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沉眠之谷 一
沉眠之谷在四叶领并不是很有名,因为神秘生物们讳莫如深,效忠领主和小贵族们的骑士同样不愿多说,就连雇佣兵和游侠也不怎么提起这个地方。
冒险者们喜爱吹嘘,一瓶麦酒能让他们吐出自己昨夜换了几条内裤;这些奸猾逐利的老油条不喜欢丢脸,没人乐意丢脸,但比丢脸更可怕的事情是丢掉小命,所以他们对四叶森林里的山谷也绝口不提。
“这不太好,我建议绕路。”
当乔伊提出要抄近路时,矮人和约克异口同声地否决。他们这时已经忘记了两者间的力量对比,前者可以随手就让佣兵们变成晶莹剔透的原野守望者。
“想好了再说话。”年轻人低下头,因为说话时帕因特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明显他有点恼火了,于是也对约克的小动作视若未见。
“整个伊士曼的冒险者都不会去那边——”大鼻子矮人在乔伊的逼视下站起来,他刚说一句话,裤子就掉了下去。这让他后面的所有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愤怒羞恼的咆哮。
约克也顾不上帮腔了,他笑得上不来气,学徒和索伦更是乐不可支。
“约克!”帕因特直接锁定了目标,他气得胡子都要爆炸了。泥土突然飞起来,劈头朝着橙脸人砸过去,光元素猝不及防,顿时一身狼狈。这样还不够解恨,矮人趁乱抢过了约克的水壶,把里面的咖啡倒得干干净净。
后者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露西亚啊,你干了什么!”
“让你明白尊重同伴比喝咖啡更重要。”矮人的鼻子仍是红的。他的腿又短又粗,以至于没人在那片刻之间看到他的内裤。对矮人来说这无疑是幸事。
但索伦不在此列,它兴致勃勃地在地面上用咖啡画着画。只是还没等帕因特发怒,“棕黑色的阿比金币”的浪费就让元素生命约克看不下去了,他认为这是一种玷污。
“我怎么没找到你的鳍。”帕因特踩碎薄冰,回头对约克嘲讽。
非人生灵有时会比人类夸张得多,就像白蜡烛是海洋之神的象征,如果有人敢把白蜡烛当萝卜来切,或者用没有祝福过的火焰来点燃它们,那鱼人娜迦们会用尖凿敲爆他的头。这野蛮的做派使得没有类似习俗的神秘生物十分厌恶。
乔伊冷眼旁观,仿佛指环没套在他的手上似的。
“这是为什么?”笑过之后,尤利尔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佣兵喜欢谈论自己的冒险经历。”
“沉眠之谷正是冒险的好地方。”
矮人咧开嘴:“去过的地方才算得上好地方。谁都知道那座山谷基本有去无回,四叶领里有一处不敢去的险地,对佣兵来说,这可是很丢脸的事情。”
“承认自己没胆子更丢脸。”约克补充。
尤利尔愕然道:“那里比加瓦什还要可怕吗?”
“加瓦什?一群骨头架子和生蛆虫的尸体——”大鼻子呿了一声,“我敢保证没有一个冒险者会在亡灵面前退缩。”
“除非是亡灵海。”橙脸人接着补充。“可沉眠之谷不同,没有一个接近那里的人从森林里回来。无论佣兵还是骑士,在那里他们平等。”
从霜叶堡离开的路上,两名货真价实的佣兵并没有放过他这个唯一的听众。尤利尔被迫忍受他们轮番的自我夸耀,赫克里长街战斗的细节他现在知道的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清楚。不过两个家伙对于死亡与离别的豁达和坦率态度也给了学徒很大的鼓舞,否则他肯定会沉浸在哀伤中很久很久。
“我们是佣兵,佣兵每时每刻都在冒险。”约克说,他有着悲伤,但依然镇定。“我们选择这样的生活,死亡是宿命。”
矮人帕因特的回答则更轻松:“他说的对,反正早晚都得死,所以对待生命我们不妨大胆一点。”
尤利尔知道塞西莉亚不是佣兵,她被死灵法师谋杀,连带着大半个城市的平民。然而世界上有多少人爱惜小命,就有多少人享受死亡。
只是两种死亡终究不同,以至于他还在独自为他的胡萝卜小姐伤感。
直到乔伊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
“我猜那其中肯定没有空境。”
年轻人的声音没有轻蔑也没有自傲,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对自己的力量很自信,而这种自信又不全来自于实力。
“您说得对,使者大人。”矮人没反驳,“但不值得这样冒险——冒险者享受刺激,但不会为了刺激放弃一切。我们只要绕开那该死的山谷,沿着四叶森林边缘的商路走,七天后就能到达威尼华兹的南边。”
是南边没错,尤利尔临走前拿到了王国的南部地图。他发现横亘在原野和极地间的是一片幅员辽阔的茂密森林,而威尼华兹位于森林的边境,与原野相对;而十分不妙的是林带隔开了四叶领和冰地领后继续延伸,弯曲着对冰天雪地的威尼华兹形成了半包围的趋势。
这也是限制冰地领发展的根本原因之一,比起种植得来的粮食,森林里的魔怪和野兽更容易获取。
“商路上驻扎着教会的十字军和许多银鹫骑士,是唯一一条穿过四叶森林的通道。”矮人做了总结,“空境不需要知道这些,得到了克洛伊塔的允许他们能直接飞越森林。但我们不行。”
这句话特指学徒,毕竟两名佣兵仅仅是与他们同路而已。乔伊若要飞过森林当然可行,尤利尔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用腿走路。
他说的有理有据,可学徒知道使者不会答应。虽说商路更能让消息传递开来,但那实在太慢了。他们得去铁爪城,到威尼华兹只是装装样子。
“进入森林向着沉眠之谷的方向,我们能在两天后到达威尼华兹。”乔伊果然这么说。同时扫了一眼学徒,示意他不要多嘴。
“我会带你们穿过山谷,用这份值得吹嘘好几年的荣耀事迹给予他的朋友们,来奖赏埃兹·海恩斯的贡献。”
如果昨天夜里乔伊没和他提前交代,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也会相信了这番说辞。约克与帕因特正惊讶,他却抢先问道:“你真这么打算?”
乔伊直视他的眼睛,“不行吗?”
“可……你没有过问埃兹先生的意见。”
“这是额外的奖励。他的那份狄摩西斯会给他。”
“但这太危险了。”塞西莉亚死后,尤利尔也终于意识到生命是有多么脆弱。埃兹失去了神秘的眷顾,谁能保证帕因特和约克安然无恙?
“我是你的导师,不会让你死在山谷。”乔伊认真地承诺。
而尤利尔没有为此放下心来,他自己是渴望去沉眠之谷的,但佣兵们未必这么想。他不能为了缩短时间去铁爪城而使约克两人置身险地。
只是乔伊并非狂妄之辈,他必然有某种自己不知道的力量作为支撑:“你有什么把握吗,白?”
“你的魔法能派上用场。”
“除外呢?”
年轻人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学徒。后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里是个贴身口袋,而口袋里则是一张古旧的羊皮卷。
“誓约之卷。”
……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认可了乔伊的解释,可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了山谷之外。约克和帕因特甚至比他还要容易说动,有着空境神秘者的带领,两个血管里都流淌着刺激的冒险者没理由拒绝。
“我觉得——”他正忍不住想要开口,就感到帕因特一扯自己的裤子。矮人瞪他一眼,“闭嘴。”他把嗓音压得极低,以至于习惯了他粗鲁的大嗓门的学徒险些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森林里多的是虫蚁和魔怪,可这一路以来尤利尔一个也没见着;他钻过一棵山毛榉时惊醒了盘绕在枝头的灰蛇,它也没有盘起来咝咝吐信,而是默不作声的爬向一行人的身后。这附近连鸟儿拍打翅膀、风扰动枝叶的碎音都不曾有,树木沉吟不语,沙沙的脚步声是静谧唯一的伙伴。
这些都能让学徒觉察出不对。但他们现在还没有进入山谷,总不会触犯到里面的神秘罢。
尤利尔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退堂鼓,他不该来这里的,因为一时头脑发昏和过度自信。誓约之卷也是神秘,学徒不确定它能对付“沉眠之谷”;至于他自己的魔法——也许它也算得上危险之一。
可说什么都晚了,眼前就是神秘山谷。
他们一行四人,乔伊飞在半空,紧贴着石壁;下边是约克和尤利尔,他俩被迫挤在一处狭窄的石缝中。大鼻子矮人在最后,他的小身板不算什么,但若加上锤子的话,即便石隙的开口再大上一倍他也休想进去。
石隙里满是湿漉漉的苔藓,尤利尔感觉指缝里又腻又滑,活像抓了一把厨房里的黄油,或者柜子底发了霉的毛皮——在为诺克斯酒吧扫除的时候,他就翻出来这么一堆东西。
山谷并不幽冷,但却死寂。窄岸上覆盖着茸茸的绿意,遮盖住嶙峋的尖刺;一道清泉自断裂的枯树根下流淌出来,注入地隙,漫过泥道。陡崖顶栽满枫树和冷杉,少许石橄榄攀附在它们脚下。
这一切再寻常不过,如果配上声音的话。
第六十二章 沉眠之谷 二
威尼华兹的街道上已经不见了鲜艳的花色,取而代之的是红枫与翠松,浓烈的色度为这座坚石般的城市缀上华彩。
奎伦喜欢站在松树下,看着手下将呻吟着的乞丐吊起来,这让他有种绞架旁宣判命运的错觉,而一直站在高台上的都是贵族老爷;被拖着吊上树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哀嚎,因为谁都清楚如果奎伦能从罪人的忏悔中得到享受,那么他会死得迅速,痛苦便短暂。
然而城里的树太少了,霜之月更是光秃秃一片,这不合规矩——不合车轮帮的规矩。车轮帮是专门打劫商旅的黑帮,但黑帮也是有规矩的,没规矩的不叫黑帮,那是谁也瞧不起的乞丐群。那些人什么都干,面对独身旅人凶恶得像野狗,在黑帮前又柔弱得像被野狗捕食的兔子。
在藏匿于威尼华兹东城的下水道和旧街巷时,奎伦相信这两者的区别就是规矩;可当他统治这些自己曾经挣扎躲藏的地方的时候,奎伦明白真正的原因是魔力——乞丐和流浪汉多是普通人,而黑帮打手总有神秘生物。
在魔法力量面前,普通人就是兔子。
就像奎伦眼前的商队一样,小巷里上演着判决,马匹和车厢正从巷口经过。摇铃和皮鞭的碎响,盐与香料、汗水和脂粉的腐烂臭气,以及最为诱惑的酒水和瓜果清香,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夺走了奎伦的注意。
他的心脏搏动起来,快乐针刺般戳着神经。他站起来,带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皮革和脏布包裹下的五指捏紧短刀,他听到每个人都在咽口水。
梳着一头泥辫的手下站在可怜的受刑者身边,是车轮帮里奎伦役使得最顺手的打手“铁蹬”。他凝视着商队体剽肥壮的长鬃马,回头割断了流浪汉的喉咙。
“是商队,大人。”铁蹬毫无滞碍的叫出奎伦乐于接受的称呼,好像这样后者就能与刑场旁的高台更近一步。“从没见过的标记,是新的商队。”
新的商队,想要将北方的土产运送到冰地领的商队,这绝不在少数。若说伊士曼王国还有什么比走私更冒险的行当,那就一定是到冰地领经商了。活着到达威尼华兹的道路只有四叶森林边的一条,它被称为“永青之脉”,是极黑之夜维系冰地领民生命的血脉。
毫无疑问,即便银鹫骑士们在这里设置关卡,课以重税,也有源源不绝的商人心甘情愿掏出金币——威尼华兹缺少温暖地带盛产的一切事物,而在北方价值连城的皮毛兽角则泛滥成灾,一文不值。可这些都是魔怪的神秘遗留,交换彼此所需而带来的利润极其惊人。
“收获之月快到了。”奎伦一眼都没看死者。他现在有新的享受来源了,于是狭缝里鲜血流淌。手下们纷纷宰杀掉手里的活人,眼睛里透出贪婪和残忍的光线,致使最后一匹经过的马发出一声短嘶,甩着尾巴加快了步子。
奎伦深深地吸气,甘美醇厚的血腥鼓动着脏器,他看到天际的月亮,纯白之上布满裂痕。
而兔子合该被野狗分食,这是规矩。
“生意也来了。”他手臂上打了一串银钉,此刻随着肌肉的拉扯波动起来,力量和野蛮在里面左冲右突。“车轮自眼前经过,它无辜受到了货物和马匹的压迫,这事盖亚也不会允许。我们必须告诉那些跋涉而来、满身肥膘的兔子,车轮帮绝不会坐视他们的罪行。”
铁蹬看到了旗帜上的标志。“大人,那是佣兵的任务。”他相信奎伦也一定注意到了。
“冒险者也有规矩。”车轮帮的首领毫不在意,他用神秘的力量统治黑帮,但绝非依靠力量摆脱乞丐和盗贼的身份的。“他们不会跟贵族作对。恰好从篝火镇那边来了一队圣殿骑士,这些亮闪闪的铁壳废物不会在城里多待,而我需要他们的旗帜。”
……
乔伊落在一块峭石上,张开嘴说了什么,又仿佛聋哑人一般无法打破静谧。尤利尔努力辨识着,终于认出那句话来: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山谷,但我的耳朵不这么认为。尤利尔正要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没开始,忽然意识到乔伊其实是在提醒自己应该开始了,因为预知几乎是不耗费现实时间的。
而这句话乔伊问了不止一次。霜叶堡里他首次听闻,现在则是第二次,没准以后会有更多……也许他可以想个办法,让这句话把自己拴在现实。
你控制不了魔力,你只能控制自己
于是他调动火种,火焰燃烧起来,牵引着魔力。他竭力让脑海中只有探寻未来这一个念头,并决定从半分钟前开始——
密林之中难以见到月亮,但她的光芒被流水反射,地上便显现出满地碎斑。尤利尔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水波荡漾起来,倒映着崖壁上的树杈。
他正趴在石缝里,手里攥着一把蕨叶。学徒赶紧把它们丢开,可还是染了一手粘涩的绿汁。轻微的动作依旧悄然无声,他仰起脸,果然看到使者如有所感般低下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乔伊还没下来,也没问出那句话,我成功了!
庆幸的喜悦使尤利尔长长呼出一口气。与霜叶堡的战斗中不同,那时候支撑着他的其实是感情而非理性,前者总要比后者更讨火种的喜爱;在理性占据上风时魔力就更难操控。
魔法的所谓知识他至今也没见着,但对于自我的控制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从这个角度考虑,乔伊还真当的起导师之称,起码交给他的办法足够好用。
“白。”尤利尔知道乔伊一定能听见,“我要先进去。”
我都要进入山谷了,这下你总得告诉我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了吧?
使者降下来,将矮人推到一边。他的蓝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光元素,后者也只得退出来别过脸。
“他们听不到你说话。”学徒提醒。
“我并不是要隐瞒。”乔伊说道,“而是让开位置。”
但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只会给人先一种想法……他决定直入主题:“这里已经非常安静了,山谷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听到我们的声音的吗?”
“我并不清楚。克罗伊有过记载,说这里只是无法用魔力发出声音。”
用魔力?尤利尔留了心,乔伊也继续说道:“这里的异常源自古老的诅咒:与邪龙交战的时代,诺克斯阵营中,曾有一支军队属于洞民——传言他们是蜥蜴人的亚种,喜欢用风笛和牛皮鼓来操控元素作战。”
尤利尔闻言扭过头,正好看见约克的身体抖了抖,橘红的脸有点褪色。
他忍着笑问道:“应该不是操控元素生命吧?”
“元素生命有自己的火种,可不会听他们的话。”乔伊对恐吓约克不感兴趣,“洞民生活在山间,对人类不怎么友善。”
“那个诅咒呢?”如果学徒不提醒,恐怕乔伊会忘掉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洞民的军队与这个山谷,发生了什么事情?”
“军队。”乔伊重复一遍,“他们遇到了一位强大的恶魔君主,在这里全军覆没。洞民也消失了。”
细小的声音不见了,山谷里恢复了安宁。尤利尔感到有些沉重,他忽然意识到战争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就跟发生在四叶城的灾难一样,是同等的残酷。
他下定了决心踏上神秘者的道路,可意志不是一天就能锻炼出来的。若在四叶城里没有乔伊的指引,他绝不可能走到现在。
“真是古老的故事,我一直以为邪龙是个传说来着。”帕因特咕哝。
约克与他意见不同:“温瑟斯庞的确是存在的,我的父亲就曾参与过黎明之战。”
光元素生物的寿命足足有两千多年,尤利尔并不奇怪。他好奇的是那场战争相关的东西:“那对于圣米伦德大同盟和邪龙你知道很多喽?”
“并不是这样。因为他死在那场战争中了。”
什么?尤利尔险些问出声来,他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父亲死在了一千年前的战争中,他的亲生儿子大概率不会才三百多岁吧?
“元素生命的繁殖方式比较奇特。”约克解释道,“你们人类接受不了,我也能理解。”
“抱歉。”尤利尔感到十分窘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过这个问题。于是学徒尽可能迅速的表达了歉意,然后疲惫地回到那个乔伊说了三遍还没说完的诅咒上。
这回使者总算找到了重点:“恶魔君主屠杀了洞民后,山谷变成了死地。未散尽的火种汇聚成了神秘,将古老的战场封锁。”
“诅咒,或者说神秘的规则只有一个:”
“英魂勿扰。”
“不得有吵闹喧哗——”
“违者必将埋骨于此。”
第六十三章 沉眠之谷 三
山谷青翠,流水潺潺,一点也没有血腥残酷、尸横遍野的凄凉景象。月亮的影子开始时隐时现,每当夜风寂静地拂过树木枝杈,它身后还会闪烁起竖琴座和启明星的光芒。
尤利尔见到过血腥的战场,然而千年过去,这座山谷已经面目一新,唯有英灵还在这里游荡。
“他们理应得到安息。”学徒望着一块凸起的巨石。那旁边有一根断裂的枯树,枯树下或许埋葬着洞民的尸骨,它们正被青草的长根包裹,流水淌过头骨上空洞的眼窝。
佣兵小队的领队揉了揉额头,“真头疼,为什么我们把这件事全都忘记了?我的头真疼。”
“这里环阶有来无回,你想找真相都没办法。”矮人说到了点子上,“洞民已经灭绝了,你指望蜥蜴人记着他们还有过这么一个亲戚吗?”
蜥蜴人生活在地底世界,他们的神秘组织被称为灰烬圣殿。而地底不比地面,那里的环境恶劣到没人乐意去探险,生活的也大多是残忍无情的冷血生物。
“那我们应该让人们记起他们。”学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别傻了老弟,邪龙的故事都没几个人知道。洞民?克洛伊塔记得他们,也没见四叶领有人知晓这些事情。”
约克退开一点,远离山谷,或者远离乔伊。后者依旧面不改色,而他的表情却难以捉摸。“更何况。”他停顿片刻,“洞民们生前是英雄,死后可不是了。千年以来埋葬在这片山谷的旅人,加起来恐怕比洞民全族还要多。”
“他们可能是受到了诅咒。”尤利尔反驳。
“你没发现吗?我们在山谷里根本没法发出声音,惊扰亡魂更不可能。诅咒本身就是一个魔法,它消除了山谷里的一切声音。”
光元素生命折断一根空心树枝,木头断裂时寂然无声。他用手从头到尾抹过木棍,让它变成一支笛子。他鼓起腮帮子吹了吹,也没有动静。“你看,这是魔法的效果。”他把小棍丢给尤利尔。
“你的吹孔压根不对,吹得响才见鬼。”学徒在修道院见识过唱诗班的乐团。
约克装作没听见。“所以人们在这里失踪另有原因,不可能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没人做得到。也许这本身就是个陷阱,亡灵丢失了自我,他们正在捕猎经过这里的人。”
“亡灵和英灵是两码事。”矮人居然站在尤利尔这边。“我觉得他们走不出山谷是因为遭受了恶魔的袭击。这儿不止有洞民的灵魂,对吗?”
“如果历史没出差错。”约克的声音微不可查。三个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使者。
乔伊不说话。他的沉默像寒风,使处于兴奋状态的三个家伙冷静下来。
“你真像个冒险者。”他对学徒说。
“冒险者有什么不好?”
“可你不是冒险者。”乔伊回答。“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记得吗?”
尤利尔如梦初醒。
未来像海浪,选择是鼓帆的风。我得抓住锚索,我还得控制航向。他懊恼地一拍额头,盖亚啊,难道我习惯了浪费时间吗?魔法让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多余?谁会嫌时间多呢?
乔伊,或者说我的潜意识在提醒我。使者是绝对不会发现话题正在逐渐偏移的,他不擅长这个。
“谢谢。”学徒没有压低声音,那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懂了。”
“诅咒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我们怎么才能通过山谷?”尤利尔问道。别想太多,他告诉自己,谁关心洞民是怎么死的?恶魔若是在这里逗留,监测着诺克斯的占星师们早就发现了。
没准他们会派来一个移动天灾,刮起暴风雪将整片森林铲平。“克洛伊记载了洞民的战争,也写了我们要如何才能通过它的坟墓,是这样吗?”
“这里是寂静之地,穿越它就要打破寂静。打破寂静,危险也会到来。”使者仿佛照本宣科。
“怎么做?”
“对着誓约之卷立誓,告诉它你要畅所欲言。”
尤利尔谨慎起来,虽然他有第二次机会,但更希望一次成功。“那有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乔伊回答。他迎着约克和帕因特质疑的目光,一把长剑在手中寸寸伸长。“但你可以交给我。”
尤利尔相信乔伊有这个能力,空境能移山填海,他亲眼看到使者挥手之间就要使城堡塌陷,万幸凯蒂阻止了他。但他忍不住担心另外的事:“那些洞民的灵魂——”
约克拍拍他的肩膀,“恶魔的灵魂,或者堕落的死灵。我们正要让它们解脱。”
你被说服得真快。尤利尔无言以对,只好拿出羊皮卷来。
“以盖亚之名,我在此起誓——”
“忠言逆耳,甘词易人。行善者坦荡,狭隘者畏退。”
羊皮卷一动不动。
矮人脚下打滑,“你在说什么?”
“没找到合适的诫词。”尤利尔尴尬地咳嗽一声。他真怕誓约之卷不会回应自己了。可最近难道有什么誓言被违背了吗?没告诉约克他们实情?盖亚在上,这实在情非所愿,女神大人您不会那么小气吧!
他竭力掩饰着,觉得不安和惶恐几乎要溢出来了。“和声音有关……我一时半会想不到其他的了。”
“盖亚没你这么死板的信徒,还是说点正常的承诺吧。”约克也不认为这句意向不明确的话能有用。“你办得到的事情,别给自己找麻烦。”
“好吧,好吧,我尽力。”尤利尔绞尽脑汁,他发现山谷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得启动羊皮卷。
使者注视着他,又转头望向山谷。他的眼睛倒映着月色,以及那些徘徊在草木岩石间的幽魂。
克洛伊清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但占星师们没有任何动作,也许他们不在乎洞民。尤利尔不由得胡思乱想。
谁也不知道的战争,时光角落里的尸骨。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乔伊坚持要走这条路,只是因为节省时间吗?
还是他本就为了这座沉眠之谷而来?他要完成克洛伊塔的任务?
学徒沮丧的发觉使者并没有跟他说实话,或者没有将实话全说出来。乔伊总是这样,他不怎么骗人,只会让你被自以为的真相迷惑。
又或者这些全是我的臆想,实际上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大脑经受不住这样来回翻折的考验了,无论怎样都好,让这见鬼的山谷赶紧让路吧!
我得许诺我办得到的事情,送英灵往生可不在此列。
“我发誓。”当他开口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起来。忧虑与杂念随着水流而逝,他真正体会到了誓言的力量,不用故作恭敬,也无需提心吊胆。
“压抑时终止沉默,激动时闭口不言。”
这下没等谁发表意见,誓约之卷就响应了他:一大蓬金色的粉末从纸卷中喷出来,盖了他们一头一脸。尤利尔的心脏停跳了一秒,他几乎要把这些东西错认成索维罗魔药了。
“神术。”使者低语。
微微的光芒扩散开来,笼罩着他们踏入幽谷。乔伊站在最前,尤利尔紧随其后;矮人拎着他的战锤小跑着跟上,约克打开水壶,里面只有咖啡的余香,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
他们绕开岩石,穿过荆棘和灌木,就这么平静地走了一段。尤利尔没感到任何异常,除了乔伊说过的尖石。它们磨得人脚掌生痛,学徒简直怀疑自己可能是没穿鞋子。
“这地上撒满了钉子。”矮人抱怨,“我控制大地想让它们柔软一些,可这些东西硬得出奇。”
“月亮也很暗。”约克接口道。“又是这个时候,她身上的裂纹我看得一清二楚。”
尤利尔抬起头,果然看到满月之上伤痕密布。“破碎的月亮,这是怎么回事?”
“嘿,别想捉弄我们。跟火种无关,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你每天晚上不都看见她吗?”
我在几天前看到的月亮和你们不是一个。尤利尔换了个问法:“我是说,月亮的表现与神秘有关吗?”
“我不知道,谁去过月亮,他可能会告诉你。”
帕因特摸摸大鼻子,“我听说宾尼亚艾欧有一支狼人,它们对月亮很有研究。”
“狼人?是亚人种?”
“它们是魔怪。”约克纠正,“也许祖宗与人类有关。我记得狼人在对抗亡灵的时候出现过一次,后来就渺无音讯了。谁让它们每到碎月就变成畜生,守誓者联盟都受不了这种疯狂。”
“狼人在战争后脱离了守誓者联盟,是因为光辉议会处处为难。”矮人反驳。
“可守誓者联盟也同意了。”约克倒也不是针对联盟组织:“老实说,狼人也挺倒霉的,它们的种族职业生来就有缺陷。理智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丢了它就能实力翻倍。”
“人们都怕疯子。”
“非人类也怕。”
“……”
尤利尔看到乔伊转过头,似乎是想让两个佣兵闭嘴,但他只看到了口型,不禁有些疑惑。学徒正要发问,忽然一身冷汗。
轰——!!
下一秒,山摇地动。
第六十四章 沉眠之谷 四
“大地!地面在动!”
“它们是活的!露西亚啊,这绝不是英灵!”
尤利尔听到两个佣兵的大呼小叫,他脚下不稳,仿佛全世界都在震动。
“小心!”约克警告道。
他在跟谁说话?尤利尔的耳朵一阵阵嗡鸣,他的头忽然疼起来,几乎想要滚倒在地上。谁在说话?是谁?
突然他的胸口挨了一肘,重心不稳的向后跌倒,一根尖石柱斜刺过来,擦着他的肩膀又缩回去。学徒只看到一道乌光掠过。疼痛被恐惧冲淡,尤利尔惊叫着试图爬起来,但太晚了,敌人比他灵活得多。
危险来自尖石,来自他们脚下!
就在他头脑空白的瞬时,只觉得后颈猛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离开了地面。乔伊一剑削断刺过来的石头,另一只手抓着尤利尔升空。
佣兵们叫声不小,但却没怎么慌乱。他们哗闹惯了,在战斗中也不喜欢规规矩矩。尤利尔担着心向下一望,立刻后悔自己浪费了感情了。
约克把短剑贴着底端平砍过去,石柱立即变成了石凳;而矮人则仿佛打铁一般,抡着锤子把不听话的石块变成石粉。他们多年战友配合默契,一时间竟打得尖石阵群们冒不出头来。
对学徒而言的危险在约克和帕因特面前还不够格,两个人经验丰富,更是早有准备,尖石破土给他们的基本是惊讶居多。
“这些石头硬得过分!”大鼻子对他们叫道。
“钢岩。”乔伊给了他解释,同时调动起魔力。顿时地面铺满了坚冰,泉水也随之冻结。
总算石头们安静下来,尤利尔重新接触到地面。他才一落地就抱紧了脑袋,只觉得里面有匕首在翻搅。
“他怎么了?”约克担心道。
“制造出声音。”使者回答。“他的神秘度不够高,使用誓约之卷的代价也需要他负担,山谷里的神秘在压迫他的火种。”
乔伊用剑柄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佣兵们也如法炮制。然而这样只能使尤利尔的痛苦略微缓和,于是约克把他扶起来,向着出口快速行进。
只是没走多远,地面就再一次摇动起来。使者猛然抬头,目光落在那根枯树干上,山隙间寒意大炽。
“这该死的山谷是怎么了?”矮人看到冰面上裂痕隐现,“地底下有东西——是个大家伙!”
他的话还没说完,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就响成了一片,一只巨手探了出来。
乔伊不怎么在意,“钢岩卫士,洞民的兵卒。”
“比钟楼还要高的兵卒?”
约克望着眼前逐渐升起的阴影,只感到心脏不住地抽搐起来。
冰面彻底破碎了,却没有石柱从地下探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它长着四肢和头部,这些地方全是石头;比夜幕还漆黑的甲胄覆盖在躯干,让人几乎分辨不出那是金属还是岩石。因为那表面光滑细腻,还刻着抽象的兽角和竖瞳。
半地下生物的标志,野兽的血脉。那是洞民的图腾索伦自顾自地写着,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它似乎很激动。
两名佣兵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们俩加起来也不够对方一根手指粗。
石巨人甩动手臂,阴影骤然放大。
“这是我们的敌人?”约克灰头土脸地避开这一击,硬土像是泡沫一样,飞溅得到处都是。他难以置信的尖叫起来。“这就是山谷里的秘密?!”
“女神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能穿过这见鬼的沉眠之谷了!”
钢岩卫士又是一拳砸来,它的动作不快,覆盖面积却极广,迫使两个佣兵只能闪躲——谁也不想挨上一下,那下场不会比石磨里的豆子更好。间隙中偶尔会冒出一两道魔法的闪光,可它们对怪物毫无用处。
这下他们才发现不妙。“神秘在消退!”
以往火种牵引到的魔力能形成魔法,这与灵魂之焰的旺盛程度是成正比的。可现在火种没变化,展现出来的神秘却下降了一个层次。这在危急的战场上简直要命。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矮人拎起锤子,挡住扩散而来的振波。他被推得直飞出去,失去了声音后这一幕显得有些滑稽。
忽然约克扑过来在空中撞开他,两人滚到泉水边。大鼻子将光元素推到一旁,正要暴躁地发出疑问,就看到阴影一下子扩大——
又一头石巨人。
在混乱的情况下两人没本事顾及尤利尔,乔伊将学徒带到空中,把指环索伦按到他脑门上。
尤利尔立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能战斗吗?”
“我的头不疼了。”他十分惊喜,“要我怎么做?”
与此同时,尤利尔低下头,钢岩巨人还在到处破坏,山谷一片狼藉。他也发现了魔力波动的异常。
“你看到了,魔法的效果被抑制。”
但使者没留给他时间:“用誓约之卷,物品的神秘度不会被影响。”
“我束缚住它们?”
“打破寂静——声音,让整个山谷都是声音。”
年轻人又带他落回地面,就在枯树前。这里的魔力不大对劲,尤利尔感应到。他们都能感受到,石巨人也注意着不过来。
“应该和洞民有关,钢岩卫士是它们的杰作。”
尤利尔猜测道。随即他看到乔伊一剑斩断了树干。“等等!”但晚了一步。
枯树粉碎,潮湿的木屑被解冻的流水冲走,学徒看到了一节裸露的白骨。他浑身难受,眼睁睁注视着乔伊用剑将骨头挑出来。那是一支畸形的手骨,有着三根指头和斑纹,已经腐朽不堪。
忽然石巨人昂起头,一道道裂缝在脸部蔓延。它无声地咆哮,扭过头冲向使者和尤利尔。
学徒不由自主地后退,他没办法在这样一个气势汹汹向着自己猛冲过来的庞然巨物前无动于衷。即便他清楚接下来无论是闪避还是防御,使者都可以轻松驾驭。
没有巨响,震动像个游戏。乔伊用提着剑的手臂指向钢岩卫士,一道冰之壁垒凭空升起。石巨人一头撞在上面,力如千钧,接触到冰幕的土地一层层炸开;魔法的符文闪动,硬抗住了这力道。泉水积年累月冲刷出来的窄道被直接填平,原料来自于垮塌下来的山壁。因为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再也起不到固定泥土的作用。
“……!!”
尤利尔依靠着枯树的残躯维持着平衡,他在这样野蛮的魔力对撞面前震惊得难发一语。
他忽然意识到,没准铲平这个山谷对乔伊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洞民最后一具尸骨了。”年轻人一手撑着石巨人疯狂地撞击,同时对学徒说道。“千年时间让它拥有了非凡的神秘,只有同样历时久远的神秘物品才能毁掉它。”
“那些石巨人是为了守护这具尸骨?”
“或许吧。”
“如果我毁掉了尸骨,那些石巨人就会消失吗?”
“元素失去了掌控就会自动消散,它们也许是被死灵控制的傀儡。”乔伊回答。“我不确定它们会消失,尸骨上维系的是整个山谷的神秘。”
这时第二头石巨人也大步冲过来,砸在冰墙上。而约克和帕因特终于受不了泥土和气浪了,他们退出了山谷,远望着这边。
尤利尔强迫自己忘记洞民这个词背后的故事,他展开羊皮卷,感到喉咙哽咽,但依旧大声念出了自己的誓言。
声音在幽谷回响,余音不绝——
夜风吹过,尸骨化为灰烬。
沉眠之谷崩塌了,石怪们仰头咆哮,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它们不会说话。
无数漆黑的钢岩从地下突出,在半空扭曲地挥舞。
“结束了?”学徒问道。
“魔法恢复了效力。”使者将注意力放在了钢岩守卫身上。尤利尔意识到他要处理这些石怪了。
年轻人举起了屠刀。
剧烈的头疼几乎摧垮意识,尤利尔攥着指环:“索伦?”
检测到异常魔力,神秘度低
“……低?!”你的标准是按照空境来的吗!
异常声波,法则之线受到干扰
“声……波。”他不由恐惧起来。哪里来的声波?谁能干扰法则?
乔伊轻易斩开石巨人的盔甲,将其一剑两断。他又将目光放在了另一头石怪身上。
石怪没有转身逃跑,甚至没有朝向使者。它脸上的裂隙开合,正对着尤利尔,似乎在无声的诉说。
或者对他脚下的灰烬。
学徒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觉得钢岩卫士的表现很奇怪,却又因为不了解而说不出哪里奇怪。约克正在山谷外对他招手,尤利尔想要忍着头疼转身离开,可总有一种力量在约束自己。
这时最后一头石怪也被乔伊大卸八块,钢岩的粉末撒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
羊皮卷熠熠生辉。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即便头疼忽然消失了,他也感到痛苦无比。
“你怎么了?”乔伊靠近来问道。
尤利尔不停地后退,他挪动着身体,远离使者,就像远离一个恶魔。在他真实的视界里,乔伊的背后伸出骨翼、头顶尖角,一身的寒意逐渐变成硫磺味道的火焰。
“索伦!索伦!”学徒吓坏了。
“小心!”乔伊警告。
尤利尔的胸口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去,发现不知何时山谷里已铺满了尖锐的石刺。钢岩巨人被杀死,但元素不会消灭。
世界开始崩溃——
第六十五章 沉眠之谷 五
“这是开什么玩笑?!”
尤利尔一回神,发现幻境已经破碎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并没有一个贯通的窟窿。
未来——
“你看到什么了?”使者问道。他的声音把学徒扯回了现实。尤利尔不能一次耗空自己的魔力,乔伊告诉他那样非常危险,甚至会伤害到火种。
他望着乔伊,感觉心跳忽快忽慢。
“冷静下来,他需要缓一缓。”约克把学徒扶起来,因为他几乎站不稳。
可尤利尔推开他,扑上去抓住乔伊的领子。
“我们一定要从这儿过去?”他的手指在颤抖。
使者直勾勾盯着他:“你看到了什么?”
“不对,不是这样。”尤利尔语无伦次,“誓约之卷毁掉了尸体,可它不是神秘的源头……”
约克撞了一下矮人,“他是疯了?”
“别胡说。”矮人回答,“虽然敢于揪着导师领子的学徒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不是问这个。他的话你听到没有,哪儿来的尸体?”
“谁知道呢,没准他视力好。”
约克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两人沉默不语,在一旁悄悄地听着,很快就又捕捉到了特别的名词。
“诅咒?山谷里有诅咒?”光元素生命挠挠自己的头盔,“我一点也不惊讶,这鬼地方没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奇怪呢。”
“看来克洛伊塔对这里很了解。”矮人嘀咕。
他的声音很小了,只是神秘者远非常人。约克无法装作听不清。“克洛伊塔的确知道很多,所以即便是在神秘圈子里,他们也不大讨人喜欢。”
“是占星师,不是使者。”矮人说道。
“你对他们很了解?”约克饶有兴味。他瞥了一眼乔伊,对方正甩开学徒的手,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流露出让人轻易察觉到的恼火。这几乎算是一种魔法了,约克可没法用如此贫乏的脸色来告诉别人自己心情怎样。
“他们是守誓者联盟的老朋友了。克洛伊多得是神神叨叨的家伙,大占星师和使者甚至还都是空境……只不过苍穹之塔倾向于探索星空,而许多使者对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没多大兴趣。”
约克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在守誓者联盟待过?”
乔伊盯着矮人帕因特。
“不,没有,谁在胡说?我三十年前就离开族人了。”帕因特赶紧说明。
“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使者似乎压抑着怒气,但却并非来自于学徒的冒犯之举。谁都看得出来,乔伊与王国贵族不同,他不在意身份地位的高下,也不以力量为荣耀。某种意义上他比大多数人都好相处,但也因此让人摸不准他的脾气。
“准备进山谷。”使者下令。
“怎么进?用誓约之卷开路,以声音破解山谷的寂静吗?”学徒说道。“这行不通,我们会将整个沉眠之谷破坏掉。”
“这话说的好。”乔伊没反驳,约克倒先开口道。“假如我们做得到这点,难不成还要留着它?”
尤利尔知道他说得没错,未来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杀掉袭击他们的钢岩守卫,毁坏埋葬的尸骨。如果不是最后他被誓约之卷提醒,几乎能够全员无伤过关,还顺带铲除了阻碍道路的险地。
一念及此,学徒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这的确是提醒。
“钢岩即便打碎也能重聚。”尤利尔解释道,“而一旦我们破解了这里的神秘,它们就失去了约束。那时候沉眠之谷不复存在,灾难会降临到整个四叶森林之上,甚至祸及边缘那条、那条……”
“永青之脉,穿越森林的唯一生路。”约克适时接上。
“谢谢。”尤利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有另外的方法,我们能完美解决问题。”
宁静使他的声音格外有力,但学徒本人却有点没底气。他知道自己只能预见一个未来,而可能性是无尽的。完美的办法可不好找,洞民的过去与旅人的安危若只能选择其一,他必然无法放弃后者。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第二次机会不是白来,他要比之前做得更好才行。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尤利尔对乔伊说,他真希望对方忘记自己刚刚的举动。他太过激动了,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很抱歉,白,我的脑子不清醒。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可我看到你杀了它,这不对……”
“请相信我,不用毁掉山谷也能通过它,我们没必要屠戮。”尤利尔竭力用自己最真诚的声音说道。“既然通过沉眠之谷是你的选择,那么洞民和它们的护卫就罪不至死。”
约克和帕因特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不知道学徒的魔法,此刻根本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关系,使者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冒险者也从不以杀戮和血腥为荣。只要使者松口,改变策略并不难。
尤利尔带着希冀望向自己的导师。“我们得解决问题,而不是杀人。”
乔伊静静看着他。
“接下来你是领队。”
……
山谷的宁静让夜色变得可爱起来,可除了尤利尔谁也不这么想。他听到约克在和帕因特讨论月亮的事,神术的金色光粉在四周缭绕。
“我们就在那块岩石边停下,泉水的源头。”学徒指了指洞民的埋骨之地。这时他们脚下簌簌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突出来。
终于来了。尤利尔立即警告:“钢岩卫士!”
石刺拔地而起,尤利尔猛然向后仰去。他知道石刺会从侧面穿刺过来,然后快速缩回,准备下一击。于是学徒紧接着朝旁侧一滚,尖刺凶猛地扎在硬土上。
“意识不错。”约克赞叹一声。他就在不远,一扭身抹出短刀砍断石柱。然后佣兵咂舌道:“硬度也不赖。”
尤利尔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用魔法骗取赞美。可忽然冷意开始蔓延,他顾不得其他,“冻得结实一点!”
乔伊没给他新表情。
与此同时,尤利尔一推约克,两个人朝着水流的尽头而去。矮人见状也机警的掉头。这下小队全都向着枯树去了。
约克一脸茫然,边跑边问:“去那里干什么?太危险了!出口就在不远!”
“听着,我们要解决问题,而问题不在于那些石头,也不在于我们能否通过山谷——”
“钢岩卫士被打成粉末也不会消失,可使者绝对能把它变得比粉末更细微。你不需要担心这些。”
“那洞民呢?他们沉眠于此,这是一个种族的葬地。更何况与恶魔作战,洞民们为了诺克斯,为了现在的我们而死。你要看着他们最后的灵魂安处毁于一旦吗?”
“洞民死了,他们的造物还存在,甚至还在吞噬无辜的人……而这些人正是它们的主人生前所守护的。”约克指出,“死亡是早该到来的结局。”
结局?尤利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险些被石柱钉在地上。学徒有点理解不能:“这不是石怪的错误,它们失去了领导者!”
“而毫无疑问,洞民逝去,山谷不断带去更多的生者给他们作伴。”年轻的佣兵领队十分耐心。他揉了揉自己颜色鲜亮的脸皮,“你想拯救这些怪物,是吗?天哪,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学徒反问,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考虑不正常。“难道我们不该帮助曾经的战友吗?”
“偷换概念!我们的战友是洞民,不是他没有脑子的仆从!”
约克简直想甩开他:“它们根本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尤利尔看着他,目光中意味难明。“它们与你的差距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光元素生命怔住了。
地面霜寒蔓延,石刺被封锁在冻土之下。乔伊说到做到,对于学徒的要求一点也没有马虎。他脚下绽放出层层叠叠的幽蓝波纹,魔力的光辉点亮了夜幕。
三人只觉一股冷气从后背追来,剧烈运动产生的热量直接消散一空。每个人都是浑身冰凉,不由跑得更快了。
“就是这里。”尤利尔手足麻木地翻上岩石,约克紧随其后。他们两人一起将矮人拉了上来。
使者带着低温降落。
没让乔伊动手,学徒抢先爬上岩石,试图抬起木头。他用尽全力,但它纹丝不动。
尤利尔疑惑起来,在幻境中这只是一截普通的树干,不至于比钢岩还坚固沉重吧?
“神秘度的差距。”乔伊提醒。
学徒立刻明白过来。之前乔伊一剑砍断了树,那是因为他身为空境。换做尤利尔这截老木头就不认账了。
“你想怎么做?”光元素问道。
“这下面埋着一只手。它是洞民的最后痕迹了。”
“把它挖出来,送到博物馆去?”大鼻子敲了敲树干。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话惹恼了守卫,地面又一次巨颤,崖边的树林随之前仰后合。
尤利尔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是。骨手上缠绕着神秘力量,这是诅咒的来源。但那不是洞民的诅咒,而是恶魔的。”
第六十六章 沉眠之谷 六
“恶魔的?”矮人重复。
尤利尔望向乔伊。他想明白使者背后的虚影从何而来了。“恶魔君主屠杀了洞民一族,但钢岩卫士不会被彻底消灭。而钢岩卫士受声波操控,于是恶魔诅咒这里永世寂静。”
这个解释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佣兵们了解不多,使者不发表意见,他们便都默认了学徒的说法。
“那我们要解除诅咒?”约克恍然大悟,一锤手掌。“这样既能解放那些石头人,又可以让山谷的神秘消褪了。”
帕因特点着头,做出一副认可的表情来:“和平解决问题,好主意。钢岩卫士重获自由,旅人也不会因此丧命。他们要担心的是整片森林而非一座山谷了。完美解决!”
学徒第一次觉得矮人的言语像指环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会让人被诅咒缠上。”他警告道,“空境也是同样。”
“所以我们不得不杀掉石怪。”约克一摊手,“这实在是情非得已。”
“石怪有霜叶堡那么高。”
“当我没说。”佣兵咳嗽一声。
“每一次你在话语的交锋中倒戈的时候,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他的同伴揶揄道。又转向学徒:“那怎么办?你的神秘物品能帮上忙?”
尤利尔回答:“没错,可我不准备这样做。那不是净化,而是消灭。”
“那么,请允许我对你的计划抱有期待,小子。”大鼻子矮人一挥手。“希望未来我怀念洞民的时候,不会带上你一起。”
“我保证你不会的。”这话却是使者说的。乔伊似乎不需要眨眼睛,他的眼神不透露任何情绪。他低声对学徒说道:“尤利尔,你比我们看得更远。”
我终于得到你的信任了。尤利尔忍不住叹气,可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确定。
第二次,使者挖开树根和泥土,使洞民的手骨暴露在空气中。尤利尔握着誓约之卷,掌心不住冒汗。
然而地面忽然摇晃起来——
“下面!”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有钢岩卫士能打破乔伊的魔法。他茫然地向下一瞥,立刻意识到唯独这块诅咒存在的土地没有坚冰凝结。
约克一剑刺下,却朝着手骨。学徒扑过去,抓着它远远避开。紧接着石刺冲天,把空心树干撕扯成纷飞的木屑。
“那行不通,尤利尔!”
“我说过问题不在那截骨头上。”学徒叫道,“没时间了,先解除神秘!”
这时一道尖刺从枯树后探出,比任何箭矢都要迅捷。它既没有带着风声,也不存在惹眼的轨迹,以至于尤利尔意识到危机时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学徒不假思索,猛的丢出了手骨。果然石矛箭头一折,直冲着白骨而去。
“约克!”
光元素一把接住它,矮身躲过疾刺。而后乔伊含怒一击,冰雪战锤从天而降,把钢岩之柱当中砸断。佣兵一脸不可思议:“给我?”
尤利尔来不及解释,他一展羊皮卷,“我发誓,会让你们安息!”
意识与灵魂的世界传出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山谷里刮起了风。
你又乱发誓!
尤利尔一抬手,符文戒指上光辉闪动。他提前要来了索伦,否则一进山谷头疼就会把他折磨疯掉。“我只许我做得到的承诺。现在告诉我,山谷里的神秘怎样了?”
指环极不情愿。你竟敢命令睿智的格森先生
“要不我请白来问?”
……对你的导师放尊重些索伦无话可说,学徒知道借它个胆子它也不敢去找使者的麻烦。
“我很尊重他,但不是作为他的学徒。这你应该知道。”
索伦不想理他:
检测到异常魔力,神秘度高
法则之线稳定
检测到异常声波
总算成功了,声波的神秘被消除,无法干扰到法则了!
“约克!吹响你手里的骨头!”尤利尔冲着佣兵大叫。
约克·夏因瞪大眼睛,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吹响骨头?还是一具死了上千年的尸体的手骨?还有比这更荒唐的要求吗?
“限制魔法的神秘已经解除了,山谷里的魔力恢复了正常。”矮人说着。他兴奋的一敲地面,泥土掀起波浪。只是在双重作用之下,冰层也开始破裂。
“我不是故意的……”
使者扫了他一眼。
钢岩的巨人探出头来,山谷濒临崩溃。寂静自泉水源头的高地褪去,顿时隆隆的巨响充斥耳膜。
沉眠之谷正在苏醒。
“控制住它们,白!”尤利尔叫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要乔伊不下狠手的话。
钢岩卫士的力量相当于环阶巅峰,无愧于自己的大块头。它们轻易就能甩飞大树、砸断凸崖,造成巨大的破坏。但你若就此以为它们行动缓慢、缺乏灵敏,那么神出鬼没的石刺就会告诉你错在哪里。
不过即便如此,尤利尔也不认为它们会是乔伊的对手。破除神秘的压制后使者便毫无顾忌,以至于再来一次结局也没有变化。
三个插不上手的家伙望着战场,目睹了使者硬抗攻击冻结岩石,而后飞起来按着元素卫士的脑袋把它们摔回地底的全过程。尤利尔不禁为自己之前的胆大包天而感到后怕起来。
山谷里尘土飞扬。
乔伊忽然跳开,因为巨人们正在粉碎。钢岩卫士不断缩小,一节节石刺又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他不得不再次冰冻大地。
钢岩卫士无法被消灭——
“你说对了。”矮人惊奇地推了一下学徒的肩膀。“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要告诉他预知魔法的事呢?尤利尔犹豫起来,但冰片爬上手指,索伦制止了他。
他决定先不想这个问题,乔伊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约克。”学徒装作没注意到。“吹响它!”
“可这是骨头!”
“一千年过去,洞民的尸骨早就腐朽消失了。那不是真正的骨头,只是一个神秘造物。”尤利尔回答,“是意念与魔力结合的造物。”
“你说这上面有诅咒。”
“但毁掉它的人才会中招。”
“神秘消失了,我吹它有什么用?”
“解放钢岩卫士。”
“这怎么可能?”
“因为形成骨爪的意念就来自于它们。它们是神秘生物。”自从誓约之卷回应了他的誓言开始,尤利尔就明白所谓的沉眠之谷另有所指。这里是钢岩卫士的沉眠之地,而非洞民的。那个创造了石怪的种族早已连遗迹都没有存留,彻底消失在了诺克斯的历史中了。
“钢岩卫士本来没有灵魂,可当它们成为神秘时,火种便也随之诞生了。”他把真相告诉同伴,“沉眠之谷里存在两种神秘,一个是恶魔的诅咒,一个是钢岩卫士的火种。这两者通过洞民的骨爪纠缠到一起,才让山谷陷入沉寂。单单毁掉骨爪,只是消除了诅咒,只有给钢岩卫们下达明确的命令,它们才会得到解脱。”
“这我知道。”矮人咕哝,“可我们上哪儿找个洞民来下达指令?”
“洞民灭亡了,但石怪们也不再是死板的元素聚合体。只要让它们明白约定已经不在了,这些巨人就会自己消失的。”
但约克迟迟不敢动手,他担心自己没法跨种族的传达信息。“我不觉得你能从克洛伊的记载中知道这些东西。”
“但占星师们总是知道很多。”学徒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只管吹就好了,有危险也威胁不到我们。”
“这怎么说?”
“诅咒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而已。”第一个办法已经尝试过了。
事实上,尤利尔很怀疑诅咒对乔伊有没有作用,因为梦境中显现出来的只有一个虚影,它半点影响不到使者的行为。当然还会把他自己吓个半死。
“那为什么要我来?”
学徒想了想,“你的吹奏需要练习?”
“……”
第六十七章 沉眠之谷 完
这是在做好事,约克告诉自己,没有比这更厉害的冒险了,让一个险地彻底消失——哪个冒险者做得到?这份荣耀将在四叶领和威尼华兹传颂一百年,每个吟游诗人都要给他们编写新的诗歌。
可他隐约觉得这并非全部原因。也许是很久没有回去过闪烁之池了,也许洞民的仆从由元素成为神秘的漫长过程打动了自己,也许仁慈正是露西亚赋予祂造物们的特质,只是他一直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真谛。
就算忍受诅咒的折磨,也必须这么做。
“看在同为元素生命的份上,我会给你们自由的。”
约克露出英勇就义的神情,学徒差点以为他对吹奏乐器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阴影了。
尤利尔偷偷问矮人:“他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嫌自己戏份不够吧。”帕因特斜了一眼橙脸人,“光元素生物的职业大多固定,要么是战士类的终暗先锋,要么是施法类的黎明颂者。不管哪种,免疫大部分的黑暗类诅咒肯定没问题。”
合着就算有诅咒,这家伙也不会有事喽?那为什么反应这么夸张啊……
学徒无言以对。
“我仍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像得到了奥托的恩赐一样,小子,可我希望这不会给我们带来糟糕的后果。”矮人拍拍他的裤子。尤利尔看出来他其实是想拍他的肩膀的,突然又想起来他自己说离开族人很久了。
尤利尔低声回应:“不会的,帕因特先生,不会的。我保证。”
“我不清楚当年的战争和历史,也不了解邪龙温瑟斯庞是怎样的灾难。冒险者追逐荣誉和财富,四处探宝,炫耀历险……不过有关洞民和钢岩卫士,我觉得你做的不错。”
“说实话。”学徒想到幻境中的经历,那次他什么也没做,看着乔伊粗暴地将诅咒和石巨人一道粉碎。可乔伊也没做错。“我受之有愧。”
“冒险者不用谦虚,谦虚是骑士的美德,虽说他们也没几个人做得到。”帕因特笑起来,矮人的大鼻子不再凶恶,而是显得滑稽了。
这也是个流浪的旅人。冒险者,佣兵和荣耀,也许都没有家来得重要。洞民一族在山谷中永眠,他们有流落在外的族人吗?或许有。恶魔对诺克斯发起进攻的时候,有无数的小种族像洞民一样消亡了。
矮人不在其列,他们是守誓者联盟的一部分,也曾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部分。克洛伊塔,寂静学派,守誓者联盟,光辉议会……为了抵抗恶魔而建立的同盟解体了,但神秘者们还都存在。
“我真的开始啦?”
约克捏着骨爪,他如法炮制,将它变成了笛子,甚至还加了个风袋。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吹奏水平不太自信,所以选择了拿手的乐器以免出错。
诅咒消除后它就只是根骨头而已。当然也是神秘物品,可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问题。假如它相信了尤利尔的许诺,就不会平添障碍。
这时佣兵还在问:“开始啦?”
忽然他脚下噼里啪啦溅起一片冰屑,使者面无表情,单凭眼神就表达出了“你再废话我就把你也冻起来”的明确含义。
于是没人敢拖沓了,寂静倏然降临。
山谷里回荡起了悠扬的笛声。
这音色并不精致,却质朴纯真。风鼓动着涌入气袋,再依次改头换面成音符跳出来,而创造了它们的是皮囊袋、簧片和吹管;后两者的存在令人费解,可风决不会管这些。旋律从音管中飘出来,从一节节银色的骨骼和关节里流淌出来。寂寞和守望的调子来自时空的另一端,深长、沙哑且甜美地在夜幕与碎成破片的皎月下徘徊。
尤利尔有点惊讶,他没想到约克还有这一手。披甲执剑的战士与吟诗作乐的歌手完全不同不是么,谁会知道锁环与皮革之下,那具不由血肉骨骼组成的躯体里有一颗热爱艺术和美的心灵?
只是若要让矮人知道学徒的心中所想,他一定会告诉他在诺克斯酒吧里,佣兵们欢庆举酒的时刻,约克也总是担任吟游诗人的角色。当然这是被迫的,谁让他存不出销账的钱来,在一堆脏兮兮的盘子和风笛之间,傻子也知道作何选择。
冰层不再震动,下面的东西安静起来。嘹亮而绵长的笛声和乐曲,与它们阔别已久。
不知不觉年轻人放开了束缚,他聆听着沉眠之谷里的声音,仿佛石塑侧耳辨别林间画眉的鸣叫。钢岩卫士们便从土里爬出来,山谷与森林一齐抖动。
元素若沙积成塔,逐渐堆叠出高峻的形态来。这次不再是幻境,泛着漆黑的金属色泽的岩石巨人伫立在月下,轮廓粗犷而明显,几乎每一寸光滑的截面都在诉说着它的坚不可摧。
竖瞳幽幽地亮着赤色,那无疑是具现的火种。
尤利尔感到身边的两个佣兵下意识地呼吸一窒,幸好约克的音乐没停。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光元素。
“你们解脱了,守卫者。”尤利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贴合乐曲的节奏,“诅咒不复存在,洞民……洞民也已安息。”
他的眼睛不敢眨动,盯着眼前的钢岩卫士。它们距离这块小小的高地有二十英尺,但一块组成身体的岩石就有这距离的一半长。乔伊不畏惧它们,冰雪之剑从他手里寸寸生长,却被学徒一把按住。
“你说过我是领队。”他提醒。
于是直到一头石巨人俯下山岳似的半身、用那布满裂纹的头颅凑近他们的时候,使者也没有动作。
尤利尔松了口气,感谢女神给他第二次机会。这回一切都不同了,也许结局会更好。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他小心地问道。
钢岩巨人没有言语,它似乎在凝视约克手里的风笛,使后者差点按错了键,只好自欺欺人般闭上眼睛。
“它们不该离开了吗?”矮人压低嗓音。
谁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尤利尔尽全力思考着可能性。“毕竟是千年的守护了,没准,没准它们需要时间悼念一下自己的过往。”
大鼻子矮人抽动着胡子,看起来不大相信。
“它的眼睛在身上,不在头上。”
忽然,乔伊开口。他没看凑近过来的岩石,而是将目光落在石怪的岩甲上。
尤利尔赶紧仰头,正与一对竖瞳纹路投射出来的视线相接。他怔了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是什么意思?”帕因特抻着脖子,可依旧被使者牢牢挡住视线,不由得一肚子焦急。
使者完全没理他。
尤利尔深吸口气,将誓约之卷展开。他知道神术总能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一大蓬金粉倾泻而出,在空中飘散——
瞬息过后,粗沉、浑厚的歌声和着悠扬的笛声鸣响森林。乐章铺展延伸,旋律直达天穹。那是历史的回音,也是灵魂的长颂。
石头在歌唱,期盼着洞民的笛声。它们千年来从未停歇,直至今日才得到了回应。
帕因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使者则踏前半步,和他并肩而立。“这是你看到的?”
“完全不同。”
“那这是你的努力。”使者松开手,冰雪塑造的武器便消失了。
“我的努力怎样?”学徒问道。
要说他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尤利尔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乔伊的认可。他第一个认识的神秘者就是乔伊,带他认识这个世界的也是乔伊;由浮云列车开始的接触,再到四叶城的战斗和交流,甚至是克洛伊塔导师和学徒的关系,尤利尔都无法形容自己对乔伊的感受。
那是一种憧憬。它来自于命运的指引。在塞西莉亚离开他之后,尤利尔从使者那里找回了活着的目标,那就是探寻神秘的尽头。
甚至他拒绝成为乔伊的学徒,也是因为如此——他渴望成为使者那样的神秘者,但这没有好的导师可做不到。
你觉得如何?这话他却难以问出口,只碍于这两天才建立起来的自尊。
乔伊把索伦拿回来。“很动听。”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歌声便逐渐停歇了。钢岩卫士们肃立在山谷中,夜风刮过,带走了它们的躯体。
元素在变为自己最本质的形态,沉眠之谷自此消失了。
约克放下风笛,望了望天际。“咖啡真是个重要的东西,没了它我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太清了。”
“这不要紧。”矮人一耸肩,“身为四叶领名气最大的佣兵之一,你会拥有源源不绝的咖啡豆货币。到时候你又在哪家酒吧里欠了账,就给他们一袋子咖啡豆。”
“那考尔德老大会揍我的。”
“你知道就好。”
尤利尔忍着笑:“到威尼华兹还有多久?你们应该来得及吧?”
“离开了四叶城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走永青之脉我们已经节省了很多时间。”矮人回答,“诺克斯留在四叶城的伙计们大多死在了城里……我们是得到了贝尔蒂的眷顾才活下来。”
提到这个话题,光元素比他更沮丧,“我宁愿晚几天去面对其他的同伴。”
“我们都明白错不在你。”
约克没感到安慰,石头的歌声也触动了他,这让佣兵领队难以自制地回忆起自己带领的那些同伴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袖标,上面有着冒险团的徽记。“我没资格当领队的。”
但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我说你合适,那你就合适——”
约克手一抖,袖标掉在了地上。
“团长!?”
第六十八章 威尼华兹的消息
团长?诺克斯的团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塞万提斯同等神秘度的冒险家考尔德·雷勒,环之阶的神秘者,南部有名的老佣兵。
尤利尔对这位佣兵团长只是略有耳闻。
袖标落在地上,又自己浮空到了约克的面前,魔力波动不断向四周扩散,边角还在随风抖动着。
“团……团长?”年轻佣兵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在袖标上施了魔法?每个小队都有吗?”
“不,只有你的袖标是这样,其他人都用猫脸来联络……我担心你会弄出问题来,所以对你特别照顾了。”
“我怎么会惹麻烦?”约克不承认。
“可你总是卷进麻烦里。四叶城的事我得到了消息,埃兹给我的。”考尔德的声音带着疲惫,“真庆幸你和帕因特活了下来……我们不能轻易失去同伴,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刚穿越了沉眠之谷——”
“别胡说,这个魔法不能持续太久。”
“事实上,这次他说了真话。”矮人插了一句,“一个小……克洛伊的使者大人带领我们穿越了这片神秘之地。”
乔伊放下手,薄冰散开。
尤利尔猜测他不让自己的消息透露出去是因为接下来的铁爪城之行。
“……”另一端传来一阵沉默,“感谢您,使者大人,诺克斯佣兵团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援手之恩。”
“克洛伊塔不会苛待下属。”
“但这次对我们意义非凡。”考尔德的声音有点失真,好在依然稳定。“四叶城的亡灵刚平息,极南又出了这些事情……所以我直说为妙——威尼华兹出了点乱子,事情还在控制范围内,不过闹大也只是时间问题了。佣兵团正要在几天内撤出冰地领,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晚来几天麻烦会少一点。”
“怎么回事?”
“圣骑士团,光辉议会的圣殿骑士们。他们就在威尼华兹。”
使者不动声色。“他们怎么会在那儿?”
“是为了莫里斯山脉的事。”考尔德低声道,“骑士们正在兰科斯特的城堡里驻扎。”
“他们不该去四叶城吗?”约克忍不住问道。谁都清楚光辉议会才是亡灵真正的死对头,单论净化死亡与邪恶,恐怕没有哪个神秘组织会比他们更积极。
特蕾西公爵也一定希望得到议会的援助,事实上这已经是约定的一部分了——对加瓦什战役后,寂静学派与光辉议会,还有监视诺克斯的高塔克洛伊达成联盟,麾下的神秘者必须无条件执行讨伐死灵的任务。而作为信奉光之女神露西亚的信徒,战后支援也多是光辉议会当仁不让。
难道莫里斯山脉的事情比净化四叶城亡灵还要重要吗?
“没准特蕾西出的价码不够。”矮人嘲笑。
价码是什么意思?尤利尔闻所未闻:“议会还要收费么?”
“当然。而且可一点也不便宜。”
“神官们也得生存。”约克反驳道。
“如果他们能卖掉剑柄和披风上镶嵌的珠宝,我想这不成问题。”
“你在指责神职人员的队伍不纯洁?”
“没人的队伍能绝对干净。”
“然而主教们绝对虔诚。”约克提高了声音,“他们值得尊敬!”
还是乔伊制止了他们的争辩:“纽厄尔不是来自加瓦什。”他看透了光辉议会的借口。“所以议会没义务帮忙。”
“……”
学徒不敢相信这就是崇拜光明与正义的教会组织。虽然伊士曼王国并非光辉议会的属国,可死灵法师与大片的亡灵军团是做不了假的,他们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袖手旁观。
但圣骑士团偏偏这样做了。
无论什么理由,尤利尔知道这些光之女神信徒留给他的印象都在不可避免的黯淡下去。他本以为代表正义和光明的神祇,拥有的宗教教义会将无辜者的性命置于利益之下。
更何况,威尼华兹与圣骑士团——这两个名词连在一起,学徒甚至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使者。乔伊仿佛在思考什么,指环在他手指上一闪一闪。
光元素吸了口气,而实际上他不需要做这种动作。天空没有日光,夜幕星河闪烁,但即便没有咖啡约克也觉得自己精力充沛。“我不想说这个话题。”
矮人帕因特对光明神官颇有成见,但他不会乐意因为个人的感官而影响与同伴的关系,于是也一声不吭了。
“您有什么嘱咐吗,考尔德先生?”尤利尔不得不尴尬地圆场。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偏向哪一端,索性站在盖亚那边,女神总不会怪罪他。
“威尼华兹不安全了。”
考尔德终于说出了打算:“帕因特,约克,我希望你们不要来到威尼华兹,就在篝火镇等着。”
篝火镇位于莫里斯山脉脚下,甚至比威尼华兹还冷。是边境中的边境,也作为永青之脉的终点——人们总要通过篝火镇向北转道威尼华兹。
“可我们现在直穿过了四叶森林,不需要到篝火镇了。”
“所以我们得更换计划。”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打通了沉眠之谷。考尔德从没想过还能有这样一种情况,原先的打算恐怕不太合适了。
“莫里斯山脉里有什么事?”约克问道,“为什么佣兵团要离开城市,圣殿骑士团的动作应该与我们无关吧?”
对面竟然沉默了。
约克与帕因对视一眼:“……真有关系?”
“不是什么大事——圣殿骑士团和我们发生了一点小冲突。”
“什么?!”
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曲折,考尔德没有吝惜魔法的时间限制,把情况通知了两名佣兵小队的队长。虽然他们的队伍早就只剩一个人了。
起因是商队,诺克斯佣兵团护送商队穿越永青之脉——这条威尼华兹原本的生命线混乱不堪,**带来的危险不逊于山谷险地。那里是驻扎着银鹫骑士以及十字军不假,大量的冒险者也不足为虑,但真正需要担心的恰恰就是那一道道名为镇守保卫的关隘。
每过一道关卡,商队就要面临一次勒索。而交出这笔钱的用处还要看护送力量的强壮与否。
结果这问题没出在永青之脉上,反倒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冒出来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考尔德的声音似乎是在苦笑,蕴含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等等同类的意味。尤利尔这边还在思考为什么商队会跟圣骑士和佣兵扯上关系,就听到他说:“诺克斯佣兵团负责护送商队到威尼华兹,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圣骑士团的阻拦。”
“你们在背后说闲话了?”矮人知道佣兵一贯是不太尊敬神官,不,他们或许除了自己信仰的神祇外不尊敬任何东西。
“你不在队伍里真是万幸。”
“那就是真有人这么干了?”
“放心吧,没有。是那些圣骑士发了疯,一定要坚持检查货物,我没跟他们吵起来,商队也选择了让步,可结果到现在他们也没检查完……我带着伙计们去找贾艾斯·兰科斯特,他却否认了圣骑士拦截商货的举动,还让我们去篝火镇找那个骑士长。”
“他们私吞了货物……”约克露出惊骇的神色。
大鼻子矮人摸不着头脑。“可他们私吞货物干什么,为了敛财?”
“圣骑士不缺钱,议会也不缺钱。他们神官的帽子都绣着金线,更别提打造武器的金属和神秘物品了。我们弄不清他们的目的,本不想轻举妄动。”袖标上的光芒渐弱,“快到时间了……”
使者忽然开口:“你们的货物里有恶魔相关的东西?”
第六十九章 计划和变化
恶魔的物品不常见,因为光辉议会总是派遣骑士和神官收集它们统一净化。一千年来战争留下的恶魔之物已经基本被销毁彻底了,只不过联系上威尼华兹这个名字,尤利尔猛然想起了曾经笼罩整个宾尼亚艾欧的阴影——猎魔运动。
学徒意识到,他能想到的事,乔伊肯定也是想到了。
圣骑士、威尼华兹、恶魔。既然圣骑士团出现在了威尼华兹,不论他们有什么借口,都是凑齐了当年大屠杀的两个要素;被圣骑士和神官收缴的货物,大概率就是最后一个了。
“商队的人跟我再三保证,他们的货物只有香料和酒,以及乱七八糟的水果……热带特产。我只能相信他们。”
冒险家回答:“不得不说,收缴货物时这些骑士并没有与我们正面冲突。事实上,他们只和商队打了交道,后来还是我们主动找上门去的。”
“这不合理。”矮人恍悟。
乔伊不由皱起了眉头,好像也颇为赞同。
“哪里不合理呢?”尤利尔只好悄悄问约克。他深知这其中是有着某种约定俗成的联系的,但作为新人他才刚刚接触。后者没把脾气牵连到别人身上,橘红色的手指不安地在风笛上摩挲,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有多讨厌它。
犹豫没有多久。“议会希望对恶魔斩草除根。”光元素低声回答,“每当发现了恶魔的物品,神官们会追查到底。任何接触过、可能接触过的人都会受到检查,前者还要到教堂里接受净化。”
“如果商队的货物中藏有恶魔之物,商队和护送佣兵都要被牵连。”
明显约克对议会的做法不太认同,尤利尔能从他疑虑重重的神情上看出来这些。可那毕竟是信奉着自己心中神祇的神秘组织,这种行为又让他十分失望。也许他会找各种借口来解释圣骑士的做法,但光元素内心清楚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尤利尔竭力将注意力转移回佣兵和骑士的冲突上:“所以按照常理,整个商队都应该被检查净化,可现在圣骑士只收缴了货物。事情与恶魔无关。”
“被你猜对了大半,小伙子,我刚从埃兹那里听说过你——他说你是他的店员。”袖标震了震。
“啊?噢……谢谢。”
“你们打起来了?”矮人急切地问道。
“毫无疑问。只是圣骑士的领队是莱蒙斯,我们只好撤出威尼华兹……你们最好先到篝火镇。即便不走永青之脉,那里也不算太远。”
“可——”约克想说什么,忽然魔法消失了。他十分懊恼地拾起袖标,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它戴在了肩膀下。“我们没法去威尼华兹了。”
他抱歉地对使者说道。
尤利尔也没想到四叶城后紧接着威尼华兹也出了事故。亡灵肆虐着四叶领,矢志消灭它们的光辉议会却把人派遣到了冰地领。
万幸这次与恶魔无关。更庆幸的是他们谁也不用去威尼华兹了,等到出了森林两支小队就会分道扬镳。篝火镇临近
“我们不会改道。”使者回答。
佣兵们当然没理由让尤利尔和乔伊跟着他们去篝火镇,事实上能这样同行半路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克洛伊塔的使者虽然说不上独来独往,但显然乔伊不怎么习惯集体行动。
“那我们就在此作别。”矮人把战锤别在腰间,毫不扭捏。他咧开嘴笑,胡子沾的土掉到领子上。“多么难忘的冒险之旅!等回到城里,就能听到大街小巷都是歌颂我们的长诗了。”
“我还有笛子来作证。”约克补充。
但乔伊却说:“还不行。我们得去威尼华兹。”
“为什么?”最意外的是学徒尤利尔,他本以为使者巴不得现在就分开,好让两人能直奔铁爪城去。
可现在使者用的是“我们”,表意清晰,指的是所有人。
“圣骑士长莱蒙斯在威尼华兹,他也是空境神秘者。”克洛伊塔的使者解释,“我必须履行义务监测他的动向,直到狄摩西斯有新的指示。”
“但圣骑士团早已进入了伊士曼王国的领土——”
“莱蒙斯和一般的圣骑士不同。”
尤利尔当然明白空境和环阶的差距,但他也发现这其中肯定有古怪。圣骑士团进入国境的时间肯定要比乔伊早上许多,无论是穿越伊士曼还是跨越莫里斯山脉,到达威尼华兹都不是一次耗时短暂的旅行。他不过是在随口扯一个理由,一个去往威尼华兹的理由。
只是他又不能当面说出来,只好沉默地看着两名佣兵发问。
“那我们为什么也要去?”
这个问题解答起来轻松多了。乔伊几乎是衔接着回答道:“考尔德,那个佣兵团的团长,他嘱咐你们去篝火镇,可小镇后面就是雪山。”
大鼻子矮人不明白:“这有什么?”
他的同伴却懂了:“不太合理,我们不该去篝火镇的。”
圣骑士的目的地也是雪山,篝火镇是进入莫里斯山脉前最后的补给站。因此如若撤退的话,佣兵们理应向北走。原本借道篝火镇意味着他们即将沿着永青之脉离开冰地领,但现在沉眠之谷已经消失,诺克斯佣兵团甚至能直接穿越四叶森林进入原野。
结果在交流时考尔德根本没提更改路线的事,而有使者做担保,冒险家又显然不会认为他们在信口开河,那么他就是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
“得到了消息后,诺克斯佣兵团应该选择撤到森林里,只有我们知道沉眠之谷的情况。”学徒也指出。
“也许考尔德带着冒险团已经到达了篝火镇。”
“这不可能做到。”乔伊笃定,“圣骑士团不会全部离开小镇,即便骑士长莱蒙斯去了威尼华兹,镇子里也必定有人驻守。”
“更何况,空境不是环阶可以抵抗的对手。你的伙伴们不是在撤离……城里恐怕战事正灼。”
尤利尔心中一紧。他下意识地看向约克,年轻的光元素生命此刻脸色发白,就连光照也不好用了。
联系起考尔德的嘱咐,他是想让自己的佣兵远离威尼华兹,因为他不愿意让他们身陷险境。
“团长不会有危险吧?”帕因特自然也反应过来。
约克心乱如麻。“我不知道。”
“不过您说得对,大人,我们必须要去威尼华兹。”
佣兵不抛弃自己的同伴。尤利尔认为他们不这么选择才是不正常,他偷偷瞥了一眼乔伊的脸色,忽然补充了一句:“光辉议会放弃了王国,克洛伊塔不会让他们在属国的领地里乱来的。”
万幸使者一声不吭。不仅是学徒,就连佣兵们的神色也微微放松。
尤利尔不指望乔伊会答应帮忙,他们终究是有其他的目的,去往威尼华兹不过是使者的个人意愿。事情牵扯到光辉议会,恐怕他们的行踪也无法隐瞒了。
只是为什么乔伊宁愿让之前的手段都做了无用功,也要去威尼华兹呢?
尤利尔克制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他跟着队伍绕过灌木与树林,思维便也活跃着直到天色微明,晨星觉醒。
嫩绿色正无可挽回地变成深绿,林地外的山岭起起伏伏,荡漾着红、青、金黄与褐紫。地平线上巍峨的城墙映入人眼,天空被银灰至纯白的浪涛覆没。
自出了四叶森林,空气的温度便一路降低。炎之月的太阳穿不透寒冷的薄雾,尤利尔也看不见乔伊面无表情下的真正想法。他在魔力的保护下不至于冻得哆嗦,哈出热气时依然朦胧隐现。
可摒弃一切视线所及,他却感受到异常的扩散。魔力凝聚着神秘,正于被漆黑堡垒围拢的高低屋顶间盘旋。
威尼华兹——
第七十章 争吵
驻守城墙不是件容易的事,疲倦和孤独是士兵们的大敌。若想要坐下去歇歇,也不行——石块冷冰冰的,又滑又亮,失足跌落的人大多摔断了脖子。
但没人守城墙更危险。虽然威尼华兹很久没有发生过战事了,就连来往的客人都极少,而且大部分是行商。可人们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这些家伙带来的东西会在城里引起骚乱。
然而进城之后,一切都与戍城队伍无关了。只要锁紧城门,他们就能结伴去酒馆和妓场花着从商队里勒索来的金币,将满是泥土和霜痕的壁垒石墙留给远方绵延的雪山。
“别听他胡说。”矮人扣住一截石砖,“城门总有猎户进出,他们有缝隙的侧门可走。”
“那你怎么不走侧门?”
“封城了,小子。要么在外面等上两个小时,要么就翻过去。”
尤利尔再无理由。此刻三个人趴在陡峭的岩石坚壁上,两只脚距离地面有十英尺。他看了看下边薄薄的一层黄绿枯草和黑褐的土地,不太愿意想象自己掉落时会用那部分的躯体着地。
神秘知识告诉我该怎么爬过这堵墙了吗?用凿子?
事实上,佣兵们随身携带的工具种类超乎想象。挂钩和绳索在背包里,岩凿磨得极其锋利,就连包在鞋底的皮革也又粗糙又厚实,足以让人攀爬上垂直的城墙。
不过即便工具齐全,学徒也从没这么干过,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在玩命。
“害怕吗?”约克在旁边悄声问。
“我不怎么熟悉攀爬。”尤利尔承认,他不认为自己会比眼前三百多岁的老佣兵更擅长这些东西。“有窍门吗?”
光元素想了想,“保持重心稳定,就没什么问题。”
这说起来很容易,实践时却并不简单。好在有魔力增强了他的体能和力量,不然尤利尔早就摔下去好几回了。
“当你移动一只手的时候,要保证身体有三个以上的支撑点。别乱想,也别频繁往下看。”当他们经过一段半凸起的石墙时,约克指导到。最前面的是矮人,他动作灵敏,但身高总有妨碍;然后是约克,这位非人佣兵挂在一截粗绳索上,挂钩深深扎进砖块的缝隙。
学徒落在最后,也已经离地近十八英尺,这个距离让他低下头就会觉得眩晕。在霜叶堡时尤利尔从更高的地方摔下去过,不过有着魔力和乔伊与纽厄尔战斗的余波阻碍,他到最后竟然没怎么受伤。现在他可不会觉得自己依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磊起城墙的石料并非钢岩,那怎么说也算是一种神秘材料。这些黑漆漆的石块粗糙湿冷,附着裂纹和沙砾。尤利尔的脸贴着它们,几乎能感受到里面储存的冰冷寒气。
按照方法成功换了只手,学徒呼出一蓬白烟:“平稳多了。”
“用腿发力。”约克提醒,“上边的缝隙有点高,往左一点就行。”
“谢谢,你用不着等我。”
“我只是有点累。”
尤利尔望了望头顶,他的身体里还有力量,约克理应更轻松才对。一连串的碎石打在头上,学徒忽然瞥见橙脸人的那对以浓色区分开来的眼珠,它们正无目的地游移着。
他在担心佣兵团的伙伴们,尤利尔明白过来。威尼华兹城门紧闭,里面或许是冒险者和骑士的战场,也可能只有一队队巡逻的卫士。诺克斯的团长考尔德在环之阶不惧怕任何敌人,可乔伊确认来的是空境——他告诉他们光辉议会的骑士长必然是空境神秘生物。
就算他想要安慰对方,也不敢确定乔伊真的会帮忙。
事情的展开朝着无人可知的方向。莫里斯山脉里的隧道不知有什么吸引人的,让地质局和贵族们大伤脑筋,现在就连光辉议会也来凑热闹。佣兵们本不应该与他们中的任何一者扯上关系,但命运从不讲道理。
尤利尔看到约克怔怔出神,“我们最好先上去——”
他话到一半,光元素的战士便惊醒了。约克歉然地一笑,示意自己不会再挡道了:“这就让你过去——”
他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石砖崩裂的响动代替了一切声音,更多的碎石落下来。尤利尔慌忙抬头,就看到一团阴影贴着自己身侧直坠下去,他想也不想,拼尽全力探出手臂,同时用最大的力气固定住三个支撑点。
喀啦啦地一阵响,尤利尔捉住了佣兵的手腕,三个人的安全绳立即抻得笔直。矮人已经到顶,急忙抱住城垛,学徒的钩爪几乎要将一块坚石掰下来。
“你还好吗?”帕因特低头吼了一声。他没在城墙上发现一个守卫,声音便放开来了。
下边的情况没那么糟糕——
矮人还以为失足的是学徒,但他看到的是尤利尔危险地半贴着石壁,而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同伴。挂钩没有全松脱,帕因特没想到一个刚点燃火种的神秘者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你抓住了我。你救了我!”约克的脸上满是诧异。他倒没有怎么害怕。
尤利尔松了口气,拉动绳子把他挂回城墙上。“别乱想,别往下看。”
约克噎了一下。
等到了边缘时,尤利尔的力气都快耗尽了。他费力爬过城垛,看到乔伊正在观察城中。
使者飞上半空是在他们准备攀爬之前,他一言不发,对佣兵们并无关注。帕因特冲上来:“你怎么了?”
他质问约克,“你差点害死你们两个人,如果我没爬上来的话。”
“对不起——”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连爬墙也会失误,你这蠢蛋!”大鼻子十分生气,“考尔德说对了,我们不该来威尼华兹,因为除了添乱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自从乔伊揭穿了考尔德安排的真相后,两名佣兵就变得焦急起来。约克还好,帕因特的脾气却越发暴躁。在路上前者不再开玩笑了,但后者的状态就像一座等待喷发的火山一样,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爆发出来。
学徒不由得后退几步,愤怒的矮人一边对约克不停数落,一边踢着墙上的碎石。
“我在想团长的事。”约克低声道。“四叶领已经有许多同伴离开了,现在连威尼华兹的队伍也出了问题。再这样下去,佣兵团会怎样呢?”
矮人安静下来,哼了一声。“反正不是你该操心的。”
“是啊,损失的又不是你的队伍。”
帕因特瞪着眼睛。“你说什么?!”
约克不说话。
“再说一遍?”矮人凶狠地咆哮起来,他气得胡子都在抖动。“再说一遍你这混蛋!你当我是那帮贵族似的小人?你以为我不为那些孩子难过?”
尤利尔看到他的手搭在锤柄上,连忙冲上去拉开他。
“冷静下来,你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吵架!”
冷风席卷过城头,乔伊回过头,盯着他们。他没表露出不耐烦或恼火,也一句话都没说,可每个与他视线相接的人都感到寒意针刺般钻进了头颅。
年轻的佣兵领队退后半步,“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
学徒见争吵平息,便退后到使者身旁。
灰黑的内墙上划痕斑斑,寂静比沉眠之谷的魔法还要稳固。它似乎扎根在了人与人之间,散布着沉闷阴郁。偶尔会有大风刮得人看不清脚下,可就算没有它们,人们也不见得能看得清自己的内心。
“你什么都不懂,幼稚的小鬼。”他这才松开手,瞥了一眼橙脸人阴郁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城墙。
约克沮丧地别过头去。
“你们……”学徒试图缓和气氛,“他是担心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但年轻的佣兵队长打断了他,尤利尔意识到他再怎么表现出乐观来安慰自己,在心里对那些死去的队友也无法释怀。“我们先下去吧。”
第七十一章 丹尔菲恩的计划
太阳在田野的另一端升起,城堡的蜡烛熄灭,房间也不显得昏暗。丹尔菲恩只好用被子盖住眼睛,才不至于让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刺痛睡意。
但紧接着铃铛响了,银绳子拽着它不停摇动,声音又脆又急。丹尔菲恩极不情愿地睁眼眼睛,目光发呆似得盯着床边的书桌。等到五分钟后女佣来敲门时,她才慢吞吞地换下睡衣。
这时铃铛还在响个不停。
她想过赖在床上不起来,也想过哀求母亲让她留在繁花遍野四叶领,但最终丹尔菲恩还是穿上了丝纱的长裙,将镶满水晶、海珍珠和绿宝石的首饰戴上。她用不着任何人服侍梳洗,打理自己的头发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虽然每当她顶着自己的一双巧手梳起来的精致发饰在母亲和兄长面前炫耀时,负责穿衣梳理的女佣都要被母亲吩咐去侍卫那儿领鞭子吃,但即便看着妮娜伤痕累累地嚎哭,丹尔菲恩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兴趣。
妮娜说她是罪有应得。四叶领的公主殿下心想,谁让她既蠢又笨,连头发都梳不好。她们俩是一起长大的主仆,仆人在做杂活上还没有主人拿手,只能干一些简单的活计。公爵母亲不满意女佣的笨手笨脚,可丹尔菲恩却喜欢妮娜,她认为她是最值得信任的。
所以妮娜也要走,和我一起。我在哪她就在哪,她得陪我聊天、滑雪、读教经、看话剧和音乐会,还要负责剥水果和坚果的壳。丹尔菲恩整理耳环流苏时还想着,她也得给我讲睡前故事,跟我去探险。我只有她了。
来自北地丘陵诸国的香料馥郁迷人,但少女将它们擦在耳后和下巴时只用了浅浅一抹。
她忽然眼底酸涩,却流不出泪水。丹尔菲恩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加文还是将来的命运哀伤,她几乎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原本爱她的人恨不得她去死,她打心底抗拒的冰地领则是导火索——而现在她必须去接纳这片陌生的领地,哥哥加文则已经死了。
决不。少女思考着,我得想办法留下来,得让母亲改主意。这太困难了,可想要不在冰冷的雪山脚下憔悴、孤独的死去的话,就无论如何也得做到。找弗里茨帮忙吗?他也跟着母亲回来了,作为威金斯家族的继承人他的话母亲肯定会重视。但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会冒着被责骂的风险替我恳求吗?
丹尔菲恩后悔没与这位兄长打好关系,但现在让她卑躬屈膝央求对方亦是绝无可能。
还有一个人选,负责守护咒翼权杖的近卫萨利克里斯。他是母亲处理政务的帮手,与总管修诺叔叔地位相当,还不止一次对我表露爱意。他说起话来十分动听,和母亲锋利的言辞恰好相反。如果不是加文的阻止,她早就对他的虚假赞美深信不疑了。
丹尔菲恩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她只要对他哭几声,撒撒娇,就能让这位骑士心生怜悯。而以他巧妙绝伦的恭维之词,说动公爵特蕾西也许很容易。
只有一个问题——最近萨利克里斯正受命筹办火花盛典,整个四叶城都可能是他出现的地点,但唯独霜叶堡里没有可能。丹尔菲恩怀疑自己就算出发已经到了威尼华兹,萨利克里斯也不会回到城堡里来。
那么去跟阿瓦诉苦吧,她最疼爱我和加文,加文死后她一定不愿意我远走极南苦寒之地的。丹尔菲恩高兴了一两秒,忽然想到阿瓦是母亲最忠诚的仆人,她不拒绝特蕾西的任何命令。这也行不通,忠诚有时候真碍事。
“殿下。”妮娜在外面忧虑的敲门。“你还好吗?铃声怎么还在响?”
丹尔菲恩站起来,椅子被带倒了。她迅速地回答:“我来了。”
但忠于我的佣人却可爱的多,哪怕傻一点也没关系。妮娜不比阿瓦,她的笨拙值得信任,老奶妈则精明且经验丰富,特蕾西对她而言一定比我重要。至于萨利克里斯?我不否认整个四叶领没有比他更令人讨厌的家伙了。他原本在盖亚教会的十字军中当职,女神教导人们的美德他一样也没做到。
丹尔菲恩叹了口气,推开门。
诸神已逝,我得自己辨别谎言。
……
餐桌上摆着一盆蔬菜汤、一碟涂好了黄油的面包、两个煎蛋、加了蜂蜜的红茶、半杯牛奶、还有一碗热麦片粥和许多酥饼。特蕾西抿了一口红茶,当丹尔菲恩坐下时,她才放下茶杯。
“你起晚了,丹尔菲恩。”公爵的口吻有些严厉。
“没有。”她的心怦怦跳着,绝不能让母亲生气。于是少女撒谎道:“我只是梳洗的有点慢。”
四叶公爵瞟了一眼她整齐的金色发辫,“你的女佣早该换了。没用的人不能留在霜叶堡。”
又来了,我怎么不知道阿瓦有什么用?丹尔菲恩心想,这里可没有小不点的婴儿要她照顾。
然而若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什么事都别想办成了。她拿过一片面包,在脑海中小心地组织语言,打算先答应着蒙混过去再说。
只是母亲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无所谓了。今天下午光辉议会遣派一名枢机主教过来净化亡灵,等到结束后他会跟你一道去威尼华兹。”
“我以为他们真的对亡灵不理不睬了,那些招人厌的死板家伙。”以严厉刻板在王国闻名的南境女大公抱怨着神官和圣骑士,“威尼华兹到底出什么毛病了?还是说他们的胃口不满足半个莫里斯山脉?这次就连克洛伊塔都比他们守诺,有消息回报苍穹使者已经穿越四叶森林了。”
“光明之神的信徒不能容忍恶魔与黑暗。他们既然遣派骑士去搜查山脉,那里面肯定有邪恶之物,没准隧道坍塌就是恶魔作祟。”阿瓦也在餐桌上,她一边给特蕾西倒满茶杯,一边说着。
“光辉议会迟迟不给回应,肯定也有佩顿主教的原因,伊士曼毕竟信仰盖亚居多……不过枢机主教能来四叶城,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协商。”
特蕾西的目光凝视着花瓶里的粉玫瑰和星点木,又喝了一口热茶。她想起了王宫庭院中大片的蔷薇,不由得喃喃道:“光辉议会用不着和佩顿商量,他们面对的是寂静学派。这才是同等级的对话,一个主教,乃至一个小小的伊士曼王国都算不上对等……神秘生物总是这么傲慢。”
老妇人见她又开始皱眉思愁,便不再说这些东西。转而问向餐桌上的最后一个人:“弗里茨,你母亲交给你处理的火花盛宴怎么样了?”
对面正坐着威金斯家族的继承人弗里茨·威金斯,他的黑发极短,身材却高大,看起来精神饱满、一表人才。他要比加文大上六岁,已经结了婚,但妻子却因难产而死。
此刻弗里茨吃完了自己的早点,正端着报纸浏览新闻。忽然阿瓦问及盛典的事,他也早有准备而毫不慌乱。“昨天晚上萨利克里斯说服了最顽固的一家商会,他们愿意出资填补盛典最后的缺口。只要等枢机主教净化了那些尸体,盛典随时可以开始。”
女大公满意地点点头:“那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安排好了。”
“盛典会恢复领民的信心。”弗里茨保证道。
“四叶城对他们的领主有信心。”阿瓦也说着。女大公面色平静,一点也不认为这是恭维,她本来就做得到。
丹尔菲恩忍不住想说话:“母亲,我不想这么早就过去,阿瓦说我可以参加火花盛典的。”
“计划总有意外,你可以晚上一两天,但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不能等着你。”特蕾西一锤定音,“连夜赶路的话,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威尼华兹。”
“可是——”她像是已经暴露在了冰地领的冷空气中,大脑昏昏沉沉,心里的焦急几乎要让她想大叫大嚷。“我为什么非要与他一起走!?”
激烈的动作使她不小心带倒了牛奶,餐桌上的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她。阿瓦难掩担忧,弗里茨又把眼神转回报纸上。
特蕾西一皱眉,丹尔菲恩如梦初醒:“妮娜!”
可她的女佣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总之没有在门外等着。她又唤了一声,结果来得是另一名仆侍。
“丹尔菲恩,把妮娜留在霜叶堡吧,你去冰地领我不放心,妮娜没法照顾好你。”女公爵吩咐,“安莎,你和丹尔菲恩一起去威尼华兹。”
一片面包掉到地上。
丹尔菲恩脸色惨白,她手里空空的僵在身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盖亚啊,你怎么能残忍至此!?
第七十二章 车轮帮的美餐
尤利尔等人还没到沉眠之谷,威尼华兹的捕猎就已经结束了。
奎伦抽出斧子,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钢刃划破皮肤、切断脊椎、割开血肉,人头便滚到脚下。奎伦抓起头发,将滴血的人头在所有罪人的面前转了一圈。臂上的银钉如一道锁链,牢牢把人们的目光拴在手掌上。
“弱者!”围在街道上的混混们听他在长嚎。“车轮帮的猎物!”
先是零星的激动尖叫,紧接着人们集体欢呼,声如浪潮。被绑缚的人瑟瑟发抖,瘫在地上如等待宣判的罪犯。可事实上他们的罪名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人都是商队里的商人和护卫,被砍头的那一个则是个冒险者。护送人物单靠这几个护卫是不行的,经过永青之脉时他们需要佣兵团的保护。
但那并非是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冒险者的生意当然得由冒险者牵头,而单个的佣兵对人数众多的佣兵团根本毫无威胁。这种人往往是可信的,手里掌握着许多联系的渠道。商人们通过中间人获取佣兵们的保护以降低风险指数,佣兵们则负责出城之后商队的安全以换得报酬。
进城之后,商人们便不需要诺克斯佣兵团的保护了,但中间人还与他们凑在一起——四叶城的事情与这些来自北地诸国的商人没多大关系,他们有来有回;而诺克斯佣兵团只能回到四叶城里,他们宁愿在威尼华兹等着事情彻底过去。
中间人巴不得更换下家——诺克斯佣兵团是南境有名的冒险者组织,要价只能让商人们勉强承受。作为牵头的冒险者,他当然也不敢对诺克斯中饱私囊。
既没利润又劳力气的活计,这种几乎是半个商人的冒险者可不干。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进了城就意味着受到城防巡逻队和当地领主的保护,商人只要纳税就行了;可现在——冒险者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拎在黑帮头领的手上。它突出的眼球和裸露在外的脏兮兮的牙齿还如生人,皮肤好像蜡人般泛着铁灰。
“捕猎!捕猎!”
黑帮沸腾着,窄巷里群魔乱舞。
铁蹬凝视着地面的死尸,或者说死尸断裂的脖颈,脑海中没来由地想起桌子上不稳而倒下的水杯。容器里的液体从开口流出来,洒了满地。
鲜血如热泉,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起腾腾汽雾。等人们的呼吸和晚风吹开了这层白翳,铁蹬看到血泊里碎月的倒影。
奇特的宁静,优雅的新月,馥郁的血腥。街头散落着破木头和铁箱的长钉子,它们堆积在一起,又坍塌地满地都是。都是垃圾,碍眼的垃圾,除了美酒和马匹,金银与布匹,香料、还有新鲜的果实,统统都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其中又以乌头草为最。这些东西一路延伸到商队租用的仓库,它的老板应该看准了房客再出租的。
咯咯咯……他偏过头,捕捉到最近的一名囚犯的牙齿咬合声。这家伙吓得两眼泛白,颤抖时好像犯了疯病。
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这很正常。也一个巡逻卫兵都没有,这是圣骑士团的吩咐,也很正常。
“车轮帮讲规矩。”铁蹬没看到奎伦下压手掌,他只听见头领的声音穿透夜空,于是抬起头来。“所以——安静!”
喧嚣突兀的消失了。
“黑潮涨起。”
没人敢出声了,都听命于我。奎伦愈发感到胸膛中涌动的情绪,热烈、狂暴、充满野性。他可以高大的身材在这些穷凶极恶的黑帮歹徒中也算鹤立鸡群,人们既不敢与他对视,又不敢移开目光。
他将人头远远丢开,砸倒两个避不及的蠢蛋。“白月分裂——”
“女神将归来!”
“祂祝福我们捕到了猎物!”
“我们要享受神的恩赐!”
他每说一句,被捆缚的商人们就喘息一次。这群人足有十数,如鸡仔被屠夫围住,正簌簌地抖羽。他们的领队是棉花商克顿,早在车轮帮攻入货仓前就向当地的贵族兰科斯特家族发出了求救,结果直到现在也没有援助。
奎伦越过下属铁蹬,来到一只猎物面前,踩断了他的腿。神秘生物的力量使克顿的大腿骨断成两截,他顿时哀嚎起来。奎伦凑近他,“你在等城防队吗?”
“没有!没有!不要货物,全都给您……”棉花商人痛哭流涕,“大人,您行行好,放过我!放过我!”
“不要货物?”
“都是、都是您的!留我一条小命……明年还会有更多……”
“明年你就不来威尼华兹了。”求饶之词无比卑微,但黑帮头目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谎言。商人这点狡诈对黑帮而言仅仅是幼稚。
克顿还在拼命地立誓,以自己信仰和后代乃至全部身家发了毒誓。若是神父在此,说不定都要为他吐出的那些违誓的恶毒后果感到心软。车轮帮的老大奎伦露出笑容。“今天巡逻队放假。”
棉花商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站起来,抚摸着手臂上的银钉。铁蹬深解其意,一脚踢碎了酒瓶。
“伙计们,享用美餐吧。”
……
篝火镇。
雪地上遍布足迹。莱蒙斯一路走到森林边,也没见到有一处完整的新雪。两只山雀停在最后一根路灯上,歪着头看他的背影,眼珠又黑又小又亮。
忽然,他回过头。“阿拉贝拉,你该去休息。”
女神官在路灯下静静伫立。
“我并不觉得疲惫。”
骑士长无奈。“我也并不想和人聊天。”
“我不是来找你聊天的。”阿拉贝拉回答,“小镇里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会是亡灵吧?”
“古董。一只精灵的金杯。”
莱蒙斯怔了怔,“精灵金杯?”
“就在一个猎户手上。”女神官转过身停顿了几秒,示意骑士长跟上来。他没做犹豫,便抛下了林边未找寻到的新雪。
路灯上的山雀飞了起来,鸣叫着遁入深林。
猎户的小屋不算破旧,但依然难御严寒。莱蒙斯往壁炉里添了一把柴,火苗还不旺,他瞥了一眼正与屋主人商谈购买金杯的神官阿拉贝拉,用手指弹了道亮晶晶的光线进去。
蓬得一声,大团的烈焰直冲石壁,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过来。骑士长咳嗽一声,背起手看向窗外,玻璃上的霜花水迹滴落。
“阿比金币,根据鉴定出来的破损度我们会付给你三到六枚。”回过头,女神官说道。
当然精灵金杯远不止这个价格,它的市值有着精灵文化的加成,最低也在十枚金币以上。只是篝火镇罕有这种交易,出价太高猎户反而会不愿意出手。
阿拉贝拉从未高估过凡人的秉性,她早在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中就看透了这些总是欲念缠身的低等人。议会挑选心灵纯净的孩子补充血液,而绝不轻易接纳成年人。
猎户依靠狩猎野兽为生,魔怪的尸体值钱,野兽则未必。他根本想象不到一只小小的杯子能有这个价钱,那相当于他整个炎之月的收获了。而女神官头顶的炽日徽记让事情变得毫无波折,她没花什么力气,就将金杯收入囊中。
直到他们回到歇脚的旅馆时,阿拉贝拉也在研究金杯上的花纹。“我没见过这样的纹饰,而且以材质来看,它的磨损度也不正常。”
“历时悠久的古董,我只关心它到底是不是神秘物品。”
“有时候历史更重要。”阿拉贝拉认真地说道,“毕竟神秘是可以自然形成的,并没有物件本身有价值。如果能发现这些花纹的来历,会让我们对精灵的文明有更多了解。”
“法夫坦纳王庭有的是雾精灵,议会很了解自己的对手。”
忽然女神官抬起头注视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说得对,也许这不是雾精灵的物件。”
第七十三章 逃难的商人
威尼华兹的一家酒吧里坐在许多佣兵,他们三三两两占着位置,柜台收账的老板一张油脸上满是生意兴隆的笑容。不过冒险者们吹嘘历险简直是本能,吵闹自然与这些家伙如影随形,屋子里喧嚣得像进了蜂场。
向阳一面的位置开了小窗,两名佣兵坐在桌边。其中高大的那个还穿着板甲,头盔放在手边。他的手掌戴着一种特殊的露指手甲,漂亮的凹凸线条直蔓延到手肘;胸膛的甲片漆成黑色,纹路看起来好像教堂的花窗,边缘部位更是棱角分明。然而他并没有作完全的骑士打扮,除了两肩没披护具之外,脚上蹬着的也是双厚毛革底的长靴。
考尔德在挑选护具的时候,总不会觉得自己一直能在马上战斗。他怎么说也是冒险者,还是毫无疑问的战士职业。威尼华兹的道路环境绝非四叶领的原野可比,而他来这座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面的家伙则有趣的多,他的脑袋上扣了顶又扁又宽的大帽子,披着拖沓的长袍。因为露出来的鬓角发灰,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要么是两撮胡子染成金色,要么像女人一样喜欢对自己的头发大费周章。
“埃兹那家伙和你说什么啦?”金胡子问道。
“当然是我们的损失。四叶城被一个疯子盯上了,差一点变成亡灵的老巢。这下威金斯家族是倒了大霉,可我们留在城里的人马也不见得多好。”
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回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落手时头盔被捶桌子的力道震得跳起来。旁边的佣兵声音顿消。
“亡灵的老巢?”
“一个堕落死徒,加上阴影主教。真见鬼,他们居然能在侦测站的眼皮子底下建起一处苏生之所!四叶城一没有了他们的公爵大人,就跟丢了蜡烛的狗头人似的。”
金胡子把团长的头盔扶稳。“伤亡如何?”
“你问谁?”
“只有我们的。”
“我们的人?那些只比学徒强一点的神秘者?别抱期望了凯希,面对亡灵海,除了小队长没人能逃出来。”考尔德疲惫地挥挥手,“就连埃兹也受了伤,现在回到克洛伊塔去了。维克多中了圈套,我们只能为他哀悼了。”
金胡子凯希沉默下来。他是考尔德的副手,成为冒险者大约有四十多年了。比起团长,佣兵团的事务更多是由他来经手处理的,诺克斯佣兵团就是他的心血。
“是该节哀,等我们回到四叶城就为他们举办葬礼。仅仅是半个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真教人难过。以后连喝酒的地方也没了……还是说说年轻人吧,约克和帕因特呢?”
冒险家的眉毛舒展了些许,“他们安然无恙,还捣毁了苏生之所。不过帕因特可算不上年轻人,除非你叫他地精,他就会比少年人还要精力充沛。”
“我看所有矮人都是一副中年到头的沧桑样。”
“说得对。”考尔德微笑起来。他又端起杯子,可里面已经空了。只不过他倒完麦酒放下瓶子时头盔没再跳舞,其他人的聊天也没被打扰。
炎之月的白天总是少有阴云,就连威尼华兹也不例外。窗外传来马蹄和人声,商贩行人彼此推挤。不比四叶城的平整石砖道,威尼华兹的外城还是泥地。即便低温将它们冻得硬邦邦的,走路时行人的靴子底下总得粘些浮土。
呛人的烟尘被风刮起来,凯希摇摇头正要关窗,忽然看到街道尽头匆匆掠过一队商贩,而后几秒钟内又是一队。
“这是怎么啦?城防队加税了吗?”考尔德也注意到了异常。“莫非这些商贾是难民假扮的?”
金胡子皱起眉。“肯定不是难民。不过看方向朝着城门,他们是要逃离威尼华兹。”
“这可真奇怪。”
冒险家站起来,“记得昨天克顿的商队被那些圣骑士拦下来了吗?说真的,凯希,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现在去找找我们的老板,他八成还在领主庄园呢。”
……
“你不能再这样单独行动了,莱蒙斯大人。威尼华兹并不小,我没有时间去找你。”
“你不需要跟着我。”
“我只能这么做,大人。”阿拉贝拉一丝不苟地说道。她的神官帽干净雪白,金红的日轮熠熠生辉。
莱蒙斯沉默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的搭档神圣得有些过分了,这副姿态固然肃然起敬,但在威尼华兹却并不是什么恰当的举措。倘若追根溯源的话,恐怕还是要牵扯到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上去。莱蒙斯并不乐意回忆,而熟知历史的阿拉贝拉也该有自己的考虑。
可神官阿拉贝拉是代行者康尼利维斯的学生。自从诸神隐匿后,光明代行者就相当于光辉议会的最高领导人,话语权在与枢机主教们共同组成的议会中也大幅提高。这次行动就是由代行者冕下指派敲定,而整个圣骑士团则听从这名女神官的指挥。
不过就地位而言,圣骑士长莱蒙斯不逊于任何一名大主教。他不需要听从阿拉贝拉的安排,只要保护她的安全就行。
“我们接下来要见一面当地的领主,或去教堂里为兵刃重新施洗。”女神官理清行程计划,“你能给出意见吗,大人?”
我倒是想先去教堂,可伊士曼王国早已成为了苍穹之塔的属国,威尼华兹的教堂恐怕也荒废了吧。毕竟神父也得生存。念及此处,莱蒙斯没有多做犹豫:“先去领主的庄园。”
兰科斯特家族掌控着冰地领,是最偏僻荒凉的土地。他们本应是南境女王特蕾西·威金斯封臣,但由于位置特殊,开国君主克罗卡恩亲封兰科斯特家族为冰地伯爵,并驻守银鹫军团以御外敌。
断剑革命后,兰科斯特与梅塞托里家族的联军叛乱被四叶领的疾影军团镇压,威尼华兹便归属于特蕾西——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原冰地伯爵的兄弟——马上要交到她的女儿丹尔菲恩手上。
而对于领地权力的更迭,兰科斯特家族并无异议。前一任伯爵没留下后裔,丹尔菲恩又在极南之领享有盛名,她的继承权无可动摇。
四叶公爵已经传来讯息,近日威尼华兹的领主会来自己的领地继任。负责管理领土和整个家族的奈登爵士已经忙碌起来,他既要置办宴会为领主接风,又得修葺城堡、代为处理事务——他根本不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管理一座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威尼华兹不比四叶城,这里的治安绝对远超那位公主殿下所能想象的最下极限。而最近四叶城却也难逃厄运,被亡灵破坏了大半座城市。为了保证安全,奈登爵士思虑再三,决定将驻守在永青之脉的银鹫骑士调回些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丹尔菲恩冒风险。
他铺开纸,正要提笔写信,门却被敲响了。
“爵士,有客人来访: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先生,以及白袍神官阿拉贝拉·瑞茜小姐。”
光辉议会的来客。
年过半百的奈登爵士愣了片刻,才吩咐道:“我很快去……不,我现在就去。你现在将客人接到大厅里,最好再在走廊多点两盏灯。”
这时,忽然门外轰得一声,天花板震了两震。
第七十四章 荣誉之战
考尔德正赶往庄园,副手凯希已经探查完消息回来了。他捏着一份报纸,面色难看的展开新闻的一页。
集市仓库惨遭洗劫,二十一人丧命
“克顿死了。”金胡子说。
“死了?”
“就在仓库后的一条小巷里,整个商队都被屠戮一空。我只认得那个独身冒险者的头颅,其他人的尸体都已经残缺不全,还是靠着满地的货物确定身份的。”
考尔德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思考时喜欢用这个动作。但如果心情焦虑的话,他反而会不做什么小动作了。现在冒险家不太关心克顿的安全与否,而是更在乎佣兵团的名声。
“我们理应在今天与商队解除护送的约定。”他的眼神扫过报纸上血腥的杀戮场,又有点那么不太确定。“克顿应该将消息传出去的。不过这事儿上了报纸,你给我说说缘由。总不会是因为他们的死状比较抽象吧?”
“看起来不像人干的,倒像是野兽或魔怪。可商人也不都是普通人,更别说还有马库斯那家伙,他是个环阶的冒险者,寻常的魔怪只能给他送金币。”
“贾艾斯呢?”
“他倒好好的,新闻里半点没提这条老毒蛇。早晚有一天他得把自己的尾巴吞下去。”
“这吃相真难看,贾艾斯又不是傻子。”冒险家摇摇头,“克顿最后出现的地方肯定是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我们找贾艾斯问清楚情况。无论是贵族们杀人灭口,还是克顿得罪了惹不起的人,我们总得尽职尽责。”
金胡子凯希犹豫道:“也许会跟圣骑士有关。”
“那也得去看看。”考尔德拉住缰绳,脸色不变。他的头盔戴在头上,手指包裹着黑色的皮革手套。麦酒的味道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凯希只感觉的到自己嘴里的腻香和辛辣。
马蹄声响起来,逆着人流而上,直到了兰科斯特的庄园铁门前才隐去。上午的阳光不灼热,透过冷风和重重石障的阻碍,落到人身上只能增添寒意。
“克顿?那是谁?”
考尔德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对面坐着一个胖子,满是油膘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而心生警惕的神情。这位冰地领财政与商务总管披着条镶满松石和蜜蜡的搭肩,胸口还吊着颗硕大的金绿猫眼;他的十根手指都戴着戒指,领子上银线绣着的贵族徽记总得有金片点缀。
“一个棉花商,来自北方诸国。昨天有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扣下了他们的货物。这不合情理,总管大人,圣骑士无故截留的货物你可没有税钱收。”
“那个北方人。”贾艾斯先是恍然,而后他转了转手里的羽毛笔,十分和蔼地说道:“你说得对,考尔德团长,但账可不能这么算。圣骑士只把东西送到了集市仓库,总不能用矩梯将货物运回赞格威尔吧?光辉议会要那些北方货干什么?收税是王国法律规定,罚没货物当然也是。”
冒险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惊诧:“那你的意思是,既不退返货物,又要向商队收税喽?”
“王国律法如此,我只是按规矩行事。威尼华兹本就不富裕,要我因为一个外地佬缩减冰地领的正规收入,那真是在玷污兰科斯特家族的荣誉。”
贾艾斯的肥肉遮住了他的眼睛。
“克顿死了,被人撕成了碎片。”考尔德冰冷地说道,“你只能去地狱找他收钱了。”
“太不幸了。”胖子很惋惜。
“更不幸的是,他在死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就是兰科斯特庄园。”考尔德将报纸拍在财务总管面前,甲胄一阵作响。
笑容顿时从贾艾斯的圆脸上消失了。
“盖亚啊!他们是遇到了猛兽吗?”
“如果城防队没去喝酒找女人的话,你大可以问他们有什么猛兽能飞跃城墙还潜伏在城市里。”
“或许可怜的克顿先生得罪了什么人——”
“他是个外地人,贾艾斯大人,我知道他唯一可能有的仇家就是你了。”
胖子总管怒气勃发。“这是陷害!太恶劣了!在威尼华兹陷害一名兰科斯特家族的成员,什么人敢这么猖狂?”
“没准儿是一群既能飞又能潜伏在城市里的猛兽。它们用不着交税,也不怕绞索。可现在它们藏不了了,大街小巷都在传克顿先生和他的商队人员们离奇的死法。”
“该死,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作为接下了护送任务的佣兵该知道的,比如那批货和圣骑士究竟有什么干系。”
……
门打开又合上,考尔德感到自己身心俱疲。“圣骑士要求克顿清点他的货物,他带着他们离开了庄园。”
凯希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他真觉得自己可能是喝醉了,或者事实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克顿的货物里有什么东西?”
“管他有什么。老板已经死了,那我们就必须得找到凶手。”冒险家疾步走出长廊,正要翻身上马。忽然见到城堡的正门大开,一身银白骑士铠的神圣骑士和一名白袍神官在外等候。他怔了怔,回头把缰绳塞到凯希手里。
“团长?”
“很快就能揭开谜底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来。希望那批货物里还能剩几个橘子。”
“别激动我的团长,也许贾艾斯没说实话……”
“但昨天我们亲眼看到圣骑士把克货物收走,嗯?问他们总是没错的。”
凯希按着自己的帽子,“盖亚在上,你得保证不用拳头问。”
考尔德觉得他啰嗦得要命,于是一巴掌拍在副手的肩上:“诺克斯佣兵团从不欺压弱者,也从不蛮不讲理。但我们的声誉必须维护,这可是底线。”
……
莱蒙斯从没想过会有手下贪墨商人的货物,甚至于杀人灭口——在眼前的佣兵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骑士长以为自己听着天方夜谭的故事,就是表达的意义恶毒了一些。
“这样的指控毫无根据。我们今天才到达威尼华兹。”他没开口,阿拉贝拉说道。“威尼华兹人对议会有偏见很正常,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希望人们能理智看待议会的帮助。”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这种惊喜完全不是莱蒙斯想要的,他要比听到了圣骑士打劫商队这样的笑话还惊诧。若要说女神官的言辞有多不适宜,那么这几乎是仅次于直白的冷嘲热讽了。
考尔德沉着脸,他本打算相信她的说辞:“如果光辉议会派来的是位懂礼貌、对威尼华兹没有偏见且成熟稳重的使者,想必人们会表现的更尊敬一些。那么装作接受施舍、并感激涕零时,你得到的满足感也会更多,我的小姐。”
阿拉贝拉捏紧马缰,“冒险者,我并不想在别人身上找优越感!事实上,你正在侮辱一位议会的神官并对猎魔运动的正义性抱有质疑——”
“够了,阿拉贝拉,别说多余的话。”在争吵变得激烈起来之前,莱蒙斯阻止了他的新神官小姐。他下了马,对诺克斯的佣兵团长诚恳说道:“冒险者,请允许我为同伴的言辞不当致歉。她年纪还轻,不懂得怎么为人处世。”
阿拉贝拉只好紧闭上嘴。
莱蒙斯作为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的首领,当然不会像年轻的女神官一样幼稚。他的态度让冒险家也不愿意多做纠缠,于是直奔主题:“我不想探讨年轻人的家教问题,骑士长大人,我只想知道商人克顿的货物是哪位骑士经手的。”
“没有,没有人。”骑士长不假思索地回答,“露西亚的圣骑士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您绝不会。”考尔德瞥了一眼女神官,“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大人这般高尚的品质。”
白袍神官神色冷漠,不发一言。
不过阿拉贝拉没有上当,莱蒙斯却严肃起来。“只有最为虔诚自律的信徒能成为圣骑士,冒险者。光明之神的侍奉者是代行者冕下亲自挑选出来的骑士,而骑士的荣誉不容玷污。你需要知道的只有这个。”
他抽出了剑。作为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特制的手半剑,钢刃上流淌着太阳般的光辉。黑沉的剑脊呈渐变的色泽,至刃口则淡为纯银。手柄后的配重球是一枚金水晶,剔透的内里星雾流转。
一种极其神圣的魔力在空气中汇聚,那是环阶高不可攀的神秘——
“此剑未经洗礼,决斗时不能使用。”女神官提醒,她忧虑地看了一眼冒险家。
“我是为挽回战友的名誉而战,而非正式的决斗。”莱蒙斯将骑士剑指向考尔德,“冒险者,我希望你能尊重露西亚的虔信者,从语言到内心都是。”
“我要维护诺克斯佣兵团的信誉,哪怕需要冒犯露西亚的虔信者。”
考尔德同样回应。
第七十五章 圣骑士的动向
约克趴在桌子上,面前摆着一碟马卡龙。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又移开目光。酒馆外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城墙边嬉戏的小孩用石子朝着边缘乱扔,但少有能成功扔上去的。乞讨的流浪汉被落下来的碎石砸了头,便一改半死不活的衰弱模样,跳起来满口秽言地追着他们乱跑。这座城市冷冰冰的,让人留不下好印象。
“说真的,我想离开这里。”他侧过头。尤利尔坐在他对面。
“你想当逃兵?”
“逃兵都比我有勇气。”
“可你说的那种有勇气的人不会战胜亡灵,也不敢穿越沉眠之谷。”
“我把事情搞砸了,我要怎么去见团长?”橙脸人沮丧地低下头。
“现在糟糕的事情有很多,你指哪一件?”学徒安慰他,“帕因特先生只是担心你。他脾气不好,又是在这种时候,他可能体谅不到你的心情。或者他认为你能自己承受下来,冒险者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成为冒险者很久了。”他梦呓般说道。“从一个独身佣兵再到加入诺克斯,我从没失去过这么多伙伴。我看着他们倒下又站起来,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尤利尔一时竟有些感同身受。“当时我留在诺克斯酒吧里,和塞西莉亚一起被亡灵袭击。最后我们点着了柜台,火焰吞噬了会动的尸体。”
熊熊烈火,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尤利尔记得他们回到四叶城里,将许多食尸者焚烧一空。其中就有塞西莉亚,他的胡萝卜小姐。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作为普通人能战胜神秘生物,是英勇的事迹。”
“这其实是一个道理,约克。你面对的也是亡灵,无穷无尽的亡灵军团。作为神秘者你也无力拯救所有人,但你尽了全力减少伤亡。这么看来我们处境相同。”
约克不由得愣了一下。“可我、可我失败了。”
“乔伊说你和帕因特先生拆毁了祭坛。”
“啊,事实上,我们差点被那个阴影主教杀掉……使者大人及时赶到,一瞬间就斩下了他的头。”橙脸人勉强的笑容一点也不好看。“若说我们挽救了四叶城也不准确,面对堕落死徒我们恐怕连反抗都做不到。”
这话倒没错,如果不是有预知魔法,埃兹先生也死了两次了。尤利尔在想起酒吧老板时,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回忆起地下室见到的槲寄生和大厅内的三色堇丛,原本它们还叫做切斯特和修诺·威金斯的。
埃兹先生已经失去了在亡续之径上继续前行的能力,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我也一样。”尤利尔说道。“比起懊悔那些没说的话和未竟之事,未来的希望更值得珍惜。我们不得不努力在通往更深奥的神秘道路上前行,正是因为总有遗憾驱使我们永不再犯。”
当我在梦境中与塞西莉亚会面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发辫一样柔润。这绝不只是誓约之卷的副作用,我的伤感和回忆一样真实不虚。尤利尔将手放进口袋里,握住一枚金币,正面雕刻的女王头像熠熠生辉。
“……我记得你的职业是箴言骑士吧,它很适合你。说教起来让我感觉面对着教堂的神父。”橙脸人略微振奋了些许,他咕哝一声:“在原野上还是我开导你来着。”
“这可不妙,你已经连学徒都不如了。”尤利尔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你可不是新人,为什么不做出点老手的样子呢。”
“因为我还年轻。”光元素从桌子上爬起来。
三百多岁的小孩子……矮人是说过他差不多是人类的十五岁左右吧?这么一想还真是没错……尤利尔看到乔伊推开店门,急忙朝他招手。“来点咖啡?”
使者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嫌恶神情,他只好将一整壶的咖啡推到约克眼前。后者打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好几口。
诺克斯佣兵团果然还停留在威尼华兹,他们的人没什么损失,只有团长考尔德受了重伤索伦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传话筒。莱蒙斯没有动真格的
约克直接呛住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变成元素才缓过气来。
“莱蒙斯是谁?”尤利尔大约明白对于空境而言不动真格是什么程度了。
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团长,老牌的空境神秘者,职业是炽日骑士
这种资料一看就是大人物……还是那个问题,圣骑士收缴商人的货物是为什么?
“团长……他们在哪儿呢?”年轻的佣兵忐忑不安。
没消息。现在诺克斯佣兵团的主事人是一个叫凯希·库克的油腻家伙
“副团长只是比较爱打扮而已。”
他活像个复活节彩蛋
“别用女神的节日礼物形容他。”佣兵纠正道,“那么圣骑士呢?”
我看到莱蒙斯和他的神官在领主庄园里,一同在的还有纹章学和鉴定学的大师威弗列德·莱特。重点是新的女神官——这家伙艳福不浅,自己却从不珍惜。原本他的老搭档是亚莉克希亚,那也是个大美人,白与她打过交道
“哇噢。”指环的话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暗示,让人不由自主思路偏斜。尤利尔喝了口咖啡压压惊,不敢想象乔伊也会与某位女性保持过于密切的关系。
这时索伦又恶劣地写道:白差点把她冻成永恒的艺术
学徒险些把咖啡喷出来。
我就知道,桃色新闻绝不可能与使者有关。“还是说说正事吧,诺克斯佣兵团没再与圣骑士交战吗?”
小规模的战斗有过几次,不过冒险者的人数众多,倒也没吃亏
一旁的橙脸人松了口气:“露西亚保佑。”
对手可是光辉议会,你的女神现在不一定保佑谁。学徒暗自摇头,他不自觉已经将自己划分到这个神秘组织的对立面去了。先是猎魔运动,继而又有与诺克斯佣兵团的冲突,圣骑士团简直就是灾星。尤利尔实在是难以对这些光明之神的虔信徒抱有什么好感。
重点不在这里,你们两个蠢货。莱蒙斯还没堕落到向弱者发起决斗。没有他参与的战斗,冒险者们不一定输给群龙无首的圣骑士。更何况这里是威尼华兹,人们最不欢迎的一是西方佬,在断剑革命后他们认为西境人会给城市带来祸患;其次就是不穿皮毛披甲戴盔的骑士——光辉议会两样都占了
索伦难得说了句有用的讽刺。猎魔运动后,威尼华兹人甚至不敢接近露西亚的教堂。那儿在恐怖横行的日子里和刑场没什么区别,而人们早已看腻了杀人的热闹了。
如果圣骑士们放聪明点儿,就这辈子都不要踏入冰地领。尤利尔相信冒险者们能与圣骑士僵持不下,其中必定有着当地人的帮助。
“威弗列德大师,他怎么会与圣骑士长呆在一起?”约克抹掉脸上的诺奇布卡,“他早就拒绝为任何人鉴定古董了。”
“不为任何人。”乔伊开口,“只为好价码。”
“普通人。圣骑士找着什么了?”
一只纯金打造的阿兰沃风格高脚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