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梅布尔的要求
“你们来得比我预想中早太多了。”到达微光森林时,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正在她的花园里给一株五叶冬松土。那株魔法灌木长得极高大,学徒不得不仰头才能看见顶端的叶穗。一只甲虫落到他肩膀上。
乔伊盯着植物的叶片看。那里有一道亮金色的痕线,它只在柔滑的内部一面出现,粗糙的表皮上全是浓绿。
“那头小狮子呢?”花园主人问。
尤利尔瞧了他一眼,“我们由于某些原因分开了。”白之使还是没有反应,他只好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导师,你也许认识他。”
“怎么会有不认识他的空境呢?”梅布尔女士轻飘飘地说,丢下铲子。“百闻不如一见那,白之使大人。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这是棵可爱的小草,对不对?从各种角度来说它都相当甜美。如果你喜欢,就把它当成我的见面礼好了。”
“索维罗。”乔伊吐出这个词。他的语气仍然宁静,听不出戒备:“看来你的花园来者不拒。”
“对于魔法植物而言,它是非常省心的养料。更何况催生出来的花草比魔药原液药效温和了几千倍,口感好,又不伤身。”梅布尔边说边脱下手套,“不过五叶冬的好口感只会让人觉得更苦,你最好别用来生嚼。”
乔伊转头问学徒:“你要吗?”
“呃,我?不。不用。”
“那你自己留着熬汤吧。”白之使回复,“见面礼算我收下了。”
“恰好我也拿不出其他东西。”梅布尔总算整理好了她的全套装备,一条条蛇从茎叶间钻出来,叼着它们离开。她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这边来,尊贵的客人。还有尤利尔。”
没来由的,尤利尔打了个寒颤。他觉得两位空境阁下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剑拔弩张。莫非他们曾有什么过节?但这毕竟是他们首次见面啊。
“七盏灯”小屋完全恢复成了尤利尔第一次来时的模样,崩裂的山石仿佛被胶水粘了回去,石门西尔维娅上也重新挂了一把其貌不扬的铁锁。花园主人招待客人的步骤也与上一次没任何区别,但在这个过程有条不紊的进行时,意外虽迟但到。
“我认为可以直接步入正题。”白之使说,“我们没时间喝……”
“我们的意思是。”好在尤利尔对此早有准备,“海湾战争爆发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时间静下来享受一餐丰盛的茶点了。感谢你的招待,梅布尔女士。”
“不客气。”梅布尔眉毛一扬,“我以为穿越森林找到这里的人一般不会缺少假期呢。真抱歉。看来你们对忏悔录的安置另有计划。”
“没错,是一种……非常妥善的处理方法。”尤利尔抢先开口。但他很快意识到乔伊根本没想说话,而是心安理得的将交涉事宜统统丢给了学徒。我上了当,他觉得伤口更疼了。
值得庆幸的是,精灵女士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我最好不要问。谁让我主动找上门来呢?”她拉开一扇门——不是尤利尔和罗玛进去过的那一扇。“不过话说在前面,我也不是不能猜到你们要做什么。”
尤利尔不安地移开视线。“我们保证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玛格德琳女士,这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影响。”
梅布尔停止了动作。花园主人抿着嘴唇,她那对宁静的深绿色眼睛扫过学徒时没忽略他的异状。“场面话不必多说,我很清楚……除非白夜骑士沃尔夫冈根本没到我的花园来,否则‘不造成任何影响’这种情况就是白日做梦。我很擅长制作梦境,但比你们任何人都更能分得清虚实。”
“我们赶时间。”乔伊开口。他的神态的语气都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尤利尔很熟悉他,导师的目光饱含挑衅。不管梅布尔·玛格德琳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全然确信自己能够达成所愿。
但愿她别要什么魔法植物,尤利尔心想。当黑骑士来到花园时,梅布尔女士算是保护过他……保护过罗玛。可即便如此,这也不能让她能从白之使手下保全自己。自月之都的旅行后,尤利尔就对乔伊的战斗力有了深刻的认识,高塔的训练课更是不断加重了这份印象。
“你的心情时间之龙会理解。我不是在讨价还价,客人们,我只是给出善意的提醒。尤其是对你,尤利尔。”
“我?”
“我是希瑟信徒,自然看得出来你的身体状况。神秘度对人体的增幅要么是短时间消耗魔力的结果,要么是漫长得看不见进展的细微洗练。高环会让你的火种引起更高阶的神秘,但对你的伤势没任何帮助。你要这样半死不活的到海湾去吗?你的导师同意了?”
“这是……”
“能坚持是好事。”梅布尔女士粗鲁地打断他,这场面可不多见。“可你犯不着去守誓者联盟内讧的战场上送死。苍穹之塔的占星师和外交部完全是两种作风,这我早有耳闻——不过白之使大人,我相信您很重视这么一个来之不易的学徒,但如果冒险者的报纸上不是在胡说,那你应该是刚刚从河里大难不死地爬上来。”
“不对。”使者说,“是他把我捞上岸的。”
“总之。”精灵女士毫不理会他试图转移话题的小把戏,随手扯下一朵灯笼花塞进嘴里,咕噜一声咽下去。“你们想把忏悔录交给巫师我不反对,但守誓者联盟的战争你们完全可以视若无睹,免受池鱼之殃。”
“我有必须完成的约定。”尤利尔说,“罗玛也一样。”
“值得搭上性命的约定,哼,想必你早有觉悟,不用我说。”她转头望向使者,“有件事情我得告诉您,尊敬的白之使大人,我本以为高塔占星师们了解誓约之卷的秘密,或许你们也能从忏悔录上发现什么。但事实证明,克洛伊在应付恶魔这方面远不如露西亚的神圣光辉议会。要是到头来这些意义重大的旧卷古籍都落在了恶魔手里,我干嘛还非得以你们的性命为代价绕这么一个圈子呢?”
“反正不是你的性命。”使者回击。
“希瑟教导我们尊重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精灵女士冷冷地说,“恕我直言,大人,在你去六指堡阻拦洪水之前,我不会对你这样的刽子手多说一个词。但在那之后——不管你是出于责任感还是怜悯——我就姑且当你听得懂我说的道理了。”
“我听过很多类似的谏言。”
“但你从不当回事。”梅布尔说,“就和西尔维娅那家伙一样。听着,使者大人,我不会指责你对人对己的苛刻和野蛮行事,好歹你还没为此死在恶魔领主手上,高塔外交部的工作也就是这样;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总有一天,也许就是在不久——我想报应会接连降临,而你是最后一个拥抱死亡的可怜虫。当你的生命也被苏维莉耶的法则践踏时,你才会明白。”
“没人能杀死我。”使者告诉她,“在这之前,也同样没人能给我报应。不过此行不虚,我真是听见了意想不到的发言。”他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情绪,“看来你明白你要交给我们的是怎样的东西。”
这都是什么?尤利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不到梅布尔女士居然如此关照他。
“不,我根本不想了解那本该死的福音书。”精灵女士表示,“你们都不明白么?我认为巫师不会在得到了圣典后就选择离开。”
“巫师富有知识,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比圣骑士更聪明。”乔伊的意思应该是不论巫师还是圣骑士,想找到黑骑士都没那么容易。是啊,因为他们不知道要找我,尤利尔自嘲地想。
“忏悔录不止一本。大人。寂静学派来伊士曼寻找圣典也不是巧合,他们恐怕在一开始就清楚这点。”梅布尔摸摸发梢的羽毛,“如果巫师们不是故意要加入联盟的内部战争,那就说明他们所图的不是圣典,而是沃尔夫冈的忏悔录。”
沃尔夫冈的忏悔录?但白夜骑士的故事远在圣典丢失之前就在伊士曼的土地上传唱了,要说黑骑士和他麾下的恶魔对他的传家宝感兴趣,因此造就了传奇的开端也就罢了,寂静学派不至于干出强取豪夺这种事……他们有的是办法与小王国里的一个小贵族达成共识,就像光辉议会在篝火镇买到精灵金杯那样。
更可能的是,学派巫师得到另一份忏悔录的消息是在圣典丢失之后。“巫师来找过你?”尤利尔脱口问道。
“暂时还没有。”
花园主人打开门。“忏悔录还在我这里,你们随时可以带走。”她的语气也恢复平静,“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来听听。”乔伊说。谢天谢地他没打算直接抢。
她又看向尤利尔。“你的学徒掌握着一卷古怪的神秘物品。无论最终忏悔录落到谁手上,我们也不至于没有阻止的办法。请别让恶魔带走它。”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还在继续的故事
“乔伊。”尤利尔捏着罗玛的雪花戒指。花园主人将指环交给他后,就立即礼貌地请他们离开。现在他们漂在金雀河上,湍急的水流让稻草人原野被早早抛在了身后。“你不打算将忏悔录交给学派巫师,对吗?”
“对。”年轻人坐在船舷上,他控制航向不需要船舵,连船桨也算做多余的负重丢下了河。这只小船上唯有风帆鼓起,推动他们顺流而下。不知怎的,河面上总有风,而且方向恰巧是他们想要的。
“在去梅布尔女士的小屋前,你就是这样考虑的么?”
导师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又冷漠地扭回去。他一个字也没说,默认了。
自从尤利尔将誓约之卷的魔法随时开启,就很少有人能骗过他了,唯独乔伊是个例外。关键在于导师对羊皮卷的能力一清二楚。“你干嘛要骗我?”
“你搞错了对象。我要骗的是梅布尔·玛格德琳。”
“我不明白。”学徒很恼火,“为什么你骗别人却要对我说谎?”
“你不用明白。”
“我为什么不用明白?”这一次尤利尔决心问到底。
“无畏源于无知,我记得你的神保佑勇者。你有脑子,再加上勇气就能活得更久。”
断章取义。他究竟是懒得解释,还是不想让我明白?尤利尔搞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乔伊不让他知道的事情总是隐瞒得很好。他闷闷不乐地躺在甲板上,继续钻研那个该死的治疗神术。
他们沿河走了两天,路上没看见一艘船。河道也变得崎岖歪斜,与地图上标注的完全是两条河。有时候他们一不小心驶入支流,或者搁浅在芦苇丛里,这些都是新近出现的地貌。更糟的是经过原本的城镇或村庄。房屋成了暗礁,烟囱参差不齐地冒出水面,仿佛在显示水下藏着一整支不怀好意的军队。有几次尤利尔听见某人呼喊求救,但它们要么倏然远去,要么在清晰了一点后渐渐低微,最后消失无踪,令人焦虑。
但说实话,感到担忧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乔伊替代了木头雕刻的“埃瑟特尔”人像坐在船首,不为任何惨叫、哭嚎和哀求所动。他用温差制造狂风,使帆船一日千里,疾驰过流水之庭、稻草人原野和银顶城。他为伊士曼人做的业已足够,甚至于大大超出了他的职责所在。但人们不爱戴他也是有理由的,他也不屑于去讨好他们。他永远都不会分心他顾。
尤利尔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有导师这样的好心态,但路过银顶城时,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个横梁下被冲走的女人。
“我在这儿杀了个修士。”结果最终谈起的还是另一件事。“但我好像并不满足。”
乔伊没有反应,姑且当他在听好了。
“他忠于伊士曼的总主教。”尤利尔说,“和我曾经的旅伴一起。他们为了慈善之家的事在教堂间奔波,力图根除这个威胁到教会信誉的隐患。最开始我以为我们志同道合,事实证明,我难得有一次的以为是对的。”
年轻人微微偏过头。
“艾科尼·费尔文。一位来自铁爪城的十字骑士。他四处搜索那条产业链的首尾,与我们抱有相同目的。他是那种谨慎过头的人,我和罗玛在红木林后的一个小镇教堂里碰见他。当时一队吸血鬼术士和佣兵混杂的队伍正要来这里获取他们的’炼金术原料’。艾科尼设下了陷阱,但没料到当地的骑士同伴都是些酒鬼、小偷以及混日子的无赖,他们在修道院后院组成的防线一触即溃,我和罗玛赶去帮忙。”
“说老实话,我在布鲁姆诺特了解这件事的时候没对盖亚教会抱有多少信心。”学徒将指环套在地图卷上。“遇到艾科尼后,我轻信了他……我没理由不相信。我给自己找借口,我想信任他,我希望教会里不都是像邓巴·菲尔丁那样的人。这感觉就像街上妓女的孩子希望他的父母是体面的法官一样。呃,你看我干嘛?好吧,我不是说他不爱她,更不是说法官没权力上妓院,我完全没那个意思。但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原本将盖亚教会视作家庭,而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家庭……不那么低贱。”
“非常荒唐,我们根本没办法自己选择父母和家庭。我在教会的修道院里健康、顺利的长大成人,但我不想把它归功于运气。艾科尼的出现佐证了诺克斯的教会并非烂透了,只是有几个害群之马——在小镇上我遇到一个最不像骑士的十字骑士,他叫格莫,是狱卒也是个药贩子。艾科尼认为他这种人的存在就是教会的耻辱,当时我也这么想。但格莫的同类毕竟是少数,女神也无法保证祂的信徒时刻不犯错,不是么?高塔的维修师也能将女儿捐给教会。诸神……祂们无论在里表世界都无法干涉凡人,我们是为了彼此才信仰祂的,不是这个道理么?”
这时候,帆船已经驶过了银顶城的烟囱群。高地上有人对行船大呼小叫,乔伊轻易拨转船头,让他们开始痛哭流涕。
“不可否认的是,我现在不是教会的十字骑士或教士,抚养我的修女认定我不是个适合从事侍奉女神这类活计的家伙。她比我想象的更明智。他们用花言巧语将我塑造成现在这模样,回头又强迫我接受他们为了维护表面荣光而干出的种种糟心事。我不明白其中意义何在!但恐怕我能弄清诺克斯是怎么肯定诸神逝去这回事的了,要是盖亚真的注视着凡人,打着祂的旗号的妖魔鬼怪们怎么也不会这么嚣张。”
“有人认为诸神不在乎凡世之人的行为,因为他们的灵魂会遭到清算。艾科尼认为十字骑士肩负着同样的使命。原因就在于此。乔伊。你明白吗?最让我失望的不是艾科尼的选择,即便我确实擅自将他当成证据来着。”
尤利尔又把地图从指环里抽出来,随后将誓约之卷塞了进去。“我现在依然相信教会里并不全是人渣,不是因为我出于个人原因这样希望,而是我发现我对他们的指望本来就毫无作用。一群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哪一群人都这样……这是道理,也是真理。可他妈的谁愿意这样?谁的想法能管用?”
使者望着他。一阵沉默在波涛、海风和摇晃的桅杆中翻滚,河道越来越宽,天空似乎越来越低。
“他说他相信我。”尤利尔低声告诉他,“在那封信揭穿了罗玛的身份前。从同行开始我们就知道,这种状态顶多能维持到骑士海湾,那是最后一站。我考虑过到时候跟他怎么说。我确实是个骗子。我的理智给过我警示,然而却被不切实际的愿望拖累。你说得对,我竟蠢到把幻想寄托于实际。”
“教会也不需要我,更不必托付信任。我对他们无足轻重。事实上,一个高塔学徒莫名其妙的掺和教会的内部机密本来就令人心生疑窦:他想得到什么?他在窥探什么?他说他与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天哪,多可笑的家伙!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本质。我不是十字骑士!我也没资格侍奉盖亚。我不是任何人……任何人……”
“你是克洛伊的学徒。”乔伊说。
尤利尔接受了他笨拙的安慰。他无力地靠在船舷边,看着缆绳在空荡荡的甲板上晃荡。
“现在,你知道我的所有事了。一个糟糕透顶、没因我的努力有任何改变的故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还没到此完结。”这是我与那个洪水中的可怜女孩的差别。他一把抓住荡过来的绳结。
“阿兹比修士要烧死我,他说你死了,还宣称我是恶魔。他恐怕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确信的真话和谎言恰巧是颠倒的。但说实话,我从没那么绝望过。我觉得背叛我的不是艾科尼和盖亚教会,而是整个生活。”羊皮卷整齐地卷束起来,尤利尔握住指环扣紧的部位,它硌在掌心,好像一块嵌在血肉里的密不可分的骨骼。“乔伊?你说你不会死,对吧?下次我不会这么想了。”
年轻人将头扭回去,眺望远方的海湾。“我尽量死在你后面。”他好像有点愧疚。真是不多见的流露。“你还坚持留在骑士海湾吗?”
“我只是放弃了我幻想出来的滑稽家庭和莫须有的使命。我答应玛奈,要为她找回儿子。”
这似乎是他为自己的坚持找的软弱借口,然而他想不到自己还要继续坚持什么。他的盖亚不是诺克斯的女神,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也不是诺克斯的修道院。他会为了原本他执着珍视的东西而战,到目前为止,这些东西还在逐渐增多。
帆船驶入歌咏之海时,很快有封锁海湾的船队接近。号角声跨越海面,乔伊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船首。“改写你碰触得到的命运,尤利尔。”他低声说,“盖亚保佑你找到他。”
第三百八十九章 新的目的地
一团团绳子从木桶上垂落,制造出帘幕般的阴影。水手们摆弄索具,让厚重的血红船帆升起。桨手的数量好像比她的指头还多,但他们都只是凡人,没点燃火种的吸血鬼。神秘种族的基础素质也是有差别的,他们比人类稍强一些,可距离狮人还差得远。我能轻易杀光他们,罗玛心想,然后一个人在海上随波逐流。
事实上,虽然人类惯常称呼所有的除自身之外的种族为神秘种族,但那不过是因为人类自身的脆弱。真正的神秘种族是妖精或元素生命那样,点燃火种就是它们生命诞生的过程。
只有船长是真正的神秘生物。原本大副也是,但罗玛在鱼尾岛上就解决了他。这倒霉鬼正是那个挨了她一箭、仓皇逃窜回来的家伙。他没能遮掩痕迹,留下了让罗玛追过来的风险。帆船只好迅速,离开小岛。船长和水手们非常不满,于是在半路上把他们的同类丢下了海,也省得听他的哀嚎。
“我用的只是木箭。”后来,罗玛悄悄对指环说。“他怎么会是一副要死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是个逃学时间比上课时间还长的学徒吗?我对你能否控制好自己的魔力深表怀疑
“噢。”她仔细回忆,可事发仓促,现在她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我挺习惯开弓时用魔法的,结果对手总是比靶子还脆。”虽然是这么回事儿,可索伦总会给出最不让人舒服的说法。也难怪罗玛喜欢对它的评论找借口。
船上没人意识到某个不速之客已经悄悄混了上来,水手们该干嘛干嘛,船长只顾发号施令。他们都是血族,但好像与海湾里的船员没什么不同。罗玛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威胁,很快她决定霸占帆船,让它返回潮声堡去。但这个打算在刚开始落实时就被放弃了,因为罗玛突然想填饱肚子再动手。
这是一艘大船,但显然不是干什么好活计的,否则也不会在鱼尾岛上逃走了。这些血族鬼鬼祟祟穿越海峡,朝着东方驶去。现在看来这会漫长的一趟旅程,因此船上一定带足了补给,只是问题在于狮人和吸血鬼的食谱几乎没有重合之处。风行者安川曾教导她啃水果可以吃饱,他教过她许多有用的野外生存手段,唯有这点她仍抱怀疑。还好有人捕捞海鱼,她只需要从厨房里偷。
罗玛先前猜测他们可以吸鱼血填饱肚子。但后来她发现事情有些偏差:她本来打算从刚捞上来的那些活鱼里偷个一两条,决不捡被吸血鬼咬过的残羹剩饭,结果她猫着腰在两筐鱼篓前转了几转,却完全瞧不出区别。
“血族吃鱼吗?”小狮子挠挠下巴,眼珠子四处乱瞟,在冷灶石锅前打量。不管怎么看,她都没有分辨人类洗过的用具和全新的用具有什么差别。“他们会不会消化不良?”
多半不会索伦说,不过一样吃不饱,鱼肉对他们来说就是水果
“我猜也是。”她摸摸两筐鱼。莫非血族都将食物残渣倒进海里?有这个可能,但……罗玛看到角落里有只体积比两筐鱼加起来还大的木桶,里面只剩下鱼骨头和臭烘烘的内脏,苍蝇在滑腻的鳞片下产卵。只一瞬间,她就什么食欲都没有了。
罗玛想起自己在车厢里梦到的运输船。哪怕是风平浪静,她在金雀河上巧遇到血族船只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大都是些渔船和贩卖香料布匹的小商行。但歌咏之海不同,这里是血族和守誓者联盟的战场。也许我会遇到给血族运输物资的船,也许我正在那条船上。
她像只大猫一样窜上柜子顶,接着房门打开,一个老头跛着脚走进来。他的后脑勺上没几根头发,皮肤布满斑点和疤痕,脑袋像是直接黏在肩膀上,瞧不见短粗的脖子。他走起来晃得比遇到了波浪的船更厉害,但总算熬到了鱼筐边。接着他背起满满一筐的海鱼——那非常吃力、额头的血管几乎要爆开的模样让罗玛都不忍心看。
他不是血族索伦察觉到她要说什么。老人一无所知,慢慢走出门,再吱呀呀地旋转门轴。
“血裔?”罗玛跳下来。
血族已经脱离了联盟,他们自然不会放弃种族的‘老手艺’
我居然没注意到,罗玛懊恼地想。她从剩下的那筐生鱼里抄起一条,囫囵塞进嘴里。狮人有时候也会尝点新鲜,反正只要压下恶心,她的肠胃就对付得了。“他要把鱼带到哪儿去?”
干嘛不跟上去瞧瞧?也许这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登上这艘该死的破帆船是多么差劲的选择,进而使接连冒出来的愚蠢念头消停一会儿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钻到走廊扶杆的阴影下。鲜鱼的腥气与老人独有的腐朽甜味简直像明晃晃插在地上的指示牌,她紧随其后,在船舱内绕了几圈。下过的楼梯级数之多,不禁让她回忆起布鲁姆诺特。
路上罗玛看见了许多血裔——她原以为这些人都是没点燃火种的血族。看来我的观察能力还有待提高。他们什么样的都有,年轻的男人和壮年的男人,漂亮女人和粗壮丑妇,看上去都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但无论怎么打量,他们都要比厨房里背筐的老人强壮,行动也相当自由。然而两种气味依然交杂在一起,这意味着后者刚刚拖着脚步从他们眼前经过,谁也没有反应。她的同情开始转化为怒火:“怎么没人帮帮他?”
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指环照例用讥讽开腔。别拿你的价值观和同情心往陌生人身上瞎套!年老的血裔没有用处,下场不会比你刚才瞧见的鱼骨头好上多少。谁要是来帮他,就是在告诉吸血鬼他该被杀死了
罗玛闭上嘴巴。她觉得肠胃打结,吞下的那条鱼似乎活了过来。
总之,血裔的互帮互助与我们可不一样索伦下了结论。
“大副。”她低声说,“船长把他扔下海了。他是神秘生物,也是血裔?”
八成是这样指环先生事不关己地说,不是所有血裔都值得救,小罗玛,这你可得给我记住。尤利尔去尖啸堡时是在路上碰到了血裔村落里的人,他们属于血裔里最拧的那种,活石头,那些人哪怕最终变成石像也要砸死一两个吸血鬼。这些家伙可不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以不违逆他们的尊贵主人为铁则
罗玛摸了摸弓。“要是他们的主人都死绝了呢?”
他们会放声大哭,恨你入骨。强壮的会扑上来拳脚相加,女人希望在你身上撕咬下血肉
她放下手。“怎么老是我碰上这种又可怜又可恨的家伙。”小狮子低声诅咒,“干什么这些人就不能简单一点,和我听过的歌谣故事一样呢?”
还不明白?谁让你不活在故事里
“如果尤利尔碰到他们会怎样?”
让我想想,他可能会向盖亚祷告没能在这些人变成血裔前阻止,请求女神慈悲,然后丢下他们去干自己的事。那些血族嘛,自然也是该杀就杀
那我要向希瑟祈祷吗?罗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森林女神尊重生命,莫非我要为了血裔的性命宽恕吸血鬼?“他才不是那种人。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当然有。把他们全都杀了,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我又不是刽子手。”罗玛咕哝。
白之使就会这么做。即便这很多此一举
她想起统领那张冷冰冰的惨白面孔,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大部分时间罗玛都无所畏惧——虽然这多半是因为无知——但她很怕白之使。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是那种能令你从骨髓里冒寒意的人,他的吓人之处从不在于他杀过多少人或手段多么残忍,而是你根本弄不清他下一步要怎么动手,他却仿佛随时都清楚你要干什么。
“我可没法想象。”罗玛嘀咕。这样的仁慈更像是残忍,白之使给她的印象则两者皆无,他唯有漠然和冷酷。
当然,我的主人乐意找各种借口为他的仁慈开脱,但你尽可以相信他这边索伦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耀,小狮子已经跟随气味线来到了终点。一道肮脏的、虚掩着的舱门,但它很结实,当然结实——因为它是钢制的。我得提醒你,孩子,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你不答应我也会跟来。”
我后悔没劝你别吃那条该死的鱼
但她早已不是刚溜出高塔的毛头小鬼。微光森林改变了她……虽然心理上的打磨还显欠缺,但生理上的改变非常到位。罗玛闻到房间里拥挤的气味,魔力能够增幅感官,我的技巧太差劲。
人类的气味。又酸又臭,但比起吸血鬼要好得多。我早该知道血族不会饿着肚子航海。区别在于正常水手的食物用筐子和木桶储存,而吸血鬼还得保证“它们”活着。“我在铁爪城外的乡下见过。”罗玛说,“一个老女人给她的奶牛挤奶。”
当时索伦在门上给她画了一个讥讽的表情,她没有反应。从那时候开始,罗玛忽然觉得将血裔和血族一同杀死似乎真的是仁慈——不是对他们自己,而是对这些凡人。
她决心在这艘船上呆下去,直至找到他们的目的地。
第三百九十章 灰翅鸟岛
这不是一座风和日丽的小岛,在船只距离岸边还有时九百码时,罗玛就能断定。她率先看见的是乌云,厚重低压的云雾饱含水汽,仿佛随时可能浇下倾盆大雨;道道电光在鼓胀的气团间游走,仿佛乌云伸出爪子给自己瘙痒,就是不肯落下来。
等船只靠得近些,不祥的意味则更浓。黑云叠在岛屿正上方,看起来像是展品外的玻璃罩子。被扣在其中的灰翅鸟岛上看不见一只灰翅鸟,黑红的黯影在林木间游荡,山峰宛如一截被斧子无情砍倒的巨树残余的根桩。它总体来说称不上是美观的艺术品,但哪怕作为模型,一眼过去你也能联想到无与伦比的稳固和坚不可摧。
“一面城墙。”罗玛揉着眼睛低呼。
一座堡垒索伦事不关己地纠正。
她没见过灰翅鸟岛原本的样子,但料想中应该与灯塔镇相去不远,比鱼尾岛好上一些。结果血族给了她一个大惊喜。“他们早就着手准备战争了。”
毕竟是德拉布莱亲王率先提出脱离联盟的,没点准备怎么成
船靠岸时,水手们抛出绳子,落下船锚。罗玛没有下去。她躲在一只空木桶里,看着血裔们将充作食物的凡人驱赶到跳板上。当时她没能看全,现在才发现这群“奶牛”里不仅有人类,还有为数不少的绿精灵、半兽人和乱七八糟的亚种。不只有暗夜精灵排斥杂种,很多神秘种族的混血都被迫离开族群在外谋生,吸血鬼可能袭击了他们的驻地。她觉得血族干得出来这种事。
“我现在明白守誓者联盟干嘛要与血族开战了。”罗玛说。
听我一句,罗玛,事情永远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但也没困难到让我掉头离开,她心想。而且凭她自己没法航行回潮声堡。不管怎么样,我是来提前确认艾肯不在岛上的。拉森要罚她就罚吧,反正他也不能关我一辈子。罗玛现在已经是点燃火种的风行者,她突然意识到回到高塔后,教育部会给她安排一位新的导师。这么一想,她还是越晚回去越好,她相信拉森和萨比娜也不愿意看到她离开占星师的教室。尤利尔会是她在外交部的新同学,这给了罗玛一点安慰。
白天码头上行人来往,但戒备也十分森严。面对血族的堡垒,罗玛可没有了在之前船上作威作福的心思。她从桶里钻出来,沿着绳网爬落到海堤。灯塔上旋转的侦测光束扫过船头,好在这时正值退潮,她已经躲入了码头下,手爪卡住滑腻的木板。等光柱转过去,罗玛才翻身爬到正面,四肢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一段足有二十码宽、空旷平坦的卸货场地。扫回来的灯光追着她的尾巴毛跟了一路。
“它看见我没?”罗玛怀疑地问索伦。
头顶指环提醒。
仓皇之间,她朝前一蹿,感到鼻子撞上了石头。一束比探照灯微弱了许多倍的光柱慢吞吞地打在她原本站立的位置。在船上相距太远,这里的光线被城垛上的火把遮掩住了。
那可不是路灯,而是魔法。你可以管它叫‘刷子’指环说,在沿海城市,它们被用来驱赶试图在夜里爬上墙的海族鱼人。只要碰到一点你就得一动不动僵上半小时。这玩意比较贵,大多数地方宁愿用人力巡逻
“好名字。”罗玛揉着鼻子在墙根边乱窜,以防被刷下去。她该在船上就给自己施加夜之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迟。魔法点亮了她的视野,一堵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围墙从模糊的轮廓变成有深有浅的灰白剪影,斑斑点点的地方是划痕。一切清晰明了,她疼痛的鼻子也开始重新投入使用。
这里还不是血族的堡垒,只是一座又矮又旧的鸽子塔。索伦认为它不是由血族新近建立的,而是很久以前,在海族还在联盟占有一席时守誓者联盟留下的东西。指环索伦告诉她,灰翅鸟岛是荒废的穿梭站,但你现在一点也瞧不出荒废来,就连穿梭站也不太像。至于鸽子塔,罗玛爬到塔上瞧见一只丑鸽子,于是它得了这个怪名。没人会专门为鸽子歇脚而建塔,但吸血鬼觉得那些“刷子”有地方安放,才把它保留了下来。
远处的堡垒在黑暗中静默,罗玛却不敢再靠近。她知道血族可以在黑夜中视物,效果和她没用魔法之前差不多,但远非人类可比。一些神秘生物则有各种手段应付黑夜,她不敢保证在城墙上巡逻的守卫里没有这类人,只好耐心等着他们露出空隙。对此她非常肯定……没有什么防御是毫无破绽的。
一道闪电在风中炸开,罗玛眨眨眼睛。“我简直要失明了。”她咕哝,“怎么城墙上没几个人?”
或许他们对魔法有信心
罗玛在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挪挪身子,“一箭一个,我可以打进去。”
记得给自己留一支箭。船上的血裔,想起来没?血族的俘虏都是那样下场,我敢打赌你不喜欢
这一次不是罗玛要打赌,但索伦确实赢了。她一点也不想变成血裔,因为那意味着她在血族的帆船上遇到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是成为可怜又可恨的家伙们中的一员,还是干脆变成石像。罗玛一直等帆船靠岸后也没有动作,恐怕正是因为她忍不住去思考自己某天真的那么倒霉的话,她会希望怎么做。答案是很明确的:她既不喜欢白之使可怕的“仁慈”,也不愿意成为尤利尔放弃的血族奴隶。照实说,她连最后一支给自己的箭也不想留。
“我开始理解那些血裔了。”死亡令人恐惧。又一道闪电击中山峰,黑暗闪烁了片刻。也许会有破绽吧,可她没耐心等下去了。罗玛爬下鸽子塔,那只丑鸽子早就飞走了。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一样飞过魔法笼罩的城墙与守卫,大摇大摆地落到血族亲王的窗台上,可现实是她必须尽力快跑,原路返回码头边的帆船。
又一次惊险的跨越。罗玛的靴子差点飞出去,她闭上眼等灯光转过去,心里祈祷魔法等辨别不出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太亮的地方使用夜之拥足以致盲,现在她牢牢记住了。“我进不去。”
太好了指环说,赶紧睡吧,第二天哪条船要离开,我们就乘它返回骑士海湾去。尽管放心,小鬼,我会叫醒你的
“我要进去。”罗玛告诉它。
你大可以做梦
“你知道这里是守誓者联盟的穿梭站,格森先生,难道你不知道哪里能够找到空隙吗?”
你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觉得我会给你答案的指环迷惑地反问。
“因为你非常有智慧,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见鬼,那我被守卫抓到了怎么办?”
咱俩的前提就不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进去指环气得写字都潦草了。你还问我怎么办?我想问问你,就算你进去了能怎么办?你想干什么
“那些血裔……”
够了。你以为你是尤利尔吗?这里也不是尖啸堡,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多半就在岛上。虽然与血族开战的是守誓者联盟,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要对克洛伊塔的学徒网开一面
尤利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罗玛心想……好吧,除了暴风雨。但这不代表她只能一无所获地等着当海盗。她想知道血裔们会被送到哪儿去,想知道艾肯和其他的孩子是不是已经被送到这里来了,他们还活着吗?如果抱着这些疑惑转头回到骑士海湾,海伦阁下和雄狮罗奈德会夸我谨慎,但玛奈……
你有自己的去处。她对罗玛说,你早晚也会抛弃他。莫非我要让她的预言成为现实?
……省省吧,孩子,救世主的责任可轮不到你来肩负索伦结语。
现在我是风行者。她抚摸光滑的弓臂,在微光森林里、希瑟神殿的两颗古怪的头颅面前,她找到了自己连接神秘的桥梁。她必须找到艾肯,因为这誓言是火种的薪柴,是她灵魂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不是任何人。”罗玛想起自己站在玛奈修女窗前时感受过的奇妙触动,“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要为她们而战。”
你是克洛伊塔的学徒
“不会永远是。”罗玛回答。
她翻上船舷,夜风和闪电在头顶纠缠不休。灯塔的光束转过鸽子塔、沙滩和卸货广场,即将掠过靠岸的船队。她的金色头发会在灯光下辉煌灿烂,光彩夺目。“灰翅鸟岛曾是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的驻地,但我相信高塔肯定有它的详细地貌信息。”
没有!你赶紧滚下去
“索伦,我是因为打碎了观景球才跑到陆地来的。”也许那才是一切的起因。她看到了伊士曼,最终也来到了这里。“我用观景球看到了这里。”
这不可能,观景球需要坐标来确定,只有星之隙拥有全部授权
“星之隙的授权也是通过观景台。我进过负责伊士曼的总控室。”
灯光打上了船头,指环妥协了。我会帮你它恶狠狠地写道。
小狮子神气活现地甩甩头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她伸展四肢,在光束转来的一瞬间后仰,咕咚一声跳进了歌咏之海。
第三百九十一章 秘仪“痛苦”
“我骗你的。”罗玛把脑袋探出去,很快又缩回来。“总控室里挂着许多坐标牌,但我只用观景球看过铁爪城的王国会议画面。”
指环没有反应,索伦不想理她。
“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她低声下气地说,“这一次我找到艾肯就走,真的。我讨厌这鬼地方。”
这句不完全是安慰。城墙后的景色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宏伟壮观,事实上,这处堡垒有五分之四的防御工事是修建在地下的。除开烟囱和高墙,以及依托山体打通的管道修理厂外,所有的建筑都是由上至下,最终消失在土层和岩石中。罗玛很怀疑他们已经将小岛整个凿穿了。
对一座常年遭受雷击的岛屿而言,建筑藏在地下似乎很合逻辑。然而罗玛得到的情报中可半点没提这里的异常天气,不出意外,这又是一处近来诞生的神秘之地。秩序是永恒不变的,但神秘从无定型。守誓者联盟还没放弃这座小岛时,它甚至稳定得足以建立矩梯穿梭站,眼下换成吸血鬼当家,海岛却成了雷区。罗玛敢打赌她头顶的乌云与血族有关,也许就是他们塑造了这处神秘之地。
但谢天谢地,吸血鬼们没能将岛屿全部翻新。索伦告诉她,由于秩序的薄弱,许多不被人为操纵的高神秘度魔法都无法在这里生效,她起码不用担心被侦测站找到。罗玛对这条信息有自己的理解。我们站在世界边缘,她心想,唯一可靠的是天赋和本能。在这方面,狮人比血族更有优势。小狮子游过港口和堡垒,从自然与人造的分界处——一片影影绰绰的由钢铁、废木料和旧船残骸组成的屏障——登上了海岛。这里不存在守卫薄弱的缺点,但索伦表示它曾是穿梭站的核心所在。
如果你运气好它声称,你甚至能直接走进去,没人会发现你。这鬼地方连神秘度的界限也不稳定……秩序的稀薄是柄双刃剑,但你不能说它完全没好处看来它的态度倒转变得挺迅速,罗玛心想。
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罗玛,我的魔力所剩无几,你最好行动迅速。最好别动手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影子消失了,手臂变得像幽灵一般呈现出模糊的半透明状态。
废料厂称得上危机重重,尖刺和锋利的毛边随处可见。但只要罗玛愿意,她能轻易避开任何自己不想碰到的东西。很多时候她在成熟的神秘生物面前显得笨拙,然而神秘生物本来就不能用作对比。
废料厂被铁丝网包围,如果是在布鲁姆诺特,罗玛估计它还通了电。血族在炼金术领域似乎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建树,“净釜”则更加暴露了这一种族的掠夺本质。不管怎么说,再小心的战时防御工事终究也脱离不了建造者本身的思维限制……她轻易在铁网上撕开破口,制造出狭窄的通路。恐怕吸血鬼从未打算将战线撤到灰翅鸟岛上,这里的环境压根不适合作为阵地。
越靠近山脉,空气就越压抑。罗玛感到魔力的剧烈消耗,索伦的帮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怎么回事?”她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但异样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秩序的边界就是这样指环事不关己地提醒,法则之线还算规矩,但它们的影响已经非常薄弱了,你再怎么威胁,我也做不了更多
我也没要求你做更多。“可我呼吸时好像把脑袋伸进了壁炉里。”
空气中的神秘没变化,罗玛,但它不属于秩序。你的火种是完全的秩序造物,接触它时才会感到不适
“我能不接触它吗?”
当然可以指环兴致勃勃地说,你的灵魂之焰是受你掌控的,如果把神秘当成一个世界来看,火种就是你在那个世界的存在、是你意识和身体的统一集合,怎么会有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呢
罗玛后悔询问它了。我就做不到。索伦无疑清楚这点。这显然是一种魔力的高等技巧,而她只会控制它们移动、扩散到武器上,期间的浪费不提也罢。要她在这里钻研魔力,那等海湾战争结束了都不一定能有成果。
从那以后,她几乎没再问过白之使的指环。他们相安无事直到罗玛潜入了一节地下管道、并被迫杀掉了一名守卫后。事实上,罗玛不确定隔那么远以血族的视力能不能看见她,他们之间还有参差的栅栏和满是网眼的帐篷,但她的身体下意识认为四目相对就意味着自己的暴露:一场迅捷而高效的决斗刹那爆发……
……当然,如果敌人引颈待戮也算对抗的话。
她从天而降,用匕首割开守卫的喉咙,方才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有必要。血族守卫完全没有抵抗,说明他多半没看见她。见鬼!我真是自找麻烦。罗玛足足瞪了尸体半晌,才决定毁尸灭迹。
你只有最后一点种子了指环提醒,况且管道内长出一片三色堇起不到任何遮掩的作用,我建议你把他藏起来
罗玛照做了。但期间又出了问题——一队血裔从管道下的小径走过,尸体的血滴到一个人手臂上。小狮子屏住呼吸,感到先前被自己抛在脑后的问题再次浮在了眼前。杀血族容易,但罗玛觉得杀掉血裔她可能会后悔。好在她暂时逃过一劫:那人抬起手臂舔了舔,随后什么也没说。罗玛短暂的踌躇了一会儿,决定跟上他们。
“根据我从船上得来的经验。”罗玛轻声说,“这些血裔相当于吸血鬼的厨师。他们会带我到目的地去。”
索伦希望她停止作死的愿望落空了:你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高塔会关你的禁闭,可吸血鬼会要你的小命。假如你从不听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那你就不要再问我问题了
原先她并不在乎,但很快就意识到它是认真的。看来指环已经弄清楚不管说什么,罗玛都能从中找到理由冒进。跟随血族的奴隶们,她进入了更深的空间,倘若以海面为基准,罗玛可以肯定自己正位于水下。
“有件事我得提前准备好。如果真的在这里找到了艾肯,我要怎么把他带出去?”
通往目的地的路程曲折幽暗,沿路没有火把照明,微光来自一些古怪的菌类。罗玛一边借机思考逃跑路线,一边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留下记号。灵犀在她手上逐渐熟练,到最后罗玛惊讶地发现她甚至可以随意施展成功。
你打碎观景球时,你的小伙伴怎么说的
“萨比娜?她又叫又跳,活像只青蛙。当然什么也没说喽。”
说明你全忘了,小白痴!那本来是你一个人的错,结果却要两个人承担后果。明白吗?现在我只希望那小孩不在这儿,否则你会让他死得更快从那以后,不管罗玛怎么请求,指环都一言不发。
或许是因为我不够诚恳。罗玛知道自己远比看上去要不老实得多,但最糟的是她看起来就无法令人信任。索伦的指责更是荒唐,我怎么会害死艾肯?我正在想办法救他。但在心里她其实也暗自希望艾肯不在这里。这是个鬼地方。艾肯或许被留在骑士海湾了。
沿路罗玛遇到过几次不轻不重的危机,但他们都没抬头注意管道。看得出来索伦也为她的好运气感到惊讶,很多时候它几乎就要出言阻止她前进了,但也许是诸神保佑——她一路顺遂,而且管道四通八达,她也没迷路。
“我消失了吗?”罗玛忍不住问自己,“他们都忽视了我。”这种怪事并非头一回在她身上出现。罗玛在修道院里待了十几天,巴恩撒修女就从来没有看见她,哪怕她站在她面前。一定是神秘的缘故,但罗玛完全没感觉。
气流在地板上嘶嘶作响,为首的血裔身材伛偻,但其实是个壮年人。他脸上的神情介于惶恐和兴奋之间,额头布满汗珠。一扇高大、华丽的门扉在罗玛的视野中放大,管道已到了尽头。她不得不朝后爬,才能勉强分辨出宛如久未清理过的布告栏一样贴满重叠阴影的石板。当她取消魔法时,才获得了与血裔们相差不大的视觉效果。
魔纹指环终于开了口,其中一部分来自废弃的矩梯魔法
“什么意思?”
很多……魔法,很多魔法都需要一部分与空间相关的魔纹作为基础矩梯魔法的最大用处就是变换使用者的空间位置。
血裔打开了门。
这两扇沉重的石板显然不是用来推的,它们身上的花纹扭曲起来,最前面的血裔连忙后退,一束不祥的红色闪光笼罩了门前的所有人。
索伦猛地收紧,简直要勒断她的手指。“你也闻到了?”罗玛挖苦。她疼得差点跳起来。“里面的气味出乎意料,我以为会很难闻呢。”
但事实上,她的鼻子没感到半点不适。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自然香气,在这阴森怪异的环境中足以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
这是生命的气息,罗玛。那里面是一座炼金秘仪。指环索伦一笔一划地写道,其名为‘痛苦’。
第三百九十二章 淑女的舞会
愿望成了真。这一次来迎接她的不是黑骑士,但也没有宴会和歌舞。侦测站的员工想必不会缺席,不过有没有他们都一样:契约将保证他们单纯作为记录员而存在,连他们本人在事后都不会记得会议里的一个字。等陛下结束了他的独处,这些记录就将完全展现在他的案几前。
想到这里,拉梅塔对陛下的期盼也没那么强烈了。她的计划进行得比预期更顺利,然而国王不会关心她的计划,只会想知道她有什么非要打破领地不可侵犯规定的借口。黑骑士牢牢会抓住这个关键,最终将她从高塔的领地上赶出去。说实在的,后者她不怎么担心。但国王陛下……这位拜恩的君主曾严令诸位领主不得插手克洛伊塔的任何事,不死者领主除外。哪怕是最迟钝的齐格勒也能意识到这道命令后隐含的意思,拉梅塔自然不会不知道。
无星之夜的领主更替是动摇结社的大事,一旦违背这道命令,结社就可能出现动荡。拉梅塔用指甲划过布料。确实如此,她几乎死在伊士曼……但她也削弱了白之使,虽然他一贯以可怕的生存力稳坐空境统领的交椅。
伤口隐约刺痛,炎之月领主赛若玛正在对面打量她。“你回来了。”他好像刚看见她,“完整无缺。”
不然呢?“非常侥幸。”
“我通过报纸得到了最新消息,白之使还活着。”
果不其然。这不是好消息,但并不出乎她的意料。拉梅塔原本就只将白之使作为次要目标,以她当时的状态,哪怕后者看上去比她更惨烈,急着补刀也只有死路一条。神秘度的差距是一回事,职业的专攻带来的战斗力高下是另一回事。惋惜过后,她点了点头。“我很遗憾,不过我的计划确实没受干扰。”
“你让伊士曼成了混乱之地。”赛若玛说。
“神秘领域的秩序从来就不是我们想要的。”
“伊士曼不过是个小王国,若非拜恩位于冰地领,结社根本不在意它到底心向秩序还是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的混乱算什么?拉梅塔,如果你是为了私仇才选择报复凡人,黑骑士会让你落得与安利尼同样的下场。”
“那是因为我担心闹大了再制造出一个白之使来。毕竟黑骑士的先例在前嘛。”拉梅塔的目光扫过一排空荡荡的座位。“我们的城主大人上哪儿散心去了?”
“黑骑士没回来。当初你和他达成的约定是什么?我猜你对他隐瞒了许多事。”
“我要他去给白之使找点麻烦。要求他跟白之使正面放对有些过分。”好吧,是根本不可能。黑骑士没理由为她做到这种程度。“于是我得让那两个学徒派上用场。”她其实也打算用高塔学徒拖住黑骑士,以免他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是六指堡。看来这也非常成功。
“这么说来,我们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点也不出奇。”赛若玛靠在椅子上,“但好歹他当了这么久苍穹之塔的领主,不大可能沦落到被人赶回家来的地步。”
我的兄弟都是些蠢货,拉梅塔瞧他也觉得面目可憎了起来。虽然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这一局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我赢了。”她宣布,“而且这也不是小打小闹,你的报纸没告诉你守誓者联盟打响了内战么?”
“它说得事无巨细。骑士海湾有你的人?”
明知故问,她心想。侦测站正记录着他们的言行,而她和赛若玛之间有些话不能直说。好在黑骑士不在拜恩,他们有的是时间商议下一步计划——早在血族退出联盟前,赛若玛就与拉梅塔达成了协定。由于主战场伊士曼是黑骑士的领地,而这个死脑筋的亡灵骑士又绝不可能违背国王的律法,赛若玛才提议对他隐瞒。拉梅塔欣然同意。
事到如今,她真想打开黑骑士的头盔,瞧瞧他那张死人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只有守誓者联盟可不够。寂静学派在一边看戏,夏妮亚带队来到伊士曼找那本该死的圣典,这件任务对她来说太轻松了。”
“你想怎么做?”赛若玛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不如就从圣典下手。”拉梅塔想起来那条无疾而终的忏悔录的线索。“血族亲王德拉布莱离开了安魂堡,真是难得一见。对了,你怎么对他说的?”
“怎么说?对付吸血鬼最好什么也别说。扔出诱饵再拿回来,等他们自己补全前因后果,最终半信半疑的上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也许她该跟他学学,起码不用亲自上阵,然后带着一身伤回来。论人手和条件,离开巫师之崖后她也不比赛若玛在守誓者联盟差……好吧,他没说错,我确实是为了私仇才会这么冲动。“光之女王还在闪烁之池?”
“她甚至没来参与联盟会议。自从圣米伦德解体后,不管什么组织都非要装模作样地商谈上半天、最终才让首领一锤定音作出决策。大多数会议的前半场除了给人参与大事的满足感外毫无用处,守誓者联盟则要更糟:闪烁之池的圣者从不出席,这该死的前半场便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赛若玛抱怨。
听起来我们也差之不多。“算是好事。”拉梅塔不存有对付一位圣者的自信,想必赛若玛也一样。但早晚有一天她会让闪烁之池陷入黑暗,甚至成为下一个拜恩或奥格勒瑟尔。“比想象中更好。我们操作的余地更大了。看来就算散布消息,将圣典的失窃栽到德拉布莱的血族头上……”
“别忘了你现在是披着黑巫师的皮与血族打交道。”赛若玛提醒,“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是个疑神疑鬼的老东西,才会上我的鱼勾。圣典下落不明,在寂静学派和血族、甚至是整个神秘领域,你的黑巫师称得上头号嫌犯。一旦这时候合作同伙身上的嫌疑跑到了自己头顶,德拉布莱会怎么想?”
“他会想到我们是故意的,但又能怎么样呢?”拉梅塔不以为然,“血族与联盟已然开战。战争从来不可能说停就停。我们正好可以撤出战场,余下的黑巫师足以作为结社的助力。”
“这只是一种可能。拉梅塔。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血族确实无法解释圣典的谣言,然而寂静学派又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夏妮亚·拉文纳斯是年轻一代的法则巫师,但她绝不会对人言听计从。这我看得出来。更何况德拉布莱目前将大半希望寄托在我的诱饵上,你给他的压力过大,他要么退缩,要么失控。”
“我们要的不就是失控吗?”
“你明知道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况且寂静学派不是守誓者联盟,‘第二真理’与‘光之女王’不同,他只要稍微动动手指,我们的小计划就会宣告破产。你的心血也彻底白费。”
“我从不知道你居然在意我的心血。”
“你是我的姐妹,拉梅塔。即便有时候我并不乐意这么想,但就像孩子没法挑选父母一样,我也没法选择自己的灵魂本质。在拜恩只能这样。”赛若玛的语气可能是诚恳罢。谁在乎呢?
“这部分交给我。”他保证,“联盟终究是联盟,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我有很多办法确保寂静学派无法脱身,而且绝不会威胁到你。”
威胁到我?什么意思?“寂静学派和黑巫师没有联系,你尽管放心。”拉梅塔说。她身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指的是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我了解。”
不管你对她有多了解,都不可能超过我。拉梅塔还记得火种仪式时她亲手为夏妮亚戴上的那顶真理冠冕,转眼之间,唯唯诺诺的小女孩竟能代表学派插手一场战争了。有什么不可能呢?连白之使都会有学徒。多么滑稽的命运!
赛若玛的话令她起疑。莫非这该死的元素生命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他看穿的?他在威胁我,还是单纯的提点?恐怕没这么简单。但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具不过是面具,一位淑女每场舞会都会有不同的面具和礼服。黑骑士为什么在他的领地中寸步难行?正因为“黑夜启明”是诺克斯的先知,礼服和面具的伪装处处都是破绽。感谢德米特里,幸好我不是克洛伊的领主。
“她没你想象中那么听话。”拉梅塔说,“但确实不傻。你最好小心一点,否则弄巧成拙,安利尼的下场就是最终结果。”
“噢,宽容些吧,拉梅塔。他好歹也是混进了光辉议会。哪怕最后招致了麻烦陛下都没惩罚他。”炎之月领主语气轻快地说,“我们要担心的只有黑骑士才对。”
不得不承认,这该死的光元素生命有种感染他人情绪的本事。拉梅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疼痛立时减轻。“他会理解我们的,结社的利益至高无上。”当然,他会在放任我们干成大事后心安理得地发泄怒火,以示对国王定下的律法的尊重。他甚至连愤怒也不属于自己,他是陛下的工具。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尸骸
“她已经到了?”
“事实上,她提前了半小时。”葛诺看上去十分踌躇。“大人。”
“怎么?”
“我想我该说这件事。那位阁下随身带着一副、一副……”她吞吐起来。
“一副什么?眼镜?”
“一副棺材。”
这些巫师总有惊人之举。诺曼爵士有点后悔让他们住在龙穴堡了。白塔会是神秘支点使者的好去处,可惜近来雄狮和白之使先后在那里停留过。“感谢你的提醒,葛诺。女王陛下还在温泉塔吗?”
“是的,大人。”
“回来时吩咐瓦林绕开经过教堂的街道,千万别吓着我们的女王陛下。”
女侍小跑着离开了。
当劳伦斯·诺曼按约定时间进入房间时,夏妮亚·拉文纳斯已经端庄地坐在长背椅上了。那副棺材立在她身后,和椅子背一样高。它绝对可以将她整个儿装进去,诺曼心想。
“我如约而至,阁下。”
夏妮亚点点头,态度的冷淡显而易见。“海湾战争正在进行,让我们长话短说,爵士。”
“我明白了,阁下。既然如此,我可以给您向王族转述……”
“不是这桩事。”她打断道。帽子上的十字吊坠猛地摇晃起来。
“请原谅,爵士,但我只想跟你谈谈。跟你本人。劳伦斯·诺曼先生。”
“我很荣幸。”除开伊士曼贵族的身份,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神秘生物。一位空境阁下不大可能专门花时间与他闲扯,诺曼作出恭敬的倾听姿态,但要让他将今天的对话保密,他可不一定能做到。
女巫师很满意。起码她愿意展现出满意的神态。“在白之使尚未回到铁爪城前,雄狮阁下担心他在六指堡遭受伏击,因此要求接管王都的矩梯。”
“确实有这回事。”雄狮罗奈德破门而入,成功荣升为王党最不受欢迎的空境使者,甚至久违地让他们体会到了白之使作为外交部长的好处。“但后来白之使平安归来,雄狮离开王都,矩梯的使用权就被移交到统领大人手上了。”
“现在白之使也离开了王都。”
“是的,阁下。”想要矩梯穿梭站的使用权?找白之使去吧。
这位法则巫师深吸一口气:“雄狮一定告诉了你们学派此行的目的,这我一清二楚。圣典失窃,我们必然要将其找回。恐怕你们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当时圣典被安置在布鲁姆诺特教会总部的禁地,由一位高环主教亲自看守,随行有整整一队十字骑士甚至苦修士。盗贼为了夺取圣典。好吧。这个强盗根本没有偷窃,他杀死了所有教会守卫,拿着圣典扬长而去。教堂后院血流成河,而直到他消失不见后,禁地的异状才被人发现。”
也许我能猜到她为什么单独来找我谈这个。诺曼知道伊斯特尔王子对神秘领域的看法一贯与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差之不多,他不会明白其中含义。
“神秘度的碾压。”又是空境。“我非常遗憾。”他诚心诚意地说。
能干出这种疯狂事的家伙在神秘领域简直别无分号。诺曼想到雄狮当天闯进来时的暴躁和焦虑,他很肯定这些乱子背后有着秘密的影子……那是伊士曼无法对抗的组织,但她必须与他们为敌。
“秘密结社。”夏妮亚给出了更进一步的信息,“还是学派的老熟人,无星之夜。你们可能没听说过,或者说没关注过结社的不同,但恶魔的威胁也是分高下的。”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道理在哪儿都适用。“请您为我解惑,阁下。”
她眉头紧锁,“无星之夜是其中最为隐秘、最为庞大的恶魔组织。根据教堂留下的痕迹,学派已经确认那该死的强盗确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他是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的主导者之一,死海之王的元帅。神秘领域称之为黑骑士,或者不死者领主。”
你这可不是长话短说。“我了解过那段历史。”诺曼变了脸色。神秘生物比凡人活得久,加瓦什入侵这种大事还用不着从故纸堆里找。很多人对此记忆犹新。
“四叶城曾发生过类似的惨剧。一如既往,克洛伊塔没帮上什么忙。”夏妮亚暗示。
外交部好歹处理了那死灵法师,而你们的盖亚教会只是充当了摆设和受害者。诺曼心想。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横穿伊士曼,要替特蕾西·威金斯净化她的城市。任何一个神秘支点做的任何事都对王国没好处,现在他们还要让凡人面对诺克斯的秩序公敌。
“四叶城有我们的幸运天使,最终侥幸安然无恙。”
这回轮到夏妮亚茫然了,她显然没听说过什么幸运天使的传言。这是特蕾西公爵的把戏,但在南部成效显著。劳伦斯·诺曼作为王党的领头人,他最擅长的本事之一就是绕圈子。夏妮亚·拉文纳斯则不同,在据理力争的战场上,神秘度的使用方式也会随之变化。
“尊敬的阁下,我个人无法向你保证任何事。面对秩序的敌人,王国确实有义务为七大支点提供帮助,然而威尼华兹的下场不提也罢。”
“正因如此,寂静学派才需要尽快与骑士海湾的队伍恢复联系。”夏妮亚不肯退步,“矩梯的协助必不可少。”
“白之使……”
“白之使离开了铁爪城,但克罗卡恩基站可没长腿跟他走了。”女巫师压低嗓音说。如果不是脖颈的丝巾遮掩,诺曼或许会看到里面凸起的血管。“高塔使者不会回来了。你总该清楚他们的目的吧?”
“那个学徒。”这才是真正的对王国有价值的消息。“他找到了罗玛小姐?”
“是教会的消息。”
那也许卖给学派巫师人情也不是不可以……“海湾战争尚未结束,高塔外交部不会放任不管。”
“你最好考虑最坏的情况。白之使在六指堡遭遇了恶魔结社的伏击,他离开王都甚至借用了龙穴堡的矩梯。克洛伊没工夫理会陆地,而我们的敌人正借机煽风点火。”夏妮亚站起来,脸色铁青。“诺曼爵士,寂静学派不会放弃圣典也不会临阵脱逃,在秩序的援军需要帮助时袖手旁观,威尼华兹的下场恐怕还不够……现在恶魔在贵国境内制造的灾害顶峰应该是六指堡洪灾了。”
就这些废话?“显然,正遭受洪涝灾害的伊士曼也需要援助。”诺曼不为所动。
他们彼此僵持了一分钟,女巫师胸口起伏,神秘的压力也在房间中不断加剧。但诺曼经历过比这更险峻的局势。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夏妮亚并没弄清神秘度在口舌博弈中的正确用法。最终,拉文纳斯妥协了。她转身敲了敲那口立放的棺材,亮出了底线。
“黑骑士带走了圣典。但我们此行不止是为圣典而来的。”
诺曼的目光在棺木上移动,心里猜测他们不会是将圣典主人的尸骸带来了罢。“愿闻其详,阁下。”
“教会的圣典名为忏悔录,是一本来历已不可考的神秘物品。”女巫师冷淡地朝侧面迈出一步,椅子以一条腿为轴心转了半圈,在地毯上留下一道刮痕。
她敲敲盖子,打开了棺材。
站在其中的是个女人,皮肤松弛,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犹如野兽。她瞪着眼珠,发出一声无牙的咆哮。诺曼仔细观察着她,这古怪生物身上的服饰装扮十分眼熟,他甚至觉得自己刚刚见过。
“但根据现有的线索,我们能够推断出忏悔录不只有圣典。事实上,它只是真正的忏悔录的一部分。”夏妮亚说,“至于另一部分,学派近些日子才发现它的踪迹。”
诺曼爵士半天说不出话。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这身衣服了,由于它在龙穴堡太常见,他竟一时没有察觉。要不是葛诺来找我……盖亚在上。“图兰夫人。”他一口叫出女人的名字。
“龙穴堡的女仆长之一。”夏妮亚抄起桌子上的茶匙,碰了碰图兰夫人的肩膀。热量使她尖声嘶叫。“但那是她生前的职位。这凡人早死了,现在驱使她行动的是另一种力量。”
见了鬼了,这是头食尸者!
联想到他在卧室里看到的景象,诺曼惊恐地意识到他们早被卷入结社和神秘领域的争端中了。我不该嘱咐葛诺让女王陛下的队伍绕行,我该让她们别回来。“黑骑士来过龙穴堡?”
“他为忏悔录而来。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爵士?”
太多了。“怎么……偏偏是她?”
“贵国的宫廷骑士是神秘生物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这位夫人是一位骑士的家眷,结合学派掌握的线索,我们确信曾有一位宫廷骑士接触过圣典以外的那本忏悔录。”还能有什么答案?夏妮亚总算将她的优势投入了博弈,并一举奠定了胜局。诺曼暗自警惕起来,担心学派巫师发现伊斯特尔王子与黑巫师的合作。那些该死的恶魔。
“伊士曼确实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宫廷骑士。”诺曼松了口,“但他成名是在卸任以后。”
“冒险者总爱夸大事实,不过宫廷骑士中都是成就非凡的神秘者。”
是啊,诺曼心想,近来在卸任后声名远扬的宫廷骑士可不少。
第三百九十四章 间接的勇气
与微光森林的绿精灵相比,血族的投掷技巧在精准度上有待加强,但论杀伤力却远远超出。无数细小的血红焰火击中岩石和铁架,崩飞的碎片在窄小的通道中四射。这些都是足以致命的武器,罗玛从尸体手里抢过一面半身圆盾,努力蜷起身体躲藏,听着橡木外咄咄的打击声迅捷如炎之月的骤雨。
当震动稍歇,罗玛探头就是一箭。木箭穿过烟幕和圆盾缝隙,精准地钉在追兵身后的土壁上,魔力爆炸掀起的土浪和塌方暂时阻碍住吸血鬼的脚步。她赶紧抓住机会,顺着梯子向头顶的铁管道往上爬。
结果哐啷一声,松动的阶梯一下断裂,小狮子朝上猛冲,险险挂在最后一级。好在她的手臂力量足以把自己拖上去。一根生满铁锈的尖刺扎进鞋底,罗玛没受伤,但她下意识一抬脚,靴子被整个脱掉,留在了上面。她只好又转过头将鞋取下来,只希望下一个爬上来的家伙也能有此待遇。
与来时不同,管道里充斥着烟雾。罗玛沿着魔法灵犀留下的标记埋头前进,圆盾被她扔在了半路。等一切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喘息声时,小狮子才敢停下来。我安全了,不可能有人再找到我。管道错综复杂,追兵们要是有能耐找到她,当时就不会让她逃走了。
她感到头重脚轻,是因为这里的烟雾还是在门后看到的东西,罗玛无法给出答案。烟雾中有股血腥味,她跪下来咳嗽,觉得肺里灌满泡沫。
那就是秘仪。痛苦之源。古老的神秘。罗玛抱着弓,在朦胧和短暂的宁静中整理思绪。净釜。矩梯。血裔。这些字眼碰撞在一起,立时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索伦。”
指环亮了亮。在看见秘仪之后,它就再也没质疑过罗玛此行的必要性。我确实让自己陷入了危险,但这与我获得的情报相比不值一提。罗玛在手套下伸展爪子。为了这个消息,用一个高塔学徒的性命交换相当划算,恐怕雄狮罗奈德和外交部也会这么想。事关神秘领域的格局,怎么会有人不在乎?
“你觉得艾肯在里面吗?”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不在
没想到指环比她更有信心。快把自信分我一点吧。她站起来:“血族为了秘仪收集净釜……现在距离艾肯被带走已经这么久了。”
看来你也有数。不过里面的光景你也看见了,净釜并不是关键索伦指出,它只是秘仪的副产品
“秘仪到底是什么?神秘物品?”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不是魔纹阵图,不是神秘造物,甚至不是炼金术。它是先民时期就已经十分罕有的‘活动魔法仪式’,一种可以自行运转的类魔法现象
它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罗玛确定不是她听错了:“我不明白。它看起来很像很像神秘仪式。”连听起来也像。秘仪代表神秘仪式,这里面的逻辑似乎就跟互相咬合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
不。完全不一样。神秘仪式需要神秘生物来主持,本质上还是魔法。但秘仪是现象,它自然产生、自主运转,是彻底脱离火种而存在的神秘现象。它拥有与神秘之地同样的成因指环索伦解释得一本正经,好像这样她就能听懂似的。关键是人。秘仪不需要主持者,也就不需要提供魔力——神秘现象本身就是由秩序魔力构成的。不过秘仪与神秘之地还有区别,它拥有古怪的神秘核心……
“……仿佛一枚不需要魔力就能引起神秘的火种?”罗玛眨眨眼。“这么说,如果将秘仪看作神秘仪式,那主持者就是秩序本身喽。”
多新鲜的命题!秩序可没有火种之说,但你暂时这么理解也行。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眼里,魔法和巫术甚至是一回事,神术更别提了……
罗玛让它在一边啰嗦,自己回忆净釜和秘仪的联系。她在那扇门后看到一个巨型陷坑,里面连泥土都是红色,烟雾泛着粉红在上空飘荡。在断崖般的陷坑边缘,穿红袍的吸血鬼正挨个将神色麻木的血裔推下去。他们脸上都是恐惧过后的空洞,四肢也虚弱不堪。其中有些血裔和别人不同,他们在腰间拴着绳子坠落,而后带着奇异的血红晶石爬上来。除了他们,掉下去的人再也没有能上来的。
“那些是什么?”她低声问索伦。
净釜指环告诉她,血族从尸体上收集它们。仔细瞧瞧那些奴隶的肩膀,他们身上带着炼金术的图案痕迹
罗玛在往返的血裔身上发现了它,她先前还以为炼金术是在另一拨人的身上。“他们是神秘生物。”小狮子察觉到了区别,“没能上来的都是凡人。”
血族会专门培养部分血裔学习炼金术不用说,是为了制造“净釜”。
“悬崖下有什么?”
当然是痛苦秘仪。这些凡人血裔是为了量产净釜才被驱赶下去。他们的血肉被浓缩、提炼,去芜存菁。灵魂生产痛苦和绝望,成为秘仪的一部分
然而这些人看起来毫无求生欲,罗玛一度怀疑他们是否还能有痛苦和绝望的情绪。说实在的,他们的神情几乎打消了罗玛燃起的怒火。她不知道自己救他们有什么用。离开血族提供的血液,他们不出两月就会因石化而死。太晚了。我也没勇气替他们做出赴死的决定。
“血族亲王在下面吗?”她感到异样的压力。神秘度的差距让她很难受。
不,利用痛苦秘仪不一定要进入核心指环说,但这里还有高环。我的小祖宗,求求你赶紧走吧
还不行。“秘仪有什么用?血族为什么要举行这个仪式?”
秘仪不是神秘仪式,它解释起来很复杂……至于用处就因人而异了,血族亲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不大可能为了件皮毛小事就与联盟决裂,但秘仪能起到的作用对这位亲王阁下实属微妙。哪怕我越过权限也无法给出答案戒指停顿片刻,在神秘知识的领域,学派巫师才是最渊博的图书馆。高塔的话……你不妨回去问问命运女巫阁下
“别催我了。”小狮子咕哝一句,“我现在掉头还不行嘛。”反正艾肯在这里的可能也不大。
就在这时,罗玛看见某个炼金术士忽然冲向送死的队伍,却半路被红袍人拦住。他的尖叫和嚎啕刹那间打破了陷坑周围的死亡低气压。但伴随血族守卫猛地一推,他和队伍最前的一个女人跌下悬崖,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她后背上的毛竖起来。“那是……?”
血裔又不是树上结的果子,他们也有家庭索伦回答。
罗玛以某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情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先前掉下去的炼金术士血裔重新爬上来。他手里拿着比泥土更鲜艳的“净釜”,拖着脚步将其丢进了红袍人身前的车斗,又重新与下一个人同时跳下去。她忽然觉得空气中香气更浓郁了,于是转身干呕。
“这气味……怎么……”
这不是净釜的味道,是秘仪。奥秘在陷坑底下,但我劝你最好别想着下去一探究竟
“我不会的。”她想也不想地说。
即便索伦对香味作出了解释,罗玛依然觉得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她后退到石门前,手指搭在矩梯的魔纹上,屏息观察着这场可怖的祭献。我得将消息带回去,这个念头的优先级几乎与找到艾肯相当。但当炼金术士的队伍中出现第二个企图反抗的血裔时,她以指环反应不及的速度拉开弓弦。
木箭脱弦疾驰,撕破雾气。负责推搡的红袍人被一箭穿透,躯体立时四分五裂。魔力的爆炸将周围人推向一边,掀起更多的烟尘和一阵血雨。
血裔们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顿时发现陷坑边的岩土彻底粉碎,大片大片的龟裂向左右扩散,足足覆盖了十码宽。
那个炼金术士爬向红袍人身边的一具被余波打碎的尸体,将它整个推入了泥土中。
尖细的喊叫从陷坑边缘各处传来,罗玛刚一松弦就扭头启动了矩梯,在红光中逃出了秘仪的场地。
接下来的追逐称得上是罗玛这次出走经历中最刺激的一程,她跑得像飞一样快,却还差点被守卫捉住。若非制造塌方和事先留下了管道的后路,恐怕她已经为自己的那一箭付出代价了。
血族借助秘仪制造净釜,但投进陷坑中的几乎都是成年人——照实说,应该是都没有婴儿那么小的孩子。就算艾肯在这里,他也不会被丢进秘仪。想到这个事实让她松了口气,但罗玛没忽视艾肯在岛屿上的可能。
也许是将孩子们作为食物。吸血鬼花大价钱四处购买儿童,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值得警惕。小狮子打了个冷颤,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继续深入。
第三百九十五章 黑巫师
一阵钢铁撞击声在脚下回响,罗玛立即停下所有动作,进入绝对安静的状态。她想象自己是一株不受人注意的矮小真菌,在管道的缝隙里静止。烟雾此刻也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一旦这条路被人发现,她绝对逃不出去。
独行的血族指环写道,不是高环
它居然在怂恿我动手?罗玛瞧着那行字,心里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不管怎么样,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能杀多少血族就杀多少。
铁丝网撕拉一声断裂,下面的红袍子刚一抬头,罗玛已经扑到他头顶。她踩在吸血鬼的肩膀上,将箭矢扎进他的口腔,从脑后穿过。一股鲜血喷在她的手掌上,热量隔着手套传递。罗玛跳到他背后,破甲的魔力粉碎了血族的身体,让他炸成几节。
他没死索伦的笔迹鲜红,用匕首
刀刃处经过秘银处理,罗玛用红袍按住守卫的嘴,一刀贯透心脏。吸血鬼的脸扭曲了一下,凝固了。“我当然记得。”她说。
在秘仪前你怎么忘了指环嘲弄道。
“你催得太急。”
指环不屑于反击。尤利尔留下了很多秘银武器,但对你派不上用场。下次袭击时你也必须挑选落单的人,而且务求一击致命
“被秘银割断喉咙很难不致命。”罗玛说,她摸摸箭筒,“要是带的是秘银箭就好了。我能把短刀绑在上面吗?”
你干嘛不直接把刀子当成箭?没有魔力注入的秘银就是石头
“好主意。”那也意味着她出手的次数更少。但想到尤利尔,她又忍不住担忧:“尤利尔把武器都放在你这儿了,他碰到吸血鬼怎么办?”
他自己带着一把刀,而且跑得比你快指环先生还挺放心,况且你别忘了,他是个神职骑士
说得没错,但如果神术能消灭吸血鬼,尤利尔也不用储存这么多秘银武器了。我的担心帮不上忙,罗玛再次思考了立刻逃离和寻找艾肯这两个选项,但她仍无法改变主意。艾科尼·费尔文也一直在追踪血族,他多半也有了结吸血鬼的手段。
这次她没处理尸体,直接一箭射塌了这段通道。能给血族制造麻烦罗玛求之不得。我要变成这些吸血鬼的噩梦,小狮子心想,他们会在死前看到我,用失踪的消息传递恐惧。这不是为了小艾肯,而是那些血裔。
至今为止,罗玛仍无法替血裔作出选择。这一事实激化了她的怒火,尤其是在她目睹他们扭曲但实用的自保手段后。血裔会为了活着而屈服于血族,作为活人她没资格对此给出评论。每每罗玛试图像在修道院里一样蛮横地强下决心,却都因当初的换位设想而难以实现。我本来不是这样的。罗玛心想。是玛奈和这次旅程改变了她。
管道提供了意想不到的遮蔽,就像森林里繁茂的灌木和绿叶,让罗玛迅速适应了偷袭和刺杀的节奏。首次遇到阻碍是在她深入了另一侧的地下之后,那时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个目标与先前有什么不同。
这样说也不准确。“我没见过这么弱的血族。”罗玛升起疑惑。
他们只是凡人索伦指出。
血族将凡人也带到战场后方,听上去是件荒唐事。这会不会是个陷阱?罗玛没有回到管道中,她沿着这名凡人的来路探索,直到看见一间紧闭的门。虽然没指望在这后面会有和秘仪同等的秘密,但了解内部情况显然没有坏处。
门前的血族守卫有两人,都是神秘生物。她不能冒险强攻。血族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堡垒中出现了一只夜莺,一旦不能迅速解决敌人,罗玛要面对的就是蜂拥而来的卫兵的堵截。风行者干嘛要和他们正面交战?
她爬上梯子,钻进烟雾朦胧的狭窄气管。一面铁窗横在房间和外部管道之间,罗玛瞄一眼脚下的守卫,折下一根铁丝从网眼投掷出去。破甲击穿远处的墙壁,造成了小范围的道路堵塞。响声吸引守卫分开。小狮子立刻回转跳下管道。依靠索伦的帮助,她敏捷无声地接近留下来的守卫,挥手一刀捅进了他的喉咙。
你怎么比尤利尔还熟练指环抱怨。它差点沾一身血。有人教过你做夜莺么
“是海伦阁下。”她回答,“她还教我学会了撬锁呢。”高塔的魔法锁都防不住她,要不是拉森随身将埃伯利·巴姆带在身边,她可能会把它一起带走。
她怎么指环写到一半卡住了,身后!
刹那之间,罗玛的手臂比身体先一步朝后摆,恰好架住破门而来的一把钢剑。两种方向截然相反、受到魔力增幅的力量借助兵器撞在一起,用钢剑的袭击者一声闷哼倒回门去。由于姿势实在别扭,罗玛也被迫朝前翻滚,匕首险些脱手。
地面是被压实的潮湿泥巴,但不管怎样也比碎裂的门板要柔软。她先一步从红袍守卫的尸体边爬起来,接着跳向另一侧。一蓬红光咻得一下打在罗玛跌倒留下的凹坑里,炸出喷泉似的泥浆。小狮子立即抬手回击,一发双箭,第一支箭直接将刚站起来的剑士钉在地上,第二支箭飞向门后落井下石的黑影,却在半空被一束红光击落。
黑巫术指环迅速注明。
“这回我知道。”罗玛眼看着一张熟悉的脸逐渐脱离阴影。“他是个黑巫师嘛。”
六指堡的巫师猫着腰钻过破烂的木板门,他先是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随即一步跨过了它,站直身体与小狮子对视。“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在这里重逢实在让我意外。”话音刚落,他滑稽的圆眉毛随之一扬。
“你和吸血鬼的亲密关系才让我意外,阿兹鲁伯。”
巫师的法杖摇了摇:“我还以为六指堡的洪水过后,你们能聪明一点,自己想通关窍。看来狮人就是狮人。”
“老鼠就是老鼠。”即便体型上相差甚远,罗玛的讥讽也毫不违和。此刻她深入敌营,四面楚歌,自己还只是个刚入门的风行者,然而不知怎么,罗玛心中却没因此升起多少恐惧。“你找了个新主人?难道是林德·普纳巴格认出了你的身份,伊斯本爵士把你赶走了?”
怎料巫师哈哈大笑:“他的命令现在可没用啦,我们的流水之庭领主恐怕连尸骨都没人找得到。更别说凡人领主和那学派巫师了,现在连你们克洛伊塔都自顾不暇。”
伊斯本爵士死了?罗玛狐疑地搓搓手指上的戒指索伦。她没有相信敌人的习惯,即便阿兹鲁伯的模样似乎有恃无恐。更何况克洛伊塔不大可能有麻烦,他想吓唬我。他在拖延时间,没那么容易。“找那个胖子爵士继续胡说八道吧,我负责送你过去。”她手上蓄力已久的破甲脱弦而出。
然而这次红光从地上窜起,猛地将魔法箭粉碎。巫师环视一周,颇为遗憾地说道:“看来只有你一个人。”
罗玛慢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阿兹鲁伯给尤利尔的陷阱。假如尤利尔和我一起,他一定会冲上前去。这个黑巫师能得到血族的承认恐怕不是因为他驱使知更鸟衔玫瑰的把戏,她忽然有些没信心打赢了。“你这种家伙不配更多人送你走。”她又射出一箭。
“我这种家伙?哪怕照你这样小孩子的是非观念而言,我也算得上忠心耿耿。我本来就是潜入城堡的夜莺,自然是要效忠原本的主人。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让我当他的神秘顾问,可惜他来晚一步。”巫师微笑着说。木箭在他眼前一分为二,残骸坠向地面。
“你是吸血鬼的夜莺?”罗玛想起充斥着红雾的秘仪陷坑,“那我或许不用费心要你的命了。血族会替我动手。”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目前是合作关系。”
她没兴趣关注。“噢。”破甲这一次瞄准了巫师的头顶,她一松手,弓弦强劲地弹动,箭矢咬住岩石,将其撕扯粉碎。眼见着道路尽头被土石掩埋,罗玛扭过身去对付从后方赶来的血族守卫……
……她脚下一滑,一道红光擦着头发命中了吸血鬼。他没有像被破甲命中的岩石一样四分五裂,但胸口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前后贯通的洞口,并且再也没能恢复。罗玛手底一片冰凉,如果不是索伦制造出冰面救了她一命,现在开了个窟窿的就是她的脑袋了。
快跑戒指说。逃出他的视线范围,他的巫术
罗玛眼前一花,通道、岩石和霜字忽然全消失了。她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破烂的大门洞开,身边是最开始死在她手上的那名血族守卫的尸体。黑巫师阿兹鲁伯站在垮塌的通道后,滑稽可笑的圆眉毛仍因每一个细小的面部表情而舞动。
能转移位置指环这才写完。
“见鬼。”她咬着牙爬起来,再次弯弓搭箭。“滚开!”可箭矢尚未脱手,视野就再一次变动。木箭似乎掉了个头朝她飞来,从罗玛的肋下穿过。疼痛在她身体中炸开。
第三百九十六章 绝对赢家
阿兹鲁伯带着他恶心的笑容站在罗玛原本的位置上,注视她坐在血泊中——她的血和血族守卫的血形成的血泊。
“莽撞的小鬼。”他评论,“摆弄危险的武器会伤到自己,这可是常识。”
剧痛夺走了罗玛反驳的力气。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生命的不断流失首次让她体验到了战斗的残酷一面。我该直接离开,罗玛心想,但她觉得自己不后悔来找艾肯。不。骗自己没意义,我不会死在这。
巫师向她走来。她尝试移动,可连站起来都困难。寒冷和疲惫接连袭来,罗玛甚至渴望昏过去。还不是现在。她再次尝试,最终却也只能扶着墙壁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瘫倒。
“我们可以打个赌。”黑巫师阿兹鲁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平静地注视她的挣扎。“猜猜你会不会变成血裔,怎么样?”
罗玛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血与吸血鬼的血混在了一起。
别听他胡说指环的笔迹非常细小,她不清楚这是否是安慰。
“你想要什么?”罗玛虚弱地问。
“几个问题的答案。”阿兹鲁伯凑近她,因为罗玛的声音实在微弱。“第一个,尤利尔和你在一起吗?他现在在哪里?”
这是两个问题,但她似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我们在银顶城就分开了。”
“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去向。这是个合理的借口。”巫师摇摇头。“第二个,尤利尔是怎么发现六指堡的陷阱的?”
“当时……是你。”
“别说多余的话,好女孩。”阿兹鲁伯的魔杖刺穿小狮子的爪子,她惨叫一声。“他怎么发现的?”
罗玛浑身颤抖,强忍住眼泪。这时候如实说不知道很不明智。“预言。”她吐出一个词,“占星师的预言。”
“麻烦你详述一下预言的内容。”巫师说,“据我所知,尤利尔是个外交部学徒,我很怀疑他会得到什么匪夷所思的预言。”
指环无声地凝结冰霜,罗玛半闭着眼睛,照它给出的字句念下去。“不是尤利尔……是天文室的预言。我们……会在六指堡遇到危险。”
“天文室当然有能力得到预言,但我想大占星师们可不会为了两个好端端的学徒占卜。”黑巫师转动魔杖。“很好。继续。”
我要杀了你。罗玛心想。剧痛刺激她清醒过来,但这次小狮子咬紧牙关没叫出声。我们等着瞧,臭老鼠。“是红之预言。”索伦圆故事的能力比她强得多。“一个血红的……预言。梦境。对象是高塔的属国,但其中出现了六指堡的标志性塔楼。我们……我们看见它们被摧毁。”
黑巫师拔出魔杖,小狮子呜咽着抽回手。我不会哭。她告诉自己,狮人不会在敌人面前哭出来。我杀过人,也差点被人杀死。疼痛打不倒我,它连英格丽都打不倒。她渐渐镇静下来,或许是身体开始习惯疼痛……好吧,是索伦冻住了主要创口。痛苦正在转化为愤怒的火焰,但罗玛必须忍耐。
“克洛伊塔真是名不虚传。”巫师咧开嘴,“六指堡确实遇到了大危机,谁让我们发现了它呢?好吧,罗玛小姐,我会为你的配合留你一命,以免雄狮阁下对战争进行干涉。”
“六指堡怎么了?”这时候提问可能会让他继续伤害我,但罗玛认为自己有必要尝试。有很多事她都得尝试……她接着又尝试站起来,但却失败了。只好低声抽泣着坐回地上。泥土吮吸着鲜血,好像也拉扯着她的四肢。“请告诉我实话。”
“消失了。洪水冲垮了堤坝,流水之庭眼下名副其实。有件事你一定得知道,我真正的主人正是在那里杀死了白之使。”阿兹鲁伯没有对她做什么,因为他说出的每个字都会比魔法更让她疼痛难忍。“克洛伊会有新的统领。”
“谎言!”罗玛脱口而出。
“这是寂静学派的消息,佩内洛普小姐,现在恐怕连报纸上都在刊登相关新闻呢。”黑巫师似乎为观察到她的错愕神情而心满意足,“尤利尔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令人遗憾。不过从来没有空境能担任高塔外交部长近百年,白之使算得上首位。这么想来他本人或许没什么好遗憾的。好了,你能自己走吗?”
当然能。要是她没闻到空气中的清香,也许会这么说。“不行。”罗玛楚楚可怜地回答,她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做出过这种表情……或者说没让别人看见过。阿兹鲁伯谨慎地用魔杖勾住她的衣领,试图将她挑起来。
这时,一大团芬芳的烟雾突然笼罩了房间。
巫师立刻用巫术转移位置,同时甩动魔杖向小狮子发射一道红色光束。巫术的迅速构成引起魔力的混乱,一道沉闷的细小声响在雾气中慢慢消寂。
雾气的降临并不迅速,尚未能浓郁到阻隔视野的程度。阿兹鲁伯眨眼之间就又跳跃回了房间里。
他的动作快得犹如身体的本能反射,却依旧没能远离罗玛。巫师注意到自己的长魔杖一端被罗玛握在手里。她用的是完好的那只手,因此没被力道甩开。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贯穿了罗玛的手套和爪子,但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纤细的长剑,并在阿兹鲁伯用巫术跳跃的同时扎进他的大腿。
巫师痛叫出声,拽出法杖后退,再次消失在罗玛眼前。烟雾已经变得厚重浓郁,甜美但让她反胃的气味告诉她这是管道中的雾,有人打破管道帮了她。也许他以为我会借助雾气躲藏起来,但罗玛的尝试皆告失败——如果她的伤不是真的重到站不起来,阿兹鲁伯也不会冒险靠近她。她只有借助这次逃生的机会反击。
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她个子太矮,坐在地上只能扎穿巫师的腿。要是能命中要害就好了,罗玛心想。这个虚幻的希望转眼被她丢在脑后。一束束红光撕裂雾气,让它们混乱地翻搅。阿兹鲁伯没死,这个满口疯狂谎言的家伙目前正要置我于死地。
一道巫术的闪光落在她眼前几寸的位置,炸出泥浆和碎石子。罗玛感到火辣辣的灼痛在小腿一侧爆发,那是另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红光擦过留下的。这该死的黑巫术也许下一次就会命中我的脑袋,而雾气可能会在浓烈到顶峰时迅速消退。她无路可逃。
罗玛摸了摸口袋,虽然她对指环索伦的警告不屑一顾,但箭筒里确实还剩下一支箭。
“阿兹鲁伯跟我打赌。”她对索伦低语,指环先生没有反应,它的魔力快耗尽了。好在她不需要强迫它做更多。空气中弥漫着可怖的甜香……还隐藏着致命的敌人,然而她发现自己竟不如想象中那么恐惧。罗玛向来因无知而无畏。又一束红光擦过耳边,爆炸声近得让人不安。
“他跟我打赌,因为我的伤口确实碰到了血族守卫的血。”要是变成血裔,我会自杀还是苟活?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路,而至今也没有答案。
但它将继续困扰她。
罗玛抽出最后一支箭,伤口在她移动时挤出更多鲜血,痛楚也变得绵长。把它转过来插进心脏可以立时止痛,反正我也看不见阿兹鲁伯的位置。她小声吸着气,拿出了秘银匕首。指环索伦在骗她,最后那支箭可没法确保我在变成血裔后死得痛快,但它可以。
这时巫术红光击中上方的通道侧壁,一阵土雨打在她头上。罗玛双手的伤口因指头的每一次颤动而刺疼,但她仍然将那支特别的箭搭上弦。
在找不到目标的情况下思考命中似乎很滑稽,不过这桩事放在被自己的箭矢重伤的风行者身上可就另说了。罗玛几乎是镇定自若地松开手。
箭如流星,在浓雾中留下长而短暂的轨迹……两个心跳的时间后,迷雾中不断切割的红光消失了。她听见身后有人倒下的闷响,于是朝侧面一滚,差点痛得昏过去。
魔杖刺了个空,深深没入泥沙中。雾气渐渐消退。黑巫师阿兹鲁伯仰卧在大理石砖上,木箭钉在肩头。他痛苦地翻过身,目光涣散。灵犀是罗玛这种新人命中靶子的关键所在,但对优秀的风行者来说,它的唯一用处是不追丢目标。这次她终于利用上了这个魔法的正途……虽然命中的并非要害。
一片片石质在阿兹鲁伯脸上蔓延,他挣扎着拔出腿上的细剑——带有血族诅咒正体的那把剑。她的木箭没能要了黑巫师的命,杀死他的是血族的诅咒。失去主人的血裔活不了多久,况且罗玛绑在箭矢上的秘银匕首已经让他的余生在此刻终结——伤口碰到吸血鬼的血不会转变,只有被他们的武器所伤才会。诅咒在剑上。
“我还记得赌局呢。”一个愚蠢的有关血裔的赌局。罗玛抓着墙壁站起身,晃晃发晕的脑袋。她脸上带着胜利的神气。“告诉你,我确实运气不好,但打赌可从没输过。”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权限开放
血族的援兵赶到时,只有一地狼藉留给他们收拾。罗玛爬回了管道,这里依旧是她逃生的依仗。不论血族还是黑巫师,他们的身高都不足以通过开口,更不可能想到她会在里面躲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不知为什么帮了她的人。
但这不是罗玛留下在吸血鬼头顶屏息等待的理由。帮过她的人可不都是好人,死在她手上的黑巫师阿兹鲁伯就是例子。黑巫师不仅帮过她,还让尤利尔去微光森林找到她,然而他是打算在六指堡将学徒们一网打尽。尤利尔敏锐地察觉到了陷阱所在,带着她通过冒险者的方法离开了六指堡。不管怎么说,眼下六指堡被洪水毁灭,阿兹鲁伯也和他的前任主人会面去了。
不。罗玛心想,我不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六指堡被洪水冲垮听上去就像天方夜谭,更别说他告诉她的其他消息了。虽然银顶城的涨潮是造成她一路来到这里的关键因素,但索伦说那是由于碎月的影响……她将戒指在手套里蹭了蹭。“索伦·格森。”牵动伤口仍痛得她一缩,这才是她哪儿也没去的原因。
我的魔力快耗尽了指环说,要问什么赶紧问
“你有蝉蜕吗?”罗玛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减轻痛苦。
没有。我只能帮你止血它的办法就是在伤口上覆盖一层冰霜,不过确实有效。麻木也算镇痛的好方法,但我还是建议你用火
没错,长痛不如短痛。这依稀是句古语。“阿兹鲁伯说统领大人死了。”罗玛问出口,“他在撒谎,对吗?”
我不知道
或许他想骗我罢。罗玛不敢去想黑巫师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所有的可能都将推翻这个结论。阿兹鲁伯视她为俘虏时是没必要撒谎的,他放下了戒备……这意味着白之使真有可能死在六指堡。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她没有私自逃离高塔,克洛伊就不会派使者来伊士曼找她。罗玛有胆子面对黑巫师那样的敌人,却没勇气承认这个现实。我害死了尤利尔的导师、高塔的空境统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我是为了艾肯,为了他和玛奈的母子亲情……或许还有我的私心。罗玛曾坚信自己是对的,她在高塔格格不入,对故乡满怀眷恋。这些念头成为痛苦折磨她,而罗玛向来不喜欢忍耐痛苦,甚至连忍耐也不喜欢。如果一件事让人感到痛苦万分,还不能说明它是错的吗?
……当然不。她知道答案。让一个人感到痛苦无法判断对错,真正的错误是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你的痛苦,并为之失去某些东西。我让整个克洛伊塔陷入了危机,每个人都为我担忧和焦虑。
尤利尔来找她时的态度很恶劣,罗玛在微光小镇的旅店夜晚才知道他承受着更煎熬的折磨。她首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其实根本就是一帆风顺,所有的麻烦都是她自找的苦吃。
出于短时间内升起的愧疚和迷茫,罗玛答应和尤利尔一同回到骑士海湾,但在被迫分开后她立马将自己的承诺抛在了脑后。从未有哪一次她这么痛恨过自己的个人中心主义。
“我……”她的抱歉卡在喉咙里。我要跟谁道歉呢?尤利尔到了骑士海湾会得到导师的消息吗?海伦女士还在潮声堡等我。如果统领真的死了,克洛伊会怎样?她的抱歉苍白无力。“不该是这样的。”罗玛用细微的声音说,“阿兹鲁伯在胡说。”
指环什么也没说。
“你也在骗我,对不对?”罗玛知道自己必须丢开感性去思考问题,然而这其中的困难似乎还要超过克服痛苦。她的勇气统统在战斗中耗尽,从不留给深入的思考。“你告诉我的那个预言。我想阿兹鲁伯一定是知道什么,否则他没那么容易相信。”
……
“刚登上灰翅鸟岛时,你就一直催我离开。等我发现了秘仪后,你却变得沉默。起码没有最开始那么着急了。你觉得我来对了?”我的性命算什么?连白之使统领都会死。上一任高塔统领灰之使,也是海伦女士的父亲,他就是死在战场上。罗玛正位于战场的一端。
烟雾在管壁间盘旋。
“高塔到底发生了什么?”罗玛脱下手套。凝固的血块与毛发和牛皮分离,她掌心的伤口传来被撕裂的剧痛。“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我会做什么?占星师——”
预言梦索伦打断她。不属于占星术。我说了你也不懂
“告诉我!”
一阵静默后,霜痕蠕动起来。我和你解释过秘仪的存在,它是非人的神秘,与我们这些秩序生灵能使用的魔法不同
“它与神秘之地同源。”罗玛说,这是她最大限度的理解了。“秘仪是神秘的现象。”
你大可以对事物下定义,来让自己更好的认识它。但从广义上来讲,神秘也不过是种现象。占星师依靠解读星象来寻找命运的启示,但他们也会借助介质来对事物的过去未来进行探索,高塔在千百年来通过星辰和法则的变动规律来监测诺克斯,但哪怕他们只是要被动防御,也必须了解对手,根据情报才能作出应变
“这就是观景台的作用?”罗玛后悔自己打碎了那枚观景球。事情是从它开始的,她心想。“拉森和圣者大人他们每天都在忙这些?”
原本的观景台是雄狮阁下值班,眼下换成了‘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观景台不是占星术的神秘物品,大占星师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指环索伦没好气地说,别打岔。既然你问出口了,现在就给我老实听着
罗玛闭上嘴。她正好需要消化“观景台不是神秘物品”这个新说法。
克洛伊能够遍览诺克斯的法则状态,以便随时发现异动,派遣使者去解决或提醒
“提醒?”
在圣者之战前,外交部曾存在一种名为法则信使的职位,后来命运集会投票将其取消了。高塔新设立了统管属国的‘巡察使者’一职,把相应的工作完全合并到了空境统领的职责中。没错,这就是我的主人很少回到布鲁姆诺特的原因。你到底能不能听话
“能。”她开始舔爪子,示意自己不会再打断它。
……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有些危机无法通过应变来解决,因为就连危险本身也是潜移默化、逐渐增强的。细微的异动会让占星师忽略,可它有时候足以致命。最深刻的教训就是神秘领域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千年前温瑟斯庞带来的龙祸。那时候高塔陷入了一场内乱,几乎要分崩离析,直到我们的圣者大人——‘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终结了这一切。从那以后,高塔开始将预言梦纳入观测体系,我们要知道过去未来所有可能威胁到诺克斯的危机,然后从现在着手应对
“预言梦和占星术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因为她问到了点子上,索伦没有要她闭嘴。预言梦与占星术的差别就像秘仪和魔法。它是奥托给凡人的启示,一种灾难到来前的明确征兆。当预言以梦境的姿态降临,就意味着诺克斯将遭受巨大的威胁。梦境拥有星象和其他预知手段都不具备的感染力,学者们认为它是灵魂之焰的影子,而我们个人的命运毫无疑问处于整个诺克斯的命运之下,因此梦境预言也是最重要的‘神秘现象’
“秩序为什么会传递给我们预言?”
不是给你。只有特定的人能够得到预言梦的启示,比如高塔的圣者。他被称为‘先知’正是因为他在预言学上的卓著功勋,然而先知得到预言也正因为他是先知。刨除神秘度和职业的影响,目前最普遍的说法是,凡人梦到预言是一种非凡的天赋。这类人能够像占星师观测星象一样,通过灵魂的影子观测到命运之理展现给凡世的‘现象’指环写下一长串字符,所以,不是秩序传递给我们梦境,而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发现了命运的蛛丝马迹。在这里面,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
“我似乎在拉森老师那里见过相关的神秘知识。”当然,如果不是索伦解释得这么详细,罗玛是断然不会有这种联想的。
你的导师也有这种天赋戒指先生告诉她,他是先知大人的学徒。可能你乱翻过他的笔迹。预言梦是高塔的秘密,学徒——尤其是你这样的家伙——本来没有权限了解
“可你现在告诉我了。”这其中的含义令人不安。血族。红之预言。六指堡的洪灾和黑巫师。莫非……
预言梦有一个特点索伦说,作为神秘的现象,一旦我们察觉到了未来的征兆,就说明预言所述的将来必然降临。高塔可以作出应对来尽力减小损失、削弱影响,但不可能消解危机
换言之,我们只能接受命运
第三百九十八章 因果
“我在那个预言中,是这样吗?”
梦境没告诉我们这些。是海伦阁下,她来到伊士曼后立刻打算通过占卜找到你的位置,然而她在运行魔法时因碰触你的命运而受了点伤指环写道,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你身处预言之中
“你们?”罗玛本来还奇怪为什么高塔会派遣这么多人来找她。眼下谜团解开了。“不会每个人都知道吧?”
我们没料到女巫阁下的魔法会失控,连主人的血咒术都受了影响。在白之使离开后,使者们与高塔的联系就中断了
“白之使为什么会离开?”她不安地追问。
我就等着你问呢索伦没好气地说,先知得到了红之预言,神秘的降临便随之确定下来。这中间相差的时间比先前的任何一个预言梦都短!只要是与预言有关的命运魔法都会受到干扰,而且神秘度越高受到的创伤越大。这么说吧,有的预言梦降临时干脆就会要了接收者的命。红之预言极其危险,克洛伊塔又是观测者聚集的组织……
“噢。”罗玛开始觉得尤利尔在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不都是夸张了。
白之使回到高塔,也正是因为有一位大占星师在寻找你的命运轨迹时受了伤
不。她心想。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是拉森老师。”还能有谁呢?拉森和海伦,我最亲近的两位命运集会成员,他们也爱我。
你得成熟点了,罗玛指环告诉她。
“我以为他在骗我。”以前他玩过类似的把戏,而罗玛上了当。这一次他真的为我这个笨蛋学徒受了伤,我却当他在骗我。“他不是……很严重,对吗?白之使最后回来了。”没错,统领大人确实回到了伊士曼,但这个消息的来源是阿兹鲁伯说他死在了六指堡。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现在处于什么状况指环写道,可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当然,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也和你现在没多大关系……高塔会处理好一切
如果白之使死了,那就都是我的错。罗玛心想。尤利尔应该杀了我。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发现他的确是将那位极难交流的空境统领视作师长。他们曾在冰地领为阻止碎月降临而冒险,还处决了在四叶城作乱的死灵法师。白之使对尤利尔来说就像拉森和萨比娜之于我一样……我真是罪该万死。“红之预言说了什么?”
吞噬一切的血河,受灾的人民索伦说,我想它已经应验了。我的主人试图阻止。他不是占星师,也不在乎预言梦是否可以改变。他是那种喜欢挑战自我的人,而且伊士曼是尤利尔的祖国,当初在冰地领……渐渐的,它写不下去了。
听起来白之使的死讯简直像真的,罗玛继续舔着爪子,她反而有了信心,或者说她的期望战胜了理智。“白之使是高塔历史上最强大的空境统领,他甚至阻止过神降。”那样可怕的人多半会活得比我久。“况且罗奈德和海伦阁下也在伊士曼。”
他们不会坐视他送死指环稍微提振了精神,噢,是肯定不会。我更担心的是尤利尔
“他们都好好的,我请求你担心一下我罢。”罗玛身上的伤口被冰冻处理,但她必须让它们融化,以便更好的愈合。这是一件必要但并不让人愿意去做的事,好像她在高塔时不得不面对的神秘学作业。
火焰在门板的木柄上燃起,影子跟随烈焰的姿态投射到光滑、弯曲的钢铁管壁上。接下来她最好保持专注,但事到临头罗玛还是忍不住主动用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一件事,索伦。如果红之预言跟我有关,那它似乎不可能是指六指堡的洪水。我在那里没待多久。”
你在那里遭到了刺杀,还险些落入黑巫师的陷阱
它好像仍然以白之使在六指堡下落不明为前提,这表示在指环的潜意识中仍坚信红之预言指示的是主人的命运。奇怪,符文生命也有固定的思维方式么?与人类一样?罗玛最常相处的是导师的埃伯利和海伦女士的乌茜·格森,后者称得上是索伦的姐妹,但有时候罗玛认为它们蠢得可以,根本毫无思想。唯有索伦是不同的。我到现在才知道。
“是的。可我认为你也觉得预言没有完全降临。你让我到秘仪附近,我们发现了血族的秘密。”一大块蜂蜜在半空融化,滚烫的液滴落在爪子上,罗玛疼得抽搐了一下。“海湾战争也是预言的一部分吗?”
六指堡洪灾作为预言的主体确实有些不够索伦承认,你在灰翅鸟岛上杀了对堤坝做手脚的黑巫师,或许这也是你参与到预言中的那部分。梦境就是这样,一切得靠我们自己猜。我的主人没有储存蝉蜕魔药的习惯,所以别那么看我
“那他受伤怎么办?”罗玛心不在焉地问。
事实上,白之使很少受伤。他比任何人都更会保护自己
“尤利尔呢?”
我可以保护他戒指没有夸口。在银顶城码头,要不用索伦密封了马车厢,罗玛多半会死在潮水中。
火炬熄灭后,罗玛仔细舔掉剩余的蜂蜜。这玩意儿有一些镇痛的作用,让她不至于握不住弓,还能驱散巫术留下的负面影响。索伦说正常的巫术需要魔咒来辅助才能生效,寂静学派研究的无咒施法目前进展一般,尚无法普及。但阿兹鲁伯使用的是黑巫术,他付出代价来获得更便捷的神秘。
但红光可不是决胜的关键,那种诡异的位置转移能力……“阿兹鲁伯会很多黑巫术?”
这你要问我吗?我和尤利尔只碰见过一次他用巫术
而我杀了他。罗玛心想。看起来我确实应该比指环了解得更多。“所以你让我躲开他的视线。那是他的巫术的发动条件?”
当时文字停顿了,罗玛下意识握紧匕首。但这不是因为索伦发现了突然袭击。我想起来,当时黑巫师用巫术戏弄了两个吸血鬼
“我不是很意外。他像是乐于观察别人惊慌失措的那种人。”罗玛说。要不是黑巫师为此而靠近了她,想要在他身上留下灵犀可不容易。这个魔法在开弓锁定目标时需要一段时间,但只留下标记就迅速多了。
在他遇到那些吸血鬼后,尤利尔杀了他们。其中有个倒霉鬼是血族的贵族。如果我是阿兹鲁伯的合作者——合作者不是从属,大概率不会把他带到灰翅鸟岛来。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罗玛没明白:“为什么不会?他不过是个环阶巫师。”
你忘了吗?血族的所有力量都与血有关,血红预言甚至能影响白之使的血咒术。神秘领域除了高塔,恐怕就是血族受到的影响最大了
“可那只是个预言!红之预言怎么能影响血族?”由于触及命运而遭受干扰还能说得过去,但要是连预言中人也会因预言梦而削弱,罗玛觉得这其中才有问题。
因为我们指环解释,我们得到了预言梦。我们确定了它,它也就会反过来干涉我们。这也是高塔将预言梦设为机密的原因之一——我们的观测会导致神秘领域在预言降临时被命运反向干扰,而现在神秘领域已经不是同盟时期的景况了
命运集会绝不会将预言向神秘领域公布,罗玛明白了。“但高塔是观测诺克斯的神秘支点。这么做不会……”
神圣光辉议会在两百年前得到了白之预言,这些太阳的狂信徒在席卷整个宾尼亚艾欧的亡灵之灾中成为了七支点中最庞大的组织。后来在圣者之战,上一任统领灰之使死在了战场上
索伦的意思很明白,高塔的职责是守卫诺克斯,不是守卫每个神秘支点。在碎月降临事件中,我的主人没有杀掉丹尼尔·爱德格主教,但他该死
罗玛知道这段历史。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故事,灰之使是海伦·多萝西娅阁下的父亲,她曾与命运女巫一同哀悼过他。因此在白之使摧毁了圣骑士团后,海伦女士毫不犹豫地投票赞同白之使成为新一任高塔统领。命运女巫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与白之使完全相反,罗玛正是为此而爱她。
黑巫师没有效忠于德拉布莱亲王,他们确实可能是合作关系。但这里面仍存在问题
罗玛觉得自己被戒指牵着鼻子走,但要她自己来分析这些东西,她宁愿乖乖闭嘴听索伦的。“什么问题?”
血族脱离联盟与黑巫师结盟的原因。动动脑子,小笨蛋,想想有一天你发现自身的神秘度忽然降低,而身边还有全族人指望你带领他们在神秘领域立足——这种情况下,你会选择脱离守誓者联盟这棵大树,转而和一群偷偷摸摸的老鼠结盟么
“不会吧。”
当然不会指环说,除非德拉布莱希望族群覆灭。诺克斯的很多人都这么祈祷,但这里面肯定不会包括他
罗玛尽力去想:“所以……血族另有阴谋?”
求求你少看些话本故事罢索伦抱怨,我的话就这么难理解吗?血族和黑巫师的合作要么能为吸血鬼们带来比守誓者联盟更多的好处,要么他们别无选择——这次红之预言的主导根本就不是吸血鬼,而是黑巫师
第三百九十九章 竖琴座女巫
碎月比以往更明亮,其上的裂纹也逐渐明显。它从歌咏之海的另一端升起,跨越雪人苔原和莫里斯山脉,慢慢经行与泥沙跟螃蟹比邻的高大城堡、灯火通明的布列斯塔蒂克、地心海和索德里亚,随后去往万里之外的布鲁姆诺特。她的一部分想飞出窗户,跟月亮和星座一起离开。
海伦·多萝西娅将蠢念头丢在一边。
她坐在窗边,面对冰冷的壁炉。潮气在每个角落均匀的分布着,床单的面料昂贵但仍无法保持干爽。原本会有女仆来帮她打扫屋子、晾晒被褥和枕巾,但在南娜被黑巫术操控着去刺杀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后,海伦就禁止任何人进入自己的客房。眼下饱受折辱的凡人女仆南娜像雕塑一样立在墙角,目光涣散,口不能言。好在她四肢灵活,近些天的房间都由她打理。为了避免她再次被黑巫术操纵,海伦用了些小手段让她只听自己的指令。这样总比杀了她要好。
弄臣是控制活人的巫术,与死灵魔法有本质的区别,在效果上却相差无几。不过幸好南娜还活着,海伦可以催眠她。魔法将被动地增强女孩的神秘度,同时修改她的记忆。这对她也好。雄狮罗奈德向来没有凡人的道德感,在男女之事上更是如此。他遵从的只有神秘生物的阶级,凡人什么也不是。
海伦也一样。说到底,神秘领域与凡人王国是两个天地之别的世界,如果有了过多的交流,那对双方都没好处。女巫并非在否认凡人的价值,而是她清楚神秘生物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来揣度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灵。插手他人命运的结局是双方都完蛋,人得依靠自己抗争到底。
白之使就犯了这个错误。他不是女巫,不用遵守我的信条。但我是对的。红之预言是最危险的预兆之一,他以为自己有能耐插手,结果死在了六指堡。海伦本不该有理由指摘他,白之使是外交部长,高塔统领,守护属国的稳定是他的职责,但这并不意味着白之使可以为伊士曼而死。他自己也应该知道。他是高塔的空境统领,他对克洛伊和命运集会的职责远高于伊士曼。圣者大人将尤利尔交给统领,也把伊士曼提高到了与其他属国相同的地位,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那我是对的吗?
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海伦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时常反思自己,并把这个习惯教给了罗玛。那孩子是拉森的学徒,同时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罗玛向来喜欢与别人对她的期待对着干,就像海伦小时候一样,有时候甚至更过分——海伦没在学徒时期擅自离开过布鲁姆诺特,更别提参与到预言梦中去了。不管怎样,海伦不希望她遭遇任何危险。
南娜迈着小碎步给她斟了一杯热葡萄酒。海浪在月光下翻滚,星座的倒影随之起伏。
在铁爪城的修道院,统领的那个小学徒希望她能采纳自己的主意,用最高效的办法找到罗玛。问题没出在他的办法上,是雄狮没能如愿找到罗玛,她眼下多半与那些小婴儿一同落在了吸血鬼手上。黑巫师和德拉布莱对高塔的伏击计划了很久,也许根本就是从圣卡洛斯的动乱开始的。白之使死了,高塔会陷入低谷,命运集会也会为此而混乱一段时间,好在有圣者大人,影响也将仅此而已。
海伦忽然意识到,白之使似乎不仅对高塔有责任。他有一个学徒。尤利尔会为他的死而悲伤,就像父亲死后的我一样。我应该阻止他,她心想,寂静学派让苦修士进入了伊士曼,教堂也变得危险起来。拉森希望我照顾这孩子,但他多半没料到统领会带尤利尔一同参与寻找罗玛。白之使死了,尤利尔也许还活着,她最好立刻派人去找他。
可她没有第二个多尔顿驱使,也找不到学徒的位置。失去罗玛的踪迹是因为红之预言,找不到尤利尔则是由于自身原因。海伦对尤利尔的了解不多,而只靠一个名字占卜是神秘生物对凡人的特权,彼此之间可做不到。她试着拔高神秘度,但血红的阴影再次顺着命运的牵扯蔓延过来,最后她只好放弃。
事已至此,也许我也该离开这里。潮声堡太空旷,它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当地领主忙于海湾战争,即便凡人在这场神秘领域的争斗中根本无法做任何事。女巫也一样。守誓者联盟的内战来得突然,原本海伦认为寂静学派的巫师会先跟吸血鬼起冲突。她对战争之道很陌生。
但海伦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她不是战士,起码没强大到足以终结一场战争的地步。她更不是参谋和将军,能掌握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然而我是命运的夜莺。竖琴座女巫认可人们为反抗苦难作出的努力,她们自己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海伦拉上斗篷。她很少这么做,尤其是在独处的时候。夜晚是她距离神秘最近的时刻,一切故弄玄虚的举动都显得多余——她并非愿意装神弄鬼,可女巫这个职业对“神秘”的要求是方方面面的。天知道我怎么会成为女巫,还是竖琴座女巫。安德莉亚给出的星象就跟她的称号一样模糊,海伦凝视着歌咏之海的水面,那里没有画面,没有字符,连光路都破碎不堪。好吧,歌咏之海有它自己的神秘。这根本不是湖水。上一次是她运气好。
在局势还未彻底脱轨前,女巫曾在海面上发现了预兆。那是骑士海湾的预言,极其明确地指向潮声堡的侍卫队长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星光的倒影组成他纤细的咒剑,精灵的剑。海水在烛光下呈身深红色——这把她吓了一跳,而后渐渐变浅,被紫色污染。虽然据她的了解,暗夜精灵在剑上下诅咒是族群的传统,因为他们的仇敌血族就是这样制造血裔的,但预言和现实不同,每一分变化都有特别的含义。
她没有对看到的景象进行更多的解读,只是将其用语言转述给了当事人。虽说这个过程也算是一种构解。但她的干涉把握适度,没有对计划造成影响。多尔顿同意了她的交易,他去找罗玛会比海伦自己更有效率。
况且,看在奥托的份上,多尔顿·影牙是个暗夜精灵。他绝不可能背叛她投靠吸血鬼,神秘度也足够——不管血族有什么谋划,红之预言的干涉会让德拉布莱比他手下的吸血鬼贵族们更安分守己,罗玛的安全也将得到保障。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黑巫师。或者说恶魔结社。
海伦抚摸过大腿处的皮带束扣,手指拈起一枚长针。它是秘银打造,但主要功能远不止是杀死吸血鬼。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了太久,窥视者只会比我更不耐烦。这些家伙的胃口很大,比起好对付的学徒,高塔的空境使者对他们更有吸引力。
而海伦不会逃走。无名者的力量远非环阶可以对抗,她相信恶魔在对付白之使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多尔顿也需要保护罗玛。减轻罗玛所冒风险势在必行,她可以做到这些,甚至更多。
神秘度的优势是绝对的。
一道黑影从海水中跃出,直奔塔楼阳台。
转职的刺客。海伦的身影如泡影般粉碎,女仆南娜以非凡的敏捷穿过她的轮廓,将跃上阳台的刺客一把按在围栏上。凡人女孩的手臂柔软纤细,被她掐住脖子的刺客发出短促的沙哑叫喊。他踢打四肢,没命地挣扎,但仍在几秒后咽了气。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竖琴座女巫这个职业。它既不属于战职,也不能算是占星师,但一名女巫是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海伦·多萝西娅能独自在宾尼亚艾欧旅行,她永远可以预知危险,提前做好布置。夜晚给她庇护,神秘令她强大。
一支元素长矛破门穿入,透过海伦的后背钉在一幅画像上。女巫漫不经心往身后一划,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元素长矛在墙上爆炸,但所有魔法及其扩散的余波都一股脑儿掉进了裂缝里。
竖琴座代表过去。海伦的巫术能让她不受任何过去所见的魔法影响,尤其是神秘度在她之下的非实体类神秘。
南娜把尸体丢下阳台,跳上桌子避开另一支元素箭。风行者。虽说元素使能使用同样的魔法,但专于弓箭之道的风行者对箭矢的掌控更具威胁。他们可以用魔力之矢制造出不逊于元素之矢的杀伤。在下一波攻击到来前,海伦折断了银针。
命运共同体
塔楼发出一声呻吟,尖锐的爆鸣在黑夜中传播。城堡骚动起来。房间地面开始向大海倾斜,家具在地毯上滑动、翻滚,一股脑儿堆积在阳台。南娜抓住一根床尾的立柱,因为床是唯一固定在地上的东西。她像一面织锦一样挂在上面。
海伦静止在空中,目睹海岸边的石塔从中折断,带着其中的刺客和所有房间坠入幽暗的歌咏之海。
第四百章 自负的巫师
**的船舷爬满海藻,二十名纤夫合力将最后一块钢铁拖进船坞。他们拼尽全力,最近的两人脑门上青筋暴起,脸色通红。一个神秘生物站在码头边指挥,以鞭子代替口号。虽然环阶巫术对这样巨大的物体毫无办法,但稍微减轻重量以加速效率还是能做到的。只不过神秘者宁愿用这份的力量来逼迫凡人劳作,也不会把它纡尊降贵地投入生产。
有什么关系?林德合上书。凡人和神秘泾渭分明,他必须忘记这些无意义的思考,把智慧用于正道。曾经他是凡人中的一员,但现在神秘是他的一切。
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舰值得巫师们花时间打捞,但既然海湾伯爵主动要求帮忙,他也没道理拒绝。以凡人的劳力替代巫师们可能损耗的魔力相当划算,尤其是在他的手下都是些蠢货的时候。一群废物,五个人加起来甚至打不过两个高塔学徒。我干嘛要带他们来战场送死?
林德没有斥责他们的心情,在苦修生活开始前他自己也是这副德行。寂静学派扎根在无人知晓的隐秘地带,整日钻研学问,探索神秘。你不能说他们给自己找的活儿不对,但把全部人生投入到纸张、笔墨、实验台和玻璃瓶上带来的后果就是个体的脆弱。更何况大多数人不是因为求知欲才钻进纸堆里的,他们只是出于习惯——不这么做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有比这更悲剧的人生么?真理绝不可能被这些废物得到手。
不过比起克洛伊塔,学派巫师们的发展还不算极端。云端上的占星师们将职责之外的事情统统丢给事务司和外交部,自个儿缩在浮云之都看星星。巫师中好歹还有钻研巫术力量的学者。神秘的职业决定了主要方向,但不意味着人们就要完全放弃其他东西。否则一旦调度失措,支柱便会坍塌。
这点连恶魔都看得出来。白之使要是真的死在了六指堡,克洛伊塔恐怕就得放弃伊士曼了。这是有利于寂静学派的发展,然而他们不能任由恶魔猖狂。真见鬼,恶魔什么时候猖狂过?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克洛伊塔呢。学派本可以得到更多。
在进入寂静学派前,林德的真理是拳头和刀子,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敬仰秩序的法理,并用前者来保护它们。诺克斯的秩序无可动摇,很快他也意识到这点。占星师们宣扬自己身负重任,说了这么多年,他们自己似乎也都相信了。
钢铁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险些从边缘掉下去。监工立刻抽了最近那人一鞭子,同时大声责骂。但当他瞧见了林德在不远处观望时,又僵硬地装出一副宽容的模样。其实他不用担心,林德不是盖亚教会的教徒,仁慈和怜悯向来不会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没错,他看不起那些凡人,因为他曾是其中的一员,对他们的愚蠢了如指掌。这些人不会知道守誓者联盟的战舰意味着多么珍贵的炼金知识,连拖拉东西时的正确使力姿势都搞不明白。他们甚至不愿意去学习识字和算数。无知就是原罪,活该凡人受人驱使。但好在他们没傻到乐意送死的地步,不管巫师们吩咐做什么,人们都竭尽全力完成,只希望在战火来临时得到庇护。
他也看不起凡人中的贵族。近来在灯塔镇,伯爵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海湾舰队全军覆灭,人们都明白谁是保护小镇的主力。最开始伯爵大人还可以仰仗当地的舰队和守誓者联盟的支持给他脸色,但在他愚蠢地将前者交给血族的间谍、联盟为此丧失先手之后,他就不得不来学派巫师的门前请求帮助了。
当然,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不止是为了海湾局势而来的。林德看得出来,他打心底里不相信战火会蔓延到灯塔镇和海湾诸城。真正让伯爵畏惧的是另外的人,一位原本是他亲信的异族骑士,如今的血族佣兵。连这个笑话凡人也听不懂。
暗夜精灵确实少见,但在神秘领域中也算不上珍奇物种。两人为一个杂种女人被血族的夜莺耍得团团转,甚至成为了这场海湾战争的导火索。这倒是很稀奇的蠢事,听起来就跟歌谣话本里的情节似的,荒诞离奇,缺乏现实性。
打捞工作结束后,学派巫师们便再无空闲充任他职。苦修士替代巡逻队接管城防,侦测站则比治安局还要更早纳入巫师的掌控。血族林德倒不担心,但结社却必须谨慎应对。
在伊士曼南部,人们对恶魔的搜捕力度勉强能达到神秘支点的水平,北部就差太多了。十字骑士沿街搜索的频率比往常高出许多倍,三天时间就烧死了六个人。凡人在火堆下欢呼,士兵和神秘生物气势一振,遗憾的是其中没有结社成员,更别提无星之夜了。猎魔运动后,伊士曼似乎再没有过结社出现,恶魔藏在人群中,都是些零散的老鼠。林德瞧不起他们,但不屑于驱赶不等于心慈手软,他照例该杀就杀。用这些人分文不值的性命赢取当地人的支持显然十分划算。
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林德手下人手不足的情况。六指堡的毁灭让伊士曼的矩梯中断,法则巫师夏妮亚阁下承诺援军会使用教会的备用矩梯抵达,但时间是无可避免的延长了。
不该让夏妮亚·拉文纳斯来带领这次的搜索队,林德心想,她太年轻,而且从未离开过巫师之崖。当然,寂静学派是个相当庞大的神秘组织,夏妮亚能脱颖而出足以证明其能力……可能力不是经验,与狡猾的凡人打交道——虽然林德并不乐意这么做,但伊士曼毕竟是苍穹之塔的属国——需要更强大、更老成的大巫师。“秘匣”格拉德·瑟尔莫阁下可以担此重任,甚至是“纹身”吉祖克阁下也行。前者堪称寂静学派中最危险的人,而后者则是苦修士的领袖。好吧,说老实话,他也瞧不起夏妮亚这女人。
林德·普纳巴格属于苦修士派的巫师,哪怕他原先并不觉得苦修对探索真理有半点帮助。当然,所有学徒都这么想,还得加上大半没有历练过的巫师和对此极为抵触的学术派。他们吃不了一点苦头,把知识和巫术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不知感恩。在离开巫师之崖前,林德无法否认自己也这么想:他从苦难的凡人世界中脱离,在尝到巫术的便捷和知识的甜美后,又被迫暂时放弃他们回归凡世。地狱的折磨也不过如此!
但林德不肯向苦修认输,他习惯胜利更甚于呼吸。夏妮亚·拉文纳斯跨越亡续之径使他遭受到第一次挫败,但苦修士的历练改变了林德。他尝试服从盖亚的教义,并从中挣脱以探求诸神背后的真理。早年的经历让他轻易融入凡人,智慧和学识帮他从神秘的荒芜之地中汲取教训。最后林德如愿接近了一部分的真理——神秘眷顾了他,桎梏也为此而松动。
现在,两条道路在林德面前展开:跨越亡续之径,或者点燃灵魂中累积至今的薪柴,成为灰烬。再自信的人也不可能在生死面前果决。他的手指划过书脊,硬纸因潮气而酥软,灰尘玷污边缘。唯有圣典可以解决我的困惑。
盖亚教会失却圣典后,寂静学派立即着手调查它的下落,但获得的却是意外的线索。教会圣典忏悔录并非孤本,如果它是凡人间流传的书籍也就罢了,但圣典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哪怕是在先民时期,批量生产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也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事实证明它的同类确实存在……
这也是巫师们派遣夏妮亚阁下的原因。她或许年轻固执,但却是少数擅长杀伤性巫术的法则巫师。要是换成“岩石学者”或彭塔巴阁下,来到高塔属国伊士曼不免会缺乏话语权。上一个擅自在冰地领动手脚的光辉议会主教差点死在这凡人王国不说,还让他们的女神使命彻底失败。圣典虽然只是盖亚教会的名头,但它的找回不容有失,弄清多本神秘物品的谜底也势在必行。
对我而言,这也是决定命运的任务。
林德凝视着夜色下的铁龙港,海面一片漆黑,灯塔有节奏地闪烁。比起抵达时的帆云旗林,眼下灯塔镇的岸边简直称得上空旷。行商过客为了躲避战乱将船队停靠在金雀河和黑沙港,只有几艘巡逻舰在海岸周围来回。守誓者联盟不会再让船队从金雀河进入歌咏之海,他们的紧张毫无意义。
如果我全心信仰盖亚,或许就不会如此烦扰。狂信徒让人头疼,但他们的意志比绝大多数苦修士更坚定。事实上苦修士本来就是教会的成分,巫师进入其中收获的大多是哀嚎、痛苦和对学派生活的感激。废物再锻炼也是废物。
高环是火种的尽头,也是大多数神秘者的极限。到了这个阶段,除非寿命将尽或情势所迫,没人会冒险跨越亡续之径。学派中曾有传言圣典能让人成就空之境界……林德很早已经就接触过忏悔录,当时它没有任何反应。他不认为时隔多年后结果会有变化,但新的圣典也许有不同的标准。无论如何,他需要抓住这次机会。
为这个想法,他也瞧不起自己。
第四百零一章 海战(一)
“发现他们了!”这声高呼将多尔顿惊醒,他拔出咒剑,警惕地望向迷雾。
一名水手站在他左边转动齿轮,将炮筒转向前方。钢铁探入雾气中,不一会儿便浑身“出汗”。好在这不是纯粹的金属,在魔法的加护下,多尔顿不用担心生锈炸膛的问题。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靠这么近。
在他身后,齿轮咬合的清脆声音响成一片。无数支炮管整齐有序地伸向海面,钢铁撞击,绞盘旋转,风帆膨胀、延展,木桁仿佛要折断,两名士兵猛扯控索。整艘船都进入了备战状态。多尔顿站在甲板上,几乎能听见深埋于船舱中的炼金核心不断吞噬矿物的咀嚼声。浩瀚的魔力在其内剧烈升腾,神秘则悄然凝结。
这就是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舰,名为“锤头号”。沉没在灯塔镇外的那艘则是“黑心号”。如果血族在海湾没有洛朗·维格突然炮击,它足以把伊士曼的舰队打成零碎的残骸。多尔顿感受着脚下凝聚的庞大魔力,忽然觉得自己此行没准会比想象中更艰难:吸血鬼不可能抵抗这些海上巨兽,而只要海上防线崩溃,联盟军队便会登陆岛屿,展开屠杀。多尔顿没经历过此等规模的战争,但这不妨碍他想象到时候战场上的混乱。
他其实并不需要搭乘守誓者联盟的战舰。命运女巫海伦告诉他,洛朗·维格会去的大本营是他到过的海岛。多尔顿这辈子只远航过一次,就是在刚抵达骑士海湾时被德威特指派去完成特蕾西公爵的探索任务。
当时他去了灰翅鸟岛。
那里令多尔顿感到亲切,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岛上的环境称之为恶劣都显得委婉了。这帮吸血鬼倒是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然而多尔顿对航海没有半点亲切感,他就算知道吸血鬼的驻地位置,凭他自己也到不了。
这么一来,还不如加入守誓者联盟一方来得划算。多尔顿离开潮声堡后直奔黑沙港,作为一名冒险者登上了联盟战舰。和他同时加入阵营的还有一支六十人的佣兵团,以及五条海盗船和一艘大胆的捕鲸船。他在其中完全不显眼。多尔顿是为了搭一路顺风船,而这些人则希望在战争中分上一杯羹,彼此间甚至没有好脸色。但不论如何,现在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处决洛朗·维格的关键是要找到他,多尔顿不算太担心。照实说,这趟任务的高难部分是从杀掉洛朗开始的。好歹前任海湾舰队司令有迹可循,而那个他承诺要找到的学徒却连影子都没有。这场交易的主体就是找到她,多尔顿看得出,要是他在杀死洛朗·维格后没有将罗玛·佩内洛普带回潮声堡,那他唯有尽快逃离伊士曼一途。既然命运女巫能在潮声堡发现已经逃出骑士海湾的洛朗爵士,那为什么不能找到我?
更何况,她能看见我的命运。
想到这个多尔顿就浑身难受。他并非不习惯在别人的掌控下行事,但把握命运……未免太过详细了。有时候这不是坏事,如果不是女巫阁下提醒,多尔顿甚至不可能意识到德威特和英格丽的龌龊奸情。他的感激让他同意受她驱使。但难以启齿的是,多尔顿没法不去多想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会不会比那句话更多?只是她没告诉我……
号角声穿破迷雾。
这是来自海面的悠长战号,联盟战舰全速前进,很快也闯入了敌舰的侦查范围。多尔顿一手撑在船舷上,身边是佣兵和士兵们出鞘的刀剑。这些人基本都是神秘生物,往常在领主战争中算得上半个主力,但守誓者联盟可不缺神秘者。
他首次在人群中不显得扎眼:一大群兽人、熊地精以及霜巨人拿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浑身覆甲;纤细的猫人手里提着长刺,矮人士兵和他们的战锤一样高。野精灵背着弓爬到瞭望台上,号角和望远镜别在腰间,箭筒挂在多尔顿瞧不见的地方。甚至还有几个元素生命作为指挥官站在二楼阳台,活像迷雾里的彩灯一样闪个不停。
再没有神秘支点的种族能够像守誓者联盟一样丰富。他们保留了千年前同盟的制度,犹如那段辉煌历史在诺克斯延续的缩影。
假如现在暗夜精灵生活在宾尼亚艾欧,恐怕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多尔顿清楚他的种族拥有极强的排外性,行事作风与大多数神秘生物也格格不入,但守誓者联盟并非是王国君主制或贵族议会制,他们的联合相当松散——这意味着它具有非凡的包容性。联盟成员对彼此的义务仅在基础之上,能够最大限度的消弭冲突。而且神秘种族之间也并非没有共性,在更大的利益牵引下,分歧的影响是可以被暂时忽略的。
血族本来也是其中之一,但现在他们背叛了秩序。多尔顿猜测这是否就是他们被驱逐出联盟的原因。半死灵本来就不值得信任,我的族群恨不得他们从诺克斯迁徙到加瓦什去。当然,沉沦位面没有多少活人供他们生存下去,恐怕这些寄生虫在千年前选择秩序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锤头号”战舰的船长是头狮人,他名为雷农·赫特伦纳,外号“奖章”。他长了一只歪鼻子,但那还不是他最显眼的特征。这头狮人赤着上半身,他的胸膛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凹陷伤疤,周围血管琐碎,状貌可怖。多尔顿认定那就是他外号的来源。
当迷雾无法构成阻碍时,“奖章”一挥他的大爪子,几十只火把在船舷上齐齐点亮,战鼓奏鸣赛过长号。士兵拉动升降索让风帆降下,野精灵们立即开弓放箭,一枚枚箭头闪着魔法光辉钻进丝绸般的薄雾里。
“开火!”炮手队长高呼。
多尔顿脚下一震,远处海面骤然腾起烟花。血族战舰的鲜红旗帜在焰火中折断,来不及转身回击的吸血鬼士兵慌忙躲避箭雨。脱离炮筒的魔法有一击命中了船尾,爆炸使战船在海浪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两个士兵跌下海去。他们死定了,暗夜精灵最开始这么想,但当他发现落水者没穿盔甲时,又有些不确定。
一队长着羽翼的古怪球形物体从船舱飞出来,它们的外壳呈亮金色,雕刻着大量繁复的魔纹——多尔顿只认出了震动共鸣和膨胀,以及需要一点乳锡引燃的麻痹魔法。他从没见过这东西,根据佣兵和大半士兵脸上的困惑表情来看,他们此刻同样对这些会飞的球体抱有警惕。
然而没人解释、没人下令,乱七八糟的神秘生物们只好各司其职,装作没看见。弓箭手们迟疑了一下,但那些小东西相当灵敏,它们避开炮火和箭轨的速度令人惊叹,于是再没人犹豫。
血族已经开始了反击。这并非是一艘孤零零的巡逻舰,其后跟随着装备完善的一队长船,从阵型来看,他们是作为吸血鬼海上防线的左翼。浓雾无法阻止号角声传扬,魔法可以但没必要。很快会有援军赶到,然而守誓者联盟的军团自北方海域而来,意图坦荡,决不会步“黑心号”的后尘。
“锤头号”和敌舰的距离进一步缩短后,双方弩手们发射飞矢。弓弦嗡嗡作响,箭头犹如交错的蜂云撞上船体。元素使们立刻升起屏障掩护,吸血鬼则立起盾牌和铁板抵挡,弹飞短箭和投矛,但金色的神秘球体紧随而至,它们碰撞即爆炸,连被弹开的时间都没有。霎时间,血族战舰甲板上的防御彻底倒塌,不住喷吐火焰的重炮和魔法弹雨都为之一歇。爆炸将战舰囊括在内,热浪扫开雾气,一根副桅带着火焰坠入海水。
“奖章”没有错失良机。他将手边的长矛重重一顿,炼金炮台上魔纹流转,瀑布般的火力倾泻在战舰上。光芒和元素的激荡让多尔顿闭上眼睛,他听见一支飞矛突破防御,撞在身边炮手的盔甲上,令他咒骂着朝后栽倒。
联盟的伤亡远小于吸血鬼,这几乎都是炼金战舰的功劳。可多尔顿一点也不觉得放心。他脚下的甲板不住摇晃,既是因为风浪也是因为血族的反击。他几乎可以想象船只的另一侧正在遭受炮火洗礼——“锤头号”与敌舰靠得太近,主要目标也是眼前的帆船,这让其他的长船有了从侧面包夹的机会。至于“锤头号”的友军,那些海盗船不可能依靠坚固的炼金战舰突入敌阵,他们顶多在外围支援,咬住一两艘战舰拖延时间。
多尔顿觉得头晕目眩。海浪时远时近,漂浮着碎木条和吸血鬼的残肢。不是战争和死人的原因,他只是厌恶在海上和仇敌开战。我不该上船。在海战中他毫无发挥的余地。多尔顿眼看着“锤头号”的敌人在凶猛地炮击下调转了船头,似乎打算逃跑。
“准备钩锁!”雷农大吼。
对船队而言,两艘船靠得很近,但事实上它们此刻相隔近百码。多尔顿听见佣兵中爆发出一阵讶然的呼喊,他自己也满心茫然。联盟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