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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炅     药门仙医txt下载     药门仙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六章 缺少的

    阳台整个脱落,掉在拱顶旁的台阶上。要是再偏上一寸,我们就得收拾道路了。现在正好,碎片没有干扰通行,麦克亚当目不斜视地踏过石灰,假装身旁的垃圾是装饰。

    主人也不在意。水银圣堂名义上是帝国宗教的圣所,实际上和一栋年久失修的城堡差不多。巫师们声称不在乎外表,节俭的美德自然胜过修缮建筑。然而凋败的墙壁只给人颓唐的感受,没有半点深沉内涵、高尚德行在内,这里甚至没有贵族情妇的别墅华丽。

    不过在麦克看来,巫师们勤俭的缘由来自于皇帝逐年减少的拨款。自作自受。谁教巫师们贪得无厌,侵吞修士和神职者得来的捐款。内阁曾提议将巫师剥离圣堂,归到宫廷法师名下,只是皇帝目前尚未同意。

    一个穿长袍的学徒在厅前等候。见到麦克,他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后退两步。“请跟我来,殿下。”

    麦克自己并不厌恶巫师。相比占星师,这些巫师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从来不会自作聪明,他们渴望的东西也让他们容易被掌控。三神修士与他们的好处类似,但麦克每次见到帝国总主教,都得弯腰亲吻他的戒指。要是那老东西能在写完字后多洗一遍手,我也不至于见到他就犯恶心。

    伯纳尔德看见他也不高兴。实验室里昏暗无光,魔力不祥地盘旋。斯特林站在一只木头雕刻的烧杯前,眼神投入地注视其中,好像里面不是溶液,而是风景。

    “那是什么?”麦克问。他环视房间,很难用整洁或凌乱形容布置,少数器皿蒙灰,少数盖着黑布,大多成了碎片。这些垃圾堆在角落,为空荡荡的木架腾出地方。一把锯子插进地毯,凿头和刻刀留在工具箱里,门窗紧闭,而刨花是此地独有的香草。“改行雕刻了,斯特林?”

    巫师慢慢别过头,目光不情不愿地拔出烧杯。“这玩意只能拿木头装。”他抽出一条木板,盖住杯子。“圣堂不提供稍微和名贵沾边的木材,我只好自己掏腰包。”

    “我会向陛下提议改善。”

    “总主教则会百般阻挠,算了,你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得罪他。”

    “我们的敌人。”麦克纠正。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首相的兄弟自然不会缺少钱财。“不提总主教,我对巫术造物更感兴趣。那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关心?”

    “我的火种比我在意。”接近烧杯,感受愈发强烈。麦克觉得精神振奋,熬夜的细微疲倦一扫而空。“它可以给我提神。”

    “见鬼,那是给你。换成任何一个正常的神秘生物? 他都只会倒毙。好了? 我知道你是来催促我的。”

    “我们没时间了。”麦克指出,“该死的冬青协议又让陛下犹豫了。”他不自觉皱起眉。“占星师的预言不论真假,都是在逼他作出选择。”

    “你担心什么?皇冠按律法属于你。”

    律法由皇帝制订? 也可以由皇帝更改? 维隆卡提醒过他。“那是在我们伟大的陛下离世后。没人知道具体时间。只有占星师,我敢肯定? 他们在密谋着什么。诸神不长眼? 哪怕法律和大半个朝堂都支持我,这些看星星的傻瓜的意见也举足轻重。”

    巫师转过身。伯纳尔德·斯特林与首相样貌并不相似? 但麦克却深得皇帝陛下的遗传,以至于两人碰面时,前者几乎没多少好脸色。“我的意见则不同。总主教能帮你改善局面,他最近在烦恼南方黑巫师的事? 你可以对症下药。”

    “我不是为这来找你的。”

    “我无能为力? 殿下。占星师可不是实验台上的老鼠,而总主教是个虔诚的老傻瓜,奥托是他的眼中钉。”看得出来? 伯纳尔德并非故意提及总主教,他只是想把麦克赶出自己的实验室。

    “很遗憾,他也看不惯我。”

    “你真得罪他了?”巫师扬起眉毛。

    “这桩事说来复杂。”是我看不惯他。“维隆卡分拨了一部分银歌骑士给你们看门? 照他的话说? 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现在热情得像家刚开张的妓院……问题出在别处。你对圣瓦罗兰的森林信仰知道多少?”

    “希瑟?祂是生命女神? 司职自然和生命秩序,除了森林种族,有少数人族和精灵也信仰祂。你该了解更多,殿下,你和他们打了六年的仗。”

    “森林种族对信仰的理解不同。”他解释,“水银圣堂是专业人士,我特地来咨询。”

    “修士是群愚笨的羔羊,我们不该把才华浪费在神学上。”

    麦克可不是来听他传教的:“诸神的学问我不关心,你到底知不知道希瑟的秘密?”

    “秘密?不。他们有什么秘密,圣瓦罗兰假意投降?”

    他明白了。这家伙压根不知道两者间的关系。想要说清楚实在是难题,更别提得到答案了。“我在冬青峡谷见到苍之圣女,她亲自签订了协议。陛下任命我作为使者,协约也本该由我来代表帝国签署,然而森林种族拒绝了我。”

    “还要打?”伯纳尔德也不禁提起了兴致,“正中下怀。”

    “他们拒绝的是我,斯特林,是我这个人,不是奥雷尼亚帝国,甚至不是银歌骑士团。”麦克看见巫师睁大眼睛,“苍之圣女拒绝由‘初源’来签署和平协议。照实说,她和她那在泥巴里打滚的族人认为我的誓言毫无作用,因此要求帝国更换代表。”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初源’。”伯纳尔德轻声说,“这是你的秘密,殿下。”

    “曾经是。而且曾经除了我只有你知道。”

    “你应该不是来怀疑我的吧?”

    “线索即是罪证。相信我,斯特林,我对叛徒没这么和颜悦色。”哪怕你是首相的兄弟。“应该是森林种族的原因,他们有办法判断‘初源’,还不需要通过任何接触。”

    “希瑟是古老的神祇。”伯纳尔德缓缓开口,“苍之森的圣女……森林种族的寿命远比我们长,假如他们拥有传承下来的某种鉴别方式,似乎也不奇怪。”

    “奇怪的只有我们。”麦克阴沉地说,“皇帝知道了这个秘密,才会在我和赛莱贡间犹豫。”

    “是吗?我还以为他会更快作出决定。‘初源’是难得的天赋,你该更具优势才对。”

    “圣瓦罗兰石碑。”他吐露。

    从签订协议开始,事情就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麦克甚至怀疑是维隆卡与赛莱贡合谋,将他的秘密暴露在皇帝陛下眼前。但伯纳尔德不可能泄密,这是他的魔法能够确保的。除此之外,麦克想不到还有什么渠道。

    苍之圣女的指控是一面之词。哪怕真的有人与森林种族串通,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这是除了对魔法约束的信心之外,麦克唯一能够确信的事。银歌骑士虽然会因皇帝离世的预言而心存顾虑,但他们的忠诚仍属于我父亲。

    只可能是森林种族。当麦克还是银歌骑士团的成员时,森林种族就是他们的仇敌。绿精灵是帝国的敌人,也是人类的敌人,自奥雷尼亚向西北开拓后,两者的战争就贯穿了帝国的近代历史,伯纳尔德没说错,他对敌人的了解远比修士更多。苍之圣女因他“初源”的身份而质疑协议的效力,他无法将她的话当成挑拨,过耳即去。也许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维隆卡当她在胡扯。”麦克说,“他甚至直接对她这么说了,差点再次挑起战斗。结果那该死的自然精灵把责任推给她的女神,也就是希瑟留下的那块石碑。我怀疑它根本是后天造物,和希瑟没有半点关系。斯特林,你相信总主教的祈祷有用吗?”

    “诸神不再回应。可神遗物……我没法回答你,殿下。”伯纳尔德说,“但我想,你应该认同这种说法。”他把烧杯的盖子揭开。麦克看到其中褐色的胶状物,魔力隐约雀跃。

    他没碰它。“这是魔药?”

    “配方来自那东西。”

    “进展如何?”

    “没进展。每个实验体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只有‘初源’例外。可这不是什么缺点,殿下,这只能证明你受神眷顾。”巫师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犹豫?”

    例外。麦克移开视线。“你不了解,斯特林。‘初源’在神秘道路上进境速度可怕,我现在已经超过了环阶。”

    “很多天才也这样。比如我们得银歌骑士长。”

    签署协议后,维隆卡升了职。这是麦克向皇帝提议的,内阁坚决反对,直到前任骑士长被指控结党。在峡谷时,为免出现差错,维隆卡代替他与森林种族达成了协议。总好过赛莱贡插手。麦克虽不满意,但别无他法。

    “他不是‘初源’。”得靠森林种族的认可来判断天赋,麦克荒唐地想笑。

    “他爱是不是。维隆卡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小贵族,如今居然爬到了瑟斯顿头上。”巫师冷笑一声,“他不会高兴,我也一样。我保证,殿下,没人愿意去他的领地。”

    是吗?我不要你的保证。“这个地位低下的小贵族,他的神秘度能与高塔先知比肩。”

    “那又怎样?神秘度又不意味着权力,贵族们讨厌他。”

    “可父亲喜欢他。”麦克轻声说,“皇帝拥有权力,也希望拥有更多……更多……”

第五百六十七章 公主与骑士

    这是没有太阳的世界,比地底更多了死亡的空气。某人在歌唱,少女的嗓音穿透走廊。这是没有生灵的世界,幽灵在尸骸上伴奏,它们的公主放声高歌,嗓音圆润饱满,在死亡的空气中颤栗。

    拉梅塔听够了。“像是乌鸦肚子挨了一箭。”她评论,“能把刺拔出来吗?我的耳朵想听音乐,不是噪音。”

    “没必要。”幽灵公主说。

    “让班西女妖来吧,你也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跑调了?”

    “差一点。”太委婉了,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压根就连不成顺畅的曲子,嘹亮饱满的美丽嗓音反而是折磨。拉梅塔本不会在乎外界噪音,但她的歌声充满侵略性,教人头脑发昏,两眼发花。“可能我更想听活人唱。”

    “那你得自己来。”幽灵公主说,“加瓦什只有你一个活人。”

    “我会吓得你们再死一遍。算了,能换首歌吗?不唱这个。”

    “什么歌?”

    “第二夜的礼赞。”

    她的要求很过分,幽灵公主放下骨头笛子。“宗教乐曲在这里不受欢迎。”

    和我一样。“你不会?”

    “不会。你去找班西女妖好了。”

    拉梅塔放弃了。眼下她躺在床上,全身骨头和此地年久失修的砖块一样酥脆,起身都费力。她只能诅咒,赛若玛和白之使,“纹身”吉祖克,还有高塔统领那可恶的学徒,她不敢诅咒黑骑士,哪怕落得如此下场的直接原因其实在他身上。

    加瓦什是亡灵的地盘,死人都会来到这里,但神秘生物不会。点燃火种意味着燃烧灵魂,一旦火种熄灭,灵魂也随之消失。因此加瓦什只有凡人灵魂,神秘是从骸骨上诞生的。死灵法师属于其中特例,你很难界定他们究竟是死是活。拉梅塔统统将他们视为前者,因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幽灵公主没有离开。房间宽阔,布设齐全,床侧安置一张圆桌,周围足有六把椅子。她坐在距离拉梅塔最远的椅子上,手指拨弄火焰。烛台上燃烧的是幽蓝色火苗,与死人诞生的灵魂之火相似,它们既无光明,也无热量,拉梅塔宁愿要根火柴。空气寒冷又死寂,她不禁怀疑黑骑士丢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许他不想看见我活着。这可能吗?恶魔领主自相残杀?国王陛下不会允许。然而现在的拜恩没有国王了……

    拉梅塔日夜思考,想证明这是谎言。先前她因黑骑士的地位而苦恼,如今才发现那完全没意义。黑骑士还不是国王? 一旦拜恩失去了国王? 结社的下场可以预料。我们将无力庇护无名者? 水银领主心想,高塔先知很快能通过占星术找到拜恩,发现我们失去庇护,轻易就能一网打尽。区别在于早晚? 但恶魔猎手的夜莺刺探到了线索? 是我亲手缩短了时间……怎么才能证明这一切是谎言?是黑骑士捏造来恐吓我的假象?

    怀特海德和安利尼都在奥格勒瑟尔……

    无星之夜的据点并不只有拜恩。奥格勒瑟尔同样是结社的王国,但它是最另类的城市? 远不如拜恩令人舒适。很多结社成员不承认那是故乡,甚至为之感到耻辱。然而拉梅塔清楚,奥格勒瑟尔的城市架构能够最大限度的隐匿无名者的存在? 它无需神秘遮掩行迹。倒影之城拜恩则不同? 它的绝对安全源于国王的庇护。只要国王离开城市,他们就不再安全。

    难怪黑骑士不愿意帮我。拉梅塔终于明白,她的计划在拜恩的安危前是个笑话,继续折腾只会吸引神秘支点的目光? 提前迎来毁灭。寂静学派发现了她的身份? 离开拜恩,她将无所遮掩。拉梅塔以为自己早就不惧怕教会了,然而失去结社庇护? 她依然深感恐惧。

    黑骑士或许也一样。倒影之城即遭毁灭,他正将安居其中的无名者迁离。奥格勒瑟尔是唯一的选择。它的主人深狱领主怀特海德与赛若玛关系极差,后者从未去过奥格勒瑟尔。事实上,没有黑骑士的允许,领主们不能擅自闯入他人领地,只有拜恩例外。拉梅塔不知道国王定下律法时是否考虑到了今天。

    一阵寒风刮过。“殿下。”房间里多了个亡灵。它向幽灵公主下跪前解下了武器,这似乎是某种古老的礼节,而非多此一举。

    拉梅塔打量它,脸孔塌陷,五官腐烂,灵魂之火在头骨中跳跃。这就是黑骑士的臣属。没人能从这副遗骸中推断出其原本的样貌,亡灵之间靠什么辨别彼此?她之前可没关心过。

    “请用茶点。”亡灵开口,好歹它的嗓子没烂透。“到时间了,殿下。”

    幽灵公主转过头,骑士盔甲反射的光线穿过下巴。“放在旁边吧。”她的声音寒意森森。

    亡灵照做了。它的铁靴擦过地面,裤管里空荡荡的。“还有何吩咐?”

    “没有。怎么开始做仆人的工作了,鲁斯文?我记得你自称是我的骑士。”

    “我为您效劳,事事如此。”

    “那是生前的事。你死了。”

    “我接受的不止是生前的记忆,公主殿下,我和你的骑士是同一人。骑士该怎么对待主人,我也很清楚。”

    “是吗?可你闯入了女士的房间,不打招呼。”拉梅塔指出。

    亡灵骑士没有理会她。它热切的目光——或者说,火光——投在幽灵公主的身上。死人会有爱和忠诚吗?拉梅塔也不清楚。想必是生前记忆留下的惯性。学派巫师研究过死灵生物,认为这些新生火种与骸骨本人并无相似,唯一的联系是身体的记忆。这些遗产也是可以被抛弃的。亡灵的火种观看记忆,知晓他们生前的秘密和愿望,爱侣与亲友,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我打扰您了,殿下?”它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我死了很久,死后的世界无趣又悲哀,于是漫长时光里的每一句关心都让我感到慰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幽灵公主伸出手,抄起餐盘,以一种绝不优雅的姿势掷出去。魔力在空中挥洒。“滚开!”

    拉梅塔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这位幽灵公主本性似乎与先前营造出来的耐心形象不同。骑士躲开碎片,站起身,全程没做反抗。“你忘了,乌洛。你应该记得我有多爱你。”它的语气充满痛惜。

    “别再说了,鲁斯文。尤其别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她?”骑士才注意到拉梅塔,“这位女士快死了,等她重新睁眼,就会再也想不起来。我可以帮忙。”

    一旦他真的动手,我似乎没有招架的可能。拉梅塔试图移动手臂,结果肩膀一阵剧痛。绿精灵宁阿伊尔用生命魔法给她治疗伤口,但感官上还是那小女生的魔法更舒适。不论如何,她还得这么狼狈地躺上几星期,直到诸神怜悯,让黑骑士在繁忙事务的空闲里想起他的宫殿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囚犯。

    幽灵公主解释:“他疯了,说的每个字都是疯言疯语。你瞧,加瓦什没什么好医生。”

    这是讥讽还是事实?“我想我能理解。”拉梅塔点点头,“无需烦劳你,鲁斯文先生,守着你的公主去吧。”

    她开始同情黑骑士了,手底下是这么一帮疯子,难怪他开口就是冷嘲热讽,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暴力倾向。不过这场闹剧有效地干扰了思路,使她从绝望和焦虑中挣脱。我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看戏。

    ……在暗无天日、险恶阴沉的沉沦位面加瓦什,一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躺在骨头上苟延残喘。与此同时,她的故乡正遭受威胁,她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她的仇恨无处释放,而她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是转过脑袋,瞧两个死人唱歌打架。多么新颖的娱乐。这世上没有笑话能让人忘记挫折,拉梅塔觉得她本人就是个笑话。

    诸神一定听见了她的祈祷。在亡灵鲁斯文即将和他敬爱的公主殿下大吵一架时,一扇骷髅门扉在墙上打开。它的风格首次搭配得应景。又一位亡灵骑士迈出门,眼缝里闪烁火光。

    一切争执戛然而止。“乌伊洛斯尼斯。”黑骑士开口,“放下叉子。”

    “我三百年没吃东西了。”幽灵公主说,“所以我拿它不是为了用餐。”她威胁地瞟一眼鲁斯文。

    “真不幸,还有许多个三百年等着你。”

    “把他赶走,黑骑士。赶走他!”

    不死者领主用他寒冷的目光瞪着每个人。只是在拉梅塔看来,他的恼火不止是因为鲁斯文的无动于衷,更为幽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的颐指气使。“我不是你的鸡毛掸子,乌洛。”他挥手关上矩梯,“你们又在玩什么?”

    “我们在讨论唱诗班的乐谱。”拉梅塔插嘴,“可惜某人来搅局。”

    黑骑士没理会她得暗指。“把你妹妹带走,鲁斯文。别让她来这儿喊。”

    “这是冒犯!乌洛殿下是我誓言效忠的公主。”

    “算了吧,我死的比你早。”幽灵尖叫。

    拉梅塔差点笑出声。黑骑士终于决定将他们当成空气,他越过桌椅,令人不快的眼神落在拉梅塔身上。

第五百六十八章 转移

    “这是你的下属?”她抢先开口,“难怪你在加瓦什不寂寞。数那死人脸上的虫子真有意思。”

    “他们更喜欢在活人身上找乐子,你会体会到的。”

    还能怎样?把我也变成亡灵?拉梅塔露出微笑。听起来似乎不赖,好歹死人不会腰疼。“我听过这名字,乌伊洛斯尼斯。”幽灵公主已夺路而逃,因为她忠诚的骑士开始靠近她了。“的确有一位公主叫这个名字。她被血亲谋害,尸体受到玷污。最后公主的遗体被教会焚烧净化,罪犯遭到处刑。告解室的神父告诉罪犯,他希望他下地狱去。”

    “感谢神父吧,否则在你面前吵架的将是两具满脸蛆虫的尸体。”

    你不也一样?“那骑士就是罪犯?”

    “鲁斯文是‘苏生’骑士。”不死者领主告诉她,“他也是乌洛的血亲。你大可以去打听他们的恩怨,但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些东西。你的烂摊子还得有人接手,帕琪尼斯,寂静学派的领路人已经全部撤离了莫尼安托罗斯。”

    拉梅塔为此深感愧疚,然而她不能让黑骑士察觉她的软弱。“结社用不着全部撤离,赛若玛不了解我的班底。都城的领路人可以转移到其他城市——比如丹劳或蜂蜜领——以避开恶魔猎手的搜查。”

    “‘纹身’和‘秘匣’负责搜捕。”

    “那丹劳也不安全。”拉梅塔皱起眉,“薄荷地是巫师派的地盘,去那边能够降低风险。”

    “感谢你晚来的建议。”黑骑士漠不关心地说,“但我也不是来说这个的。”

    “到底什么事?”

    “秩序压降。”

    拉梅塔知道这次秩序的波澜,可惜没人清楚具体爆发的时间。不然她一定会将白夜战争推到秩序压降的同时刻,来给神秘领域更劲爆的惊喜。幸好我没那么做。失去了国王的拜恩会比灰翅鸟岛的下场更惨。“神秘支点会很头疼,这是好事。”

    “好事?各个位面都在移动,元素疆域很快就会回到诺克斯。”

    她没明白:“元素疆域?你指闪烁之池?”

    “位面。”

    黑骑士的强调很快让她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位面。沉沦位面。拉梅塔试图站在结社的角度考虑,然而她满脑子都是诺克斯即将迎来亡灵之灾的预警。她简直因此而惊讶了。“加瓦什也……?”

    “不例外。”

    可能这是黑骑士没打算将拜恩迁入加瓦什的原因。这里的环境虽然不适合活人生存,但也算是结社的领地,能够用来躲避秩序的搜寻……假如它变成神秘领域的目标就另说了。

    “你们打算入侵诺克斯吗?”拉梅塔问。我干嘛要关心这个问题?因为我还是活人?

    “一个好机会。即便不成功,战争也会制造巨量的死亡。加瓦什需要补充人手。”

    死亡。拉梅塔见识过太多死亡。她知道人死后会是什么模样,当它们摇摆着折断手臂和腐烂脸皮重新起立时,所带来的恐惧将远比战争本身更可怕。这将是灾难,而秩序压降带来的远远不只有加瓦什。

    对结社而言,可能这会是好时候。神秘领域一旦专注于四处救火,就会把拜恩忘在脑后。她唯有祈祷寂静学派也是如此。针对拜恩的大举进攻早晚都会到来,可争取时间足以挽回更多损失,甚至等到国王回来。

    “伊薇格特很快抵达拜恩。加瓦什与诺克斯接轨后,你被人察觉的可能大大增加。我不会允许这点。”他的口吻像是在谈论一件没洗的外套。“你的监狱转移了,拉梅塔,我会吩咐伊薇格特带你回去。”

    她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加瓦什向来是活人禁区,连圣者也不大可能进入核心。但这种安排该算好事。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几乎不到拜恩来,和拉梅塔没什么交情。然而这不是问题,恶魔领主来自不同的神秘支点,彼此间没结仇其实就算关系和睦了。

    由死到生。总比加瓦什强。“但愿她的神眷顾我。”

    “用我提醒你保守王宫的秘密吗?”

    “怎么回事?你还没把消息公布出去?”拉梅塔诧异地问。拜恩的迁移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就算居民没察觉,也不该对领主们保密才对。恶魔领主是不会脱离结社的,他们每个人都曾向国王宣誓效忠,国王认定的誓言永远无法更改,比火种契约更具效力。“他们得知道夜莺的事。”虽然她还挺希望有人来作伴的。

    “寂静学派也不会分享情报。”

    黑骑士的话很有道理,“第二真理”不是高塔先知,他不怎么关心课题之外的东西,哪怕是秩序安危。而假如事情到了吉祖克手上,就更妙了,拉梅塔知道这位法则巫师有充当教皇的兴趣爱好? 他会全心投入搜捕无名者的行动? 并阻止任何消息外泄的可能。这份乐趣他一定会牢牢掌握在手里。作为敌人,“纹身”吉祖克是个麻烦的对手,然而相比整个神秘领域的群起攻之? 拉梅塔只想为他的偏执和自负欢呼庆祝。

    “你只是失踪? 夜莺无法确认国王的下落。”黑骑士指出,“试探无需成本? 是我就会尝试。学派,不,教会肯定会作出反应。森林能阻隔大部分窥探的视线,但消息是由交流传递的。”

    “你不信任同胞? 我清楚这点。”

    “吸取教训吧? 帕琪尼斯。”黑骑士扫她一眼,“你的信任让你躺在这儿动弹不得。”

    让我躺在这儿的是你,别以为我会忘记。“加瓦什没有好医师,你不知道吗?宁阿伊尔能让我站起来。”她一秒钟也不想再这么躺下去了。

    “医院没人手。有一批无名者刚送来拜恩,他们伤得比你重? 贡献比你大,抱怨也比你少。”

    “我有权力要求治疗!”

    “神秘行走会留下痕迹,你的状态很适合远行。”

    该死的亡灵,脑瓜里长满蛆虫。拉梅塔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女孩呢?”

    “什么女孩?”

    “你带去王宫的女孩。见习医师。她的魔法帮不上大忙,但好歹可以缓解痛苦。”拉梅塔说,“你的属下恐怕也需要她。”

    “希塔里安不在拜恩。”黑骑士挥手打断她的纠缠,“我也没时间在你身上浪费。学派得有人接手,我已经派安利尼过去。猎魔运动虽是污点,但之前他在神圣光辉议会取得的地位超过你们所有人。”他顿了顿,转回话题。“你们可以通过传讯植物直接联系。”

    “黑巫术更方便。”

    但黑骑士无视她的建议。“乌洛和鲁斯文不会再来,换成布鲁克。我向你保证,帕琪尼斯,你不会见过任何一个比他更想砍人脑袋的狱卒。”

    拉梅塔侧侧身子,以全身力气露出一个微笑。“别担心,我们会在珍稀唯一一次机会这点上达成一致的。”

    ……

    “我真以为是他。”约克一路都在辩解,“我问你他在哪……”

    “……我告诉你背后有人偷袭。”尤利尔接口,“行了,没人怪你。我们早晚会逮到他,不差这一天。”

    “我的魔法压根没派上用场。”

    “你的剑倒用上了。环境不同。”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教会夜莺不是我的对手,但也让我失手。这里面的差距可不只是由于环境。如果换成多尔顿来,他一定已经抓住了头目。尤利尔的判断不正确,卓尔比我更适合找人。

    约克没法不沮丧。想当年还是他带着尤利尔闯进卡玛瑞亚的,虽然过程中他们几乎死在奥萝拉手下,但好歹他尽了全力。这次他以为自己抓住的刺客就是特多纳拉杜,然而对方在他们冲进庄园时就逃走了。尤利尔催他时,他甚至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收尾多亏你的魔法。”高塔信使指出。他在安定情绪、树立信心上很有一手,但有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住。“那一下是什么?”

    “新星。它是逐影的上位魔法。”

    “在灰翅鸟岛我见过类似的神秘,联盟参与了白夜战争,你的同族来了不少。”

    “他们都很无趣,是吧?”

    “一点也不。大多数人都很友善,你从没说过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同族,约克,在我看来,西塔得存在本身就充满趣味。”尤利尔坚持,“我还看见一个冷光西塔和霜巨人做朋友。”

    “联盟军官或许需要和下属打好关系吧。我可不想当兵,才逃到诺克斯来。这……太阳壁画?”西塔以为自己眼花了。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盖亚教会和寂静学派的属国,他却在贵族庄园里看见了露西亚的象征物。“尤利尔,你得来看看这个。”

    庄园早在战斗中成了废墟,建筑坍塌,围栏损毁。他的主人想必不清楚特多纳拉杜的打算,连仓库都没来得及清理,成桶的葡萄酒和秋苹果储存在地下室,熏香肠与洋葱堆积在柜子里。木栏后,几十只羊瑟瑟发抖,臭气熏天。他们将陷阱变成了尸体派对,才得以搜查庄园内部。

    高塔信使跨过一条坠落的横梁,凑到约克旁边。他手里的火把还不如西塔皮肤的光亮。“的确是露西亚。”

    “难道奥尔松是个异教徒?”

    “不。”尤利尔的手指抹开灰烬,“他是个三神教徒。”

第五百六十九章 苹果

    “三神?”约克嘀咕,“盖亚多半不爱听这话,露西亚更别提了。他还信谁?”

    尤利尔指了指露出来的新图案,星辰与夜空。“奥托。”

    “贪得无厌。信仰可不是苹果,不能切开就分。”

    “是这个道理,但有时候人们既想要正义,也想要苹果,噢,还有好运。绝大多数浅信徒都会同去几个教堂,为祂们献上蜡烛。”

    “也许你说得对,伊士曼还有希瑟教堂呢,不只有森林种族前去。事实上,真正的绿精灵才不会到人类城市里向希瑟祈祷,这样只会给人类的腰包添利。”西塔拍拍手臂上的灰。

    “在很久以前,信仰是不存在唯一性的。”

    真古怪。“那是多久以前呢?”

    “一千年前。”尤利尔回答,“先民时期。”

    约克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一时间浮想联翩。先民时期的壁画,三神信仰,钟摆摇动的滴嗒声在耳边响起。千年之前,神秘领域也曾并肩作战,人们对信仰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三神教……盖亚、露西亚和奥托,他们的信徒竟曾同属一派,你是决不可能从它们现在势同水火的关系中推断出这点的。

    “在千年之前,三神曾是奥雷尼亚帝国的国教。水银圣堂、审判机关和苍穹之塔,他们共同组成帝国神秘力量的基石。”尤利尔的声音像是在追忆。更奇怪了,我比他多活了三百年,也有幸没见识过先民和他们的三神。“神秘生物听命于皇朝,向奥雷尼亚皇帝效忠输成,并以为荣耀。帝国的律法就是他们的律法,人人遵守秩序,不敢逾越。”

    约克想象神秘支点向他们的属国低头称臣,差点笑出声。多荒唐的过去,凡人掌握大权,骑在神秘者头上,闪烁之池可没有这类历史。

    “难以置信,但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时期。”尤利尔说,“银歌骑士团也是奥雷尼亚帝国的贵族军团,‘胜利者’维隆卡出身于此,他的传奇早在黎明之战前就开始了。”

    “你们高塔的记载真全面。”

    “先知大人甚至亲身经历过黎明之战,那一千年的时光……”高塔信使摇摇头,“他是真正的先民,一部活着的诺克斯历史。索伦告诉我,寂静学派的前身就是水银圣堂,‘第二真理’大人也是黎明之战时期的圣者,这么看来,奥尔松爵士的仓库里有先民的信仰壁画也不奇怪。”

    不奇怪。约克抬起头,凝视这面起码有上千年历史的墙壁。它在他眼里和普通围墙没区别。“这里没有特多纳拉杜的线索。”这里压根什么也没有。“我可以尝尝烤羊肉吗?”

    尤利尔终于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了:“我们不是土匪,约克。我知道站在废墟上说这话没多少说服力,但暴力不能用作抢夺他人财物。”

    “好吧,作为异教徒,眼下似乎听你的比较有利。”

    ……

    这是第几个了?尤利尔翻阅索伦储存的相片,这些古老的历史呈现在不同物品上:壁画、桌椅、烛台以及卷轴。此前他从未注意到教堂里残留的细节? 直到进入莫尔图斯的梦境。它们藏在现代雕塑后和被遗忘的地下室里? 被覆盖、被掩埋,与苔藓和草籽为伴。假如仔细去找,你才会察觉这些与如今教义的格格不入的细微末节。

    我应该去黑城。尤利尔后悔没有更改行程。梦里他到过莫尔图斯和玛朗代诺? 如今黎明之城仍矗立在圣米伦德平原边缘,辉煌不减当年? 可惜布列斯人不欢迎他们。黑城经历过多次毁灭与重生,名字几经变迁,但却建立在古莫尔图斯的遗骸之上。学徒更熟悉那里? 他的搜寻也不会受到诸多限制。

    但他当时已经作出了选择。梦终究是梦? 与现实不同。如今的盖亚教会再也不是水银圣堂? 奥雷尼亚帝国早已灰飞烟灭? 自由人和银歌骑士,苍之森的精灵守卫? 乃至萨拉人和南方深埋在雪山下的卡玛瑞亚水妖精,这些骸骨、战争、誓言都不属于他。尤利尔来自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可他如今活在寒月之年的诺克斯。这个带给他全新生活和冒险的世界,他无法假装自己不爱它。

    但比起这些,更让他产生兴趣的是梦里的乔伊。假如梦是真的,是一段过去的记忆,那说明他的导师与高塔先知一样同为是先民,甚至还是银歌骑士。他度过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在圣米伦德大同盟解体后进入高塔。但索伦有白之使的记载是在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时期。这么看来,事实可能——学徒希望的可能——是导师只是在梦里扮演一个未知角色。白之使也会幻想自己曾是某个人吗?他也无法想象。

    尤利尔知道自己寻找的不是历史,而是证据。这是出自好奇心的行动,是次要事项。忏悔录给他探寻白之使过去的机会,学徒立刻抓住了。接连干扰他生活的梦境仿佛在推动他深入,然而尤利尔很清楚,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找到锚点离开。

    “特多纳拉杜逃走了。”多尔顿并没多意外,“他是最老练的夜莺和恶魔猎手,一有不对,就会立刻逃走。你们还是被十字骑士拖住了。”

    “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背靠教会,他得以活着在刺客圈子里享有名声。这种人可不止我们想杀他。有人甚至开出悬赏,要他的脑袋和所有手指头。”卓尔回答,“我曾干过一段时间的刺客,知道不少相关的门路。把沙特和克莱娅送到回形针佣兵团时,我顺带购买了补给。”

    “情报补给。干得漂亮。”尤利尔自己也没想到。他当时只顾着隐藏行迹。

    “很多东西没用上。特多纳拉杜来到薄荷地的消息掩饰得很好,没想到我们会在这边碰到他。我们的占星师大人早就知道了。后来我就不再去。”

    被点名“占星师”眨眨眼睛,仍未透露他真正的消息来源。很明显,灵视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占星术,这点连外行也看得出来。

    “他很狡猾。”约克咕哝,“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们这件事。”

    “从来就没有不狡猾的夜莺。我以为你起码应该知道这件事。”

    西塔悻悻地闭上嘴。

    尤利尔转向老主教:“很遗憾,我们实在缺少人手,以至于让特多纳拉杜逃走了。我的责任。”

    “是特多纳拉杜早有准备。”戴比特主教说,“与你无关。”

    “潜入更危险,特多纳拉杜很清楚夜莺会用什么方法进入庄园,刺杀正中他下怀。”多尔顿也指出,“倒不如正面打进去,尤利尔,你的判断也没错。”

    学徒自己清楚责任在哪。他频繁进入忏悔录的梦境,导致精神状况不佳。和约克闯进庄园前,他用灵视窥探过潜入的后果,因此改变计划。为了不引起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他对灵视的应用到此为止,才会没看到特多纳拉杜逃走的结局。

    学徒站起身。“我想单独和您谈谈,戴比特主教。”他看见橙脸人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可尤利尔无法给出答案。这次袭击的失败证明不了任何事,无论是特多纳拉杜的狡诈,还是与巫师合作的危害。

    老主教迈开步子,和他走到一株红杉树后。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尤利尔看得出他更愿意靠近自己。卓尔和西塔在他眼里恐怕只是异教徒,甚至连人类都不是,他和他们毫无瓜葛。想到梦境中与圣瓦罗兰交战多年的奥雷尼亚,看来唯独在排斥异族上,教会贯彻的方针没什么改变。

    “我能帮上你什么,年轻的骑士?”

    “尤利尔。我不认为我是你们的骑士,主教大人。”学徒说,“我只是和你同为盖亚的信徒。”

    “就个人来说,你救了我的命。”

    “也限制了你的自由。我本可以将你送到任何一座途径的教堂,让十字骑士保护你的安全。事实上我却在里面大开杀戒,把拦路的信徒处死。够了,我们都清楚死亡的分量。”我的选择。尤利尔苦涩地说下去:“这些人甚至不止一次死在我手上。忠诚可靠的人,善良正直的人,我拿剑结束他们的性命。可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这是我的错。”

    “夜莺在排除异己。”老主教缓缓地说,“教会内部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不得不爆发的顶点。信仰再不能保护它的教徒……它是灾难得根源。我没几年好活了,年轻人,但连这点时日他们也要剥夺。教皇不允许此等残暴行为。你的行为实乃义举,尤利尔。”

    事到如今,讨论对错实在荒唐。戴比特主教小心翼翼的回话,似乎生怕激怒他。可尤利尔不是来寻求安慰,或是享受认同的。“你真的理解我的行为,主教大人?”

    “你要铲除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党羽,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动机。”

    “不是义举?”尤利尔开了个玩笑。

    “你们目标坚定,并非一时起意。”

    “是我的目标。”尤利尔告诉他,“但不是特多纳拉杜。我得借他的脑袋向你证明一些事,可惜运气不好。”

    老主教后退一步,“什么事?”

第六百七十章 刃

    他要剪除教会的夜莺,但真实目的远不止如此。“我不是巫师派,主教大人,我甚至不是教会的人。”尤利尔坦白。

    “但……你是个神职者。”

    “箴言骑士。教会没有类似的神秘职业,我的职业不是神父赐予,它源于一次意外。”

    戴比特主教颤颤巍巍地靠着树,直到消化这个事实。“噢。”他轻声说,“意外造物。意外?每个神职者都在教堂诞生,你却是个意外……你是女神的骑士,尤利尔。我想,这是祂亲自授予你的荣誉。”

    我也曾这么想。“巫师信仰真理,你们真的认为这是盖亚的选择吗?”尤利尔反问。

    “凡人无法揣度诸神。我们愿意如何相信,盖亚就是什么样子。至于真理,它未尝不是盖亚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是某些人心里的盖亚。”

    “您很有智慧,主教大人。”尤利尔的目光却越过老人,“但我也不是真理信徒。巫师和修士的矛盾不是我的目的所在,你们的争端不是我关心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建立新的盖亚教会。”如此多的铺垫在先,这位薄荷地的主教大人依然惊恐地瞪大眼睛。“我必须这么做,假如女神真的选择了我。”

    “这是反叛。”戴比特主教喃喃低语,“这是异端。”

    “没错,不是异端就是异教徒,这就是我的队伍。我要砍下特多纳拉杜的脑袋,我要清洗他的党羽,我要竖起新的旗帜,直到盖亚的敬拜之所重归宁静。”尤利尔痛快地说,“要办到这些,我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

    “支持?”

    “很明显,我们没多少人手。”

    老主教吞吞口水,“我已经老了,尤利尔,你怎能指望我?”

    “唯有你能伸出援手,主教大人。特多纳拉杜将你视作目标。”

    “他会来找我。”老主教说,“直到你们抓住他为止。但我相信你们的力量足以让我活过刺杀。这样还不够吗?”

    “诱饵?你弄错了,我们不需要诱饵。难道你没察觉,一直是我们追着他的脚步吗?”尤利尔转过身。在他身后不远,奥尔松庄园燃起火光。“我敢肯定,特多纳拉杜也知道我们的存在。夜莺无处不在……可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丹劳,主教大人,这里是你的地盘。这里的修士共同爱着真理和盖亚,他们的苹果切成两半。而我相比特多纳拉杜来说更不属于这里。明白吗?我早晚会离开。”我不是那个举旗的人。哪怕诸神选择了我,哪怕这是我的命运。

    ……

    今天又没什么新闻,除了因修缮不及而起火的奥尔松庄园。薄荷地一贯是这样? 连放个烟花都能登报。人们几乎要涌到庄园去参观——院子烧起来,地下室和仓库却没什么损伤? 一些蠢货宣称是盖亚显灵,被随后赶到的巡逻骑兵狠狠抽了几鞭子。

    “只要酒?”侍者再三确认,“苹果酒?”

    小店十分寒酸,特多纳拉杜扫一眼周围空位? 反问:“你们有吃的吗?”

    “炉子边有煮牛肉。”

    “没别的?”

    “没有。”

    “那来一份。”

    侍者拿勺子盛汤时,特多纳拉杜把报纸投入火炉。纸张蜷曲、焦黑? 随后变得明亮? 灰烬中跃动着火星。庄园没有彻底毁坏? 但奥尔松爵士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再配合他的任何行动。“我宁愿我的祖宅倒塌在地震里!”爵士向他咆哮? “滚吧? 你们这群该死的野鸟!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我要向教会投诉。我会的!告诉你们? 我会去的。”

    无论特多纳拉杜怎么提醒敌人的危险? 爵士都固执己见。这些长年生活在巫师派的贵族对教会骑士没有信心。比起受神祝福的十字骑士,他更相信举着斧子和锄头的私人卫队。这帮乡下人根本没见识。神秘生物可以欺负凡人? 奥尔松压根不明白自己的敌人与他们平日对付的暴民有多大差别。

    就为一座庄园,特多纳拉杜心想? 就为一座石头房子,奥尔松爵士拒绝了能换来上百座庄园的生意。他简直无法评论对方的愚蠢。薄荷地虽不如丹劳繁华? 可他也绝没想到能碰上这种白痴。鼠目寸光的当地人。你费尽口舌说明天收获果树,也不如今天的一颗枣子有吸引力。

    好在他的属下不是当地人。

    昨天夜里? 特多纳拉杜看着奥尔松爵士在大厅宴请佩尔温。这位当地人出身的神父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被那乡下爵士当成座上宾款待。陷阱被触动时,大厅一阵摇晃,奥尔松爵士面不改色,让仆人换新酒席,结果盘子还没上桌,爆发的震响就打碎了神术屏障。特多纳拉杜这才意识到袭击者并没有选择潜入庄园,而是正面开战。

    一切在瞬间开始。黑夜里找不到敌人,光芒乍起又陨落,他看到火焰和流星般的箭幕,他听见钢铁粉碎、砖石崩解,宴厅的灯火摇摆熄灭,凡人在突如其来的魔法袭击中惊恐呼号,佩尔温尽全力保护了奥尔松爵士和他哭泣的妻子,其他人却没那么幸运。特多纳拉杜弹开粉碎的玻璃,目睹眼前端盘子的仆人被破片扎成了筛子。

    我不该允许奥尔松在这时候举办宴会。念头一晃而过,特多纳拉杜很快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敌人不是夜莺,而是战士。庄园的防御一触即溃,布设的陷阱也几乎没派上用场。教堂的痕迹迷惑了他的眼睛,让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同行。

    悲哀的是,特多纳拉杜以为自己尽可能高估了敌人,能攻破拥有神术基盘的教堂,他的手下显然对付不了,只有他自己可以应付。杰兰德带来的十字骑士是一重保险,特多纳拉杜也召集了他安插在薄荷地的夜莺,然而这些保障统统没用——防线瞬间撕裂,十字骑士好像被神秘屠戮的凡人般死去。夜莺也无法扭转战局,皆因袭击者并非成编制的团队,而是仅有两人。两个神秘生物,他心想,果然是高环。好歹他有做相关的准备,假如一切按计划进行,神职者可以阻拦他们……

    优秀的指挥官会在绝境中仍抱有侥幸,特多纳拉杜不会。夜莺头目立刻命令佩尔温带着奥尔松夫妇撤离,而他本人折回院子,去亲眼见识导致了他的惨败的对手。

    很多人带给他过失败,但那多是在首次碰面或战势倾斜的情况下,也有很多超越环阶的猎物撕裂罗网,比如结社的恶魔领主。他不打算为不可能成功的战斗投入成本,密探兼顾刺客和夜莺的职责,情报才是他需要的。倘若有恶魔领主这种级别的神秘生物进入薄荷地,特多纳拉杜必须确认他的来历和目的。根据当下战况判断,他先前看到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参考价值。

    特多纳拉杜戴上头盔,从楼梯护栏翻下去,站在一处用来摆放巨型烛台的木板上。此地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于是他给弩箭上弦,寻找目标。没人能不付出代价而从我身上获得胜利,特多纳拉杜还记得自己的念头。

    然后在下一刻,他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神职骑士。

    牛肉煮得很老,特多纳拉杜用勺子舀起一块洋葱,喀嚓一声咬碎。神职骑士杀死十字军也这么容易。教会修士的圣诫术被砍断、破坏,十字军的魔法被更高神秘的魔法击溃。

    在他面前,弓弩形同虚设,刀枪仿若稻草麦秆,他的夜莺奈何不了他,而下属们没有更换目标的原因是另一个西塔压根碰不到。区区两个敌人,其中一个还是异教徒——特多纳拉杜目睹他们凿穿层层阻碍,比神出鬼没的刺客更迅捷地接近建筑。撤离是正确的决定,特多纳拉杜自己也是高环,他在庄园布下的陷阱自己也插翅难飞,如今却被对手撕碎。

    于是特多纳拉杜站在那处易守难攻的木板上,从始至终也没放出一箭。当教会的战线最终崩溃时,他爬下窗户,骑马冲进夜色。

    放火不是他的主意,虽然特多纳拉杜很想这么干。他边喝汤边后悔。他们知道了我和奥尔松爵士之间的交易,才会毁掉庄园,夜莺头目不得不承认,由于乡下人的目光短浅,他们的计策相当有成效。

    最关键的,是那把剑。

    他当然认得出盖亚神文,有关盖亚的一切他都牢记在心。圣诫术在每个教派中流行,露西亚、希瑟、诺克图拉……形式或有不同。但哪怕单独来看,神术也是最深奥的神秘体系之一,神职者很难在现有神术的基础上改进,将其归咎于诸神的离去。特多纳拉杜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可事实摆在眼前:那把剑无疑是圣诫术的造物,是神文的凝练和排列,是盖亚女神的信仰结晶——被使用者拿来屠杀盖亚的忠诚信徒。

    不是恶魔,夜莺头目心想,也不是黑巫师。我的对手是个盖亚神职骑士,而教会里没有关于他得就职记录。他拥有疑似女神赐予的武器,他是薄荷地教堂袭击案的罪魁祸首。

    他不站在我这边。特多纳拉杜意识到。

第六百七十一章 戛然而止

    礼服又紧又重,腰带勒得他透不过气,内衬的尖翻领裹住喉结,胸章连着银锁链穿过披风环扣,组合起来简直像镣铐。尤利尔下意识抓向喉咙,结果被层层叠叠的蕾丝挂住了袖钉。这都是什么?他猛一用力,缝线崩断,扣子从手腕飞了出去。学徒眨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把扣子捡回来。我向来对繁琐的服饰没辙。

    它的主人怎么穿上它的?尤利尔想不通。这玩意和当初进入梦境时一样,都是他扮演的角色的装扮。我进入了他人的梦境,因此在混合时会出现差错。很快就会恢复原样,学徒心想,没什么可着急的。

    但这个等待的过程让他别扭极了,倘若身上是盔甲,他还有办法摆脱,可这些布料又软又薄,稍微动作就会断开。眼下尤利尔身处一场宴会,遍地都是衣着华丽繁琐的男女,他在赤身**和个人习惯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选择站着不动。虽然根据经验,宴会宾客们也许不会注意到他。

    他没等太久。梦境的时间向前移动,灯火熄灭,再度亮起时,宴会的主角已经登上了红毯。一对即将成婚的年轻男女被簇拥在地毯尽头,神情不大自然。男方学徒不陌生,是“胜利者”维隆卡,他居然穿着银歌骑士的银甲,钢铁打磨得锃亮,每一道花纹都精雕细琢,只有披风稍作加长。女方头顶铜冠,花饰戴在手臂上,她的丝裙和新郎的披风一样长,色彩纯洁但样式繁复,尤利尔看着就想后退。

    一条浅蓝色丝巾蒙在新娘脸上,她的斗篷由珍珠和丝绸缝制,蕾丝蓬松的镶嵌在盘发下。她露出额头,以一支宝石发夹固定头发,这时候,学徒发现她的眼睛似曾相识。恐怕不是错觉。罗玛给他的资料让尤利尔对先民有了一定了解,如今高塔的大占星师“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就是维隆卡的后裔,她有她先祖的眼睛。

    甚至她的名字也是跟她取的。维隆卡的妻子名为海伦·罗斯柴尔德,她是奥雷尼亚帝国的长公主,麦克亚当和赛莱贡的亲姐姐。“命运女巫”阁下的母亲就是她的直系后裔。

    时间定位很容易。尤利尔记得“胜利者”是在火石之年与公主成婚,距冬青协议已有两年。他们的婚姻受到了全体贵族和销声匿迹的诸神的祝福,但皇帝没有亲自前来。历史记载当时奥雷尼亚皇帝重病未愈,只好送来祝福。

    但尤利尔在梦境中所见不同。帝国的皇后没有孤单地落座高位,麦克亚当和一对夫妻陪在她左右,他没法装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

    “这不合规矩。”麦克亚当沉着脸说,“无论如何? 海伦是他的女儿。在晚会上,皇帝陛下必须出席。”

    “必须?”皇后身边带着女伴的贵族想必是赛莱贡殿下,他与兄长所持观点正相反。“你在命令父皇? 麦克?皇帝可没有必须要合的规矩。他想不来就不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海伦和你不一样。她……”

    “……出生时没带把。就这个原因,是不是?”

    麦克亚当的脸色更难看:“别在母亲面前说这话,赛莱贡。”

    他的兄弟耸耸肩,伸手替皇后倒满酒杯。“我只是说出了他的心声。除他之外? 可没人会这么想。这酒凉了。赫蒂?你那边有热酒。”他的王妃温顺地干着女仆的活,毫无怨言。“问我的话? 他不来更好? 起码气氛热烈。”

    “海伦是帝国公主!她要嫁给银歌骑士的军团长,而我们的皇帝陛下视若无睹? 就为了维持婚礼现场的气氛?”

    “就我看来,这挺值当。”

    “你的意见不重要? 赛莱贡。”

    “够了。”皇后阻止他们的争吵? “我们都不能对埃尔伯指手画脚,他才是皇帝。如果你们真的在乎我和海伦的感受? 就别在这里丢人。”

    她的儿子们不再作声。

    皇室内部没有史料记载中那么和睦,恐怕是记录官进行了层层修饰? 遮掩住了不适合流传的部分。尤利尔听说过伊士曼四十年前的动荡,对外战争的持续引起内部矛盾? 大诸侯企图篡位? 王国境内狼烟四起? 各地都爆发战争。然而在报纸上,断剑革命只不过是寥寥几笔就能带过的事件,让位于娱乐新闻和招聘广告,除了学者,凡人们不关心过去,只在乎现在和未来。说老实话,我原本也属于后者。毕竟,历史是无法改变的。

    宴会的气氛果然得以持续,尤利尔等了许久,才把自己的装束变回来。好在宾客们一如既往地忽视他,才没被人发现一众华服贵族里冒出个穿皮甲的冒险者。这是帝国最高级别的盛宴,连仆人也举止得体、衣着体面,士兵守卫着每一扇门,尤利尔也不敢在他们眼前有什么动作——这些士兵都是银歌骑士,有了罗玛的资料支援,学徒几乎能挨个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环视一周,没发现乔伊。导师不在?似乎也不奇怪。受邀参与婚礼的都是贵族中的贵族,连低等的爵士骑士都没资格。乔伊虽然是银歌骑士团一员,但也不可能因此获得方便。至于守卫宴会现场只不过是充个门面,这种活就算让他来,他也八成不乐意。

    这时候,仿佛在回应尤利尔,有人敲响大门。这不是一种礼貌的请求,接连响起的拍门声激烈又沉重,成了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维隆卡不得不停止亲吻他的新娘,示意属下放人进来。“怎么没人通报?”总主教不满地嘀咕。

    “这是紧急情况,他们的嗓门却太小。”敲门的人立刻回答,“倒不如全换成乌鸦。”多熟悉的语气,哪怕不摘头盔,尤利尔也能认出这是梦中的导师。

    “有什么比婚礼更重要的情况?”皇后开口。她的语气就端庄多了,神色也几乎没变化。“要是没有,就坐下来吃点东西吧。你们的长官一定乐意。”

    “这个自然。”黎明之战的传奇一挥手,“把消息说来听听。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此刻放开海伦的手?”新娘红着脸动了动胳膊,花饰纷纷洒下银粉。

    “皇帝遇刺身亡。”

    琴师手一抖,音乐在最**猝然中止。皇后的目光凝固了,她的两个儿子此刻的神情也一下子同调了起来,所有人都成了画像。烛光里,紫红色的酒液溢出金杯,淌下桌布。

    没人记载这件事,尤利尔屏住呼吸,高塔的历史也没记录奥雷尼亚的最后一任皇帝何时离世。在“胜利者”维隆卡和海伦公主的婚礼上……诸神在上。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皇帝?”“胜利者”低语,嗓音仿佛是另一个人,而新娘的脸色和纱裙一样白。“你指的是陛下?”

    “如果是阿兰沃皇帝,我会记得加前缀。”乔伊清晰地告诉他,“内阁传来消息前,圣堂已经根据先知的指示封锁了王宫。现在宫廷卫队正在搜查刺客,在下奉命前来通报。”

    “你撒谎!”皇后猛然站起身,“这不可能!”

    赛莱贡放下酒杯。“母亲。”他在震惊中扶住皇后的肩膀,“或许是,我哥哥和军团长一同开的玩笑?”可他没笑出来,宴会厅里没人发笑。

    麦克亚当什么也没说,他维持着面无表情。

    “我也希望如此。”乔伊僵硬地弯下膝盖,“但我如今是所属圣堂的十字骑士,只受总主教调遣。”虽然自进入婚宴现场,他一眼都没瞧过总主教。“君主当场遇害身亡,圣堂和高塔来不及施救。请诸位大人节哀。”

    可以想象宴会主角们此刻的心情。尤利尔看到公主一下倒在她的新婚丈夫怀里,侍女们立刻冲上前。赛莱贡和他的王妃全力安抚皇后,让她慢慢坐回椅子上。蜡烛打翻在汤水里,总主教双手抓紧三神圣经,嘴唇蠕动着念诵祷文,浑然不觉光线昏暗。而宾客们先是低声私语,随后因惊恐的传播而变成乱糟糟的议论和骚乱。

    皇帝在皇宫被人刺杀,这消息委实太过恐怖。有人哭起来,有人试图逃离现场。看门的银歌骑士没有阻拦,也许他们也为这桩突如其来的灾难而震骇。梦境如此真实,每个人的反应都历历在目,尤利尔对奥雷尼亚皇帝自然没什么感触,但此刻也不禁提起心,后悔变更自己得装束了。在这里,丝绸和礼服比盔甲更能保护人。学徒四处张望,寻找能够尽快离开的道路,但到头来只能盯着导师,徒劳地希望他摘下头盔。

    直到皇太子起身走下台阶。“全体肃静。”麦克亚当命令,“军团长大人,你的婚礼到此为止。现在我要你拿起武器,将谋害君主的刺客正法。”

    “遵命,殿下,哪怕诸神也无法赦免他。”维隆卡说。他的愤怒如利刃探出剑鞘,逼迫殿前的宾客退后让路。银歌骑士们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带路,小鬼。”他对乔伊说,“先与圣堂骑士汇合。”

    尤利尔看得清楚,他的导师如梦初醒,目光从手指上移开。不知怎的,学徒突然想起闯进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后院时看到的景象,无星之夜的黑骑士站在尸体中央,鲜血缓缓沿钢铁流淌。

第六百七十二章 高贵的命运

    大门打开后,人们一窝蜂逃离宴厅,仿佛身后有魔鬼追赶。赫蒂王妃和一众侍女留下来照看皇后,新娘被搬上了台阶,平放在地毯上。跟随人群是离开宴会的最佳时机,可尤利尔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台阶边。“皇后陛下。”但愿他们能察觉。“我是个……神术师。我可以暂时帮公主殿下稳定精神。”

    侍女被他吓了一跳,想必此前从没注意到他。皇后抬起头,“你是什么人?”

    “传教士,受军团长的邀请来参加婚宴。”谎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快信了。

    “传教士。”赫蒂王妃重复,“神术能帮上什么?你们不能起死回生!”

    “就是这样,夫人。我对皇宫的灾难无能为力,只好尽量干些没用的细小活计。”

    “让他来吧。”皇后下令。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多少妆容也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她给丈夫孕育了三个孩子,而今连孩子也快有孩子了,作为皇帝的妻子,她虽然青春不再,但高贵的地位使她仪态威严。“让海伦醒过来,一直躺着像什么样子?她如今是有丈夫的女人了,不是蠢笨的小女孩。公主该比农家女更早懂事才对。”

    接着,皇后站起身,把赫蒂王妃吓了一跳。“和我到圣堂去,派两个,不,三个卫队随行,缉拿刺客有男人负责,我们得为埃尔伯的灵魂祷告。”

    “总主教恐怕正在祈祷。”

    “他连我女儿的婚礼誓词都念不顺!”皇后尖刻地说,“模糊的祷文不能入诸神之耳。我必须亲自来念。赫蒂,你还是留下,和海伦一起去密语塔。”

    皇后带着侍女匆匆离开,把儿媳和刚结婚的女儿丢给一个披甲佩剑赴婚宴的客人。学徒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好在这里并不真的只有他们,几名女眷和年轻侍从躲在角落,惊恐不安地向外打量。

    他硬着头皮踏上台阶。事实上,神术对治疗精神刺激没多少作用,尤利尔使用的是从梅布尔女士手中得来的技巧,小心翼翼地接触公主殿下的梦。他不知道在梦里做梦是什么感受,海伦公主也不是真人,但一切都得尝试后再定论。

    维隆卡的新娘是“命运女巫”海伦女士的先祖,尤利尔没法调头离开。当初他能在黑木郡的原野上坐视佣兵被自由人屠杀,如今却又不忍心。看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公正。

    织梦师的方法相当有效。公主殿下很快转醒,抓着椅子站起身。赫蒂向她伸出手,结果尴尬地举在半空,只好迅速抽回去。“都走了?”她冷不丁开口。

    尤利尔不得不向她解释宴会宾客和主角们的去向。“我也该走了,殿下,请您遵守皇后陛下的命令? 与赫蒂夫人一同离开吧。圣堂如今还缺少人手。”

    “圣堂?缺人手的不是一直都是高塔吗?巫师得到了自己的卫队,占星师因此不满? 连今天……”公主顿了顿? “我父亲的尸体在哪?”

    “我不知道,殿下。有人带路,银歌骑士团就跟着他离开了。”尤利尔也想跟上导师? 可现在晚了。“请原谅? 我现在必须告辞。”

    “你们都害怕他? 是不是?”海伦忽然问。

    “对不起,殿下,谁?”

    “我父亲,你的皇帝。”

    “他是伟大的君主,值得敬畏。”虽然比不上他的女婿。“为什么问这个?”

    “所以他非死不可?神秘是没有门槛的? 对皇帝而言应该更容易!你们想要他的死? 那个预言……”

    学徒的心跳突然加速。“预言?”

    赫蒂夫人靠近她:“殿下。”但公主没理会她的提醒。这位年轻的王妃无助地站在餐桌边? 如同被主人责罚的侍女般委屈柔弱。尤利尔注意到海伦公主眼睛里有种奇特的神色? 好像是骄傲。他不明白为什么海伦公主会将父亲、将皇帝的死引以为傲。

    “已经发生了,说出来又怎样?”公主避开赫蒂夫人伸来的手。显然? 她并不待见弟弟的妻子。“我不是帝国的继承人,我想怎样就怎样。或许你将来会成为皇后? 赫蒂? 但这和我没关系。”

    已经发生了?“对不起,殿下,你说有人预言了皇帝的身亡?”

    “我还以为这消息人尽皆知呢。”

    哪怕作为局外人,尤利尔也觉得难以置信。预言指明奥雷尼亚皇帝有性命之忧,他的女儿居然还在准备婚礼。可能皇室是为了展示力量吧。但听见皇后与她儿子们的对话,尤利尔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了。难怪皇帝没有出席,婚礼宾客人员混杂,再怎么甄别也容易出现问题。

    然而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死了。

    尤利尔强迫自己不去想导师通知皇帝死讯时的模样:“有关于刺客的描述吗?”

    公主已走下台阶。“对他来说,遍地都是刺客。”她头也不回,“他甚至不信任母后。占星师公布了陛下的命运,我们就什么也做不到。也许是首相,也许是总主教,又或者我的两个弟弟?随便他们。反正王座不缺候选人。我已经是结了婚的女人,也不再是你们的公主殿下。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赫蒂?”

    赫蒂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她局促又好奇地瞥了学徒一眼,和海伦一道越过他。据说她的婚礼也不完整,没有宴席和祝福,足够的只有丈夫的爱。两个嫁给了帝国最有地位的人的女人,尤利尔心想,她们的命运从此刻似乎可见一斑了,无需占星师观看。她们的骑士不在这里,她们仍要面对战争。

    尤利尔转身冲出大门,希望能赶上银歌骑士的脚步。导师当然不会等他,但乔伊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这确实是梦,由忏悔录构建的记忆之梦,尤利尔已经明白。这里是乔伊的过去,是先民的一段历史,是深埋在黎明之战灰烬下的帝国遗想。

    因为海伦公主没有做梦。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尤利尔看到的是苍穹之塔,是学徒熟悉的命运女巫。海伦·罗斯柴尔德历史上确有其人,但在这里,她仅是一具空壳。

    ……

    血腥味让他想吐,可他不能逃走。我是怎么啦?麦克疑惑地想,死人会让我感到不适吗?还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与死人同源的血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总主教悲痛万分,哽咽着宣布验尸结果:“陛下驾崩。”好像其他人看不出来似的。

    刺杀现场好比屠宰场,奥雷尼亚皇帝埃尔伯·霍舍姆·罗斯柴尔德的尸体侧躺在床上,胸腔到下腹完整裂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和内脏滑溜溜地掉进地毯。他的手臂安详地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枕在头下,姿态悠闲。这几乎不像人死前该有的状态,假如联系伤口判断的话。

    “死因与魔法有关。”总主教接下来说了句有用的话,“我看是黑巫术。”

    “圣堂巫师已经找到了对应的黑巫术,稍候会把凶器送来。”首相瑟斯顿说,“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事,主教大人。比如黑巫师是怎么闯进皇宫的。之前是谁负责守卫?”

    “我和另一个人。”乔伊开口。

    “皇帝死在你们眼皮底下?”

    “不。在我换班之前。”

    首相扭头瞪着他:“皇帝陛下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的上一班……”银歌骑士长剧烈咳嗽,打断了乔伊的汇报。不然这类毫无营养的问话还得持续几回合,麦克敢肯定。

    “是谁负责值守的?站出来。”

    麦克不认得那两名宫廷卫士,他们都是银歌骑士,维隆卡的手下。多半是新人。根据他们的描述,没人在期间进出过卧室,皇帝的死与他们无关。他们应该没撒谎,但麦克必须惩罚他们的疏漏。然而神秘刺客防不胜防,他曾提议让“初源”来保护皇宫,却遭到内阁的反对。他忘了反对的理由了。现在朝臣们恐怕无话可说……不,他们会立刻争相邀请“初源”替他们看家护院。

    等到东西一送来,麦克才知道他们的讨论毫无意义。一个被开膛破肚的诅咒草人。妈的,我真是犯蠢才会跟进瑟斯顿的思路。这老混蛋压根连火种都没点燃,思维还停留在凡夫俗子之间你来我往举剑挥砍的阶段。他恼火地一挥手,瞧见乔伊讥讽的目光。

    这小杂种看人时好像就只有这一种眼神,麦克扭过头。反正他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契约的效力是绝对得。

    “刺客多半不在皇宫。”银歌骑士搜查了整座皇宫,没找到黑巫师刺客的一根毛。婚礼上的宾客虽有名单记录,但挨个落实仍需大量时间。全城搜捕还在继续,麦克可不会干等在这里直到先皇腐烂。

    “派人敲钟。总主教大人,麻烦你为陛下收拾仪表衣着。”他命令。但愿人们服从他就像服从父亲。本来麦克很有信心,如今却不确定了。只要一天没抓到刺客,人们会猜测是否是帝国的继承人们痛下杀手。我或者赛莱贡,最终都将成为凶手。他们不敢当面诽谤,却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麦克咬紧牙关。没人比他更不愿意看见先皇这时候离世,然而……

    ……银歌骑士长猛撞开门,金属锁扣当即崩断。“抓到刺客了。”他的口吻也相当惊奇,“那是个自然精灵。”

    “走吧。”麦克转过身,把父亲的遗体留给修士。

第六百七十三章 刑罚

    清晨时分,罪犯被带上前,两脚离地,双眼像鱼一样暴突。一群人尖叫着后退,仿佛死亡的痛苦会随目光传染。

    伯纳尔德厌恶地瞪着死人。“糊弄蠢货也得下点成本。”他的语气里满是责备,“首相可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瑟斯顿?当然满意。他巴不得撕毁冬青协议,把整个圣瓦罗兰的领土收入囊中呢。”预言实现后,这帮贵族又开始觊觎选择之外的利益了。“我考虑更换内阁的实权人物。”

    “换成谁?福格达尔?”

    麦克没回答。“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朝政了?”

    “实验中止了。老方法太难办,新方法需要灵感。我该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对了,维隆卡和公主结婚了?据说他们结婚以来从没在一起睡过,连婚床都是崭新的。到底是真是假?”

    谁传出的风闻?这类话有损皇家形象,我要拔了她的舌头。多半是维隆卡的情妇或海伦的侍女,他们没一个费心关注这些东西。真该死,我为什么还得操心他们的家事?

    “我不关心。我没兴趣。”麦克回答。“审判开始了。”

    火焰吞噬了尸体,自然精灵如一片真正的枯叶般卷曲、破碎,化为灰烬。他的罪名没有和他一同离开。玛朗代诺如今陷入欢腾,人人都为先皇报仇雪恨而庆祝。审判机关自以为办事牢靠,处刑前将尸体的手指都砍断,觉得这样人们就瞧不出这是异族还是同类了。欲盖弥彰真是个好点子,不过算了,麦克没心情关心更多不利风闻,反正民众的意见无关紧要。

    有资格提意见的人却更让他恼火。昨天在朝堂上,竟有内阁大臣提出将刺客开膛破肚以示惩戒。可给一具尸体惩戒到底有什么鬼用?麦克想不明白。由于抓住的刺客已经死了,审判机关只好将其交给占星师,而高塔又声称此人是利用黑巫术行刺,并要求圣堂交出物证比对。

    折腾了一大圈,浪费了两星期,最终在审判机关的监视下,两个占星师神神叨叨,拿玻璃球给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结果,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占卜”得到的信息与巫术娃娃吻合。没人反驳他们,谁让占星术的最终解释权都在高塔手里。

    “我的成本不是从内阁支取。”麦克告诉伯纳尔德,“圣瓦罗兰会给出一个解释的。”有人拿刺客的种族做文章,企图变更冬青协议。他便顺水推舟,将谋杀先皇的罪名扣在森林种族头上。反正贵族们都听说了签订协议时的冲突,民众对森林种族的仇恨尚未消减,他们要求找到谋杀皇帝的刺客,而圣堂找到了他们心仪的人选。

    “我们的军团长大人怎么看?”

    “他不满意,但只能接受。必须有人为皇帝陛下的死付出代价,难不成让他的属下顶罪?”维隆卡爱他的银歌骑士团更甚酒窖,他也不可能承认忠于皇帝的骑士会动摇反叛。“不过他极力反对问罪圣瓦罗兰的绿精灵,我看比起我姐姐,我们的军团长大人更喜欢那个苍之圣女。”

    “那结果呢?”巫师问,“内阁怎么定论?”

    “先违背和平协议的一方负主要责任。”麦克回答,“他们需交出主谋。”

    阳台下方的人群渐渐散开,抛下刑场中孤零零的灰烬。不知怎的,他越盯着那些残骸? 就越感到异样? 直到一阵大风将痕迹吹走。

    “主谋?”

    “森林种族会把他们的圣女送来,以做赔礼。”麦克移开视线。他不担心苍之森会反抗,奥雷尼亚只是失去了皇帝? 不是失去了军队。更何况? 皇帝的位置很快会有人填上? 帝国是这样,苍之森也不例外。

    “我又想开始实验了。”巫师对内阁的决定作出评论。“你把那小鬼带走以后,我还是头一次这么有热情。也许她会是补全稳定性的最后一块地图。圣瓦罗兰代表生命,陛下,她对初源的了解一定比旁人更多。”

    麦克不想干涉伯纳尔德的实验? 但他必须指出? 一旦圣女在帝都内遇害,真正的森林种族反抗军就会立刻破坏协议。虽然银歌骑士可以再次推平森林,可麦克不能保证维隆卡会言听计从。相比顽强又故步自封的苍之森? 银歌骑士长对南方的阿兰沃更感兴趣。

    但就算伯纳尔德不满意这些限制,他也没在麦克面前表现出来。维隆卡可算麦克主动寻求的盟友,而伯纳尔德·斯特林则是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由于首相瑟斯顿的存在? 他们拥有的共同利益进一步加固了同盟关系,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出现分歧。

    麦克考虑了一会儿,“占星师曾向我申请,派信使到黑木郡处理作乱的结社。那些暴乱分子是从阿兰沃流窜过来的。你可以带着我们的客人到那边随便逛逛,也许会有收获。”

    “是吗?”巫师扬起眉毛,“我认为我们更可能死在路上。”

    “噢,你打算用傀儡出门?”

    “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伯纳尔德振振有词,“我可不想成天被高塔先知盯着。”

    巫师总是疑神疑鬼,麦克可不觉得先知会有功夫盯着他。内阁整天揪着预言对占星师兴师问罪,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更多未来秘密。而赛莱贡和他的班底也不会乖乖认输,帝都里争权夺利的戏码尚未落幕。麦克得知弟弟给苍穹之塔开出慷慨的报酬,只希望换取支持。完全是无用功。他有点期待赛莱贡尝试过后的表情了。

    “乔伊会作为你们的护卫。”麦克决定。他和伯纳尔德的联系不可能隐瞒维隆卡,但麦克不想让他的两位盟友有私下交流的可能。“你总该相信他的能力吧。”

    巫师点点头,忽然道:“最近他才证明过,是吗?”

    “他一直都很有分寸。”

    ……

    尤利尔抓住他的肩膀,尽管这很困难。“这个人犯了什么罪?”

    “叛国罪。”乔伊边回答边挣扎,最终甩开他。“把你的同情送给别人吧,传教士。他不需要。”

    “他才九岁,还是个小孩。你指控他叛国?”简直是开玩笑。“银歌骑士的无上荣誉是从儿童身上得来的吗?”

    街道上的争端逐渐引来观众,人们对几天前的处刑并不满足。导师怒视着尤利尔:“去和审判机关解释,去和你的圣堂解释!我在履行职责。滚开。”

    “就算让诸神来裁决。”尤利尔仍不放弃,“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会被赦免释放。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在梦里。

    围观的人快把城防兵引来了,私语声逐渐增大,年轻的罪犯惊恐万状,抱着头瑟瑟发抖。很明显,他从看热闹的平民中得不到帮助。乔伊瞪着他足有五秒钟,在尤利尔以为他们会再次打起来的时候,最终锵得一声把剑甩回去。

    “很好。”导师冷冷地说,“把他送到圣堂去,我要看看诸神怎么裁决他。”

    尤利尔原本认定这是乔伊的梦,其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来自导师的记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从自由人成为奥雷尼亚的银歌骑士时,乔伊似乎就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混乱与秩序,自由到令行禁止。尤利尔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更接近现实中那个他熟悉的白之使。

    审判机关与盖亚的大教堂有种惊人的相似,只在细节上稍有差别。他这才想起奥雷尼亚帝国崇拜三神,不只有盖亚或露西亚。如今审判机关更名为圣裁判所,恐怕是神圣光辉议会的创新。

    然而神殿威严更甚圣所。哪怕在玛朗代诺这座华美建筑林立的皇城,审判机关的驻地也能傲视群雄。尤利尔看见气势磅礴的围墙,四角塔楼钻入云霄,圆堡坐落正中,仿佛天空伸出锁链牵扯从天际垂落的太阳。

    圆顶上飘扬着旗帜。根据纹章的轮廓,不难辨认出盖亚的银百合形状,象征奥托的群星衬托在浮突的线条边,正中央的花蕊如熊熊火焰,对应一颗闪亮的金红明星。

    这个梦太像现实了,尤利尔心想。高塔仍存有先民时期的画像,是罗玛好不容易从书堆里翻出来的。那上面除了灰尘和小狮子得爪印,其余部分都跟眼前一模一样。他还记得那张画名为《献给伊文捷琳》。

    进入神殿,一切变得生活化起来。毕竟审判机关不是教堂。学徒紧跟着乔伊走上台阶,结果导师猛关上门,让他在门口碰了一鼻子灰。他怀疑对方是故意的。好在最终他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傻站着。乔伊推门走出来,将那个男孩留在了门后。

    “为什么不让进去?”

    “规矩。”

    “你没添油加醋,对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尤利尔还是提了一句。这个乔伊和他熟悉的白之使可不同。

    导师轻蔑地瞧他一眼,“没必要。”

    “难道偷东西也会被砍头?”倘若人们私下逮到小偷,还可能出人命。要是银歌骑士抓住窃贼,反倒还是能留对方一条命。帝国律法又不只有死刑。

    “不会。这和盗窃无关。”

    “我不明白。”

    “没错。”乔伊隔着头盔哼了一声,“你懂个屁。”

    尤利尔觉得聊不下去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罪恶的载体(一)

    “那孩子来干嘛?”法官问,口吻挺恼火。“审判机关可不是托儿所!”尤利尔注意到门并未关紧,于是瞄了一眼导师。

    “一个银歌骑士把他送过来,询问处置。”似乎是个年迈的女人说话。

    “处置?”法官的嗓门一下拔高,“送这小孩回父母那里,见鬼!告诉他,也许他可以亲自走一趟。噢,记得顺路买把糖果,告诉这孩子别再乱跑……然后最好抽他一顿!”学徒在欢呼后听见了惊吓的哭声。

    “这孩子被指控叛国。”

    “什么乱七八糟——”一阵古怪的低声私语打断了法官。

    “没这个先例。”还是年迈女人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吐字:“我们需要公平对待罪行,绝不能偏颇某人。”

    “你审的不是罪,是罪犯。”有人反驳,恐怕他们都有审判的权力。尤利尔不了解法庭是如何运作的,他从未见识过。“而所谓罪犯只是个无知小鬼。”

    “任何人触犯了律法,都只是罪恶的载体。”女人坚持。

    “你有一副恶毒的心肠,女士。”

    对方勃然大怒:“你竟敢在法庭上出言攻击他人?”

    咣当一声巨响。“肃静!”法官咆哮,“各自举证,少说废话。”

    “被告偷窃帝国机密,按照律法,必须处刑以作警示。”女声说,“那个银歌骑士应该直接动手才对!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上司。”尤利尔看见乔伊伸手抓住剑柄,不禁可怜起她来。

    “他下手之前可没人告诉他那是帝国机密。”一个软绵绵的嗓音。“就当他不知道吧。我想拔掉舌头就够了,反正他也不会写字。”

    “他什么都不懂,诸位,你们看不出来吗?直接放人到底有什么困难?”

    “我们得为自己的话负责。”一个陌生的声音,又尖又细的男声。“这男孩看起来是个亚人。士兵,让他把手指露出来……噢,三神在上!”这家伙发出失态的惊叫。“你们看见没?他的手指甲全是黑的。这是证据。”

    “顶多证明他不爱洗手。”尤利尔欣慰地发现,里面还是有思维正常的法官的。

    “没错,他可能没洗手,但也可能是为了在信上留记号。”

    “是吗?”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人们又开始低声议论。男孩早就不哭了,他响亮地抽鼻子,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利尔猜测他在用袖子擦脸。

    “那封该死的信是什么?”尤利尔问导师,但一如既往,没得到回复。

    声音渐渐大起来,嘈杂从门缝渗出法庭,在黑暗的走廊上游荡。这是天气原因,假如外面是晴天,玻璃会透过五颜六色的光线,但今天没有。从早到晚都没有。尤利尔和乔伊默默望着不同的角落,谁也不再说话。空气沉重又死寂,他想起莫里斯山脉下的矿洞。

    “禁止争吵!”法官又是一锤子,“全体休息五分钟。”他好像在给一群学徒下课。

    等他再开口时,语气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尤利尔顿时觉得不妙。

    “没办法。”法官轻声说,“好吧,孩子,我将免除你的惩罚。没人会为调皮捣蛋打你。”男孩连鼻子也不抽了,尤利尔凝神细听。“你还可以得到糖果。但很遗憾,你触犯了法律,我们得砍你的头。”

    尤利尔猛然转过脸,目光与乔伊相接。导师的眼睛里有种似笑非笑的奇特神情。“活该。”他的声音透过面甲。

    学徒知道? 质问对方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但是最容易的。于是责问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事实如此。”

    “事实?这些都是假的? 整个世界都是一场梦。”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尤利尔装作没读懂他的目光。“可你不一样? 乔伊? 你的意志是真实的。哪怕这是你的过去? 你也可以尝试改变。”

    “一派胡言。”对方嗤之以鼻。

    听起来像是? 但我也有证据。可惜它们在一千年后的未来。“你会改变,我保证。”尤利尔丢下一句? 随后转身要去推门。导师皱着眉看他? 因思考而没来得及阻拦……

    ……一只手拽住学徒的肩膀,他下意识地拔剑砍过去。钢铁交击? 迸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你们在这儿干嘛?”银歌骑士长问。他一伸手? 尤利尔的剑一下子滑出掌心,被他随手抛在一边。学徒愕然后退,低头打量自己的手臂。

    “回答问题,尤利尔。”

    我没松手? 学徒心想。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正在发力。然而剑柄忽然脱手而出,被对方夺走。一种古怪的力道? 在碰撞后还能有二次爆发,简直是魔法的范畴。

    但这不是借口。他快不记得自己上次被乔伊打飞武器是什么时候了。后来整整一星期的训练课,尤利尔都在接受抓稳武器的特别练习,直到拿棍子敲打关节也不会丢掉。

    如今的“胜利者”已经征服了圣瓦罗兰,根据记载,他甚至比龙祸时期更强大。单纯的神秘强度折服不了同等级的神秘生物,作为银歌骑士团的军团长,维隆卡的格斗技艺同样精湛。他一生都没有败绩。

    尤利尔的愤怒一定表露在外,维隆卡转头望向乔伊。“你又在这儿干嘛?”

    “等着某人被砍头,长官。”

    “是吗?什么人?”

    “某个偷窃机密信件的罪犯。”

    “那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尤利尔指出,“他什么也不懂。你本可以找回那封信,然后给他偷窃的教训。见鬼的叛国罪!”

    维隆卡后退一步,“真是这样?”

    “谁知道呢?”乔伊的口吻却像是在说“谁在乎呢”。“我奉命行事,长官。”

    “你的长官就在这儿。”银歌骑士长说,“他命令你一边待着去。”

    “不好意思,军团长大人,现在我的直属长官是总主教大人。我是圣堂什么见鬼的十字骑士,您忘了吗?”

    “我知道你不听他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是皇帝的人,得知你这么干,他多半不会高兴。”

    他多半当成废话,听也不听。乔伊的眼神这么说。但好在导师没坚持和银歌骑士长唱反调,他僵硬地让到一旁。

    尤利尔这边方才想清楚,他们口中的皇帝不是指埃尔伯·霍舍姆,而是他的长子麦克亚当。但根据记载,奥雷尼亚尚未在新皇的政令下兴盛,就迎来了毁灭的灾难,也即龙祸。奥雷尼亚如今已是末日将临……

    “很好。”银歌骑士长推门而入,随后砰一声扣紧大门,隔绝了所有门后的声音。等他出来时,那男孩被他提在手上,手掌不断滴血。他们在法庭上砍了他的手指,尤利尔不禁别过视线。好歹不是脑袋。

    见没人提出异议,黎明之战的传奇挺满意。“能说正事了?”他不等回答,直接转向乔伊:“回圣堂去找斯特林,接下来你有得忙。不出意外的话,你三天后就得离开玛朗代诺。”

    导师什么也没问。“遵命。”

    尤利尔目送乔伊离开,直到维隆卡拍他的肩膀。“你的传教没效果。”银歌骑士长说,“我敢打赌,他连最短的赞美诗歌都背不住。”

    “抱歉,大人。我不够尽职。”

    “你坚持多久了?”骑士长似乎很感兴趣。

    “只要碰面。”尤利尔谨慎地回答,他知道自己在梦里没有身份。职业能掩护他一时,可只要对方到水银圣堂去查证,谎言便会一戳即破。

    “是吗?难怪他讨厌圣堂。”好在维隆卡没那么闲。“我来找一封信,不过恐怕已经找不到了。这小鬼手法挺高明,可惜挑错了目标。”他居然就是失主。

    尤利尔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孩子居然能从“胜利者”维隆卡的口袋里身上偷走信件?“恕我冒昧,大人,那封信的内容……?”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银歌骑士长咳嗽一声,“或许是我掉在哪儿了,当时我醉得厉害……不要紧,反正不重要,噢,确实有个皇家印戳……用来吓唬偷窥的下人。我夫人就爱这么干。”

    一封家信。“那这次虚惊一场,值得庆贺。”为了公主给丈夫得一封信,某个男孩险些丢掉性命。尤利尔无法说这种事在一千年后变少了。“感谢您的宽容。”

    “庆贺?你说得对。没办法,从昨天开始,太多东西需要斤斤计较了……下午有计划吗,尤利尔?”

    导师要到水银圣堂去,尤利尔不能跟上,以免被修士怀疑。“没有,大人。”

    “值得为那小鬼喝一杯,对不?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

    尤利尔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因为对方压根没问他。“可是大人——”

    “传教士当然可以喝酒。必须到,这是命令。”

    “命令?不,大人——”

    维隆卡打断他:“反正你够银歌骑士团的最低标准了,剑也使得不错。派恩还缺个侍从,他正需要你。”

    尤利尔后悔说自己闲着了,看来银歌骑士长的邀请比水银圣堂更像龙潭虎穴。“我挺喜欢当修士。”他赶紧拒绝,“还是说酒馆吧,大人,您指的是哪一间?”

    “名字挺怪的,叫‘公爵脚趾’。”未来黎明之战的传奇说,“据说有位公爵在那里喝醉,从台阶滚下去摔坏了脚趾。你真觉得滚下台阶能只摔坏脚趾吗?”

    尤利尔的表情凝固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罪恶的载体(二)

    尤利尔刚抬起手,门就开了。一双眼睛戒备地四处张望,随后才给他让开通过的位置。

    “我还没敲呢。”他放下手,“你一直盯着外面?”

    “没有。”对方撒谎,“只是凑巧,我刚要出去找东西吃。”

    “最好别去。过两天你的同族会派使节来玛朗代诺,詹纳斯,你可以同他们一道回苍之森。”

    “你干嘛帮我?”

    因为我们是同类。尤利尔想起结社那套兄弟姐妹的说法,但知道他不会领情。这是先民的时代,初源还没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也是凑巧,我最近受过你的同族的帮助。”

    对方明显不信。“感谢希瑟。”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也感谢你和你的巧合。但你身上的酒味太重了,尤利尔,你会把鼻子灵的家伙引来。”

    “我以为你在说自己。我身上压根就没怪味。”在梦里喝酒有什么味道?尤利尔从没想过。他可以想象自己在喝水,或者果汁咖啡,随心所欲。

    自然精灵詹纳斯后退两步,躲进房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通风孔被木板钉死,只有屋顶的破漏没法堵住。阳光照亮一角横放的衣柜,里面的被单和稻草隐约可以瞧见轮廓。杂物在狭窄的空间里堆叠出深浅不一的色块,两条鱼的骨架沐浴在细细的光柱中,好像它们的灵魂正在升天。

    他的眼睛在微光中呈碧蓝色,尤利尔注意到,这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乔伊也有蓝眼睛,但没这么浅,也没这么澄澈,更没这么情绪丰富。他的眼神令人感到寒冷,而非这么鲜活。尤利尔觉得他认识一个有这样的眼睛的女孩,她的头发和服饰永远复杂得要命,但也让他印象深刻。我怎么会想起她?学徒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梦里似乎出现了某些奇特的成分。

    “你去酒馆了?”詹纳斯问。

    “你同伴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到的。回家后就别再来奥雷尼亚了,这里你恐怕适应不来。”

    詹纳斯厌恶地瞪着鱼骨:“一点没错!我只是在修剪窗台上的盆栽,就这样,我每天都得这么干。结果到头来却要在刑场上送命。你的魔法不会被识破吧?”

    “帝国皇帝相当于你们的苍之圣女,要是魔法被看穿,我就得当场陪你送命。”没价值的问题,但如果尤利尔不回答,詹纳斯恐怕会提心吊胆一整天。“我也没法帮你什么,只能这样。”

    自然精灵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你已经救了我的命,还帮我回家。”

    我什么也没做到。他不知道自己死在一千年的玛朗代诺,尸骸的灰烬洒在异国他乡。尤利尔知道詹纳斯永远回不去苍之森,他的想象和织梦魔法能在多次往返后篡改梦境,却无法改变千年前的历史。这是个梦,仅此而已。

    “就是这样。你可以自己去找圣瓦罗兰的使节吗?假如我不在的话。”

    詹纳斯畏惧地摇摇头。

    “用你的魔法试试。”尤利尔说? “我记得它能让你变成另一个人。”

    “可我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可以戴头盔。”尤利尔建议。这是他每次避开锚点最好用的办法,可能乔伊在面甲下从不觉得热罢。“要是有人逼你摘头盔,就给他看看脸上的伤疤,越可怕越好? 总之得教他自己把你的面甲扣上。”

    詹纳斯惊奇地眨眼睛:“好主意。我不用维持魔法太久? 还能光明正大的遮住脸。我早该想到的!”

    “你的思路不够开阔。”尤利尔在教会见到了许多无名者,这些结社成员有无数方法逃走? 可惜低级神秘必然会败在神术基盘的侦测魔法前。先民时的水银圣堂还没开始把精力投入到捕捉初源这一课题上? 詹纳斯很有可能成功。

    “希瑟保佑我。”自然精灵嘀咕? “但愿使节真的会来。尤利尔,你确定他们会来吗?”被指控谋害皇帝前,詹纳斯只是个临时园丁? 他对付花花草草相当在行,但皇宫不要异族仆人。玛朗代诺有一小部分亚人生活,大多是贵族的私生子? 詹纳斯和他们不同。他声称自己曾是俘虏,在冬青协议签订后才获得自由? 牢狱中的经历把他变得疑神疑鬼? 但他本人对多疑没什么偏见。小心是好事? 他告诉尤利尔? 多说一个字,就可能白白送命。

    “银歌骑士长的消息。他没撒谎,这我敢保证。”不用誓约之卷他都能确定。毕竟,没人能醉到那个地步还琢磨着谎言。

    四个小时前他们在酒馆碰面,尤利尔领略了一番先民时期的酒馆风格。银歌骑士长姗姗来迟,浑身狼狈,看上去像是刚从枪林箭雨下逃出来似的。尤利尔还没问,他就主动抱怨起女人有多难伺候。而且不管怎么听,他抱怨的对象都不像是他的新婚妻子。

    “海伦?”提起公主,未来的诺克斯传奇终于镇静了一些。他的热情和谈性在同步消退。“她会是个好妻子,我不讨厌她,但说实话,我也没法爱她。她不认为我有资格这么做。公主就这样,还不如她的侍女。”

    这就是维隆卡对妻子的全部感想,无论如何,他后来确实有了嫡子,将血脉流传了下去。“命运女巫”海伦身上流淌着先民最高贵的血液,又因维隆卡战胜邪龙的传奇更加地位非凡,难怪在克洛伊塔,她与大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都不同。

    讨论完这个话题,他们已喝光了酒馆的葡萄酒。维隆卡终于对学徒另眼相看。“这只不过是放了醋的果汁。”他宣称,“我的藏品里最差的都比它们强,不值得为了垃圾浪费工资。修士总有些奇怪的规矩,但你不会只喝葡萄酒,对吧?”

    “我对酒不是很了解。”尤利尔拿实话回答。

    维隆卡却截然相反。他带学徒来到他的私人酒窖,里面的酒足以供给玛朗代诺召开三天三夜的庆典。尤利尔曾替埃兹先生清点过仓库,结果他发现酒吧的贮存只能填满这里的一个角落。各类酒多不胜数,以至于空中飘着的都是气态酒精。“十分之一。”银歌骑士长得意地告诉他,“有些珍品需要特别存放。尝尝这个,‘半支歌’,我保管你半首歌的时间就会醉。”

    回想地窖里的壮观景象,尤利尔也开始觉得自己一身怪味了。这是浪费时间的行为,但他确实乐在其中。当然,他也乐意与约克喝咖啡,重点不在饮品种类,而是放松的状态。其实我也能在梦境世界恢复精力,学徒心想,娱乐带来放松。

    可惜美好时光短暂。“我得走了,詹纳斯,祝你好运。”但愿我也好运,能顺利回到现实。他开始发觉头疼了。他的现实锚点是乔伊,然而不管用什么办法,导师从来没配合过。我能让人戴头盔,可没法让人摘头盔。

    ……

    麦克站在城墙上。

    车轮在地上留下宽阔的辙痕,全赖侍卫插在马车后的两杆旗帜。金属杆本就沉重,旗帜也是三层料缝在一起,但这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颜料会褪色,缀饰会脱落,连魔法都会消失。他本就打算让伯纳尔德离开至少半月,半年更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他们回来,帝都的旗帜也该换成新的了。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

    凌晨时分,他再次见到了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她看起来十分憔悴,但多半不是因为早起。麦克比她更清楚森林种族的情况。在冬青峡谷破坏协议的精灵只是反对者的一部分,自然精灵也代表不了全部的森林种族。这些异族靠他们所谓的民主和虚伪的信仰神来选择领导者,因此苍之圣女的权力来自森林的民众。一旦她的决定得不到支持,就意味着失去权柄。

    冬青协议延缓了森林的死亡,麦克不介意用它来制约帝国诸侯,但森林种族本身却相当不满,只求速死。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白痴。不过麦克不能否定这些人,毕竟他们的存在给他带来了方便。

    但他本没打算从森林种族身上获得什么。圣瓦罗兰的圣女是个年轻人,他以为她会顺从年轻精灵的意气和荣耀自寻死路,没想到她选择了妥协。皇帝死后,这对首相和主战的将军领主们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们在预言和森林的财富之间两头不讨好。伟大的先知,帝国的国师狄摩西斯,只能责备内阁无视他的警告。

    在麦克看来,也许他该说服皇帝参加海伦的婚礼才对,不可能有刺客在银歌骑士长面前得手。他的母亲为此而悔恨。

    圣瓦罗兰可不像她。森林种族送来了签订协议的苍之圣女,仿佛能就此摆脱向帝国臣服的屈辱过去一样。年轻的精灵认定她背叛了他们,将自己曾经支持的圣女推下深渊;老辈人乐于见到政敌倒台,以便换来倾向他们的领导人。于是十分罕见得,内阁与森林种族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自己大有收获。

    这女人不再是森林的宠儿了,麦克心想,她的希瑟没来拯救她。他一点都不想再关心她的下落。

第五百七十六章 使节

    队伍一行不足三十人,包括车夫、厨师、侍女和铁匠。守卫算上他自己,数量还没有仆人多,这些士兵就是苍之圣女的仪仗队了。哪怕是尤利尔,也能察觉她来这里恐怕不是出使,而是流放。

    不过守卫的质量很有保障。随行有四位银歌骑士,两名圣堂巫师和一名占星学者,足以威吓任何不法之徒,但不知情的话,他们看上去仍势单力薄。至于苍之圣女,除了在皇宫露了一面,她全程藏在车厢里。据说她孤身一人来到奥雷尼亚,她的同族在冬青峡谷送行,没有第二个人越过边境。

    见到他后,导师沉下脸。尤利尔只好装作没注意,他本来也不敢和导师对视。自然精灵詹纳斯浑身僵硬地跟上他,眼睛在面甲后窥视。

    “这是谁?”有人嘀咕,“哪有人只戴头盔?”

    詹纳斯干出的蠢事。尤利尔差点扭头去看他。“你在干嘛?”果然如人们议论的那样,这家伙只戴了头盔,其余护具统统丢弃,衬衣和外套上还沾着土。学徒对他的着装没太多要求,但这么引人注目实在无法容忍。“怎么回事?”

    “希瑟可怜我。”他还敢反驳,“那堆东西沉得要命,我穿上它连路都走不了。”

    “我以为你早适应了。”你不是战争俘虏吗?

    “我……家乡那边打仗时不穿铁壳,只有皮甲和藤甲,轻便不碍事。”

    没准这就是圣瓦罗兰战败的关键,也许魔法植物的韧性和硬度会与众不同罢。“那你可以把头盔换成帽子,或者斗篷。这有什么难?”

    詹纳斯目瞪口呆地与他对视。直到尤利尔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的死脑筋较劲。

    “我真没法给出更多建议了。”学徒叹息一声。事情没向他们预料发展。詹纳斯的计划泡汤了,他顶多混进流放圣女的队伍,而这支队伍不到苍之森。尤利尔决定先把这家伙送出玛朗代诺,然后在途经的森林分道扬镳。

    这也相当有难度。队伍里并非只有乔伊这一个他熟悉的人,尤利尔没看见他,但听见某人叫对方的名字。伯纳尔德·斯特林。学徒心想,他是寂静学派的圣者,伟大的巫师领袖“第二真理”。他如今还是水银圣堂的巫师,与挂在高塔走廊的画像完全不同。

    事实上,除了胜利者维隆卡,每个未来的名人都与画像有极大的差别。一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这个梦境拥有现实的逻辑,只有时间在变化。尤利尔上次是在婚礼当天离开,本以为再次回来又会过去几年,然而却来到了两星期后,银歌骑士刚刚抓住他制造的刺客。

    与詹纳斯告别对他来说是三天前,尤利尔心想? 对我来说却有一星期。他意识到梦境的时间正在放缓,甚至比现实更慢。这可能与构建梦境的意识有关系,学徒猜测。

    不论如何,他赶上了这次旅行。为了避免穿帮? 尤利尔放弃圣堂? 转而向维隆卡请求。军团长果然答应下来。这不过是桩小事,队伍里多个传教士根本无伤大雅。乔伊当然有意见? 但他保持沉默? 全程没理会任何人。

    离开玛朗代诺后?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坡。车轮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在碎石上吱呀作响。尤利尔不记得玛朗代诺外有这么一条难走的路,布列斯人的都城外一马平川? 队伍浩荡。

    “有人盯着你。”詹纳斯说。

    不出意外是他的导师。尤利尔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他在现实里不觉得乔伊有这么难相处……好吧,是有一点,但没有梦里这么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梦里的乔伊不是他的导师? 性格大相径庭,行事更是让他无法接受。而倘若坦白事实? 对方也只当他瞎编。

    更何况? 他不愿意那么做。尤利尔想了解使者的过去? 好奇心驱使他保守秘密? 紧跟在导师身边。很明显,乔伊永远也不会告诉尤利尔他的过去如何,就算想说也说不明白。白之使不是能够交换故事的对象。因此,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你指的是领队?”

    “没错,那个银歌骑士。他的眼神真恐怖。”

    “也许他只是没什么可看的。”尤利尔含糊地回答,“才会打量生面孔。”

    “是吗?”詹纳斯迅速低下头,“我觉得他发现我了。尤利尔,要是我请求见圣女大人……”

    “最好别去。”尤利尔没把队伍的成分告诉他。在詹纳斯眼里,苍之圣女依然是圣瓦罗兰的领导者,她拯救了被帝**团俘虏的自然精灵,当然不会害怕一个银歌骑士。

    乔伊不是一般的银歌骑士,尤利尔看得出来,他是队伍的头领。同行的另两名骑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而异族血脉在军队里向来不受欢迎,但他们服从乔伊就像野狼服从头狼一样。上次回来,尤利尔趁着“胜利者”喝醉时追问梦境越过的几年,结果没得到答案。

    银歌骑士长不记得了。“我没工夫挨个管教手下,尤其是这种小鬼。殿下……陛下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是他的权力,我从不多问。”他皱着眉思考。“之后?从莫尔图斯离开后,麦克把他丢在了圣堂,期望修士的经文能让他改过自新。得承认,信仰某些时候确实有其用处……他在圣堂起誓,守卫奥雷尼亚的荣耀。很多人忘记了誓言,包括我的某些同僚,他们甚至没一个自由人可靠。”

    尤利尔这才找到一丝白之使的影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导师将会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统领,是秩序的守卫。

    “他在神秘学卓有天赋。”他再三追问,银歌骑士长总算有了点印象,“这是麦克告诉我的。是冬青峡谷那时候,噢,当时你也在场。他干的不错,是不?单看魔法,他的水平远胜同级别的神秘生物,我想多半是血脉的馈赠。”

    尤利尔不了解妖精种族。他见过的妖精都很小,要么是元素生物。类人的妖精早在先民时期就濒临灭绝了。说实在话,同盟时期很多种族彼此通婚,很难确认哪些千年后的诺克斯人身上没有他们的遗传。神秘自点燃火种伊始,这些微薄血脉是不可能带来多少帮助的。

    或许先民时期不一样。尤利尔没听说神秘领域存在银歌骑士团这样一支高环神秘生物组成的可怕军团,他们的铁蹄足以踏平任何一个国家。作为银歌骑士长,“胜利者”维隆卡早已跨越环阶,即将迈入圣者的领域。学徒说不准他和未来的白之使谁更厉害。

    现在,梦里的现在,这个问题倒不用纠结。别说乔伊,连“第二真理”和麦克亚当也只是维隆卡的后辈,他们或许拥有更高的地位,然而当时的地位并非由神秘度决定。在莫尔图斯时,尤利尔就发现他跨越亡续之径了。未来的圣者之中,只有高塔先知一如既往,是克洛伊塔的支柱。

    我对他的了解只不过是浮光掠影。尤利尔意识到,他在梦中观察到的经历加起来,也不如“胜利者”维隆卡的叙述有价值。而后者甚至还不是乔伊的直属长官。学徒知道怎么获得更多信息,然而掌握它们的人不会随意吐露。麦克亚当不再是维隆卡的侍从,如今他是奥雷尼亚的继承者,即将成为皇帝——根据现今的情势来看,另一位继承人几乎不可能翻盘。

    相比之下,原本的计划更可靠。尤利尔边跟着队伍跨过山坡,边寻思他可能会离开多久。也许一觉醒来,这支名义上是侦测,实为流放的队伍早已回到玛朗代诺了。

    “尤利尔。”

    “什么事?”

    “我很抱歉,但我想我必须离你远一点了……瞧,他就快怀疑了。银歌骑士会发现我的身份!我觉得他肯定会。”

    尤利尔相当乐意。再听詹纳斯疑神疑鬼的问题,他的头都快疼了。学徒甚至开始期望发生点什么,好让他有理由与对方拉开距离。乔伊无意间帮了他,但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仍在几分钟后成了真。

    导师提前调头,命令队伍停下。他的两名同伴——雷戈和奥库斯,前者强壮魁梧,体型高近门梁,后者五官稍显老态,但眼神锐利如猎鹰——迅速拔出武器,四下戒备。他们的动作伴随魔力的提升,让车架旁手无寸铁的仆人屏住呼吸,动作僵硬。

    乔伊敲了敲玻璃,随即伸手掰开车门。“有人伏击。冲你来的?”

    苍之圣女摇摇头。她得鹿跟在车轮后,麦克亚当为了展示皇家威仪,慷慨地给她换了一架华丽的马车,并在车厢后竖起旗帜。对大多数土匪来说,这都意味着驱逐,只有白痴才可能来送死……然而袭击者正在逼近,尤其是他们注意到骑士的异动之后。尤利尔看见齐腰深的草丛间闪过一道灰影,钢铁有一瞬的反光。

    不是森林种族,他意识到,这些人穿着铁甲。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决不冒险

    没人预料到那场突袭,就像没人预料我们会投降一样,但假如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似乎隐约出现脉络了。世上的一切都环环相扣,从无断裂……解构命运如同给太阳降温,凡人不可能办到这种事……

    杰兰德带来一封信,上面的封蜡早已被剥下来。特多纳拉杜合上书,压在另一封拆开的信纸上。“里面有线索,大人?”他问。

    “通篇瞎话。只能聊以消遣。你知道人们总爱看野史,认为真正的过去藏在这些妙趣横生的故事间,图书馆里保存的纸张不值得信任。他们都是蠢货。无论正史野史,故事传出口,统统经过美化修饰,你不能信一个字。”

    “很有道理,大人。”

    “好吧,杰兰德,我知道你是来催我的。巫师的支持者们又搞出什么乱子了……地震?噢,感谢地震,我还能多安生一会儿。”夜莺头目打了个哈欠,“最近到处都这样,假如黑巫师也算自然灾害的话。薄荷地和丹劳差不太多,没什么奇怪的。”

    副手拧紧眉毛,“奥尔松爵士要求回他的庄园去。”

    “告诉他,他可以在梦里追忆一下在庄园里度过的美好时光。”特多纳拉杜说,“现在它被我们征用了。”既然没法修复关系,干脆就直接占领。犯不着为了一个乡下的小贵族伤脑筋。“那个神职骑士的来历查清没有?”

    “查到了。他们几乎没做掩饰。神职骑士是尤利尔,他来自苍穹之塔外交部。”杰兰德把信件展平,铺在上司眼前。“那西塔是他的朋友。”

    特多纳拉杜盯着密文。他们的确一点也没掩饰。“白之使的学徒来莫尼安托罗斯干什么?”

    “据说他不是学徒了。尤利尔在圣城赞格威尔完成了他的毕业课题,现在转正成高塔信使。”

    “是吗?那他确实不错。”

    “要对付白之使的学徒,我想我的骑士们帮不上忙。”杰兰德说,“请向总部申请支援,长官,他不属于我们负责的范畴。只有……”

    “我还真就问这些东西呢。”特多纳拉杜挥挥手,打断了他。“不是这些,杰兰德,我们又不是高塔占星师,用不着关心他的履历!明摆着的,这家伙是个神职骑士,问题写在眼前了。”夜莺头目的手臂挥舞,扫过桌面。“一个高塔外交部的,呃,信使,却是盖亚的眷者。女神当然不介意信徒的出身,关键在于神秘传承。他的职业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他与巫师派的修士混在一起有什么企图?我们是否该把他的存在报告给教皇?”

    夜莺头目最后拍了一下桌子,作为批评的结束。“你带执法队太久,连老手艺都丢了。情报才是我们的武器。为什么要鲁莽地与对方发生冲突?”

    副手露出僵硬的神色。奥尔松庄园的战场还没清理干净呢,也许当夜爆发冲突的是另一波人,和你没关系。

    “必须从长计议。”特多纳拉杜断言,“但也不能放手不管。想想看? 倘若戴比特那老东西侥幸活命? 他会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他几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大人。”

    “不知道?”密探头目重复,“他避开了教堂的陷阱后,迅速调头前往奥尔松庄园,中间只隔了两个半小时。佩尔温刚刚搭建矩梯、布好防线,去接受爵士的宴会邀请。我很高兴矩梯魔法效果正常? 否则你和你的执法队连战斗的尾巴都赶不上!你竟然还认为他对我们一无所知?”

    “我很惭愧? 大人。我向您道歉。”副官低下头。

    “我又该向谁道歉呢?奥尔松庄园的遇难名单?”特多纳拉杜摆摆手。和杰兰德生气没用? 他不是战士? 从不为失败而感到挫败? 只会为得手庆幸? 庆幸自己还活着。当夜莺就得有横尸街头的可悲觉悟。盖亚在上,我的赏金都快让我自己动心了。“够了? 他们的死不是毫无价值? 起码我们弄清了敌人是谁。”

    副官抬起头? 恢复了状态。你很难判断他的惭愧是否发自内心,任何人都不可能被纯粹的情绪主宰。“弄清敌人是有价值的消息,大人,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莫非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噢?”

    “根据苦修士的汇报,佩顿·福里斯特死在了伊士曼。您说得对,如果我们将尤利尔的动作上禀学派,巫师很可能选择与高塔协商。他们压根不在乎教会的荣誉。”

    一个沉睡在记忆里的名字。佩顿·福里斯特是教会内部斗争的失败者,被流放到大陆另一头的某个小国。动荡发生时,特多纳拉杜才刚宣誓成为教会的夜莺。对方算是同道的前辈,结局更是前车之鉴,但莫尼安托罗斯情况不同。反正我没打算像他一样。

    “佩顿不是被高塔使者杀死的。”特多纳拉杜说,“他为躲避巫师的惩罚。总主教不是寻常修士,他的死亡虽然会导致伊士曼的情报网络彻底失联,但要是他活着,学派会立刻介入调查。”副官投来迷惑的目光,但他没解释。“我们不能给巫师更多安插耳目的机会。”

    “我明白了,大人。还要动手?”

    你压根没懂。特多纳拉杜心想。克洛伊塔的信使还不至于让教会头疼,真正产生影响的是风波引起的关注。学派很可能把目光转向夜莺们,一旦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盖亚微弱的信仰火苗会迎来灭顶之灾。我的身边没有朋友,只有该死的异端。“我们对彼此都有价值。”他不情愿地承认,“最好还是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大人?”

    “你办事不利,杰兰德,我也没好到哪去。我们都没发现敌人的身份。暂时停止在薄荷地的活动,我会向冕下请求增援。”

    这么干意味着向学派甚至法则巫师交出主动权。杰兰德点点头,正要离开去答复奥尔松爵士,忽然又止住脚步。他犹豫地开口:“可是,大人,戴比特主教倾向于学派,如果他从中牵线,让尤利尔与巫师派接触……”

    “不然你有办法对付他?当然,他不是白之使,但他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尤利尔在半年前才进入高塔,他刚成为神秘生物没多久……”

    “高塔统领的学徒能他妈与你收拾的那些泥腿子佣兵一个样?”特多纳拉杜没好气地说,“去问佩尔温,去问奥尔松!没准我们的爵士大人还会找罪魁祸首要求赔偿。”他将先前那封信从书底下抽出来。“从伊士曼——我指的是佩顿·福里斯特主持教会的那个小王国,也是高塔属国和那信使的故国——来的消息。”

    杰兰德不禁移动目光。

    “那儿本来是我们的信仰之地。”想起这个他就恼火。“结果被两个蠢货搞砸了。当地教会敛财过了火,派去监视的夜莺也和他们同流合污,佩顿本想按下这件事,却不幸挑错了执行对象。”

    “他们遇到了高塔信使?”

    “哼,他确实是个灾星,果然与克洛伊塔一脉相承。我猜在布鲁姆诺特时他就参与了。”

    “布鲁姆诺特。”副官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高塔总部?”

    “多出去走走,杰兰德,总待在丹劳可长不了见识。呃,最好也别来薄荷地这种小地方,这帮当地人会气得你胃疼。”特多纳拉杜只能对自己的老下属抱怨了。“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占星师的老巢,那鬼地方什么都做不成。有个叫做邓巴·菲尔丁的教士被揭发贩卖婴儿,幸好他死了。而我们的人则丢失了圣典。”

    “但接下来不干占星师的事。纯粹是那些白痴自己犯蠢!我们几乎把它找回来了,却又在四叶城失去了线索,导致学派巫师前往伊士曼搜查。”

    “这和尤利尔有什么关联?”

    “他自称出身于伊士曼的一间盖亚教堂,但我们的夜莺没发现记录。多半是占星师的手笔。总而言之,尤利尔顺着邓巴·菲尔丁的劣迹找到了更多内幕,最终回到伊士曼调查。你应该了解这种年轻人,他们自认为在执行正义,对遮掩行迹这类措施简直深恶痛疾。”

    “我年轻时可不这样。”杰兰德评论。

    当然,你没有白之使那样的导师。你正和我说话呢。“佩顿·福里斯特立刻派人处理痕迹,还请求跟随巫师去往伊士曼的阿兹比·齐恩修士拖延时间。阿兹比修士是我们得人,杰兰德,你可能不清楚,他原本负责蜂蜜领的情报统管,和我同级。”

    “他失手了?”

    “他死了。伊士曼的夜莺几乎全军覆没,但那是白夜战争后的事。这封信上的内容来自伊士曼的一个小贵族,他曾与佩顿主教有过密切合作。”

    “佩顿主教打算处理掉他,却没能成功。所以我们只能放弃?”

    “不。让吉祖克头疼去吧,他也知道这回事。我们只需要清理痕迹,确保高塔信使找不出证据。”特多纳拉杜告诉他,“到时候,他的指控将被视作污蔑,‘纹身’阁下则会把这小子赶回布鲁姆诺特去,我们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第五百七十八章 物竞天择

    “下车。”乔伊对精灵圣女说,随后转过头:“雷戈,你看着她。”马车没做太多防护,留在里面更不安全。尤利尔再次看到苍之圣女,她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那头鹿跑来蹭她的脸颊,却被雷戈拉开。银歌骑士对命令的执行从来不打折扣。

    乔伊也一样。他执起长枪,在刺客行动前出击。在神秘领域的时代,很难见到白之使这样脚踏实地的发起冲锋,大都是用以诱敌,而哪怕是第二次目睹成为空境前的使者以他的方式作战,尤利尔还是觉得很奇妙。

    战马轻轻一跃,载着骑士们翻过陡坡,在平坦的荒原上疾驰,转眼没入地平线下。马蹄的节律犹如狂风,杉树窸窣摇摆,褐黄与碧绿的草浪之上,身披盖亚十字军风格、露西亚圣白色彩的骑士仿佛在乘风破浪。尤利尔注视他们的背影,思索几天前他和约克突进奥尔松庄园的过程中是否也是这副模样。当时我在想自由人。有趣的循环。

    “劫匪!”有人尖叫。多半是凡人。在他们眼中,藏在草丛里的神秘生物发起突袭,乔伊和奥库斯远在四十码外,此刻不可能赶回来。

    连詹纳斯也紧张地凑近。“他们被引开了!怎么办?”

    “别担心,对方只是人多而已。”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担心。尤利尔没空安慰自然精灵,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敌人的武器上。

    一共六个人,这是火种对魔力反应的判断。两个埋伏在山坡侧面放箭,四个藏在近处围堵。这几个人可拦不住一整支车队,前方才是真正的埋伏。尤利尔距离道路边缘相对更近,因此有个刺客不幸把他视作了目标。

    就像他之前注意到的,斜后方的牧草中蹿出一个穿铁甲的神秘生物。他手中的长武器比身体更先探出,瞄准学徒的腰际,魔力带给长矛惊人的迅捷和力量,从视野盲区刁钻地刺向目标。

    长枪在像支铅笔一样在手中旋转,猛然撞开矛尖。钢铁迸出刺眼的火星。尤利尔一手扯缰绳,枪杆尾部借助惯性砸在前扑的刺客脸上,一击将他打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后退。”他这才有空对惊慌的詹纳斯说,“很快就结束了。”

    这不只是安慰。巫师用魔法挡住兵刃,骑士对付步兵,连厨师和铁匠都参加了战斗。等他绕过车厢,苍之圣女已经放箭处理了弓箭手,而银歌骑士雷戈正在割开最后一个袭击者的喉咙,几秒前,那具尸体还在活生生地扑向某个侍女。

    学徒在队伍末尾看见最后一个银歌骑士波加特,他没拉面甲,旺盛的胡须蔓延出头盔,像把铲子。骑士将血红的刺剑拔出第四个袭击者的胸口,后者仰面栽倒,碎裂的胸甲留在内脏里,眨眼间要了他的命。

    “后边没人来,我和雷戈去前面探路。”波加特说。他既是小队斥候,也是乔伊的副官。“你们能保护这些凡人吧?”

    “雷戈先生得看守圣女。”尤利尔把导师的安排告诉他。

    胡子骑士扬起眉毛? “那我们最好快点跟上? 不然马车没得走了。”他越过尤利尔? 指挥队伍向前。

    詹纳斯打量尸体,吞吞口水:“他们不是我的同族战友。”

    “不难分辨。”

    “但结局都差不多。”他丢下一句,快步跟上马车,融入到仆人的行列中去了。虽然那些人也不是。

    尤利尔第一个翻过陡坡,虽然他很清楚这些人造不成威胁。眼前的景象不出意料。乔伊和奥库斯在一棵杉树下停留? 周围大概有十多具士兵的尸体。单看伤口? 就能猜出这些倒霉鬼临死前遭遇的不是奋战? 而是屠戮。见到车队,导师扯动缰绳,驱使战马向右绕开一条人腿。奥库斯皱着眉翻下马? 在原地没动。

    “毫无艺术性。神秘是最高技艺,刀剑太过粗鲁。”某人在他耳边评论。尤利尔回过头,看见了巫师伯纳尔德·斯特林就在旁边。“你觉得呢?”

    “我?”

    “这儿没别人。”

    “那,要我说? 神秘也是刀剑。”尤利尔小心地组织语言。“第二真理”不是首位以年轻姿态出现在梦中的圣者? 但学徒直觉他的状况与麦克亚当和维隆卡并不相同。

    “很独特的观点。”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在学徒看来,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我在圣堂没见过你,尤利尔。听说你来自黑木郡?”

    “是这样的,大人。”

    “毫无疑问,你是在那边认识他的。这么说来,你不仅与银歌骑士团颇有渊源,而且算是半个本地人喽?”

    “对真正的本地人来说,我仍然是旅客。”

    他若有所思。“我们这里确实是有当地人的。”尤利尔知道对方指的是乔伊,银歌骑士本来是皇帝近卫,大多数人都身家清白,只有导师是例外。

    维隆卡不介意这个。“很多贵族子弟不如平民可靠。”军团长告诉他,“如果要他们在自己的家族和皇帝命令之间抉择,连我也不敢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忠诚。相较之下,这算是平民的优势,然而后者中很少有人能达到标准。”

    “看来我们只好去请教杜伊琳小姐了。”伯纳尔德说,“她的魔法非常擅长侦查,能避开这类适合伏击的路段。出门在外应该多向信使咨询才对。”

    尤利尔回过神。“这的确有帮助。我们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在帝都附近袭击。”

    “他们是自由人吗?”

    为什么问我?学徒不理解。“可能是吧。我很少回玛朗代诺,大人,也从没见过同一拨土匪。”

    “他们几乎都是神秘生物。”未来的巫师首领指出。

    “那或许是冒险者。”尤利尔下意识地回答,随后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巫师已经扬起眉毛,目露疑惑。先民时期的冒险者比自由人出身的银歌骑士更罕见,神秘力量掌握在贵族阶级手中,不可能随意播撒。龙祸前是不存在神秘领域的。

    不过,就算伯纳尔德·斯特林察觉到了问题,他也没在直接开口询问。尤利尔眼看着他抽出一卷羊皮纸,拿笔开始记录。“那是什么,大人?”学徒忍不住问。

    “有好奇心的人往往会有成就。”巫师说,“我在记录自己的疑问,以便创造全新的课题。”尤利尔还想追问,但乔伊已经回到马车前。

    “奥库斯的马掉了蹄铁。”他宣布战损。

    铁匠提起锤子和长钉朝杉树赶去,波加特吩咐仆人搬走路上的土匪。每个人都被调动起来,匆匆忙忙平复旅途的波折。乔伊向雷戈询问外围袭击的事,看来他很清楚敌人的分散计策,詹纳斯是在白担心。就在他背后,苍之圣女把弓箭交给她的看守者,腿却没挪动。

    “我不会逃走。”她开口,“否则我就不会来这里了。这东西太笨重,不适合长途旅行。”她指的是马车。

    雷戈瞄了一眼长官,但乔伊和他没有默契。“或许我们乘座矩梯。”导师回答。尤利尔听明白,他可能是担心这个自然精灵在试探接下来的路线。

    “那有没有它都一样喽?”

    “你要怎样?”

    “我自己有坐骑。”

    “是吗?那头鹿?”

    “它不是真正的鹿。它叫露娜,是森林的妖精。”苍之圣女说,“我不会逃走,我哪儿也去不了。让我留在露娜身边吧,它跑起来只比那只箱子快一点,比马慢得多,但耐力很好。”

    这个要求不过分,自然精灵当然不会习惯人类的坐具,被圣瓦罗兰送来奥雷尼亚的苍之圣女也无家可归。先前的袭击中,她甚至还帮了忙。因此,雷戈和奥库斯都没说什么,连乔伊也点头。但按照尤利尔对导师的理解,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的回答似乎没问题,然而片刻后就急转直下,“我可以给你。现在我把你绑在那畜生背上,让它在后面跟着队伍。”

    了不起的办法。换成别人多半会给他一剑,尤利尔可以理解前者的做法。但自然精灵的圣女更具涵养。“露娜是我的伙伴。”她纠正,“许多人的眼睛看不透假象,更多人看见了却也装作看不见。我想还是箱子舒服些。”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血管似乎要突破皮肤。精灵圣女钻进车厢,恐怕这一路她都不会再与乔伊说上半句话了。

    “你真是在建议,对吧?”波加特摸着自己的胡子嘀咕,乔伊扭头瞧他一眼。

    “我在杜绝麻烦。”

    “你对任务总有把握,长官,但你用词可没有。”

    “反正她听得懂。”导师的声音在面甲下传递,“你不也听懂了?”他得斥候副官不知该说什么,差点拽断胡子。

    他还不知道他们在各说各的,尤利尔心想。那头名为露娜的雄鹿在车轮前不愿离开,导师便命令车夫为它套上笼头。这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惨剧:或许在苍之圣女眼中,它是自始至终不离不弃的唯一侣伴,可在乔伊眼里,这东西和一匹野马无异,处置随心所欲。苍之圣女说它是森林的妖精,学徒注意到。但他看不出它和寻常麋鹿有什么区别。

    而导师的目光随即盯住他。“我你有同行了,波加特。”他冷冷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也许是一场大自然的捕猎?”巫师转身走回他的车厢。

第五百七十九章 重返

    “前面没人。”杜伊琳除下戒指,魔法荧光随之黯淡。“后面视野开阔,没人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河岸。好了,半小时内不要再来找我。你们有长眼睛,没错吧?”

    她自己或许不一定。这位高塔信使的性格堪称目中无人,但能力相当专业,天象星辰、人文地理,户外活动中几乎没有她不擅长的领域。雷戈说她曾经不携带任何行李,徒步穿过赤漠,也就是千年后索德里亚所在的沙漠地带。冒险家的手记里也没多少这样的壮举,尤利尔据此怀疑自己是否是高塔有史以来最不称职的信使。

    “那就开始。”乔伊命令,“巫师和凡人先走。”

    桥面不足三码宽,其下急流奔涌,岩石边激荡着泡沫。掉下去的后果比看起来更危险。不仅尤利尔下了马走在石头上,连圣堂巫师也放弃了代步工具,在泥路间前进。他身后就是詹纳斯和拎锤子的铁匠,几日不见,他们似乎颇为投缘,彼此可以隔着头盔谈论帝都的新闻轶事了。

    尤利尔没想到才过去了三天。梦境的时间正在放缓,而且放缓的程度逐渐增大。他无法判断这出于什么原因,只好寄望于克洛伊塔的图书室。指环索伦烦不胜烦,威胁要把他的行为报告给先知大人,尤利尔随它嚷嚷,这家伙八成一开始就这么干了。

    罗玛和萨宾娜的搜查取得了成果,她们在某本书的封皮里找到了一张奥雷尼亚帝国的古老地图,魔法保护它度过漫长岁月。然而那其实也只是后人根据记载描绘的假想道路,不是真正的先民遗物。

    索伦断定它的准确度不高,但这也是唯一用得上的信息了:克洛伊塔没有保存关于流放队伍的只言片语,高塔信使杜伊琳也查无此人。银歌骑士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主力军团之一,每个人的过往都有详细的记载。波加特和雷戈果然有记录,罗玛在牺牲名单上找到了前者,龙祸突如其来,给彼此敌视的秩序生灵们一次沉重的迎头痛击。而雷戈侥幸活过最初的战争,但随后便因重伤去职修养,几年后死于一场疫病。记录带来的帮助到此为止。

    至于奥库斯和另一位圣堂巫师佐曼,连克洛伊塔都没记住他们,可能如今的诺克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生存、生活、老去的故事了。即便询问伯纳尔德,这位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大人恐怕也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同僚。毕竟,那都是先民时期的事了。

    可杜伊琳不同。信使是外交部的前身,与占星师互相依存,共同组建苍穹之塔。外交部记录着所有成员——使者、驻守者,甚至还包括学徒和编外人员——的名字。杜伊琳是龙祸发生前期的高塔信使,在奥雷尼亚卓有声名,银歌骑士也认得她,这种人是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就消失在历史上的。别的不说,尤利尔不觉得有多少人能徒步穿越索德里亚。那片沙漠藏有数不尽的神秘之地? 还是孕育魔怪的天然场所,露西亚的眷顾使赞格威尔拥有生命之泉,其他地方可没那么幸运。

    这些东西的价值还不如他在梦里从同行旅伴身上获取的常识。尤利尔以为索伦会吐露更多情报,但指环总是在推脱。也许先知大人会知道这句话出现的频率就和沙漠里捡到沙子的几率一样高。

    没准圣瓦罗兰会有记载? 自然精灵有办法记忆历史,可惜他们不欢迎尤利尔。寂静学派或许也清楚当年的细节,但“第二真理”同样不会告诉学徒。现实中? 他还在追逐夜莺头目特多纳拉杜的下落,发誓要砍下他的脑袋呢。至于神圣光辉议会,罗玛和萨宾娜找到的银歌骑士名册就来源于圣堂。

    除此之外? 圣裁判所的文件也保存得相当完整? 然而它们对学徒没用处? 乔伊是银歌骑士,他在先民时期和审判机关没什么瓜葛。尤利尔此刻身处的小队依然行踪成谜? 失落在不为人知的过去。

    渡河之后? 队伍走出平原,重新回到了国道上。“那就是莫尔图斯?”詹纳斯问? “我看见城墙了。”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先前的河流很可能就是自由人屠杀佣兵时的那条河。只不过不是同一段。他又回到了这里? 计算梦境的时间? 大概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 而尤利尔其实只度过了四个星期的夜晚。

    真正颇有感触的恐怕只有乔伊? 虽然他表现出没什么异样。这里是他的故乡啊,尤利尔心想。等到盖亚教会的事情结束,他的首个目的地就是布列斯的黑城。

    漫长旅途令所有人都感到疲倦,尤利尔理解他们。莫尔图斯与玛朗代诺相距半个奥雷尼亚,是帝国的南部边境,再往南走,就是伊士曼的热土丘陵。尤利尔知道那里如今还是阿兰沃,月精灵和卡玛瑞亚水妖精的国度。那里会有奥萝拉和尼克勒斯吗?他们依然恩爱,还是彼此心怀恨意?奥雷尼亚帝国对他们虎视眈眈,但根据后世记载,银歌骑士终究没有踏足他们的土地。

    三天时间足够小队中转好几个城市了,帝国麾下的城镇彼此关联,交通反而比未来更方便。可能是银歌骑士的身份促进了效率。总之,尤利尔跳过了中间的漫长旅途,直接迎来了目的地。他为此感到庆幸。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夜莺似乎藏了起来,学徒一整个星期都没碰上他们,这使他有机会把注意集中在忏悔录构建的梦里。

    “我们到了。”詹纳斯一直在说话,嘴都没停过。“这里看起来还不如青金堡,城墙连小孩都能爬上去。”

    “听说这儿的领主被夜莺刺杀了。”

    “领主?”

    “一个喝酒都会漏的胖老头。”铁匠描述,“他把女儿嫁给富商,来支撑自己的日常开销。而他领地的收益都被儿子们瓜分,等着他死。这都是我在青金堡的朋友说的。”

    “他的儿子们?谁是他的继承人呢?”佐曼加入了讨论。他是水银圣堂的巫师,却是平民出身。维隆卡会喜欢他这样的人,但可惜佐曼是圣堂巫师,不是银歌骑士。

    “那倒霉鬼早就死了。据说老领主四处寻找死灵法师,尝试将长子的尸体复活。他的属臣都害怕将来会被一头亡灵领导,于是支持他的其他儿子分裂了领地。”

    “老人总犯傻。”佐曼评论,“这压根不可能成功。要我看,他的那些儿子肯定也清楚这点。没准他们早就准备争夺父亲的财产,才会给老领主安上这个荒唐的罪名,现在他说什么恐怕都没人信了。”

    “现在?”詹纳斯嘀咕,“除非他真找到了死灵法师,不然他没法说话啦。”

    “黑木郡可没什么亡灵……”铁匠看到雷戈骑马走过来,赶紧改口,“反正不干我们的事。”

    雷戈似乎没理会他们说什么,径自越过马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们来莫尔图斯干嘛?”詹纳斯轻声问,“青金堡更适合停留。”

    “我看你是喜欢那里的角斗场。”

    “我……我的家乡可没那种场所。”詹纳斯回答,“玛朗代诺也没有。”

    “黑木郡的野蛮风俗。”佐曼不感兴趣。事实上,这位巫师对血肉横飞的战斗充满厌恶。“三神不允许此等邪恶场地出现在神眷之地。这些人曾经还信仰某个以斗争为名的神祇,好像是叫诺克图拉之类的。简直是异端邪说。你的家乡没有这类邪教,詹纳斯,那可真是三神保佑。”

    真不知道自然精灵作何感想。尤利尔把他拉出讨论的圈子,绕到马车的轮子后方。“他们八成不知道你的家乡有其他邪神。”学徒揶揄。

    “你们的三神和我们的希瑟一样,不过是诸神中的一员。”詹纳斯说,“只有死亡女神才是邪神。祂为世界带来黑夜和死寂,是希瑟的敌人。”

    “我可没听说过。”连千年后也没有死亡女神的说法。“我不是来听你传教的,詹纳斯,这似乎是我的工作。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路上没经过森林?”

    詹纳斯不敢看他。“我想留下来。”

    “留下来?留在奥雷尼亚?”

    “和平协议后,圣瓦罗兰把被抓住的同族都带走了,我当时本可以离开玛朗代诺。”他轻声说,“回到森林——没有街道,没有人烟的森林。不是所有森林都是我的故乡,我生长的微光森林早已成了你们的田地。圣女和祭司会把我安置在苍之森,那是希瑟的神眷之地,比我的故乡更浩瀚幽深,然而我以前顶多在梦里朝圣。没错,我起码回到了我的同族中央……他们是我的同族,可他们不认识我。”

    尤利尔说不出安慰的话。帝国摧毁了森林,也摧毁了自然精灵的故土,冬青协议终止了战争,但双方遭受的损失仍无法弥补。“诸神慈悲。”他说。

    “就是这样。希瑟同时赋予我们苦难和欣赏美的眼睛,尤利尔,我看到了不同于绿叶和溪流的景色,宫殿与教堂,街巷和码头,还有城墙——没有任何一棵树的高度能与城墙相比。你们创造出不亚于森林的建筑。这是生命的奇迹,另类艺术的结晶。”

    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明亮、清澈、生机勃勃了,他得神情充满向往。如果战争带给他的伤痛已经无法复原,那在敌国找到向往的生活似乎也是种珍贵的幸运了。

    尤利尔拍拍他的肩膀。“记得别摘下头盔,伙计。愿你的神保佑你。”

第五百八十章 过去的生命

    莫尔图斯完全变了模样,尤利尔甚至认不出城门。绣着黑熊的旗帜在吊门前飘扬,一道水沟环绕城墙,波纹推动泥沙,在河底缓缓蠕动。等车队接近,守卫拉动绞盘,放下木桥。

    “时髦的设计。”詹纳斯说,“我开始改观了。”

    “是吗?我可没有。”意识到回答他的居然是领队后,自然精灵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尤利尔。乔伊不知什么时候落到马车后,就在他们附近。但在学徒想出回应之前,他驱使坐骑加快步伐,和雷戈一同踏上木桥。

    “我得找机会离开队伍。”詹纳斯表示,“你觉得我该拿什么借口,尤利尔?探亲如何?”铁匠先前借此离开,但在启程时又跟了回来。

    “不行。你的通用语是在北方学的吧?口音太明显。”尤利尔提醒。铁匠身份清白,詹纳斯的谎言却经不起查验。要是他敢这么说,旁人立刻就会起疑。“我不清楚脱离队伍的标准,詹纳斯,你该向你的朋友打听。”

    “佐曼先生说,他是来给今年的地理课题进行实地勘察的。什么是地理课题?”

    尤利尔答不上来。“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受命为主人服务。主人要他们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是吗?连乔伊也一样?想必詹纳斯不会了解。但尤利尔觉得他说的没错。银歌骑士服从军团长的命令,看守流放的苍之圣女,这些人都是奉命行事,只有杜伊琳例外。

    他甚至没与她说过话。一开始,尤利尔以为高塔信使杜伊琳是个难相处的角色,但很快他发现事实并不如此。这位声名在外的冒险家信使十分看重神秘度的差异,居然隐约有后世神秘领域时期的风格。她的轻蔑对象往往是凡人,而面对巫师时却相当热情。尤利尔知道什么人会与她有共同话题,他是寂静学派的巫师林德·普纳巴格。

    杜伊琳没隐瞒过她的目的,事实上,她对伯纳尔德知无不言。尤利尔往往与后者打交道,这位未来的“第二真理”阁下似乎了解他的导师。这点连波加特都做不到——根据巫师的消息,这位骑士与乔伊算是相处最久的同僚了。

    “他是圣堂的守卫。”伯纳尔德告诉尤利尔,“所以大多数银歌骑士不认得他这号人。”

    “我听说,银歌骑士调动到圣堂是冬青协议后的事。”

    “没错,但他例外。这是出身决定的。银歌骑士团原本是皇族的卫队,规模扩大成为军团后,内阁对其进行了诸多限制。皇帝不得不向诸侯妥协,默认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加入银歌骑士团。你在莫尔图斯就认识他了,对吧?按照律法,他成为银歌骑士是不可能的。”

    “圣堂可以放宽标准?”

    “当然不行。圣堂是供奉三神的圣所,不给任何人行方便……他是到圣堂忏悔罪过。但据说修士不得不先教他通用语,以便沟通顺畅。至于效果嘛。”伯纳尔德断言,“我猜他一定用某种方法骗过了神父。”

    尤利尔颇为赞同,然而他没胆量说出口。“我愿意相信女神圣经的力量? 大人。”装作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不算太难,他还挺想了解乔伊和圣堂神父斗智斗勇的过程的。“然后维隆卡爵士破例让他成为银歌骑士了?”

    “破例?没有。殿下把他归到我的家族名下,好让他获得贵族侍从的身份。”

    伯纳尔德·斯特林,他来自于奥雷尼亚最强大的家族? 世代统治着与苍之森接壤的蓝锥领。内阁首相瑟斯顿·斯特林是他的亲兄弟。尤利尔眨眨眼,“原来如此,爵士。”他才想起来这位学派首领其实还有这样一层身份。神秘领域一贯注重神秘度的地位? “第二真理”的名头显然比先民时期的古老家族成员更受关注。毕竟,奥雷尼亚贵族在龙祸之后可没什么特权。

    “你不会向审判机关举报我滥用职权,对吧?”

    学徒回过神。“我完全没想过? 爵士。”他们不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那他又是怎么回到圣堂的?”

    “巫师被允许拥有卫队。”伯纳尔德回答? “而他与巫师很有渊源。当然? 我们没让他为他痛恨的修士服务。那是侍从和新人的活。乔伊参与了和圣瓦罗兰的战争,他有这个资格。”巫师的评论透露出不少信息。“除了他刚成为骑士的那段时间? 我和他没什么交集? 也不了解战场的情况。尤利尔,你得另找他人了。”

    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为他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但尤利尔的收获不止于此。学徒察觉到对方说了谎,而这本是不必要的。他和乔伊有更多联系?这不太寻常。然而伯纳尔德的隐瞒让尤利尔警惕起来? 他知道最好别再问下去。

    “关于更多细节? 我建议你去咨询本人。就我对人的理解来看? 交流必须基于目标的兴趣和心理状况。最好别提你的神。要是你能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 或许他会乐意和你聊聊。”

    就算在一千年后,乔伊也能对我守口如瓶。尤利尔的努力很少得到回报,除非他先开口。不过学徒很赞同巫师的理论,他们没必要再这么互相试探下去了。交流仿佛要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们没在马车附近讨论这些东西的话。

    “但我想你有自己的工作。”伯纳尔德话锋一转,“这些人里还有更富挑战性的选择,尤利尔,干嘛不去试试?”

    “您指的是……?”

    “自然精灵。他们更值得拯救,不是吗?这些异神教徒。这本就是你的任务,尤利尔。”巫师头也不抬地说,“还是说,你是为乔伊才来的?三神在上。算了吧,他又不是你老爹。”

    尤利尔无话可说,要是传教士的身份有什么缺点,那恐怕就是现在了。他不觉得苍之圣女会改信,哪怕对方如今背井离乡。没人要求他完成目标,但伯纳尔德明显对他的无所作为而不满。再这样下去,他会怀疑我加入队伍的目的,虽然他现在依然把真相当成玩笑。

    巫师最后一个走下木桥,卫兵转动绞盘,收起通道。城门附近设有小门和渡河的浮木桥,走在上面不可能有人双脚干燥,但人们都不在意这点。

    进城后,杜伊琳要求众人配合她的任务,于是银歌骑士除下披风,仆人们收起旗帜,马车门窗也从外面紧扣,好像拉着一车货物。没人来迎接他们,连领主也不清楚他的城市中出现了来自玛朗代诺的高贵客人。

    “听说这里闹鬼。”詹纳斯说。庄园独占了两条街的面积,建筑却并不光彩华丽。一座灰黑色方塔坐落在最高处,漆画脱落大半,人像如同鬼脸。

    但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还不至于到鬼怪出没的程度。尤利尔和奥库斯绕着栅栏走了一圈,没发现独栋木建筑或阴森的私人墓地,相反,这里的花园植物生长得极为茂盛,数十种鸟儿藏在树叶里。向内探索,房间大都朝阳,旋梯结实牢固,连阁楼景致也别具一格。

    “胡说。”佐曼让他闭嘴,“要是你害怕,就滚出去睡大街。”

    “我挺喜欢这里的。”詹纳斯立刻改口。不过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他喜欢这些砖头和塔,尤利尔心想。而我只能绞尽脑汁,将这里的每座房子和塔楼都记下来,等到回现实去印证追寻。

    “波加特。”乔伊说,“我去找人把房间打扫干净,你和奥库斯守门,赶走任何一位客人,也不许任何仆人出门。”

    “是,长官。”骑士摸摸胡子,“只不过,我想奥库斯一个人足以胜任。雷戈和你一起吗?”

    “他负责那女人的安全。”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长官。我曾经来过莫尔图斯,那是在两年前……但愿集市的位置没变化。”

    乔伊居然同意了。尤利尔很快意识到他压根不认得路,能找到这里多亏了那座标志性的方塔。假如巫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那导师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座城市之内。起先银歌骑士团把自由人赶出了城,接着他们送他去玛朗代诺的水银圣堂和苍之森的战场。

    自由人的经历使他成为战士,而奥雷尼亚的战争把他变成骑士。修士给他全新的信仰、语言和训练,银歌骑士给他服从命令的纪律性和执行力,那些曾因他无知又野蛮犯下的罪孽而拔剑相向的人,如今信任并听取他。尤利尔看得出来,波加特的确是乔伊的朋友,连雷戈和奥库斯也不怀疑他的能力。伯纳尔德对这个让他借出家族纹章的对象仍有记忆,“胜利者”维隆卡也认为乔伊是优秀的下属。梦里的乔伊与当初得自由人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却又与白之使不同。

    这不是个噩梦,尤利尔心想,难怪他不愿醒来。可这些记忆在学徒消减好奇心的同时,也带来新的疑团。他想知道导师是否参与了黎明之战,又是怎样从银歌骑士成为克洛伊塔的白之使。索伦说他在两百年前才进入高塔,中间的那段时间他又到哪儿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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