这句话矮人怀疑只是相对而言。
在神秘领域中,人们普遍认为女巫拥有超越神秘度限制的力量,能做到种种没有道理的奇异事情。要知道魔法也是有迹可循的,她们的能力却自成一派,充满了怪异不说,还非女巫职业不可学习。“只有狼人,他们才是最初的月亮信徒。”
“破碎之月是神明么?”凯希问道。
“克洛伊没有相关的记载。”
他忽然停了停,“前面有人。”
佣兵们立即沉默下来。帕因特再怎么好奇,也不得不闭上嘴巴。眼前的树林静谧阴暗,呼吸的空气中混合着鲜核桃和松脂的冰冷甜香,但他抵御严寒时根本无暇注意。神秘生物能使用魔法,一般的低温不算什么。然而莫里斯山脉的鼎鼎大名就是由此而来。
三个冒险者都穿着厚皮毛和带兜帽的斗篷,唯有使者一身轻薄的皮甲,立在原地的身体逐渐隐没于月光下。雪地上出现了脚印,从使者的立足点向前。金胡子一挥手,示意佣兵们跟上去。
他们慢慢移动,避开酥脆的枯枝。雪地吞噬了足音,保护着冒险者们越过一处矮坡。
天空开始落下细雪。矮坡后是一块圆形空地,角落里插着熄灭的长火把,任谁都能一眼发现这里的人造痕迹。它似乎是一片规模不大的露营地,散落着几顶帐篷,但长火把之间没有围栏。
在雪林中过夜不是好选择,只有走投无路的登山客才会这么干。猎人跟冒险者会早早回到小屋里取暖,而非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间与硬毛毡、睡袋和烧不开的水壶为伍。尤其是最后一个,帕因特深知点不着的湿木头是件非常恼人的事情。
营地里一丝光都没有,比森林里还要寒冷。雪花在泥土上盖了一层,上面留下的足迹则少得可怜。矮人注意到火堆上架着一只残缺的山雀,也不见短嘴鸦来啄食。
至今还没有任何活人出没的迹象,但使者的足迹停下来,冒险者们便也抱着满肚子的疑惑就地蛰伏。
等了很久,帕因特才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响动。很快一丛欧石楠摇动起来,一个**上身、手臂打有一串怪异银钉的男人扫开叶子,走到营地中央。
他长相正如传言中那样狰狞,皮肤糙黑,胸膛宽阔。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干枯的草叶,另一只手则提着野兽的脏器,鲜血已结冰。矮人注意到他身上纹着车轮,立刻就明白来的人是谁了。
车轮帮的头目奎伦。他本来是个平民,没有姓氏一说。毕竟他就算成了东城区的地下霸主,在贵族老爷们眼中也不如自己身边的奴仆出身高贵。
冒险者们互相对视,都意识到自己先一步找到了尤利尔和约克的目标。看来他们的运气不够好,或者是由于自己这边有使者带路。
神秘生物的能力会随着神秘度的加深而提升,环阶显然不能与空境相提并论。
只有奎伦一个人,他的手下和他分开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都是突袭的好时机。帕因特把手放在锤柄上,沉下心神。虽说约克两人不在此地稍有些遗憾,但他们也没有放过眼前这群豺狗的道理。
只是当矮人考虑是先冲到近距离肉搏,还是用魔法试探的时候,却看到年轻人一动不动。他轻轻扭头,也对上杰特疑惑的视线。
营地中,奎伦正在由近及远点燃火把。帕因特左看右瞄,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更别说车轮帮的人了。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趁着奎伦到空地另一头的机会,他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等他布置完。”使者回答。
金胡子也说:“只有一个人,营地里也没动静。他或许是在准备什么。”
这你也能看出来?帕因特只把这句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但一点也没吐出去。他调动魔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个黑帮头子仍然在点火把,阴影已经被驱散了一大片了。
“他也是神秘者。”杰特提醒道,“但我没看到他用魔力御寒。”
“这只能说明他很抗冻。”帕因特嘴硬着说,“我觉得还是不要错失良机——”
这时异常终于明显的出现了,奎伦点燃了所有的火把,明亮的焰光绕营地连成一圈火环。他一脚踹倒中央的火堆,山雀头滚出很远。奎伦把冷冻的内脏丢进正中央的那堆焦黑的炭灰里,将草叶揉碎,榨出最后一点汁液,都涂在裸露的肌肤上。
帕因特不由得猜测他的抗冻能力是否源自于此。
“五叶冬。”金胡子低声说,“它的汁水有毒,能使人麻痹。魔法植物在莫里斯山脉也不是随处可见的。”
杰特咂舌:“他让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吗?”一看就知道他跟帕因特想到一块去了。
只是矮人不觉得在得知了这样的信息后,这个猜测还能成立。他干脆不眨眼地盯着奎伦,试图从男人脸上找到迟钝呆滞的神色。若是那样,倒也值得我等下去。
但车轮帮的头领脸色苍白,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把小刀,而后跪在原地。矮人看到他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臂,挑出深深打进去的长钉。滚热的鲜血淌到雪地上,帕因特几乎能听到嗤嗤的轻响。
一枚两英寸长的纤细银质圆钉脱离了血肉。
第九十八章 狼人之夜
“他在自残?”
帕因特看着满地的银质长钉,不禁怀疑起对方是不是什么爱好扭曲的变态来。不论是将钉子钉进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拔出来,都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疯狂事。
矮人总算明白,为什么奎伦事先要涂抹五叶冬了。这只是在减轻疼痛,不至于因为剧痛而干扰到进行中的动作。然而这番折磨他本不必承受,看起来奎伦也绝非心甘情愿。
一个威尼华兹黑帮的头目,又是为了什么而理智地自残呢?
这时奎伦正在挖出最后一根靠近肩膀的钉子。使者忽然说:“幸运女神贝尔蒂的象征是车轮。”
“什么?”矮人不知道提起这个话题有何用意。难道说这个恶贯满盈的黑帮头子是幸运女神的虔信徒,就能有合理的杀人借口么?
使者没有回答。
金胡子凯希也在仔细观察。“他好像在进行一场古怪的仪式,注意他的眼睛,全变成黑色了。”
“职业的魔法?”
“我闻所未闻。”杰特插嘴。
“你孤陋寡闻。”矮人回敬。
“安静。”凯希命令道,“你们想把山脚下的圣骑士团引上来吗?”
矮坡后便不再有声音。雪花越落越多,风也越来越大。黑暗中只剩下明月的银辉,映照在空地中央,跪坐于此的男人身上。帕因特发现他的身体开始膨胀。
那是隔了半个营地也无法忽视的变化。奎伦的体型由壮硕变为了夸张,脊背窜出密密的灰色长毛;他的骨骼拉扯探伸,肌肉异常生长。胸口的车轮印记被毛发切碎,他捂住脸,巨大化的利爪锤向胸口。当他放下手站起来时,则露出一对毫无生气的阴森狼瞳来。
狼人。
用不着任何说明和推测了,矮人看到了那双非人的竖耳,尖锐的利爪,以及遍布全身、还在生长着的皮毛。他听到杰特吸气的声音,颤栗使他下意识握紧了锤柄。
宾尼亚艾欧的狼人跟威尼华兹的晴天一样罕见。他们在月下狂暴,要么制造屠杀,要么制造同类。任何被利爪所伤的人都会成为破碎之月的信徒,这是直入火种的变化,力量的代价是定期的疯狂。
“他用银钉来抑制狼化。”金胡子恍然大悟,“不然在破碎之月临近的日子,他就已经表现出狼人的特征了。”
“奎伦是狼人。”接受事实后,这倒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狼人虽然罕见,却并非向洞民那样彻底灭绝了。诺克斯的人族虽多,非人种族也没少到哪去。我是一个,还有约克……帕因特不禁有些庆幸:“还好约克他们没找到车轮帮。”
狼人在碎月时神秘度会拔高到可怕的程度,原本奎伦再怎么也不过是刚转职的水平,现在帕因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敌过他了。约克还好说,尤利尔面对这种敌人时,一准会被撕碎的。
月光下,狼人仰天长嚎。
神秘的波纹伴随声浪扩散,山林簌簌,雪片飞舞。一种古怪而诡异的魔力升腾、翻涌,帕因特莫名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它就像一只手按在胸口,逐渐使力要把心脏握住似的。他感到呼吸不畅。神秘似乎在笼罩这片区域,破碎之月仿佛近了一点。
“他在干什么?”杰特惶恐地问。因为男人已经低下头去,用刀继续破坏着地上的野兽内脏。冒险者注意到周围刚燃起的火焰缺氧般收缩,并且正逐渐转变为苍白的银色。
破碎之月好像又近了一点。
帕因特听到同伴们的呼吸正在失去缓慢压抑的节奏。就连金胡子凯希也不例外,他想起对方在使者面前镇定自若的表现。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圆月之夜,他能做什么?”副团长说,“狼人必定逃不过疯狂。但我看他在仪式前就准备好了祭品。”失去理智的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大肆杀戮,却并非贪食。有种解释说,他们是在用死尸本能地向月亮供奉。破碎之月不需要活祭品。
所以是要将活物杀死之后,才会开始仪式么?帕因特不觉得这与活人祭祀有多大区别。
“他要尽快结束祭祀?”
“多半是这样。”
“那我们就等着他变回人样好了,没道理非要对付一头疯狼——”大鼻子矮人这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使者藏身的雪地开始静悄悄地落下雪花,几乎要把脚印盖住了。他想也不想,迅速扭过头去盯着营地。
男人正在撕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忽然就被猛的拽住了后颈似得,整个人向后一躺。他狂怒地咆哮起来,肘部用力后击。他屈起膝盖试图翻身,同时捏紧短刀朝颈后扎了过去。
但紧接着他的腹部挨了一记重击。矮人看着奎伦的身体一弓,短刀脱手飞了出去,吼叫戛然而止,就知道这一下有多狠了。狼人的体质足以抗住刀砍剑劈,现在却无力地试图蜷缩身体,还不断有血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
可能这一下使他的肋骨折断,失去了保护的内脏顿时遭受了重创。
在月圆之夜,狼人的力量、敏捷、体质都会大幅增加,恢复力和耐久性也不例外。然而使者根本不给他恢复内腑的机会。半狼半人的神秘生物咆哮着正要伸展利爪,鲜血淋漓的手臂就直接反折了一圈,坚韧的骨骼一声脆响。
狼人痛嚎起来。
惨叫唤醒了发懵的冒险者,金胡子骂了句脏话,撑着矮坡翻跃过去,直跑进了营地。这时奎伦拼尽全力地挣扎,柚子大小的拳头嘭嘭砸在地上,但依旧毫无建树;他的腿乱踢乱蹬,怎么也借不着力。失去目标的代价是立即他的下巴一扬,扭曲的弧度看得人心惊肉跳。
使者的身影没有显现,矮人只能看到那个黑帮头子在地上打滚。他竭尽全力挥出去的爪子毫无章法,往往半路就会被猛然一拉,沿力道带着整个身体踉跄翻滚。雪花蓬起落下。而这时他的脑袋一歪或骨骼一响,就意味着使者的拳头毫不客气地命中了目标。
等到帕因特如梦初醒、跟着金胡子喘着气跑到营地中央时,被使者一顿痛揍后的狼人早已无力反击了。他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地仰躺在地上,白雪被鲜血染成粉红。
“他快死了。”凯希提醒。
“还没有。”年轻人回答。他的身体在空气中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手指沾满血迹。戒指索伦亮了一瞬,血渍就变成了破裂的冰屑脱落。虽然奎伦的神秘度在碎月下得到了增幅,使者依旧可以不使用魔法就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这很明显,矮人心想,使者比狼人更像魔怪。就连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都是他的手下败将,空境之中也有强弱的差异。苍穹之塔的使者甚至不会惧怕议会的枢机主教,他们拥有谈判的资格。可是苏尔特在上,难道他真有把握让圣骑士团接受这样的胁迫?
“碎月是狼人的力量之源。而且他在用同类的脏腑来祭祀破碎之月,这会使他更具智慧。”
矮人吓了一跳,“同类的内脏?”
“更具智慧?”凯希的关注点不同。
“狼人的魔力源自月亮,他们在今夜屠杀活人获得祭品。再没有比月之魔力充盈的信徒本身更优秀的祭品了,献祭者得到的回馈甚至可以使他在今夜保持理智。”
年轻人用脚尖挑起地上的短刀,全无预兆地掷向狼人。而原本奄奄一息的魔怪迅捷地翻身,避开这一击。可这不过是早晚的事,使者向后一滑,黑靴子就踩住了它毛茸茸的胸口。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令帕因特不禁浑身颤抖。
他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营地中充满了与狼人相连的神秘。这里的魔力似乎都带着痛楚,他看一眼就觉得感同身受。
对于奎伦而言,再没有比眼前的奇特生物更绝望的敌人了。他的恢复力惊人,呼吸之间就能愈合重伤,也挡不住这仿佛陨石坠地般的力量。他相信就算贝尔蒂再怎么眷顾自己,大概也是没法给死人加护的。
杰特哇哦一声。“看来他还有力气,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因为使者没有要杀他。帕因特毫不怀疑这点,但使者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呢?
不过比起使者,金胡子凯希的态度才更令人迷惑。“副团长大人,这家伙还有用吗?”
“这要看他配不配合了。”凯希捻着胡子。然后赶紧补了一句:“还有您的心情。”这话是对使者说的。
年轻人并无表示。
“你们……想知道……什么?”奎伦断续地说道。过程中,他的眼睛正从黑色变为原本的金黄,身上的创口开始飞快地结痂。“饶我一命,我会知无不言。”
除了约克那个光元素生命,帕因特还是第一次见到恢复力这么强大的神秘生物。我看他每年能省下一大笔买疗伤药和圣水的钱。矮人不无羡慕地想。
“你的同伙呢?”使者问道。
“我杀了他们,献祭给白月。”
使者仔细地盯着他:“在杀他们之前,你将他们变成了狼人。”
“是的。”
“你不是为了获取更强的力量,而是因为黑月之潮的力量过于强大,你需要摆脱疯狂。”
“一点没错。”这头魔怪为了活命,简直比驯服的猎狗还要听话。“今年的碎月不同以往,我害怕会迷失在疯狂中,永远都恢复不了理智。我献祭了我的一整个黑帮,数量才勉强够用。”
第九十九章 冰地女巫
“祭品的要求是狼人最好吗?”矮人十分好奇。
“女巫也行。”奎伦回答,“信仰着碎月的神秘者把自己贡献给破碎之月,这是最完美的祭祀。”
“还要在之前填饱肚子?”
“狼人消化过量的食物时,需要用魔法辅助。这会让他们的内脏里充满魔力。”
如果尤利尔在场,他肯定就会想明白“糟糕的布林兹”里怪异的原因了。奎伦将车轮帮的成员都变成了狼人,再把它们一一杀死,用魔法指引尸体进入森林里,最后在营地中举行献祭碎月的仪式。
帕因特不由得怀疑破碎之月这个声明不显的神祇其实是邪神。祂的信徒少得可怜,祭祀方法也邪门得很。还有狼人的疯狂,正常的神明恐怕不会在祭祀当天把自己的信徒变成疯子。使者说破碎之月还没到真正神明的位格,但哪怕是不信仰月亮,这种渎神的话矮人也只敢在心里附和。反正诸神早已逝去,我对神学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男人停了停,“知识类的问题或许可以稍后再问,我想你们应该更好奇另外的事。比如商队和圣骑士,还有贾艾斯·兰科斯特。”
“你知道的不少。”金胡子凯希不由侧目。“但这些我们大都清楚。”
“那么篝火镇呢?”
“只有这个。”使者说。他的靴子还踩着男人的胸口,居然做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帕因特觉得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怎么听怎么古怪。但要他上前纠正年轻人,那更是没门。
“篝火镇因为失去了精灵金杯而受到了诅咒,绿蔷薇城则是一个大型的神秘之地。”
“就这些?”
“当然不,我怀疑金杯就是当年黑月之潮里失落的宝藏。它应该就在绿蔷薇城里。那些投影既是诅咒,又是钥匙。”奎伦咳嗽一声,扭头吐出一枚断牙。“我得感谢您,大人,感谢您唤回了我的意识。那些赶制出来的劣等货色并不足以让我保持理智。也许第二天早上,我就会在森林里真正变成一头疯狼了。”
就是方法有点粗暴。帕因特从他那张半人半狼的脸上看出这句没说出口的话,居然有些同情。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宝藏?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同伴,杰特的眼神跟自己并无区别。沉船中的精灵宝藏,苏尔特在上,它竟然就在绿蔷薇城!
矮人感到寒冷一下子远去了,他甚至想转身回到小镇去。他敢保证没有哪个冒险者会对近在咫尺的宝藏毫不动摇。要说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人或非人放弃平淡且安定的生活,转而投入到未知的冒险中去的话,那最初的理由绝不会是风险和刺激,而是可能出现在旅途终点的超出想象的珍宝财富。
“你知道我们是冒险者。”金胡子说。
“显而易见。”狼人回答。“我还认得出你们属于诺克斯佣兵团。要知道贾艾斯策划吞掉那些商人的货物时,总会提前打探好猎物的消息。他不想招惹诺克斯,便让我动手,圣骑士的搜查令也是他给的。”
“你该清楚贾艾斯的说法跟你完全不同。”
“正是如此,我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们,来换取我一条可怜的小命。”狼人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冒险者总不会像黑帮一样不守信用吧。我听说守誓者联盟的加盟者之一就是维克维多矮人,这位矮人先生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的态度让帕因特对于黑帮头目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矮人很瞧不起他的识时务。“冒险者不是土匪,但要去寻宝的话,必须在找到了约克他们之后。而且你得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还没确定。”凯希瞪了一眼帕因特,“你又成了团长喽?”
大鼻子矮人不说话了。
他回头看向一动不动的使者:“一切由您裁定,阁下。他是完全属于您的猎物,他个人的生死和宝藏的消息,都遵循您的意志。”看起来,金胡子并不相信他的话。
使者仿佛对宝藏置若罔闻。“黑月之潮是整个诺克斯的魔力浪潮。”他撤开脚,雪地上印出浅浅的痕迹。狼人没有任何过大的动作,四肢伸展开,以示服从。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
“你了解破碎之月?”
“没人比我更了解。”奎伦回答。“我信仰祂,除了性命和理智,我可以奉献我的所有。”
“你不清楚黑月之潮的事。”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解释道,“狼人是种族也是职业,当我转职后,月亮告诉我每过一段时间祂会需要更多的供奉。这只是一种预感,非常模糊。我也是第一次经历。”
“一段时间是多久?”
“看来我太夸口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我也不知道。”
“一千年。”使者说。
这句话让营地一下子安静了。帕因特无法不怀疑他是提前做了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莫非克洛伊塔的学徒连这个也要学?
使者说:“你的价值仅此而已了。”
这无疑是宣判。狼人感到迷惑不解,冒险者们也同样。但他们没有任何动作,狼人意识到了危险,他挣扎着要爬起来。“难道你们对宝藏没兴趣?”
“你不知道它在哪儿。”
奎伦满脸愕然。紧接着他那张除了凶狠残暴之外,还带着狡诈和谎言的脸上露出细微的恐慌来。“可能是我的表述不清楚,大人,我——”
使者弯下腰,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宝藏不在绿蔷薇城。”血液喷溅而出,他看不见的面孔仿佛正在对着狼人逐渐涣散的眼瞳。“碎月下的黑月河是神秘之河,宝藏永远不可能在那里。”
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就能坦然面对的事情。黑帮头目捂着喉咙,像要把流出来的血按回去似的。他的目光里蕴含着绝望。
从眼睛里是很少能看出人的真实情绪的,因为每个人的绝望都不尽相同。帕因特站在熄灭的火堆旁,他离那对正在冷却的狼瞳最近。光亮的消失伴随着营火的一支支覆灭,到最后,热血冰凉直至冻结。
风雪坠地时不带有怜悯,它们盖在合拢的双眼上,假装自己有温度,有热情。使者紧接着一刀扎进死人的胸口,狼血冒出来。杰特忍不住别过头去。
“车轮帮信仰碎月。”金胡子给他解释,“车轮又是贝尔蒂的象征。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破碎之月就是贝尔蒂。”使者说。
“哈?”
“掌管好运的女神不是女神,破碎之月也不是神祇。祂不完整——月亮破碎了,规则也随之分崩离析。”
“可是,也许是巧合。”
“我说过,女巫是墙头草。单单在宾尼亚艾欧上,她们就分为三支:有信仰奥托的竖琴座女巫,崇拜月亮的白月女巫,以及立场暧昧的冰地女巫。”
冰地女巫?在森林的深处,以及隐秘险恶、人迹罕至之处才有女巫的踪迹,但这个分支的名称听起来像是与冰地领有关。矮人吃了一惊,“有一支是贝尔蒂的信徒?”
“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都是。”
金胡子凯希与佣兵杰特也竖起耳朵听着。使者把印有车轮纹身的皮肤切下来,那是一张狼皮。“原本只有竖琴座女巫和白月女巫,她们彼此争执不休,但后者少有胜利。破碎之月在位格上无法与奥托相比,祂是命运与秩序之神,信徒遍布诺克斯。”
“为了挽回局面,白月女巫四处宣扬幸运女神贝尔蒂的神名。她们甚至分裂出一部分人,就为了创造出新的信仰。”
“创造信仰?”就算诸神逝去已久,每每提起神灵时,矮人还是忍不住带着点敬畏。不懂敬畏的冒险者早晚死在险地里。
使者站起身。“她们来到冰地领,散播好运和厄运的魔法,用巫术使人信服。她们最终脱离了白月女巫的掌控,成为一支新的分支。她们被称作冰地女巫。”
杰特低呼一声,换来了他同伴的白眼。“怎么,你见识过女巫?”
“威尼华兹有许多关于女巫的传说,你竟然不知道?”他反问。“何况,我想说的是破碎之月——贝尔蒂是祂的化身。”
凯希摸摸自己的金胡子,没有说话。好像你们都明白了似的。帕因特坚信,就连自己——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的信徒——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其他人肯定是在装模作样。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矮人试图把自己的语气变为循循善诱的样子。我可不会脸红到让你们看出来,他庆幸自己的毛发旺盛。
“贝尔蒂就是破碎之月,祂可不用尸体来祭祀。车轮帮用贝尔蒂作为象征,说明他们知道这些,原本也不是靠猎杀活物度过月圆的。”
“但这次他这么干了。”矮人不由喃喃,“是因为黑月之潮?黑月之潮才是引起篝火镇变化的原因!”金杯才是巧合,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我们都知道了。”
杰特揶揄道。他踢了一脚狼人的头,雪花落下来。“这家伙是要我们去和圣骑士团分个高下,他到死也不明白金杯已经在我们手中了。光辉议会的名气总是让他们遭受无妄之灾。”他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这块皮。”
“象征物是有力量的。”
使者回答,“魔怪的皮上刻有破碎之月与贝尔蒂的印记,我们需要它。”
第一百章 狼人智商的两极
也许贝尔蒂的信徒恐惧圣骑士团。经历过四叶城的亡灵之战,矮人明白威尼华兹人对当年的屠杀念念不忘。他们既是受害者,又因为这份恐惧而成为传播恐惧的人。在奎伦的潜意识里,再也没有比圣骑士团更强大、更无可抵御的神秘者了,银色铠甲的骑士更甚恶魔。
帕因特注视着奎伦的尸体,怎么也想不到狼人会有这样的结局。奎伦是个识趣且狡猾的狼人,老实说,他几乎和自己的同类完全不同。面对无可抵御的力量时莽撞地伸爪子,便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活路就是展现自己臣服的价值,并且态度顺从。其实他哪一点都做到了。
只是使者不需要,他的努力就毫无用处。更何况年轻人的心情糟糕,帕因特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明明可以直接用神秘度的碾压让狼人乖乖吐露实情,但非要隐身先用拳头说话。
寒风凛冽,矮人心里升起的同情变成了幸灾乐祸。这是你们两个小混蛋应得的回报,不然我也要揍你们一顿。
“盖亚的神父告诉我,狼吻说出谎言,就像毒蛇吐出毒液一样常见。往往只有在临死前,人们才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已久。”他后退半步,踩到了一靴子的凝固血渣。野兽的内脏,狼人的内脏。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谎言的漏洞在哪里。请务必具体来说,这没准会让我更聪明点。”
短嘴黑鸦扑着翅膀落下来,愚钝的大脑使它们感受不到使者周身盘绕的血腥气。莫里斯山脉永远在下雪,现在则更猛烈了。冒险者们——杰特还在愣神,金胡子凯希则神色复杂。矮人一贯不太明白后者的神态表露出来的情绪,这跟他不懂给胡子染色的趣味是一个道理。
“宝藏就在山脉里,黑月河的源头所在。这条河通往月亮——”
“那不是个传说么?”
“宝藏也是传说。”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帕因特再次想到了约克,他们也在山脉里。“那我们按计划来喽。”
使者丢开短刀,“很快圣骑士团就会进入山脉。没有金杯和破碎之月的印记,他们将一无所获,最终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
“我们不怕他们。”帕因特说。他甚至有点兴奋。圣骑士不可怕,我也不是威尼华兹人。
“我要找人。”使者警告,“但筹码还不够。”
“那还是先找宝藏吧。”狼人的尸体还在眼前,矮人想也不想,立刻改口。
……
尤利尔走向一处拐角,这后面便是梅米口中的“恶魔之巢”。小狼人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一对狼耳警惕地竖在头上。
隧道开始变得狭窄起来,但空气依然充足。学徒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异样的色彩,一些布满杂质的晶体,还有零零碎碎、不知名的矿物。这趟通往地心的旅程最难忘之处便在于此了:突兀的高地和陡坡,曲折的回廊与狭隙。跟这样诡异的地势比起来,就连之前重力偏移的陷坑都算不了什么了。
上下身侧的石壁也在变化。有时候是正常的矿物——梅米也来过这儿。小灰狼告诉学徒,这里有些是宝石,有些则是神秘矿物。他夸口自己对这些自然和群山的宝藏了如指掌。当他们看到一大块嵌在山壁深处,晶莹剔透、玻璃似的美丽矿石时,梅米非常得意的给尤利尔出题,要他猜那是水晶还是宝钻。
学徒回答那是笑脸矿。
“你竟然认识它?”梅米·灰爪不可思议地尖叫起来。“你怎么会认识它?”他沮丧得要命。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约克神气地说,“每个冒险者都知道。”
前提是他们有个矮人做同伴,学徒在肚子里补充。想起帕因特就免不了想到乔伊,他强迫自己赶快投入到脚下的冒险和新的风景中,将可能出现的责罚抛在脑后。
当然如果了解车轮帮头目奎伦所遭受的折磨的话,他可能会再做考虑。
还有时候,头顶则是迷幻的色彩。他们好像能透过石头和泥沙积土,直接看到夜空中的月亮。
他们仿佛行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色使单调的岩石富有了新奇的趣味。尤利尔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渐渐的,通道的高度没变,但宽度好像在考验身材一般,冒险者要是穿着铠甲,就怎么也不可能通过。
很快就来到一处拐角,梅米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走了。约克已经钻过去了。他想,我也不会胆怯。
尤利尔没再犹豫。他竭力穿过缝隙,一看到后面的景象,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那是一片巍峨挺拔的古堡群。
尽头的空间异常广阔,就像来到了地面上。头顶不再是泥土石壁,而是湛蓝的晴空。地面由砖石铺就,藤蔓丛生。他们站在一处高台上,身后是山洞,几步之外是断崖。
神秘之城——
“这是恶魔之巢?”约克也感到目眩神迷。“我想你一定没去教堂受过洗。”
梅米咕哝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爪子好像无处安放一样。他盯着一座圆塔顶凸出的高台,露出一对尖牙。
“你们就这样下去吗?”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求你们了。”
尤利尔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的波动,他委婉地说道:“这里看样子不像恶魔之巢。”但也同样不是想象中的河流源头。
“是你们不明白。”
“事实上,这里甚至不太可能有活着的生物。”学徒说,“而且我们有必须到里面去的理由。”
梅米安静下来。“什么理由?”
但约克一把将学徒拽得原地转了半圈。“伙计,你疯啦?”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尤利尔无法在这样特别的底色中发现什么来,不过他立刻明白自己说漏了嘴。
我就不该告诉他的。面对约克投来的谴责目光,尤利尔不由得后悔了。可梅米肯定不会跟车轮帮有什么关联,将宝藏的消息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瞒着他总归不方便。”
“我们带着这家伙已经够麻烦了。”
“但没有我们,梅米连一点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要他跟着,早晚得知道我们的目的不是么?”
“露西亚啊!”橙脸人哀叹一声,“我带上这头可恶的小狼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分他一份宝藏呢?”
“宝藏?”梅米的眼睛瞪圆了。
我还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呢,最后还是你先说出来了。尤利尔不禁腹诽。
这时候再扯谎,恐怕誓约之卷会跳出来砸我的头。“安格玛隧道下埋葬着精灵宝藏。”学徒说,“我们是冒险者,冒险者就要把它找出来。我们会给你一部分,以示公平。”
等到他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解释清楚后,小灰狼兴奋地在地上翻跟头。他险些从悬崖边上摔下去。好不容易他镇定些许了,梅米的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转起来,“你们会分给我多少呢?”
“三分之一。”
“分成三份?倘若是金币的话,分不开就很难办了。”
“是不容易,但足够公平。”尤利尔回答,“我们这里有露西亚的信徒。”
约克也说道:“没错。我们俩是一起的,用别的方法才会让你吃亏。”
“是的,是的。这很公正。”小狼人点头,“但我有更好的主意。”
“说说看。”尤利尔有点好奇,约克也没反对。
“先分成两份,你们一人一份。”梅米说,“两份就很容易分开啦。”
学徒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什么都不要吗?放心好了,我们肯定会带你出去的。”
“我不太想要宝藏。但他信仰女神,我们还是尊重一下别人的信仰吧。”
尤利尔听着这些话,觉得十分荒谬。他用不着誓约之卷,就知道梅米在胡说八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公平起见,你们把宝藏一人分我一半好了。又方便又快捷,皆大欢喜不是么。”
“……”
盖亚在上啊,这头蠢狼真是在不停地刷新我对愚蠢和自作聪明的认识的下限了。尤利尔险些脚下一滑,跌到身后的山洞里去。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闹剧终结于冒险者的一只手套。他威胁要捂住小灰狼贪婪的嘴巴,看看里面的舌头会不会习惯谎言以外的东西,比如乌头草汁。
梅米好像受了委屈一样。“但我听说露西亚的信徒连算术都不会。”他这话根本听不出半点对露西亚的尊重。
“胡说八道。”约克气得想笑。“我们一点也不。谁告诉你的?”
“我去露西亚的教堂时,就看到里面的神父两次卖给一个人同一张赎罪券。”
“赎罪券都长一个样子,你这傻子。”
“不一样。”小灰狼坚持,“我肯定那就是同一张。它背面写着的数字都一样。”赎罪券的号码没有相同的。
“那你需要多吃点胡萝卜了。”冒险者紧接着结束了这个话题。“别提什么公平分配了,我们还是先把宝藏找到再说。希望它不是金币。”他松开梅米。
这无疑是一处遗迹。到断崖底部有一条石板路,两旁先是光秃秃的尖石地,继而成了优雅的宫廷盆景——依然是石质。除了坚硬的石雕,这里恐怕也剩不下什么装饰了。尤利尔一直沿着小径走到古堡下,心里还在一遍遍确认。他十分犹豫要不要用魔法来一探究竟,直到城门后跃出来的一具甲胄让他下定了决心。
第一百零一章 Kamaria
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
冒险者和学徒小心翼翼地走近高大的城门,木头早已腐朽殆尽了,留下空荡荡的骨架。情况套用在人身上更是如此,门后的一件骑士铠甲内,连骨头和灰烬都没有。
时光之龙带走了一切,梅米的小心思算什么,它才是贪婪的象征。
尤利尔还在感叹,那具不复闪亮的骑士甲忽然拔出宝剑,挥动着手甲朝他们一剑削过来。
“低头!”冒险者命令。梅米尖叫着打了个滚,尤利尔则毫不犹豫地照做。剑光从学徒的头顶上飞过去。他看到远处的石雕断为两截,上半身沿着斩击线滑下来,不禁吓了一跳。
当尤利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的时候,佣兵已经迎上了骑士。最开始他确信里面藏着人。但约克再次使用魔法,击飞那顶残缺的铁盔后,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第一感觉没有出错。这只是一件空荡荡的骑士全身甲,而非活了千年的神秘生物。
“恶魔!”小灰狼夹着尾巴就要掉头跑回洞穴里去。“我说过的,我说过的!这是恶魔!”
所幸学徒一把捞住他。“别乱跑,这里不安全。”骑士甲都能活动,没道理其他的东西不行。尤利尔毫不怀疑这头蠢狼会一头撞到石像或者卫兵铠甲的剑上。他一直呆在隧道里没下来,可真是难得的明智之举。
那边佣兵在战斗中大占上风。不过这也理所应当,冒险者吹嘘他一个人在亡灵海里杀进杀出,还救了大鼻子矮人一条小命。最后连苏生之所也毁于他的剑下。哪怕事实只有夸大的十分之一,尤利尔也相信他战胜一具铠甲不费吹灰之力。
骑士的长剑质地上乘,学徒也看得出来。约克的剑上则覆盖着魔力。两剑交击的次数不多,速度也不快,但气势非常凶猛。骑士铠甲战斗起来一板一眼,尤利尔几乎以为自己在看一场演练。看来战斗会结束得更快,铠甲肯定不会长脑子,盖亚保佑。
砰地一声,约克将铁甲踹倒,而后一剑贯穿内里环环相扣的链锁。灰扑扑的骑士甲一头栽在地上。他停下来,喘息着要收回剑,又改了主意,谨慎地望向四周。
“那是什么?”学徒问道。
“神秘的衍生。”
“衍生?”
“就是神秘之地中,受到神秘感染的东西。”约克瞥了一眼梅米,“恶魔可没这么脆弱。”
“那要戒备的敌人还真不少。”尤利尔拾起守城骑士的剑。他调动魔力后,它轻得像根小木棍。“或许它们守卫着宝藏。”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狼人指的无非是进入古城。“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要是之前的骑士铠甲来上一队,就别提什么宝藏了。‘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守护的珍宝’。天哪,我宁愿吃你的手套。”
谁会知道神秘之地竟然是座城呢?不过就像篝火镇一样,也许里面有一条黑月河,河底散落着无人问津的财宝。
“很有必要,我们别无他法。”尤利尔回答。但可以先给我一秒,让我看看有什么东西挡在前面。
魔法窥视着命运——
约克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发呆。
“你怎么啦?”梅米问。
尤利尔晃晃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绕开正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敌人灰飞烟灭,但骑士的铠甲都留了下来。正门有一队骑士。”
城门紧邻宽阔的街道,满地都是残碎的兵器铠甲。其中找不出第二具完整的了,衔接处的布料粉碎成灰。那些金属也已锈蚀,但少数漆黑的甲片还抵抗着空气的蚕食。尤利尔心跳加速,他敢肯定那些是钢岩。这是种神秘材料,没有笑脸矿那么贵重,但也不算常见。古老的城市却富裕到用它们来制造守城骑士的战甲。
约克看他一眼。“有道理,他们也许是城门的增援。我们绕路吧。”他同样也没放弃进城探索的想法。冒险者会把冒险也算作所获财富的一部分。
荣誉不是可以用金钱来交换的,它的价值远胜一箱子需要二次熔铸的古代金币。
想从城门之外的位置穿过城墙可不容易。光元素打算爬过去,梅米则坚决拒绝。他们几乎要打起来了。高耸的城墙比起威尼华兹甚至更完整,它上面的划痕跟裂口凝固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也许在之后城池陷落了,再无战事。
然而尤利尔告诉他们,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墙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就在城门不远处有一道可怕的裂隙,那是沉重尖锐的攻城器械凿出来的缺口,他猜测它也许是在城门洞开之前出现的,是城市最先陷落的地方。
因此,约克到达斧凿般的伤口边时,不作犹豫地迈步进去。他知道首先被攻占的位置很少会有骑士——因为他们的敌人会化作洪流,毫不停歇地冲垮任何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
“这里遍地都是会动的铠甲,而里面的人早就消失了。”小灰狼说,“我怎么没看到有他们的敌人呢?”
“显而易见,他们的敌人大概没得穿。”约克回答。
裂隙后果然干干净净,别说骑士了,就连建筑的残骸都少有。道路并不曲折,石砖上留有刀斧的刻痕,青苔生长在夜灯与雕像上。微风吹过遗迹,发出呜呜的响声。有时候他们会遇上落单的骑士铠,就由佣兵干脆利落地把它们变回安静乖巧的物体该有的样子。
高墙之后的城市一片狼藉。到处是破旧不堪的窄小民居,这些建筑多由石头和烧土搭建;有一些地方勉强能看出与众不同,它们是商店、工厂、裁缝铺和铸铁所。有着金属材料的地方算是比较容易辨认,虽然它们与四叶城和威尼华兹的建筑风格都大不相同。
走在隧道里时,学徒不免疑神疑鬼,担心他们一路下到约克口中的地下世界。冒险者则害怕进到岩浆里。但出口通往的是另一片天地,这里甚至有天空和光线。神秘之地永远没有逻辑。而现在的小路虽然同样陌生,但任何未知被驱散了笼罩它的迷雾,就算真相再怎么狰狞,人们也觉得安心了。尤利尔此刻就知道它通往一座方塔。
“你好像来过这里似的。”梅米·灰爪非常吃惊。
“我是个占星师。”他含糊回应。乔伊没有再三叮嘱他保守秘密,但尤利尔明白使者的每一句劝说都饱含深意。
他的不善言辞是因为蕴藏的深刻内涵实难叙述,学徒不会忘记他在世界的牌匾下告诉自己的真理——人生来就是要活下去的,只为自己,不为其他。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尤利尔指着方塔,告诫同伴们到此的缘由。“这里有历史的记载。我们用不着走遍全城,就能找到。”他不禁想起绿蔷薇城的纪念碑来,那是两族友谊的象征。
这座城属于古国阿兰沃,比起绿蔷薇城,它的名声在当时可不仅仅是一处建立邦交的土地。这里是阿兰沃的都城,古代精灵王庭的圣地。它被称为“圣白之城”,“传颂诺克斯的不朽歌谣发源的土壤”,“月之都”,甚至于“拥有最美丽夜晚和明亮珍珠的圣洁之所”。这里是卡玛瑞娅,满月与歌谣之城。
同样的,它也是黑月河真正的源头。
只是千年过去,辉煌的都城早已不再。战火和混乱摧毁了它,余下的尸骸遍布岁月的尘埃。整个阿兰沃文明的歌谣,到现在竟只剩下方塔上的铭文。
“露西亚啊,这里竟然是精灵城卡玛瑞娅?我早该想到的——黑月河,精灵小镇,金杯,还有什么提示能比这更明显呢。”橙脸人的眼睛都亮了。
这些寿命悠久的非人生物大都知道许多过去的秘密,尤利尔已经不奇怪了。狼人梅米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识字,但在听到了卡玛瑞娅这个词后,他就一动没动过。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天空是晴朗而宁静的,他抬起头,仿佛能透过神秘之地的景象看到真实的夜空。“也许是枕边,母亲的童话里。”
那是很久以前了,在威尼华兹还有着被酷寒磨炼出来,顽强、坚韧且团结的冰地边民的时候,狼人是不用躲躲藏藏的。人们接受这份同属于秩序的异族力量,一起捱过漫长的极黑之夜。
没有争斗、怀疑和屠杀,也不存在恶魔。可在十五年前,冰地领的狼人却几乎被吓破了胆子的人们杀光了。他们当然不是恶魔,但同样令人畏惧。梅米的母亲,甚至他们一整支的族人几乎都死伤殆尽。只是不在满月时,人类往往辨认不出狼人,这其中痛下杀手的还要数他们的同族——献给破碎之月的祭品可不容易找到。
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投影之城,精灵们生活在其中,无需亲自动手建造居所。在狼人的故事里,卡玛瑞娅则是碎月的神迹,在这里他们将永远不会失去理智。月都与碎月同在。
但现在,圣白之城早已毁灭。
第一百零二章 湖畔
“你也听说过卡玛瑞娅?”尤利尔注意到梅米的异常。他虽然知道小狼在想什么,但还是问道。
“每个狼人都听说过。”梅米回答,“这里原是我们种族的圣地。后来古代精灵占领了这里,将我们驱逐出去。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失去理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告诉我,那是破碎之月在惩罚狼人们遗弃了故乡。”
我已经知道了,但再听一次还是会觉得难过。“他们做得不对。”学徒轻轻地说。“破碎之月要惩罚的应该是侵略者。”
“是的,他们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约克说道。他走上前,抚摸着方塔上的刻痕。“这里铭记着卡玛瑞娅的历史。每年都有人来书写新的记录,直到卡玛瑞娅失陷的那一年。”
可惜在场的几个人都没学过历史,就算是碑刻的辨认并不困难,他们也难以对那些陌生的纪年产生概念。
“阿兰沃的大事都记录在上面,我想这里原本应是座书馆或教堂。上面提到了绿蔷薇城中与萨拉人的结盟,好多记载都是有关萨拉人,还有他们共同的敌人的。”
小灰狼不识字,“他们的敌人是谁呢?”他非常关心这个。
有些东西在血脉中流淌,一代又一代。没有实体的,支撑灵魂与火种的力量。可悲的是往往只有仇恨才有这样顽强的韧性。我在霜叶堡里也是这样。他惊觉自己已经在那之后平静的生活了这么久,即便胡萝卜小姐会在他的梦中出现。
尤利尔决定让他们跳过建立猜测与进行确认的过程。“邪龙温瑟斯庞。”在乔伊那里他得到了这个名字被赋予的全新意义,但恐怕铁路工和冒险者都对此知之甚少。“它是一头邪恶又可怕的深渊之龙,曾率领恶魔的军队入侵诺克斯。”
梅米哆嗦了一下。
学徒猜到他肯定是想起来自己之前的恐惧了。小灰狼一直徘徊在隧道里,是因为卡玛瑞娅确实曾有过恶魔。它们攻占了这座城市。
“又是邪龙。当年的战争过后,留下的遗迹还有多少呢?”冒险者退开一些,踩住了一根风化的碎骨。那起码也是千年以前的战争了,这根骨头的主人多半是神秘生物。像外面的骑士就只剩下了混有钢岩的铁甲,平民更是什么也没有。
“不会很少,也不会很多了。”
神秘之地也不是轻易就能诞生的,尤利尔认为卡玛瑞娅的秘境应该是基于她本身的神秘性——她是以破碎之月为魔力源头的大型神秘,是一座真实投影构造的魔法之城。那么在漫长岁月之后成为神秘之地实在是理所应当。
“精灵与萨拉人结盟,并送给他们财宝。但看来这没什么大用。阿兰沃依旧灭亡了,现在宾尼亚艾欧的精灵一族只有遥远山脉后的法夫坦纳王庭,那是能与光辉议会和苍穹高塔相比的神秘组织。”约克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是来找宝藏的,大不了离开后将消息传出去,交给那些考古学家来探索好了。这里是黑月河畔的城市?”
“卡玛瑞娅是黑月河的尽头。”学徒指出。“在城堡群落的中央,一片圆形湖泊。我们要找的宝藏就在湖底。”
梅米盯着他:“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人类。”
“我的名字是尤利尔。这是约克。这都是奥托的恩赐。”
“总算有人记得自我介绍了。”小灰狼咕哝一句,“虽然认识你们不太高兴,但我想在找到宝藏之后,事情会有变化的。”
橙脸人更不乐意。“多你一个人就要多分出一份宝藏,你该庆幸我们不是纯粹的盗匪。要不是我们赶在车轮帮之前来到这里,你就成了一张狼皮了。”
“车轮帮又是什么东西?”
“打算寻宝的黑帮。他们在威尼华兹挑起了诺克斯佣兵与圣骑士团的战争。”学徒回答。
“等等,你的意思是圣骑士团来威尼华兹了?什么时候的事?”梅米跳起来。“贝尔蒂啊,难道威尼华兹又出现了恶魔?他们要干什么?!”
“恶魔没有出现。如果你指的是无名者的话。”尤利尔说道。他始终不明白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人们听闻就心惊胆战。投靠邪龙的叛徒?那我们害怕的该是温瑟斯庞才对。“圣骑士团是为了别的事情才来这里的,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也许我知道了。”
他忽然意识到光辉议会的目标没准就是卡玛瑞娅。实在是冰地领没有什么其他值得圣骑士关注的地方了,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后续事故出现在四叶城,不也没见圣骑士团有动静么?
约克脚步一顿。“精灵宝藏?”
“恐怕是这样。”
梅米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没人理会他。
“车轮帮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让诺克斯佣兵团与圣骑士冲突的。他们没本事对抗议会,只好让团长拖住议会的骑士。”约克一锤石墙,砖块倒了一地。“水沟里的老鼠。”
指责恶人的卑鄙,对他们而言反是赞誉。尤利尔深知奎伦是个残忍、狡猾、谨慎又大胆的恶徒,他懂得趋利避害,更擅长利用人心。
“还是尽快找到黑月湖吧,它就在最高的城堡之间。照绿蔷薇城的情况来看,湖里应该还没干涸。”也尽快结束这次冒险吧,一定要赶在车轮帮发现这里之前。面对敌人,我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没有风笛,根本进不来隧道深处。尤利尔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件事,连带着自己这边拥有的力量并不害怕黑帮的事情一起。他在卡玛瑞娅中感受到月亮的魔力,就像浴室里缭绕不散的水蒸气。这使他十分不安。
“今夜是碎月圆满的日子,祂的魔力沿着黑月河蔓延。篝火镇正是坐落在原本的绿蔷薇城上,才会一夜之间大变样。”
尤利尔带着他们绕过一座拱桥,走动时的微风使一盏路灯倒下来。他头也不回地迈过去,顺便扯了一把被绊了一跤的梅米。
“谢谢。”距离湖泊越近,小灰狼的毛脸就开始显露出来。他刚刚险些把犬牙撞在石头上。
卡玛瑞娅的力量在陷落后大幅度的衰落,现在更是抵抗不住破碎之月的召唤了。冒险者本来还很惊奇,但在他问出口之前,学徒就告诉了他两者之间的关系——
“卡玛瑞娅是月之魔力构建的投影之城,在城里狼人用不着供奉碎月。但黑月河就是投影中碎月上的伤痕,每到满月时分,它就会汲取信徒的魔力。”
约克恍然。“卡玛瑞娅中有用不尽的月亮魔力,是因为这些魔力本就源自破碎之月。黑月湖只是在进行魔力的循环。”
“所以离开了卡玛瑞娅后,狼人就只能另寻魔力,来供奉给自己的神灵。”学徒接道。“这也是狼人被迫互相捕猎的真相。有人肯定比我更清楚这些东西,你说对吗,梅米?”
拱桥下正是一条黑月湖的支流,小灰狼不得不四肢着地,他感到一种力量闯进了大脑,搅乱他的思维。尤利尔的问题来得正好,梅米尽力集中精神。
“我从不捕猎同类。”他的语气非常坚决,“我的母亲被疯狂的父亲献给了破碎之月,后来他清醒时痛苦得快死了。他要我将他绑起来,在下一个月圆之夜作为祭品换取理智。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我拒绝了。我决不会那样做。”
“真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而悲痛让这头小狼从迷乱中清醒了几分。在桥畔已经能见到黑月湖的轮廓,这对于狼人几乎是致命的。梅米仅仅瞥了一眼,就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约克没有用戒备的态度来刺激他,反而退开几步。如果梅米忍受不住疯狂,他就没法接近湖泊。
可小灰狼咬牙站了起来。灰色的狼毛褪去,他的耳朵变小、变圆,最终恢复成人类的模样。“我决不会。”他对着满月般的湖泊发誓,声音依旧像是狼的嗥叫。“决不!”
约克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
“不会比刚才更差。”
“那我们走吧。”尤利尔一点也不担心,他对梅米的信心比小灰狼自己都要强烈。学徒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去破碎之月的裂痕边看看。”
两座高塔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小径。中央躺着一具闪耀的骑士甲。它无疑要比同类完整得多,是主人心头的爱宠。约克不费吹灰之力拆下了头盔,他告诉尤利尔就算这里面的骑士生前把自己的门牙都套上钢岩铠甲,他也能让这家伙把自己绊倒。
“这肯定是个贵族。”冒险者笃定地说,“他们爱把铠甲擦亮来彰显武力,也许千年前的精灵是将力量与美观划等号的。没有比这更蠢的认知了。”
“我们正要探寻他们的遗址,还是尊重些好。”尤利尔穿过小径时,小心注意着四周。
他异常的动作引起了橙脸人的困惑。“说真的,我觉得你知道的东西绝不仅是占星师的预言诗。”约克忽然说道,不无羡慕似的。“任何问题你都说得上来,奥托眷顾于你。”
梅米也附和:“你比我还了解卡玛瑞娅呢,尤利尔,你来过这儿吗?”
我只来过一次,和你们一起。尤利尔把可能会透露出秘密的话语吞进肚子里,目不斜视地看向黑月湖。那里倒映着古堡的穹形、林立的雕塑跟光秃秃的旗杆,粼粼的水波下仿佛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湖水
尤利尔停下脚步,没有靠近水面。他的两名同伴也停下来。
梅米的鼻子抽动着。“我们直接潜下水吗?”
“那样除了毛皮和布料里吸饱的湖水,你什么也带不上来。”
湖水深不见底。整座卡玛瑞娅城中唯有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沿着湖畔行进。
尤利尔坚持让梅米走在最远,并警告他,掉下去的后果十分严重。“你的魔力会干涸——你知道的,破碎的月亮正渴望你,你的魔力,你的灵魂,你的一切。在吞噬了那些在你身边自然环绕的魔力后,它不会满足于此,它将迫使你点燃火种,进而把灵魂烧干。”
“点燃火种?”梅米当然不是神秘者,他顶多算魔怪——又不是所有异族都是神秘生物。就像约克,他在没点燃火种时依然以光的形态存在,只是不能控制魔力而已。
作为一个铁路工,得到神秘世界的门票或许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听起来不错。”
“一点也不。”约克赶紧说,“成为神秘生物可不容易,直接点燃火种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相信我,神秘生物数量有限,这其中是有它的道理的。”
“那怎么办,你们下水时我在这里看着?”即便是小灰狼,这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可真难办。”他的苦恼非常认真。
有时候小孩子捅出的篓子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也有时候人们宁愿跟一个小鬼共商大事,也不想在大人面前阴谋盘算、拖延彼此的时间。
尤利尔不由得庆幸在这里的是个傻傻的狼人小铁路工,要换成修诺总管或加文·威金斯那样的家伙,没准他更担心的是找到宝藏后的安全问题。现在只需要考虑怎么对付一头小狼,我就该感谢盖亚了。
“黑月湖可是神秘之湖,我们不能就这么莽撞地下水。”这句话在未来的影像中出现过,尤利尔能越过某些不重要的步骤,但更多的环节他必须得耐下心来再做一遍。学徒故意大声说:“也许我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把湖岸的泥土挖开。”
“这对打捞有什么好处?”
“有了码头,我们就能停泊小船。”
冒险者有点明白了。“黑月湖上肯定是可以行船的。到了湖中央,打捞宝藏就不困难了。”
“我们上哪儿找船去?”
“问得好。”他不由得咕哝一句,“尤利尔,你的好办法要怎么能实现呢?”
学徒注视着湖心,“我们来许愿。”
“……”
湖畔一时寂静无声。
尤利尔早知道他们会是这副活见鬼的模样。“的确,如果许愿管用,我们直接让宝藏浮上来就行了。”他不由面露微笑,“但破碎之月肯定不会愿意给我们祂的宝藏的。”
梅米歪着头,“我怀疑你也是狼人,才会被月亮弄疯了。你是让我们对月亮许愿吗?”
在没有亲眼所见之前,我也觉得这办法简直荒唐。“卡玛瑞娅的黑月湖就是许愿池。”尤利尔一边解释,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说辞。“阿兰沃还存在的时候,古代精灵就把这里奉为圣地。这是之前的方塔上写的。就是这样。”
冒险者绝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还有详细的记录,更何况理应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精灵文。就算是他,在浏览方塔时甚至也有一大半的文字没认出来。“奥托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实际上,方塔上的内容大半都是你告诉我的。
尤利尔总不能告诉他,我们又回到方塔那里,是你说有记载精灵们将黑月湖当做许愿池,然后异想天开地冒出来这个点子的吧?当时我的神情也一定很滑稽。
用预知魔法使自己避开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让学徒感到了乐趣。要是能掌控脱离的时间的话,也许我会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们试试如何?”他劝说道。从挖码头到找船,要是没有经历在湖畔苦苦思索的时间,我就算直接跳下水也不会同意你们的办法。现在看来省掉了这些功夫不一定是件好事。“要是能成功,总比潜水强得多。宝藏很可能不是能一次打捞成功的。”
让尤利尔庆幸的是,虽然梅米依旧半信半疑,但冒险者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了。谁能想得到,我有一天会由衷地感谢自己的同伴是个思维与常人迥异的怪咖呢?
看来三百年的生活不见得会对某些家伙看待问题的方式产生什么影响。
“神秘没有逻辑可言。”约克做出了决定,“荒唐事在神秘领域可能是正常的呢,毕竟神秘生物就是异常本身。”
“破碎之月啊。”梅米目瞪口呆,“你觉得这真能行?”
“为什么不呢?你又不是神秘者,到一边呆着去吧。看在你在隧道里警告我们的份上,等我们将宝藏带回岸边,少不了你这幸运的小鬼一份。”
冒险者走到圆湖旁,脚下的石砖修整得极其光滑。他一举剑,尤利尔立刻做好准备。
轰的一声巨响——
橙脸人险些一头栽下水去。他惊愕地望着湖里腾起的浪卷,好像有人朝湖水中扔了块砖头,重物砸穿空气与静水的分界,泡沫状的水花推挤着四溅纷飞。整个圆湖都扰动起来,这片宁静的地上之月布满裂纹,终于与它的造就者类似了。
尤利尔趁机把他拽回来。“回去石塑后面!”他们跌跌撞撞远离湖岸。
黑月湖上,冲天卷起的水浪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影。一串串乳白的泡沫荡漾开来,环带状的水流在晴空下色彩纷呈,水雾有若银砂。魔力开始在周围环绕,漩涡般簇拥着湖心的幻影。
“露西亚在上,那是什么?!”约克做梦也没想到湖里居然还有神秘生物。
“卡玛瑞娅的水妖精。”学徒说道,他的声音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谁要是得以避开一次浑身湿透和呛水的糟糕命运,他也会觉得放松很多。“就是在河底收集散落珍宝的妖精。她们整个族群都是神秘生物。”
尤利尔念出妖精这个词时,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略微提高。他确实是热爱这样的冒险,任何新奇的种族和神秘有关的事物,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美妙。
橙脸人没他这么高兴。“黑月湖里住着一个妖精?那可真不怎样。”
“为什么?”学徒记得开始见到卡玛瑞娅妖精时,冒险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他的惊讶合乎常理,然后告诉尤利尔这种妖精也是元素生命的一种。
“我挺想下水去看看的,现在却不行了。”约克回答,“看来你对它们的了解也不多。”
我对它们的了解仅限于眼前的水之妖精,谁让表世界里没有神秘呢?如果不是在幻境中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可能就会知道更多了。尤利尔不由得感到惋惜。“这可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妖精。”
“不,不是一个。”
忽然狼人梅米指着湖心,眼睛瞪得圆圆的,尖叫起来:“是无数个!”
湖面下涌起大片大片的气泡来——
尤利尔终于发现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预料。他手脚发软,心跳加速。他意识到冒险者当时并没有将所有东西都告诉自己。“无数个?”学徒的眼前开始闪烁起来。
“每一滴水珠都是一个妖精。”约克说,“失去魔力的黑月湖早就干涸了,破碎之月带走了一切。现在圆湖里的全都是妖精,没有一滴水。小妖精是群居生物。”
果然,黑月湖的水位迅速地下降。尤利尔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漫天的水珠像小球一样蹦跳着散开。他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凯蒂从墨水瓶里跳出来的场景。墨水妖精和水妖精,没什么区别,起码看起来没有。
“那个影子!”他听到梅米惊叫。与学徒和佣兵相比,小灰狼的生活要正常得多,他对于神秘生物的了解不会比尤利尔更深入。梅米大呼小叫,跳到学徒的后背上,拉扯他的头发。“快看,它过来了!”
“我看到了,谢谢。”尤利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忘了你该做的,他提醒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它们一直都在湖里,就算你不知道,它们其实也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约克没告诉他实情了。
魔法让他提前了解了许多情况——
在幻境中他们直接掉进了圆湖里,而后忙不迭地狼狈爬上岸。约克肯定是在那时发现了湖水的异常。梅米冲过来试图帮忙,但最先浮出水面的卡玛瑞娅妖精朝他扔肥皂泡——天知道为什么湖里会有肥皂——总之小灰狼满脸黏糊糊的泡沫,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就要掉进黑月湖。尤利尔只好分神拉住他。
学徒几乎以为它是危险的魔怪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约克居然向水妖精询问宝藏的消息。理由是元素生命之间很好打交道。
就好像同为人类,平民和贵族能友善相处一样。这压根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尤利尔不看好他的想法,紧接着约克就在妖精那里黏了一脸的泡沫,这回连学徒也遭了波及。
“你们又来祭祀月亮吗?”卡玛瑞娅妖精开口说人话,它吐出的还是伊士曼王国南方的口音。尤利尔这才明白那些肥皂泡是种彼此沟通的魔法。“我很久没有看到狼人了。就连精灵也没有。为什么这么久没有人来呢?”
第一百零四章 妖精的新故事
黑月湖边摆放着雕塑,有的尚且完整,有的则残缺不全。石膏的外表风化成粗糙的砂面,塑像的五官几乎磨平。反正尤利尔看向妖精时,水流倒映出来的影子就跟它们没两样。
但现在学徒没功夫考虑去一探对方的真面目。他满脑子都是妖精的问题,怎样的回答才能得到水下的宝藏呢?也许这个问题与宝藏无关。
尤利尔斟酌着回应:“据我们所知,阿兰沃的历史终结于一千年前。最大的可能是在与邪龙温瑟斯庞的斗争中,卡玛瑞娅失陷于恶魔之手。”
“精灵都被恶魔杀光了。”梅米的耳朵前后抖动,“就像他们杀掉狼人一样。”
“精灵没有杀掉狼人。”约克纠正。
“他们将我们驱逐出去,被迫自相残杀,陷入疯狂。这样残忍的做法与举起屠刀无异。”小灰狼闷闷不乐,“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为他们的结局难过。”
卡玛瑞娅的妖精漂浮在空中,并不觉得悲伤,也没表现出遗憾。它的身体只是徒具人形,它的胸膛里充满代表水的元素。尤利尔知道四叶领有句古话是“相由心生”,妖精没有面孔,暗示它没有人心。它既不赞同梅米的话,也不伤感战争的残酷。
“那么卡玛瑞娅不是精灵的卡玛瑞娅了。”湖里的妖精说,“邪龙摧毁了卡玛瑞娅,谁都不来了。我们和破碎之月一样孤独。”
尤利尔与约克对视一眼。
“离开黑月河,你就不会觉得孤独了。这里只剩下了废墟,但诺克斯还生机勃勃。”冒险者试探着道,“还是说你不能离开呢?”
“我们要守卫月湖。即便卡玛瑞娅成了废墟,只要黑月湖在这里,我们就哪儿也不去。”
“为了祭祀月亮?”
“破碎之月需要侍奉。”
“用什么来侍奉呢?妖精先生,你们没有月亮的魔力。”学徒问道。
“卡玛瑞娅就是月之魔力。”
妖精的回答毫无迟疑。
“……”
真实投影是魔法,施法者是碎月,它必然是月亮的魔力构造的。但循环意味着总量不变。妖精让黑月湖吞噬卡玛瑞娅的魔力,但破碎之月又将得到的魔力消耗掉。尤利尔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
“你们不来祭祀,又是来做什么呢?”
学徒犹豫片刻,决定开诚布公,直表来意。“这你也是知道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誓约之卷。“我们是……冒险者。卡玛瑞娅是个传说,我们找到了传说的正体。”
“所以你们来寻宝喽?”妖精终于展露出一点情绪来。它对战争与死亡并不感冒,但似乎很能体会到冒险的乐趣。
“嗯,是的,妖精先生。”尤利尔有些错愕。这时约克低声告诉他,妖精是种充满好奇心的神秘生物。“你是宝藏的守护者吗?”
“不管你怎么讨好她,只要是已知的东西,就休想得到妖精的青睐。”冒险者十分苦恼地说,“而妖精的寿命很漫长,她们不清楚的事物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他的意思是蒙混过关绝不可能。
“我一直住在湖里没错,可卡玛瑞娅没有什么宝藏。”妖精回答,“但如果你们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也许我会给你们点礼物。”
“公平公正。”梅米咕哝一句。
尤利尔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才算有趣的故事呢?”真希望不是你没听过的。
然而冒险者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出差错,他料得很准。“当然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咯。别想用随口编出来的玩意糊弄我,那样你们只能得到泡沫。”
你就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妖精先生。”学徒只好这样拖延。
三个人,学徒、冒险者和铁路工凑到一起,这里面能拿出好故事的人选不言而喻。尤利尔把目光投向约克,他暂时不太方便说出列车和表世界的事。何况乔伊知道这些东西,年长的妖精肯定也了解。
“约克?”
他迟疑着说:“我来试试,但你最好别抱希望。神秘之地也不是完全封闭的。”佣兵转身面向妖精。
“女士,我打算告诉你四叶城有关亡灵的消息。”
“你比刚才那个人类有礼貌。”卡玛瑞娅妖精在空气中浮动一下,尤利尔这才惭愧地发现她身后的水波其实是碧蓝的长发。“好吧,年轻的西塔,有关新生的王国伊士曼,嗯,一座南部小城。你要讲什么故事呢?”
冒险者脸上的神情僵硬起来。“我们在四叶城的赫克里街,察觉到里面似乎没有行人——”
“我察觉到你要说的是和一具行尸走肉的战斗。”妖精打断他,“对手一名阴影主教。他本来是个服侍炼金大师的低等男仆,靠着出卖主人的炼金产品试图改变自己的地位。他的确成功了。我想这些事情你多半不会知晓。”
冒险者张口结舌,难以作答。
别说约克了,就连跟乔伊追到了炼金师住所的尤利尔都不敢置信。他们在木屋里找寻线索,却也没发现在切斯特的死亡下竟然还掩盖了这么多琐碎的细节。
纽厄尔与魔药索维罗之间隐藏的连线,他们几个力挽狂澜的当事人居然还是从月都卡玛瑞娅的妖精口中得到的。
学徒简直怀疑黑月湖里的妖精能通过月亮探听消息。
他只好把目光落在小灰狼身上,生活在人类城市的狼人总有些秘密。只是梅米低声自语:“四叶城什么时候出现了亡灵?”一听这话,尤利尔立刻放弃了让他尝试的打算。
那还剩下我自己了,他看着妖精给了约克一根水草,后者随手扔到一边。除了列车和表世界,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筹码了。“女士,我——”
“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人类。”她身后的波纹荡漾着,破灭了学徒最后的希望。“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女神在上。尤利尔沮丧地摇摇头。
“再去想想吧,我乐意倾听。”
……
“还有什么故事呢?约克,你活了三百多年,你可是冒险者。”
“不,别看我,伙计,这不可能。事实上,你最好别对任何人抱希望。”橙脸人告诉他实情,“妖精们真的知道所有的故事。她们一出生就有名字,会说自己的语言。她们不是精灵,也并非完全的元素生命。整个诺克斯都有她们的存在,所以任何事情妖精总是很了解。”
“天哪,妖精们是比学者还要博学吗?”梅米惊叹。
“这却不是。妖精们记性不好,一些东西她们早就忘记了。但如果你说出她曾听过的事物,妖精就会立刻回忆起来。”
“可她已经在卡玛瑞娅呆了很久了,谁来跟她说这一千年来的新鲜事呢?”尤利尔提出疑问。
“这没道理可讲。她们就是知道。”
怎么能这样?尤利尔觉得这根本就是在耍无赖。“我不能理解。”
“没人能理解。”橙脸人摊开手,“她们整个种族都是神秘的一部分。在闪烁之池里也有光妖精,我猜全世界的妖精们都共用一个图书馆。”
“那么。”梅米说,“她们就是占星师了。我知道占星师知道的可比学者多。”
“妖精对星空不感兴趣。”
看来这是少有的乔伊在场也没办法通过的关卡。他可能会恼火地准备打一架。苍穹之塔里也许有妖精的加盟,她们的消息来源太古怪了。但尤利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妖精怎么看待占星师?”他问这话时几乎难抑激动。
“她们会复述出占星师的预言乃至画面。”
那如果没有预言或画面,而是未来真正会出现的事情呢?
尤利尔有了主意。
……
当然不能直接从幻境中醒来,到卡玛瑞娅探索的过程可算不上故事。尤利尔清楚他要做的不是停留在黑月湖前。
“妖精女士,我们需要时间。”他不无忐忑地请求,“有些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起来的,我想你肯定明白这种感受。”
卡玛瑞娅妖精认可了。“我经常忘记事情,但只要你们一提醒,我就能想起来。你们做了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她有些得意。“不过请别破坏黑月湖,最好也离一些铠甲远点。卡玛瑞娅在月圆之夜总会变得活跃。”
看来是约克的打算让她现身的。尤利尔诚恳地说道:“谢谢你,女士。感谢你的忠告。我们很快回来。”
他们穿过圆湖后的小径,约克忍不住问道:“我们上哪儿去找妖精不知道的故事呢?”
“我不知道,走走看。”
“可这里只有废墟。”梅米插嘴。“而且就算我们找到了,妖精也会比我们先知道。”
“就是要控制次序先后。”学徒回答,他并不很有信心,但起码有了努力的方向。“妖精女士想要的是全新的故事。首先那一定是真实的故事,但她却不知情。”
约克揉揉额头,“说点新鲜的行吗?”他几乎要对精灵宝藏绝望了。“先找找卡玛瑞娅里的其他地方吧。露西亚保佑,也许宝藏不一定都在黑月湖里。更何况,我们用不着担心车轮帮带走它们了。”
第一百零五章 象牙吊坠
卡玛瑞娅的中央是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堡群落。没有人迹使它更为幽静。尤利尔四处打量,力求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异常的地方。
但事实上,分辨正常和异常不是件容易事。别说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了,就算是在四叶城里,法夫兰克大街上,学徒也只有在街上转了一圈后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异世界。想在找不同的游戏里胜出,那除非得看了答案才行。而他做的事正是在制造答案:给妖精的答案。
唯有让她参与进这个游戏来,我才能获得胜利。尤利尔迈步时踢开一个残缺的罐子,碎响更加剧了他的焦虑。我的答案在哪儿?
“别着急过去。”一只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后面有士兵。”
由于学徒及时停步,骑士铠甲没有活动起来。“我真想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他抱怨一声,抹掉眼睛上方的汗水。可能是泡沫。“谢谢。”
“它们在守卫着卡玛瑞娅。”梅米小声说,“我感觉得到。”
“毫无疑问。但一定有某种力量驱使它们活动,这绝不是单纯的神秘。”
尤利尔用坚信不疑的口吻说道。
神秘怎么会有单纯的?约克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我不明白你在准备什么。”佣兵说,“我们本可以享受这次冒险,而不是纠结于宝藏。你很缺钱?还是别的什么?”
“你误会了。”学徒真想告诉他实情。既然这是在幻境中,他转念一想,那我就没必要干什么都遮遮掩掩。“我想要制造出新的故事。比如探索卡玛瑞娅,或者让这里出现点意外的东西。”
“你有办法骗过妖精?”
“不是欺骗,而是……魔法。”
“有人这么想过。”冒险者并不看好他,“但结果显而易见。”
“总之,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帮忙吧?”
虽然很迷惑,但约克还是立即答应了。对冒险者而言,探索卡玛瑞娅本身就是宝藏的一部分。他一边抽出剑,一边绕开前面这条街。“好像我有别的要紧事可做似的。”橙脸人到现在还精力充沛。
“西塔总是不需要睡眠。”小灰狼叹息着说,“我只有在月圆之夜才睡不着觉。”
这可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们是露西亚的宠儿。”学徒回答。只要有光,一切都不是问题……慢着,有光?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澄澈的碧空。卡玛瑞娅秘境的天空还是白昼,根据光线和影子的变化来看,这里好像永远都是白昼。这太不合常理了,这座月之都,碎月的投影之城,银月下的圣洁之所,偏偏伫立于永恒的白昼之中,和月亮永世分隔。就算是在神秘之地,也绝对没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阳光似乎来自另一个时空,在安格玛隧道下的地底深处闪耀着笔直地、黄金般的光辉。
“我早该意识到的。”尤利尔一拍额头,“线索一直就在我眼前。盖亚啊,我还要忽视它多久呢?”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我找到了新故事的开头。”
梅米面露狐疑。“你还是不死心吗?”就在不远处佣兵熟练地将一具铠甲斩首,破旧的头盔滚出去很远。
学徒还没回答,就看到他对两人招手:“这里面好像有东西!”他放下剑,从钢岩胸甲里掏出个象牙石坠来。“我用剑格开它,吊坠就敲在甲胄上,叮当直响。”看来线索千丝万缕。
等凑近了,尤利尔才看到上面雕刻着细细的花纹。它们流畅、深刻,用圆弧攀附着彼此,每一条线都是破碎之月图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兰沃的标记。”冒险者笃定。
“前面那些骑士甲里怎么没有?”
“这肯定是贵族才有的东西。”梅米说,“在外面厮杀的骑士肯定没有。只有在黑月湖边,在卡玛瑞娅的城堡深处才能看到他们。看上面的花纹,没准这具铠甲的主人是个大贵族呢。”
“精灵也有贵族?”
“狼人也有,西塔也有。”约克解释道,“将自己的同胞分成三六九等,才好区别正直者和罪犯,让每个人根据自己的能力去他该去的位置。”
“听语气你好像不怎么赞同这样的做法。”尤利尔不由说道。崇尚刺激冒险的生活的人,古怪才是正常的。学徒告诉自己。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贵族、平民、奴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么。
“不,不是不赞同。赞同不赞同又怎么样?谁关心那些没用的。我只是——”他低头拾起剑,“有时候,人们总是做得过分了。”
“人类不过分才奇怪呢!”狼人梅米专心盯着象牙吊坠,似乎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我不是神秘者,但我希望我是。在人类的城市里讨生活真困难。修建铁路是个苦差事,你们谁修过?可我庆幸当初报名时我跑得很快,不然名额就被别人抢走了。狼人找工作可不简单。”
“他们担心你会咬人。”
“神秘者就不担心。”
“不,你高估我了。”尤利尔回答。你让我担心的要命。对付新手的话,你要是聪明点也许会成功。碰到乔伊就完蛋了。
约克揶揄道:“别担心,梅米,只要你洗个澡,露出耳朵和尾巴到玩具店里去,我保证你以后的一日三餐都有着落了。”
小灰狼气得想咬他,瞥到那副手套,才默默地收起了尖牙。“你更轻松喽。”他回击,“只要在夜里爬上城墙,城防队就省下灯油钱了。”
学徒拼命忍耐才没笑出来。
“不同寻常的人才好找工作。而非凡往往与神秘挂钩,要是我能点燃火种,我就回去东城区扒掉那个该死的黑爪狼的毛皮。他骗了我两个硬币。”
“威尼华兹还有别的狼人?”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约克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最近几天都是碎月快圆满的日子,我怎么没在大街上看见发疯的大型犬呢?”
“狼人们的捕猎你们不会知道。”梅米昂起头,“真正点燃了火种的狼人,它们是暗夜的宠儿。就算是同为冒险者,你们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而就在人们瑟缩在被子里度过难熬寒夜的时候,狼人会走出阴影,迎接它们的狂欢时刻。”他威吓着露出牙齿和爪子,“谁要是敢在月圆的夜里出门,就会被献给天上的月亮。”
“真可怕。”约克做了个鬼脸。
尤利尔也说道:“我们可没听过威尼华兹有什么狼人的都市传说。”那座城市足够阴沉,但那多半不是因为有在月圆捕猎的魔怪。
“是啊,那是由于十五年前圣骑士团将我们再次驱赶出去了。”
小灰狼耷拉着耳朵,“他们可是露西亚的信徒,光明的眷者。”他瞪了一眼约克。“在抓捕无名者的同时,也不会觉得信仰暗夜和碎月的狼人顺眼。”
“无名者的诞生不分种族。”橙脸人辩解。
“所以你们西塔中也有恶魔喽?”
“闪烁之池的筛查只会更严格。但我们自己有办法把那些家伙揪出来,绝不伤及无辜。”
两个非人的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尤利尔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无名者——这个词汇在诺克斯等于恶魔和侵略者,但无论是从索伦口中,还是大部分他认识的冒险者手里得到的信息,都难以驱散这些神秘生物身上的迷雾。
在霜叶堡里,纽厄尔是被无名者牵连受害者,但最终他却为了这种力量着迷。人如果畏惧恶魔更甚于死亡,渴求力量更超过良知,那即便没有无名者,他们也会背弃自己原本的立场。
尤利尔意识到他正在把自己放在秩序的一方。这毫无疑问,我是盖亚的信徒,克洛伊塔使者的学徒,这理所应当。他对自己说。行了,别在恶棍的身上浪费你的同情。无论他们是否生来罪恶,也不能洗白犯下的恶行。
神秘世界也有贵族,更有奴隶和罪犯。与表世界不同的是,神秘领域的罪犯不会有成为奴隶的机会,它们永远都是恶徒,是没名字的流亡者。因为背叛者在诺克斯无处容身。
“现在已经是寒月之年了,威尼华兹还没有狼人之夜吗?”梅米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说我们发现不了吗?”
小灰狼犹豫片刻。“狼人之夜其实是有报道的,毕竟威尼华兹会有很多人失踪。他们大多是流浪汉和流窜街头的黑帮份子——被献祭给了破碎之月。如果某天早上的报纸刊登了大量人口失踪或死亡的消息,那应该就是有狼人来威尼华兹捕猎了。”
冒险者明显怔了怔。“还真有。”他不由得转向学徒,两人对视一眼。“一队外地商人死在了小巷里。”约克慢慢地说道,“可那是车轮帮干的。”
但同样可能是狼人的祭祀。尤利尔胳膊上起了一层疙瘩。盖亚在上,莫非奎伦和他手下的车轮帮是狼人部族?一时间他竟然有点不敢去看梅米的眼睛。
“有又怎么样?”小狼反而提不起兴致了,让学徒不由得松了口气。“狼人彼此厮杀,还不如没人来呢。看来我得搬家了,威尼华兹的夜晚有了新主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他哼了一声,“月亮啊,我们能不提这些吗?瞧瞧这吊坠吧,我打赌它能值三枚阿比金币。”小灰狼将脖子套进吊坠里,迫使佣兵松开手。环环相扣的银链材质未知,好在足够坚韧。
接茬的是你,打断的也是你。尤利尔发散的思维一下被扯了回来。他决定分享自己的魔法,反正这里是幻境——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可以在幻境中保持清醒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