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玛朗代诺
光辉议会是属于人类的神秘支点,其权力和威望根植于强大的属国。圣城赞格威尔坐落在北方的索德里亚,但让露西亚的命令在宾尼亚艾欧上畅通无阻的根本原因则是布列斯塔蒂克,这个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唯一的人类帝国。尤利尔向来以祖国伊士曼为荣,但就算他也得承认伊士曼与布列斯塔蒂克相比,前者就像是后者的一个小公国。
“这时候真是霜之月?”他看着玻璃外的阳光,觉得矩梯似乎没将他们送离流砂之国。不过这里的人都不戴防风沙的网状头罩,取而代之的是丝绸和棉布方帽,雪纺头巾、针织搭肩、毛领呢子和铜扣腰带。布列斯人的衣着搭配与伊士曼人较为接近,样式却更大胆、更新颖,条纹图案更丰富。色彩热情明亮,充满勃勃生气。“我觉得更像是繁花之月。”
“露西亚眷顾这里。”约克回答。
表世界的布列斯塔蒂克也是露西亚的教国,比普林和热土丘陵更遥远。但尤利尔对它的了解仅此而已,他不知道表世界邻国信仰的露西亚与诺克斯有什么区别,也没读到过北方的游记。圣城之行局限在圣堂的客房和藏书室,尽管会面代行者时的宫殿陈设极奢,他也没心思关注。布列斯不同赞格威尔,他们没有任何限制。这里更像是旅程的真正开始。
距离穿梭站最近的城市是布列斯的核心,“黎明之都”玛朗代诺。绝大多数通过矩梯来此的乘客的目的地都是这座帝国都城。尤利尔随人流走出穿梭站,神秘支点与凡人帝国的环境落差顿时体现出来。伟大的帝国依然不属于神秘领域,虽然比起伊士曼,布列斯塔蒂克已经足够让人感受到神秘的气息了。
索伦成了向导。布告通知,这里的矩梯随后会封闭指环写道,想要中转去盖亚教会的总部,最好走未登记的私人矩梯
“走私矩梯?”尤利尔直皱眉头。
那只是其中一种用法。你又不是布列斯政-府,关心这些干嘛?黎明之都曾是对抗邪龙的前线,战争后遗留下来的通道数不胜数,到现在为止也只有皇帝的宫殿确保清理干净。要么你回高塔中转
学徒敬谢不敏。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先知。何况连高塔属国也免不了出现这些非法行当,死角巷的烟叶不就是这么积攒出来的?
矩梯到城市距离只有不到六百码。玛朗代诺的高墙横亘于原野之中,城齿在夕阳下呈玫瑰金色,帝国的卫兵两人一组,从后面的杀人孔向外窥视,巡逻骑兵队则在石垛和箭楼的阴影中穿梭,手执钢铁武器。
城墙布满了令人惊叹的魔纹石刻,图案线条在丰富庞大之余,保存了相当程度的艺术性。攀附石墙的植株只能长到膝盖,因而覆盖石墙的除了神秘,便只有岁月的痕迹。圣白之城卡玛瑞娅的破败城墙在细节的雕琢上别具一格,但玛朗代诺拥有磅礴厚重的气势,是千年前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的杰作,秩序铭记大同盟的抗争历史的丰碑。尤利尔站在伤痕累累的石墙下,想象着深渊军团在坚壁前铩羽而归,留下人间地狱般的惨烈景象。
“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这里又属于谁呢?”学徒问。
“当然是先民。”约克指了指城墙上一处较大的瘢痕,深灰色的粗糙表面被风雨抛光。“那就是先民时期留下的战争痕迹。黎明之战期间,同盟派人修补过城墙,但很快它又开裂了。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
通往城内的道路十分拥挤,没想到进了城后还是这样。尤利尔意识到周围都是同一个佣兵团的冒险者,卫兵更仔细地检查他们,以至于堵塞了城门好一会儿。身后拉车的两匹马仰起头,不耐烦地对天空喷气。远光之港平日里也这么繁忙,不过那里的马车和坐骑的道路不局限在地面上。
“那是沙特·艾珀?”多尔顿从阴影里钻出来。他不厌恶阳光,但也不喜欢暴晒。显然他提及的佣兵也是同样。前方车架的油布下坐着名冒险者,他怀抱七弦琴,靴子神气地搭在木板上。
约克朝后张望一下,接着告诉他们:“这些人是回形针佣兵团。”
“你看错位置了。”暗夜精灵指出。
“不是沙特。我看到了法夫坦纳的‘风语者’。在那儿。瞧见没?”
尤利尔顺着他的指头找到了目标。队伍漫长又杂乱无章,但对方实在太过显眼,就像身边的橙脸人约克一样,教人没法忽略。“风语者”是个雾精灵,他披着一身皮甲,背起样式古怪的长弓,握臂上系金、灰、红三条细细的布带。索德里亚的防沙头巾遮住整张脸孔,尽管如此,他的尖耳朵和迅捷优雅的姿态依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风语者的手指与常人无异,因此不会是自然精灵。不过法夫坦纳一向与世隔绝,导致雾精灵在诺克斯比卓尔还要罕见。野精灵则不同。只是尤利尔在伊士曼见过法夫坦纳的使节,“风语者”斗篷上的云雾图案与使节团的旗帜十分相似,这足以证明对方的来历。
“我看见他了。”高环的风行者,尤利尔心想,在冒险者中绝对是个大人物了。罗玛会希望碰见他的。
“他很有名?”暗夜精灵询问。“我也没听说过回形针佣兵团。”
“没听说过?他们——噢。”西塔想了想。“好吧,你们不是冒险者。回形针佣兵团曾参与过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并替一个小国赢得了战争。人们称其为‘猫之丘保卫战’。”
“就这样?”
“当时我们都认为他们必输无疑。因为敌人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驻边军团。”
别说尤利尔了,连多尔顿和指环索伦也难掩惊奇。神秘生物既然能在七大支点谋求前程,就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积攒可怜的财富,脱离冒险者的行列对他们来说不稀奇。因此冒险者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对抗帝**团的铁蹄。当然,宾尼亚艾欧也存在某些收拢人手替贵族打仗的佣兵团,但那不属于神秘领域。
莫非布列斯边境的领主都把老人和毛头小子充作士兵了
“驻边军团不都是这些人吗?”多尔顿认为这个问题很没水平。“他们又不是战争主力,只会靠数量取胜。”
西塔哈了一声。“考尔德老大说,数量正是最简单的取胜之道。当初邪龙不就是这么打下了大半个诺克斯?”
“要是你的军队也能从温瑟斯庞的硫磺吐息里诞生,那对付布列斯塔蒂克肯定够了。回形针佣兵团是靠数量战胜帝国边军的?”
“这倒不是。”橙脸人晃晃脑袋,“我可没有邪龙那么大的口气……当时他们是守城的一方。”
暗夜精灵还想说什么,尤利尔先一步阻止了他。“小声些,伙计们。”但这话还是说晚了。雾精灵“风语者”动了动耳朵,扭头看了过来。尤利尔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他是你的偶像,约克?要去打个招呼吗?”
橙脸人咳嗽起来,转移话题:“我们上哪儿去找私人矩梯?”
没人知道。“冒险者酒吧?”尤利尔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外地人想走捷径困难重重,好在玛朗代诺的冒险者与伊士曼没区别。尤利尔沿着最宽阔的街道往内城行进,途经两座公园和一间露西亚教堂。黎明之都的风貌有种陈旧的历史感,甚至比圣城赞格威尔更加森严肃穆。然而,尽管城内出现过的巡游骑士数目几乎相当于四叶城的驻扎军团总和,也很难说这里的治安能与之相较。尤利尔一路上起码瞧见过一桩涉及神秘的偷窃,三场被制止的斗殴以及两打妓女和数不清的乞丐。他开始觉得这里与普通城市差别不大了。
没有神秘约束,混乱乃是城市的常态,黎明之都也不例外。但教人困惑的是街道建设。从城门到第一座公园间仅有一条笔直的路,陡峭的斜坡似乎让进城变成了爬山。据说布列斯贵族喜欢住在高地,以彰显自己的高贵地位。
公园中央果然立起一座充满威仪的雕像,尤利尔不久前才见过本人——露西亚代行者手捧祝典,长袍上的火红宝石掉成淡粉色,连金星花纹都快要看不清楚。最有趣的是,雕塑的头顶因风吹日晒闪闪发光,真不知道代行者本人见到它会作何感想。
尤利尔仍与回形针佣兵团同路。连约克也看得出来,当地人并不欢迎冒险者,尤其是他们。或许西塔的故事里也有真实成分。“回形针佣兵团是法夫坦纳的团体吗?”
“你是说来源吧?当然不是。回形针佣兵团的创始人是斯克拉古克人,出身于乡村。‘风语者’后来才加入他们,在猫之丘保卫战中声名鹊起。猫之丘就在斯克拉古克,传说他们为家园而战,没有向国王收取一枚雇佣的金币。这正是冒险家的伟大之处。”
第五百二十二章 回形针佣兵团
“回形针佣兵团的伟大之处很多。”多尔顿说,“但布列斯人可不愿意在每个故事里衬托敌人的功绩。你们究竟能不能小声些?”
“对不起,你说得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暗夜精灵不愉快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想避开麻烦。”尤利尔辩解。他承认是自己引起话题,招致了当地人的白眼。既然需要向布列斯人寻求矩梯魔法的方便,那他们最好暂时别与回形针佣兵团扯上关系。最近被迫前往不欢迎自己的地方的人还真不少。“假如冒险者酒吧没有好消息,就只能放弃矩梯了。”
返回高塔会是好选择
“放心吧,索伦。即便不找教会的麻烦,我也不会回到布鲁姆诺特。”尤利尔说,“夏妮亚·拉文纳斯还带着巫师停留在骑士海湾,她也许知道海湾伯爵的下落。”
干嘛不用你那百试百灵的占星术呢
“我给出线索,你却没找到答案。莫尔图斯。它在哪儿?”学徒早就对指环的工作效率有大致了解了,它完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你最近的行为太出格了!假如神圣光辉议会得知真相……
“……又会怎样?”尤利尔反问。“我给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人们只愿意听见自己想听的东西。”比起他在圣堂地牢里做的手脚,对代行者说谎简直是眨眼般的皮毛小事。“况且我也没说错,难道先知大人判断我的测试不合格?”
指环索伦闭上嘴。尤利尔当然通过了测试,先知的预言通过他的“艾恩眷顾”的天赋得到印证。早在他离开圣堂时,高塔就向他们发放了通知。只要等白之使抽出时间完成仪式,尤利尔就能正式从学徒毕业,成为外交部的一员。
但乔伊目前毫无消息。
玛朗代诺的冒险者酒吧稍微在门面上下了点工夫,彩漆鲜艳,玻璃光亮,招牌用三种不同语言书写。整体设计带有浓浓的精灵风格,连迎宾的石像都经精雕细琢。灯柱旁挂着只不起眼的夜莺木牌,鸟喙和半边翅膀在一面旗帜下若隐若现。
“圆点和烟雾,怎么有点眼熟?”约克看着旗帜的图案挠头。
宝石公会指环告诉他们,布列斯塔蒂克存在大大小小的商人公会,还有私人银行和行业组织。宝石公会是商人公会,经常与冒险者合作。这间酒吧有他们的投资
尤利尔费力地理解这些东西:“银行和商人公会。投资酒吧。宝石公会是卖宝石的?”
起码主业是。想要撑起公会,他们不大可能只有这么一门买卖
“那银行呢?”约克好奇地问。多尔顿没出声,但神情同样疑惑。
那就太多了。商人在做买卖时不可能总赚钱,他们要么是手头不宽裕,要么是货物流通出问题,再或者物价突然发生变动……银行就放贷给他们,好教产业度过难关
尤利尔知道贷款的含义。“然后再收取利息?”
就是这样
“听起来和保险差不多。”约克也很快找到了对照物,“考尔德老大坚持要我们在接困难的任务前和人签契约,他说这样可以在突发意外时让家人得到补偿金。帕因特还觉得多此一举呢。”
这对你来说确实多余
约克的亲友可不在宾尼亚艾欧,就算保险人想要履行承诺,也不可能把遗物送到闪烁之池去。元素疆域与诺克斯之间当然存在道路,但那并非是为凡人建立的。
“那诺克斯佣兵团肯定最受银行的欢迎。”诺克斯佣兵与回形针佣兵团不同,他们似乎只在伊士曼活跃,既不四处游荡,也不参与领主战争。团长考尔德·雷勒是高环的神秘生物,在伊士曼的南国根本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组织,就算是进入神秘之地,他也有把握带领队伍避开危险。银行说到底也属于商人的分支,而商人是不会放过稳赚不赔的生意的。
“不管怎么说,宝石公会很有钱。”暗夜精灵下了结论。
当他们进入酒吧时,尤利尔发现情况与他们想象的稍微有些出入。回形针佣兵团的冒险者挤在桌边,手握刀剑,彼此仍高声说笑,气氛一片火热。侍者和女仆有条不紊地挪开桌椅,全不把异乡人的身份放在眼里。
“我以为布列斯人都很排外呢。”尤利尔吃惊地感叹。他想到旗帜上抽象的雾气。
索伦不知怎么沉默了片刻。稍等一下,我找到了更详细的资料它在地面上写字。在这儿。噢。我就知道是这样
“怎么啦?”
宝石公会是雾精灵的友好商会,经常为贵族提供法夫坦纳风格的各类家具和服饰,当然,还有宝石
“法夫坦纳禁止与外界贸易。”
指环专注于搜索资料。交易一般是双向的嘛。你还真来对地方了,尤利尔,他们就是靠走私发家的,肯定藏着私人穿梭站
“那宝石公会给雾精灵提供什么,武器?”尤利尔抽出佩在腰间的铁剑。在他对面,雾精灵“风语者”早已搭好了箭矢,尖头瞄准他的心脏。
怎么回事指环回过神来,一头雾水。
酒馆中的气氛当然没有听起来那么和平。冒险者们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包围圈,手执武器保持警戒。酒吧侍者也配合他们,早早挪开桌椅让出了场地。约克的偶像拉开弓弦,维持着随时可以放开的紧绷姿态。吟游诗人沙特·艾珀站在所有人后面,但好歹他没打算拿七弦琴砸人。
“放下剑,年轻人。”沙特说,“不然我们没得谈。”
活见鬼。尤利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警惕。“没得谈?说实话,先生,我冒犯过你们吗?”
对方没被他拖入交流环节。“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风语者”开口,“放下武器!”
“我敢肯定我们不是先拿武器的,而且你看上去还没老到足够说教我们的地步。”尤利尔当然不肯照做。他不是来找人打架的,但不管这间该死的酒馆和里面的埋伏是怎么回事,白痴才会听凭处置。同伴们也这么想。他瞥见多尔顿无声地融入阴影,接着神秘在吧台的酒架前飞速降临。
雾精灵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
从吧台到正门的过道不足五步,被箭矢刹那飞越,门板炸起一道火光。尤利尔朝侧面躲闪,剑却挥了个空。西塔藏到门后,又被点燃的木头逼得退后。
“发生了什么?”约克叫道。
尤利尔架住一柄砍过来的剑。“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佣兵们冲上前,地板砰砰作响。酒馆的空间狭小,很难避开魔法的范围。多尔顿在他们脚下牵起阴影绳索,把几个倒霉鬼绊倒。一个转职的神秘生物跳起来撞倒桌子,影子顿时乱成一团。暗夜精灵忽然在他身后的墙壁中伸出手,但在他挥剑的一瞬间,“风语者”的箭矢钉上装饰的油画,石料木材轰然绽裂,墙中央开了个大洞。
满天尘土飞扬,巨响把架子上的酒瓶震落在地,战斗序幕突然被那支放松的箭矢拉开。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可尤利尔没得选。最先进攻的佣兵试图依靠体重抢占上风,学徒深吸口气,一巴掌拍上佣兵的手腕,他的武器直接飞了出去,噼里啪啦打碎更多玻璃器皿。男人吃惊地后退。
酒精味溢满胸膛,教人血液沸腾。尤利尔紧跟一剑重敲在冒险者的头盔边缘,直接把他打倒在地。有一瞬间学徒以为对方的脑袋会炸开。风压掠过他的脊背,某人在背后偷袭,可没料到学徒会跟着眼前的敌人前进,于是剑刃毫无威胁地落在了空处。尤利尔转身抬腿扫中他的脸,鲜血狂飙,佣兵捂住自己折断的鼻梁,歪斜着躺进一张椅子里。他的同伴被他绊倒。战场堆叠着凌乱的杂物,好歹我不需要与所有人交手。
可事情远未结束。约克从大门的缺口钻进来,抄起板凳丢向沙特·艾珀。吟游诗人立刻躲进吧台后,蹲在一堆碎玻璃上高声咒骂。不过听上去他不是在诅咒约克,而是针对自己的同伴。
除了沙特·艾珀,佣兵们的进攻相当默契。暗夜精灵被“风语者”的箭矢逼得不能寸进,只好跳出阴影正面参战。他的毒药和诅咒可不能在这里用。佣兵们号叫着涌上来,试图淹没他。可惜尤利尔一剑劈中最前面的佣兵的胸甲,他不出意外的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在酒馆门外。
佣兵们的气势为之一顿。
就算是战败过布列斯边军的冒险者也不能忽视神秘度的差距。现在,门外佣兵的同伴们开始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敌人是个高环的神秘生物了,于是纷纷退后,元素使和弓箭手流畅地衔接上战斗节奏。没了误伤同伴的顾虑,他们的攻击从骚扰升级成威胁,“风语者”的极速箭矢尤其危险。
尤利尔丢开铁家伙,从羊皮卷里抽出黄金之剑。神术屏障从天而降,套在约克和多尔顿身上。
可就在这时,他们踩着的地板忽然变成了柔软水面,尤利尔脚下一空,直接失去了重心。
第五百二十三章 “风语者”
吟游诗人爬出吧台,怀里还抱着他的七弦琴。“他们掉下去了?”
“废话。”雾精灵说,“他们不会飞。”尽管如此,他手指上的弓弦仍然像琴弦一样紧绷。
只有空境和长翅膀的人才能摆脱大地的束缚,此外所有人都得遵守重力法则。战斗已经结束。佣兵们开始拖动伤员,清理混乱的杂物。
“你们不该突然动手,奥尔丁!”吟游诗人在三只垒叠的酒桶下抗议,“我们可以先问清楚。”
“没错,但当你这样的凡人身处战场时,团长嘱咐我确保你的安全。”
“哈!我根本没遇到过危险……”
“……多亏我们没决定先问清楚。”雾精灵轻蔑地扭过头,“我们提醒他们放下武器了,沙特,不过谈判时必须掌握主动权。我没指望你感谢我,但你最好——”
俯临夜影,昂首乃象牙之门
一只手从酒桶后冒出来,猛然扼住吟游诗人的喉咙。尤利尔跃出阴影,把他整个人按倒在地。箭矢呼啸着击中头顶的木桶,蜜酒喷泉般漏出来,而后渐渐凝结。沙特的后脑勺磕在冰面上,顿时痛叫起来。
“你说得对,先生,得抢先掌握主动权。”不管“风语者”的表情有多难看,现在轮到尤利尔下达命令了。他拖着吟游诗人站起身,匕首在那根喉咙前比划了一下。“诸位,请放下武器,让我们好好谈谈。”
没人敢反对。沙特·艾珀惊恐地屏住呼吸,雾精灵弓手恶狠狠地盯着学徒,最终妥协了。“武器不是我们自卫的唯一手段,小子,我们走着瞧。”他们真的丢开了武器。“你想问什么?”
“从最开始问起。”多尔顿带着约克冒出地面。影袭没逃脱陷阱,但尤利尔的神术可以轻易制造出绳索。他们藏在影子里,等到佣兵露出破绽。“我们招惹过你吗,先生?”
“这我也想知道!”诗人叫起来。
雾精灵用眼神要他闭嘴。“我在赞格威尔就见过你们了。”他不快地回答,“说真的,我很清楚你们都是谁。”
多尔顿与约克对视一眼。先前他们认为回形针佣兵团很可能与秘密结社有联系,因为他们解开了代行者的难题而恼羞成怒。但尤利尔可不觉得是这样。近来找他麻烦的陌生人相当之多,这次没准又是乔伊的仇人。“你知道什么?说实话,先生,给你个忠告:别在盖亚的神职者面前说谎。”
假如这话问的是夜莺,他还可能选择碰运气,但雾精灵佣兵不愿意赌上吟游诗人的小命。他说了实话:“你们发布委托,悬赏我们同伴的踪迹。回形针佣兵团不会忽视这样的挑衅。”
“或者不是挑衅。”诗人嘀咕。
居然不是因为乔伊。“该死,谁发布的委托?”尤利尔扭头问约克。多尔顿不可能这么干,他们先前压根不知道回形针佣兵团。
西塔的脸都皱成一团。“不是我。回形针是冒险者的楷模,我干嘛要悬赏他们?考……老大也不会这样做。露西亚在上,这事和我们佣兵团没关系。”
“那你们可能搞错了。”尤利尔告诉回形针佣兵。
“没有错。”可雾精灵十分肯定,“就是你们。想抵赖吗?你们把悬赏从南方发布到北方,现在还能在布告板上找到证据。”
尤利尔之前完全没见过回形针佣兵团,更别提与人结仇了。这家伙要么是在胡言乱语,要么是认错了人。雾精灵会对人类脸盲吗?他先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雾精灵又不是狮人。“我没……呃,等等,我的确发过悬赏。”他的神情忽然古怪起来。
“见鬼,什么时候?”约克不明白,“你干嘛要悬赏他们?”
“不是他们。也不是悬赏……我是,我是用它来找一个人。”尤利尔感到同伴们的目光扎在后背上。“一个高环的风行者,他叫安川,是罗玛的箭术导师。她希望我找到他。”
“所以你在冒险者酒吧四处发委托悬赏?”暗夜精灵也不禁翻白眼。“用占星术都比这么干靠谱!提醒我千万别对你不告而别,尤利尔,我真不想在更多悬赏令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了。”
“这样比较高效。”他的辩解毫无说服力。同伴们没人赞同,回形针佣兵团更无法理解。佣兵们面面相觑,“风语者”脸上也流露出错愕。
西塔挥了挥手,好像在赶走一群马蜂。“好吧,这是场误会。”他很满意事情的发展,“现在我们没有冲突的理由了,干嘛不坐下来喝一杯呢?”
尤利尔松开匕首,吟游诗人沙特却没急着拉开距离。他对西塔的提议充满兴趣,于是把学徒拉到桌子边倒酒。这是酒吧里唯一一张还能站稳的桌子。佣兵们扭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嘴里还不断骂骂咧咧。服务生和侍酒从一扇小门涌进来,有条不紊地恢复营业。神秘生物修补墙壁和木制地板的效率奇高,转眼之间,尤利尔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崭新的酒馆里,一个提着雪纺长裙的女人在门外与闻声赶来的巡警交涉,将他们统统赶走。他怀疑自己闯进了话剧院。
唯一的正常人是“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林弓,他与尤利尔保持着警惕距离,以便随时转变态度。
“安川曾是我们的同伴。”沙特·艾珀弹了弹帽子上的羽毛,“一开始,我们不认为你们与他存在矛盾。尽管他呆在佣兵团的时间不长,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胆小鬼,没可能招惹高塔使者。”
“胆小鬼?”这个评价出乎尤利尔的预料。罗玛说他救了她,还承诺帮她找回艾肯。对尤利尔来说这是无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出身于教会。但对一个陌生的冒险者而言,面对盖亚教会这个庞然大物需要的可不仅是正义感。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属于勇者的行为。
暗夜精灵竖起耳朵。约克则开始回忆印象中出名的冒险者:“我没听说过叫安川的风行者。”
“这就对了,他一点也不出名,尤其是在北方。”沙特的靴子在碎玻璃上吱呀作响。他以咏唱歌谣的语调说起曾经的同伴,但却不是欢快的歌谣:“你知道回形针佣兵团曾参与了猫之丘保卫战吧?他就是在那时选择离开的。我们都没想到……安川是斯克拉古克人,我们在保卫他的祖国。”
“他只能离开。”风语者说,他似乎了解更多内幕。“恐惧和迷信摧毁了他的信念。安川信仰希瑟,他无法目睹战争在家园的土地上爆发,血流成河。”
“那他更该留下来,将布列斯人从猫之丘赶走。逃跑?这算什么?”约克不明白。
他的偶像摇摇头,“流浪好过死亡。我猜他是这么考虑的。当然,也许他有其他的原因。在那以后,没人得到过他的消息。直到你们开始找他。”
“还有什么原因?”
雾精灵没理会西塔的追问。他远远避开一张倒塌的小几,神情不很愉快。
“我们都以为他知道。”沙特说,“安川当时就是为了磨炼技艺才加入回形针佣兵团的。他是个古怪的人,执着于一些老掉牙的惯例和无人问津的风俗。冒险者也得,呃,你知道那个词,与时俱进?我也得定时更新我的曲子。”一层细沙落在他的袖子上。“精灵漫长的生命让他们容易理解这份怀旧,奥尔丁尼特与安川走得比其他人都近,同样是风行者……当时甚至是安川更强。关于箭头和翎羽,还有材质重心这类话题,也只有奥尔丁可以回答他。总之,我们以为他会与奥尔丁分享更多事情,但他不告而别,在团长决定参加守城战时悄悄逃走。”
“这不对。”尤利尔终于说。难怪风语者的反应格外激烈,想必他对朋友的背叛既困惑又愤怒,却得不到答案。虽然猫之丘保卫战过去了许久,可这份感受再度翻出来时,依然令人心绪难平。
吟游诗人拿起柠檬,压榨里面的汁水。“事实上,在战争结束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对错。我弟弟死在猫之丘,‘老枪’和‘绿铜环’失踪了,布列斯人把尸体集中焚烧,以为净化。有个露西亚神官能够射出比光线还快的箭矢,他是战争牧师,专门为了和别人厮杀成为神秘,我敢打赌你们从没见过这种人。我们在一条壕沟里见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一个,结果奥尔丁也差点没命。”
尤利尔想象不到比光线更快的箭矢会是什么样,他连“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箭都碰不着。而小狮子罗玛的箭与他相比,就像小孩子朝人投掷的石子一样虚弱。当然,她还是个新手,可她是安川的学徒,安川比“风语者”更厉害,他的学徒将来多半不会差到哪去。
尤利尔从没见过安川,对他的认识也都来自于罗玛。现在回形针佣兵团的人提到的安川与罗玛眼中的箭术导师完全不相符,这似乎有些不妙。据学徒浅薄的经验看来,一个人留给别人相反印象是思想转变的表征。然而,他究竟是在逃离猫之丘保卫战后有了改变,还是根本另有打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圣城疑梦
“我没见过这种事!”西尔维娅冲他吼道,“把你的愿望给别人去,我不需要它。老太婆!驴脑袋!”她很快抽噎起来,发出刺耳的哭声。
安川听得直皱眉:“怎么回事?”
“主人要把她送走。”铁锁回答,它看守的大门虚掩着,而西尔维娅此刻被布带束在窗台边,成了一顶翡翠色的遮阳丝帘。“送回银石谷。”
龙之乡。换我可能哭的更厉害,安川心想。他成年后再没哭过,因为成人的恐惧和悲伤无法再用眼泪表达。恐惧使人勇敢,这话不假。但他的勇气不来自于极端情绪的爆发。他关上门,“教她安静些,拜托。”
“安静?我办不到。”
好吧。安川早知道会这样。“怎么突然要把她送走?”他避开丝帘扫过来的流苏。
“还不是你的原因?”铁锁没好气地解释,“主人要搬回索德里亚,代行者不可能允许西尔维娅接近圣城。他们怕得要命。”
“没人嘱咐他们准备水果?”
“知道是一回事,验证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比如你知道,杂食性动物确实能吃草,但它们也不介意食肉。那干嘛非得冒风险把它们放进家门口?”
实在该让代行者瞧瞧西尔维娅这幅模样。“原先怎么安置她的?梅布尔阁下又不是乔迁新居。”
“藏起来,提在手里。”铁锁回答。安川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你想问为什么不能照办?”
“不,我只是弄清楚了她的新款时尚皮包是怎么来的。”
“你还是太迟钝。”西尔维娅尖锐地插嘴,“她挑选的样式早就过时了!我得忍受那些惊奇、讥笑、带着恶心优越感的目光,随便!没人在乎那些凡人怎么想。可……见鬼,为什么总是我!”
这就是她恐惧的东西,安川半点也不感兴趣。“那就想想其他办法,显然比起过时皮包,你更不乐意去银石谷,不是么?”
“我希望我能实现愿望,而不是这么空手而归。她假装我的愿望就是回到银石谷!”西尔维娅垂头丧气。“梅布尔打算通过赞格威尔的矩梯中转,那里最近有无名者出没,圣骑士正在戒严。该死的露西亚神官会挠我的脚心。”
“假如他们知道那是你的脚心,肯定没人愿意去碰。”
“你原来每天都碰,下流东西!少在那里装蒜。”原本是房门的丝帘怒不可遏。
安川打断它们的互相讥讽:“快想办法解决,或者干脆接受现实。你们还有时间。”我就也有时间……
七盏灯小屋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热水壶在沸腾时没扣紧的盖子。轰鸣阵阵,神秘扭曲了现实,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准备出发。”梅布尔·玛格德琳在门后宣布。
“看来我们没时间了。”安川改口。
自然精灵将七盏灯小屋的所有家具收进提箱里。好在大部分是梦境造物,没花多少时间。梅布尔·玛格德琳最后拆下丝帘,将它环上肩膀。西尔维娅试图勒断她的脖子,当然没能成功。火种誓约让她完全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她多半是没法逃脱被扔进银石谷的命运了。
只不过银石谷在大陆另一头,莫非他们还得从苍之森借道?安川想念圣瓦罗兰满天星斗的夜空,但他在森林种族的屋檐下总觉得格格不入。“索德里亚也有微光森林吗?”
“或许你不信,但圣城就曾是其中之一。”精灵女士抄起皮箱,“凡人砍伐掉绿洲里的树林,建立石头和水泥的城市,但希瑟认为这是他们保护自身存续的合理做法,因此不加干涉。毕竟人是没法睡在土里的,他们会长蘑菇。”
“死人才会长蘑菇。”
“我们都知道。”精灵女士也留下那把大锁,将空荡荡的小屋锁起来。安川来时就注意到了外侧峭壁上的裂痕,但她表示那是自然灾害留下的痕迹,无需额外关注。
“还会回来,阁下?”
“这里需要实现愿望的人更多,我挺喜欢这儿的。”话虽如此,她的动作却快得像逃跑。“好了,我们必须去赞格威尔,那里距离梦想之家最近。难不成你要我到凡人王国乘坐矩梯吗?不。神秘行走会留下痕迹,凡人捕捉不到,但在某些人眼中无所遁形。”
“想不到还有这种说法。被发现又会怎样?”
梅布尔扭头瞥了他一眼。“有人因此送了命。”
再次回到赞格威尔,圣城的紧张状态为炎热的天气火上浇油。城门严格封锁,圣骑士仔细检查每个进城的人。梅布尔把丝巾缠在脸上,趁着空闲在树荫里给自己的手指涂色。“还有多久?”她无聊地询问。
“大概半小时。”安川似乎能闻到弓臂上的松脂在毒辣阳光烤炙下散发出来的异味。圣骑士依然套着标志性的银白铠甲,当他们在夜晚时分除下装备,也许会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烤熟了。毕竟不可能人人都会降温魔法。“上次也是这样。光辉议会忽然开始搜捕恶魔。”
“恶魔?”
“一位议员被恶魔谋杀,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梅布尔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
安川却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沙丘在狂风中缓缓移动。可怕的刺杀发生时,他正打算进城卖掉手中囤积的神秘材料,城防军放下铁刺,在两百码外吹哨子警告。要不是一位他熟识的神父特别通融,安川就得和其他冒险者一道睡在沙子里。进城后他得到回形针佣兵团被挡在城外的消息,就更觉得庆幸了。
眼下他不需要担心露宿条件。梅布尔的皮箱里装满零碎,她自己也可以随手在沙漠里搭建出一座旅馆。不过安川觉得她不会等那么久。“织梦师”梅布尔·玛格德琳是个到哪儿都受欢迎的自然精灵,离开圣瓦罗兰后,连神圣光辉议会也愿意对她以礼相待。当然,要是她不随身携带古怪的生物就更好了。
“我可以等。”精灵女士吹干手指,满意地看着皮肤上的油彩凝固成亮晶晶的方块。
自然精灵没有指甲,她的多此一举恐怕不止是因为兴趣。梅布尔打算悄悄借道圣城,最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安川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西尔维娅变成的丝巾还静静缠在她的头发上呢,光辉议会不可能把这家伙放进去。“最好把她藏在梦境里。”风行者提醒。
路过银石谷时,梅布尔终究没把西尔维娅丢进去。她只是在戏弄这孩子,就像当初用阿尤恩的幻影戏弄我一样。安川希望西尔维娅能比他明白的早一些。
太阳稍微收敛热度,风渐渐增大。赞格威尔于半小时后对他们开放,安川仍感觉圣骑士的目光钉在后背上。每个宣称自己是冒险者的人都有此待遇,梅布尔并不在意。她打量着绘有太阳图腾的螺旋高塔,一只昏头的鸟撞上闪烁的玻璃。这里到处是光线和能透过光线的东西,一切事物都是笔直、明快、庄严且牢固的。安川不喜欢这里,尽管这里井然有序。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风行者忍不住说。穿梭站早就被封锁,可他们不是通过矩梯跨越距离的。
“没关系。”精灵女士开口。她头顶的西尔维娅一句话都不说,似乎是中暑了。“圣城遭到了第二次袭击,他们的警惕是理所应当。”
“不是议员被刺杀么?”
“是那之后的事。”梅布尔没脱离过他的视线,但安川这个离开圣城不足一星期的人却没她知道得多。他不清楚油橡皮小人族是否能隐身,总之,他从没见过它们。“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潜伏在城里,劫走了一批要被处死的无名者同伴。”
愿希瑟保佑他们。“圣堂应该更早提高警惕才对。”
“说得没错。光辉议会打算把敌人引出来。”梅布尔指了指广场中央的高台,那里是盆地中的凸起。周围都是高大的建筑,教人喘不过气来。“但他们打错了算盘,让猎物逃走了。”
高台上空空荡荡,没有堆砌的木柴或不祥的灰烬,甚至没有乌鸦停留。闸刀的把手褪了色,木桩沾满污渍,绳子一圈圈挂在长矛上,那里原本属于罪人的头颅。恶魔领主救走了无名者,现在绳子和长矛顶都淋满鸟屎。一股隐秘的焦味忽远忽近,安川分不清那是刑场的气味,还是背上弓臂的松脂。
精灵女士在最近的位置驻足。
“自然告诉我当时的景象。”她背对着安川说,“恶魔带来黑暗,在刹那间偷走了刑场的罪人。”一个奇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看到什么了,安川?”
死亡和不公。“阳光很足,光线污染了环境。”这类感受过于碎片化,他觉得该补充几句。“微光领主是原本是露西亚神官,他抽走这里的光线,以创造出黑暗区域。”
花园主人摇了摇头。“露西亚一直注视着这里,黑暗蒙蔽的只是祂的信徒的眼睛。抽走光线只是表面,为了掩盖真实目的。”
“表面?”忽然,砍刀的刃口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里似乎有种熟悉感。安川抽了口气,热风灌进喉咙。
“神秘的痕迹无法彻底掩盖,安川。有人曾在这搭建了一个梦境。”梅布尔轻声说,“不是微光领主,他们遇到了我的同行。”
第五百二十五章 接近偶像的途径
对手挥剑的动作充满力量,但方向不难预测。尤利尔转动手腕绞住剑刃,让它毫无威胁地滑到一旁。钢铁交击,迸射出火花。尤利尔迅速逼近一步,发力抽回武器,它在半空闪过一道白光,仿佛雷电在同一棵树的枝杈间跳跃。
对手慌忙抬起圆盾抵挡,却什么也没碰到。趁对方视野受阻,尤利尔的剑刃晃了半圈,影子般命中他的侧腰。对手果然在疼痛下后退,然后被学徒的脚绊倒。这时候,什么样的防具也不可能挽救败局了。
尤利尔一剑敲在橡木盾的边缘,加速了对手摔倒的动作。佣兵砸进沙地,带起烟尘弥漫。剑脊反弹的力道震动手臂,他的指关节熟悉地刺疼起来。这一下恐怕摔得不轻。
“真漂亮!那一剑怎么办到的?”约克从栏杆上跳到场地里。这时,尤利尔已经把他的对手拉起来了。剑斗结束后,他们不再是对手。
解除误会的回形针佣兵团用冒险者的方式拉近关系,尤利尔也同意休整两天。这些佣兵和诺克斯佣兵不同,但他们存在的共同点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圣城之行是场折磨,他必须缓解压力。
“这样。”学徒沉下手臂,剑刃快速切割过空气,钢铁在阳光里似乎扭曲了一瞬。西塔看得目不转睛。训练课带给他的技巧完全成了本能,乔伊根本没给他留下思考对策的时间,从来没有。导师的做法很明智。四叶城亡灵之灾爆发后,尤利尔也再没遇到过会留给他思考时间的对手。也许圣骑士长莱蒙斯因他固执的公平算一个,但那种好事不会回来了。
他把剑丢给西塔。“你自己试试。”
暗夜精灵多尔顿和沙特·艾珀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挑选了一个能将他们所有人都放在视野中的位置,手里把玩着匕首。很多风行者都会耍短刀之类的武器,以免在遭遇近距离偷袭时束手无策。他的关节灵巧地旋转刀刃,手法看起来相当高明,半点也没有削掉手指的风险。
“你们外交部会教人开锁?”雾精灵问。
“总之没教过我。”尤利尔没听过这个谣言。“怎么这么说?”
多尔顿低头研究他的咒剑。“我们在说安川的学徒。”吟游诗人解释,“据说她也是大占星师的学徒。”
开锁究竟和大占星师的学徒有什么关系?“罗玛是‘艾恩之眼’拉森阁下的学徒,但她本人在箭术上更具天赋。”或许是这样吧。“她的把戏是另一位空境阁下教的。高塔使者的主要课程是格斗训练。”
“是吗?”沙特抬了抬帽檐。忽略他身处室内的话,这个动作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记得,斯克拉古克的外交官起码需要精通四门语言,还得熟知各个邻国的风俗习惯。那家伙接待冒险者时,表现得和我们几乎没两样。团长还派我去打听他来自哪个佣兵团呢。”
“高塔不这样。”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魔文都快要了他的命,四门外语和宾尼亚艾欧的人文地理,这些“基本条件”堪称绝望门槛。“我是说,神秘支点的要求与斯克拉古克有区别。”他赶紧补充。
“尤利尔,你的导师,白之使。他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外交部长。”奥尔丁尼特说,“凡人当然不可能与他相比。”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这句话算得上前后矛盾,后半句他很赞同,但前半句有点滑稽。不过,乔伊的确懂得精灵语,难不成我将来也得学?“他可不会四门外语。这都是索伦·格森的功劳。”虽然学徒很不想承认。
指环傲慢地敲了敲桌子。
“圣者之战时,布列斯人大举进犯诸边小国的领地,妄图恢复先民时期奥雷尼亚帝国的疆土。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支持他们。”奥尔丁尼特没理它,“帝国的战线一路推进到宾尼亚艾欧南部,将黑城和瓦希茅斯收入版图。但这也满足不了皇帝。光辉议会成员,布列斯塔蒂克的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在瓦希茅斯与苍穹之塔外交部开战,但最终失败了,帝国的开拓止步于伊士曼。”
尤利尔没听说过瓦希茅斯。它跟莫托格一样,存在早就成了历史。百年前的圣者之战摧毁了无数国家,那既是神秘支点的战争,也是宾尼亚艾欧诸国的混战。而由于体量差异,神秘支点与属国的位置往往调换过来,变成以凡人为主的战争模式。说实话,凡人王国在这方面比研究神秘的七大支点专业多了。苍穹之塔把杂务扔给事务司,属国统统交给外交部,好让占星师们有充足时间观测秩序。真正的王国不可能这么干。
“是白之使……呃,我是说,这与我的导师有关?”听上去恐怕是这样。
“问我,尤利尔?这不是你们高塔的辉煌历史吗?”雾精灵十分不满,“凡人的寿命很短,你们合该将祖先的事迹记得更牢才对。作为学徒,你有必要了解导师的每一桩伟业。可你现在这种态度,尤利尔?”
不知怎么,尤利尔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呃,对不起。”
“你是该道歉。”风语者说,“白之使是宾尼亚艾欧的传奇,没一个人不知道他!这些东西也不是秘密。而你,尤利尔,你是他的学徒。此前白之使从没有过学徒。何等殊荣?却落在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人头上。”他叹了口气,“居然还有这种事。诸神在上,你简直不像是诺克斯的人。”
“也许你说得对。”尤利尔有点维持不住表情了。某种意义上,他说的是事实。
“我不敢说自己了解任何人。”风语者阴沉地说,“每个人展现出来的特质都与真实的自己不同。就事论事,白之使为秩序做得够多了,他理应得到神秘生物的尊重。布列斯人并不擅长抹黑自己的敌人,这也是我还能来到这个国家的原因。他们懂得,承认敌人的分量就是承认自身的价值。你明白吗?我不理解高塔将外交部的地位放在占星师之下的做法。那些看星星的傻瓜?他们顶多拿裁纸刀切开自己的手指头。海湾战争不该就这么结束。”
多尔顿眉头紧皱,与冒险者拉开距离。吟游诗人沙特·艾珀为学徒倒满一杯酒。“别在意,伙计,他只是情绪有点激动。需要来点水果吗?”
尤利尔婉拒了。尽管佣兵们都在各忙各的,没有再次冲突的趋势,但他还是认为有必要留出双手,以便随时拔出武器。对面的雾精灵佣兵似乎就快这么干了。
真丢人,不是么指环讥笑。但也不是你的错
“我们原本打算前往伊士曼。”沙特承认,“无论是当地领主还是守誓者联盟,都是不错的雇主。只可惜时间不等人,距离太远,没法子。谁能想到白夜战争结束得那么快?”
“是海湾战争。”多尔顿纠正。
“哈!都一样。”诗人扫扫帽檐,“我比较喜欢正统称呼。战争的胜负往往会左右文明存续,据我所知,相当数量的国家对同一历史事件的称谓并不相同。毕竟,凡人间的消息流通没有神秘领域那么快捷。除了历史学家,谁会关系这些细节呢?只有我,我们这些拿历史编织歌谣的人。要是我们及时抵达了伊士曼,你们现在该听到我的新曲子了。”
“没人关心你的曲子。”奥尔丁尼特说,“团长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送死。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和妓女寻欢作乐。”
诗人不以为然。“好歹赚妓女的钱只有艳福,没有风险。上次在大沙漠我们就差点送命。好吧,我们确实没能完成委托,可那是意外——神秘之地到处是意外。雇主可不关心意外。还有上上次,好歹我们打了胜仗,结果卡加特为了勾销账单,居然打算把我们丢进矿场去。我说什么来着?那老混蛋一瞧就是个骗子。布列斯人都是不可信。”
雾精灵不乐意在外人面前谈论佣兵团的委托,他恼怒地瞪着诗人。“莫尔图斯曾是宾尼亚艾欧最繁华的城市,它的领主付得起任何账单。当时团长接受委托,也没见你反对。”
“原因在于,你们没人问过我的意见。”练习用的沙地上,西塔约克成功地把某个上来挑战的佣兵打倒在地。他得意洋洋地举起剑,钢铁按照奇特的轨迹滑动,似乎出现片刻的扭曲,教人无法分辨方向。佣兵们为胜利者欢呼,也有人愤愤不平地上前去,而后在西塔手上再招败绩。沙特开始拨弄琴弦,但尤利尔为他倒一杯酒,阻止了音乐响起。
“你们去过莫尔图斯?”学徒问,“布列斯有这个地方吗?”
“历史学家不这么称呼。”
雾精灵则更警惕:“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委托……安川不可能去那里,放心吧。”
他知道我不是去找安川的。尤利尔明白,很多人一旦窥破你的目的,说服就会变得很困难。“我确实不了解白之使的光辉历史,毕竟那些是外交部长的工作内容。”他揉揉下巴,“但作为这位伟大外交官的学徒,我很清楚他签名时用哪只手。”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十二点半魔药
消息传来时,尤利尔正在“审问”指环索伦。受伤不是小事,他连忙抓过戒指,在里面找到魔药。
“他和人决斗?”多尔顿的反应像是听见邻居家的孩子争夺一根棍子。“别告诉我他打输了。”
“没这回事。”沙特·艾珀解释,“杰德和他都用了木剑。约克想练习那一招,就挑了杰德帮忙。这孩子做过几年骑士侍从,比一般人更抗揍。神秘生物又不是随处可见,奥尔丁一直看着,他既没摔倒也没撞伤……不知道为什么,西塔似乎失去了视野。这只是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神秘生物的应激反应并不比凡人强烈,他们掌握着力量,但感受也更敏锐。想要在练习中偷袭神秘生物可不简单,约克也不是受惊就会发狂的兔子。这桩事不对劲。尤利尔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他很快就能弄清问题出在哪里。“伤员在哪儿?”
“杰德由克莱娅照料。”
“约克呢?”
“奥尔丁正在找他。”诗人回答。
走廊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与之相反,房间里则空空荡荡。医师戴着面巾和头罩,一边搅拌罐子里的药膏,一边用一颗红宝石往炉子里吹进火苗,忙得一头汗。年轻的侍从低声呻吟着,腰间的绷带随呼吸渗出血来。
学徒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去找约克,多尔顿,小心别被他碰到。”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夜语指环除下来递给暗夜精灵。“你的魔力足够吗,索伦?”
你以为我会蠢到让自己关机么
多尔顿皱起眉:“你真觉得他是发了疯?一个西塔?会不会是某种罕见的魔法——”
“那更不能让约克在城里乱跑。玛朗代诺的侦测站肯定已经发现他了,这桩事没准会惊动露西亚神官。你知道,他们在贯彻正义时一般不会尊重本人意愿。”尤利尔告诉他,“我们都不想看到更多人受伤,多尔顿。”
指环可以把西塔冻起来,诅咒则不同。多尔顿点点头,消失在影子里。
尤利尔转身走近病床,观察火焰留下的烧伤。绷带边缘依旧血肉模糊,伤员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显然,由于情况紧急,医师只来得及进行简单的包扎,他甚至能看到刺透皮肤的点点木刺。
尤利尔想起诗人的描述。“木剑烧起来,随后发生爆炸。奥尔丁尼特不可能看错,他的眼神比谁都好。那个西塔的职业是终暗先锋,有个魔法的表现就是这样。”
逐影。他心想。光元素构成的火焰,木头可承受不住。要是长时间使用,就连钢铁也难免熔化。杰德伤口里的小刺就是木剑爆炸后的碎片,当时他们挨得很近。元素生命不怕这个,年轻的侍从却遭了殃。尤利尔拧开魔药瓶,忽然发现他的肩膀上也有一块焦黑的斑痕。
“皮肤都坏死了。”医师总算抽出空开口,“当时西塔试图扶他起来,但身上的温度太高,反而造成了伤害。”
“约克的皮肤上有魔法。”橙脸人是橙色光元素的聚合体,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魔法,他不可能与任何人接触。“我们都和他握过手。”
“那是在他正常的时候。”医师指出,“现在他的魔法失控,才会逃离酒吧,否则我们的地板都会被点着。靠近他十码内的所有东西都得承受近千度的高温,不论他是否故意。”
“我很抱歉。但这是个意外。”尤利尔将魔药浇在佣兵身上,他立刻放声哀嚎,抽泣不止。
医师指了指魔药。“你有很多?”
“肯定用不完。”尤利尔晃了晃空瓶子,它渐渐沉重,重新灌满了魔药。盖亚神术积累在芬芳的液体中,空气也变得清新。他把瓶子放在一旁,接着将一剂蝉蜕灌进可怜的侍从嘴里。“可以清洗伤口了。我来拆绷带。”
医师克莱娅赶紧过来帮忙。“别!我得把周围的组织都剥离……你来维持它的温度。”她将罐子塞给尤利尔。“这是你们的药剂。”
尤利尔没明白:“什么?”
“我派学徒去教堂购买圣水,但你已经提前带来了。”克莱娅猛地揭开绷带,带起一层流脓的皮肉。怪异的气味充斥房间,她的脸色都没变一下。“还有蝉蜕,我不用按住他。”蝉蜕魔药效果惊人,此等痛苦之下,杰德还能睡得很平稳。“他只是外伤,用不着更多魔药,就连凡人的药剂也行。那是给你的同伴准备的,他是元素生命,对吧?”
“没错。西塔。”学徒捧着瓷罐,手里窜起火苗。神术的金色火焰小心地环绕着底部。
“那就是有点水土不服。各地的元素密度不同,突然改变环境会导致元素生命自身构成的紊乱。”医师给出了专业分析,“圣城的光元素密度极大,对元素生命和元素使都有影响。别担心,这不是很严重。”
“等等,元素使?”尤利尔意识到了问题,“多尔顿是暗夜精灵,也是个暗元素使。他会不会——”
“不,他很健康。”不知什么时候,医师克莱娅已经清除了伤口的细小木刺和脏绷带,开始边倒圣水边重新包扎了。“纳萨内尔先生是高环,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少有人会受环境影响这么严重。约克太年轻了,也没那么小心。”
尽管来到诺克斯快一年了,尤利尔还是没法彻底分清神秘和普通人之间的界限。难道西塔还能感冒发烧?现在他可不敢肯定了。
尤利尔有点自责:“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这里的药剂需要给他喝掉?”
“必须在最烫的时候喝。”医师用剪刀截断绷带,“否则效果会打折扣。圣水不够了。”她把瓶子交给学徒。“等他喝光,你们再来找我。”
“这里面是什么?”尤利尔接住空瓶子灌满。
“一大堆你没听说过魔法植物,比如珍珠款冬和石面包,还有恶心的魔怪口水、昆虫鳞片跟水獭的屁股毛。”医师一扭头,看到学徒差点把罐子扔出去。“后面是开玩笑的。”她眨眨眼,“那些材料根本不值钱,而这里面的东西很难配制。你得付钱,使者大人,四个金币,是阿比金币,我不接受黑城币兑换。”
“好吧,我付得起。”
圣水魔药滋滋作响,皮肉很快愈合,留下一道疮疤。克莱娅指挥尤利尔接水清洗伤口,学徒掂量了一下高环的魔力水平,决定继续拿神术冲洗。冒险者中少有神职者,医师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地旁观他的浪费。
“还需要多久,克莱娅小姐?”直到尤利尔提醒她,“药剂正在沸腾。”杰德胸前的疤痕已经消失了。
“保持现在的温度。”医师克莱娅回过神。她抓住年轻侍从的肩膀,将对方从梦中唤醒。“你没事了,小伙子,快从我的房间里出去。这儿可没有第二张床。”他打开门,医师发现自己的学徒刚刚将圣水魔药拿回来。尤利尔觉得如果他提出用神术制造的魔药抵价,恐怕她会立刻答应。
克莱娅把魔药保存好,那名学徒被她赶出去解释情况。外面佣兵们的噪音透过门板,她才一打开箱子,就不得不转身高声呵斥。顿时,整栋楼都安静下来。医师的房间是酒吧单独的一间,与吵闹的餐厅分隔,窗口经过扩建,设置成柜台向凡人和冒险者售卖药剂。就算以高塔后勤部的标准来看,这里的设施也称得上齐全,病床对面的墙壁上甚至挂了一张名贵的肖像油画。它被保护得很好,署名是理查·格拉松。
等待下一名伤员到来的过程中,尤利尔被赶到角落里,以免碍手碍脚。他不敢反对。
“我的诊所最近接待过很多魔法失控的元素使。”克莱娅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来。“冒险者大半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指导,经常会让魔法伤到自己。但那些都是人类,西塔确实是第一个。”
“这有点不寻常。约克虽然很年轻,但那是在他的同类中。按年龄算,他超过三百岁了。”尤利尔说,“我想他的人格成长相对缓慢,但控制身体元素应该比人类更熟练。事实上,约克在圣城时只是活跃而已,没道理来到玛朗代诺就失控。”
医师停下动作,若有所思。“他的表现是元素排列紊乱,但也许导致生病原因不同。”
“还有什么原因?”
“太多了,谁知道?最近出现类似状况的元素使超过两位数。”克莱娅揭开一只小锅,闻了闻气味。“市场上的药材也变得抢手。上次珍珠款冬短缺还是黑麻线烟瘾泛滥的时候,当地领主宣称十二点半魔药可以缓解黑麻线病。彻头彻尾的谣言!卡加特和他的祖先都是一丘之貉。”
“这是‘十二点半魔药’?”尤利尔看着手里的小罐。
“对。奥尔丁说你们要去黑城?我这里有能打折的委托。箱子里的珍珠款冬不多了,罗盘高地是它的产地之一,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过去。”她突然打开窗户。“他们回来了,让开。”
第五百二十七章 元素潮汐(一)
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自头顶掠过,点燃棚屋覆盖的稻草。黑烟下开始落灰,空气里一股焦味。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出草屋,尖叫着拍打身上的火苗。大多数人一头扎进河里,少数几个反应快的拿桶装水,试图灭火。然而这并非炉灶里的寻常火焰,它被泼得不断缩小范围,但顽强地不熄灭。
多尔顿深吸口气。胸腔里充斥的熟悉的灰烬气息令他十分惬意,火焰带来热量,能把人灼伤,因此他触摸最多的其实是余烬。温暖轻柔的灰烬,光与热再强烈,消失后也只有灰烬。灵魂一经燃烧,最终只剩遗骸……
热风扑面,空气变得稀薄。多尔顿跟随建筑侧面的阴影一路攀升,在塔堡的圆顶上钻出来。视野陡然开阔,澄澈天空下,玛朗代诺似乎静止不动,细小人影不比灰烬的碎片更大,一团团挤在代表街道的线条框架中。塔顶贴着一层金箔,光滑得落不下飞鸟,旗杆孤零零立在中央,影子尖端和墙壁相连。神秘不遵常理,他就是凭这条线爬上来的。
雾精灵警惕地扭头扫了他一眼,还好没放开弓弦。“在那里。”他用箭头指了指边缘,“你最好别过去。”
他指的方向空无一物,但多尔顿看到了一团扭曲的空气。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并且急剧散发着高温。环境中的暗元素少得可怜,好像他回到了赞格威尔的圣堂。看来这家伙连自己的形态都无法维持了。
“约克?”
扭曲的空气似乎靠近了一些,温度随之飙升。“风语者”松开弓弦,一箭钉在缝隙里。好在这不是支魔法箭。雾精灵出声警告:“别过来,西塔,你太热了。”
温度维持在了一个固定的水平。但不管谁开口,约克都没回应。
“不能靠近。”奥尔丁尼特说,“你有办法隔空抓住他么?”
“我不确定。”多尔顿松开手,夜语指环漂浮起来。“约克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你问我?”
“问他他也不会回应。”暗夜精灵指出。“下面的火灾怎么回事?”
雾精灵瞄了一眼脚下。“刚才我尝试靠近,可他突然开始反抗。风把魔法吹了下去。”
“谁的风?”
“露西亚的,或者诺克图拉?神职者的同伴都这么乱操心吗?问题是你们引起的。我不是必须帮忙,卓尔。”
多尔顿皱起眉:“我没这么说。但混乱会引来巡游骑士。”
“那你们最好尽快处理。火灾会拖延上一会儿。”
冒险者并不都像约克一样容易打交道,尤其当对方还是个雾精灵的时候。多尔顿对法夫坦纳人的傲慢早有耳闻,但毕竟还是头一回领教。挺难想象约克居然崇拜他。或许我不够了解他,多尔顿心想,可他本就不愿意了解这种人。他们互不信任。尤利尔相信他们的自说自话,甚至打算更改路线,他向来是这样。虽然安排行程不是他的活,但多尔顿还是觉得他得提醒自己的同伴。
布列斯塔蒂克不是圣城,但它仍属于光辉议会。
好在指环索伦足以得到雾精灵的信赖,奥尔丁尼特没阻止夜语戒指接近约克。白之使在德威特和绝大多数属国领主眼里等于洪水猛兽,但在冒险者中,他拥有一群自己也不清楚的拥蹩。这些人崇拜力量,就像多尔顿在地底世界的同族们一样。这是由生存环境决定的。
就算是只重视占星师的高塔,也不可能轻慢白之使——他的神秘度几乎是空境的上限,而神秘度决定在神秘领域所处的地位——索伦作为他的指环,怎么也比一个籍籍无名的卓尔靠谱。灰烬圣殿与法夫坦纳之间曾爆发过战争,多尔顿不想翻出陈年旧账,但他没法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元素排列紊乱字迹存在的时间很短,但指环的语气似乎相当肯定。是环境引起的失控
“环境?”多尔顿握紧咒剑,“我没觉得差异太大。约克对元素的掌控比我更熟练,那是他的本能。”西塔可以集合成被人碰触到的形态,也能恢复离散态藏在空气里。多尔顿可办不到这样的元素化。
是大环境的改变索伦解释,整个诺克斯的改变。法则之线出现了……算了,和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环阶不该受太多影响。不过西塔是元素生命,它们向来视作神秘的一部分
多尔顿明智地闭上嘴。关于法则和环境的变化,他有自己的猜想。
你们离远点断续地解释后,指环毫不客气地命令。
一大蓬雪花从符文中飞出来,塔顶的温度骤降。多尔顿看到金属在冷热交替中断裂,爆炸的闷响局限在水汽凝集的白雾中。他后退半步,抬脚时鞋子黏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塔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们退得还不够远,多尔顿只好将雾精灵一同拖入阴影里。刹那之间,他觉得自己能够通过影子抵达的范围变得更广阔了。冰霜遮住了光线,开拓出阴影和黑暗。
“那是白之使的魔法?”奥尔丁尼特问。他好像打算出去亲身感受一下。
多尔顿只见过高塔统领一次,是在灰翅鸟岛上的痛苦秘仪核心。据说在那之前,他亲手宰了血族亲王德拉布莱·特罗尔班,才让对方的灵魂被束缚进秘仪中。至于直面冰雪魔法的感受,露西亚神官亚莉克希亚已经现身说法,这女人的心理阴影足以让她背弃正义信仰。
“显而易见。”暗夜精灵说,“我劝你看着就好。”
等到风雪过去,多尔顿才把奥尔丁尼特从影子里拽出来。不熟悉暗影的人会在影子里坠落,但毕竟他们也没机会习惯。
中央的旗杆消失了,金色圆顶被白茫茫的冷雾覆盖。冰凌钻石般闪烁,狰狞的尖刺仿佛丛生荆棘,呈放射冠状排布,构成一圈并不规则的闭环。阳光被折成斑斓七色,重叠的冰锥投下暗影。先前这里就没多少落脚的地方,眼下虽然宽阔了不少,但更加光滑,教人心惊肉跳。
多尔顿慢慢挪动脚步,不敢想象失足跌落的后果,也许我们会在冰矛上刺个对穿。不知道布列斯人会对塔顶的神秘作何反应。当巡游骑士赶来时,他们多半会发现塔堡被人戴上了一顶歪斜的王冠。不出意外的话,宫廷魔法师很快就会开始寻找铸就这项杰作的雕塑家,并赏给我们两条绞索。
别碰我指环挂在一根冰刺上,当他接近时,它出声警告。站在那里没关系,但要是伸手,你的手指会被冻上。这是我主人的魔法,空境的神秘
多尔顿没打算碰。“约克呢?”
“在你身后,靠右一点。”奥尔丁尼特说。他的手指牢牢扣在匕首上,比多尔顿更担心滑落。
暗夜精灵扭过头,瞧见一块形状怪异的坚冰。元素无法用眼睛看到,但寒冷迫使它们重聚在一起。这块冰比周围的荆棘颜色更深,质地也更通透,似乎有微弱的火焰凝固在其中。冷风让他四肢颤抖,想来凑近会更冷。碰触约克的下场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暗夜精灵来说,这似乎没区别,一样不容易带走。
对他本人可不好说。西塔被冻在冰雪王冠里会发生什么?多尔顿不了解元素生命,也不了解索伦——起码不那么确定。尤利尔认为指环有分寸,但愿他是对的。
“抓紧时间。”奥尔丁尼特不耐烦地催促。骑兵的马蹄声逐渐接近,人们在塔底大呼小叫,被冰与火的灾难惊吓,将混乱传播开来。但多尔顿觉得他似乎不以为然。我总算明白布列斯人为什么讨厌回形针佣兵了。
多尔顿捡起一粒碎石,打在冰雕头上。它没有一点反应。“约克?你还活着吗?”不管是死是活,它肯定没法长腿跑起来了。
指环听见了,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当然活着!你以为我在冻青蛙么?白痴,快把他弄回去急救
……
尤利尔没答应她。原本他的目的地确实是黑城,也就是莫尔图斯。几百年前,城市还叫这个名字。但现在它只存在于精灵的回忆和历史记载里。指环索伦没能找到的答案却从奥尔丁尼特口中得到了线索,至于那里是否就是梦中的城市,尤利尔只有去了才知道。
可他不打算立刻动身。
恶魔结社有能力照料自己的成员,不需要一个学徒帮忙。圣城没派人来逮他,说明暂时没人怀疑到他头上,而不意味着尤利尔可以无所顾忌。我必须小心谨慎,撇清与无名者的任何联系。他手中掌握的不只有自己的命运。
盖亚教会才是我的目标。尤利尔忘不了墓地里林立的无字碑。“我女儿早就病死了。”篝火镇的木匠说,“她没结过婚,不可能有孩子。把这野种送到别人家门口去。”于是尤利尔带着小艾肯去找桃乐丝的情人,结果他们全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座空房子。哪怕是暗夜精灵也说不出将人类婴儿丢在空房子这种话。他要比大多数人类有同情心,尤利尔看得出来,尽管多尔顿是个卓尔,还是骑士海湾的通缉犯。相比德威特·赫恩,学徒更相信罗玛和誓约之卷。
在他们临走前,木匠的妻子悄悄询问玛奈的情况。当尤利尔告诉她桃乐丝的死讯时,她亲吻了艾肯的额头,流着泪请求学徒将婴儿送去盖亚教会。桃乐丝的弟弟则用混合恐惧的恶毒目光盯着他们,仿佛襁褓里是一捆炸药。想起这些,尤利尔感到无尽的疲惫。无名者好歹还有秘密结社来收留,艾肯又有谁来拯救呢?
何况,有远比拯救更急迫的事情待处理。尤利尔不能将艾肯一直放在盖亚教会,诺克斯佣兵的保护也并非万无一失。一旦计划失败,他就得另找地方。事实上,他们的旅程尚未开始就遇到了一连串的阻碍,尤利尔甚至不敢保证他们可以顺利抵达盖亚教会总部。可能掉头去帮多尔顿寻仇更现实一些,或者干脆只在伊士曼活动。这些未来都触手可及,好歹有去实现的价值。约克需要休息,艾肯也需要照顾,这些都是当务之急。理想是理想,你必须活在现实。
学徒开始考虑艾肯的安置。
罗玛。有个声音说,她是艾肯的教母,是桃乐丝生前信任的人。小狮子会把艾肯抚养成人……尤利尔自己都不信这话。罗玛·佩内洛普是个能从布鲁姆诺特离家出走到伊士曼的小鬼,没有麻烦也能创造麻烦,他根本没法指望她。难道要将艾肯推给拉森先生么?埃兹先生?或者……学徒甚至不敢去想。说到底,他没想过怎么安置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乔伊教他用什么方式处决敌人,却没告诉学徒怎么对待弱小。他自己都急需这方面的指导。
玛丽修女教过尤利尔,但他如今不打算遵循教条了。
“尤利尔。”有人叫住他。暗夜精灵从影子里冒出来,他的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魔纹。“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谈谈。”
尤利尔看得出,风语者奥尔丁尼特一直有话想说,多半是给罗玛的叮嘱,因为小狮子是他老朋友的学徒。不管安川因为什么离开了回形针佣兵团,他都曾是雾精灵的同伴。在对待自己人上,非人种族倒要比人类仁慈得多。不过最后来找他的是多尔顿,这让学徒觉得很意外。
“是德威特·赫恩的事?”
“不。”暗夜精灵脸上的魔纹蠕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不决。干嘛摆出这副模样,伙计?你不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麻烦。“是约克。”他终于说出口,“元素生命的异常举动不是没有缘由的。”
“等他清醒后,当事人可以亲自解释。”误会很容易解开,只要两方坦诚交流。
“那你得等上一阵子了。尤利尔,我希望单独和你谈谈。”
第五百二十八章 元素潮汐(二)
“他怎么样?”
“克莱娅小姐的魔药效果极佳,她的手指也很灵巧,马上就能把他捏出个人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尤利尔,约克的异常需要处理,最好对症下药。你认为问题出在哪儿?”
“呃,水土不服。”
“圣堂里的元素密度确实非凡,但赞格威尔、伊士曼和玛朗代诺之间的差距并不相同。是诺克斯的整体环境在变化。”
“诺克斯?”尤利尔怀疑他也把自己在圣城编造出来的预言当真了。那些东西确有出处,但……“难道神秘领域真有什么定期到来的大事件?”诺克斯的本质其实是个来初潮的少女?他差点为自己的想象笑出声来。
“一直都有。只不过一般人活不到发现‘周期’的时候,而且大多数都影响不了什么。你应该见过才是。”
学徒听懂了。活见鬼,破碎之月多半就是其中之一。黑月潮汐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积蓄魔力,乔伊在两个月前封印了月之祭礼,可祂总有一天会再次降临到卡玛瑞娅。别说狼人梅米了,尤利尔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能活那么久。白之使倒有可能。可到那时,高塔有什么理由再阻止碎月补完?威尼华兹?说老实话,破碎之月是可怕的对手,就算对乔伊和先知也一样,尤利尔宁愿选择说服威尼华兹人搬走。
“你不会说约克的状况正是某些即将到来的灾难的表征吧?还有,你脸上是怎么回事?”学徒问。
“约克是他自己的原因。诺克斯的元素密度出现了不平稳的变动,但我就没感觉到不对。暗元素很正常。至于这些。”卓尔摸了摸脑门,“我需要借助魔文增强引力。”
“好吧。”尤利尔没听明白。想必也不是他这样的门外汉能搞懂的东西。这种事不该让他考虑。“诺克斯的元素确实出了点问题,但影响不算大,顶多是十二点半魔药的需求增多了一些。光辉议会很重视这些,先知也让我传达了消息,仅此而已。”
“你没注意那本书?”
“大概没有。什么书?”
“《自然神秘规律性灾害与诸神信仰关联的猜想》。”暗夜精灵读出一串长长的名字。“不用怀疑,这只是一本书。”尤利尔仍然皱紧眉头。“它收纳了绝大多数神秘现象,包括碎月神降和云井地震,甚至还有威尼华兹的极黑之夜。很多神秘之地在大地上消失,也有很多神秘毫无缘由地诞生。宾尼亚艾欧深藏着秩序的奥秘,而我们对此所知不多。”
尤利尔稍微感兴趣了一些:“有提到浮云列车的吗?”
“我不知道。”多尔顿脸上的魔纹渐渐隐没,“约克发现了那本书,也许索伦·格森会有记录。”
难道还要花两天时间等它检索一下自己的数据库?饶了我罢。引动了神秘后,指环先生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已经恢复了废话连篇的精神。尤利尔打发它去调查黑城还是莫尔图斯时期的历史往事,并用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记忆对比逼迫。指环果然动力十足,也没工夫骚扰他了。最近它的效率低的可怕,尤利尔不知道这是否与乔伊的状态有关。我敢说,要它换个任务从头开始,它肯定会叫嚣罢工。
“好吧,我会抽时间问它。”尤利尔揉了揉眼眶。“正好,多尔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隐瞒下去没好处。多尔顿和约克罗玛不同,他很可靠。
“打算放弃去盖亚教会,尤利尔?”
有这么明显吗?“算不上。”学徒犹豫不决,“但不管是诺克斯的元素环境还是什么,约克没必要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从头到尾,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这话简直不像他说的。“现在圣城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能安然无恙,多亏了你们的帮助。可是你瞧,多尔顿,你也有自己的目标。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但德威特不大可能藏到教会的大本营去。所以我想,呃,我是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最好还是各走各的……”他说不下去了。
走廊里一阵沉默。回形针佣兵团正在一墙之隔的餐厅里度假欢呼,噪音渗透砖石。暗夜精灵没有急着表态。“是圣城的事让你重新考虑了?”
尤利尔猝不及防。“圣城?怎么,不,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时,已经太晚了。“你说预言?那是不得已。”学徒硬着头皮说道。指望这样能敷衍过去实在是幻想,可不论多尔顿猜到了什么,他都决不可能承认。
“预言正在降临,尤利尔。你无法忽视它。也许这次没有红之预言那么危险,但你依然身处其中。而我们既然生活在诺克斯,就不可能视若无睹。”
尤利尔做了个深呼吸,刚刚他的心脏刚差点蹦出胸膛。“关于这方面,我没什么好办法。但去盖亚教会不同。这与诺克斯的神秘变化无关——”
“你怎么能这么想?”多尔顿打断他。
你怎么能明白我怎么想?无星之夜和盖亚教会,莫尔图斯和修道院后静默的墓碑,他的命运与它们紧密相连。这次可没有先知的命令作为护身符。当初约克就带着学徒独自去找车轮帮,最终他们被迫直面卡玛瑞娅的月之祭礼。这是前车之鉴。尤利尔决心不去重蹈覆辙。“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他回答。
“你应该考虑约克的心情。”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和罗玛一样,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床边故事和富有吸引力的游戏。”
“根本不是。约克是冒险者,比你资历更深。而罗玛小姐,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多尔顿镇静地说,“我曾两度试图逃避现实,直到命运女巫阁下指引我在灰翅鸟岛遇到她。罗玛与约克或许不够成熟,可你不能贬低他们的意志力和责任感。我知道你把改变教会作为自己的使命,尤利尔,但问题在于,你开始不信任我们。不是别人,只有我们。”他强调。“假如站在这里的是白之使阁下,想必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这很明显,你和那个西塔加起来也比不上空境。”一个声音插进来。风语者奥尔丁尼特从窗外的桦树杈上跳进二楼阳台,事不关己地拍打落叶。
多尔顿探头望了一眼。“长耳朵是法夫坦纳的特产吗?”卓尔除了肤色,外表和人类没区别。而长耳朵不仅指代精灵,更是某些窃取情报机密的夜莺的蔑称。这话出自他的口中,显得尤为恰当。
“你们根本没避开人。”奥尔丁尼特回击,“我一直都在这儿。”
“很抱歉打扰你的午休,奥尔丁尼特先生,但你也一直没出声提醒。”尤利尔不愉快地补充。
风语者没理会。“所以你要去盖亚教会的总部。”
既然他不客气,尤利尔也没必要维持礼貌。“这跟你没关系,先生。”
“一个人去?抛下你的同伴,因为他们是负担,是累赘,还会让你欠下人情债。真有我同族的风格。”
“我不感到荣幸。而且我没这么说。”
“但这么想了,尤利尔?你的导师可以帮你解决困难,这不用怀疑。空境可以解决世界上的绝大多数问题,或者提出问题的人。你只需要他的帮助,其他人只会让你反过来操心。”
尤利尔仰起头,与雾精灵嘲弄的双眼对视。“我得告诉你,先生,白之使与你想象的有很大差别,你搜集的传说故事无法体现他的半点真实想法。”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很清楚他的习惯和性格,尽管我有幸成为他的学徒才不足一年。”
“没错,可这是你的幸运,不是他的。在我看来,没有哪个学徒能让白之使屈尊做他的导师。”雾精灵毫不留情地说,“尤其是那种自认为无所不能而拒绝别人帮助,并喜欢擅自为别人做决定的人。他们总害怕把他人领入地狱,还不愿意被盟友看出他这么想。因此其中高明些的会试图用责任做借口,直白些的便动之以情。归根究底,这不是出于对同伴的不信任,而是对自己的不信任。盖亚的魔药可以帮人分辨谎言,却很难教使用者看清自我。一旦失去准确的判断,他就无所适从,觉得前路危险丛生。他不明白,无论自身的力量能否应对,该面对的现实还是那样。困难总是不会缺席。”
“能离我远点吗,先生?”学徒突然希望他摔下来。“我们不是冒险者,并不把拖着同伴下水当成彼此的荣誉。”
“如你所愿。”雾精灵像一阵微风吹过走廊,“我知道你不想接受帮助,尤其是面对那些能帮助你的人的时候。但愿罗玛和你还有她的导师都不一样。”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我一开始不该去找约克,索伦早就提醒过我。”
“你没把目的瞒着他,是吗?这种事你做不来。”多尔顿反问。
“也许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够清楚了。你和盖亚教会存在矛盾,约克会帮你收拾那些神父。你们曾在卡玛瑞娅与圣骑士团有过冲突,这个露西亚的西塔也觉得光辉议会不是真正的女神使者。他相信你可以拯救盖亚教会和玛奈那样的人,结果你却认定自己保证不了同伴的安全。有谁向你辞行,因为失败的结果他们承受不了吗?”
……
“暂时没有。”高塔学徒回答。“但没必要等到时候再后悔,不是么?”
“我不是占星师,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怎么想。”后悔?他想起和英格丽在海滩上的纠缠,她嘴唇上的温度,还有灯光下迷蒙的泪眼。窗外狂风骤雨,城堡在浪涛中摇晃。见鬼,尽管英格丽不过是个出卖忠贞换取钱财的婊子,可多尔顿仍觉得她当时是爱着自己的。
学徒紧张地瞥了他一眼。“我没觉得你们和导师不同,多尔顿,我也不会让他参与到教会的事情里。这不一样。玛奈和艾肯——”
“不是你的老婆孩子,没错吧?她们值得同情,教会压榨这些苦命人的生活和感情实在是罪不容恕,你理所应当地向她们伸出援手,结果失败了。这让你背负起罪恶感,非要立刻解决这个问题不可。老实讲,说到报复,赞格威尔的那个女神官都比你更有脑子,她好歹等到了一个能够得手的机会。”而我的机会还遥遥无期。帮助德威特的恐怕是寂静学派,多尔顿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盖亚教会上。
“亚莉克希亚没能成功,她不知道我已经是高环。”
“你喜欢抬杠,尤利尔?”多尔顿打断他。他从没这么打断过别人这么多次,但这回他想痛快地表达自己,而且他肯定高塔学徒会一字不漏地听完。当我独自离开潮声堡时,怎会料到还有人愿意倾听自己的看法?人类和暗夜精灵不一样……可也不是没有共同点。“你想建立全新的盖亚教会,以保护玛奈和她儿子那类人;盖亚教会也想方设法让你保守秘密,好维持自身的公信力和正统性。你们决不可能共存,早晚要分个你死我活。要是我没猜错,高塔先知没阻止你这么做,说明这是命运的抉择。你生来就是要根除教会的积弊的。”
学徒移开目光:“这只是推测。”
“别把别人当成白痴,尤利尔。或者你现在回去当面询问先知?”暗夜精灵靠近玻璃。“我也不是无端猜测。这是索伦·格森告诉我的,它在拖延你的行程,而不是阻止。”
解决了约克的麻烦后,多尔顿希望借助阴影直接回到诊所,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拒绝了。他厌恶阴影和阴影里的暗夜精灵,不外乎是灰烬圣殿和法夫坦纳战争结下的梁子。多尔顿相当乐意跟他分道扬镳。没了回形针佣兵在场,指环索伦开始提起尤利尔的行程安排。
第五百二十九章 元素潮汐(三)
还不是时候指环告诉他,神秘领域还没有准备好。元素浪潮已经够让人费神了,秩序的国度决不能再出乱子
“秩序的国度?我们不是无名者,盖亚教会也代表不了秩序。”多尔顿很反感这种说法。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就是这么忧国忧民,把女巫的预言视作救命稻草。罗玛弥补过错的勇气令他自愧不如,可这些人却是在没事找事。
仿佛某个人忘关一夜的水龙头能让诺克斯的海平面下降一米似的。“真要有乱子,也不是我们惹出来的。血族没拿秩序怎么样,难道盖亚教会比德拉布莱和他背后的恶魔结社更具威胁?”伊士曼的确偏僻,但还不至于连神秘领域的消息都传不过来。谁都清楚,盖亚的信仰之所早已没落了。“你的主人没嘱咐你听从他的学徒吗?”
多新鲜啊,关于主人的命令,好像你比我更清楚索伦讥讽,我要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而不是什么事都按他的心情来。尤利尔对神秘领域并不了解,他需要我的帮助和引导
“他需要吗?”多尔顿还记得指环搜刮光辉议会藏书时的渴求模样。梦境之神艾恩少有记载流传,也只有光辉议会这种信仰之地才有文献,只论相关知识量,他们俩算是半斤八两。
连白之使都需要我指环恼怒起来,这也是先知的决定!圣城的邀请是高塔和光辉议会商定的交流,我知道尤利尔并不乐意,但非他不可。克洛伊不是无人可派。他自己也清楚,先知希望他暂缓对盖亚教会的行动
我当时还挺意外他会这么考虑,多尔顿心想,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他对这些细节向来缺乏敏感,常常领会不到德威特命令的真实含义。现在尤利尔包揽了相关事宜,多尔顿还以为自己从此轻松了呢。“既然你们彼此都清楚,干嘛还要这么暗地里阻挠?”
废话。我直说他会听吗
“说实话,你连我都说服不了。”暗夜精灵用影子吞没冰雕。巡游骑士在塔下聚集,奥尔丁尼特说得没错,火灾有助于拖延他们的脚步。“听起来,元素潮汐和处理盖亚教会相比,简直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后者没法引起秩序的动荡,这不用怀疑。你能解释一下么?”
我以为你知道呢,元素使
“约克的状态实在反常,这与我看到的描述不同。”多尔顿把指环小心地取下来。空境神秘让扑面而来的风都变得凛冽,他的脸上有如刀割。风语者崇拜力量,因而认定白之使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但倘若他时刻感受着这份力量带来的刺痛和麻痹,想必就会怀念正常的同伴了。这也是高塔占星师都害怕统领的缘故。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约克也看到了那本书,我觉得这里面或许存在某种联系,就像……预言梦对现实的影响一样。”
他发现指环僵在半空,纹丝不动。罗玛告诉你的?它气急败坏地问。
“和她没关系。”接收预言梦会导致未来被确定。这对克洛伊塔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秘密。还有哪里能比占星师的聚集地更容易获得预言呢?一旦神秘领域知晓了预言梦的真相,占星师们就不再是传递命运的使者,而是带来灾祸的罪人。换作多尔顿也不会将预言梦的缺陷宣扬出去。
“我一开始就清楚……也不能这么说……总之,赞格威尔的藏书室里有很多埋藏的古老故事。只不过书籍实在太多,就连露西亚神官都没发现。”藏书室的典籍总量是个惊人的数字,单单诸神相关的书册目录都有一打。要不是尤利尔有特别的魔法,等元素潮汐结束他们也找不到目标。多尔顿对预言和占星术了解不多,但也没有高塔学徒想象的那么少。他可以看懂大部分的魔文书,甚至还有少量诺恩语书写的古老文献。约克和尤利尔都看不懂,指环索伦则忙着填鸭式补充数据库。
他没打算以此威胁,但并不介意让索伦这么想。“说实话,索伦·格森。这次的元素潮汐到底有什么不同?”
没有不同,是诺克斯的问题索伦意识到自己必须先说服多尔顿,否则别想让他帮忙说服尤利尔。它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下去。根据克洛伊塔近年来的观测记录,天文室发现秩序的壁垒正在逐年削薄
秩序削薄?“怎么突然会这样?”多尔顿皱起眉。
不是突然。法则之线并非一成不变,它本来就呈周期性涨落。你以为元素潮汐是怎么来的?根本原因在于秩序的变化。秩序也是神秘。只不过这次它们的低谷高峰恰巧碰到了一起。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这种巧遇也只是刹那
似乎有道理。“除了秩序壁垒,前几次也是这种状况吗?”
没什么区别。七大支点早有对策,有意识地控制属国局势。守誓者联盟是意外,闪烁之池正准备应对元素的动荡,才会疏于管理。先知大人和‘第二真理’大人迅速作出应对,克洛伊塔负责定位,寂静学派则发动了仪式魔法,一击将痛苦秘仪消灭
多尔顿半点也不清楚海湾战争的内幕。尤利尔知道这些么?还是说他坚持处理教会?“他不相信你的话。或者,既然神秘支点早有打算,他怎么做都不会影响大局。”暗夜精灵忽然意识到问题,“占星师很清楚他要做什么。通过预知和梦境,还有其他办法。见鬼,你们早就知道。这是他的命运。”
符文在指环上闪烁。
高塔是占星师的高塔它没有否认,占星师不就是干这行的么
……
“所以你们联合起来,就为了跟我唱反调?”尤利尔把指环扯下来,“说点什么吧,索伦。你不该沉默。”
指环死一样安静。
“问它也没用。”多尔顿告诉他,“索伦也不想阻挠你。尽管神秘领域早有应对,元素潮汐依然很危险。”
高塔学徒明白了。“所以只要我不去找教会的麻烦,我就是安全的?因为我的命运还未实现?”
“我猜它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尤利尔气得想笑,“你们以为我真是个学徒,点燃火种前需要待在布鲁姆诺特才能保全小命?”他提高嗓音,“既然这是我的命运,那当它到来时,我又怎么能拒绝它?”
元素潮汐……
“……没法阻挡你的脚步。”索伦·格森毕竟只是符文生命,不理解人类的想法。多尔顿曾花费比学习魔文更长的时间融入人类社会。“我清楚这点,尤利尔。我也清楚你的使命。”推翻教会的主导,立起全新的旗帜。一条匪夷所思的荆棘之径,鲜血与火焰的道路。“占星师认为他们可以操纵命运,就像你认为我们无法给你帮助一样。我没答应它。我拒绝了。”
他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英格丽嘲笑过他,但现在多尔顿必须说服一个盖亚的神职者。他曾反过来说服我。诸神在上,这着实非我所长。“原因是明摆着的。当我独自离开骑士海湾时,我真希望我不是一个人。命运女巫阁下指引我在灰翅鸟岛遇到罗玛……”
“你最好不要跟她学。银顶城的意外是我的责任。”假如尤利尔直接将罗玛送回骑士海湾,他们根本不会碰到炎之月领主。“我已经在反省了。”
卓尔充耳不闻。“……她与我分享了她的命运,以及她面对未来的勇气。进入痛苦秘仪的核心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冒险,运气、同行者和石林,一旦缺少其一,我们早就变成池子里的魔药了。”
“及时返航能够避免这些状况,你该把那女孩带回来!”
“你以为罗玛是一件行李?你以为我有资格忽视她的命运?你是占星师,尤利尔,你这么自称过。倘若这就是你在接连犯错后还能支持你固执己见的根源,那我没法否认。因为我连自己的眼前都看不清!你知道我们会怎样么?在盖亚教会?在寂静学派?”
“很多事情不是那么难了解。”
“我得为我的血脉道歉,说真的。精灵在人类面前表露出傲慢是骨子里的天性?现在我竟连祖传的本领都不如一个人类了。”
“未来能够改变,这毋庸置疑。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些,多尔顿,索伦也是一样。你们都不懂。”
看得出来,尤利尔并非不能无视这样的指责。暗夜精灵的讥讽实在算不了什么,好在他懂得扬长避短。
“改变未来。”他缓缓重复,“听起来像是你的专业领域。但我们一同去过圣城赞格威尔,在那之前还搜索过大半个伊士曼的盖亚教堂。你能改变未来,你能改变过去吗?”高塔学徒没回答。“摆在你眼前的远不是悬崖,尤利尔,现在也远不是你后悔的时候。约克和罗玛同样,他们都不是你的行李。为什么选择罗玛小姐而且拒绝我们呢?元素潮汐平等地覆盖每个秩序生命,你却觉得责任属于你一个人。多么慈悲!也许很快你就会因太阳落山而惩罚自己了。这种极端主义能让你感觉与盖亚教士们的区别增大吗?”
“盖亚的道德教义有底线,我也不是为了洁身自好。”学徒辩解,“我只是在挑选最合适的道路,多尔顿,毕竟现实如此。”
彻头彻尾的谎言。假如你真是那种轻易接受现实的人,就不会存在推翻教会的想法。“下一秒的现实就是未来,某人宣称自己擅长变更每个下一秒。发挥你的长处如何,伙计?是时候展现你真正的技术了。”多尔顿哂笑一声,而高塔学徒怒视着他。“听着,尤利尔,你不能剥夺我们继续下去的权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一阵沉默。他们谁都没再开口,索伦也闭上嘴巴。就在多尔顿以为自己的口才彻底没救的时候,最终,高塔的信使妥协了。“跟我说说元素潮汐吧。”
……
莫尼安托罗斯的天气向来无法教人开朗。黎明之城玛朗代诺有多阳光明媚,这里的天空就有多阴郁沉闷。当地人相信巫师能够操纵天气,于是向他们下跪祈祷——诸神的名号被冠在凡人头顶,当事人还愉快地笑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种荒唐景象是莫尼安托罗斯的特产。倘若教光辉议会的神官们得知诸神在这里的地位,一准会惊得目瞪口呆。代行者与盖亚教会断绝关系,堪称是同盟解散后最为明智的决定,其影响足以媲美白之预言。
露西亚的伟大正义还在宾尼亚艾欧传颂,可盖亚没那么好的运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位仁慈的女神就会从诺克斯消失无踪。事实证明,软弱对神祇来说也是致命的。
林德把提箱从左手倒到右手时,雨伞掉在地上。他恼怒地盯了它一会儿,才弯腰捡起来。巫师不该寻求凡人造物的帮助,于是他戴上自己的帽子。
说到底,我干嘛要在今天像头被鞭子抽打的驴子一样上门拜访?潮湿让他骨骼作响,疲惫令他肌肉酸痛。白夜战争仿佛是昨天的事,他在梦里也记得那个穿长裙的恶魔领主,以及她手上奇异的黑巫术。林德的记忆到此为止,直到尤利尔把他唤醒。视野眨眼间由鱼骨巷石阶跳到黑鲸公寓的杂色地毯,可不是什么好受的遭遇。
我不是专业的恶魔猎手,他愤愤不平地想,学派巫师的力量本来足以在战场上自保,可他们面对的敌人超纲了。这不是他的错。夏妮亚·拉文纳斯该对此负责,结果学派将她留在骑士海湾,反倒把林德打发回莫尼安托罗斯。不过,想起这些琐事令他稍微补充了前进的动力。正是为了不像个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他才冒雨赶来教堂。专业人士正等在里面。
第五百三十章 元素潮汐(四)
相比伊士曼,莫尼安托罗斯的谒见教堂在外瞧上去像副黑压压的棺材,但内部细节仍可见其挥霍:壁画出自大师之手,由前廊绵延至耳堂。回廊被雕塑填满,辉光莹莹,盖亚女神和诺恩们的黄金长裙遮住通往祭室的门扉。诗班席前摆放着纯银质地的灯台,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应该从未投入过使用。林德从造型精巧的彩色玻璃下经过,找到教皇和他的骑士。
告解室外有人捷足先登,却遭到了教皇的冷漠拒绝。“冕下没时间见你,先生,他需要时间准备,在傍晚为一位国王的继承人洗礼。”
“哪位国王?”
“恕我无法告知,先生。请耐心等待。”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冕下有空的时候。”骑士一本正经地回答。求见教皇的信徒果然被他激怒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既没掉头离开,也没有锲而不舍。他在原地停留了近三分钟,足够让林德从交叉甬道走到圆室。
打算向女神祈求帮助?可惜这里只有虔诚的巫师,没有你希望的仁慈的神职者。“纹身”吉祖克阁下乐于把学派巫师塞进苦修士的队伍,好教他们明白知识和真理的好处。林德也曾有幸站在盖亚脚下。他很清楚,阻拦的十字骑士就是个巫师,不是神职者。
但当那家伙转过身来时,林德才意识到他也根本不是什么教徒。还好我戴了帽子,巫师心想。他压根不愿意再与这个混血杂种有半点关系。
德威特·赫恩与林德·普纳巴格擦肩而过,抽鼻子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十分响亮。骑士海湾的小领主出现在莫尼安托罗斯根本不值得奇怪,是么?我得向教皇问清楚。
骑士没有阻拦他。事实上,他对林德视若无睹。曾几何时,我也这么看待其他人。林德自嘲地追忆过去,用雨伞长柄顶开门。“尊敬的冕下。”他知道对方乐意听这种称呼。
“纹身”吉祖克慷慨地起身欢迎。“意外至极,我的盖亚,瞧瞧,这居然是林德!”他晃晃悠悠地靠近,仿佛膝盖比林德还疼。“你不该躺在床上等待伤势痊愈吗?什么支撑你离开家门,工作热情?不,是……噢,是对信仰的忠诚!我感受得到!真的。千真万确!”
见鬼,饶了我罢。“没错,尊敬的冕下。”不得不承认,虽说眼前的盖亚教皇毫无风范,形象大概接近疯子,但确实是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他能看透人心,林德不知道他能看到多少。好在对方不在意一些在他看起来十分无聊但对林德相当致命的小念头。
“纹身”吉祖克一下子失去了热情。他重新坐回躺椅,作出一副肃穆庄重的威严模样。这位大巫师和夏妮亚·拉文纳斯不同,当他不苟言笑时,展现出来的姿态充满防卫性。他有一对平直的灰色眉毛,眼睛在狭长边框中放出抗拒、怀疑的目光,说话完全不露出牙齿。
可若要仔细观察,他的五官似乎随时准备挤在一起,连带下巴和喉结也十分局促,你立刻就能意识到他其实如坐针毡,仿佛面对的不是礼拜的凡人,而是一锅即将兜头浇来的沸油。德威特·赫恩肯定不知道自己求见的教皇是如此模样,那杂种姑且也算好运。
“别来问我宗教问题,林德。去请教罗珊,她会乐意解答的。”“纹身”庄严地打了个哈欠。“你还有问题,好吧,说来听听。”
如果他想知道我的工作热情从何而来,林德心想,那才是好消息。但吉祖克阁下的急迫只是出于表演欲。他不得不耐下心和对方飙戏:“是海湾战争,不,白夜战争。冕下,您知晓白夜骑士的故事吗?”
“这场战争的发起者?”
“不,不是。”让战争爆发的导火索之一刚从你门外离开。能把白夜骑士和海湾战争联系起来,显然寂静学派的巫师大多对此一无所知。林德只好从头说起,尽量分清主次。
然而“纹身”不为所动:“真有意思。炼金核心与乱七八糟的神秘物品,噢,德拉布莱死了,这我还是知道的。可白夜战争和我有什么关系?教会对吸血鬼精华的需求早就没那么迫切了。”
“一点没错,冕下,但还有恶魔领主和他们的秘密结社。”这你总该感兴趣吧?“黑骑士的圣典没能取回,他根本没出现。”林德很清楚圣典的内容,尤利尔给他展示的忏悔录不可能是丢失的圣典。“水银领主手上只有一页,但那属于另一本忏悔录。现在它在高塔的白之使手里。”
“白之使也是恶魔猎手,他早晚会找水银领主夺回丢失的一页。”假冒的教皇说,“既然他手里的不是圣典,我们干嘛要纠缠不放?我可不想做下一个耶瑟拉·普特里德。”
布列斯塔蒂克大主教曾在伊士曼战胜了高塔统领灰之使,并因圣者之战的战争背景而杀了他。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不久后,耶瑟拉迎来了新的对手——如今的高塔外交部部长、圣者之下最强大的空境、获得白之预言命名的高塔统领白之使。光辉议会的主教大人立刻失去了他的女神庇护。从瓦希茅斯到莫托格,耶瑟拉一败涂地,连带着布列斯塔蒂克开拓疆土的伟业都被迫终止在伊士曼的热土丘陵前。
林德没想过再找白之使的麻烦,六指堡洪水和水银领主加在一起都没能解决对方。空境能做到这地步吗?简直匪夷所思。他的尝试带来的唯一收获,就是警告自己绝不要再心怀侥幸。我必须离白之使越远越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冕下。”林德告诉他,“白夜骑士曾将忏悔录保存了几十年。这说明他对那东西有研究,起码了解它的特性——圣典需要不断转移位置,而那本忏悔录一直在他手里。这就是证据。”
“他的研究?”吉祖克来了兴趣,“能找到线索吗?”
“夏妮亚·拉文纳斯正在骑士海湾,她的属下也都没回来。”林德不情愿地透露,“就算有线索,现在也掌握在她手里。但我们还有机会。”
“你指的是那杂种凡人?”
德威特·赫恩与盖亚教会有相当程度的联系,可惜佩顿·福里斯特不知怎么自杀了。他的城堡就是白夜骑士当年的领主城堡,领地也是白夜骑士曾经的家族领地。
高塔的命运女巫也许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最终她破坏了潮声堡。夏妮亚只是在捡她的残羹。林德把希望寄托在骑士海湾,而非潮声堡:“白夜骑士的女儿英格丽回到了父亲的故乡。她和一名高环的卓尔订了婚,随后却背叛未婚夫做了领主的情人。奸情暴露后,她逃出海湾,不知所踪。”
“永远别相信女人,林德。”吉祖克咯咯笑道,“尤其是那些聪明女孩。女人还是蠢笨的更可爱,学派的女巫师都是糟糕选择。这位骑士之女还活着?”
“她的未婚夫活着,冕下,而且还盯着海湾领主不放。那家伙是个卓尔,卓尔总是把初恋看得很重。他们一般会跟她们结婚的。”
“好吧。德威特·赫恩。看来我得见他一面……不,还是让盖亚教皇去等着吧。”显然,他已经从临时扮演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了。“这只是小点心,忏悔录和圣典才是关键,毕竟元素混乱迫在眉睫。好吧,林德,看来我们还得从恶魔结社下手。谁让他们露出破绽了呢?”
林德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破绽,阁下?恶魔结社?”
“水银领主拉梅塔。”“纹身”阁下翘起腿,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寂静学派的领主。”他伸出一根手指靠在鼻子前,轻轻嘘了一声。
……
窗外传来一阵吱喳的鸟叫,接着秃头吼了几声,把鸟儿赶走。这点小动静吵不醒姐姐,露丝流着口水,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她漂亮的红头发差点粘在枕头上。床单被蹬到墙边,她的脚趾则垂落在地毯上方,随呼吸微微颤动。我该给她洗澡、洗头,然后更换枕巾和被单。床帘落了一层灰,也需要彻底清洗……
针尖突然刺破手指,希塔里安赶紧丢掉布料,把伤口放进嘴里吮吸。她看着手绢上的血迹,意识到自己要洗的衣物又多了一件。恼火之下,希塔里安把针线甩进了笸箩。我本来可以买一打,干嘛要自己手织?
做手绢也不是她原来的计划。希塔里安想要一件毛线连衣裙,结果刚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手艺退步得厉害,只好改成背心,然后是围巾、半条围巾、帽子、套袖、手套……最后变成手绢。从围巾开始事情就变得无可挽回起来,因为希塔里安快把毛线在失败品上浪费完了。
“你在织毛衣?”穆鲁姆的声音把她惊得跳起来。要不是丢掉了针线,恐怕希塔里安手上又得多一道伤口。“干嘛饿成这样,希塔里安?没吃晚饭?”男孩还以为她把自己咬伤了。
真蠢。黑骑士不可能这时候回来。我实在是草木皆兵。希塔里安更恼火了:“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你饿的时候会吃自己吗?”
“当然不是喽。”穆鲁姆说。“只有食物妖精才能这么干。看看这个。”他朝她神秘地一笑,打开扣在一起的手掌。一只棕毛线团躺在掌心。
“这是什么?”希塔里安决定放弃了折腾手织品了,见习医师好过织工,她的魔法将大受欢迎。更何况,现在她看见毛线团就觉得手指疼。
“碰一下试试。”他催促。
希塔里安用手指戳了一下那只咖啡色线团,它蠕动起来,表面的花纹一阵皱缩。她认出粗线里夹杂着几枚糖豆,还有经过烘焙的葡萄干。穆鲁姆转过手臂,将线团的背面朝向希塔里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看的才是背面。
毛线团正在打开,它舒展身体,一股诱人的水果味从裂缝中溢出来。希塔里安咽了咽口水,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它并不真的是毛线。希塔里安接着看到了糖霜和固体奶油,以及镶嵌在它肚皮上的草莓丁。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食物妖精?”
“布朗尼小棕仙。”男孩将这小东西递给她,“我从脚商那里买来的。你可以把它吃掉,也可以让它做家务。当然,吃之前记得留下一小块。”
“噢,亲爱的!”希塔里安终于摆脱了一大堆要洗的衣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扑进穆鲁姆怀里,不管男孩是否预料到她的激动,他反应很快地把她环腰抱起来,在地毯上转了一圈。由于两人身高相近,腾空只维持了几秒钟。他们一起摔在露丝的床上。希塔里安感到额头变得潮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快去擦掉,希塔里安,快去。”穆鲁姆笑得喘不过气。
希塔里安捡起地上织了一半的毛线手绢——或者说,一截针脚凌乱的布料——擦干净脸。反正它只会更脏。她一口咬下草莓和糖霜,看着剩下那半块点心像个气球似的鼓起来,眨眼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那小东西最开始还惨叫连连,把希塔里安吓了一跳,结果穆鲁姆告诉她小棕仙没有痛觉,这玩意儿便讪讪地闭嘴了。
“你嘲笑我!”她把姐姐的脸一道擦干净,然后命令小棕仙把手绢织完。它蔫头巴脑地在空中干活,还差点一头撞上梳妆台。
穆鲁姆终于止住笑声:“你知道,希塔里安,你知道的。我可一点都不是故意。”希塔里安早注意到露丝酣梦时留下的口水了,但她没去处理。“给它起个名字吧,它还能帮你提东西呢。手皂?漏斗?钩子?还是草莓蛋糕?”他做个鬼脸。“卖这东西的人说,大多数布朗尼小棕仙都叫类似的名字。”
希塔里安眯起眼睛:“剪刀。”
“什么?”
“它叫剪刀。”她扭头呼唤,“过来这边,剪刀。”那只香喷喷的小棕仙就乖乖飞过来了。显然,它很清楚自己的未来由谁做主。“你喜欢这名字吗?”
剪刀忠心耿耿地点头。
第五百三十一章 元素潮汐(五)
“我要汪汪叫吗?”穆鲁姆配合着叹了口气。他的斑点狗叫秃头,莉亚娜女士不喜欢这名字,但穆鲁姆固执地不愿意改。
“最好叫得大声点。”希塔里安说。
“算了吧,反正我叫不醒你姐姐。而且,希塔里安,我解决了你的家务工作。”男孩抗议,“你理应给我奖励,不是吗?”
“好吧,我借你看故事书?”希塔里安抄起桌子上的忏悔录。
“那你就得给两个人擦口水了。告诉你,希塔里安,我睡觉还会磨牙,不信你和我睡一晚试试。”男孩瞄了她的胸口一眼,便飞速别开视线,好像希塔里安是团火焰,随时会顺着目光烧过去似的。他的反应让她觉得很有趣。
可还不到时候。莉亚娜女士不会同意希塔里安现在就结婚,她也不想做那种修道院里的女人。把姐姐露丝当成情妇送给大人物的念头早就在拜恩的愉快生活中消失无踪了。她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和你的秃头睡去。”希塔里安一把抓住“剪刀”,将它丢了过去。布朗尼小棕仙虽然价值不菲,但顶多是个食物生命,莉亚娜女士也买得起。只不过很少有人售卖它,导致供不应求。
“剪刀”飞了出去,穆鲁姆敏捷地低头躲避,只让一点奶油沾上了头发。他回过头打算反击,却发现棕仙撞上一片漆黑的甲叶,已经碎成了褐色泥浆。他借着昏暗的光线,也能看清眼前有个高大的人影。男孩一下子僵住了。房间里鸦雀无声。
黑骑士伸出手,扯下插在肩甲尖刺上的草莓。果肉在钢铁间粉碎。“哪里弄的?”
他肯定不是在问草莓。希塔里安的心跳简直比领主的话音更响亮。“……一个脚商,大人。”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心跳,听起来尖利刺耳,简直是小女孩的嗓音。“它是穆鲁姆给我的礼物。”
布朗尼小棕仙恢复原样后,黑骑士肩铠上的污渍不见了。“剪刀”箭一样飞到希塔里安身后,撒下一路糖霜。
领主幽暗的目光投向男孩。希塔里安希望能穆鲁姆保持先前调侃自己的状态,但那只是幻想。男孩战战兢兢,好容易才张开嘴:“我……我是……大人……买来的……从一个卖东西……我是说……一个西方商人……”希塔里安都替他着急。
可黑骑士无动于衷,不知道他究竟是耐心还是不屑于纠正。“他有什么特征?带着彩色条纹旗?”
“是的,大人。”这下穆鲁姆倒很快回答了上来。“他……他在领结大道的巷子里卖货,很多人……我是说,见到他的人不太多,但几乎都买了东西……”他小心地观察领主的脸色。“他就在巷子尽头。也许现在还在呢。”
希塔里安敢肯定,要不是领主大人提醒,穆鲁姆压根就想不起来。她不知道彩色条纹旗帜代表着哪一家贵族,但想必它有来头。毫无疑问,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王国当然有贵族。只不过她现在也算是其中一员——无星之夜的结社成员都是拜恩的贵族,但他们需要肩负的责任远超过伊士曼的老爷们。沃雷尔还躺在医院里,北方人威特克早就离开了拜恩,继续他的使命,连莉亚娜女士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在拜恩,反倒是平民过得最舒服,他们确实要干许多活,可一点也不用冒生命危险。
黑骑士挥挥手,好像颁布了一道赦免令。男孩只给了希塔里安一个眼神,便慌忙逃走。我该坚持让他和我睡一晚的,希塔里安心想。最近她总在夜里通过忏悔录进入露丝的梦境,时常也会碰到不死者领主。塞尔苏斯和莉亚娜女士说得很对,黑骑士一点也不可怕。希塔里安不需要担心因举止粗俗和言辞不当而挨罚。在黑骑士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是平民,连冒犯他都做不到。
“那面旗帜怎么了,大人?”希塔里安问。
“那是守誓者联盟的旗帜。”黑骑士不介意回答她的问题。“食物妖精是联盟的发明。”可他边说边走,来到打开的窗边。拜恩的夜空永远繁星闪耀,希塔里安一直和穆鲁姆打闹,才没注意天色已晚,差点捅出娄子。
“我……我可以留着它么,大人?”
“只要你不饿。”
余音消失在夜空,房间里只剩下林戈特姐妹。“剪刀”更换被褥后,希塔里安将姐姐往里推了推,重重躺在侧边。她这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桌子上摸索,直到抓住那本忏悔录。她把福音书放在胸前,体会它的重量带来的奇特安心感。梦境的大门渐渐敞开。这次露丝会在梦里做什么?她会学着穿衣服吗?某个晚上,希塔里安发现露丝居然穿着整齐的鞋袜,她着实为此惊喜了一番。下次会不会看到姐姐在梦里学会用叉子?系袖带?盘头发?
她睡着了。
……
元素来自秩序,是构成世界的法则造物。它受魔力吸引,却也会被火种排斥。元素使利用火种调动魔力,再依靠魔力操纵元素,即便在先民时期,这也是一种效率极低的转化……
“转换效率与神秘度有关。”多尔顿不愉快地补充,“而且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环阶的神秘职业里,还有什么比元素使更用途广泛?”
魔法师?索伦回击。元素使职业是魔法师的分支,魔法涉及各类元素的分拣提炼,以及令人苦不堪言的实践练习。这是提高魔力和元素转换效率的必要过程。这么一比较,学徒们宁愿选择相对容易的神秘路线。
“魔法师广泛的过头了,人们总有自己最擅长的方向。”
指环不再理会他。秩序生命操纵元素的方法很多,因为元素也很多。更多一知半解的白痴以为元素是魔力的分化形态,但早有先民的研究证明,元素与魔力本质上并非一样东西,尽管它们的性质有些类似
尤利尔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相近的说法。“元素是神秘?魔力是火种与神秘的桥梁,也是火种与元素的桥梁。”
真希望你不止能在这方面反应快指环写道。尤利尔知道它在抱怨他的计划,但他装作没看到。就是这样。元素属于神秘现象,因此元素潮汐只不过是狭义的说法,秩序即将迎来变动,它的学名是‘秩序压降’,或者‘神秘潮汐’。为什么破碎之月的降临被称做‘黑月潮汐’?因为祂带来的动荡就属于‘神秘潮汐’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周期性的自然灾害,神秘领域连预言都不需要,他们是先民的传承,对此早就有详细的记录
“占星师连元素潮汐都习以为常?”
我们不会习惯灾难,尤利尔。高塔从不以力挽狂澜为荣,因为占星师的目的是消除灾祸。如果神秘领域被迫面对一场已知但仍难分胜负的决战,那这就是我们的责任它的笔画忽然凌乱起来,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关心一下你的小伙伴吧。快瞧,他的下巴长在了脑门上
橙脸人捂着脸,连滚带爬地逃出克莱娅的诊所。
“够了!”他仓皇大叫,“我就是相信索伦也不会再相信你了!露西亚啊,怎么会有女孩这么粗鲁?”
“我嫁人了,小鬼。”女医师怒吼一声。“爱信不信!别再进我的房间。”她的话简直信息量爆炸。没等门外目瞪口呆的人们作出反应,克莱娅砰的一脚踢上门,木板差点撞上约克。
他不是在赞扬我,对吧指环转了一圈,写出一句废话。
尤利尔什么也没说,但他突然觉得有必要施展一次灵视来给自己缓和心情的区间。由于时间太短,他最终没这么干。要是在太阳升起时就知晓未来一天的每件事,那可就太无趣了。约克惹怒了医师克莱娅暂时导致不了世界毁灭。
直到西塔转过身。
“你他妈发生了什么?”暗夜精灵震惊地问。
一张堪比精灵的英俊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只要忽略它是倒过来的事实的话。除了鼻子,它的五官完全长在错误的位置上:眉毛仿佛酒窝,头发变成胡子,嘴巴则是额头的花纹。他的下巴很饱满,线条充满力量感,本该是个相当有型的下巴,但当它长在头顶的时候——实话实说,观察线条已经够困难了——堆积起来的皮褶就像被碾压过的奶酪一样令人作呕,尤其它还是橘子口味的。
西塔努力掰脑袋,企图模仿出正常人类的模样。最终他把自己的脖子像根橡胶棒一样弯曲过来。原来这还是张尤利尔熟悉的脸,因为它先前挂在病床正对的墙上。
“就是他。”学徒脱口而出,“理查·格拉松。”
指环索伦笑的快飞不动了。那个死后成名的画家?真是了不起的手艺,那女医师肯定是他的铁杆粉丝。要我说,回形针佣兵团满世界发战争财真是狗仔界的一大损失,他们应该到大城市去,为歌剧明星提供前呼后拥的派头服务
“歌剧?什么人会那么无聊?”尤利尔想象不到。
“贵族夫人,还有那些剧院老板。索伦没错,我敢说,这一行绝对比佣兵赚钱。”多尔顿叹了口气,“连伊士曼都这样。女王陛下还曾邀请歌剧演员到王宫表演,并奖赏给他荣誉爵位。”
特蕾西公爵从不这么做,但她的女儿没准会效仿姨妈。算起来,她城堡里的客人比演员危险得多,牙医霍普是个无名者,窝藏恶魔的人将与他们分享火刑架。丹尔菲恩宣称贵族保护几个有能力的恶魔根本不算什么,可威尼华兹……尤利尔的注意力一下子跑远了。
“天哪,别管那些该死的演员了,快来帮帮我!”约克继续扭脖子,“起码把我脸上的塑蜡洗掉!”
等他们抹掉西塔头上的倒脸,帮他变回原样时,雾精灵来通知医师克莱娅去吃晚餐。学徒不顾索伦的讥笑,硬着头皮请求与佣兵们一同用餐。好在风语者同意了。
“我们不会拒绝神职者,尤其是他还愿意用魔药付账。”奥尔丁尼特用精灵的口吻表示和解,“但西塔,你最好跟杰德喝一杯。他等你挺久了。至于高塔的使者大人,有个身份地位均不入流的佣兵头子希望在饭后与你谈谈。给我准确答复,尤利尔,你有时间吗?”
“我的时间很充足,也乐意见见这位先生。”
风语者抛下他们,一句话都没与多尔顿说。在了解到灰烬圣殿和法夫坦纳的战争历史后,尤利尔知道原因所在。暗夜精灵也半点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他们在饭桌上继续讨论元素的话题。神秘领域有不同的方式应对秩序压降,但照实说,没人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于是神秘支点开始发挥各自优势提高成功率,以免损失过重
“我听说过元素潮汐。”约克说,“在我的故乡,好吧,就是闪烁之池,这不过是一次影响颇大的自然灾害。元素疆域和诺克斯不同,秩序虽然也是神秘,但又非完全……总之,我家里比外面更安全。西塔受女神庇佑,只需稍加小心,任何人都不会有事。”
“你的灾害是指什么?”尤利尔想问清楚,“暴风?涨潮?还是地震?”
“不,不,不是这些。我说的是魔法灾害,由神秘之地带来的。秩序动荡会改变某些地方的元素密度,制造出神秘之地,或者干脆不适合西塔生存的小块域。我的族人把这些地方圈起来,统一抛出闪烁之池。毕竟,闪烁之池也是神秘之地,我们有自己的规则,而新生的场域会削弱它们。”
“‘抛出’?”多尔顿着重强调。
“你们按字面意思理解就行。”约克回答,“我也没见过嘛。神秘之地里的神秘之地,也只有遇到元素潮汐才会出现。这玩意就像台风,人们不停强调,却总是不露面。当然,它肯定存在。”
“也许。”多尔顿猜测,“西塔们用暴力清除掉了它们。神秘之地也是会消失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元素潮汐(六)
尤利尔想起在沉眠之谷时,他们揭开了神秘之地形成的根由,乔伊便打算这么做。只不过,整个诺克斯都为之头疼的元素潮汐该怎么根除呢?
元素疆域不同于诺克斯,它在神秘领域带来的影响更大索伦写道,不论什么职业,其魔法的基础都是火种与魔力的牵引,是神秘生物能够不断提升并逐渐熟练的。但想要实现非秩序的神秘现象,还需要不受我们掌控的另一部分
“别卖关子,睿智的格森先生。”
魔力形成神秘的过程
“我的神秘都是通过元素实现。”约克插嘴,“魔力只是消耗品。”
当然,我知道你宁愿用魔力来换咖啡豆指环讥讽,省省吧,魔力与神秘可不是兑换关系。你们消耗魔力是为了构筑火种与魔法的联系,也就是秩序和神秘的联系,因为火种是灵魂的法则产物,而魔力既属于法则,也属于神秘。它们诞生的根源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就算世界上全是凡人,魔力也依然存在。神秘更不例外
尤利尔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说表世界也有神秘?只是没人发现?他意识到浮云列车就是有力的证据,它出现在了表世界,还把我带到诺克斯。
尽管问题很多,可没必要这时候打断它。指环继续写。
魔力形成神秘的过程拥有某种规律,这就是为什么神秘生物获得的魔法不相同。你会说,神秘的职业导致了差异,但你们知道神秘职业的本质么
“平台。”尤利尔已经把神秘学的基础补习回来了一部分。“职业带来知识和技巧,火种操控魔力的方法无穷无尽,但职业能为我们规划方向。”他的感触尤为深刻,因为箴言骑士这个职业带给他跨越职业使用魔法的力量。某种意义上,这打破了神秘职业存在知识范围限定的规则。
不过万事都有特例,且数量取决于所定规则的完整度。神秘生物由凡人蜕变,而今还在对神秘与秩序的奥秘进行探索。传说职业是诸神的馈赠,没人能够对其进行完整的排列统筹。凡人的了解存在漏洞实属正常。
太狭隘了索伦不屑地说,神秘职业不是诸神塞进你脑子里的魔法使用说明,它和灵魂紧密相关
尤利尔无法反驳,因为他之前还真就这么认为的。“什么是灵魂?”
这是个大命题。灵魂乃火种之薪柴,是我们链接世界奥秘的基础。凡人的灵魂在燃烧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不得而知。但就其本质定义,灵魂是秩序生灵的存在原点,是生命发源的最初成果
“成果?”
生命不代表灵魂,秩序也不代表生命。在诺克斯的壁垒外,不是还有死人的国度么
“灰烬圣殿的神官认为,灵魂是身躯的燃料。”多尔顿缓缓地说,“即使凡人也无时无刻不在自我焚烧。火种赋予了燃烧全新的概念,使得灵魂本身获得了壮大。”
在他身后,炉火正在大放光明,使这些话充斥着莫名的说服力。酒馆里热火朝天,炉子里也一样。木柴们迸发出余生最后的光和热。光。和热。尤利尔试着感受他的火种,他的灵魂尽管已经点燃,却仍保持着安宁平稳的力量。他也感受不到热量。说到底,灵魂之焰究竟有没有热量?他都不知道该问谁。何况,为什么要问呢?我又不是占星师。
无稽之谈指环抨击,简直是五百年前的陈词滥调。你们这些卓尔在地底下玩泥巴都不考虑新造型的吗?寂静学派的圣者‘第二真理’大人,早在圣者之战前,他就已经公布了火种点燃前后灵魂及身体的变化。‘生命力缺失源自时间对灵魂的磨损’,这话只有德鲁伊和森林种族才会笃信。事实上,灵魂之焰提高了灵魂燃烧的效率不假,但凡人活一辈子,他们的灵魂可不比神秘生物多多少。身体的生长改变是魔力的作用效果,我们点燃火种前无法感应魔力,但它确确实实影响着我们的每个细胞
“对你的影响更大。”约克嘀咕。
不同种族之间存在差异。符文生命是魔法生命,用不着成长索伦告诉他们,西塔是元素生命。如果你的神官大人宣传的对象是元素生命的话,多尔顿,那他错的也不是很离谱
“水妖精也一样吗?”尤利尔提问。
一样。虽然她们被称为水妖精,但本质上还是元素生命,最初是泉水女神宁芙的造物。和你一样,西塔
“那妖精呢?”约克很感兴趣。
妖精是细小神秘物种的泛称,种类比元素生命更多。草籽妖精在微光森林很常见,它们也属于元素生命。棕仙棕精灵是能被意念勾引的小妖精,其实就是一种微型神秘指环停顿了片刻,似乎意识到自己显摆过了头,把话题彻底带偏了。但它没改正。也有存在实体的妖精,我记得有本先民的手札记载……噢,大妖精,据说他们体型近人,动作却快得多。有大量研究证明,妖精语是精灵语的变种,大妖精很可能与精灵有很远的亲缘关系
约克不明白:“那干嘛还要单独列出一个分支?”
神秘种族间的亲缘关系可不稀罕索伦说,连人类都和地精有某种意义上的血缘,更别说妖精和人类了。秩序生命还都可以说是同根同源呢。区分妖精的特征是魔法
“妖精可以知晓过去的一切。”约克想起来了。卡玛瑞娅水妖精的族长奥萝拉就是这样,她扬言愿意用宝藏交换一个她没听过的故事。出于对妖精的刻板印象,当时尤利尔和约克对她的条件深信不疑。
就是这样。大妖精也能做到这些,因此才算做妖精指环肯定。可惜,大妖精早就灭绝了
“我猜八成不是因为元素潮汐。”尤利尔叹了口气,他现在相当后悔提起水妖精。“说实话,索伦,元素潮汐的危害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也许神秘领域会因此改变指环回答,没有一个神秘支点比高塔更擅长预知,而神秘之地的出现几乎是看运气的。布鲁姆诺特用不着担心这些
但光辉议会不同。尤利尔明白了,玛格达莱娜被刺杀,使议会在紧要关头陷入了危机。
“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多尔顿问。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自求多福喽指环漫不经心地表示。看什么?你应该少去操心这些东西。他们自己有办法。忘了吗?低等的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毫无作用——神秘度定律。这条法则在任何时候都不受秩序的变动影响。光辉议会寻找碎月遗址,德拉布莱折腾那个活见鬼的痛苦秘仪,都算是有这房间的原因。否则,谁会在族群繁荣发展的过程中跟恶魔合作呢
尤利尔可不知道碎月神降背后还有这么回事,“你说这些都是因为元素潮汐?”要说他不感到震惊,那纯属谎言。
不排除他们本来就打算这么干索伦回答,毕竟,没人会拒绝发展,不是么
“破碎之月差点毁掉威尼华兹!”约克提高嗓门。
“还有海湾战争。”多尔顿冷冷地指出,“德拉布莱亲王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而且算是主事人之一。他是从神秘支点得到消息的,是吗?”
反正不是从高塔。神秘领域站在诺克斯的立场上,你没法要求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还得瞻前顾后
“事已至此,没法更改。”尤利尔阻止交谈沿着不期望的道路偏移。“你还是说说未来会怎样吧,索伦。闪烁之池很安全,这我们了解了。万一某天大祸临头,我们好歹还能躲避。”
“也许我的族人们不会欢迎。”约克嘀咕。“他们总觉得人类反复无常。”
“地底世界也可以。”学徒说,“廷努达尔怎么样了,索伦?”
不知道,灰烬圣殿与神秘领域脱节上百年了指环写得很快,西塔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范围遍及诺克斯。但灰烬圣殿属于地下种族,与宾尼亚艾欧处于两个位面
“连观景台也不知道?”
两个位面,就像沉沦位面加瓦什和诺克斯一样,明白吗?要是我们能窥视加瓦什,干嘛还要为亡灵的动向提心吊胆?位面是诺克斯的一部分,但就像街头小丑隔着蒙布观察的把戏一样,占星师们顶多从秩序层面上评估它们的状态——比如是否撑起棱角,蒙布的棉芯露没露出来这类——没法瞧见里面的细节指环科普知识时有点罕见的不耐烦。
当然,硬要观测也不是没办法,但一来亡灵不是白痴,他们会藏起来;二来,就算观测到了又怎样?难道外交部得把平定神秘灾害的范围扩大到加瓦什去么?你的导师肯定乐意这么干,但集会决不会同意,先知大人决不会同意它语带威胁地绕着他们飞了一圈。至于灰烬圣殿的情况如何,你还不如问那个卓尔
“我觉得你知道。”多尔顿盯着它。
尤利尔也觉得先知的视野不会局限在宾尼亚艾欧,但他不打算过问。“占星师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学徒说,“不过有本地人可供咨询,没必要打扰——”
暗夜精灵猛然站起身。
“我去拿点番茄。”他告诉伙伴们,“你们想吃什么?”
约克诧异地瞪着眼睛,桌面上的霜字也全部粉碎。而尤利尔觉得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呻吟,展露出疲惫。“一打麦克斯酒,劳烦。”
多尔顿点点头。他站到椅子的背阴处,很快从吧台灯光的阴影里钻出来,然后穿过人群往这边走。
“你——”橙脸人想说什么。
“我猜他离开家乡另有原因,不单纯是为了冒险。”尤利尔坦白,“原因总是有好有坏。我希望是好的,但我的希望没什么用。”
“那你——”
“为什么提这件事?当然是因为问题需要解决。你没听见吗?就在医务室外?他指责我独断专行。那时候他可真是毫不留情。”尤利尔作出一副并不完全假装的痛苦神情。“当然,多尔顿没说错。我怎么也得回报他才是:德威特·赫恩不见踪影,就只好另寻方法了。”
在给你帮助前,尤利尔,记得提醒我千万别要你的报答指环讥笑,真有你的
约克连嘴都张大了。“我是——”
“别担心,他会理解的。况且万一地底世界在元素潮汐中存在问题,我们也可以帮忙。要是还不放心,我们就把盖亚教会放在廷努达尔之后。”既然指环先生认为命运可以保护他,那尤利尔同样也可以利用这点。突然,有人过来敲了敲桌子。“抱歉,我可能稍后再回来。这顿晚餐实在太长,教主人家等不及了。”尤利尔离开桌席,把索伦留给西塔。
随便你烧索伦热情地表示。它像个诱惑孩童玩火的缺德成人。
橙脸人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多尔顿端着盘子回来。卓尔没问尤利尔的去向,一准是由于他刚刚在旁边盯着他们。“来点鳕鱼?”遭到拒绝后,他却显得放松不少。“你们在说什么?”
西塔的脖子旋转了一点。“我只是当耳朵。”
“好吧,是他在说。”多尔顿习惯性地把手搭在咒剑的紫水晶上,“我不是有意避开你们。可照实说,这跟元素潮汐压根没有关系,不是么?我们应该有更值得讨论的话题,比如那本书上的记录,还有盖亚教会、命运预言之类。这些东西要么迫在眉睫,要么影响深远……约克,你怎么啦?不说话,只是一直在听?”
“我当然在听。”年轻的西塔可怜兮兮地回答。
“你在发呆!”
“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还什么没来得及说呢,尤利尔自言自语,抱怨你们吵架的事。你们俩都不对劲!”橙脸人望着堆在脚边的酒瓶,神情有些恍惚。“我就想知道,尤利尔为什么要点这么多酒?”
第五百三十三章 回形针上的红宝石
回形针佣兵团是个成规模的、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拥有明确分工和对应部门的冒险者团体。起码他们是这么自称的。
不过尤利尔清楚,他们的自夸也算不上太过,他见过许多冒险者,其中约克出身的诺克斯佣兵团堪称翘楚,但就连诺克斯佣兵也很难与其相比。两者被雇佣的性质不同:考尔德团长从不主动参与大型战争,而回形针的佣兵以此为生。“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气质与伊士曼的雾精灵使节截然不同,他是士兵,不是营帐里的指挥官。雾精灵贵族们可以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边谈笑风生,因为贵族战俘即便是异族间也能用赎金交换,死亡轮不到他们头上。
雇佣兵也有赎金。虽然他们既不是骑士,也不属于某人。玛朗代诺大名鼎鼎的“白鸦”佣兵团曾在一场领主战争的关头被敌人倒戈,收买他们的人乃是北方的一位公爵,他付出了整整几十辆车的阿比黄金、神秘物品和珍珠宝石,并承诺替佣兵们承担解约的后果。最终这位公爵大人赢得了战争,却输掉了自己的城堡。
一个穿雪纺长裙的女人在阁楼的蜡烛光亮后等待,奥尔丁尼特站在旁边。他们两人之间的气质差距几乎就是指挥官和士兵。见到尤利尔,女佣兵提起裙摆行礼,“使者大人。”
在尤利尔还是四叶城的学徒时,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称呼他。现在他竟然有些习惯了。“请恕我来迟,卡莱穆女士。这都怪厨师的技艺,还有沙特先生的歌喉。”
雾精灵哼了一声。“有胃口了,小子?”
尤利尔没法继续装作瞧不见他了。“这不是件容易事,全赖冒险者们友好先进的交流方式。”你支的损招,不是么?“我们已经改变了计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莫尼安托罗斯了。”他以镇定的口吻迅速带过这个话题。
奥尔丁尼特想说什么,但与先前的约克一样,被人打断了。“你们要到寂静学派去?”女佣兵问。
塞琳·卡莱穆,别针上的红宝石。尤利尔打量这位女佣兵,医师克莱娅有无数办法保持面孔的年轻光泽,但塞琳的眼睛使称誉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伯爵也有美丽的红眼睛,可塞琳的眼神更温柔,目光更柔软。红谷伯爵看任何人时都像在看着食物,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猎食本性。两者的区别不知奥尔丁尼特是否见识过,总之,在塞琳·卡莱穆开口时,雾精灵弓手保持着沉默。
“一点没错,女士。我们必须得去那里一趟。”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圣城赞格威尔已经足够凶险,但比之莫尼安托罗斯仍然不如,远远不如,尤利尔要改变的是教会的根本,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余地。
“抱歉,大人,但这是克洛伊塔的决定吗?”
“不,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我明白了。”女佣兵说,“是为了白夜骑士的传说,对吗?”
尤利尔绝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
他的沉默似乎被当做了默许。女佣兵塞琳继续说下去:“白夜骑士是位道德高尚的英雄人物,可惜他的后裔玷污了他的荣誉。白夜战争源自白夜骑士的女儿,她为地位和财宝背叛未婚夫,使得海湾陷入内乱。”听见别人说起这段如在昨日的历史,感觉相当奇特。“佣兵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使者先生,我猜那位不幸被她欺骗的骑士正是你的同伴之一。”
尽管她措辞委婉,尤利尔仍觉得受了冒犯。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卓尔。”雾精灵说,“他把那女人杀了,对不对?”
“那女人?谁?”
“白夜骑士之女。她的名字是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你们忘了?最近她的故事满天飞,比贵族间流传的色-情话本还吸引人。冒险者对交际花不关心也就算了,他们宁愿找妓女。可连神秘领域都在讨论,半精灵,骑士与领主,爱情故事……还有白夜战争的相关细节。有人在传播谣言,有人在见风使舵,还有人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只顾自己手头的事。”
猜错了,女士。不巧我是第一种,还是受你朋友的学徒所托。“看来我属于最后一种。”尤利尔回答。他没必要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塞琳的红眼睛注视着他。“是的,大人,你们专注于自己的事务。谣言来自骑士海湾,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声称白夜骑士的女儿、那挑起战争的可怕女孩曾拥有过盖亚教会的圣典。”
“也许这是真的。”
“她曾经拥有,但现在她和那本传世之作都已不知所踪了。白夜战争是神秘的战争,凡人在其中难以生存。”
尤利尔盯着她,他的目光必定充满审视,与塞琳的柔和眼神不同。雾精灵警惕起来,但他的警惕和学徒的严肃一样是显而易见的。“冒险者。”他缓缓地说,“正是神秘领域的一部分。”
“诺克斯本就是神秘。”女佣兵塞琳微笑。“我们一直身处其中。没办法。”
没办法?表世界没有神秘,但依旧有战争雇佣兵。“神秘度决定神秘生物的地位,卡莱穆女士,寂静学派是七支点之一,是先民传承的一部分,他们不是什么冒险者组织。”
“没错。”奥尔丁尼特说,“因此他们不会行险,而我们会。”
“夏妮亚·拉文纳斯是法则巫师。”尤利尔不得不这么直白地表示。对回形针佣兵团来说,这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他不希望罗玛导师的朋友冒入绝境。
“她会留在骑士海湾,然后派她的下属四处搜寻。这期间,免不了要借助当地人或者消息灵通的夜莺的人帮助。众所周知,伊士曼是克洛伊塔的属国,不是寂静学派的。学派巫师在当地没有朋友,因为高塔外交部的使者作出了警告。”塞琳意有所指,“伊士曼王都的盖亚教堂至今没有对外开放。”
尤利尔想象不到自己的泄愤之举会被解读成外交部的警告。但老实说,他们也不是完全猜错了。“你们的目标是圣典?”
“只是可能。”塞琳坦白,“我们还没下决心接受这个委托。”
“恕我直言,女士,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雇佣兵,不是探险家。”
“没错。但最近生意不好,团长大人正考虑扩大业务范围。”
这不是突发情况,尤利尔意识到。元素潮汐的到来让神秘支点主动约束属国,好集中精力应对神秘的危机。这些冒险者或许不清楚内幕,但他们能感受到神秘领域的变化。诺克斯正在变得平静,平静将是难熬的过渡时间,没人愿意停步不前。
然而对尤利尔而言,平静和缓慢的日子永远短暂,永远屈指可数。他像是不受欢迎但热衷聚会的宾客,马车轮上的零件,转圜于奢华宅邸间的交际花,猎人鞭子下的老猎狗(这些比喻简直再恰当不过了!)不停歇地奔赴下一场风暴。他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喘息,因为事情总是迫在眉睫。要问预知未来的好处是什么?就是你将拥有一张到死才结束的日程表。
更糟糕的是,学徒心想,这张日程表还不是直接交给我的。高塔先知和占星师似乎很清楚他的命运,连乔伊都有所了解,他们按照记录随心所欲地安排他的未来,并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期望和信心。而在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上,他永远也遇不到顺利的平地:要么阻碍重重,要么干脆是迷雾中的十字路口,堪比微光森林的那座神秘花园。说到底,我的选择与否真的重要么?尤利尔怀疑先知早就清楚他会怎么做。
“但愿你们的新工作一切顺利。”他说,“请放心,我们明天就离开,不会妨碍诸位。”最好我们互不妨碍。
“沙特和克莱娅将前往莫尼安托罗斯。”雾精灵开口,“我们的团长率领他的队伍等在附近,他们在那里汇合。”
“他们在那儿干嘛?”学徒立刻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好吧。”他一拍额头。“寂静学派也得向冒险者寻求帮助了,我真不意外。”在碎月事件后,他被告知高塔外交部也与诺克斯佣兵存在从属关系。这根本不稀奇。只不过寂静学派干嘛找上一支战争雇佣兵团?“可我不认为同行是个好主意,女士,你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事实上,我一清二楚。你们也根本没想隐瞒,不是么?尤利尔先生,据说你要找教会的麻烦。”塞琳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有这回事吧?”
“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从属。”尤利尔提醒他们。谁要是真的将两者分开来看,那才是昏了头。
“一些人不这么想,使者大人。他们藏在盖亚的长袍下,假装自己与虔诚的圣徒同样光鲜。寂静学派会为了他们集体承担的名声而遮掩事实,但这些人可不觉得这是恩惠。事实上,学派巫师也在清理盖亚教会,好让真理的学说借助传教士的脚步遍及大陆。”
尤利尔重新打量这名女佣兵。她对情报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关键在于这些情报的出处。从伊士曼开始,他们一直都在猎杀教会的夜莺,期间也没少与别的夜莺打交道。塞琳·卡莱穆的消息来源似乎扑朔迷离,可他有种直觉,一种对谎言的敏锐嗅探……
……为什么塞琳·卡莱穆不能是只夜莺呢?
壁炉前只有一个空位,尤利尔欣慰地发现,多尔顿终于找到回来桌子边的路了。
你要与两个佣兵同行?索伦大惊小怪地写出咆哮体,你疯了吗?你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尤利尔差点翻白眼。“他们是回形针佣兵团的人,你可以到大街上去问。这里没人喜欢他们。”
“一旦他们与我们同行,尤利尔,讨厌他们的恐怕就不止有布列斯人了。”多尔顿也表示反对。“沙特的手指弹奏琴弦时和章鱼触须一样灵活,我不怀疑他在妓院里也这么熟练,但要那些指头去握匕首?这恐怕是在强人所难。而他们要与我们同行,就别想有时间关注女人和琴弦。”他停下来。
“也许我们可以减少沿途的额外工作。况且,有克莱娅女士,我们多半不需要担心受伤了。”
“这更糟糕。”卓尔说,“她的确比沙特干练得多,但看在约克的份上,尤利尔,我们不能……好吧,你以为我们是去逮树梢上的鸟儿么?她和约克不同。”
所以不能让她陷入危险。尤利尔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出于对吟游诗人和女医师自尊的考虑,多尔顿选择将话只说一半,然而他不清楚这其实与全部说出来没什么区别。他从来不懂委婉的含义。
橙脸人做个鬼脸。“总有比那更糟的,比方说当事人在你身后。”
“我也不乐意和你们同行,尤其是你这样的西塔小鬼。”克莱娅说。医师端着酒杯路过,步子不停,在尤利尔转身前离开了。
她没把酒泼过来真是万幸。“有必要这样吗?”尤利尔觉得头都疼。“夜莺还没出门,我们自己就先弄得人尽皆知了。塞琳·卡莱穆女士拜托我们保护他们,这只是顺路。沙特·艾珀和克莱娅女士毕竟是回形针佣兵团的成员,寂静学派不会把冒险者划到敌人的行列。相信我,巫师们大都很傲慢。”
“冒险者和凡人有区别,他们……”
“……在神秘支点眼里就是凡人。”尤利尔告诉他,“很遗憾,七大支点的神秘生物大多数是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冒险者不是先民传承。神秘度是神秘领域的阶级,我们都知道贵族老爷在平民面前是什么样子。干嘛要争论这个,多尔顿?他们自己都不担心。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账,这可是你说的。”
暗夜精灵沉默下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秘密战争
你当我和你一样白痴么指环可没卓尔那么好对付,几小时前你和多尔顿还在为约克的事吵架!据我的了解,尤利尔,你的死脑筋会把这当成教训,而不是需要改正的错误。那女人到底跟你瞎掰了些什么?回形针佣兵团想要投靠克洛伊塔?
“不。没有。饶了我罢,索伦,别再对这件事寻根究底了!沙特和克莱娅很清楚自己要冒的风险,用不着我们操心。我们欠他们的情。”
正巧,塞琳·卡莱穆和她的雾精灵听差走下了楼梯。吟游诗人摆好姿势,优雅地拨弄琴弦。人们大呼小叫,仿佛见到了什么歌剧明星似的。他们的吵闹令人心烦意乱。这次骚动甚至没个主题。然而没人打断这种弥漫的激情,风语者站在栏杆边,注视窗边的烛火熄灭。他的弓依然挂在肩上。年轻侍从在医师克莱娅身边打转,后者一直在高声谈论某个印象派画家。先前被尤利尔丢出去的那个佣兵伸手拨弄轮盘,在他身后,同伴们暗中调换骰子。两个醉汉还在尚未扫除的破椅子前嬉笑。
冒险者的狂欢不需要理由,他们只需要财富、刺激、美丽女人和不限量的低档酒。他们也不在乎明天要去哪儿。说到底,冒险者不就是这类人?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宴会需要他们赴约,没有使命等待他们终结。
“用不着我们操心。”尤利尔重复。西塔茫然地转向多尔顿,好像在等他发问或解释,但暗夜精灵只是不快地低头切番茄。学徒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
“她不见了。”某人禀报。
他的消息早已不新鲜了。教皇冕下坐在椅子边上,高贵的手指旋转着一根羽毛笔,不出意外的沾了一手墨汁。他面前的倒霉鬼睁着眼睛,假装自己的头发和进来时一样干净。
幸好林德·普纳巴格来得更早,离得也更远。“不打自招了,冕下。她就是那只夜莺。”
“太武断了,他们没找到人。”
“水银领主在白夜战争中受了重伤,她当然不敢出现在莫尼安托罗斯。阁下。否则每个人都会想知道,一个魔咒大师为什么会在安全的住所里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还用怀疑吗?帕琪尼斯就是水银领主!”
“她本人不会承认。至于伤势和糟糕的状态,她也能找到借口搪塞。你是白痴还是巫师?”教皇跳起来,“我要的是证据!确凿证据!一个失踪的魔咒巫师算哪门子证据?杜尔杜派和真理派会承认吗?神学派会承认吗?还是你打算把怀疑报告给‘第二真理’大人,让他为你凭空臆想出来的世纪发现去亲自验证对错?”
林德谦卑地低头。“我考虑不周,冕下,我惭愧,我道歉。”
“用不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林德。我亲爱的朋友。恶魔领主的存在足以让夏妮亚·拉文纳斯在各个学派大失颜面,可她是学派的法则巫师,大巫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一文不值的仇恨而报复?”教皇冕下,法则巫师“纹身”吉祖克露出微笑。他轻声说道:“这些不过是皮毛小事,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我要的是拉梅塔,恶魔结社该死的七个领主之一。学派的背叛者。你要替我选择猎物吗,林德?”
“绝无此意,阁下。”巫师慌张地表示。
“我的猎物是谁?”
“帕琪尼斯。大人。”他恐惧地低语,“水银领主。大人。”
他的回答让吉祖克很满意。教皇冕下威严端庄地把一半屁股坐回他的椅子上。“说说那个女巫师吧。她平日里都做什么研究?有何好友?能接触到什么层面的秘密?”
一直沉默的十字骑士开口:“我们搜查了帕琪尼斯的房间。她是真理派的高环巫师,师从‘蓝犀’丹弗斯,擅长魔咒变形。‘蓝犀’已经死了。她没有其他朋友,也不乐意外出。”
“这很符合夜莺的行为方式。”林德指出。
“没错,我们都看得出来。”吉祖克不客气地打断他,“看在盖亚女神的份上,麻烦你继续说。”
“根据情报推测,帕琪尼斯点燃火种后离开学派,参加苦修士派的历险……成为高环后,她的研究重心开始转移到魔纹和旧版咒语音节的破译上,但年度论文并未获得认可。后来她放弃研习魔纹,才成功取得了当年的评测机会。”
评测机会。林德有点惊讶,想不到她还有这本事。
寂静学派的评测当然不会考校麦田的收成,学徒晋升神秘的火种仪式是第一次,职业选择是第二次,高环过后,根据个人情况和学术成果申报的法则巫师成就资格是第三次。这也是最后一次评测,因为它在神秘度意义上是环阶到空境的拔升。林德本来也有参与评测的资格,但夏妮亚·拉文纳斯先他一步。
“帕琪尼斯失败了?”他不禁问。
“我没法判断,大人。”骑士一丝不苟地回答,“帕琪尼斯放弃了机会,原因不明。我可以继续说吗?”他得到了允许。“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成为法则巫师后,她很少离开莫尼安托罗斯,在未通过批准的情况下重新捡起魔纹学的研究进度。至于神秘度,帕琪尼斯没再积累魔力,她一直停留在高环。”
“高环?”教皇把笔转回来,其实它已经折断成了三截。“挺大胆的选择,是不?距离法则巫师仅一步之遥。”他窃笑起来,“想必是微光领主安利尼的下场让她变得谨慎了。真可惜,我还期望能在莫尼安托罗斯发起另一场猎魔运动呢,结果她逃得太快啦。”
林德闭紧嘴巴,拼命回忆在六指堡给他展示圣典碎片的黑巫师的模样。她就是拉梅塔,也是帕琪尼斯,无星之夜的水银领主和一个魔咒巫师竟是同一个人。先前林德从未见过帕琪尼斯,她所属的派系与林德不同,两人全无交集。难怪我认不出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记得那女人裙子上的蕾丝缎带。
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团曾被恶魔领主混入其中,此前恶魔虽然猖狂,但还从未有过此等悖行。代行者视之为对露西亚不可饶恕的亵渎,发动整个神秘支点的力量追杀他。圣骑士团从赞格威尔伊始,经过布列斯塔蒂克、瓦希茅斯和伊士曼——简而言之,他们几乎横穿了宾尼亚艾欧大陆——进入南方冰天雪地的威尼华兹。诺克斯掀起了一阵剿杀无名者的浪潮。他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知道又怎样?就算莫尼安托罗斯再发起一次猎魔运动也不干他事。
问题在于,神秘领域对无名者而言堪称龙潭虎穴,唯恐避之不及……本该是这样的。神秘支点的队伍绝对纯净,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分辨异样的灵魂,只需要定期清理凡人藏污纳垢的土地。
不再是了。
微光领主安利尼潜入了光辉议会,没人清楚他怎么办到的。他像真正的神职者一样钻研神术、在露西亚裙子下祈祷、用圣水给人施洗。林德甚至听过他的布道,那是在巫师还披着苦修士长袍的时候。某一天,当光辉议会把安利尼主教与恶魔联系在一起时,神秘领域甚至还没将思维方式从一贯的内部权力争端转换到秩序与混乱的冲突上。
紧接着,猎魔运动爆发了。自圣者之战结束后,诺克斯再次迎来点燃大陆的战火,还有动乱、厮杀、饥荒、瘟疫……乃至屠戮。根除恶魔如同根除顽疾。神秘支点开始意识到自身内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全,他们惊慌失措,疑神疑鬼,宁可处死无辜之人也决不容忍疏漏(据说圣瓦罗兰的自然精灵甚至提出抗议,希望各个种族能用其他易燃物代替制作火刑架的木头,可惜遭到了拒绝)。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清洗运动中,大量秘密结社被彻底摧毁,少数恶魔逃进荒芜的神秘之地,连由恶魔领主统领的秘密结社“神秘之尽”也销声匿迹。考虑到百年前亡灵之灾时现身于死海之王麾下的“不死者领主”,七支点的神秘生物认为结社恶魔逃进了沉沦位面加瓦什。
眼下,他们在诺克斯面临秩序压降的危机时卷土重来。白夜战争是“炎之月领主”与“水银领主”联合挑动的阴谋,对守誓者联盟造成的打击不言而喻。但他们嚣张不了多久了。水银领主几乎死在骑士海湾,她在寂静学派的阴谋同样业已败露。假如她是只聪明的夜莺,就再也不要以帕琪尼斯的身份回到莫尼安托罗斯。“纹身”阁下不会失手第二次。拉梅塔决不会再有重伤逃离的机会了,这可不是学派评测。
林德聆听着十字骑士对帕琪尼斯的描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悚然。在恶魔渗透神秘领域的同时,七支点也暗中抓住了秘密结社的线索。
也许第二次猎魔运动早已开始。
……
“没有任何一间屋子能与梦想之家相比。”梅布尔眺望沙漠,“我们以渺小的自我思维揣测他人意志,只会制造出虚假脆弱的赝品,远不能触及真实。唯有秩序通晓我们的心意,因为灵魂源于秩序,火种诞生于法则,世界能理解每个人。”
安川对她的感慨殊无兴趣。相信梦想之家的存在似乎是件蠢事,这里黄沙满天,烈日高挂,绿洲在闪烁的沙子里小得像一滴露珠,仿佛随时都会被干涸的荒漠吞噬。他脚下踩着沙匪的累累白骨,骆驼低头嗅了嗅,鼻子喷出的气吹走了骨缝里的沙子。仙人掌比腿骨有嚼头,不是么?他觉得自己比骆驼更渴。虽然安川是神秘生物,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饮水进食。
身处繁盛森林和无垠黄沙间的感受截然不同。雨林潮湿闷热,但处处都是生命的呼吸,而这里,光之女神露西亚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眷顾的土地上,光与热不断积蓄,生灵却近乎绝迹。沙子要光和热干什么?它们需要水。我也需要。
风行者将掉下来的纱网系回防风帽上。“还有多久?”
“你瞧不见吗?就在眼前。”
“我不是第一次来索德里亚。”他没好气地回答,“沙漠里的幻象也不是新鲜东西。我们朝树林走了半天了!”
“你还不是空境,因此记得加上‘阁下’。”精灵女士指出,“海市蜃楼确实不罕见,但那是对凡人而言。前进就是正确方向,这处绿洲在神秘领域是真实存在的。”
安川没再开口。这不意味着他赞同梅布尔·玛格德琳的安慰,起码以他自己的神秘学基础来看,远方的绿洲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但“七盏灯小屋”的主人毕竟是个空境的自然祭司,而且神秘职业还来自这里,闭嘴才是明智之举。他毫不怀疑梅布尔会利用情报优势瞧他的笑话,这种恶趣味简直跟她啃花瓣的怪癖一样顽固难改了。
他们继续前进,骆驼踢踏沙子。
“往后看看吧。”精灵女士说。
安川扭过头,发现他们的足迹消失无踪。太阳高挂,丝雾般的云彩一动不动。没有风。他停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神秘之地?梦想之家?”冒险者的生涯让他很熟悉这类状况。
“还不算。梦想之家不是你们常见的神秘之地。”
“你提到‘常见’。”安川问,“难道神秘之地还有重样的?”
“当然没有。我指的是,形态。”见风行者仍在原地皱眉看她,梅布尔只好浪费口水为他解释。“梦想之家不是一处固定的神秘地带,它会自己移动。”
“这不罕见。”
“是存在形式。你以为它是一棵长脚跑的树,扑翅膀的魔怪?还是一缕轻烟薄雾?”她的红指甲插进长发里,抖落羽饰缝隙的细沙。“这些都是低级的神秘。梦想之家不属于这些。它是艾恩的神迹,就像微光森林之于希瑟。”
第五百三十五章 梦想之家
“艾恩?”安川觉得他听过这名字,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从语法来看,祂似乎是某位神灵的称呼。
“梦境之神艾恩,祂是命运与秩序之神的使者。”
他想起来了。罗玛的神秘学导师、高塔大占星师拉森·加拉赫就是“艾恩之眼”。神秘支点是先民最完整的传承,更别说由圣者狄摩西斯领导的苍穹之塔了。许多冒险者口中的秘闻,在占星师眼里就和教科书上的范例一样,不至于人尽皆知,但也算不上偏门知识。大占星师肯定比我更擅长教导学徒,安川认定,但他不知道罗玛究竟是打算继续练习技艺,还是放弃弓箭去做占星师。后者明显更轻松。
梅布尔·玛格德琳见过罗玛,这还是西尔维娅不小心透露出来的消息。得知学徒与外交部使者同行的消息后,安川不禁松了口气。他不会让一个刚转职的小女孩去对付盖亚教会,连他自己也没这胆量。冒险者怎能对抗神秘支点?何况猎魔运动后,他们根本不能信任……最好把她困在微光森林里,梅布尔擅长这个。再后来,高塔使者来得相当及时,说明罗玛在高塔里很受关注,用不着一个居无定所的冒险者担心。
然而,想到罗玛仍无法挽救他低落的心情。因为你担心的根本不是她的安全,安川心想,比起占星师,你更希望她成为风行者。不止出于安全考虑。
“我们到了。”精灵女士摘下头巾,可怜的西尔维娅已经快脱水了。梅布尔把她随手扔开,正中一只水桶。“现在看看梦想之家的真面目吧。凡人的传言只是真相的微末皮毛,它可从没遮掩过自己。”没人知道水桶从哪儿来的。
风暴平地升起,卷挟满天黄沙远去。很难相信几秒钟前他们还走在平静的烈日下。气流搅动着,互相撕扯、牵引、碰撞,灰尘与颗粒,抹平他们的足迹乃至周围的沙丘。梅布尔用欣赏的目光凝视半空的气旋,于是安川也站在原地不动。
风暴的平息与爆发一样突然。安川瞥了一眼水桶,却从余光的景色中意识到自己行走在云端。这是一处陌生的街区,遍布石头阶梯和曲折弯道,紫红色的环状山脉气势磅礴,笼罩半个天空。日光在透明气泡似的屏障外闪烁,被过滤除去多余的热量。他从没来过这里,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布鲁姆诺特,克洛伊的浮云之城。
“瞧,梦想之家比你自己更清楚你在想什么。”梅布尔说,“它自己就能呈现出难辨真假的梦境,尽管你的想象可能不那么详细。”她指了指一株通红的醋栗。“盯着它看上十分钟,你才能发现漏洞。现在开始?”
安川直接伸手摘它下来。太阳下的浆果变得通透光亮,稍一用力,果皮在指尖褶皱,溢出的汁水有股酸味。他捻了捻手指,发现果汁并未消失,触感仍稳定而清晰。
灵视
神秘拔高凡人的视界,他手中的果实颜色变浅了。很快它褪去柔软的浆果外观,定格成一枚石子。
“继续看。”精灵女士指示。
石子渐渐开始晃动,周围的日光愈发炽盛。狂风从天而降,街道与石阶仿佛一张张轻薄的画纸在气流中抖动。它们失去颜色、气味、声音乃至存在感,随狂风远去。布鲁姆诺特再次变作了沙漠。安川松开手,石子成了一缕异样的微风,他的魔力稍加流动,便能驱使它盘旋。这是元素创造的最低级的神秘。
“你刚刚在想什么?”梅布尔问。
“真实。”安川回答。他终于明白梦想之家的存在形式了。“这是一处元素疆域。”而且不仅有一种元素。
“秩序压降。”精灵女士吐出几个音节。“元素变得明显了。”
几星期前,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个词,现在却深切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秩序与法则,元素和以太。它们变化多端,反复无常,充盈在每一寸空间。安川握紧弓臂,他与自己的武器有种血脉相连的错觉,这是长久陪伴发展的结果。而今,他却觉得与整个诺克斯似乎都融为一体。处处有奇特的脉动,处处是深远的奥秘。面纱拂过胡须时,他不禁颤栗,手指碰触缰绳和钢铁时,他必须克制突发的震撼。他发现自己正在以新的感官接触旧事物,好像同时身处两个世界。
这是不正常的。梅布尔·玛格德琳作为超越环阶的自然祭司,很清楚安川此刻的状态。火种的剧烈燃烧正将他推向极端,那是环神秘的尽头,空之境的.asxs.。可他本不该迈过那道门坎,他的魔力依然在增长。
“秩序动荡让法则之线变得紊乱。你运气不好。”梅布尔在七盏灯小屋时就告诉过安川,“微光森林也不是适合的环境……”
“假如起因真是秩序的动荡,那诺克斯根本没有合适的环境。”风行者焦虑地打断她,“当然,阁下,你这里除外。”
没想到她拒绝了。“你会毁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的梦境能重现空境的法则,但它可禁不住你折腾。灵魂蜕变的过程不等于把烙铁丢进水桶里。不,我绝不同意。你该去梦想之家。”
“好吧。”安川只听出了拒绝,“假如我找到了里面的新品种植物,会带一些给你,交换愿望的。”也许那时候我的要求会容易许多,比如死而复生。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她拒绝的原因。
在那之后,安川被迫继续前往索德里亚,把刚转职的学徒丢在伊士曼。微光森林里的神秘如此浩瀚,他简直无法忍受……旅程的痛苦不堪回首。魔力无序起落,世界忽明忽暗。希瑟在惩罚我的软弱,就像逃离猫之丘的那个夜晚时,从天而降的雷霆劈断旗帜。一次警告。他认定,一切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等他一无所获地再次回到七盏灯小屋,梅布尔·玛格德琳终于让步了。花园主人告诉他织梦师的职业就是梦想之家的馈赠,才让安川半信半疑。
而此时此刻,他再无怀疑。
“看在希瑟的份上。”精灵女士叹息一声,“别再想象微光森林了。好不容易抵达目标,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海边或者平原吗?难道你只喜欢树?”
……
“希塔里安?”某人呼唤,声音不敢太高。“林戈特?”
我成功了,希塔里安心想,接着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尤利尔吓了一跳,差点撞倒在那棵白蜡树上。成功总是接二连三。
露丝比她更快地欢呼:“成功!”
年轻人叹息一声,拍打干净自己的衬衫,好让姐姐扑进怀里。“记得别对拿武器的人用这招。”他没好气地叮嘱道,“他们受到惊吓的第一反应可能不是后退。”
“但你是这样。你自己说的。在霜叶堡的书房里,你被一瓶墨水吓得差点逃走。”希塔里安把姐姐扯下来。
“我请求你,小姐,忘了它吧。”尤利尔咕哝一声,“看在诸神的份上。”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撒谎。你转头就告诉了你姐姐,没准还打算跟一条狗分享。”
希塔里安上次提过秃头的事,她也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牢。“这是你的忏悔录告诉你的吗?”
“不,首先它不是忏悔录,其次这主要靠推测。我总是用它来判断结论正误。只有这样,结论的准确率才能逐步提升。”
干嘛要提升?“答案摆在眼前,你却要白费力气。”希塔里安想不通。如果换成她得到了誓约之卷,恐怕再也不会费心思揣摩他人心意了。谎言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虚情假意对她不起作用。这还只是辨别真假,假如我能知晓别人心底的每个想法,又会怎样呢?
她静静地看着露丝玩耍。在姐姐跑到井边时,尤利尔会伸手将她拖开。我会第一个拿穆鲁姆实验,希塔里安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真的打算娶一个有着弱智姐妹的女人当老婆。就算证明他在骗我,我也不会生气。希塔里安曾有无数次诞生抛弃露丝的念头,哪怕姐姐的魔法常给她帮助。
穆鲁姆的确很爱她,但爱她不代表爱露丝,而希塔里安觉得自己相比男朋友更爱露丝。姐姐是她的一部分,她们的生命彼此相连。假如穆鲁姆为了爱我而撒谎,我只会伤心,不会生气。一点也不会。
然后她会去找莉亚娜女士,还有北方人威特克,询问他们是否爱她。如果有可能,希塔里安也不介意问她的领主大人。他多半不会回答。这不要紧,她还有忏悔录,能够让人主动吐露心声……不。不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忏悔录其实是属于黑骑士的。根据誓约之卷的特性来看,这些神秘物品不会在失去主人前更替持有者。
算了,没必要这么做。希塔里安不再打领主的主意。说实话,这都只是想想而已,她觉得自己就算变得和露丝一样痴呆,也不敢开口询问结社领主这个问题。
再没有人能成为她满足趣味的目标了。守夜人塞尔苏斯每天不见踪影,医院里又全是陌生人,知道他们的心中所想毫无意义。况且,我也只有这一个问题要问。一些善意的谎言无伤大雅,希塔里安不在乎。
也许该问问尤利尔,希塔里安打量着他。盖亚的神职骑士,不戴面具的领路人。他救了沃雷尔,从光辉议会的绞刑架上。希塔里安想知道他向女神承诺的誓言价值几何,与无名者相比呢?
“誓约之卷判断谎言的根据是目标的潜意识。”尤利尔告诉她,“假如你认定自己说的是真话,再荒唐的谎言也会得到肯定。这时候,就得由我们自己判断了。”
也许他是这么说的罢,但希塔里安没法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他们的坦诚交流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天,她也终于适应了在别人面前完全说真话的感受。坦白是令人放松的,起码对她自己来说是这样。不需要遮遮掩掩、考虑彼此感受,不需要委婉退让、纠结字句上的冒犯。于是,希塔里安向尤利尔直言她不喜欢被人看透,可他却说与她感触相同。
当希塔里安询问黑骑士时,领主大人告诉她,忏悔录能教人主动吐露过去。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忏悔录能够将同类神秘物品的持有者拖入梦境,而不只是拥有者。希塔里安某天晚上把福音书放在胸前,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在露丝身边看见了尤利尔。后者同样茫然,觉得自己应该躺在旅馆的阁楼里。
重逢充满谜团。她没法继续保有秘密,因为尤利尔这次带来了誓约之卷,还因为黑骑士不会在夜晚来到梦境里(后来她很庆幸这点)。我应该更警惕些,希塔里安心想。尤利尔的问题和她一样,甚至更多,而不公平的是,只要她回答就会透露线索。
最初希塔里安无法保持沉默,是出于对沃雷尔提到的神职骑士的好奇。她记得上次离开梦境前尤利尔用神术拦截了骑兵的箭矢,因而追问确认。起先对方不愿意说,但忏悔录影响了他。尤利尔在询问过程中,无意间提到他在圣城带走恶魔囚犯的行险之举。连希塔里安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主动泄露秘密感到十分惊恐。他们扯平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松懈。有尤利尔在,希塔里安的夜晚也完全解放了。她居然舍不得这种生活。“你还会回来吗?”
“最好不要。”尤利尔回答,“你的领主大人不欢迎我。”
上次她们在梦境受到袭击。希塔里安惊醒后,黑骑士告诉她,梦境的不速之客带来了异变。忏悔录挑选持有过它的幸运儿参与梦境,但这种神秘机制并不死板——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他们将作为不受欢迎的来客而受到梦境的排异。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很少有人会睡这么久。露丝是第一个受影响的人,尤利尔是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