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深层(一)
虽然无法带出藏书,但不妨碍他们将关键资料抄写下来。这么积攒了四五天,尤利尔已经获得了一抽屉的厚厚稿纸。他在桌子边分门归类,指环索伦则寡廉鲜耻地搜刮它的数据库里没有的知识。出于对其作风出处的考虑,尤利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代行者将神秘材料都给你了?”多尔顿皱着眉问。
“没错。而且加量了两倍。不过临走前他威胁我第四天早上没给他答案,就把我们统统赶出圣城。”
“你有把握吗?我可不想睡沙漠。据说白天的沙子有多热,夜晚的沙子就有多冷。”约克曲起腿坐在窗台上,窗户实在太小,他的后颈不得不贴在玻璃上,于是在说话间还给自己变形。“书本有时也会骗人。我从来不知道仪式魔法会需要五叶冬!”
“事实证明,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多尔顿挖苦道。他随即扭头对尤利尔说:“只要你不把这些神秘植物一次性吞下去,那就问题不大。三分之一的剂量只能轻微致幻。”
“我说的是仪式魔法的效果!不是怀疑这些东西会吃死人。”
“高环的神秘生物没那么容易死。”
“蜥蜴和人类有区别,伙计。不过尤利尔,你怎么还不开始?”
我还真以为你们会争论出个结果来呢。尤利尔决定下次将他们晾在一边吵个痛快。“这些都是辅助,关键在于控制意识。仪式魔法仅仅是先民用来在恍惚时集中注意力的,根本不稀奇。”他告诉两个神秘生物,“很多对意志力有要求的神秘职业在就职时也会用到这个仪式。索伦甚至携带着一份成品。”指环索伦正将魔药精确地分成三份。它闲了这么久也该干活了。“事实上,我们拥有四次机会。”
“那我们能再待上四天。”约克说。“没准还能有机会到赞格威尔逛一逛,回去我就在考尔德老大面前有的谈了。”
“我没机会问你,多尔顿。”学徒抱歉地说,“不然可以顺带补充一下你的毒药。”
“不用。”暗夜精灵不在意,“诅咒才是我的毒药。”自从读完那本《预言未来梦境的预言》,他的心情似乎就好转了很多。
尤利尔随即才意识到对方犹豫的缘由。为了找到艾恩祝福的相关书籍,他不得不用灵视在可能性中搜索。这导致他头昏脑涨,根本没法清醒的与同伴们共享必要信息。好吧,约克说得没错,谎言是构成人的一部分。说到底,还是我的秘密太过致命。多尔顿和约克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来到圣城,也会因目标的不同而分道扬镳,可能时间就在不久之后。
尤利尔也没资格要求他们留下来,希望推翻盖亚教会的是他,另两个人与此毫无关联。诸神在上,他们本不该趟这趟浑水。但他无法开口,他知道自己不能贬低约克和多尔顿的好意。
学徒只能寄望于灵视。
关上卧室门后,索伦不再沉默:你哪儿来的胆子欺骗代行者?他是露西亚的代言人,圣城的最高统治者
“诸神已逝,索伦,你忘了吗?连约克都这么认为。他是西塔,露西亚的造物。代行者原本依靠玛格达莱娜取得女神谕令,或者他自己编造。灰烬圣殿的大圣座还能从余烬里窥视未来,光辉议会唯一的预言家却死了。他们有求于我。”
那也不是你来和他讨价还价!这太愚蠢了
真正愚蠢的是来到圣城。“如果代行者冕下察觉到我的欺骗,他也只可能将我们撵走。先知大人与他的约定我不清楚,不过多半也会终止。”
你最好祈祷不会发展到那种程度,学徒
“当然不会。睿智的格森先生,半点可能都没有。他不会发现异常,那本书里只有一个仪式魔法,而我根据其效果找到了更多。神官会调查我们看过什么书,甚至挨个找到我翻看过的炼金魔药配方和仪式魔法基础……整件事根本没有引起怀疑的漏洞,他们不会了解真相。”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尤利尔需要用灵视得到预言,这里谁会知道怎么掌控恶魔的力量?
光辉议会肯定了解他们的敌人,但现实中的尤利尔与无名者完全不相干,除非玛格达莱娜复活给出预言,不然没人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可你拿了蝉蜕,还有满月
“露西亚的神术魔药居然起这种名字,挺难置信的不是么?”
你从哪儿知道这东西的?连效果也一清二楚……藏书室不会给你开放他们神术相关的书籍
索伦的怀疑很有道理。满月魔药似乎是女巫的造物,但它其实属于露西亚的神术体系。魔药能够极大程度的安抚魔力,保持火种稳定,甚至对火种的创伤也有微弱疗效。议会使用它让神官在夜间施展的神术不受影响,一般在重要仪式和精密实验时才会消耗,尤利尔则有其他用处。
这玩意在圣堂里也非常罕见,涉及火种的魔药都罕见,索维罗只是特别个例。“没准是你告诉我的,索伦。”
你没用它
“我?那太浪费了。我可用不着那东西……但埃兹先生需要它。”
看不出来,你也没傻到底指环顿时来了精神,可惜我们不了解神秘度落差它连反驳学徒瞎编都忘了。
“回去记得到装备部更新自己。好了,能请你替我守夜吗,睿智的格森先生?”但愿我能一次成功。否则今夜他别想休息了。
尤利尔躺下来,启动灵视。事实证明,没人察觉他在圣堂使用恶魔的魔法,就像在高塔一样。
疲惫使他迅速入眠,仪式魔药则在学徒沉入梦境的瞬间将他唤醒。令人沮丧的是,睁眼是一片深红波浪。又是红之预言。他到底怎么才能摆脱这里?
感受和自我是如此清晰,意味着魔法的确起了作用。但血红的预言纠缠不放,一切都是白搭。由于过分清醒,尤利尔发现自己离开这里都困难。这毕竟是灵视,不是真正的预言梦。也许他转醒后会发现时间只过了一秒钟,但也可能像在银顶城教堂那样。那一次他睡了很久,命运的触角连接他的魔法,使得灵视变为混合预言梦和未来梦境的奇异状态。
没别的办法,尤利尔心想,得先找到乔伊。
他身处的水域比最初来到时平静,波浪里也没有杂物。随波逐流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游泳则是神秘职业的馈赠。尤利尔跟着水流游了一段,在一处熟悉的河湾潜入水下。这些或许不是真正的水,他的呼吸就像在空气中一样丝毫无碍。
河面下的景物更丰富。白骨像鱼一样游动,残肢断臂飘忽起伏,他耐心地等待着漂流而来的尸体,或者干脆往上游一段。
第一个出现的仍是穿长袍的老人,似乎是位六指堡的贵族。他看起来有种古怪的熟悉感,没准我还在伊斯本爵士的庄园里见过。尤利尔稍微向上浮,目送尸体漂向下游,它背后的伤痕已被河水泡得发白。也许他在洪水摧毁六指堡前就死了,尸体被冲入河道。
等了近五分钟,第二个人才顺流而下。
这是个独腿的中年人,皮肤要么腐烂,要么被浓酸腐蚀过。他的右腿保留着断裂时的模样,截面平整,也没被水泡烂。尤利尔认出那是一道剑伤,凶器的刀刃锋利得足以切开骨头。他胸膛的伤口较难辨认,尤利尔凑近仔细观察拳头大小的创口,却只能想到钢筋和参差不齐的断木头。
接着,他松开手,让尸体漂走。
尤利尔多次回到这里,但都没有这一次清晰。仪式魔法令他在梦中保持清醒,足以发现许多隐藏的细节。这些尸体都向下走,他凝望独腿人的背影,它们最终会到哪儿去?血红的歌咏之海?还是堆积在狭窄河道?学徒咬紧牙关,打了个寒颤。
第三个也没有变化。长发的女人尸体,四肢被浸泡得大了一圈,依旧显得骨瘦如柴。尤利尔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试图拨开海藻般的长发,但突然她朝前一窜,几乎整个人抱住了学徒。他吓得寒毛倒竖,尽全力将尸体甩开。
等尤利尔惊魂未定地拉开距离,才发现女人背后有另外一个人。是本该第四个到来的水手,他还握着三叉戟,女人的头发在挣扎间缠在尖头,被兵器齐肩切断。学徒看见女人暴露出来的脖颈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那应该是一种纤薄刀刃留下的痕迹,轻轻一道就足以致命。她是被夜莺谋杀的,他意识到。紧接着尤利尔发现她的轮廓似曾相识,不禁因震惊而瞪大了眼睛。
“玛奈……桃乐丝?”
女人的尸体当然不会回应,可尤利尔看着她短发包裹的面孔,越看越像那个修道院里请求他寻找儿子的修女,那一头长发也令他想起在篝火镇初次见面的模样。学徒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凝成了冰,他僵硬、麻木,完全透不过气来。
河里出现的都是死人,而且并不都是死在六指堡洪灾中的人。尤利尔惊恐地想,如果我不去找乔伊,他也会死在那里……
尸体静悄悄地朝下游漂流,去往未知的深邃水域。
第五百零七章 深层(二)
下一个就是乔伊,梦境的锚点。尤利尔犹豫了片刻,却转身去往下游。他的心跳犹如擂鼓,手指缠绕着发丝,跟随玛奈向前游。两具尸体像一对情人般依偎,逐渐成为水波中的一团阴影。尤利尔远远坠在后面,不敢接近它们。
越向下游,血水越冷。也许根本不会有终点。这是虚幻的河流,就像破碎之月的黑月河一样……而他正是因此决定向前。尤利尔追寻着阴影,逐渐失去了目标。他看到更多影子,更多白骨和残肢,更多不知从何而来的尸体。他全都不认识。我在一条死人河里游泳。尤利尔避开那些影子,它们也无视他。说到底,不过是些尸体,它们不会像食尸者一样动起来,也不会睁开眼睛。
但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全然无畏。事实上,这条河令他恐惧万分。尤利尔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可这不是他害怕尸体的理由。见鬼。水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未知的东西,充满恶意。可他找不到目标,这些都是梦境的成分,梦里出现什么都有可能。
视野逐渐黯淡,光线更加微弱。尤利尔向上浮,试图远离黑暗。金雀河最终汇入歌咏之海,而这条血河通往的海洋似乎永无边际。想到自己正在深入没有尽头的深海,尤利尔就感觉心脏一阵抽搐。
他漂浮在水中,回头朝后看。
只有陌生的尸骸……
尤利尔继续上浮,破开水面。一侧卵石河堤距离他仅有十码,苇草偶尔牵绊住骸骨。他仍在熟悉的梦里。但当他看向河面时,精神又猛然紧绷。河心完全失去了色彩,漆黑一片,可黑暗中并非与其他河段相同。
夜空闪烁着群星,交错的光辉如同冠冕。破碎之月是天穹的珍珠,静静安置在梦境世界中央。漆黑涡流无声地搅动,里面深不见底,不断有扭曲、零落的人影卷入其中。
祂似乎向他投下空无的一瞥。
有一瞬间,尤利尔内心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感到窒息和僵硬,热量从身体里无可挽回地失却,灵魂之焰也骤然将熄。只是一个梦境……但太恐怖、太迷幻。这不是凡人能够抵达的神秘之地,他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必死无疑。
只有绝望之人能轻蔑对待死亡,尤利尔不在其中。但他恐惧、颤栗、心神动摇,却反而咬紧牙关潜入水底。
水流并未因搅动而湍急,足以让人游到两码之内。接近漩涡时,尸骸变得密集。黑暗吞噬白骨和干瘪的血肉,吐出肮脏的黑色泡沫。它们像墨汁一样在鲜红河流中扩散,尤利尔绷紧肌肉,几乎要抽筋。他压抑住反胃拨开一个人的肩膀,生怕它们突然回头扑上来。
这些是破碎之月的祭品,尤利尔意识到。梅米被他们送出了卡玛瑞娅,但碎月依旧默默积蓄力量,准备着下一次复苏。但除了约克,他们没人可能活上一千年。到时候由谁来阻止祂?威尼华兹或将陷入永夜。
玛奈的尸体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骸骨挤在一起,像是清晨在站台排队的劳工企图搭上一班超载的公交车。她的头扭向一旁,手肘木偶似的翘起,顶在水手尸体的肋间。后者的三叉戟上挂了一团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一面漆黑旗帜在波纹中舞动,召唤出更多尸骨。连四叶城被食尸者屠戮时的景象也没有此刻这么诡异莫名。不管漩涡下是什么,他都不愿进去一睹真相。
尤利尔强行摆脱恐慌的影响,试图将玛奈拉出来。根本没有用,白痴,她的尸体埋在铁爪城外的修道院里,以仇人的头骨作为供奉。这里不过是梦,虚假的世界。他边拽她的肩膀边想。
突然之间,好像拔出了水槽底的塞子似的,涡流猛然爆发出引力。尸骸的壁垒迅速坍塌,搅入混乱的水流。尤利尔在拉力陡增的片刻松开手,但却来不及游向远处。黑如墨汁的波浪拉扯他的全身,学徒奋力抵抗,可仍逐渐接近狂暴的涡流。也许我该下去看个清楚,反正这只是梦。这念头一闪而逝,最终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压倒了愚蠢的好奇心。
或者没分别。河水越来越冷,尤利尔的抵抗越来越费力。他扭过头,玛奈的尸体根本瞧不见了,也许她早已消失在漩涡中。是我看错了吗?那只是一个轮廓与桃乐丝近似的女孩,并非是她本人?投入漩涡后,他就能知晓答案。
一具尸体被水浪卷挟,撞在尤利尔身上,将他推入漩涡。学徒顿时失去了方向,只能跟随涡流旋转。黑漆漆的水域成了颠倒混乱的世界,他的视野空无一物,耳膜只能收纳自己的心跳。不断有东西与他发生碰撞,尤利尔恍惚间察觉自己在旋转中下降,即将进入无底的深层……
……直到一双手将他拖出漩涡。那是一双死人般冰冷的手臂,肩肘被钢制甲胄覆盖,七芒星闪闪发光。尤利尔支持着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梦境里乔伊的尸体,锚点顿时粉碎了灵视。
结束了。学徒头昏脑涨,缓缓睁开眼睛。“索伦?现在几点——”他的话卡住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太阳升起,夜晚不知何时已经过去。混杂石灰的水坑积蓄在道路中央,空气里飘散着焦糊玉米、煮烂绿豆和新鲜马粪的糟糕气味。这是城市的气味。赶集的男女、游窜的孩童、推车的摊贩像一条泥泞的河在石砖墙壁间缓缓流淌蔓延。他们和天空一样都是灰蒙蒙的,与梦境的色彩迥异。昨夜刚下过雨。
他站在一处陌生的街道前,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某个红头发的女孩从身侧跑过,盲目地冲向对街。两者都没有减速,好像要在这条窄街上分出个高下来。尤利尔下意识拦住对方。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露丝!”一声惊恐的尖叫在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全然陌生。我是在梦中吗?
尤利尔此刻的感受不亚于在表世界的站台上等来一班幻影似的浮云列车。
“谢谢。”另一个女孩穿过人群,冲向学徒。先前的孩子还在尤利尔的手臂后挣扎。她俩的五官看起来挺相似,可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尤利尔迷茫地打量了她们半天,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发型上。
“露丝……诸神在上,谢谢您……这孩子根本……啊——!”她简直像是在城市里看见了一头龙似的,惊慌失措地再次尖叫起来。“你看得见我们?”
活见鬼,我又不瞎。但尤利尔没急着反驳,他环视一周,观察身边行人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注意这边险些发生的惨剧。马车经行处,他们自顾自地分散开来,踩上彼此的鞋子,而马蹄和车辙此刻早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了。被称作露丝的女孩不再朝前扑,于是尤利尔松开手。“其他人看不到你们。”
“这是,呃,神秘。”第二个女孩一把抓住露丝,不安地解释。“多谢您,大人,但我们该走了。”她完全不想在学徒眼前多留,而那个傻傻地往车轮下冲的女孩露丝乖巧地拉着她的手,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的确是神秘,按正常状况他应该在圣堂的客房醒来,而不是这条陌生的街道。尤利尔还记得血河尽头的漩涡,顺流而下的尸体,那双冰冷的手,以及闪烁的七芒星。我应该醒了,可我这是在哪儿?
他尝试朝对街走去,希望找人询问情况。这里都是繁忙的行人,不大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一个挑水的女人在墙根下休息,尤利尔刚开口,她就提起水桶走了。这并非个例。他随后又问过面包师、劳工、铁匠学徒和卖螃蟹的女人,还到提供酒水的吧台前询问侍者,他们统统不理他,甚至没看过他一眼。什么理由都无法说服尤利尔了,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人眼中也是不存在的。
只有两个人看得见他。
寻找两个红发女孩不太难,她们的踪迹其他人视若无睹,在学徒看来却十分明显。尤利尔在大街上爬围墙,没人来阻止他。很快他站在了屋顶,屋子里的人根据声响抱怨老旧瓦片。当他挤过人群,拨开推搡的争吵者时,他们因彼此突然爆发的力量而大打出手。我是这座城里的幽灵,与环境格格不入。
好在他也不像在血红梦境中一样。神秘度和魔力没受影响,只有誓约之卷不在身上。问题出在灵视上,只要尤利尔一打算窥视未来,他就感到头疼万分。没有誓约之卷,他的魔力根本不足以再次发动这个恶魔的魔法。
她们正在一棵白蜡树下停留。小巷子里,露丝追着一条流浪狗在空地上绕圈子,她的姐妹——应该是姐妹,但学徒无法分清年龄——在水井边休息。
尤利尔从一侧屋顶跳到树上,“两位小姐。”
听到头顶有人叫自己,女孩差点一头撞上树干。但她没有直接逃走,而是惊恐地尖叫:“快下来!”
第五百零八章 战火
“你不能把它弄坏了。”她看起来快哭了,“求求您,别这样。”
“对不起。”尤利尔赶紧跳下来,“我不知道这棵树对你们意义重大。我不会碰它,你别哭。”
“你保证吗?”
“我正在这么做。”他朝她走近一步,但远离了树干。女孩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跑。“你是四叶领人?”尤利尔说。他更改了通用语的几个音节,贵族与平民的语言虽是同一种,但一开口就能听出分别。教堂需要孩子们朗诵赞美诗,于是教他们神文和上等人的话,并禁止他们口出恶言。简直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南国独有的亲切话音有效安抚了女孩的精神。“是的,先生。”她渐渐镇定下来,“我们来自四叶城。”
“这里肯定不是四叶城。”女孩没回答。小心。绝不能操之过急。“那是你妹妹吗?她看上去很容易……碰到危险。你们太小了,不该到处跑。”
女孩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树冠。“我们正准备回家。”
“你们自己?”
“我能照顾露丝。”女孩不安地反驳。在尤利尔面前,这话可没有多少说服力。
“她叫露丝?小姐,我能这么称呼她吗?”
“我们不是什么小姐。”她脸涨红了,“怎么称呼你呢,先生?”
“尤利尔。”总算有点成效了。这孩子警惕得过分,时刻想着溜走。“我猜你知道我有问题想请教。”
“噢。”女孩的眼睛看着水井。她的姐妹放弃了追那条可怜的狗,同手同脚地向树荫跑过来。这下学徒终于发觉她有点不对劲了。
“你们不属于这里,对吗?”尤利尔在露丝接近水井前把她拉开,以免对方失足掉落。“露丝?”那女孩毫不畏生地抓住他,于是学徒抬高手臂,让她在上面咯咯笑着荡秋千。
另一个女孩错愕地望着他们。尤利尔注意着她的神情,一旦她表露出不悦就立刻保持距离,没想到她反而靠近了一步。“你——”
轰然巨响淹没了所有声音,尘土像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劈头浇下来。白蜡树的高大树冠上窜起一阵浓烟——先有烟再有火,火势迎风拔长,蔓延到他先前落脚的屋顶。卷曲树叶和烧焦枝干在烟尘中倾泻而下,尤利尔在巨响迸发的瞬间捞起两个女孩朝旁边一跳。他的动作轻快得像是从树梢摘下一串葡萄,女孩们尖叫着落在地上,仅仅被灰尘弄花了头脸。
“看来这棵树看得见我们。”尤利尔嘀咕了一句。他扭过头,“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们的梦。”露丝茫然地坐在地上,她的小姐妹却哭起来。“我没法回去了!”
梦?“我们得暂时离开这儿。”尤利尔看到火势绵延,白蜡树发出哔哔剥剥的爆鸣,即将在烈焰中倒下。他拉着两个小姑娘回到小巷的出口,却立刻刹住了脚步。
大街上到处都是奔逃的人,两辆马车堵塞住拐角的通道,两侧则燃烧着火焰。一伙骑兵正在路中央来回冲杀,他们身披简易皮甲和锁甲,手里的长枪却是铁器,此刻已被鲜血染红。这些人追赶着逃亡的人,而且不紧不慢。卖螃蟹的女人被砍下头颅,一个骑兵在她的推车里挑拣。三个人骑马戏弄一个男人,他先是左冲右突,最后在包围中跪下求饶,掏出了自己的所有钱财。一杆长枪扎透他的脊背。大多数骑兵都在砍杀当地人,他们不下马,用长枪戳刺尸体,寻找垂死和装死的人。当他们扫荡完整条街道,弓箭手放出火箭,点燃尸体堆和稻草屋顶。火焰窜起来,但没有白蜡树冠上那么快。
战争的爆发全无预兆。在此期间,没人注意到尤利尔和他手边的两个女孩,他也无法冒着让她们受到伤害的风险尝试阻止屠杀。尤利尔将她们的脸按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火焰逐渐连成一片,映照得半边天空橘红如晚霞。
他抱着她们来到坍塌的水池边,这里好歹没有尸横遍地的惨状。然后学徒将露丝放在一块石头上坐稳,抓住另外那个女孩的肩膀。“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又在和谁打仗?告诉我。”尤利尔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但她的确被他吓着了。“别怕,他们打自己的,你很安全。”
“这里是梦。”她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我来找姐姐……她在这个梦里,醒不过来。”学徒感觉她反过来抓紧自己的手臂。“我不知道怎么会打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救救我们!求你……原本不是这样……”她哭起来。
老天。尤利尔发现自己的问题没一个得到解决不说,还得先安抚这个小姑娘。“别哭。”露丝也紧张地跑过来,她居然是姐姐。学徒赶紧让姐妹两个互相抱在一起,以期缓解妹妹的情绪。果然,在意识到安慰自己的是傻笑着的露丝后,女孩迅速擦掉了眼泪。
不能刺激她。“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姐?”
“希塔里安。”她压着嗓子回答,“希塔里安·林戈特。”
“那我叫你希塔里安。”尤利尔拍拍她的肩膀,“希塔里安,这些人都看不见我们,对不对?”
“对。”
“一瞬间都不能?侦查魔法也不行吗?”
“不行。”希塔里安绞着自己弯曲的红头发,“我们不属于这个梦,所以梦中的一切生命都视我们不存在。”学徒想起那只被露丝追赶的流浪狗,它只是在空地里打转,压根不理睬她。很快露丝就觉得无聊了。“但我们可能会被……其他东西影响。”
“我明白。”人看不到但却会被物质影响,这反而证明了他们此刻确实是存在于这里的。什么样的梦境能这么泾渭分明?露丝不用说,希塔里安毕竟是个小女孩,她的说辞多半是某人告诉她的借口。“既然这里是梦,你们要怎么醒过来?”
“露丝没法清醒,这不是她的梦,她被困在这里了。我是用魔法进来的,通过那棵树。”
“现在它剩下焦炭了。有其他办法吗?”尤利尔瞧了一眼露丝,这个漂亮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咬着指甲。他决定将关于她的问题放到后面。
“我不知道。领主大人让我找到白蜡树,这样才能回到现实。可我只找到一棵。”希塔里安哭诉,“现在我也被困在这里了,是吗?”
“不。林戈特小姐,你只需要找到另一棵白蜡树。”我需要找到什么?活见鬼,他都不知道怎么自己来这里的。显而易见,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出口。露丝·林戈特被困在了这里,虽然她本人没有概念还玩得挺高兴……但尤利尔必须回到现实,假如这真是一个梦的话。他不禁回忆起停在那棵树上时的感受,希望有所发现。
“我找遍了城市。”希塔里安说,“真的只有一棵。”
学徒回过神。“那我们就去城外找。”
“……我没出去过。”这提议令她退缩。
“战场的确危险。”不用骑兵们发现她们,一块巨石、一辆马车都能给两个女孩造成无法克服的障碍。也许弓箭手不会特意瞄准她们,但流矢依然致命。梦里的伤害会成真吗?这里不是灵视,尤利尔不敢肯定。反正最好别去尝试。“不过危险影响不了你们,希塔里安,我向你保证。”
她吸吸鼻子。“你是守夜人吗?”
夜间巡逻的城防队骑兵?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是。”尤利尔敏锐地察觉他们对这个名词有不同理解。否决没法给她安全感,他只好另辟蹊径。“你知道盖亚的十字骑士吗?他们会保护你这样的小孩子……”
希塔里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尤利尔说不下去了。莫非这孩子和玛奈一样受过教会的伤害?他曾绞尽脑汁,希望削弱盖亚教会的公信力,而今却突然发现这个目标并不遥远。“……但也可能把你们卖掉。”他咳嗽一声。“当然,不是所有的神职者都这样,可你们最好小心。伪信徒侵占了女神的殿堂,他们会得到制裁。”
他的手臂一沉,被露丝拽住。“姐姐。”希塔里安没法制止她,不禁苦恼地皱起眉。
“来吧,希塔里安。”尤利尔说,“去找你的白蜡树。睡太久对身体不好。”
这座城市里正发生一场屠杀。没有治安官,没有城防队,平民被屠戮,贵族被俘虏。骑兵们在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利尔从某个正在强-奸女人的士兵腰间夺走铁剑,将他的脖子砍断。头颅掉到女人胸前,她吓得大哭大叫,却偏偏看不见尸体后的学徒。
没用,他心想,你无法和她交流,你帮不了她。带着希塔里安和露丝已经是极限,尤利尔只有两只手。城里的人与他们不同,他也杀不完这么多骑兵。说到底,这是他们的战争,不是我的。
“城门在东边。”希塔里安指明了方向。
尤利尔将滴血的剑刃抛下,拉起两位林戈特小姐,头也不回地向东前进。
第五百零九章 追击
城门聚集着骑兵队伍,没有旗帜、没有徽章,更没有高头大马上神气活现的指挥官,很难说他们属于某一方。放眼望去,这些人比佣兵还良莠不齐,甚至有人缺胳膊少腿。一时间,尤利尔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入侵者还是战俘。
“那些骑兵是从哪儿来的?”学徒问。
希塔里安摇摇头。“我没见过。”
“好吧,那我们在哪儿?我是说,梦境里的位置,明白吗?”
“这里是莫尔图斯,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从没出过城。”
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不奇怪。他敢保证宾尼亚艾欧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名他都不了解。在寻找希塔里安和露丝前,尤利尔尝试过确定自己的位置,结果发现这里别说报刊了,连一张像样的纸都看不见。
这好歹也是一种收获。他心想,一个比伊士曼四叶城更加落后的地方,即便有城镇的规模,内里看起来也就和银顶城差不多。唯一令他侧目的,就是当地人交流用的通用语要比伊士曼人标准得多。莫尔图斯听起来很接近大陆南部的风格,难道这里是布列斯塔蒂克?
算了,无关紧要。骑兵和城镇不干他的事,他最好先去找能离开这里的白蜡树。
城门早已大开,被两架断裂的云梯攻城车堵死。人们只能从一道狭窄的缝隙离开,宽度仅供两马并行。入侵者迅捷地镇压了整座城市,但他们并非打算占领它。尤利尔看到士兵牵着绳子,一串哭天抢地的莫尔图斯人被拴在一起,缓缓挤出城门。
露丝差点冲过去拽绳子,希塔里安及时拉住她。放她们在这里很不妥,可尤利尔无法想象自己背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要怎么爬过城墙,只好在后面等着。“别去看他们。”他叮嘱。
“没关系,尤利尔,我知道他们变成了奴隶。”希塔里安低声回答。也许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稚嫩。诺克斯是神秘世界,尤利尔却总是以貌取人。“我们不会有那样的待遇的。”
“是的,无需担心。你们生活在四叶城,特蕾西公爵的确不会让敌人攻破她的城墙。据说她是伊士曼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仅次于克罗卡恩一世。”
“我们不住在那里了。”希塔里安犹豫着说。
“是吗?”该说什么?“炎之月的时候,城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搬家再正常不过了。”我自己不也一样?来到诺克斯后,布鲁姆诺特比四叶城更像尤利尔的家。“是受到亡灵影响了吗?”
“不,不是。是我们待不下去了。”
四叶城作为公爵领的主城,生活成本自然也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尤利尔在表世界可没有在诺克斯这么好运,他每天筋疲力尽,也只能勉强不饿死。诺克斯的凡人与表世界没区别,尤利尔完全可以想象林戈特姐妹究竟怎么会待不下去。老实说,她们的父母能把姐姐露丝养大都很不容易了,就连贵族也经常把有缺陷的孩子遗弃在修道院。“如果你醒了,露丝怎么办?”
“露丝?”
“你姐姐。恕我冒昧,希塔里安,我想她没法独立生活。你走后,露丝由谁来照料呢?没人能看见她,也没人会帮她。”还会有像我一样的人来到这里吗?尤利尔觉得答案似乎不用猜。
没想到希塔里安摇了摇头。“她很安全……我是说,姐姐她从没在城里遇到过危险。”
除了被马车撞之外。尤利尔想了想。“神秘能力?”
“就是这样。”希塔里安突然抬头瞧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头别开目光,好像他的脑袋会发光似的。这不是只有雄狮阁下和罗玛能得到的待遇么?我真是不讨孩子喜欢。
他明智地终止了话题。神秘力量。一个年幼又有缺陷的女孩拥有神秘,哪怕在神秘支点都不大可能。尤利尔没见识过点燃火种,但他也知道那是需要大量准备和复杂步骤的危险仪式。索伦曾用点燃火种失败的后果来吓唬他,那并不是谎言。
好在尤利尔的火种没反馈给他任何异常。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不管怎么说,林戈特姐妹不会是水银领主那样的家伙,露丝不必提,希塔里安甚至可能不是……她一直照顾着姐姐,这在诺克斯可不常见。尤利尔为此深感欣慰。难怪她会对十字骑士抱有恐惧,我不该再提他们,过程顺利的话,最好连神术也不用。
刚刚转换身份的人们被拖出了城,期间士兵处死了几十个企图反抗的人。尤利尔感到希塔里安握紧自己的手臂,不去看堆积的尸体。队伍里不乏林戈特这样的小女孩,被人拿鞭子驱赶。她们当然会哭,尖叫着向每个人请求帮助,却一眼都没看这边。如果希塔里安受不住内心的情感煎熬而开口,尤利尔觉得自己会上前去阻止,但他等待了很久,希塔里安始终一言未发。
她的眼睛里有种奇特的骄傲神采,比对奴隶们的同情更夺目。
“我们走吧,尤利尔?”
学徒没理由拒绝。他牵起女孩的手掌,光明正大的跟在队伍尽头。泥地上还有死人留下的血,这个梦几乎和现实没分别。使者告诉他,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他现在的确有些分不清了。
城外是荒芜的黑土路,大半的骑兵和俘虏都在这里。有个打瞌睡的士兵在马鞍上撑着旗帜,那是一块辨不清色彩的破布,上面根本没有图案。尤利尔皱着眉头望着它,突然直觉身后有人盯着他瞧。
“白蜡树!”希塔里安欢呼起来,手指着一棵盛开白花的高大树木。它有一根低矮的粗枝,树皮满目疮痍、疤痕累累,好像有人拿它磨过刀似的。“在山下!尤利尔!我看到它了。”位置还不算太远。莫尔图斯城外的地势成波状起伏,野草低低的覆盖土地,最近的森林也在六百码外的低地上。
他们当然可以直接跑过去,但尤利尔认为骑马更快。奴隶的号哭和伤员的哀鸣一齐蔓延,这真的是梦?他暗自决定醒来后去查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疆域里是否有莫尔图斯这个地方。“骑马过去,会吗?”学徒一握住马缰绳,坐骑的主人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希塔里安的动作很谨慎,她姐姐就大胆多了。尤利尔只好与露丝同骑。两匹马飞奔下山岗,他却越来越忐忑。要是我不能通过白蜡树离开,或者重新在血河里醒来……担心这些让他愈发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就是现实。
希塔里安比他们早了两百码,她在树下小心翼翼地落地。毫无疑问,要不是鞭子抽打,马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背上还有骑手。她在树下呆了一会儿,忽然又跳又叫,冲他们挥手。
箭矢破空的声响迅疾接近,尤利尔抱着露丝跳下马鞍。木箭钉上草地,魔力收缩,瞬间爆炸。木屑混合着炸开的泥土兜头打来,撞击在神术屏障上。希塔里安尖叫着坐在地上,她面前的金色屏障也撞上了一支箭。庇护所同时在两处展开,现在他做到这点还游刃有余。恐怕希塔里安会被神术吓到,但总比没命强。
战斗的突发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袭击者位于山岗上,周围的障碍太多,看不清面貌。他在坐骑上刚抽出下一支箭,其他士兵就已经百箭齐发。飞矢燃烧着火焰,犹如红雨席卷,神秘度随魔力的连接猛涨,很快追上了尤利尔。他终于知道莫尔图斯是怎样陷落的了。
“快离开!”他对希塔里安吼道。白蜡树就在她身后。
“可他看到我们了!”希塔里安尖叫,“露丝会死的!”她对姐姐的魔法也不敢尽信了。
箭雨经过了最高点,开始朝下方坠落。尤利尔已经带着露丝赶到了树下,箭矢上的火苗让他不敢往森林深处跑。而在山岗上,莫尔图斯的城墙前,骑兵们开始冲锋。
不能让他们靠近。“……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尤利尔低声说,他向前伸出一只手臂。
森森寒气驱散火焰,冰晶在半空凝结,呈现出对称的六角形状。雪白的壁垒平地拔升,如同飓风在海面卷起的巨浪。火矢冲入霜冻的波纹,迅速变得迟滞、沉重,最后带着黑烟掉在地上,成为无害的杂物。
“快离开!”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呵斥,“别担心露丝。”他也希望林戈特姐妹都能离开这里,在敌人面前保护她们的难度眼下大大增加了。骑兵已经快到近前,见到孤傲礼赞的神秘效果后,最先发现他们的袭击者后发先至,几乎赶在了最前。冰霜后他的身影仿佛一块扭曲的烟雾,还在不断放大。“快走,希塔里安,我会把露丝藏起来。”
希塔里安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怎么会看到我们?”她喃喃自语,“这不对劲……忏悔录应该会遮掩……”
忏悔录?尤利尔正要催促,忽然女孩的声音消失了。他转过头,看见一只被漆黑钢铁覆盖的手臂将希塔里安拖进了树干,女孩只剩一条小腿在外面。
第五百一十章 梦的结束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尤利尔希望自己带了武器,但周围只有树枝和石子。他考虑过和露丝骑马逃跑,最后断定这样于事无补。发动灵视的魔力统统被他用来保护白蜡树,连自己的死期都看不到。算了,现在指望未来有什么用?
更何况,糟糕只是对我而言。林戈特姐妹不会有事,她们或许就是秘密结社的成员,起码露丝是这样。此刻她欢呼着跑过去,被黑骑士随手一拍脑门,晃晃悠悠地抱着树干睡着了。胆战心惊过后,尤利尔发现她的存在感正逐渐削弱。
“你不该来这里。”不死者领主说。
没错,我自己也不想这样。问题在于没人在乎我的意见。尤利尔尽力往好处想,起码他面前的不是水银领主拉梅塔。“我的魔法出了岔子,阁下。”
亡灵骑士逼近了一步。他不高兴,显而易见。“别对我撒谎。梦和梦是不同的,有些梦境无法通过神秘构筑通道。无名者的力量乃心灵之声……但你走得太远了,只会迷失方向。”他的警告里有股寒气。
“我并非故意,阁下。”尤利尔觉得自己牙关打颤。你怎么啦,学徒?在海湾战争中你没见过恶魔领主?这只是个梦而已。现在你是高环,应该比先前更自信不是么?这只是个梦而已……诸神在上……神秘度的提高反而令他感受到更多东西,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我现在就离开。”他恼恨于自己的示弱,但恐惧萦绕不散。这只是个梦。梦。
即便早有预料,碰到树干后,尤利尔站在原地时依然觉得慌张。他没像希塔里安一样消失,这扇门不对他开放。可我上哪儿去找另一条路呢?难道我已经迷失了?尤利尔低头看到脚边酣睡的女孩露丝,好歹她的安全不用担心了。
“离它远点。”指的是那棵树。
黑骑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魔法塑造的屏障后。山岗上,攻陷了莫尔图斯的骑兵已经冲到近前,高举兵器。他们的身影在霜痕中犹如魔鬼。
“没脑子的白痴。”他低骂一声。不死者领主伸出手指敲了敲坚冰,白墙如中巨锤,轰然溃散成雪花。
为首的骑兵是那名袭击者,尤利尔通过他的眼神认出来。他抛弃了弓箭,抓着一杆长枪冲锋,摆出要把他们穿在枪尖上的架势。他的皮甲凌乱散碎,头盔的面甲还剩半截,露出两只射出纯粹残忍目光的蓝眼睛。他看得见我,学徒意识到,也看得见露丝。他正为即将杀死我们而感到愉悦。
黑骑士离他最近,但骑兵对他视若无睹,直到他一剑斩断前马腿,在动物痛苦惊慌的嘶鸣中将骑兵拖下鞍座。鲜血喷在冰霜之盾的碎块上,栽倒的马儿朝侧面滑开,与尤利尔擦身而过。血腥味呛得学徒反胃。
空境的神秘度像一座凭空出现在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碾压下来,冲下山岗的坐骑们集体悲鸣,几乎把骑手掀下背去。对付恶魔领主可不比打下莫尔图斯城容易。当先赶来的骑兵原本在奋力挣扎,但黑骑士的铁手套牢牢攥住他的脖颈,随后一剑砍在脸上。
剑刃劈开面甲,卡在鼻梁和眉骨间。骑兵的头盔碎成铁片,脑袋垂向一边,停止了呼吸。黑骑士松开手,尸体掉在碎冰间。
尤利尔看到他被覆盖鲜血的脸。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他看得到我们,结果招致了杀身之祸。下一个是我么?这话尚未出口,学徒就感到眼前一黑。裂纹霎时遍布了黑暗世界,缝隙里透出天光。
尤利尔猛然睁开眼睛,手脚失控,从床上滚了下去。他的剧烈反应把指环索伦吓了一跳,从桌子上飞起来,符文不稳定地闪烁着。
非得把睡醒弄得像食尸者复苏吗,尤利尔索伦抱怨,还是说你在梦游
这可真称得上梦“游”。尤利尔觉得头疼得厉害,他感到手指间存留的寒冷冰屑,魔力则在誓约之卷的帮助下迅速恢复。不,不止是梦。那一瞥终止了危机,黑骑士不可能追到圣堂来。他到底怎么醒来的?一切都不真实。
你睡傻了吗索伦不耐烦了。梦见邪龙温瑟斯庞了?快说话
“锚点。”他无意识地说。
……
“梦。”恶魔领主低语,“愚蠢的渴望。”几息之后,尸骸的鲜血化作烟雾消失。世界颠倒失序,在色彩斑斓的光线和烟雾中重归宁静。黑骑士把露丝·林戈特拎起来时,她还在轻轻地打鼾。能够不在乎任何事情的人是值得羡慕的,她的梦会怎样?这是贪婪的念头。他带她离开森林前的白蜡树,回到城墙后。
莫尔图斯重新变成繁华的和平城镇,等待着下一次战火的袭击。它的城墙布满焦痕,但好歹还在高地上屹立。这是梦中的城市,也是一切噩梦的起源之地。这里没有救赎。
……
所以,你保持着仪式神秘的状态经历了两个没什么用的预言梦,花去一整晚的时间不说,连精神都没得到半点的休息。我该夸你精打细算吗
“第二个不是预言梦。应该是某个魔法……”恶魔的魔法。“总之,我的梦境碰巧与它联系到了一起。先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我想是仪式魔法改变了梦境的某种成分。”
听上去你只是做了个噩梦。你在布鲁姆诺特见过不死者领主,他把你吓坏了。别急着否认,尤利尔,他和水银领主完全属于两个境界,即便神秘度都算作空境。至于无家可归的少女嘛,也许是你到了该找老婆的年纪指环差点又被蜡烛命中。
“我会记得带你去炼金物品店找配对戒指的,索伦,感谢你的关心。”
我在认真分析,白痴指环装模作样地强调。想想看,如果你真的是在预知梦里,怎么会被吓得突然醒过来呢?你知道艾恩祝福的拥有者每次做梦都会接受大量的命运信息,直到在梦里昏过去为止吗?瞪什么眼睛?每个人都这样!总之,你不可能因为恐惧而摆脱预言梦,那不现实
虽然索伦平日里少有靠谱的时刻,但它的确学识渊博,这些消息八成是真的。尤利尔在梦里碰到过那棵白蜡树,结果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预言梦是命运的神秘,不是随意进出的餐厅。连灵视都需要找到锚点,预言梦只会更困难,尤利尔更倾向于是短期内的未来梦境。
“别再梦里谈现实,索伦。既然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上了,那出现小概率情况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边说边记录梦境所见。“恐惧也可以是一种锚点,关键在于印象。只要对某件事物印象深刻,梦里的‘自我’就能发现异常,继而清醒过来。”
你指的是从床上掉下来么?解析梦境是占星师的高等课程,别以为我不知道,尤利尔,你一节课都没上过
“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可以互通,索伦。”他在未来梦境的时间加起来比他活的年纪都大,真正休息时,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也时常来骚扰。对于做梦,尤利尔可不算陌生,更别说他近来还恶补了许多和梦境之神艾恩有关的神秘知识了。“好了,麻烦动动你那聪明的小脑子,睿智的格森先生,然后告诉我莫尔图斯在哪。”
地图上没这个地方指环直接告诉他。
难道真是虚构出来的城镇?尤利尔想到破旧的烂泥道和人们古怪的装束。或许那不止是因为当地风俗。“等等,不仅是现在的宾尼亚艾欧……历史上有这个地方吗?”
小村庄的名字可不会留在史料上索伦抱怨,和平是这百年来的事情,圣者之战前,宾尼亚艾欧到处都在打仗。除非重要地点,否则高塔也不会特意记录
“重要地点?有多重要?”
知道安托莱特吗?雾精灵与灰烬圣殿的战争中,此城因陷落迅速而成为军事课本上的名胜,但在现实中,它的存亡对战局几乎没多大影响
“战争。”尤利尔若有所思。
没错,那地方打过仗吗?被屠过城吗?爆发过瘟疫和叛乱吗?有过名人诞生或将军战死吗?是否是关卡要地?历史不是事无巨细,毕竟记录者能力有限。在龙祸时期,甚至有神秘传承彻底断绝,占星师可以还原凡人的历史,对神秘却无能为力。哪怕重要地点也是相对而言,克洛伊可能不会记录
“我没太多线索。”那鬼地方根本没人愿意跟他搭话。战乱来得太快,尤利尔本来把希望寄托在林戈特姐妹身上,结果问出来的信息依旧太少。希塔里安说他们身处梦境。梦一般都是没有逻辑的,除非是像他这样利用魔法构筑的目的性的梦境。
“城里有一对南方姐妹。”倒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无。“莫尔图斯可能在大陆南方。先把找到的列出来吧,索伦,我挨个排除。”
你还没睡醒么指环写道,现在代行者的要求没解决,又打算半路找什么莫尔图斯?别傻了
尤利尔一拍脑门。活见鬼,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那我们有空再说。”
第五百一十一章 议会之下
一双手摇晃他的肩膀,尤利尔从梦中惊醒。他顺手接过递来的薄荷汁,辛辣的凉意让他爆发出一阵咳嗽。
“要是以前有人告诉我做梦也这么辛苦,我肯定当他是骗子。”约克躲到一旁,“我可经常失眠来着。”
“你该到廷努达尔去看看。”多尔顿说,“保证你一睡不起。”他将一叠白纸丢进火里。“这些也没用了。试试下一个,仪式魔法搭配六人份的蝉蜕魔药?我认为它会让你睡上一星期。”
或者睡到下辈子。“不,不用了。我似乎有头绪了。”尤利尔赶紧说。
约克精神一振:“是什么?”
尤利尔还没回答,多尔顿就阻止了他。“别多问,西塔。”暗夜精灵已经将又一份“偏方”丢进了火里。“预言梦大多都是灾难的预警,牵连整个神秘领域都不奇怪。代行者不会允许它流传出去,在赞格威尔造成恐慌。你不是想在圣城逛一逛吗?想去就别乱打听。”
“好奇心是冒险者的动力,比火种更持久。”
“我看钱包才是。”
“还有咖啡和音乐,以及奇特瑰丽的美景。每个人都知道。”他摇晃着脑袋跳上椅子,多尔顿皱起眉。
尤利尔知道他很不喜欢对方的轻佻行为,尤其还是在赞格威尔这种地方。学徒注意到经常有人在不起眼的角落盯着他们,监视每个人的举动。不用说,在圣堂里,任何人都可以是代行者的耳目。暗夜精灵很不自在,他也一样。唯有西塔约克喜欢这里的元素环境。
也许等到材料用完,我们就会被赶出圣堂吃沙子了。想想似乎不赖。但尤利尔觉得他更可能被代行者留在圣城,直到从先知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为止。接着我会连吃沙子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心想,直接被丢回浮云之都去。没完成毕业考试的学徒得回布鲁姆诺特待着,莫非苍穹之塔的圣者正是做此打算?
可尤利尔不怎么愿意配合。
两天前,在他第一次尝试控制梦境进行预言后,代行者派一名神官来索取成果。尤利尔当时想过把梦到莫尔图斯的消息说出口,因为按照仪式魔法的效果,灵视沟通命运的确成功了。莫尔图斯可说是预言的发生地,起码也会有关系。希塔里安和露丝则是预言的主角,她们属于无星之夜,还牵扯到黑骑士。海湾战争由血族和两位恶魔领主引发,对金雀河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破坏。克洛伊的信使理应将灾难预警传递给赞格威尔,他们毕竟是秩序的统一战线。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将梦境中的一切当做秘密。红之预言不是代行者阁下希望听到的结果,不过尤利尔只告诉了他这个。诸神有眼,哪怕恶魔领主无恶不作,林戈特姐妹也是无辜的。她们不该被烧死……
讨论该不该似乎是件蠢事,人们有自己的理由活着或去死,尤利尔没法挨个落实。唯一能算安慰的是,黑骑士和炎之月领主、水银领主不同,他救了希塔里安,不是那种一心复仇的疯子。也许他不是。起码被他杀死的骑兵肯定不这么认为。
炎之月领主自称是守誓者联盟的领主,但却坐视炼金术士用同伴的灵魂制作战船的炼金核心,还将它们送给德拉布莱亲王以作为契约的一部分。拉梅塔的本质与死灵法师纽厄尔并无区别。算了,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借口说服自己呢?但愿诸神不要那么残酷,让他的一时心软制造出可怕后果。
神官果然又来找他。这回是那位在来时进行搜身的女神官带路,阿拉贝拉不见人影。尤利尔想起索伦先前提起她的语气,下决心保持沉默直到目的地。至于能否在代行者面前继续沉默,他没有半点把握。
代行者冕下似乎要比高塔先知忙碌很多。尤利尔和女神官在外等候,光辉议会则在门后聆听露西亚的旨意。索德里亚的太阳令他如同置身铁炉,圣堂的玻璃却恨不得把光和热汇聚得更多。好在走廊尽头是矮墙环绕的大理石堤,城市的风穿堂而过,掀起衣袍和斗篷。这是难得的凉爽时刻,要是女神官不用她锋利的眼神瞪视着尤利尔就更好了。
“我的仪容不端正,小姐?”他忍不住试探。
锋利的目光开始游移,简直像要切开他的皮肉。“很到位。高塔使者就该这么穿。”
面巾和皮甲,再加上斗笠。要是背上行李,我和骆驼的差别就只在于后者是四脚着地。
“多谢指点。”她继续盯着他,不放过每一根手指,学徒却明智的终结了交流。直视太阳都比面对她舒适,真是活见鬼,我居然开始想念阿拉贝拉·瑞茜了。
好在光辉议会没持续多久。这不奇怪,因为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向代行者冕下转述他梦里得来的露西亚神谕。大门打开后,在卡玛瑞娅有过一面之缘的爱德格主教走在最先。多亏有面巾,他与学徒擦肩而过,完全没注意到阴影边立着一根抬他离开月之都天台的担架。
“让我猜猜,你没带来好消息,是不是?”代行者冕下吝惜表情地说。
“抱歉,大人,我领会预言的效率与玛格达莱娜女士没法相比。”
“我不管效率,只要一个结果。克洛伊塔除了先知外还有其他预言大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来。”
真是巧啊,大人,我与你抱有同样的疑惑。“我能力不足,尊敬的冕下,我向您致歉。预言非我所长。但请原谅我无法揣测先知大人的命令。”
“推脱才是你的强项,我想不到有什么职位能发挥你的长处。好在这是你的导师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最近神秘领域没有他的消息,说实话,这其实就算是个好消息。”代行者背过身,红宝石的光晕在光亮的地砖上倏地旋转一圈。“回去找你的小玩伴们吧,真难为你将西塔和蜥蜴放在一起了。快走!没用的信使,别在这里碍事。”
尤利尔服从了。他巴不得早点回去。
代行者没有强调期限,但威胁不言而喻。尤利尔和女神官走下台阶,迎上夹杂着沙子的热风。还有一天时间,得到预言梦的希望可谓渺茫。灵视终究不是艾恩的祝福,玛格达莱娜随身笔记里的办法不是很管用。莫非真要泄露无名者的秘密?将梦中的人改头换面,能不能蒙混过关?代行者的反应无所谓,但学徒觉得有点对不起给予他们帮助的圣骑士长。我总是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他忽然停住脚步。“这是去哪儿,小姐?”刮过皮肤的风变得寒冷,烛火在石壁上幽幽跳跃。攀上石塔时,他们可没走这么多台阶。女神官闻言也停下了脚步,她也在走神,所以不小心带错了路?真见鬼,她会把我领到女性神官的住所去吗?在地底下?
“是你该去的地方,小骗子。”女神官开口。她的语气尤利尔很熟悉,在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前,她是不会改口的。
“我得罪过你吗,小姐?我骗过你?”
“你对代行者冕下说谎。”女神官瞪着他,“你要对他说谎,我看得出来。露西亚的旨意不该由你转述,你的罪名深重!试图玷污圣堂,混淆信仰的人将不得好死。下地狱去!你这该死的异教徒。”
让你猜对了?可想想总归不是犯罪吧。这女人不对劲。指环索伦还在藏书室偷窃未收录的书目,尤利尔根本阻止不了它,但学徒早已习惯将誓约之卷带在身边。他戒备地后退,“自然,克洛伊塔的信使是不会信仰露西亚的,神官小姐,希望你能理解。下面是审讯室吗?你要确保我说实话?”代行者不耐烦了?不。还有一天时间,他没必要这么做。“你是谁?”
女神官不说话了,也不移动。她站在整齐排列的大理石阶梯的一级,依靠阴影彰显存在。这里没有天光和矮墙,冰凉的气流似乎带着血腥味。橘红烛光中飘散着灰点状的沙尘,石壁的坑洼制造出深浅不一的黑暗。尤利尔用神术提升感官,却在视野变亮的一瞬间失去了女神官的踪迹。
咣当一声,他听见巨响,没感觉到魔力。但身后的阶梯却忽然下陷,沉入一片幽暗之中。接着,响声不断,向上的石阶也迅速消失,速度快得仿佛被巨人一巴掌按进了地底。尤利尔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天花板,结果发现头顶根本没有什么螺旋直下的阶梯。目视之处皆为空无的黑暗,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悬崖边。
恐惧海浪般腾起又落下。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最开始尤利尔只敢在藏书室使用灵视,但多尔顿和约克把他抬回了客房。结果那时他不知怎么进入了红之预言的梦境,灵视也一直持续。尤利尔据此认为圣堂与高塔一样安全,只要他不去火种仪式类似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代行者即便发现了他的秘密,也不会在截止期限前动手,否则干嘛还要等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约克和多尔顿暂且很安全。在脚下的石阶震动时,尤利尔边想边跳到下一级。我就不一样了。下陷的石阶落差极大,他只能向下,哪怕终点是地狱。
第五百一十二章 “敌人的目标十分明确”
多尔顿把那本《白昼下的故事》打开,按照记忆翻到先前看的那页。尤利尔找到的与梦境之神艾恩相关的书籍都被他们翻完了,想要继续查找,非得等学徒回来不可。一想到要在成千上万的书堆里找东西,他就觉得头痛难忍。
约克与他看法一致,西塔正乐此不疲地逗弄那朵无精打采的向日葵,似乎想看它能否把瓶子里的水都喷出来。看着对方的蠢样,暗夜精灵认为他们不可能聊到一起。还不如拿书打发时间。要是罗玛在这里,他俩说不定能玩到一块去。
机会难得。他朝后翻了翻,找到提及灰烬圣殿和雾精灵的那段战争的文字记载。
……当看到第一头蜥蜴人士兵涌入城门时,布莉亚爵士意识到坚守城墙已经失去了意义。敌人的目标十分明确,他们的夜莺不知何时飞过了雾精灵的壁垒,造成的破坏比利剑更致命。但出于古老血脉家系带给她的骄傲,这位安托莱特的城主下令在街巷间与敌军作战,决心抵抗到丧命的那一刻。混乱中,这位高贵的雾精灵指挥官最终下落不明……
多尔顿非常肯定编纂者是在胡说。安托莱特的陷落被他的同族称为“丰收之役”,是由暗夜精灵指挥的在地面的首站。灰烬圣殿指派经验最为丰富的将领夺取安托莱特及其附近矿场,以保证军需装备不受掣肘。此战先锋是石鸟,不是什么蜥蜴人——他们对攻打地表不感兴趣,灰烬圣殿也允许它们不参与战争(当然到了战争后期,就没有隔岸观火这回好事了)。
安托莱特的城门被一群吃肉的石头攻破,想必雾精灵也无颜说出口。没准那位失踪的布莉亚爵士就是写下这篇文章的作者。雾精灵不会允许高贵的血脉死在下等人的刀枪下,贵族向来如此。她多半是提前逃走了。不过要是布莉亚爵士留下来,她可能会明白安托莱特陷落的真正根源:梦魇在开战前就已经潜入了精灵的边城,城防工事、军事布局在它们眼中没有秘密可言。
梦魇。多尔顿翻过这页。灰烬圣殿调动死灵族参与战争并不新鲜,问题在于消耗。饲养梦魇在地表几乎是不可能的,地下世界没有太阳是个相当有利的条件,但这远不够将那些脏东西发展出规模,于是大圣座从灰烬中获得指引,把仅剩的几十只梦魇丢到云井附近,总算维持住它们的生存。
那是圣者之战时候的事,多尔顿心想,也许它们现在灭绝了也说不定。毕竟只有加瓦什才是死灵生物能够存在的地方。梦魇以死亡为食,诞生于噩梦。从没人将它们与秩序联系起来,但多尔顿最近看了太多与梦境有关的文献,不由思考那些幻影般的死灵生物与梦境之神艾恩的关联。
他唯一找到的线索是在一本记录魔药配方的书上,某种魔药需要梦魇风干的角质作为辅助材料,还是可有可无的那种。总而言之,它们身上不存在能帮助人掌控梦境的部分,这玩意是死灵生物,天生就不属于秩序。
大圣座能操纵它们,多尔顿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挥舞异类的武器会造成伤害,这也不需要暗夜精灵提醒。他早已离开了廷努达尔。他站在宾尼亚艾欧的土地上。
要是在加瓦什,这些天尤利尔做的噩梦没准能诞生出一大堆梦魇。多尔顿饶有兴趣地想,不需要云井,大圣座就能积攒出再次攻打地表的军队来。暗夜精灵唯一希望的就是灰烬圣殿能把目标瞄准圣城赞格威尔。
“几点了,多尔顿?”约克把玩腻了的向日葵丢回瓶子里。
“十点半。”
“尤利尔怎么还没回来?”
“或许代行者事务繁忙,顾不上见他。”多尔顿又翻过一页。“每天总会有点意外发生。”
“我听说圣骑士团回来了圣城。”西塔摸摸下巴。
见鬼了,圣堂里居然还有人给他透露消息?“圣骑士团离开过,你从哪儿听说的?”多尔顿狐疑地问。要是南方的佣兵都这么神通广大,在骑士海湾时他就不用去考虑报社了,直接到酒馆招募冒险者就成。
约克斜着眼看他,得意劲儿就差溢出来了。“西塔在这里可大受欢迎那,伙计,我和过路的神官小姐聊上几句,她就对我敞开心扉了。可见,不是哪个神官都像阿拉贝拉那女人那样总是碍事的。罗勒莱想进入圣骑士团,她告诉我莱蒙斯·希欧多尔带领队伍进了城。”
“罗勒莱?”这熊孩子竟然也有勾搭小姑娘的一天。
“你没注意?她每天都经过门外,但从没离开过圣堂,也没见过西塔。上次她问我西塔用不用洗澡,还送了我一把刷子。”
多尔顿险些没绷住。我还以为真会有人看不清这家伙的年龄。“你试了没有?效果如何?话说回来,你真的需要洗澡吗?”
“不用啊。”约克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元素生命洗什么澡?”
“少去缠着人家,约克,我猜她是希望让你察觉自己有多粘。”
虽然暂时搪塞过了西塔,多尔顿却没有完全放下心。他隐约意识到代行者与高塔学徒的交流很可能出了岔子,只是没有任何证据落实担忧。尤利尔不是罗玛,多尔顿试图说服自己,他解决不了的事找你也没用。事实上,你是有求于他,和议会的代行者一样。暗夜精灵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骑士海湾的仇恨了。
“随便找本书看看吧。”这片区域多半不会有什么爱情故事。“对诸神不感兴趣的话,我身后有历史书架。”
“我在浪费生命。”约克重重地叹息一声,“抓捕夜莺比这有意思多了,老兄,我是说真的。连闪烁之池都不强迫西塔钻研历史了,他们会让接近成年的族人离开家乡,独自认识世界。”
“原来如此。你因为不学无术被族人赶出家门了?”
“根本没这回事!成为冒险者才是我的命运。”他的气焰一下消弭了。
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也随之减弱,似乎已经发现了目标。多尔顿抬起头,看见西塔手里捧着一本棕红封皮线装的《神秘轨迹》。西塔注意到他的目光。
“我想看看大同盟时期的故事。”约克在书架边开口,“就是和邪龙有关的那些。帕因特,噢,某个矮个子冒险者还认为温瑟斯庞不存在呢。时间过去太久,他们的故事都被遗忘了。”
“我们称呼他们为先民。”暗夜精灵轻声说。
“随便人们怎么称呼,他们都已经是历史的灰烬。你喜欢这种说法,多尔顿?噢,你当然喜欢,我看得出来。你时刻铭记着自己的出身。灰烬圣殿作为秩序的守卫者参与了黎明之战,你的族人是怎么形容它的?”
“它?温瑟斯庞?”回忆令他惊觉自己在廷努达尔的过往是如此清晰。“在诺克图拉的指引下,黑暗的子民倾巢出动,到地面上参加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存亡竞技。我们不再拥有彼此争斗的权力,真正的敌人唯有深渊之龙。最后的桂冠戴在它的头顶,任何人想要在我们之前抢走,就必须战胜圣殿。”
“你们把‘胜利者’维隆卡视作竞争对手?在黎明之战?”
“千真万确。我的祖先为战争而生,也为战争送命。我们的信仰归于战争之神,祂能左右胜利的天平,只要我们取悦祂。”
“所以那次你的祖先输掉喽?”
“胜利者永远是维隆卡。”多尔顿耸耸肩,“人们都知道。”西塔哈哈大笑。
直到有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开口。
“你们不该在这里喧哗。”来人责怪道,“哪怕附近没人也不行。”
多尔顿收住表情。“我们相信布置在藏书室的隔音神术,圣骑士长阁下,它还起作用吧?”没想到西塔的消息还挺准确。
“毋庸置疑。”莱蒙斯·希欧多尔摆摆手,开门见山:“尤利尔在哪?”
暗夜精灵瞄了一眼时间。提起尤利尔,他忽然发现对方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代行者冕下希望获知他的预言进度,算是每日的例行检查。”这位圣骑士长没给他们带来压力,圣剑也收在剑鞘里,但如果他想动手,拿不拿剑都无所谓。多尔顿借助合书的动作将手指搭在剑柄上,顺便将他与西塔约克分隔开。
莱蒙斯拧紧眉毛:“是吗?”
多尔顿与约克对视一眼。“您有话要说,阁下?何不让我们传话呢?”
“不。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转身想要离开,约克立刻从书架后绕过去,挡住唯一一条狭窄的小道。“你快惹恼我了,西塔。”话虽如此,圣骑士长依然没打算拔剑,他站在书架间,似乎满心顾虑。
“有事发生,阁下?”多尔顿谨慎地询问。
约克则没那么有耐心:“和尤利尔有关?怎么回事,他早该回来了!你们的代行者要做什么?”
莱蒙斯没犹豫多久。“尤利尔不在代行者那里。”他恼火地扭过头,“大人刚刚接受圣骑士团的复命,我没看见他。露西亚在上,我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无处不在
最后一级石阶几乎没动,它保持静止时就与最初下陷的一级平行了。现在向上的阶梯已然成了光滑无棱的峭壁,尤利尔站在最下方的平地上,距离最低一级没有下陷的台阶足有上百码。他怀疑脚下比安格玛隧道更深,但根本无法确认。说实话,女神官带他离开代行者面前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尤利尔很难在这种环境中记得建筑的细节。
不过这鬼地方是用来干嘛的?尤利尔只好向前,走入幽深的平台。道路和墙壁由同一种石质建造,烛台布满斑斑蜡痕。这里每走一步,尤利尔都能看见石砖上冒出金色的符号,只不过他不认识露西亚的神文,不明白其中含义。
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弄不明白。没了索伦,他对光辉议会一无所知。要是范围拓展到神秘领域,凡人知道的都比他多。我该在布鲁姆诺特多待几天,他边走边想,趁着乔伊的训练课暂停,到图书室学习魔文和历史。干嘛不这么做?灵视不会引起注意,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他很安全……
……直到下次火种仪式到来。很少回到布鲁姆诺特的外交部使者错过火种仪式不奇怪,但要是常年待在高塔的人一次都没有碰到过学徒的晋升仪式,那瞎子都会发现问题。
看来他不得不继续先知大人交给他的任务。这桩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议会到底有什么重要预言非得求助高塔不可?玛格达莱娜女士被恶魔谋杀,还有藏在圣堂里的夜莺。说到底,真正重要的预言不可能由他来传递,先知有更稳妥的方式,就像与寂静学派商议解决海湾战争一样。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外交部学徒上是个蠢决定。换成尤利尔,他也不会这么干。
是莱蒙斯。他认为玛格达莱娜将未完的使命托付给我。尤利尔不觉得圣骑士长会在关键问题上欺骗他,可万一他弄错了呢?还有恶魔。什么样的夜莺能混在圣堂里不被发现?恐怕只有恶魔领主,而隐藏在光辉议会的微光领主安利尼早已被驱逐,还为此引发了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也许根本没有恶魔刺客,光辉议会只不过需要他验证某些东西,而非完全依靠他。就是这样。根本……没有……恶魔……
尤利尔忽然顿住脚步。
他的灵魂之焰蠢蠢欲动,带来很不一样的感受。海湾战争时,恶魔对魔力的敏锐让他多次避开敌人的偷袭,但恶魔领主都有隐藏自己的方式。也许他也有,只不过是无意识的。他们无法发现彼此。而在赞格威尔的圣堂,最不可能出现无名者的联系的地方,他的感应却十分清晰。诸神和我开玩笑。尤利尔越来越弄不懂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继续向前,露西亚神文亮起来,但光线还是太昏暗。于是尤利尔让火焰在掌心燃烧,四周一片大亮。他看到影影绰绰的钢铁栅栏,还有其中被隔离、禁锢着的人。见到了这些人的面貌和状态后,他再次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这是什么地方?”尤利尔问。声音出口,在石壁上折跃着远去。
没人回答他。露西亚神文似乎隔绝了他的声音传入人们耳中。一间囚禁罪犯的地牢,布局和陈设学徒可不陌生。问题在于这里什么人都有。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老头子或刚出生的婴儿。尤利尔很难坚持这里属于犯人,但按照神秘领域的法律,他们的确犯了罪。
“噢。”他轻声说,“不。”
这是无名者的囚牢,依照关押死刑犯牢笼的规格打造。地面血迹隐约,天花板的裂缝里爬满虫豸,牢房完全由石砖构成,不知道这些地底的虫子吃些什么。露西亚的神文铭刻在每一寸石壁上,没有一名囚犯接近。空气潮湿但还不算难闻,寒风仿佛从地狱吹上来,迅速带走产生的热量。
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住所,从没考虑过让人久留。稻草的腐烂程度很轻,铁链也未生锈,它们各司其职。囚犯们惊恐地瑟缩,不敢发出声音,只敢投以渴望的目光。他们渴望火和光亮,因为这里二者皆无。微弱的烛焰属于视野超凡的神秘生物,而这里大多数是凡人,起码在他们变成恶魔之前是。
黑暗中传来嘶吼,尤利尔无法继续向前,却也难以驻足。他感到目光推挤着身体,无处不在。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东西纷至沓来,又穿透空荡荡的躯壳离开。他觉得自己轻如气体,灵魂浑身**地呈现在这些人面前。冲动和理性同时在意识中爆发,尤利尔不禁加快了呼吸。没用。愧疚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怜悯不能消除观念的分歧。没用。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得救,恶魔像影子一样伴随他们一生,死亡或许才是解脱。干嘛吃力不讨好?这压根不是你的差事,秘密结社比你更清楚。
没用,但还得做。
誓约之卷似乎在发烫,尤利尔熄灭火焰,从羊皮卷中抽出黄金之剑。可在剑刃破坏露西亚神文前,狂躁、野蛮的吼叫再次从远方传来。它让被关押的无名者们陷入更强烈的恐慌。片刻的犹豫后,他提着剑走向监狱深处。
与关押死刑犯的牢笼相比,这间囚室明显只为限制住户的自由。它特地考虑过舒适程度,神文防卫也更为森严。据说贵族在战场上失败被俘,就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很遗憾学徒在银顶城教堂没享受过,盖亚教徒可不敢让人知道他们的劣迹。
赞格威尔的贵族只可能是露西亚的虔信徒,尤利尔看到一个人影攀在铁栅栏边,脑袋已经伸进了过道,但肩膀被盔甲卡在后面。这人穿着一身圣骑士的银白铠甲,只摘掉了头盔,身份不言自明。
更出格的是,尤利尔觉得自己见过这张脸。即便眼下它口水横流、面目狰狞、张嘴发出嘶吼时恨不得暴露出整个口腔,他依然认出这是一名跟随莱蒙斯去过卡玛瑞娅的圣骑士。圣骑士团中也有无名者。尤利尔一下明白玛格达莱娜女士是怎么死的了。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从待遇上来看,圣堂还没有放弃他。露西亚神文对他毫无作用,栅栏好歹阻拦了他半分钟,而铁链在学徒到达前就已经碎成几段。这就是恶魔?无名者的归宿?尤利尔盯着圣骑士充血的双眼,不知道自己希望从中看到什么。他的火种没在对方身上获得反馈,这是由于恶魔化还是另有原因,现在他只需从圣骑士身上得到答案。任何问题的答案。
铁棍在巨力下弯折、断裂,破片崩了满地。烟尘飞舞间,圣骑士已经手脚并用地冲进了过道,在石砖上留下一道血迹。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居然朝学徒直扑过来。
高环。火种告诉他,尤利尔强迫自己改变了使用魔法的策略。来到这里的过程莫名其妙,他最好谨慎行事,因此不能直接杀死对方。绝对……不能……杀人。救人没用,杀人更没用。
制伏一个疑似恶魔化的圣骑士多半比杀了他还难,导师的魔法自然是不二之选,但尤利尔在神秘度对等的情况下显然没法迅速结束战斗。他开始庆幸自己先前没把其他人的监牢破坏掉了。
神文锁链带着金色粉尘冲上半空,套住圣骑士的手臂发力。这是盖亚的神文,不过不同信仰的圣诫术在威力上并无高下,既然露西亚神文无法限制他的行动,那尤利尔的神术也不太可能。圣骑士反过来用力拖拽神文锁链,将它扯成片片金色粉末,然后锲而不舍地冲锋过来。
尤利尔横过剑,让对手的冲击倾泻在神秘武器上。圣骑士立刻伸手抓向黄金之剑,但学徒反应更快,稍一偏手腕就及时避开。虽然他习惯用双手握剑,但由神秘符文构筑的武器随时可以改变重量,变得轻盈灵活。他边后退边意识到对方的动作在力量爆发下快得惊人,而且并不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
圣骑士手臂处的铠甲在碰撞中松脱了一只,他一脚踢开它,继续向尤利尔冲过来,展露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他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大,靠近听来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拉开距离对耳朵有好处,对确定胜利没有。因此当圣骑士再次伸手抓向剑刃时,尤利尔把黄金之剑朝前送,几乎塞到他手里,接着转动剑柄敲在他脑门上。失去头盔的保护,这一下足以击倒高环的人类战士。
但圣骑士只是摇晃了一下,动作甚至没变形,他放低重心,用双手抓向学徒的下半身,试图摔倒敌人。连黑巫师不知疲倦的巫术傀儡都做不到这点,但尤利尔毫不意外。他前踏半步,拿膝盖狠狠撞上敌人的下巴。圣骑士的脑袋被顶得朝后一仰,整个人倒飞出去。
尤利尔在对手爬起来前踩住他的胸口,黄金之剑悬在他的脑门上。神术足以固锁住其关节和肌肉运动,制造出片刻让对方彻底安静下来的机会。但在这刹那间,学徒什么也没做。圣骑士挣扎扭动,因痛楚而嘶吼,竟然奋力挣脱了出来。尤利尔后跃拉开距离,看着对方重新站起来。太不幸了,战斗应该在那一秒结束,不是吗?
但他觉得还不够。
第五百一十四章 结果
这是卑劣的行为,但他没法克制怒火升腾。此刻他无暇思考女神官将他引入地底的目的,连困扰夜晚的梦境谜题都抛之脑后。在他依靠幸运和梦境恩赐的谎言舒服地被保护在圣堂时,和他拥有类似灵魂的人要么死,要么等死,或者干脆被丢在地底腐烂。你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吗,白痴?这不难猜。
当多尔顿和约克把他从卡德尔身上拖起来时,高塔学徒正在用拳头砸他的鼻子。圣骑士在恶魔的魔法驱动下依旧精力充沛、挣扎嘶吼,嘴里不停喷出血沫。不过就精神状态来看,挨揍的人要比下手的人好上太多。
圣骑士长一脸阴郁地派下属收拾残局,杜兰达尔被倒提在手中。这把圣剑在几分钟前先后打晕了正在监牢前斗殴的两个人,或者说,随手能破坏石砖和神术的神秘生物——让所有惊慌尖叫的无名者鸦雀无声。
“那鬼地方空气稀薄。”年轻佣兵靠过来,“窒息让人产生幻觉。你把他当成训练沙包了,尤利尔?”
学徒站在一盏蜡烛底下,用水清洗染血的手指关节。圣骑士的骨头和他的骨头一样坚硬,碰撞的下场就是两败俱伤。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但对着沙包可打不出来这效果。
“他突然发起袭击。”不过这可解释不了他下手那么重的原因。好在尤利尔没真宰了对方。既然没人送命,那就还有余地。对尤利尔和带他来这里的女神官都是一样。“笼子上的露西亚神文不起作用。”禁锢圣骑士的神文最开始就是破损的,不过现在整个地牢里已经没有完整的神文了。
“是那女人干的。”西塔断定。“你得罪过她?圣骑士团刚回到圣城,她恐怕是直接来找你算账了。”
将他引来这里的女神官站在莱蒙斯身后,两条手臂被铭刻神文的铁链拷在背后。有空境看守,她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尤利尔。圣骑士长装作没看见,甚至在转头时刻意避免瞥见她。
任何一个高环神官能做到这点,关键在于动机。“我根本不认识她。”尤利尔告诉他们。
多尔顿打量着四周。“圣堂用地牢关押犯人,里面不乏穷凶极恶之辈。但这里的人……”他稍微沉默片刻,“只有那个圣骑士能当你的沙包。他是个神秘生物,而且状态很不对劲。不管你认不认识,总之那女人打算让他杀了你,但我不太确定其中的可行性。”
可行性倒不用怀疑。“这些人都是无名者。”尤利尔说。卡德尔是环阶的神职骑士,恶魔力量却把他的神秘度拔高了一层,还极大幅度增强了身体素质。这样一来,他短时间内应付空境都不是不可能……起码不了解学徒的人会这样判断。
卡德尔已经杀了玛格达莱娜。到时候,她只要将一切推给秘密结社,高塔先知便无法追究光辉议会谋杀信使的责任。疏于防卫和痛下杀手有很大区别。见鬼,连占星师也得不到真相,因为的确是恶魔下的手。尤利尔瞥一眼囚牢里的圣骑士,他的名字还是从莱蒙斯口中听到的,先前他们只在卡玛瑞娅见过一面。
“可她还是打错算盘了。”约克拍拍他的肩膀。“你活得好好的,伙计,现在轮到咱们找她算账了。露西亚不会允许祂的殿堂下出现不公,要是他们真敢这么做,我就把圣城的事告诉我的同族们。公之于众。尤利尔,我发誓我会这么干。女王早该拒绝承认光辉议会代行女神意志了。”
我们都知道代行者的命令从哪儿来。“你当然会,我了解你。给我点安静的时间用来思考吧,约克,我会更感激你的。”尤利尔甩干手掌。
年轻佣兵没再开口,加入到戒备的队伍中去。圣骑士长带领三名圣骑士赶来,一人去向代行者报信,另外两名骑士就站在他们不远。多尔顿盯着他们好一会儿了。莱蒙斯一边监视女神官一边修复铁杆上的神术,完全没理会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说到底,空境无需担心环阶,眼下也没人希望再起冲突。
尤利尔碰了碰戒指,符文亮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到底是谁?”
亚莉克希亚,她原本是莱蒙斯·希欧多尔的神官长
他不禁扬起眉毛。“阿拉贝拉·瑞茜呢?”
那小女孩只不过是替补,代行者的学徒被塞进圣骑士团见世面,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也能进入寻找罗玛的使节团么索伦全不把阿拉贝拉放在眼里。圣者之战时,亚莉克希亚就是圣骑士团的神官长。她的神术造诣差不多与你的格斗水准相当
尤利尔成为神秘生物只有两个月,但卡德尔了解他打架的能力。“真庆幸她没参加海湾战争。”女神官的仇视从未减弱,学徒没兴趣和她瞪眼睛。他将目光投向昏暗的监牢。“圣骑士团有退休一说吗?我一直以为是终身职。”
死人和重伤员有特权
不用说,亚莉克希亚属于后者。圣者之战发生在百年前,那时候尤利尔的父亲还都没出生,况且世仇也不能跨越里表世界。这八成是乔伊留下的麻烦。不管怎么说,前任神官长的个人行为总比遵从代行者的命令要强,尤利尔的秘密还没曝光在议会的眼皮底下。他该庆幸,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你知道守夜人吗,索伦?”他冷不丁问道。
城防队?值夜班的守卫?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弄清楚这里是否无人值守。”尤利尔话题一转,“你们的搜索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不能说没有,但主要还是看你的天赋灵不灵。要我说,先知大人应该让拉森给你写个说明书过来,他对梦境有非凡的研究。还有海伦阁下,她是竖琴座女巫,肯定清楚玛格达莱娜手札里的秘密那本书大都是用通用语记录,尤利尔想起来,但少数专有名词差点让索伦死机。你还让我找什么该死的莫尔图斯,告诉你,叫过这鬼名字的地方足有上千个……
我既得益于灵视的便利,却又试图偷窃秘密结社利用刺杀得来的成果。不管怎么说,秘密结社是在拯救这些人,而我反过来协助屠杀者。“这对我很重要,索伦,拜托。”
……需要时间指环没再拒绝。不仅是我。代行者留给你的时间也只有一天,现在让圣骑士团去处理这些混账事吧,尤利尔,还是说你打算把这当成延期的借口
“你倒很相信莱蒙斯。”连西塔约克都对光辉议会心存疑虑了,还得尤利尔反过来说服他。
你的导师没少与圣骑士打交道。白之使是高塔的统领,尤利尔,你最好注意他的敌人……但也不用太在意。克洛伊塔不是摆设,如今像亚莉克希亚那样不计后果的疯子不多见了指环的提醒总是来得太晚。
真不多见,是吗?尤利尔看着自己的手指。誓约之卷还在发烫,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皮肤会变焦。女神官依然在瞪着他,某种意义上,他对她**裸的仇恨感到羡慕。不多见。就像艾恩祝福的人一样。“阁下。”圣骑士团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尤利尔在他开口前转过身。
莱蒙斯停下脚步,一张脸仿佛刚浇筑出来的水泥面具。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尤利尔说,“我闯进这里并非故意。”
“卡德尔的伤也是他自找的?”
“袭击非常突然,很难想象一名圣骑士会四肢着地发起冲锋。”尤利尔看到女神官的目光像是要把他撕碎。怎么啦,女士?不正是你利用卡德尔设计陷阱的吗?“由于不清楚情况,我只好优先考虑个人安全。”
莱蒙斯与他的伴侣不同。“卡德尔被恶魔的魔法操纵,柯西恩主教正在净化他的意志。你的行为无可指摘,尤利尔。”他僵硬地表态,“议会将给你一个交代,我保证。你会有更多时间来获取那个预言。我们也会与高塔的先知大人沟通,商议解决方案。女神会给出公正的裁决。”
那名圣骑士居然不是恶魔。尤利尔的目光越过他。“你们的主教大人也会净化这里的其他人吗?”
圣骑士长恐怕以为他指的是身后的女神官,因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杜兰达尔的刃面闪过一道微光,但在他们警惕的目光中,他将它送回剑鞘。“亚莉克希亚的行为让议会的荣誉蒙羞,她和卡德尔不一样,她不是被恶魔控制。”
莱蒙斯的声音放低,“这是我的疏忽,尤利尔,我向你道歉。尽管这没什么用。光辉议会不容忍背弃正义的举动。”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你有理由拒绝相信,更有理由恨我们。可亚莉她在屠杀异常暴动的魔怪……白之使也……该死,我只是希望……”他再次停顿。“不,尤利尔,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亚莉克希亚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也该为卡德尔的伤势负责。就这样。”
“我理解。”学徒漠不关心地说。“我也相信圣骑士团不是盖亚教会。”他看见西塔正和监牢里的一名囚犯对视,多尔顿时刻准备着将同伴扯回来。“我们也不需要延长时间。今天傍晚,我就会给代行者冕下回应。”
第五百一十五章 追寻天国之人
莫尔图斯的天空要比圣城阴沉得多,气温也更低。这次尤利尔特意选择白天回到这里,果然没遇到希塔里安。这孩子会在夜里来梦境陪伴姐姐,闹钟响时就得离开。不提恶魔的事,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但尤利尔宁愿与黑骑士交流。他在圣堂的见闻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在白天来这里。
露丝的玩具是一枚颤颤巍巍的不倒翁。它只有手掌大小,油彩和条纹俗不可耐,气味也极其刺鼻。不过它的主人不介意这些小毛病,连将它放在泥地上摇晃都舍不得。虽然她自己已是满身泥浆,一眼望去简直和沼泽里爬出来的大妖精没两样。看见尤利尔时,她不小心把不倒翁弄倒在石板上,结果它居然就这么彻底起不来了。
“它坏了。”学徒企图补救,“不过我可以带你再找一个。”
露丝相信了他的话,随即表现出女孩子惯有的喜新厌旧的特色,一脚踩在不倒翁的残骸上。吓得尤利尔赶紧把她提起来,检查她的脚趾间有没有木刺。
“出门该穿鞋,林戈特小姐。”也许她听不懂。“不会系带子?那就绕开尖锐的障碍……算了,反正是梦。”他用另一只手将女孩抱起来。不管露丝听没听懂,她都很温顺,没有反抗。“你在这里多久了,乖女孩?还让你妹妹来梦里找你。长时间不起床可不是好习惯,虽然现实没有梦境有趣,但你毕竟活在现实。”
尤利尔终于找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莫尔图斯地形的错综复杂远超四叶城和王都,只有布鲁姆诺特能与之相比。但浮云之都的结构极富层次感,还有神秘地图可以指路,而莫尔图斯似乎建立在山岗上,即便规模出格,整体环境却和落后的小村庄差不多,他在当地人那里也无法得到任何帮助。
“小心脚下。”在将露丝放下来时,尤利尔低声提醒。此刻,他们前后都是笔直的小路,连墙壁和屋顶都是一片空旷,半点障碍都无。他也给女孩换了合脚的鞋袜。“去玩吧,露丝,随便去跑吧,不用担心走丢。我会带你回去的。”嘱咐说得太多,学徒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身处梦境也会口渴,就像梦里会感到恐惧一样。
“你最好找到了回到现实的方法,否则下场可不止是走丢。”黑影从天而降,恐慌随之升腾。
是魔法还是恶魔力量?每次见到黑骑士,尤利尔在开口前都必须克服恐惧。这种情绪突如其来,很容易令人察觉到异常。好在学徒不是第一次碰到不死者领主,他很快稳住状态。
“劳您费心,大人。”有趣的是,称呼恶魔领主为大人要比对代行者称冕下自然得多。“我很快就走。”
黑骑士眼眶中的幽蓝火焰飘忽着凝视他。“第二次了。是什么让你去而复返,尤利尔?来接受洗礼?”
“不是这次。我有更重要的事,与无名者有关。你们刺杀了光辉议会的玛格达莱娜女士,是不是?”
火焰纹丝不动地燃烧着。“我知道你在哪儿,年轻人,也知道你正在做什么。”
“我不怀疑,大人。”当然,我正在做梦。“可否告知除掉她的理由?代行者正等待着我的回应。”
黑骑士颇感有趣:“你认为康尼利维斯需要你得到的是预言梦和玛格达莱娜的死因是一回事?”
“这只是个人猜测,大人。证据有很多,但它们不起决定性作用,除非你能告诉我真相。”
“真相拥有价码。”
“圣堂关押的无名者,我想无星之夜不会拒绝他们。”
“我们拒绝过很多人,比如你在四叶城遇到的那个死灵疯子。”提到自己的同类时,黑骑士的口吻很轻蔑。“结社是无名者的家园,但不会愚蠢地为了不值得的家人送死。那圣骑士不是无名者,安利尼在他身上留下了套索,他本人的死活没有价值。”
尤利尔看着女孩跑来跑去,这样的话,露丝又有什么价值?限制她妹妹希塔里安?不。黑骑士没必要为了她进入这个梦,反正只是个梦,露丝的遭遇不关他事。这孩子瞧着虽然脏,但完全没受过伤。
寻找细节佐证自己的推断颇为主观,然而尤利尔只能相信他。时间紧迫,学徒决定主动亮出底牌:“我会把圣堂的无名者交给你们,结社只需负责收尾工作。”
“还有刺杀玛格达莱娜的原因?”黑骑士冷冷地补充。他的态度至今不明。
这其实算是个附加条件。玛格达莱娜既然被恶魔刺杀在圣城前,就说明秘密结社很清楚她掌握的预言。然而预言梦的分量足以令结社冒险行刺,先知不大可能放心地将消息通过尤利尔转述。当然,也许无星之夜只是想找她复仇——黑骑士率领亡灵入侵时,光辉议会因白之预言而早有准备,将死灵驱赶回了沉沦位面加瓦什。
达成协议的基础是信任,可在神秘领域,连火种契约有时候也不是万无一失。秘密结社不可能信任尤利尔这个高塔学徒,但黑骑士知晓他的秘密。直到今天,尤利尔也无法判断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你做出了选择?”不死者领主的声音似乎没有波澜。
“不。”无名者里的确有纽厄尔那样的疯子,但这不代表林戈特姐妹这样的人就该被绑上火刑架烧死。柯西恩主教给予圣骑士和无名者们的净化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不会背叛誓言,大人。”好像这话出自真心。
“你的行为形同背叛。”
尤利尔无法否认。女神慈悲,我请求您的指引。“如果我看着无辜的人被烧死,那才是背叛信仰。”
“你认为无名者是无辜的?就像林戈特一样?告诉你,她妹妹将来会成为结社的医师,拯救数不尽的无名者。这些被救活的人将会出于仇恨和使命感,向神秘领域发起进攻。也许你的伙伴会死在他们手上,也许早就有人死了。你问过那些无名者吗?在他们被恶魔猎手抓进圣堂前,又有多少秩序的骑士死在过程中?你能践踏圣骑士用生命换来的成果,将他们的信念当成脚趾间的几粒沙子?谁给你这么做的权力?”
尤利尔咬紧牙关。“你为什么关心?”
对方不把他的反问放在眼里。“回答问题,否则我宰了你。”
他真不在乎圣堂地牢里无名者的死活?不管怎么说,学徒不敢尝试。黑骑士或许不清楚地牢的情况,但他自己对眼下的状况一清二楚。尤利尔吞吞口水。“没人可以决定别人的未来。无名者和人类的分歧也许会有消解的一天……至于神秘领域宣传无名者会变成恶魔这种说法,在黎明之战前可没人提及。”
并非所有结社都选择站在邪龙那边。尤利尔借阅过圣米伦德大同盟时期的书目,发现很多人类王国也曾臣服于深渊军团——当然,它们最后都被毁灭——怎么没人说全人类都有变成恶魔的可能?“关键不在于仇视彼此的原因。黎明之战过去一千年了。”
“到时候他们会忘却仇恨,和平共处?”
“即便同为秩序阵营,神秘支点也会彼此开战。我是说,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把无名者当人看。”我自己相信这话么?
黑骑士的面甲轻微震动,他似乎在里面嘲笑学徒。
“小善乃大恶,尤利尔。你的女神没告诉你吗?”亡灵骑士的银白披风在寂静的街道中起伏,白骨般的流苏轻如烟雾。“你的立场生来由诸神注定,毕生无法摆脱。你是命运手中的利刃,执行对某些人的裁决。同时你也是被命运裁决的目标。”可能他根本没笑。“诅咒和仇恨也会被时间消磨,但差异带来的歧视不会。”
人类可以与神秘种族共处,差异并非绝对。“感谢你的指导,大人。”尤利尔受够了他的说教。“我们时间紧迫。”
“玛格达莱娜的死因帮不了你,她不是为代行者的谜题而死。”黑骑士告诉他。
那恶魔为什么要杀她?看样子,他在黑骑士这里得不到答案。不过就算尤利尔失望透顶,他也没表现出来。“我们的约定依然成立,大人。”
黑骑士的灵魂之火审视着他。“你要在代行者眼皮底下把我们的同胞劫走?”
也可能有更温和的方式。“我做不到,大人,只好另寻出路。”尤利尔不愿多说。“无星之夜在赞格威尔还有夜莺么?我需要让他们带走那些人。”
“如果你成功了,当然会得到增援。我的同胞不会陪你送死。”黑骑士冷漠地说,“向你的女神祈求吧,最好买点赎罪券弥补一下背叛秩序的‘小小过恶’。”一段两三秒钟的沉默。“代行者不是先知。”
赞格威尔也有盖亚教堂,只不过门可罗雀。盖亚教会不会对设立在圣城的教堂倾注心血,那只是个门面,专为异教旅人提供祈祷之地。算了,好歹里面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但愿诸神稍微眨眨眼吧。”说实话,他们睁眼的次数不多。尤利尔看到世界在眼前四分五裂,但他清楚被破坏的其实只有自己。
“无名者也信仰诸神。但真正的和平只存于圣经中,尤利尔,你正在现实世界追寻天国。”黑骑士警告,“别再来这里,不然你会后悔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 常识
“你真的成功了?”多尔顿怀疑地问。
“大功告成。”尤利尔把剩下的神秘材料装进行囊,用束绳捆紧。“今晚我们就能到赞格威尔去,约克打算换双靴子。我的小刀也得修理。”
“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能提前找到那个见鬼的预言。”西塔边说边用手指上的高温熔化树胶,将开口的鞋底重新黏在一起。屋子里飘着一股怪味。
暗夜精灵哼了一声:“跟我们没多大关系,面对代行者的又不是你。”
“的确不是我。幸好不是我。”
多尔顿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有人到访。尤利尔抛下同伴们,为圣骑士长开门。由于一直保持着提升五感的神术,他无需用眼睛就能确定来者身份。
“有时间吗?”莱蒙斯怒火万丈地站在房门外,这是从他敲打房门的声音上听不出来的情绪,但却清晰地表露在脸上。他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目光几乎能点燃隔夜的木柴。不过他没佩剑,甚至连圣骑士的盔甲都没穿。尤利尔觉得自己不用担心再遇到亚莉克希亚那种情况。
“噢,我最近刚闲下来。”
他们没走多远。莱蒙斯熟悉圣堂的每个角落,这也是他上次迅速找到尤利尔位置的原因。大理石柱上绘制着美丽的红发女人。布莱特希尔。尤利尔发现整整一条走廊的人物都来自露西亚的福音。
圣骑士长在面巾下深深吸气,试图平复心情。“抱歉,我不是针对你。不过这件事与你有关,尤利尔——柯西恩主教认为亚莉也有受到恶魔影响的可能。该死,他是亚莉的导师……好在代行者不用别人替他分辨神秘影响和公报私仇的差别。你们的高塔先知借走了藏书室六分之一的非神秘书籍。”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索伦八成会很恼火,它的努力起码白费了一多半。
“这个消息会有其他人通知你。”莱蒙斯说,“但我认为我得亲自来一趟。亚莉是我的爱人,你的导师也是我们的仇敌。”他稍作沉默。“你完成了玛格达莱娜大人未竟的使命,我不会把这视作义务。光辉议会欠你的人情……可别以为这会改变什么。”
“我一清二楚,阁下。”尤利尔知道他决不可能在圣堂里找到朋友,尽管有时候他们不想作为敌人。他不敢询问那名被他打成重伤的圣骑士,那时候学徒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恨亚莉克希亚。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行为完全一致。我没资格要求惩罚她。“太阳快落山了,阁下,请原谅我的直白。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预言的内容,但我不能保证它不出一点差错。”
“没人能保证。预言就是这种东西。”圣骑士长表态,“代行者从未在光辉议会提及玛格达莱娜大人和她生前的研究,她也几乎不回圣城。”
“她的研究对秩序至关重要。”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第二个能即刻分辨谎言的神秘物品呢?尤利尔无法确认。不过就算有,也肯定不在神圣光辉议会,不在代行者和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这样有也等于没有。“至关重要,大人。”
却不是唯一的提示。
半小时前,他见到代行者康尼利维斯,后者仍旧站在露西亚的雕像前接见他,仿佛在时刻聆听女神旨意。尤利尔怀疑他一整天都站在那里。红宝石火焰般燃烧,光辉把它变成了夕阳。学徒刚刚经历过一次不依靠誓约之卷的长时间灵视(这是他能想到完好无损脱离梦境的唯一方法),精神倦怠,在光线里几乎睁不开眼睛。
尤利尔同样提前预警,强调他的预言可能不完全准确。“一次足以颠覆秩序的危机,大人,而且迫在眉睫。我真希望你们早就开始做准备了。”
“危机。”代行者不动声色地重复,“它是什么样的?”
“很难形容。神秘现象正在加剧,数量猛增,诺克斯各地都受到威胁。元素疆域不安定,连地底世界都被影响。灰烬圣殿已经察觉到了风声,连沙漠里的魔怪都变得狂躁。”学徒开口时盯着代行者的面孔,生怕漏过一丝变化。
代行者眉头紧皱。“是谁引起的?”
“神秘和秩序不分彼此,神秘现象的异变意味着秩序的动荡。”玛格达莱娜也这么说,圣骑士长肯定对这话深信不疑。“诺克斯是秩序的疆土,能搅乱规则的只有恶魔结社。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行动了。”
代行者依旧没放过他。“灾难爆发需要时间,我们必须提前布置,将损失控制在最小。圣城会遭遇危机吗?”
尤利尔眨眨眼。他不庄重的表现似乎让一旁的阿拉贝拉神官十分不满,她瞪了学徒一眼,充满警告意味。
“我不能确定,大人。阳光下的宾尼亚艾欧受露西亚的恩泽,夜晚却属于破碎之月。”提起这茬,阿拉贝拉更不高兴了。但尤利尔很愉快。“黑暗中隐藏恶意,亡灵蠢蠢欲动,意欲复仇……邪恶潜伏在光明背后的阴影里……我看不清……”黑骑士的轮廓在眼前掠过,恐惧随之散播。尤利尔打了个寒颤,觉得殿堂中的气温都下降了几度,简直效果绝佳。“还有苍穹之塔……白之使……”
“白之使?”
“我在血河中看见他。”千真万确啊,大人。“碎月的倒影在河面形成漩涡,祂等待着下一次重聚投影的机会,轮回永无止境。”
“永无止境……”代行者喃喃低语。他在陷入深思前对学徒挥挥手,阿拉贝拉立刻带着尤利尔准备离开。他不敢放过机会,于是要求在圣城稍作停留,随后再通过矩梯回去。
……
“对秩神秘领域而言,这或许不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有过成功经验。秩序终将度过难关。”尤利尔把账单交给指环索伦核算,随后痛饮一杯冰镇麦酒。“我告诉他,当心背后的阴谋。对抗魔怪就是在对抗预言的一部分,因为魔怪的暴动就是由于秩序动荡。然后他就走了。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可不在乎刺客,他是空境。”
“这个预言听上去可不太妙。”约克嘀咕,“诺克斯简直危机四伏,我要不要回闪烁之池去?”
“最好不要。你的族人会怪罪尤利尔的。”多尔顿毫不留情地说。“你在这里更安全,我可从没看见高塔在预言实现时遭灾受难。”接着他转向学徒,语带责怪:“你干嘛告诉我们预言内容?”
“别担心,你没听见红之预言的部分吗?”尤利尔倒满酒杯,“诺克斯每时每刻都有神秘现象诞生或消失,恶魔密谋颠覆秩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们刚才在圣城门口刺杀了玛格达莱娜。这是个玩笑,老天,从头到尾都是。说真的,我的口才远不及我的导师,你们居然都信了?”
西塔发出嘘声,多尔顿僵硬地别过头。“见鬼,尤利尔,别提口才,你在编故事上大有天赋。”他郁闷地抱怨。
酒吧里来了个吟游诗人,他穿着花色古怪的衬衫,面巾和袖口呈翠绿色,脑袋斜戴一顶羽毛方帽,那根羽毛和他的靴子同为鲜亮的浅紫色。他的手指抓着一把七弦琴,腰间的口袋里还有笛子跟手鼓,乐器无需演奏的部位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这一身行头一看就是专业人士,不是西塔约克这样的半吊子能比的。
当他放开歌喉,酒吧里再也没人愿意大声喧哗,冒险者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合奏节拍,所有人都专注于音乐。约克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多尔顿则盯着振动的琴弦怔怔出神。
只是个玩笑?在代行者面前你也这么说的!白霜凝结在杯子里。谁给你的胆子,尤利尔?你还有一天时间!没必要冒险
为了以防万一,尤利尔与代行者见面时将索伦带在了身上。它听得一字不漏。“算了吧,你真以为先知大人是来让我获得预言梦的?”
你们搞什么鬼
“我是信使,不是占星师。先知大人的任务完全可以用信使的方式完成,不必绞尽脑汁。代行者早就知道那个预言。”
等等,你是说那个预言是真的
“我只是猜到了真相,毕竟瞎编也得从真实取材。恐怕那个预言正是先知大人告诉他的,或者是玛格达莱娜女士。他们都是优秀的预言家。你看我像预言家吗?”尤利尔摊开手。“我只是来传达消息:灾难预言没有错误,玛格达莱娜女士的警示需要重视。”他不会承认自己反过来把代行者搞得疑神疑鬼。
那个预言早就存在了?
“规律性的事物不能称之为预言。要我说,明天早上太阳会升起,这是常识。神秘领域似乎也有类似的东西,就好像涨潮一样。代行者想要了解细节,这决定光辉议会能从中受益还是受害。魔怪的事还是圣骑士长告诉我的,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指环半信半疑地沉默下来。可惜没沉默太久。
接下来你要回伊士曼么?还继续清理教堂
“不必舍近求远。我想先去圣城里的盖亚教堂。据说圣剑杜兰达尔经常在圣水中洗礼,你要不要试试?”
你干脆买点赎罪券好了索伦嗤之以鼻。
这正中他下怀。尤利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赞同道:“好建议。”
第五百一十七章 蒸发
莱蒙斯不喜欢在街头宣传,尽管这是传播女神信仰最迅速的方式。传教士在诸多属国旅行,几乎每个城市里都有露西亚教堂。光明女神是天空的太阳,人们抬头就会瞧见,比盖亚和希瑟更贴近凡人浅薄的物质世界。可圣城赞格威尔不需要宣传,她是最接近光明天国的神圣之地,露西亚的地上天国。她与闪烁之池这类神造物有着不同意义。
他面色不愉地盯着火焰升起。净化是神圣的仪式,不该表现得这么野蛮。恶魔在木柴上哀求,神官高声宣读种种罪状——谋杀、偷窃、强奸以及堕落,人们狂热地欢呼雀跃,活像在欣赏猴子表演。著名的黑城曾是烟草与奴隶之城,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贵族信仰希瑟女神,好让植物生长旺盛。他们把农民变成奴隶种植烟叶,自己在祈祷后无所事事,便拿其中最强壮的几个丢进角斗场厮杀取乐。这竟成为一种风俗流传至今。莱蒙斯在寻找玛格达莱娜的过程中“有幸”领略过奴隶角斗,当时看台上的观众也是这么激动。
可这是必要措施,爱德格主教告诉他,一旦失去畏惧,信仰便不牢靠。圣骑士长不怀疑这话,只不过人们面对恐惧时的表现不同:一部分会顺从,一部分会更激烈地反抗。后者多是集体中的不安定因素,因为他们往往不会凭理智行事,造成的破坏无可估量。亚莉克希亚不幸是后者。代行者冕下认为她将仇恨延续到尤利尔身上,但莱蒙斯清楚,她对白之使存有的强烈感情是恐惧。
有一部分卑劣的他感到庆幸。仇恨会摧毁理智,但也会令人不顾一切。恐惧让亚莉变得小心谨慎。她选择利用卡德尔动手,而为他净化的主教大人吉伯特·柯西恩是她的导师。要是她跪下苦苦哀求,即便是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也会心软。也许他们根本就是合谋。
看台上传来一阵哀嚎,火焰终于烧到了罪人脚下。金色的神圣之火并非元素集合体,而是神术之焰。它更像是一团跃动的光辉,莱蒙斯看着火焰的目光一刻也无法挪开,想象着火焰从趾间窜出,烧灼脚底和骨头时的痛楚。烧吧,焚烧一切罪恶的念头。烈焰灼心,正义永存。我的信仰坚无不摧。空境几乎不受圣城炎热天气的影响,但他觉得自己快被盔甲煮熟了。
火刑持续了七分钟,卫兵用圣水浇在焦黑的骨头上,拣起结块收拢进麻布袋。由于神官宣称光明火焰可以净化一切罪恶,这些在焚烧中存留的部分便凡人被视作经过洗礼的纯净之物而争相抢购。露西亚在这一刻是慷慨的,祂允许凡人将愚昧当成安慰。
整理场地时,何塞来向莱蒙斯汇报任务情况。“晚上八点四十四分,他们到一间名为‘复活节万岁’冒险者酒吧过夜。其位置就在圣堂附近,夜莺担保他们离开后直接就去庆祝了。”圣骑士一丝不苟地陈述,“九点整,吟游诗人沙特·艾珀进入酒吧,他跟随的回形针佣兵团最近在赞格威尔停留。”
“回形针佣兵团?”
“一群西方人冒险者。据说他们是为了护送一支到布列斯的商队。”圣城的穿梭站能够前往一个任何光辉议会的属国,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商旅货团途径赞格威尔。好在议会把公用穿梭站设立在城墙外,莱蒙斯每天只需安排圣骑士去矩梯轮班。
但索德里亚绿洲难得一见,往来人流量实在太大,于是圣城的穿梭站早在白之预言前就施行限制每日通行人数的法案。凡人王国从不把矩梯作为主要交通方式,七大支点则各有手段,议会的措施能确保紧急情况时道路的畅通无阻,代价就是旅人的便利。回形针佣兵团并非当地人,他们恐怕在这里等了很久。
“吟游诗人不值得关注,阁下,但佣兵团里有个雾精灵。他是风行者。”
就在这时,两个抢劫富商的匪徒被施以绞刑。吊死罪犯的场面毫无美感,看台下的观众便不再作声,无趣地打量他们挣扎。莱蒙斯站在一家店铺阁楼的栏杆边,侧方晾晒的巨大帆布制造出阴影。黎明太阳高挂,人们却想看火。圣骑士长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这个雾精灵犯法了吗?”他询问。
“目前没有。不过法夫坦纳——”
“红谷伯爵率领的使节团远在伊士曼。碎月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何塞,我不能阻止她们到访祖地。”
“是,长官。但法夫坦纳很可能派遣夜莺进入圣城打探。”
“没错,夜莺就是干这种行当的,和圣骑士可不一样。侦测站会盯着他,用不着我来操心。”一阵凉风刮过,莱蒙斯及时打开面甲。“这个雾精灵也到酒吧去了?与高塔使者有过交流?”
“不。只有沙特·艾珀。”
“那就别管他。”他开始想念卡德尔了,“继续。”
何塞说下去:“今天早上六点,他们离开酒吧,前往盖亚教堂。不过神父拒绝他们入内。”
赞格威尔的盖亚教堂就和冰地领的露西亚传教士一样不受欢迎,人手不足会导致许多问题,缺手断脚的盖亚是没法接受祈祷的。莱蒙斯不了解尤利尔在伊士曼与盖亚教会发生冲突的细节,但他不会武断地认为尤利尔去教堂会折腾出麻烦。好在侦测站没提到他们。“他打算硬闯吗?”
“没有,长官。盖亚教堂里只剩下一个神父,他在拒绝开门后向他们兜售赎罪券。那个异教徒把他的存货全都买走了,也许是想支援一下信仰教堂。”
真幼稚。风已经停了,神官又开始宣传,热浪和煽动的呐喊接踵而来。莱蒙斯深吸口气。“然后他们就来听露西亚的传教?”阁楼位于广场和狭窄街道的犄角,面前一片开阔。从这里可以将看台和簇拥的人群尽收眼底。东南角售卖武器的铁匠铺外,年轻的信使和佣兵西塔站在一起,卓尔藏在挂靠门帘的横杆后。他没想到他们会来这里。
“期间他们回了一趟酒吧。”
“我们的吟游诗人还在里面吗?”
“复活节万岁?不,沙特·艾珀今天下午就会跟随佣兵团离开。酒吧的其他人都是低环冒险者,无需担心。”
何塞的话没让他放心。只要尤利尔还留在赞格威尔一天,光辉议会就得负责他的安全。不提亚莉,还有很多人乐意要他的命。玛格达莱娜在圣城门前的哨站被刺杀,莱蒙斯搜查了整个赞格威尔都没有找到操纵卡德尔的凶手。
死在圣骑士手上的恶魔全都没留下尸体,他怀疑这并非微光领主的手笔。无星之夜的七个恶魔领主,莱蒙斯只见过原本的枢机主教安利尼。作为圣骑士长,他对秘密结社的了解却远逊于他的前辈。对此,莱蒙斯暂时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究竟是谁杀死了玛格达莱娜大人?代行者虽然早就清楚预言内容,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是尤利尔补全了她的预言。他是否会遭遇伏击?又或者秘密结社派来了新的夜莺?
很快莱蒙斯得到了答案。
木柴已经更换,士兵拖上来第二名罪犯。这次是个女人,她长相丑恶,披头散发,对着拖行她的士兵不断抓挠,发出恶毒的诅咒。人群称她为女巫,不知真正的女巫听闻会怎么想。竖琴座女巫在神秘领域受人尊敬,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则不同。罪犯不过是个凡人,因包庇无名者而被圣裁判所宣判死刑。她的诅咒没有半点作用,没有火种,神秘不会理睬她……
……可有人作出了回应。
天空突然失却了光亮,广场笼罩在黑暗之中。观众的惊慌喊叫顿时超过了舞台上的演员。混乱在刑场爆发。莱蒙斯在第一声尖叫响起之前就拔出了圣剑杜兰达尔,银刃流星般切开黑幕,光线照射进来。他看见身前的栏杆被魔力粉碎,连带着侧方的巨大帆布斜斜栽落,一同坠入街道之中,最终在呼喊和咒骂的声浪中溅起一点小水花。
紧接着,阳光照亮了世界,仿佛刚刚的黑暗瞬间不过是露西亚的一眨眼。莱蒙斯立刻在人群中寻找盯梢的目标,然而铁匠铺前挤满了陌生人。别说尤利尔,连显眼的西塔都找不到了。他正要继续搜索,忽然有人高喊:“女巫不见了!”
圣骑士和凡人们一齐抬头,当他们发现火刑架上等待净化的女人消失无踪后,稍微平息的恐慌再次升级。没人知道女巫逃到哪儿去了,但他们都知道女巫在火刑架上的诅咒。于是人们无可阻挡地四散奔逃,如同屁股底下着了火的蜂群弃巢而去。两个士兵茫然地举枪四顾,主持仪式的神官则惊慌地跌坐在木柴里,白袍上满是油渍。瞧他们的模样,你会相信只有女神下凡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持秩序。莱蒙斯自认做不到。
“长官!”何塞紧张地将剑刃指向对街,“恶魔!”
莱蒙斯转过头,看到一个烟雾般朦胧的人影渗透进人群,笔直地奔向尤利尔的后背。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高塔信使就猛地朝旁边挤了一步,与人影擦肩而过。
后者就此消失无踪。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完美营救
“尤利尔?”多尔顿被他撞得一倒,警惕地拔出了咒剑。“有人偷袭?”
“不,恐怕只是顺路。”尤利尔迅速恢复重心。“有人劫走了恶魔。”他示意同伴们看向高台及侧面石阶,那里原本挤满了即将接受死刑的囚犯。当然,其中没有老人小孩,光辉议会将把惹人同情的无名者秘密处死,以保证信众对露西亚的信仰不被本能的良知动摇。“全都不见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
西塔约克也没那么大胆了,佣兵眉头紧锁:“那片黑暗怎么回事?”他比暗夜精灵更夸张,剑刃上的火焰把奔走的行人吓得退避三舍。“我好像死了一回似的。”
尤利尔被他的说法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没明白?我是光元素生命,熄灭就等于死亡。似乎有人把这里的光线抽走了一瞬间,让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哪个神秘生物疯了吗?在圣城抢人?”
抽走光线。学徒吃了一惊。见鬼,这听起来不像是环阶办得到的事。“显而易见,只有秘密结社会这么干。”他咳嗽一声,提醒多尔顿和约克把武器收起来。此时人群成了混乱的激流,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流血事件。“现在他们没东西可烧了。”
西塔无所谓。“说真的,我的族人对付恶魔从不用火。代行者怎么没考虑过西塔中也会有无名者呢?对西塔用火焰净化,真是天才的点子。要我说,杀人就杀人,裁判罪行是女神的事,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这很好理解,因为人类有不同的信仰,而你们没得选索伦插嘴。
“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多尔顿打断他们,“圣骑士开始镇压混乱了。”
尽管他的提醒很及时,但尤利尔还是没能摆脱露西亚的神职者。圣骑士长似乎是从圣堂一路飞过来的,根本不像他们一样在路上耽误了时间。不过尤利尔更怀疑他之前就在附近。
“你来这儿干嘛?”莱蒙斯质问。
学徒当做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狐疑:“修理护具和武器,阁下。我个人可并不愿意大早上观赏令人倒胃口的血腥场面。”这当然是真话。
“你看到了?”
“谁?劫走罪犯的夜莺?”
“我指的是你方才目睹的那一幕。你知道恶魔会发动突袭?”
“不。我并非占星师,阁下。反倒是你们应该清楚,毕竟光辉议会公开处刑的目的达到了。”
莱蒙斯冷冷地盯着他:“盖亚教徒没资格指责议会。你们会给恶魔仁慈的死法吗?上门兜售赎罪券可没法彻底消灭他们。”
“要我说,无名者不可能被消灭,除非恶魔都死绝了。”西塔表示。
“会有那么一天的。”圣骑士长依旧盯着学徒,目光充满不信任。“但你们这些占星师最好告知一下日期。故弄玄虚可不是维护地位的妙招,尤其是在秩序的灾祸面前。”
“我会把这话转告先知大人的,阁下。传递讯息是我的使命。”在尤利尔看来,眼前的圣骑士长莱蒙斯比伊士曼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好对付得多。“议会需要我们帮忙寻找丢失的罪犯吗?我指除了预知能力之外。”
“说说那只夜莺。”当时他果然就在附近,也许还一直关注着他们。
“没人瞧见他的长相,大人。”尤利尔说,“他要么没有形体,要么是笼罩在神秘中。”
“你这说的是一回事。”
“恶魔力量总是千奇百怪,阁下,我建议你们根据魔法来确定身份。”
“感谢提醒。”但誓约之卷告诉尤利尔他根本不感谢。“赞格威尔很快就要再次封锁排查,希望不会耽误你们的行程。”
“我们正要离开,阁下。”尤利尔目送圣骑士长转身蹬上坐骑,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存在了几秒钟的小路。他什么也没发现。诸神饶恕我。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那个恶魔。”约克咕哝,“他的魔法是所有西塔的天敌。”
尤利尔不安地咳嗽一声。他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好在反应及时。“我也一样。那我们现在回高塔?”先知大人会知道我的小动作么?“或者,我是说,也可以转道去布列斯塔蒂克。”他最初的目标是盖亚教会总部,这条路比布鲁姆诺特更近。
“你来决定,尤利尔。”多尔顿说,盖亚教徒末日的早晚与他无关。“我只是建议越快动身越好。”
“哈,反正没人关心我的意见。”约克翻了个白眼。
行刑被打断后,神官不再坚持处死其他犯人。圣堂如莱蒙斯提醒的那样重新封闭起来,尤利尔带领多尔顿和约克出城前往穿梭站。想到驻守在地底通道的红袍神官,他不禁再次提起心来。
这回乘坐矩梯的可不只有他们。队伍里行人各异,冒险者和商人算是大多数,凡人几乎没有。看来能赶上最后一趟矩梯的都是有门路的人。少了圣骑士在旁监视,尤利尔觉得自在多了。他甚至有余力观察旅人,与约克猜测这些冒险者的来头。
“当然不可能是雾精灵。”西塔告诉他,“圣城没有雾精灵。法夫坦纳是最排外的神秘支点,根本不与其他国家进行交流。这么说吧,你就算在地下世界看见西塔,也不可能在法夫坦纳之外的地方看见雾精灵。”
尤利尔则想告诉他在白塔碰到了的雾精灵使节团,红谷伯爵的鲜亮色彩令他记忆犹新。眼下她们没准还停留在冰地领,在丹尔菲恩的城堡做客。“你把雪花盛宴忘记了,约克。”
“那是例外。而且我没忘。当时也有恶魔捣乱……见鬼,你简直想象不到这些家伙现在有多猖狂。”但愿牙医霍普不要为此受牵连。
“冰地领可能会有很多无名者。”暗夜精灵冷不丁地开口,“毕竟当地人不喜欢圣骑士。”
“猜错了,伙计。当地人更厌恶无名者,这千真万确。没有人欢迎恶魔。好吧,严谨一点,秘密结社除外。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劫走囚犯的?黑暗只有一瞬间。那是什么魔法?”
“总之不是元素魔法。诅咒效果隐秘,也不可能。这更像魔纹引起的神秘现象。”
魔纹。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筋。他浅薄的神秘学知识告诉他魔纹需要长时间准备,并依靠特定材料才能引动神秘。其步骤繁琐仅次于神秘仪式,秘密结社不大可能在圣堂的刑场早做布置。然而恶魔力量省略了这些,直接抽走了光线。什么样的恶魔能做到这点?连莱蒙斯都没察觉……
“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佣兵推了他一把,“别挡路。”
尤利尔不想再等。光辉议会没发现结社的把戏,但秘密很难永远隐藏。他最后看了一眼圣城。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学徒踏进矩梯。
……
恶魔猎手的追逐足以令独身一人的无名者走投无路,只有幸运儿才能得到结社的援助。是露丝,她的魔法让我们来到拜恩。无名者的国度拥有看不见的城墙,筑起隔断世界的保护。当初她居然还心怀疑虑,就像眼前这些首次进入拜恩的人一样。这里对他们是陌生的。
希塔里安站在塞尔苏斯身后,悄悄打量新来的同胞。许多人伤痕累累,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他们的衣服沾满稻草和脏土,几名重伤员最先接受治疗,得以干净地绑上绷带。草药、烈酒和鲜血的气味不断钻进她的鼻子,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心。说到底,四叶城也不是没有流血事件,白天的治安永远取决于巡游骑士的多寡。
“害怕吗,希塔里安?”塞尔苏斯拍拍她的肩膀,“领主大人不该让你来这里。要是你害怕,就去找莉亚娜,我会向领主大人解释情况。”
“不。”这是实话。稍微鼓起勇气就能摒弃紧张感,当她施展神秘职业带来的魔法时,人们惊慌的神情逐渐舒缓,开始以她听不懂的语言祈祷起来。
“他们从哪里来啊?”沉默被打破,她也能开口询问了。这些人长相与他们差异很大,一看就是外地人。希塔里安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其实也是在用通用语交流,只不过带着奇特的口音。她猜测他们来自北方,据说大陆北端有从不过冬的城市。
“我没权力了解。”守夜人说。
她的魔法没法减轻痛苦,只能略微缓解悲伤。很快这里就不需要她了。希塔里安走进另一间单人的病房,有此待遇的是结社成员,他们的伤势往往也更严重。塞尔苏斯不能进去,他对希塔里安单独面对伤员表示担忧。
“恶魔猎手会对被捕的结社成员严刑拷打。”他警告,“很少有人在获救后还能保持正常。这对你太可怕了,希塔里安,别进去。”
“我会戴面具。”她现在就戴着鸟嘴面具,宽大的黑色斗篷把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好像床上是盘踞的瘟疫。蝉蜕魔药散发清香,令她昏昏欲睡。
“我建议你再蒙上眼睛,不然说真的,其他东西到时候都是累赘。”守夜人咕哝。
第五百一十九章 摘下面具
塞尔苏斯说得没错,她应该闭上眼睛。但现在为时已晚。希塔里安亲眼目睹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以及对方几乎辨别不出五官的面孔。尽管带着草药芬芳的绷带遮掩住溃烂、焦红的血肉,她仍为其扭曲的肢体恐惧。甜腻的腥气萦绕不散,突然之间,她感到反胃。
就算能治好他,希塔里安心想,他也没法正常走路。神秘职业的医师可以缝合断肢,但不可能让人的手脚凭空长出来。连无名者也不行。我真的要安慰他的心灵,让他接受现实吗?我能不能改变他的意志?就像露丝不在意自己的不同那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也顺势回过神来。伤员没有反应,从他的角度根本瞧不见有人进来。于是希塔里安敲敲门,用最镇定的声音开口:“您好,先生。”
她没得到回应。也许对方根本说不出话。希塔里安窘迫地走到床边,让魔力引起神秘的诞生。房间里刮起一阵轻柔的微风,午后光线如蜂蜜般流淌,空气充满暖意,油画上的色彩变得更加鲜亮。伤员终于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向希塔里安。他的眼神与先前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可究竟有什么区别,希塔里安说不上来。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先生?”
她不期望得到回答,但现实给了她惊喜。“你是盖亚信徒吗?”病人的嗓音犹如砂纸摩擦。
“不。我没有信仰。”在四叶城,希塔里安为了姐姐背叛了露西亚,紧接着又受到十字骑士的追捕。很多无名者在被恶魔猎手追杀后都会放弃信仰,但也有人坚持诸神不该为凡人的妄为承担责任。“不过,如果您需要相关援助,那我也可以帮上忙。”作为见习医师,她能熟背三神的赞美诗以辅助安抚患者的精神。
“盖亚女神的第三福音诗,赞格威尔的那个业余神父只会背这篇。”
看来希塔里安还算专业。“我知道这篇。《宽恕的罪孽》。”她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魔法也作用在自己身上,希塔里安现在不觉得病房和里面的患者多么可怕了。“我熄灭灯火时,黑夜涌入敞开的窗。”她开始念。
这是人们祈祷时经常念诵的宗教诗文,它的内容是一名盖亚神父的自白:某天夜里,一名杀手来到教堂祈求慈悲,好让他的家人不受株连。神父出于怜悯为他洗礼,把罪人的孩子藏在女神雕像的裙摆下。杀手随后被绞死。但第二天在刽子手来教堂祷告时,孩子为复仇杀死了他。神父后悔莫及,砍掉了自己的双手,并将杀手的孩子教导成盖亚的传教士。他在临死前请求女神裁决,随后推倒烛台,让传教士与自己一同葬身火海。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篇福音充满警示,提醒人们有限度地同情他人。但希塔里安一直不明白神父错在哪里。没人能肯定杀手的孩子必然是杀手,神父的孩子一定是信徒。至于杀手的孩子,说到底,也是因为没人及时告诉他律法和道理的区别。神父的忏悔莫名其妙,既然他已经砍下了自己的手,那为什么还要杀死成为传教士的杀手之子?
可希塔里安依然字正腔圆地把故事念完。
“神啊,请清洗我的罪过,让我在此了结灵魂的因果……受我侵害的无辜之人,请求你们聆听我的忏悔。宽恕亦是罪孽,裁决非我之责。”
在她停下来喘息时,伤员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希塔里安维持着魔力的输出到侧面打开窗子,同时悄悄松开面具透气。
“我原以为诸神不会拯救任何人,祈祷全无用处。”忽然,伤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结果在恶魔猎手抓住我时,盖亚派祂的使者来到那间地狱。慈悲的女神。没人能在那里救我们,一定是女神。”他渐渐加快语速,“祂把绝望变作噩梦,让幻想成为现实。他指引我,祂指引我们回到拜恩!拜恩!可爱的故乡……你知道吗?我再也不想离开拜恩了。宽恕我,陛下……”
“是的,先生,苦难已经过去。拜恩是我们的天堂。”希塔里安轻声安慰道。
“我不想再离开。”他只顾着重复,好似精神已经错乱。但起码比先前的麻木好多了,希塔里安乐观地想。这时她忽然察觉他的年纪并不算大。不想再离开。很少有无名者可以离开拜恩,更别提是年轻的无名者……“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先生?”
刹那间,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伤员的神情一下子神经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希塔里安,几乎要把她吓得跳到一旁。过了半分钟,他才打破沉默:“威特克·夏佐。”
这下希塔里安真的跳了起来。
“没错,我曾是个领路人。”他憔悴地说,“直到被露西亚的圣骑士抓进地狱之前。按照契约,魔法清洗了我的记忆,并允许我向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投降。可这不能让我得到体面的死法……圣骑士对我们恨之入骨,连你这样的孩子也不放过。”
希塔里安屏住呼吸。她只记得火焰升起,她和姐姐在北方人威特克的斗篷下颤抖。这也是个领路人。恶魔猎手抓到他们后不仅会把他们处死,还会用酷刑让他们吐露拜恩的情报。不安全感顿时攫住了她。“感谢您,夏佐先生。”尽管如此,她也真心实意地说。魔法再次抚平波澜,稍微休息后,希塔里安意识到自己的魔力居然可以继续维持神秘。
“我辜负了使命。”他的语气开始平缓,情绪趋于稳定。“许多人和我一同落到圣骑士手上,他们的命运注定终结在火焰里。盖亚的使者拯救了我们的灵魂,在我找回自己的名字前,我希望能当面感谢他。”忽然间,他的表情扭曲了片刻。“也许女神不仅能拯救灵魂……我想变回原来的模样。拜恩不缺我一个领路人……我想到侦测站任职,不,我不是说我害怕……老天,我在说什么?”困惑出现在伤员丑陋的面孔上。
希塔里安觉得后半部分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尽管直白了一点,但你不能对这样的人指责什么。换作是我或露丝躺在这里,我愿意为复原做任何事。不管怎么说,领路人都值得尊敬。“我会传达您的愿望,夏佐先生,领主大人会给你帮助。”他一定会的。连露丝他也会帮忙照看,还给了我忏悔录。
等她离开时,等在外面的背影很让人感到陌生。希塔里安不确定她是否该提醒他禁止入内,因为契约规定领路人不能被看到面孔。他是病人的家人?朋友?还是……
“他怎么样?”房门开启后,对方转过身。他和塞尔苏斯一样笼罩在神秘的雾气中,但看见希塔里安时明显表现出异样。
或者是同行。“威特克?”希塔里安对情绪很敏感。除了病人,只有一个领路人认识她。“是你吗?你还记得我?我和露丝?噢,不敢相信,诸神在上……真的是你!”她扑进缭绕的黑雾,却感到十分安心。
北方人叹口气。“这不合规矩,希塔里安。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是神秘生物了,还是拜恩的见习医师。这很容易。”
“真是我的荣幸。”他把希塔里安举起来,放到座位上。“倒是你,变化太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那时候你可真瘦小,现在变漂亮了。露丝呢?”
“她在家里睡觉。”莉亚娜女士照料着姐姐,青铜齿轮给她放了长假。“你要去看她吗?露丝很想你。”也许这会让她更快摆脱梦境。
“不,不行。你知道,我没那个时间。”她的领路人拒绝了,“但我会带更多你们这样的孩子来到拜恩,没准里面将会有你们的朋友。他们肯定也渴望睡个好觉。”
希塔里安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名重伤垂死的领路人的病房前。他恐怕是来看望那名伤员的。“那是你认识的人?”
北方人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沃雷尔原本是守夜人,每个领路人都认识守夜人。我们总得把人送回来嘛。”
塞尔苏斯曾告诉她,威特克·夏佐是保护身份的面具,由使者们统一佩戴。伤员的名字其实是沃雷尔,只不过他自己都忘了。“他……会好起来。”希塔里安没法给出承诺,“对不起,我只是心理医师,不能治疗伤痛。你要进去吗?但现在——”
“不用了。让他休息吧。”北方人告诉她,“能回来就是幸运,很多人更愿意自杀……说到这个,希塔里安,你的魔法可大有用处。别这么沮丧。”
“这是我的职业魔法,不是火种的力量。”她把神秘推向眼前的威特克,北方人神情中的疲惫逐渐减轻了。“好些了吗?”
“我感觉刚从教堂离开。”希塔里安很高兴看到他的惊奇。
“我的魔力还没到低环呢,莉亚娜女士不同意我获取正式医师资格。”在没见到沃雷尔和那些无名者前,她也觉得不急。可是现在……“总之,我只能做到这些。见习时间到了。”
“我送你回去吧。”北方人牵起她的手。
第五百二十章 正义反击
“没人进过地牢。”柯西恩主教保证,“神术基盘也没有任何改动迹象。封锁仍然完美无缺。”
“除了掌握钥匙的人。你的学徒就把高塔信使放进去了。”
“她受到了恶魔的影响。”
“那便称不上完美。”代行者冷冷地说,“你是圣裁判长,柯西恩,但你的学徒不是。她的钥匙从哪儿来的?”
柯西恩主教深深吸气。“她没有钥匙……亚莉破解了我的神术,冕下。”
一时间,光辉议会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莱蒙斯手指扶住杜兰达尔,忽然感到一阵奇妙的满足。如果不是白之使,亚莉克希亚说不定已经成为了议会的一员。她是最优秀的神官,神术造诣远超作为代行者学徒的阿拉贝拉,连莱蒙斯也自愧不如。如果不是白之使,她不会违背教义,也许恶魔根本不会有机会在卡德尔身上藏匿标记,玛格达莱娜也不会死。如果不是白之使……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圣骑士长继续保持沉默。
“亚莉克希亚神官的能力是值得肯定的。”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说,手里的教典匀速翻过一页。他笑容满面,两条浓眉神采奕奕,声音平缓柔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念诵诗文。他在安抚人心上有着比亚莉克希亚更突出的天赋,能够轻易消弭争执。
在莱蒙斯还是圣骑士团的普通一员时,这位枢机主教就已经是议会的中坚了。代行者在圣者之战后将维系支点联系的重任交给他,而先前他掌管圣裁判所。代行者冕下的抉择非常明智。在这一职位上,诺特兰德主教显然要比高塔的外交部长更适合。莱蒙斯的导师丹尼尔·爱德格主教还是圣骑士长时,告诉他诺特兰德曾跟随过真正的银歌骑士,作为对方的侍从而获得骑士头衔。
圣骑士团的前身的确是银歌骑士团,但莱蒙斯不敢夸口他的骑士们能够与前辈相比。奥雷尼亚帝国时期,银歌骑士团是皇帝的近卫军团,而在帝国崩溃、神秘领域在圣米伦德大平原统一秩序战线后,“胜利者”维隆卡率领的银歌骑士团的声势达到了巅峰。苍穹之塔先知和水银圣堂的教皇承认他是宾尼亚艾欧之王,连神秘种族也向他俯首。
现在,女神的圣骑士早已不复当年辉煌。诺特兰德主教披上神官长袍,站在高台宣讲光明与公正,接受信徒的鲜花和祈祷,并煽动人们举报邻居、揭发亲友。他的和蔼从不肯分润给他人。莱蒙斯记得他主张搜索卡德尔和亚莉克希亚的记忆以抓捕夜莺。露西亚不把个人情感置于律法之上,但在去往女神的国度前,他们不过是些凡人。凡人该有软弱的权力。
圣骑士长本以为他会针对亚莉的行为旧事重提,没想到他更看重神术。这本是好事,可就算光辉议会宽恕了亚莉克希亚的作为,莱蒙斯也不会原谅她。并非所有人都忘记了荣誉。
“看来卡德尔·米特纳遭遇的恶魔与影响亚莉克希亚的不是一个人。”爱德格主教指出。导师不喜欢亚莉克希亚,这不奇怪。他不像莱蒙斯,对代行者和维护秩序的任何手段绝无犹疑。
代行者冕下阴沉地盯着水池。“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亚莉克希亚是受谁的影响。她虽然干了件蠢事,但毕竟没造成严重后果。柯西恩主教,你的学徒是圣骑士团的成员,就把她交给她的长官处理。”莱蒙斯感到光辉议会有一瞬间把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我想弄明白的是另一件事。”他提高嗓音,“堕落者的夜莺潜入了神圣之地,我们竟对此毫不知情!莱蒙斯·希欧多尔,告诉我们你在行刑台上目睹的经过。务必完整、详细,表述清楚每刻的变化。”
“遵命,冕下。”圣骑士长终于等来了他的环节。代行者和枢机主教组成光辉议会,这本不是他该参与的讨论。但恶魔囚犯被劫走一事影响深远,对女神和议会的完美形象造成了极大伤害。凡人们惊恐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赞格威尔的安全。后果恶劣远超想象,议会决不会放任。
“第一个被烧死的恶魔沃雷尔是无星之夜成员,他的记忆被人做了手脚,因此失去了价值。”尽管是遵命行事,回忆酷刑依然令人不快。“我亲眼目睹他死亡,而藏匿的夜莺没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第二名死刑犯是未彻底堕落的平民,她的灵魂尚存秩序的痕迹,但已确定无可救赎。她与无星之夜没有任何联系。”
诺特兰德主教手捧教典,无风却翻过一页。“夜莺救了她。也许是只能救她。他来晚了。”
“这是可能性较大的推测。”结社成员比普通的无名者更珍贵,他们没道理放弃沃雷尔。只是佐证太少,莱蒙斯无法断言。
尤利尔的预言中提到了恶魔的计划,议会也据此设下陷阱,但圣裁判所和圣骑士团费尽心思的谋划却未能取得成果。
“但处刑恶魔的消息早已公布到赞格威尔,无星之夜既然能在圣堂安插眼线,那就绝不可能错过。也许他们最先保持观望,随后确定了周边情况才决定出手。”
“何必多此一举?只有恶魔领主能在空境眼前耍把戏。”诺特兰德主教指出,“除非议会成员在场,否则没人能阻止对方劫走囚犯。那名结社成员是在白白送命。”
“卡德尔·米特纳骑士只是个例。”圣裁判长柯西恩主教表示,“我们还不能确定圣堂里隐藏更多夜莺。”
代行者打断他们:“继续说。”
莱蒙斯遵从了。“大范围的神秘覆盖了包含广场在内的十一条街道,光元素的性质被彻底反转,造成光线的消失和神术中断。据侦测站记录,神秘效果不含其他负面影响。黑暗仅持***,期间唯有视野受到干扰。神术基盘全程没有反应。”
导师叩动手指。“这很不寻常,恶魔领主不可能瞒过神术基盘。当天有谁接触过它?”
“只有艾普莉·玛什神官。她负责校对当天的指针。”
“那完全可以排除恶魔影响神术基盘的可能。”圣裁判长说,“经过验证,艾普莉小姐没被恶魔操纵。她在猎魔运动后才获准进入圣堂。安利尼从没见过她。”
“一定是他。”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依然坚决,“这太明显了!在暴露出真实面目前,安利尼一直都在钻研消除光线的神术。”
莱蒙斯与这个引起了猎魔运动的恶魔领主不熟悉,据说他是能够媲美圣裁判长的神术大师,并曾负责管理圣堂的藏书室。一想到自己曾向高塔信使开放过藏书室的阅览权,莱蒙斯就觉得浑身不适。尤利尔确实完成了约定,他没理由在合作圆满结束后干涉对方的行动,出于对神秘支点间的关系的考虑,他甚至将他们赶出了圣城。此时此刻,远离赞格威尔等于远离恶魔的刀刃,光辉议会也再没义务保护高塔信使的安全。
可莱蒙斯觉得尤利尔一定隐瞒了什么。亚莉克希亚会相信直觉,然而圣骑士长必须依据现实下判断。
只不过议会目前没有他的位置,圣骑士长唯有沉默地站在原地,旁观枢机主教在猜测结社夜莺和恶魔领主的目的时爆发的争吵、攻讦和辩论。女神脚下都是虔诚的信徒,然而他们的忠诚献给露西亚和祂的代言人,跟彼此无关。
“微光领主在赞格威尔劫走了囚犯,没人否认是他干的。就算不是,他也一定参与了刺杀。”有人提起玛格达莱娜。这位竖琴座女巫先前也曾是议会的一员,她生前隐居在布列斯塔蒂克的罗盘高地。在莱蒙斯记忆中,她从未参与过议会,更别提与人争执了。
“我指的是夜莺。既然神术基盘没有异常,卡德尔·米特纳的状态也是由于早年的错误,那圣堂中存在夜莺的推论便站不住脚。”圣裁判长不喜欢有人质疑圣堂的安全,因为圣骑士团的绝大部分行动都由他亲自批准,维持治安防卫的工作自然也不例外。
没人能否认吉伯特·柯西恩在露西亚圣诫术领域上的权威,哪怕他曾经的学徒制造了一点小麻烦。
诺特兰德主教偏这么做:“玛格达莱娜女士的离世是光辉议会的损失,她在圣城门前被谋杀!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如果圣堂里隐藏的夜莺能碰触到核心秘密,恶魔结社就没必要在赞格威尔前行险。”
“行险?他们在挑衅!一而再,再而三,议会势必要作出回击。我们代行露西亚的意愿,却放任该死的恶魔逍遥法外。猎魔运动并不彻底。苍穹之塔的预言……”
“你抱怨又有什么用?”代行者终于阻止了愈发激烈的争执。他把权杖重重顿在地上。“露西亚是公正无私的象征,不会偏向任何人。玛格达莱娜离开罗盘高地时,没人能找到她的所在。微光领主安利尼可以劫走十几个无名者,却不能改变秘密结社无可挽回的衰落趋势。秩序的动荡在即,诸位,龙祸决不会再次重演。诺特兰德,秩序不止有光辉议会,而是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必须作出回应。”
诺克斯。秩序。神秘领域。莱蒙斯不禁抬起头凝视露西亚。玛格达莱娜的低语与尤利尔的预言渐渐重合,成为同一个声音,命运的喉舌此刻发出警告,预示风暴即将来临。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发现自己考虑的不是光辉议会的存亡,而是担心这场波澜将自圣城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