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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炅     药门仙医txt下载     药门仙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二章 命运洪流

    黑暗令他十分不适,程度远超过潮湿和虚弱。艾科尼有时候会问他需不需要驱寒,但尤利尔没感到冷。“难怪你会成为白之使的学徒。”骑士说,“我听说他碰到的东西都会结冰。”

    “没这回事。”学徒回答。“空境怎么可能控制不好神秘?”

    教会的地牢比想象中更空旷,这不大可能是巧合,他们在银顶城的街道上都能遇到谋杀案。巡逻骑士每天忙着处理小偷、强盗和骗子,这其中会有一半人落到教会手里,因为当地治安局管不来这么多罪犯。看来阿兹比修士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儿。

    更何况,他心想,还有恶魔。无名者的数量稀少,但在觉醒时完全毫无防备,很容易被侦测站甚至教会的侦查神术发现。被抓住的结果当然不用说,尤利尔每想到这个事实就无法安然入睡。

    他唯一的交流对象是艾科尼,这个先是志同道合的旅伴,后来变为夜莺和刺客,最终成了他的狱卒的盖亚教士。尤利尔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但艾科尼主动与他搭话,哪怕看不见他的神情,尤利尔也能察觉到他的不情愿。八成是阿兹比修士吩咐他这么做的,学徒心想,这一定有缘由,他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好在这样的生活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第二天早上,艾科尼·费尔文就被人唤离了门外,尤利尔竖起耳朵听动静,艾科尼什么也没说,但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当一名陌生的骑士解开锁链、示意他跟在身后时,尤利尔还以为教会找到了罗玛。这个猜测沉甸甸地坠在他胃里,尤利尔只好竭尽所能不让失望和难过展露在脸上。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现在艾科尼都没出现。这本是对他有利的情况,尤利尔从没放弃过逃走,而身为凡人他绝不可能对抗神秘生物。

    然而带路的看守似乎也不好惹,虽然他不是神秘生物,但穿着十字骑士的铠甲,腰佩长剑。剑柄就在眼前,简直触手可及,铁链无法阻止他小幅度地活动手腕。只要我夺下长剑,放倒他很容易。尤利尔克制住目光不去看它。当然,逃出地牢没问题,逃出教堂就不一样了。没有那把冰霜之刃提供神秘度,冰雪王冠根本不可能成功,而这是他估计自己唯一能伤到高环的魔法。学徒不敢赌阿兹比修士和艾科尼是否会因为找到罗玛之外的紧急事件离开教堂。

    看见阿兹比修士就等在楼梯外不远时,尤利尔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大人,您是打算亲自来见我吗?”

    “我已经来了。”苦修士面对的窗外爬满常春藤,宽阔的叶片即便在霜之月也绿意盎然。“我想这件事你肯定希望尽快了解。”他转过身,目光带着怜悯和无奈。

    “近来我希望了解的事不会少,大人。”他好像在看一只拴在屠夫门前的羔羊,尤利尔心想。“它是什么?”

    “我们有幸得知了你的导师的状况。”

    “你们找到了罗玛?”看来他得另做考虑了。

    但回答出乎意料。“不,罗玛小姐仍下落不明。金雀河在六指堡决堤,整个流水之庭到骑士海湾都被洪水波及,银顶城也有大量房屋被淹没。”恐怕这就是艾科尼突然离开的原因,尤利尔意识到。

    阿兹比修士顿了顿。“我们得到流水之庭传来的消息,白之使阁下两天前在六指堡试图阻止洪水的爆发,但……他尽了全力。”

    他一时之间竟没明白:“然后呢?”

    “等洪水消退,我们会全力搜寻他的遗体。孩子,请不要过分悲伤。”修士的语气十分和缓,“白之使阁下是一位值得歌颂的英雄人物,愿女神看顾他的灵魂。”

    预言梦。他的胃抽搐起来。

    “盖亚没教祂的信徒撒谎。”尤利尔用最后的镇静说。

    阿兹比修士的神情是介于哀伤与平静之间的缄默,他的悲痛显得如此克制,几乎让人分不出真假。“去港口看看吧,去问任何一个从六指堡逃来的神秘生物,我有没有跟你撒谎。这就是我耐心等待得到的结果,尤利尔。我们都在等。”

    “不。”他听见某个人用自己的嗓音说。他掉入了烈焰的地狱,火焰的幻象点燃常春藤和修士的长袍,浓烟与火星不住扩散,最终连他的血液和骨骼一同燃烧。这不可能是现实。是了,我在做另一个梦。

    “尤利尔。”视野骤然昏暗,尤利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阿兹比·齐恩修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儿时教堂里的神父正为一个迷茫的灵魂施洗。

    等待的结束。学徒想起修士的话,他已经决定要如何处置我了。他忽然意识到乔伊死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论如何,阿兹比修士不会用他来交换一个死人的承诺。

    “最近银顶城里少有恶魔活跃,这多亏盖亚注视着凡人们的城镇。”苦修士开口,“但天灾无情,摧毁了女神辛苦维护的和平安宁。无辜的人民在痛苦中挣扎,祈祷救赎。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物质上的援助,还有精神的抚慰。”哪怕在学徒和另一名十字骑士面前,他的目光居然仍是充满悲悯的。“教会必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我们义不容辞。这时候,烧死引来灾祸的恶魔足以安定人心,拯救更多灾民的灵魂。”

    他要烧死我,尤利尔听明白了,用处置恶魔的名义。我小心地保守秘密,可命运仍能戏弄我。盖亚将一切看在眼里么?尤利尔不禁深深怀疑。祂究竟是耳清目明,看穿他的本质借修士之手消灭邪恶,还是又聋又瞎,连自己的信徒善恶都难以辨识分明?

    “愿女神看顾你们的灵魂,尤利尔。”阿兹比修士转过身,“也许祂期待已久了。”

    “齐恩大人。”铁链传来拉力,但尤利尔站起来,把自己钉在原地。“作为盖亚信徒,对你的做法我很难有意见。不过,我在奔赴刑场的路上听闻你们正寻找一部圣典,据说它在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丢失了。”

    阿兹比修士果然站住了脚步。

    诸神保佑我。“但女神又把祂的圣物送回到祂的信徒手上。”尤利尔感到身后的力量也随之放松。他说道:“丢失的圣典是巫师的遗物,归还来的则不同。它上面书写的只有盖亚的神文,只有虔诚的信徒能够使用它。”

    “净化之火会证明它的神圣。”修士警告他。“不要妄想愚弄女神。”

    你不是盖亚。“您知道的,大人。我可算不上虔诚的信徒。”学徒说,“把圣典带入地狱实在是罪大恶极……就像那位巫师一样。教会没人得到它的承认,是吗?”

    阿兹比修士让所有人退下,包括扯着学徒的那名骑士。有一瞬间,尤利尔不切实际地希望他把剑留下。达成他的疯狂念头需要格外的运气,倘若碎月乘机用厄运报复,尤利尔起码还能自我了断,死得不那么痛苦。

    “据我所知,圣典在主人死后会另择新主。”修士慢慢地说,“这也是巫师将圣典在内部内传递的缘由。现在它没找到新主人,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它的命中注定。”

    “想必这个人选要符合侍奉盖亚的条件。”

    “没错。而且足够坚定,忠诚又强大。最好还是经历过磨炼的苦修者。教会需要他和他的圣典来构筑伟大的事业——即贯彻女神的意志。”

    让我想一想,我真的认识这种人吗?“我只认识一位苦修士,不过他满足所有条件。”尤利尔敢保证,没有哪一句从他喉咙里说出来的谎言比这一句更令人反胃。如果阿兹比说他其实也参与了慈善之家的交易,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他正站在你眼前?”修士紧盯着他问。

    “正是这样。”奇特的压力作用在肩膀和脊柱,尤利尔没去对抗它。当他看见阿兹比修士从口袋里抽出羊皮卷时,尤利尔明白自己赌对了一半。“看来大人您早有准备啊。”他多了一句嘴,立刻感到喉咙一紧。

    苦修士动动手指,让神文的链条继续收紧。“圣典归来,这将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教会和女神都会牢记。”我早知道这家伙将自己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尤利尔在窒息的边缘想。他品味着自己的恐惧和阿兹比的患得患失,用它们来制衡先前的消息带来的感受。

    庭院透射阳光,但这时候恐怕只有黑暗才会让他觉得舒适。尤利尔重新走下石阶,火炬的光环伴随呼吸跳跃。

    “你很怕它?”修士问。

    “理应如此,不是么?”尤利尔接过誓约之卷,即便火种冰冷沉寂,他也能感觉到其上厚重的神秘。一般来讲,凡人能操纵的神秘物品最为稀有,誓约之卷显然不在此列。他轻轻展开卷轴,让修士看到上面的神文。“我无法使用魔力,大人。”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阿兹比说。

第三百七十三章 溯洄

    “我的性命在你手上。”尤利尔指出,“况且我们之间存在神秘度的极大差距。”

    “莱蒙斯·希欧多尔骑士长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那您就该了解不是我打败了他。”

    “很高兴你有自知之明,但我该了解什么与你无关。”阿兹比漠不关心地表示,“圣典一定要回归到教会。如果你做不到,想必会有别人做得到。风险和收益永远不会成正比,孩子,这个道理我可比你清楚。”

    “如果我发誓不抵抗呢?”

    苦修士给出了回答:“巫师认为誓言的可靠性来源于宣誓人所处的环境,因此所有承诺,除用火种和鲜血写就的,均不可置信。”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我,尤利尔心想。“那么如你所愿,大人。”

    火种受神秘的牵引而摇曳,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感受。尤利尔面对着展开的羊皮卷开始颂读,金色神言熠熠生辉,迫使阿兹比修士别开目光。“以女神的名义。我在此起誓——”

    “我反对一切堕落、瘟疫、以及魔鬼的阴谋。”

    第一句就让修士察觉了异常。“你在说什么?”阿兹比皱着眉问。显然他能听出来这是十字骑士的宣言,但没准他忘得差不多了。尤利尔没理他。

    “我反对一切暴乱、纷争、以及非正当的决斗。”

    魔力不安地扰动起来,修士变了脸色。这些是步骤么?这个疑问几乎写在他脸上。尤利尔没时间在意他阴晴不定的神态,镇定地念下去:

    “我反对不敬神圣的旗帜、亵渎箴言的学说。”

    “我的荣誉乃美德之影,我的忠诚为真理之剑。”

    “罪恶来时,勇者天佑!”

    黑暗中掠过一道灿烂的闪光,仿佛成片的雷霆冲破积雨的浓云,正午的太阳闯入黎明前的夜晚。神秘的洪流从羊皮卷里喷薄而出,修士手中的神术锁链化为片片轻盈的金色蝴蝶飞散。

    ……这个现象意味着誓约之卷此刻的神秘度最低也要超过高环。

    阿兹比修士脸上流露出被愚弄的羞恼。“异端!”他高声宣布,同时展开盖亚的神术。

    灵魂之焰在神秘的浪涛中断开枷锁,丰沛的魔力更甚决堤的洪水,鸣唱着填补进干涸已久的骨骼血肉。尤利尔伸手没入誓约之卷,从光环和幻影中抽出一把三英尺长、充满动态、由繁复神文构成的黄金之剑。

    他对阿兹比修士的宣判不予置评,骑士的誓言正是他要说的。学徒挥手一剑斩开飞来的圣诫术,它残余的光辉像团棉絮一样轻飘飘扫过脸颊。多么仁慈的女神。阿兹比修士念诵魔咒,操纵神文锁链发动袭击。尤利尔则一把掀翻桌子,借助坚硬的障碍躲避,牢房的铁窗和火把架被打得七零八落,水桶滚上石阶。

    狂舞的锁链在狭小的空间抽打,聪明人多半会避开攻势。苦修士趁机获得了喘息之机,立刻准备新术打算衔接起战斗节奏。但尤利尔翻越掩护,迅速近身去砍修士的喉咙。锁链抓住机会,瞄准他的胸口攒射而出,却擦着学徒的腋下穿过。更多的神术光辉联结成庇护所,尤利尔的长剑在修士喉咙前的屏幕上刮出长长一串火花,但最终无功而返。

    与盖亚的神职者战斗有种奇异的默契感,他承认,但这种默契感不是阻挡他一击建功的主要因素。阿兹比修士面无表情地操纵神文锁链绞向学徒,刁钻的角度足以让尤利尔的敏捷毫无施为之地,除非他飞起来。对环阶来说,飞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利尔转动剑刃格挡。两种被不同火种牵引的神文互相接触,环带般的链条在黄金剑上溶解。

    盾牌能顶着压力前行,但尤利尔没学过一手握剑一手执盾的技巧。乔伊还没来得及教他。为了避开锁链他不得不后退。战斗好像就是你来我往寻找机会这么一回事,而经验丰富、神完气足的教会修士远比重伤未愈的尤利尔更能掌控战斗的步调。

    “你该夺路而逃,孩子。”修士带着友善的笑容指导。“悲恸和怒火覆盖了你的理智,这将浪费掉最后的机会,让你走向灭亡。”话音刚落,阿兹比面前的神术屏障化作火焰的幕墙横推过走廊,沿途障碍皆被点燃、焚化、乃至不留灰烬。就威势而言,尤利尔所学到的微末神术恐怕没一个能与之抗衡,更别说反制了。

    火幕留给他的思考时间短如一回漫不经心的眨眼,尤利尔的肩膀先于长剑撞向明亮的焰火。阿兹比修士变化手势,毫不迟疑地要将这一击化为致命的陷阱,哪怕他一点也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个恶魔、对方还持有疑似圣典的神秘物品。他身上有着一个尤利尔早已明晓的特质,与艾科尼一样,那是属于夜莺的果断。

    靠近阶梯的空间如壁炉内部一样令人窒息,阿兹比修士站在狼藉的烈焰轨道边缘,看着火幕势如破竹涌入地牢的缝隙,最终扩展蔓延化为一片火海。神文锁链再次连接,它止步不前,谨慎地盘绕在阿兹比修士周身,构筑牢不可破的防御……但神文的索带比蛇咬还快地弹出,从肋骨间贯穿进修士的后背。

    与此同时,尤利尔带着弥散的白雾冲出火焰,黄金之剑横扫狭窄的阶梯,在修士的喉咙上留下一道令人满意的宽阔伤口。他迷惑又悔恨地瞪了学徒一眼,随后嘶声倒下去。

    “下地狱去,你这该死的骗子。”尤利尔告诉他,“在那里等着我。”

    阿兹比·齐恩发出一声长叹,他的灵魂离开了身体。

    锵的一声,黄金剑落在地上,发出的轰鸣低沉而短促。这柄魔法武器替他扭转了战局,但作为主人他现在无法给予其应得的待遇。尤利尔松开手,碎石硌痛他的膝盖。空气稀薄得可怕,呼吸时虚弱和疼痛一齐回流进躯体。解除限制的火种为他带来了魔力,但体力的贮存还不足以支撑这样高烈度的战斗。好在他赢了,贝尔蒂无法影响他的运气,乔伊将碎月封印回祭台去了。

    他转过头。

    火还在燃烧,石壁上影子狂舞,但没人下来石阶,也没人在外呼喊。我见过这一幕,在尖啸堡和四叶城。不止一次。熟悉的既视感带来可怕的冲动,他忽然想不顾一切投入火焰,即便他清楚里面什么都没有。

    尤利尔站起来,摇摇晃晃爬上破烂的石阶。他相信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被疑问充斥。我要上哪儿去?他试图回忆自己的动机,但浮现的却是诺克斯酒吧和书房中血裔的石像……他荒谬地从中获得了一丝鼓励。可我要上哪儿去?我不是佣兵也不是十字骑士。弄丢了罗玛后,他也无颜面对克洛伊塔。我似乎正在与诺克斯脱节,尤利尔心想,他的到来对所有人都没好处……但他必须立刻离开。我到底要去哪儿?当学徒从尸体上找到两瓶圣水、得以坚持着爬上马背离开教堂后,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他。

    霜之月的银顶城正晴转雷雨。近来金雀河两岸有着错综复杂的天气,而现在除了晴天,每一种都给银顶城的居民带来忧惧。这座河边小城正在洪涝中挣扎,到处是积溢的水洼和溪沟。尤利尔冲出教堂时没受到阻拦,却被迫在街道上勒马。已经没有完整的道路供马匹通过了,高低不平的城镇覆盖上一张巨大水网,靠近码头的街区成了千疮百孔的废墟。在亡灵袭击四叶城时,他也见过类似的景象,而这幅景象正在金雀河下游的每一座城市上演。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人来拯救它们。

    尤利尔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带着婴儿的少女,相隔十码他也能看出那孩子早死了。她背着尸体求救,双手紧抱一根断裂的横梁。一看到她们,尤利尔几乎跌下马背。天旋地转中,浑浊的河水仿佛弥漫着血色。当学徒好容易重整心情靠近时,水流却忽然湍急起来。雷电在雨中闪动了一瞬,雪亮的水面上,横梁和少女都消失了。

    他仿佛胸口挨了一拳,逃也似的掉转马头。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他正身处血红的预言中,一切都不重要了。黑暗的未来正在降临。

    尤利尔驱使战马飞奔,竭力将幻象抛在脑后。一些低矮的城区街道被洪水淹没,只留下屋顶和烟囱探出水面。他也不再绕路,驱策马儿笔直地朝西北方前进。临近水面时,神秘的冰霜之路在他面前延展。坐骑跃上冰面,毫无畏惧地踏着坚冰疾驰,折断的风信标掠过身侧,一面贵族旗帜在大雨中拍打作响。河沟、废墟和高墙统统无法阻拦他,塔楼和城垛静默地注视他接近又远离,正如他在教堂里做的那个梦一般。

    当银顶城和洪水都被他抛在身后时,破碎之月升上了南方的天际。尤利尔在河边饮马,不禁遥望夜空。星空之下,碎月中逐渐增多的黑色裂隙隐约构成卡玛瑞娅的倒影。

    他早已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第三百七十四章 非我族类

    例行的王国会议结束后,光彩夺目的女王陛下在宫廷骑士的保护下乘轿子返回温泉塔。她一般都会在那里享受歌舞和热带水果,留下儿子和一帮贵族处理没完没了的事务。诺曼作为她的头号大臣,只得从白塔赶回龙穴堡接下一天的繁重文书。好在伊斯特尔王子需要与他一同参详。

    伊士曼王国向来不是国王的一言堂,贵族议会制度保障了王国在特殊时期的稳定和完整,被历史学者们认为是继先王征服莫托格后最值得载入史册的壮举而交口称赞。但他们在动用他们的纤细笔尖奉献溢美之词时,恐怕想不到这也会成为王国衰落的开始。

    一切都是女王“以身作则”的缘故,诺曼认定。贵族议会制从没有把君主排除在外,事实上,女王主持着每一次的内阁议会,任何律法和政令的诞生施行都有她的参与,贵族爵位的更替也由她应允——事情本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女王在郊外花园的时间比在王座上还多,更别说参与政务了。看得出来,每次诺曼请求她过目新起草的法案或政令时,弗莱维娅都希望让玛莉安替她盖章。她甚至不愿意动手指。

    不管怎么说,弗莱维娅·威金斯作为女王尽到了必要的责任。她不在乎王党和诸侯的纷争,政事处理只挑选方案中票数多的一方,平日事务更是干脆交给政务大臣,也就是劳伦斯·诺曼自己。如果先王还活着,诺曼对弗莱维娅王后没什么不满意的,她是位美丽的淑女,温顺可爱,从不谋划恶毒的主意争夺权力地位……但女王需要威严和力量,而不是把王权放在温泉和水果之后。

    当然,对王党而言,弗莱维娅最大的缺陷不是治国理政的能力,而是她在软弱无能的同时,身后还依靠着一个强有力的庞大家族。诺曼爵士无法对特蕾西·威金斯信赖有加,想必伊斯特尔也不会对他权倾朝野的姨妈放松警惕,因此王子希望借助寂静学派的力量。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都是无法掌控的武器,这一直让诺曼感到十分不安,果然在今天,这份不安终于映射到了现实。

    窗外阴雨绵绵,玻璃蒙上一层冷雾。诺曼靠着垫枕凝望挂锦上多彩的织画,而他随身带来的今日政要文书仅仅是一叠散在桌子上的白纸。

    在他的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的时候,伊斯特尔终于打开了房门。王子殿下的脸上没什么不该出现的表情,但诺曼依然能感受到平静下隐藏的怒火。

    “进来吧。”王子吩咐。

    “您不该锁门。”诺曼爵士责备,“龙穴堡是伊士曼的王宫,应由侍卫来看守房门才对。瓦林爵士呢?”

    “我赶他走了。”

    但就在这时,这位宫廷骑士的巡逻小队长闯进来。“殿下……劳伦斯大人。”

    “看看,我担心的就是这样。”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扭头对诺曼说。“别告诉我你是来请假的,瓦林。有事快说。”

    “是,殿下。我的人看见雄狮阁下刚才离开白塔,来龙穴堡找拉文纳斯阁下了。”

    “哼,他早晚都要找她的。”伊斯特尔抱怨道,“让你的人离他们远点。两位阁下要求你做什么就去做,晚上回来向我汇报。”

    “是,殿下。”瓦林忙不迭地关上房门。这位财政大臣的侄子畏惧诺曼就像畏惧他母亲的教导一样,前者可不为这感到高兴。

    “你有什么事,爵士?我要锁门了。”

    他是王国的未来君主,诺曼心想,坚定果决,充满智慧……但还没成熟到不形喜怒的地步。好吧,我的要求一贯向先王的标准看齐,不过他那样的英雄人物百年一遇,哪怕是他的血脉后人中恐怕也难有比肩者。“与骑士海湾有关,殿下。”

    “联盟狗咬狗的事?我又不聋。”这个重大消息是今日贵族议会上的主菜,而这一次伊斯特尔没有缺席。

    如果还是海湾战争的消息就好了,诺曼爵士不禁想。现在伊斯特尔正为此恼火,他的新消息也不会让他高兴。

    “是与寂静学派有关的。”诺曼说,“雄狮在海湾曾遭遇过刺杀。由于战报占据了大部分通信,直到现在我们才得知发生过这种事。”

    “那雄狮就是为这件事回来?不会是巫师干的吧。”这句话他用了肯定陈述的语气。“他打算找拉文纳斯阁下讨要说法?”

    “似乎是这样。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巫师没理由刺杀高塔使者。”

    伊斯特尔转过身,“你是指神秘领域的旧仇?”

    “那样雄狮就不会一个人回来了,命运女巫海伦不是战职神秘,丢下她更危险。”诺曼耐心地说,“雄狮不认为这是寂静学派的手笔,才会回到铁爪城。别忘了,克洛伊塔主张小心谨慎,要是学派打算与高塔开战,占星师多半能提前预料到,根本不会给敌人留下机会。显然,雄狮只是认为刺客与寂静学派有关系而已。”

    “与寂静学派有关系。”王子重复。他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莫非是黑巫师?”

    诺曼很清楚伊斯特尔为什么如此担忧。“正统的巫师也不都出自寂静学派……不过我们必须提起警惕,这时候任何巧合都值得重视。”

    “不是巧合了。毫无疑问,洛朗·维格背叛了我们。这该死的混蛋向我承诺会在暗中把控住骑士海湾的局势,但事实上,他用他的把戏将海湾折腾得四分五裂。”王子无意识抬高了嗓音,“守誓者联盟的内战,还是在伊士曼的国土上?他真是疯了!”

    “他或许不在乎伊士曼。”诺曼爵士指出,“黑巫师没有忠诚可言。也许雄狮阁下就是因为察觉到黑巫术才离开骑士海湾的。夏妮亚阁下是寂静学派的带队人,想弄清这后面是否有人在搞鬼,直接问她是最高效的方法。”

    “难道他们不考虑高塔的报复了?”

    他仍没明白,还是拒绝接受现实?诺曼爵士说不准自己更为王子殿下的哪种情况感到担忧。“可能他们觉得血族会庇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黑巫师比寂静学派容易掌握,诺曼知道王子决不会放过这支力量。早先他利用黑巫师阻碍高塔,让雄狮在铁爪城大肆搜查激起王都贵族百姓的不满,好使王党在议会上推行倾向于寂静学派的法案顺利通过。这个任务黑巫师完成得很干脆,连诺曼都被他们挑衅高塔的果断蒙蔽了。王党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把利刃,但却反过来被它割伤:海湾战争的爆发证明了黑巫师果然不值得信任。

    “吸血鬼会在战争中一败涂地。”

    “但眼下他们已经取得了先机。守誓者联盟远征灰翅鸟岛的战舰被摧毁,不管怎么说,血族暂时拖延了自己的死亡时间。海湾的赫恩伯爵有回应吗?殿下。”诺曼明知故问。他不赞成利用黑巫师,但从没在王子面前表现出来。相比于神秘支点,这样的小组织确实可以收归己用……但需要挑选合适的目标。

    伊斯特尔提起他就来气:“你简直想象不到他做了什么。”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参与叛乱的消息让他大为光火,王党送去海湾那女孩不是给洛朗·维格当成婊子用的。但诺曼也得承认,他和伊斯特尔都没料到德威特会对英格丽心生好感,在王都时德威特可是最厌恶自己的一半异族血脉。

    “事已至此,眼下只好派人搜捕。德威特毕竟是海湾伯爵,而且如果操作得当,我们或许可以不需要冒着第二个洛朗·维格的风险了。”诺曼劝说。

    王子思虑片刻,便认可了王党首领的方法。“好吧,反正不过是个古怪的暗夜精灵,非我族类,哪怕高环也不值得信任。哼,要我说,这种为一个女人背叛主君的人压根不能算宫廷骑士。”

    暗夜精灵不是人类,他们对伴侣的看重是人类、尤其是贵族不能理解的,诺曼爵士心想。恐怕在王子眼里,德威特也不属于人类,他的信任有限度。这很好。“我会在四叶公爵给德威特出歪点子前通知他,希望您满意,殿下。”

    “让守誓者联盟和吸血鬼滚出伊士曼我才满意。”伊斯特尔说。

    诺曼只能装作没听到。“我们无法插手海湾战争,那就让神秘领域去处理吧。王国内还有更要紧的事,比如六指堡的洪灾。”

    “我记得那儿有一座阻拦洪水的堤坝。而且现在是霜之月,金雀河能出什么大问题?”王子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跟我说说详细情况。”

    “事实上,现在我们得不到有关六指堡的任何消息。”

    “怎么回事?”伊斯特尔郑重起来。

    我也想知道原因,诺曼心想。“伊斯本·格洛尼翁似乎封锁了六指堡,夜莺也没有回信。巫师们把控着矩梯,我们与流水之庭的联系暂时中断了。我已经事先询问过拉文纳斯阁下,她给出的回答是六指堡出现了神秘之地。”

第三百七十五章 神秘领域的敌人

    “这年头,神秘之地的诞生似乎就跟树落叶子似的,谁还记得它们曾是罕见的风景呢?”伊斯特尔说,“多半是寂静学派发现了什么。伊斯本爵士身边可没有多尔顿那样的高环神秘者近卫,城堡被巫师控制起来也不奇怪。”

    “夜莺也没传信回来,巫术是不能阻截三色堇的联系的,只有特殊的神秘之地可以。”诺曼指出。“我想夏妮亚阁下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或许比较可信。”

    “但愿这个消息到此为止,不要再多生事端了。”王子叹息,“海湾战争在即,大半的王都贵族已经慌了神,西党也开始蠢蠢欲动。甚至是我的特蕾西姨妈,如果不是法夫坦纳使节还停留在冰地领,她恐怕早乘矩梯赶来王都了。”

    “请容我多嘴一句,殿下。”诺曼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您能确认洛朗·维格的同伙与六指堡的状况无关吗?”

    伊斯特尔脸色阴沉,断然道:“我当然确认。先前林德·普纳巴格借道流水之庭,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那群黑巫师被我赶去圆木堡了。”

    这个地名实在陌生,诺曼爵士想了一会儿才弄清楚它是在哪里。圆木堡是一座在克罗卡恩时期就被废弃的城堡,地处偏僻堪比血族的靴子谷,位于流水之庭的边缘……距离六指堡却不算远。

    “黑巫师已经投靠了血族。”诺曼放缓语速,“我们必须做好他们在六指堡的局势上煽风点火的准备。即便我认为德拉布莱亲王不会疯狂到同时对付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但我们至少要考虑到吸血鬼们将王国拖下水的可能性。”

    王子不再盯着窗外。他回到沙发前端起一杯酒,但无心饮下。“你一贯考虑周到,诺曼大人。难怪我母亲将事务都推给你。”他似乎想要微笑。

    “我已肩负这份荣耀多年,殿下,希望你能早些把它卸下来。”

    六指堡对王党来说还没有骑士海湾一半重要,即便伊斯特尔将洪灾事宜完全交给诺曼处理也很正常,但他希望王子养成统筹全局的好习惯——没什么东西是没有价值的,关键在于用处。眼下王党无从猜测血族的目的和战争动态,神秘领域一开始就没给他们进场门票……不过不要紧,远离风暴中心才是伊士曼的首要目的。就诺曼看来,与守誓者联盟没多少联系、又有巫师看守的六指堡不大可能成为血族的目标。

    哪怕六指堡真的成了神秘之地,他心想,也还有高塔的使者处理。

    这时,房门忽然间像张脆纸一样破开。诺曼挥手用魔法弹飞王子身前的碎木片,后者立刻退到沙发后,惊怒地看着一头闪亮的狮鬃从烟雾里钻出来。

    “我赶时间。”雄狮好歹补上了一句解释。他目中无人地跨进门,脸色却似乎不比诺曼和伊斯特尔好上多少。“我忘记说了……告诉夏妮亚那女人,高塔现在征用了每一座去往六指堡的矩梯。”

    “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阁下,但我们也有权力了解您征用矩梯作何用途。”诺曼开口。王子强忍怒气,一言不发。“王国与寂静学派有约在先,撕毁誓言条约可不是伊士曼的传统。”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中,大同盟成员违背圣米伦德之约彼此开战,最终分裂成现在的神秘领域七支点。“更何况,现在流水之庭可能会遭受洪涝灾害——”

    他的话被迫中止,雄狮没打算听完他的推脱。“你的洪水已经来了。”罗奈德·扎克利此时的神情像是要把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撕成碎片。“黑巫师在六指堡埋伏袭击了我们的统领,现在我要求高塔属国伊士曼配合我的一切指令。就是这样。”

    王党首领与他的主君一阵安静。

    “你们聋了吗?”

    “黑巫师怎么可能对付白之使?”伊斯特尔脱口而出,“他们不可能想同时挑战三个神秘支点。”

    “事实上,他们想。”雄狮移动目光:“看来你们认为海湾战争也有黑巫师参与?这是我不知道的消息。”

    王子没再开口,诺曼爵士及时阻止了他。结合雄狮带来的紧急情况,他心里诞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我们会尽力配合……不过,请问当前高塔对它的属国状况作何反应?”

    这回轮到罗奈德沉默了。

    克洛伊根本不认为伊士曼是它的属国,诺曼心想,只有外交部还在履行职责。黑巫师的背叛是意外,殿下选择寂静学派的做法没错,高高在上的占星师不在乎地上凡人的死活……只是现在伊士曼正面临神秘领域的战争,他必须尽可能地做准备。

    “我们暂时无法抽出更多人手……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消息。”雄狮终于松口。

    “与六指堡有关?”

    “与寂静学派有关。我可以告诉你们巫师的目的。”

    “夏妮亚阁下……”

    “……不会给你们透露半点口风。巫师是什么德行我可比你们清楚。寂静学派动用了大量的教会人员,那些人更是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疯子,从他们身上你们什么也别想了解。”

    谁说这是头蠢狮子来着?或许罗奈德·扎克利声名远扬是因为一件蠢事,但他现在还在高塔活得悠闲自在,显然可以说明许多问题。这真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诺曼爵士不禁动了心,如果得知了寂静学派的目的,他们或许可以借助巫师的力量。学派巫师追求的东西多半危险而隐蔽,但这里毕竟是伊士曼的国土,王党对于王国东部的操控不是哪个神秘支点几天的力量投入可比的。

    他瞧了瞧伊斯特尔,王子殿下对这笔交易比他更感兴趣。这时候应该由伊斯特尔亲自表态,但诺曼的在场似乎很让他感到犹豫。“我们愿闻其详。”最终还是爵士开口。

    “圣典。教会的圣典在布鲁姆诺特失踪,后来曾出现在伊士曼。”

    诺曼和伊斯特尔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一波骑士赶来书房,又在瓦林爵士的指挥下退开。这名宫廷骑士在独立思考时还是很能察言观色的。雄狮拍落身上的灰尘,甚至没将他们的脸色看在眼里。“你们或许更了解教会。总之,那玩意儿是个需要每天加持封印的麻烦,一不留神就会自己长腿跑掉。”

    “原来如此。”诺曼回应,“这个消息对我们非常重要,感谢您的援助。”雄狮自然不能代表高塔,但诺曼不介意与他个人搞好关系。“我们也会尽力寻找您的后辈。倘若夏妮亚阁下问起相关事宜,我们决不会……”

    “随你们的便。我猜你们也会好奇克洛伊塔的目的,如果夏妮亚愿意用它来交换,我看你们铁定会一口答应。这女人肯定会想尽办法报复我,没关系,憎恨也许是爱情的开端呢。”雄狮不打算接受好意,或许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但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雄狮离开时,诺曼什么都没说,伊斯特尔王子似乎也忘记了礼仪。

    “他很焦躁。”王子说。诺曼很欣慰得在他脸上看到镇定和智慧的光彩,而不是暴怒的阴云。德威特会因为有人冒犯了他的尊严而歇斯底里,这导致他失去了一位高环神秘者的拥戴。伊斯特尔是不介意尊重暗夜精灵的种族习惯来获取力量的,他甚至尝试驾驭黑巫师——虽然后者已告失败,但这仍意味着他能克制不将自己的喜怒反映在对待他人的态度上。没有什么品质比这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了。“他不在乎巫师的反击,莫非他的目的也与圣典有关?教会圣典就在六指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当然,除了理性之外,国王需要的品质还有很多,比如敏锐和智慧,乃至经验丰富的臣子的辅佐。“神秘之地或许会由某种神秘物品诞生,但六指堡的洪水不是由它引起。”诺曼说,“我们走入了一个误区。”他用了“我们”这个词。

    伊斯特尔将目光从碎裂的房门上移开,示意诺曼爵士说出答案。紧迫的时间不容许悠闲地猜谜。

    “与血族合作的不是黑巫师。”诺曼郑重地告诉未来的国王。但愿他不要为此感到气馁罢。“能让雄狮担忧焦虑的不是那些野狗,敢于伏击白之使的也不会是德拉布莱和他的蚊子下属……挑衅三大神秘支点这种事情只有一种人干得出来,因为他们的敌人就是整个神秘领域——我们称之为秘密结社。”

    伊斯特尔静静地聆听。“白之使是神秘领域人尽皆知的恶魔猎手,这就是他遭到袭击的原因。但白之使与一般的空境不同。哪怕是恶魔,也不大可能给他造成麻烦。”

    他对恶魔的印象似乎仍停留在教会的火刑架上。“恶魔结社不是您想的那样,殿下。结社是神秘领域的敌人,他们是邪龙温瑟斯庞的余孽。”

    “邪龙死了一千年了。”

    “但杀死它的人也死了一千年。打败它的军队的是圣米伦德大同盟,不是克洛伊或寂静学派,也不是守誓者联盟和神圣光辉议会。单打独斗的下场就是毁灭,精灵王朝阿兰沃已经为此付出了亡国的代价。”

    可以看到,一阵颤栗掠过伊士曼王子的脸颊。“这说明……”

    “白之使有可能死在六指堡。”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请告诉我

    尤利尔在河边翻身下马。

    这不是他梦中的河滩,地上早已不见卵石和芦苇,只有各种各样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的碎片。他看见瓦片和路灯杆,一块辨不清颜色的布料夹在马车的齿轮间。另一辆马车的零件上雕刻着某种奇异的纹章图案,一根只剩把手的长柄农具深深扎进它中央,木头上是尚未被河水冲洗得彻底褪色的血迹。垃圾替代沙土跟石头成了河滩。

    多少人死在了洪水中?在这里他没看到尸体,却仍不禁想这个问题。金雀河堤坝崩溃,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应该是六指堡而非下游的全部河岸。但事实上,从银顶城开始,整条金雀河都在掀起可怖的浪卷波涛,尤利尔沿途所见的所有城镇村落无一幸免。依靠地形辨别方向成了不可能的事,这些天他必须昼伏夜行,根据星座和碎月来寻找道路。诸神保佑,我在奥斯维德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天文知识。

    同样的,在离开银顶城后,尤利尔被迫绕路前行。洪涛让稻草人原野几乎缩小了六分之一,而只有风浪略微平息的河道才能容许他用魔法强渡,真正的急流激涛足够吞没山峰、冲毁城墙,远非环阶的神秘能够平息践踏。当然,如果他现在已经是空境神秘的话,也用不着操心过河的问题了。

    也许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了。空境意味着什么?这是尤利尔思考的另一个问题。第一个答案是力量。假如他有力量,艾科尼不会背叛他,或者他会依然选择背叛但最终失败。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各自信仰着不同的东西。学徒发现自己无法将之称为背叛。总之,在这个假设的条件下罗玛不会在码头失踪,阿兹比·齐恩也不可能打他的主意。这个答案被否决的速度就跟它出现得一样快。

    逃离教堂时他甚至没有乔伊给他的魔法剑,誓约之卷带来的神秘职业足够它的使用者应付绝大多数贪婪和觊觎,但他的对手们似乎大都不清楚这点。不管怎么说,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正统的神秘生物有点不太一样,可能这正是因为他的职业不是神秘者们熟悉对付的那一种。

    更何况,他是个恶魔。

    阿兹比修士使用的火焰神术是尤利尔在教典上阅读过、但目前还只能仰望的一种极其复杂的神秘,这从高环苦修士的施放时间就能看出来。如果换作尤利尔使用的话,他将需要漫长的准备时间、耗费心神的细致操控、同伴与对手的位置配合、以及占比不小的运气成分。因此学徒几乎没对它多加练习,也就无从了解其规律和破绽。

    他用以战胜阿兹比·齐恩的是乔伊的冰魔法和灵视,前者不用说,后者则确保了他应对措施的成功率,足以让尤利尔在一场看不见曙光的战斗中奠定胜局。神秘领域如此忌惮无名者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是力量,或许是责任?空境对神秘支点的重要性无需言表,乔伊在月之都卡玛瑞娅战胜了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他完全有能力杀了他,假如他对尤利尔说自己只是受了皮外伤这件事完全属实的话。即便导师在逞能,只要稍加暗示,尤利尔也会动手……高塔也更不必给俘虏施救了。当时学徒就发现神秘支点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贵族,他们会交换重要的信息和人质,以此保全彼此而非陷入互相消耗的恶性循环。

    后来他了解到事务司和外交部的存在,还有天文室以及观景台。不管占星师们给它们起什么名字,这些部门各司其职,使得克洛伊塔像一个王国般运作起来。唯一不同的是施行于浮云之都的制度和法律,尤利尔去过的地方还少,但他在表世界读过的很多书里都说明过不同的王国可能拥有不同的法度。在里世界诺克斯存在着许多非人种族,想必这种情况只会更普遍。

    空境承担着责任,尤利尔所见过的每一位空境阁下都出身于神秘支点,显然他们对培养自己的组织有着情感道德以及物质需求这样的双重联系。两者的重要性先后学徒不得而知,但它们无疑是整个神秘支点的凝聚力。

    同等道理,千年前的圣米伦德大同盟恐怕也是被某种力量逼迫着凝聚起来的,邪龙温瑟斯庞就是关键因素。因此当它被杀死、军队被驱逐出秩序之地,秩序战线成员承担的责任消失时,这个伟大的同盟便也分崩离析,成为了现在以七大神秘支点为主体的神秘领域。

    但这种约束力终究没有完全消失,才造成了眼下神秘支点间暧昧的默契——否则高塔不会在乎光辉议会为了培养出一名枢机主教浪费了多少资源和时间。乔伊必须对诺克斯负责,而空境作为诺克斯的重要力量,杀死爱德格无疑是一种内耗。以无星之夜为代表的无名者作为曾经投靠恶魔的神秘种族后裔活跃在诺克斯,不管无名者怎么想,他们都是需要警惕需要清除的秩序叛徒。七支点在神秘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就像一个王国中的诸侯贵族,彼此之间依然存在分歧、摩擦甚至大规模的战争,但在敌国的间谍出现时,多数贵族们还是记得千年前那场黎明之战的。

    可假如这是答案,那高塔怎么能容许自己的空境统领为一个凡人王国而陷入死局呢?在走入河水中时,尤利尔才想到这里。更何况,乔伊与他同样是恶魔,哪怕他选择了忠于信仰也不能抹杀这个事实。

    关于阵营和道路,在回到四叶城时他们曾有过交谈。那时候尤利尔满心惶恐,教堂的真相和无星之夜,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令他忍不住找人倾诉。他希望乔伊能给他建议,但导师却拒绝了。不,不能这么说,尤利尔心想,他告诉我他的选择,但没有强迫我怎么做;他想要我能勇于面对现实,但仍说出“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这种话。直到现在,尤利尔也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却能感受到他传递的信念:他希望我自己决定我的道路。

    他忽然发现责任也不是答案,起码不是全部的答案。空境不意味着随心所欲,但束缚着他们的也不只有沉重的理义,还有更柔软的东西。每一位参与到这次行动中的空境阁下都清楚红之预言的危险性,可这没有阻止他们的决定。雄狮阁下绝不只是为了任务才来伊士曼的,他与罗玛关系匪浅,恐怕正处于忧虑之中;海伦女士对寂静学派和伊士曼颇有成见,但她也愿意到铁爪城来。连乔伊……他是外交部长也是空境统领,他本不需要为伊士曼考虑。

    河水如同梦境中一般冰冷,尤利尔的灵魂能感应到其中有种非凡的魔力。它蕴含的神秘度高不可攀,学徒只在破碎之月的祭台上有过类似的感应。黑骑士告诉他,水银领主拉梅塔在六指堡给他布下了一个陷阱。尤利尔巧合之下用灵视避开了它,但他不会忘记自己在那个未来中见到了什么。

    还有什么理由值得让乔伊到六指堡去呢?现在,这座高耸的城池已然步入了卡玛瑞娅的后尘。尤利尔回到这里时认出了河岸边的山峰,才意识到自己不远处的废墟就是六指堡。它标志性的六座塔楼只剩孤零零的一座,街道和城墙合在一起,好像暴雨后陷入了沼泽中的小渔村。

    在不断奔流着雪白浪涛的宽阔水道上,连接河岸两侧城市的宏伟堤坝已经彻底消失,只有大片透明的冰壁闪耀。或者说,冰壁的残骸。其扭曲的形状和断裂处的参差尖刺足以让每个人见证当时它所抵御的沛然巨力。乔伊在沉眠之谷轻松挡下了钢岩卫士的攻击,但所有钢岩巨人并肩站在堤坝位置上,恐怕也只有被淹没冲垮一途。金雀河是伊士曼最长最宽阔的河流,惯于生活在深海的鱼人曾沿着水道一路逆溯到内陆,其流量甚至需要人为修筑一座大坝来控制。

    在这样的浩瀚伟力前,连乔伊的魔法也力不能支。他坚持了两天,尤利尔知道,随后堤坝彻底崩溃,盖亚教会因此得出了结论。

    金雀河面一望无际,波涛滚滚,没有任何船只和杂物。不时有冰块从山体两侧的残余滑落,被急流飞速冲向了下游,河水也变得更加冰冷。这段河道充满了盘旋不散的魔力,即便冰壁被冲走,神秘也仍停留于此。

    “对不起。”尤利尔跪在浑浊的河水里,沙土和水草从手指间流过。他碰到金属碎片,还有数不清的石砾。“我不该回来伊士曼。水银领主,玛奈女士和艾肯,还有忏悔录和教会,这些都不是理由。”我是个固执的蠢货,总是试图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几秒钟后他站起身,独自涉水向河中心前进。偶尔会有杂物撞上身体,但尤利尔已经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了。“如果你原谅我,乔伊,请你亲口告诉我。”

    马儿在他身后跺脚,目睹河水没过他的胸口。

    寒冷的魔力在水中游动,几乎能冻僵人的灵魂。或许这就是没人敢下水的原因,不过对他来说并不要紧。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低头扎入浑浊的急流。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寻找

    他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水面平整,不见帆桅,波纹也富有韵律。已经很久没有新的船只从河口下来了,潮声堡也被严密地封锁。据说金雀河的堤坝崩溃,洪水淹没了整个流水之庭。好在歌咏之海足以承载过剩的洪水,港口水线淹没了几条最靠海边的堤道便不再侵吞陆地,总体来说没什么影响。不过这是只对渔民而言,商人和货运工人可不这么想。照理说被魔法加护的船应该可以顺流而下,但水手间风传金雀河中有水妖精兴风作浪,才让河船统统沉没,不见踪影。

    多尔顿不想相信这些传言,但他确实能感受到海水中比以往多了些东西。这意味着伊士曼陷入了比战争更糟糕的境地,也许他该考虑离开这里了。事实上,他早应该离开,不论洛朗·维格打着什么算盘,他确实想要将多尔顿送离骑士海湾。但多尔顿在灰蟹堡就下了船,紧接着返回灯塔镇。他要来探明真相,向德威特·赫恩和英格丽·云井,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杀了洛朗·维格。只不过这位海湾舰队司令想必会从那艘船得到消息,很可能提前逃走。不要紧,多尔顿现在有很多时间用于追踪。

    然而他还是猜错了。洛朗爵士想要的似乎不只有海湾那么简单,在多尔顿被伯爵激怒决定下杀手时,他下令炮击了守誓者联盟的战舰。突发情况一下子冷却了多尔顿的怒火,接着那个该死的学派巫师冒出来搅局,他只好收手。

    “告诉我英格丽在哪。”临走前多尔顿要求。林德·普纳巴格虽然与他同为高环,但显然不会在保住伯爵一命的同时去管他的闲事。

    “去问洛朗·维格吧。我把她打哪儿来送哪儿去了。”伯爵回答。

    现在看来,这句话也是引导。他希望我能杀了洛朗,因为对方比伯爵更熟悉海湾,他根本找不到他。多尔顿一点也不想让德威特如愿以偿,但他自己也对洛朗·维格恨之入骨。这是最后一次,他心想,我最后一次服从他的指示。

    可即便下了决心,多尔顿想在灯塔镇找到一个人也是千难万难。洛朗爵士不是神秘生物中的高手,但他在海湾呆了十几年,又熟悉海路航运,多尔顿觉得他多半已经乘船逃走了。但由于守誓者联盟的战舰被毁,眼下海湾被伯爵的舰队封锁,洛朗也不可能逆着洪水跑到金雀河去,他要么在海湾的诸多城堡海港间辗转躲藏,要么干脆扬帆东进,深入歌咏之海。这意味着他总有一天得回来补给,因为战争开启,海上连一支供他们劫掠的船队都没有。

    只是在那之前,多尔顿没可能找得到他。

    海湾战争的爆发彻底摧毁了他原本的计划。血族率先出击,在战舰遭受重创时屠杀落入海中的船员——若非看见了他们,多尔顿根本想不到这艘豪华的商船居然是炼金战舰。当全副武装的矮人、兽人和奇形怪状的异族们在海浪中挣扎,接着殒命于两侧船只抛下的血魔法和细长武器时,他们的敌人也终于露面。

    海湾舰队,多尔顿看得很清楚,洛朗·维格司令的伊士曼舰队。这些本该是联盟商船护翼的海军帆船成了运载军火炮弹和吸血鬼血裔的致命兵器,一击扎进了联盟战舰的心脏。不论它有什么先进的炼金战争机器,或是作为怎样的神秘者高手的座驾,只要不是空境,在海浪和魔法的炮火洗礼下都只有死亡的结局。彩纹旗帜的碎片在海浪里起伏,联盟一败涂地。神秘度可以主宰凡人的战争,但神秘领域的交战大大弱化了超凡之间的差距。

    “连空境也不例外。”他告诉海岸边的微风。

    近些天,他在灯塔镇不得不小心谨慎,用魔法时刻隐蔽自己的行踪,唯一的消息来源是每日报纸和酒吧流言。神秘战争的爆发让海湾诸城被恐惧统治,原因不用说,王国舰队炮击联盟船只的一幕实在震撼人心。要知道伊士曼与守誓者联盟向来是盟友关系,甚至矮人们还帮助王国建造了一号列车,如今两者反目成仇,不明就里的平民感到茫然,知晓皮毛的贵族则乱成一团。若非战场尚未波及陆地,恐怕灯塔镇早就空无一人了。为了镇压混乱,现在巡逻骑士被苦修士和学派巫师取代,小镇的治安一下子跃升了几个层次。

    不出意外,德威特在得到了巫师的帮助后增强了搜索他的力度。报社甚至将多尔顿形容为“吸血鬼的佣兵”。看来神秘领域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常识,他们不明白血族与暗夜精灵的矛盾无可化解。学派巫师或许了解,但他们不在乎敌人之间的小小分歧。林德·普纳巴格是那种骄矜自负的人,哪怕多尔顿只与他见过一面,这种感受也十分深刻。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寂静学派的巫师源源不断地赶来海湾,多尔顿在灯塔镇藏匿下去的难度日益增长。但正因如此,暗夜精灵才必须时刻关注着海湾的新闻和情况。蒙着眼睛四处乱撞的行为在战场边缘可是致命的。

    多尔顿尝试融入冒险者,但这群人在海湾似乎也无法形成掩护。巫师们对冒险者充满戒备,好像里面隐藏着随时会暴起突袭的血族战士。这个猜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其实不小……总而言之,艰难的局面使他获得的情报杂乱无章:其中骑士海湾的战争占据了主要位置,但次要新闻在神秘领域掀起的波澜更大——六指堡洪水溃堤,传言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统领白之使死在了天灾中。

    离开王都前,我还为自己的力量得意过,多尔顿心想。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保证伯爵的安全,但现如今他恐怕成了德威特最大的危险。当然,这么说似乎依然显得有些自傲,现在骑士海湾里有太多足以给一名凡人王国的伯爵生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和人了。血族亲王德拉布莱是一位空境阁下,学派巫师的领队夏妮亚·拉文纳斯同样是。很快,守誓者联盟也将向歌咏之海投入更多力量。多尔顿不了解这些神秘支点间的矛盾真相,不过他很清楚这些神秘组织的作风,战争已经开启,结束便没那么容易。

    神秘的战场上,高环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一门火力强大的重炮是决定不了战争胜负的。

    想到这里,多尔顿不禁心生疑惑:洛朗·维格不自量力地挑起战争,他真有把握从这条血腥的河流中逃脱吗?

    他并不关心洛朗·维格的安危,但却希望从他身上得知英格丽的下落。我不该烧掉那间店铺,回到灯塔镇后,多尔顿不止一次为自己愤怒下的行为感到后悔。即便她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但起码他还能躲在那里。德威特不大可能派人搜查英格丽的家,因为那里原本是多尔顿最不会去的地方。现在他已经改变……可过去仍然影响着他。

    现在,多尔顿居无定所,在混乱中等待着洛朗·维格出现踪迹。他每天干着盗贼的活,走夜莺的路,像他住在幽暗之角的族人一样身披黑暗,在月光下生活。

    我不是个有智慧的精灵,多尔顿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更多事情他甚至不愿意去想。克服不了情感的人是脆弱的,洛朗察觉并利用了多尔顿这一弱点,而德威特则自以为自己能做到,最终也上了洛朗·维格的当。

    重新见到德威特后,多尔顿渐渐觉得自己从他们口中得不到真相。或许我该自己去寻找,而不是给他们向我撒谎的机会。

    眼下,似乎只有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是唯一的线索。她是个美丽的圈套,洛朗·维格的阴谋诱饵——为了引发海湾战争。这个阴谋的最后成果显然对血族有利,而不是王长子伊斯特尔想看到的,难怪德威特不相信……他在夜风中想明白这一层。洛朗是血族的同盟。

    在离开灯塔镇的那一晚,伴随着海湾司令进入酒吧的正是一位血族男爵。当时多尔顿还以为他想除掉洛朗·维格,因为后者被德威特设计击沉了血族家族阿纳尔德的船队。现在看来,洛朗与吉尔斯前总管联手的可能性更大,波西埃男爵的出现是为了提防我对洛朗·维格下杀手,但没想到我发现了他。真不知道洛朗从我手里接过那双眼珠时心里作何感想。

    诸神保佑这次他的推断没出问题。可仍有困惑在他心头萦绕,暗夜精灵怎么会参与血族的计划?哪怕她是个半精灵,多尔顿也无法想象。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英格丽的了解很少来自她的自我介绍之外。我不了解她,但她在潮声堡停留的时间八成要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多尔顿正站在潮声堡外。

    没有船只离开港口,他只能自己游过海峡,就像他发现未婚妻与主君通奸而离开城堡的那个夜晚一样。今天德威特在学派巫师的保护下留宿于灯塔镇,多尔顿轻松地越过防线,回到了这间改变了他一生的古堡内。

第三百七十八章 出海

    “这就是你的船?”罗玛忍不住怀疑地问出口。

    一艘单桅小帆船像模型一样拴在岸边,到处都是划痕和破口。舱体上有一大块颜色迥异的木头,船头的瞭望镜只剩下底座,简直像刚从海底打捞上来、被木匠随便钉了几锤子的老古董。“我不想半路掉到海里,最近海水冷得要命。”她对船长说,“你还有别的船吗?”

    “没有。要么交钱上船,要么自己游过去。”船长咧着嘴告诉罗玛,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拒绝。带领罗玛找到她的人称他为“铁桨”巴罗夫,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可以安全地送她到潮声堡。

    巴罗夫曾负责给潮声堡运送生活物资,他夸口自己熟悉灯塔镇到潮声堡的每一块礁石和每一条海流。但不论他操桨弄帆的手法怎样高超,一艘稍有波浪就会沉没的小船没有他发挥的余地,它不可能抵达潮声堡。

    “现在灯塔镇没别的船了。”巴罗夫得意地说,“连海湾伯爵也很少回到潮声堡去。近来想要逃离灯塔镇的当地人就跟赶来碰运气的冒险者一样多。”

    “冒险者来战场送死吗?”

    “佣兵才会为战争而来。冒险者当然是来捞好处的,酒吧里多了一大叠高收益的任务赏单,连伯爵有时也会驱使他们办事,报酬的金币足以淹没你这样的小个子。没错,是阿比金币。”

    我才不要金币。“听起来我该留下,等待被金币淹没。”

    “你留下来只会被海水淹没。”巴罗夫说,“海湾战争是神秘生物的战争游戏,冒险者里也只有神秘生物能参与。咱们这些凡人还是躲远些,免得走在街上碰到什么流氓或通缉犯,然后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他的话不完全是恐吓,灯塔镇里确实存在罗玛对付不了的罪犯。教堂也成了巫师们的驻地。罗玛在六指堡见过林德·普纳巴格,当时她和尤利尔在一起,但现在只能独自面对他。连大街小巷贴满的罪犯通缉令目标都是一位高环神秘者,他的罪名是刺杀伯爵。要是真的碰到这种大人物,罗玛觉得自己要么被杀要么被捉住,反正不可能逃走。高环的存在让骑士海湾变得像微光森林一样危险,单凭我自己不可能将艾肯从教堂带走。

    除非海伦女士愿意帮她。“命运女巫”不是外交部成员,但空境和高环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她和萨比娜一起听过讲习,后者满怀期待地与她分享相关知识,即便罗玛当时没有半点兴趣。托她的福,罗玛还记得神秘度在亡续之径后将呈现出奇异的变化,这让她一度将希望放在女巫身上。但说到变化,从流水之庭到骑士海湾,罗玛对自己的了解比与安川在一起时多了很多,她真想让导师看见自己的改变。

    “我上你的船才会被水淹。”罗玛边嘀咕边试探着站上甲板。算了,好歹它没第一时间沉下去,看上去也比马车厢结实。索伦的魔力所剩无几,她想故技重施也做不到了。

    甲板上散落着木桶和绳子,还有一团团深绿色的海藻跟褐红海带。它们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小狮子恨不得自己没长鼻子。当她匆忙走进船舱时,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乘客。

    “我不知道里面有人在。”她道歉。

    手提油灯在桌子上发光,一个黑发女人坐在船舱最内侧,整个人藏在杂乱长椅和悬垂粗绳投射的阴影下。闻言她没抬头,反而把脸埋进拖沓灰黯的布长裙里。“没事。”她的嗓音像哨子一样尖细,张嘴能把人吓一跳。

    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罗玛不禁想。但为了不流露出畏惧,她强迫自己坐在黑发女人不远处的凳子上,同时用夜之拥提升视力,悄悄观察这名旅客。

    魔法点亮了她的视野。罗玛的目光立刻被女人裸露在外的手腕吸引,她最开始以为那是烧伤留下的疤痕,但仔细查看后,她发现那片皮肤光洁柔软,毫无愈合过的凹凸痕迹。“瞧她的手,我从未见过人类有淡紫色的皮肤。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不是人索伦理解了她的意思,紫色皮肤意味着魔力缺少光性,一般是地下种族会有的特征

    “光性?”她其实想先问地下种族,但在开口之前已经预感到这会是一个大命题。

    只是一种形容,跟神秘知识没多大关系。秩序的火种都是一样的,彼此在本质上没有差异。但人们的生活环境往往会影响到与它们有关联的事物——就像人的体质,南方人更耐寒,北方人更耐暑。我觉得你的知识储备可能理解不了专业词汇,于是善解人意地特意为你造了个新词

    真是感谢你。她开始体会到尤利尔与索伦同行的心情了。“她是神秘生物吗?”

    你不要看见个人就觉得他是神秘生物,这样在凡人王国会显得很蠢。我说的魔力不是她的火种力量,而是她体内自然存在的极微量的魔力,凡人能用它们愈合伤口、生长头发胡须,孩子们靠它长大。总而言之,他们是没法主动控制魔力的,还总把它会遗传给后代。那女人有地下种族的血脉。地下缺少阳光,任谁的祖辈在黑暗中生活了成千上百年,他的脸都不可能长成白的

    罗玛借助一小片冰面打量她的装束和动作,女人一直没抬头,身体跟随波浪轻轻晃动。不知为什么,罗玛觉得她很痛苦。

    你想问地下种族吗索伦在她开口前写道。

    “不。我只想知道她的种族的相关知识。”这才最有用。

    她是个半精灵。地下种族里也有精灵,其中以暗夜精灵最为常见。他们是灰烬圣殿的主要信仰来源,被陆地人称为卓尔。不过暗夜精灵是她的部分血脉,不是种族

    “我知道她是亚人族。”

    还是最少见的那一类亚人。暗夜精灵不喜欢杂种,与他们相比,就连血族对待血裔的手段都显得温和不少指环先生略过这段的详细描述,想必它不会令人舒服。宾尼亚艾欧还是有逃亡来的半卓尔的,不过数量稀少,和女巫一样难得一见

    这个比喻罗玛很难体会,克洛伊塔就有一位空境的竖琴座女巫海伦。相较之下,她从未见过的暗夜精灵反而更令她好奇。“我听说海湾的那个高环通缉犯就是暗夜精灵。”可再怎么好奇,罗玛也不想碰上他。“你觉得她与他有关系吗?正常人不会在陌生旅客前畏畏缩缩的。”

    别瞎猜。暗夜精灵与血族是世仇,没准她在躲避吸血鬼,最近海湾有不少血族

    罗玛愿意想象这位神秘的半精灵女士会与目前海湾通缉的高环神秘者有关系,或许是出于某种少女情怀。当然最可能的情况是对方只是晕船而已。这时巴罗夫嘭一声撞开舱门,向他的两位乘客宣布启程。看来灯塔镇是再没有冤大头敢上这艘破船了。

    上船前,“铁桨”已经说明骑士海湾的景况不同以往,从灯塔镇抵达潮声堡需要比过去多一倍左右的时间。罗玛怀疑这也是夸口,因为他的船看上去稍一提速就会散成木片。不管怎么说,他们趁着夜色渡海,路上还要防备巡逻舰队和海盗,第二天早上能够到达就谢天谢地了。罗玛这时候反而希望尤利尔和艾科尼能晚到一些,最好在她将艾肯从教堂里解救出来之后才到。

    “还有多久?”一阵摇晃平息,罗玛打哈欠。

    你自己可以数。从这堆破木头离港开始你每五分钟问我一遍,比观景台的座钟都准时。现在是第六遍了索伦猛然勒紧小狮子的手指,教她瞬间清醒过来。

    “半小时了。”她摆着脚丫子,幻想自己没穿靴子。“我们还没到。那什么‘铁桨’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他钉在桅杆上当风帆。”

    那个半精灵不是去催他了吗

    “我觉得她是晕船了。”罗玛跳下座位。五分钟前,半精灵女士像个幽灵一样在船体摇晃的过程中飘出了舱室,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是掉到海里去了吧?”甲板的栏杆看上去就不可信任,只是头脑不清醒的人容易忽视这些。她不禁有点担忧起来,却打了个哈欠。

    等等,你好像有点不对劲指环索伦继续收紧,罗玛哎呦一声,还是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快出去!不清醒的人是你

    一阵凉意顺着手指往身上爬,罗玛张开嘴,哈欠变成一个喷嚏。她跌跌撞撞地来到舱门前,按住把手推门,结果没成功;她只好猛地一拉,潮湿的木把手咔嚓一声,扯着门板朝里旋转,总算打开了门。

    充盈的海水气味在此刻对她的嗅觉是种解放。罗玛眨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状态与在船舱里简直判若两人。“里面有什么?”她讶异地问。

    八成是凡人的小玩意,那女人放的指环猜测,没准她和船长是一伙的,来骗你这样的小笨蛋

    说罗玛不为自己先前的担忧感到羞恼是假的。她咣一声关上门,怒气冲冲地去找他们的麻烦。甲板上空无一人,小狮子闻到了血腥味。这让她进入船长室前打起了警惕,但丝毫没能减弱她在看见房间内状况时的惊讶。

第三百七十九章 白夜后裔

    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铁桨”巴罗夫双目圆睁,脸色漆黑。在他身后的黑暗里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闻声她迅速地转头,接着抄起手边的铁钩。

    “你杀了他?”罗玛质问。虽然这几乎是不需要确认的事。

    “是他先动手的。”女人楚楚可怜地说。她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荡,刺得人耳膜疼。不论里面是否有恐惧的情绪,罗玛都听不出来。

    这里的光线不比客舱更明亮,不过魔法还是让她看见了女人的正脸。那确实是一张漂亮的脸,淡紫色的皮肤和短发充满了异域风情。罗玛瞧了瞧地板上的尸体,他恐怕是没机会听见她开口说话罢。“这么考虑的话,你也先对我动了手,我也可以杀了你。”

    “那你就去不了潮声堡了。”

    她在吓唬你索伦悄悄告诉她。

    罗玛倒不用她提醒,对付眼下这种情况她有特别的办法。“我能游过去,只是我懒得动。”她宣布,“相反,半精灵小姐,不管你为什么杀了‘铁桨’……如果这艘船不能把我送到潮声堡,你就要没命啦。”

    女人把铁钩猛甩出去。

    罗玛拉开弓弦,脚下却纹丝不动。铁钩咣当一声,在距离她的靴子两英尺的位置落了地。使用者无疑是个凡人,而且体力在杀死一名强壮的船员后不足以支持她作出什么有威胁的举动。小狮子一松手,木箭脱弦飞出,准确地将女人的裙子钉在了墙上。她几无反抗之力地整个人向后被扯倒,滚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怎么了?”先前女人握着武器,罗玛杀她也很容易;现在她虚弱无力,罗玛反而不大想动手了。“不会是‘铁桨’真对她做了什么吧?船长也是能在船舱里下毒的。”

    她确实中毒了索伦说,不过与‘铁桨’无关。这是暗夜精灵的魔咒

    “噢。”罗玛觉得自己最近的猜测都准得离谱,也许我该当个占星师。“那么……是那个高环的暗夜精灵?”

    根据通缉令的描述,逃犯是纯粹的卓尔。他对杂种下手的可能性比血族还高指环赞同,或许她碰见了他,才会被迫去潮声堡谋生

    “可是潮声堡是伯爵的城堡。海湾伯爵被暗夜精灵刺杀,他肯定想把所有的暗夜精灵都赶走。”离开布鲁姆诺特这么久,罗玛很了解凡人的思维。“或许他会下令杀了她。”

    “正是如此。所以这艘船不会到潮声堡。”女人清醒过来了。她没试图挣扎,而是挪动手臂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叫英格丽·云井。”

    瞧名字她就不受待见指环评论。

    罗玛不关注名字。“不到潮声堡?”

    “我才从那里逃出来。”英格丽说,“骑士海湾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除非去海岛上生存。为此我杀了巴罗夫,他本来答应送我去鱼尾岛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铁桨’向我保证天亮时我会抵达城堡……你杀了他,现在死无对证了。”

    “我也快死了。”英格丽没反驳。她从裙子里抽出一只烟斗,余烬已经烧穿了布料。

    这倒是真的指环也确认,你问她是不是碰上了海湾的逃犯

    罗玛照做了,但没得到答案。“我碰见多尔顿时,他还不是罪犯……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洛朗·维格不会放过他。”英格丽慢慢吐着云烟。

    “谁是洛朗·维格?”

    半精灵咳嗽一声,“前任海湾舰队司令。看来你也是外地人。最近灯塔镇涌入了很多冒险者。”她喷出的烟里有股血腥气。

    海湾战争的启动就是因为血族借助伊士曼的舰队突袭了联盟,难怪洛朗·维格是“前”司令。但无论这位前司令与通缉犯有什么仇恨,都不是她该关心的。罗玛稍稍后退,避免接触烟雾。“很快就会有某个冒险者为你报仇了,海湾里可不止有他一个高环神秘者。”这话似乎不大像安慰。

    英格丽没反应。“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潮声堡。你要杀我只是结束我的痛苦。”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那个暗夜精灵逃犯,也许罗玛会给他个痛快,但无论半精灵女士是否对她撒了谎,小狮子一时也难以动手。“你真可怜。”她脱口而出。

    “我自作自受,你不用怜悯我。”

    “或许你不需要怜悯,但同情你是我的事。”她坚持。“我才不在乎巴罗夫怎么样,他本来就是个奸商,上船时要了我十倍的价格。跟我一起去潮声堡,英格丽小姐,那儿有人能帮你。”海伦阁下是高塔里除了拉森以外她最亲近的空境,而且女巫对付诅咒一向有办法。

    半精灵瞧她一眼,“你是……狮人。”

    有一刹那,罗玛以为自己露了馅。但她确认靴子和手套还牢牢扣在指头上,帽子里的金发也没掉出来。“谁是狮人?”她装作低头去看“铁桨”的尸体。

    “我父亲在日记里说,狮人的眼睛与人类不同。哪怕他们极力收敛野兽的一面,骨髓里的天性也会投射在身体细节上。”英格丽·云井说,“我在你身上闻到自由的味道。”

    希瑟在上。“我可没觉得有人的鼻子能好用到这种地步。”罗玛嘀咕。

    “我只算半个人,认出你主要还是靠我父亲的经验。”

    “你父亲是暗夜精灵吗?”她下意识问道。

    “不,我父亲是沃尔夫冈·巴尔辛塔西斯,也许你们听过他的名字。”

    匪夷所思。“白夜骑士?”

    “我可没听过相关的传说,罗玛·佩内洛普小姐。你为什么叫他‘白夜骑士’?”英格丽偏过头。罗玛感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关节上,那是索伦的位置。她用了“你们”。她怎么认出我的?

    你不必对我们说这么多指环比罗玛镇定多了,小狮子现在满脑子都是白夜骑士的传说故事。莫非某头狮人曾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们可以交换答案。我父亲的日记里有很多朋友,我却一个都没见过。”她好像并不担心交易失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和我母亲的存在……”

    “等等,我还不确定你说的是真话呢!”罗玛打断道。

    半精灵的脸色忽然扭曲了片刻,似乎在忍受可怕的痛苦。当这波剧痛的浪潮过去后,她猛吸一口烟。“真话?这可不是好判断的事物……但我还活着,能够行走和交流,这就是有力的证明。多尔顿诅咒我在痛苦中死去,母亲遗传给我的暗夜精灵血脉促进了这一过程,好让我尽快解脱;但沃尔夫冈从不怜悯家人,他流淌在我体内的那部分血液让我活着受罪。”

    亲近卓尔的暗元素会促进了神秘生效,而人类神秘生物的后裔则会拥有较强的抗性指环简短地解释。

    那也不意味着她是白夜骑士的后裔啊,罗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打量英格丽·云井,或者说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没能从她身上找出一点传说中的英雄骑士的影子。说实在的,我没见过沃尔夫冈,但好像我已经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似的。这是个可笑的念头。

    “我请求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英格丽说,“这种眼光我近来看过太多次了。”

    “很抱歉。”小狮子自己也不知这句道歉是否真心实意。“你父亲是个伟大的骑士,经历过的冒险传颂至今。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她觉得里面有什么误会。

    “你只会更失望。”

    “我的失望跟你没关系。是你想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们的,这总没错吧?”

    帆船摇摇晃晃,停在黑暗的海面上。波浪也如此静默,紫色的烟雾飘出窄小的木窗,星光从间隙透射到沾满血迹的地板上。罗玛将木箭尖头拔出地板缝,好让她坐起来。“好吧。”英格丽放下烟斗,“有些故事注定不该被带到坟墓里。你想从哪儿听起?”

    罗玛迟疑了一秒,“这位沃尔夫冈先生……白夜骑士长什么样子?”

    结果第一个问题就惨遭折戟。“我没见过他。”英格丽告诉她,“母亲在生下我时与他分开了。沃尔夫冈在她生活中留下的就只是几本日记和许许多多的传说故事,最糟糕的是,还有我。”

    罗玛不动声色地听完。“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吗?”

    “也许这与你称他为‘白夜骑士’的故事有关。”英格丽再次停顿。等诅咒消退,她擦擦额头的汗水。“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沃尔夫冈的家族拥有某种传承,他是为了使命而离开的。”

    “你知道?”罗玛没想到她居然了解忏悔录的存在。

    “他根本没隐瞒。事实上,我母亲正是为此而恨他。”半精灵女士微笑,舒展的五官在月光下让她的美一下与尘世拉近了距离。“在他们成家后某天,沃尔夫冈把一切摆在母亲面前:家族和家庭。她恳求他留下,但骑士打开她的手,每个字都在阐述他的使命和荣誉——我母亲是个暗夜精灵,她愿意生我这个杂种就是为了让爱人回心转意。然而她根本不懂人类,不懂他们的坚持与卓尔完全不同。”

    罗玛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尖细的嗓音变成耳语。英格丽说:“沃尔夫冈也不懂暗夜精灵,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观念差异。这就是他们分开的根本原因。”

第三百八十章 异乡

    话音落下,世界重归寂静。

    这就是沃尔夫冈?一个抛弃妻女的骑士?罗玛有点幻灭。“观念差异。”她机械地重复。“是这样吗?”梅布尔认为沃尔夫冈是位高洁的骑士,没想到她那样的空境阁下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抱有原本的种族习惯生活在异族中都是件蠢事,我不否认母亲犯了错。但沃尔夫冈的选择与母亲的错误没关系,莫非人类都是看重荣誉使命胜过感情的家伙么?”

    “不是这样。”罗玛果断地说,“有许多,不,大部分人不这样。”

    “是的,只有英雄才会选择使命,因为这就是他们被称为英雄的缘由。我只是不幸有‘白夜骑士’这种父亲。”英格丽·云井坦然地说。

    罗玛不是很希望赞同她,但反驳的词汇却还不是她这样的年轻人能找得到的。即便如此,她也本能地觉得其中存在着某种概念的谬误。半精灵的微笑几乎让她将忏悔录和那朵玫瑰说出口了,可最终那些话卡在她的喉咙里。忽然之间,或许是身体里那些无法调动的奇异魔力发挥了作用,让她意识到“使命”这个词其实正被自己肩负在身。我与沃尔夫冈的区别只在于英格丽·云井不是我的亲人。她僵住了。“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告诉你‘白夜骑士’的因由。”

    “我也很抱歉。向你吐露心声很令人高兴,但我也不会带你去潮声堡。”

    失败的交易,不过无伤大雅。“我不明白。”只是在歉疚的同时,罗玛依然抱着个疑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希望的沃尔夫冈的传说从大地上消失吗?

    英格丽的神情难以捉摸。“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我快死了,我毕生的遗愿唯有一件事,那就是向他复仇。”

    她恨他,罗玛心想,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我能帮上她什么?她为什么肯定我会帮她?

    “你只需要知道真相,苍穹之塔的罗玛小姐。我别无所求。”痛苦的浪潮将她淹没。“我不会回潮声堡。随你游到那儿去吧,帆船随波逐流,总有一天会把我送到鱼尾岛。”

    夜色更浓,黑暗进入了新的阶段。罗玛把英格丽留在船舱里与尸体作伴,自己跑去桅杆边眺望。海面一片深黯,夜之拥也只能看见浮于表面的晃动水波。她找准方向,却迟迟不敢下水。

    “英格丽希望我了解真相。”她对索伦说,“这就是在帮她的忙吗?”

    你说复仇?这我怎么知道

    “她很确定我知道了真相就会帮她的忙。她快死了,所以要我替她完成复仇。”

    你的依据是直觉么

    这是判断。罗玛按着一根爪子与指环角力,同时恼火地说:“我敢打赌……哎呦!”

    索伦猛一收紧,打断了她的话。小狮子只要说出这个开头就准没好事,这点连索伦·格森都不得不信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英格丽是沃尔夫冈的后裔不假,但我们的目标又不是忏悔录

    “寂静学派的目标是圣典。”

    什么?你不会以为哪一本忏悔录都能作为圣典吧

    “为什么不能?”罗玛反问,“况且巫师们又不了解忏悔录不止一本。我们把船划回潮声堡去,请海伦阁下救她的命。到时候我们再用圣典将艾肯……”

    荒谬指环脱手飞出,砸在她的额头上。你真是幼稚透顶

    幼稚?罗玛不觉得这是坏主意。有尤利尔的先例在前,海伦阁下不一定会帮她去找艾肯——她开始明白这种事最好不要牵扯到空境了。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一部分,而现在大量的巫师进入了高塔属国伊士曼,倘若她再请求海伦阁下去向教会讨要艾肯、清除参与贩卖的教士们,寂静学派的反应可想而知。但如果她用忏悔录的消息去交换,就能绕开海伦阁下。这完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因为英格丽也能活下来,接着我会帮她完成心愿。

    索伦听她说完,评论道:我以为你会有更深刻的理由,结果到头来还是一脑袋蠢念头

    “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你生不生气是你的事指环呛人时毫不留情,还说什么考虑周详,你甚至不了解你待了十几年的高塔是什么样的。我求求你,小白痴,赶紧将这些东西丢给尤利尔,然后回你的小房间关禁闭去吧

    罗玛掉头离开甲板。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明白了,她真想看到尤利尔,甚至是艾科尼。索伦只会要我像条狗一样灰溜溜地逃到高塔使者的裙子里,没人关心罗玛的想法。她也有自尊和责任感,不是么?

    你干嘛去

    “我要带上英格丽小姐一起。丢她在这儿就是要她死。哪怕她不是沃尔夫冈的女儿我也要救她,她不该死。”

    我可没看出她哪里该活着了。卓尔的杂种通常都脑子有毛病,这是遗传决定的。何况除了白夜后裔这个身份,你根本不了解她的过去。将来你没准会后悔自己救了一个恶毒的人而使他人饱受折磨

    “你对尤利尔也这么说?”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罗玛还是觉得尤利尔不会忍受这种毫无根据的恶劣发言。

    他在神秘学上还是个新人不假,可处事应变要比你强得多。你们原本生活在两个世界指环直言不讳。你又不是白之使的学徒,脆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这居然情有可原,她受伤地想。如果是尤利尔,他会怎么做?但她不是尤利尔,索伦认为她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走着瞧。“我说过,我不是因为英格丽是白夜骑士的后裔而救她的。”罗玛告诉指环,“那我又怎么会在乎她过去是什么人呢?至于她该不该活着嘛……”她长出一口气,“判决某人的罪行是诸神的事,其中人们偏爱听露西亚的。但我喜欢希瑟告诉我的答案。”

    推开舱门时,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的惊讶神情与罗玛看见她杀死了“铁桨”巴罗夫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没想过我会回来吧?”罗玛把尸体搬到甲板上,合上那双圆睁的双眼。但愿他也见到了他的神。

    “我不会去潮声堡。”半精灵声明。

    “你不想活着吗?”

    “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你想让那位女巫阁下解除诅咒,是不是?她不会这么做。”

    “你似乎比我还肯定?”罗玛皱起眉。

    “噢,她甚至专门去提醒多尔顿。我向你们保证,她不会救我这种人。”

    你这种人?“去鱼尾岛会有人救你吗?”

    英格丽看向窗外。“没人能救我,但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以为你只想复仇。”

    “就是这样。”她竟支持着站起身,险些从窗口翻出去。“在那之前,我得尽量活下去……直到我看见黎明的那天。暗夜精灵信仰战争之神诺克图拉,可海湾的人类崇信晨曦之神埃尔文斯。我生长在陆地,曾梦想着看到歌咏之海。”

    罗玛想起她先前看穿自己身份时的话。“你也不是本地人?”

    “我是铁爪城人。与沃尔夫冈分开后,母亲带我回到伊士曼。我们本不该回来的。但罗玛小姐,爱情是人生最难根除的顽疾。人类的歌谣中说‘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我母亲怀抱着妄想回到他的故乡,结果在去往骑士海湾前被迫留在了铁爪城。也许这是好事,她明知道在骑士海湾也不会见到他,可在得到现实的结局前终究还能怀有希望。”

    这个话题让罗玛不敢接下去,好在英格丽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卓尔的紫色皮肤使她在月光下显得纯真。“现在,是诸神允许我去见她的时候了。埃尔文斯在上,我的漂泊即将结束。”

    罗玛再次离开舱室时,觉得自己狼狈得像只从黄鼠狼口中逃生的笨兔子。这时候海面起了风,小船开始向远离海岸的一方飘荡。

    别告诉我你要去鱼尾岛了

    小狮子一屁股坐在船舷上。“我不能阻止她去见母亲,而要是一走了之的话,好像也与看她去死没区别。”

    她能照顾自己,不用一个小鬼操心

    “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同情心呢?”

    这还用问?我连灵魂都没有,我是个符文生命指环索伦以冷酷的口吻写道,同情心是同情心,你不该只有同情心而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猜尤利尔和艾科尼现在已经到达骑士海湾了,没准他们正焦头烂额地寻找你的踪迹——连伯爵和女巫阁下都会被惊动,你的大头照贴满灯塔镇我也不会意外

    太可怕了。罗玛打了个哆嗦。“尤利尔才不会这么做。”

    他甚至去冒险者酒吧悬赏过你

    希瑟啊!我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可就算我现在赶回去,也可能来不及了。”你别想吓唬我。罗玛一个后仰,倒在甲板上。“格森先生,你和尤利尔去尖啸堡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说的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失踪的帆船

    指环稍微沉默了片刻。这不是一回事。尤利尔的目标原本就是找到那些孩子,一个都不少。他找你才是顺带

    “我想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回到母亲身边,索伦。”这时候它说她幼稚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稍微耽误一点时间,等英格丽抵达了鱼尾岛,我就游回潮声堡去。”

    那艾肯呢

    “我现在回去,你们也不会让我去找他。”罗玛能从静止的冰霜中看出这一点。等她找到命运女巫,不会有什么交涉和商谈。寂静学派忙着找那本落在恶魔领主手里的圣典,海湾舰队警惕任何的风吹草动,守誓者联盟多半会派来更多战舰向他们原本的成员种族复仇,而血族将利用艾肯和许多婴儿制造炼金魔药“净釜”,在阴影中密谋着下一次袭击。即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索伦妥协了。我能怎么办呢?一枚戒指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夜语戒指也一样

    当清晨来临时,她们看见了小岛。鱼尾岛与骑士海湾囊括的海岸线和几处半岛相比细小得就像杯子里的一粒米。整个岛屿呈石头和泥土的黑灰色,从她们这个角度瞧不见植被。等到帆船勉力支撑着靠近了沙滩,罗玛也觉得自己跑遍小岛用不上半小时。这似乎是一座无人岛,但以它的距离和面积来判断,任其荒芜对远航的船队和海盗们来说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浪费。“上面没人。”她对其他人说。

    指环索伦要她闭嘴,但英格丽似乎没听见。一路上半精灵都很虚弱,她在诅咒的侵蚀下挣扎呻吟,指甲抓烂了裙子甚至是木头地板。幸亏她不是人,指甲比其他东西更尖锐,但上面精致漂亮的条纹图案完全毁了。清醒时,她可以用烟草镇痛,不时根据随身携带的小罗盘调整航线。罗玛的预测又没错。黎明前的海风很猛烈,要不是她留下来笨手笨脚地扯动风帆,这艘小帆船一辈子也到不了鱼尾岛。哪怕它离骑士海湾并不远。

    当罗玛和英格丽走下沙滩,小岛才显出点人气来。远处的碎石地上落着一层干枯的野草,夹杂着玻璃片、烂木块和盘绕纠结的海带团。靠近树桩的位置沾满鸟屎,甲虫在那边来回折腾,足迹横穿过一条通往斜坡后的小路。

    “就在后面。”英格丽嗫嚅着。她看上去比在船上更可怜,连脸颊也痉挛起来,泪水沿鼻梁流下。罗玛不得不扶住她,耳边充斥着卓尔古怪的低语。

    暗夜精灵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与通用语的区别就像先民绘图和第六版魔文一样大。后者居然号称是从图画中简化出来的,得知这种说法后,罗玛曾在魔文课上宣布她可以自创一门语言。

    “亚人都会两种语言吗?”她悄悄问指环。

    不一定索伦很不耐烦,用你的尾巴想,答案是明摆着的

    小路越走越宽,终点是一片空地。正如罗玛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人——或许曾经有过,但眼下只有坍塌的木架和一圈七扭八歪的篱笆。罗玛看着英格丽在一片突兀的山岩下跪坐在地,将一枚洁白的头骨捧出沙土,而后平静地亲吻它的额头。若非指环提醒过她卓尔的习俗与陆地不同,现在罗玛已经恶寒地连连后退了。

    罗玛尽可能地压低嗓音问:“英格丽干嘛带她母亲来鱼尾岛?”

    想必她们更乐意去灯塔镇指环知道她的意思。英格丽说她一直住在王都,显然,她们来到骑士海湾时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这里面或许有很复杂的过程

    但我们不得而知,罗玛心想。半精灵告诉她家系和父母的过去,却从不提自己的经历。她怎么碰到了那个伤害她的暗夜精灵、又为什么得知海湾司令和通缉犯的仇恨,乃至逃离灯塔镇——这些问题英格丽都不希望别人了解。不过最后一点罗玛可以猜出个大概。

    “沃尔夫冈曾经是灯塔镇的领主,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指环回答,大约在沃尔夫冈还是宫廷骑士的时候吧,后来小镇遭遇天灾,海湾人在小镇外重新建立了潮声堡

    “潮声堡是……”

    ……沃尔夫冈重建的城堡这就是英格丽不愿回去的原因罢。

    等黎明过去,鱼尾岛变得潮湿。向阳的一面植被蒸腾起的水汽迷雾模糊了天海界限,但近处的海面仍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英格丽带罗玛来到屋檐后,从一顶坍塌的秸草棚下拽出一大把金绿色的烟草叶。“这是索维罗。”她让小狮子伸出手,触摸叶片上的金色纹路。罗玛手指上的戒指一下变得冰冷彻骨,冻得她一哆嗦。

    你怎么有这东西?

    “是洛朗·维格和黑巫师。他们在岛上栽种这些烟叶。”英格丽掀开棚顶,叠色的植株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这只是一小部分,而且荒废已久了。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选择这里。总之在莎伦死后,就再没人来岛上了。”

    “谁来种植它们?”罗玛被指环催促着问。一来她很好奇居然会有人在这座小岛上种烟草,再者指环的反应让她感觉其中似乎有某种秘密。

    英格丽放下棚子,“血族。”

    我就知道是他们指环上的符文都扭成一团,倘若索伦有面孔,此刻也只会露出一张极端嫌恶的皱脸来。听着,罗玛,这玩意儿很危险,你最好这辈子都别把它放进嘴里

    “我干嘛吃草?”小狮子不满地说。

    “最好也别吸烟。”英格丽补充。但她自己沉溺其中,越痛苦就越要烟叶的麻醉。“当你尝到第一口,就再也不可能离开它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为片刻的享受付出生命很值得,因为无休止的苦痛和劳力造就了我们卑贱的人生;可你不同,小狮子,小罗玛,你的未来在云端之上。”

    “我是自己跑出来的。”罗玛说。有时候她不喜欢别人将她区分出来,即便她自己从心里也会认可这种说法。可凡人的生活虽然没有神秘生物丰富,但卑贱实在是算不上……好吧,那得看这是个怎样的凡人。

    “我猜你很快会回去。”

    这是她们最后的交流。随后罗玛一个人回去沙滩,留下英格丽和她母亲莎伦的头骨在一起。指环索伦再三催促罗玛离开,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向她吐露。罗玛身上没有“蝉蜕”,否则她一定会全都留给半精灵。我已经帮了她很多,她心想,自责是很没道理的。

    “是血族迫使英格丽和她母亲留在铁爪城的吗?”她问指环。

    更可能是洛朗·维格。英格丽·云井口中的这个凡人好像特别招人恨

    “索维罗是什么?”

    等回到高塔你就知道了索伦一点口风都不透露,是在你跑出布鲁姆诺特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恐怕现在环城日报还在刊登相关的消息

    “听上去不是需要保密的信息,你怎么不现在就说?”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索伦嘲弄。

    等我成为高塔使者的那天,你得给我知无不言,罗玛心想。但现在她只是学徒,哪怕话题被迫终止,罗玛也没办法要求它继续。她可不是尤利尔,而夜语指环只忠于其主人。想起白之使,她下意识加快步伐,结果差点在木桩上绊一跤。

    等等靠近海滩时,指环忽然阻止她向前。

    “怎么?”难道索伦终于愿意正视她的自尊心了?

    你的船不见了但要指环顾及小狮子的心情,那纯属白日做梦。虽然我们本来也没打算乘它回去,可我记得你是把它拖到了沙滩上

    除非是像银顶城涨潮那样的浪头,否则沙滩上抛锚的帆船不可能被冲走。有人在岛上,罗玛在意识到这种情况时就解下了弓。她用手指轻盈地挑出一根雀翎木箭搭上细弦,无声地挪到树干的阴影里,同时开动感官观察四周。

    然而在这时,一缕细细的烟柱从不远处的空地后升起。英格丽。罗玛捏紧弓弦,用尖头瞄准小路尽头的方向。倘若偷溜上岛的人瞧见英格丽的踪迹而赶过来,就会被她一箭钉在地上……咻!

    箭矢打透枝叶的响声跟在翎羽后,接着棕榈间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嚎。罗玛听出声音里的中气十足,于是抬手又补了一箭,但这次没能命中。等小狮子接近到足以看清空地的距离时,那里只剩下一串血迹和两根挨得很近的箭杆。从痕迹上看,来人调转了方向,返回往沙滩逃遁。我该用魔法箭。罗玛几乎想也没想,转身跟上了逃跑的伤者。他的惨叫传遍岛屿,英格丽的烟柱也消失在海风中了。

    我不是很支持你跟过去

    “因为他们是血族?”罗玛反问。她没见到那人,不过根据英格丽的说法,只有血族和黑巫师才知道鱼尾岛的具体位置。洛朗爵士袭击联盟在先,那么从灯塔镇方向登岛的只可能是血族。“我有笔账要跟他们算。”罗玛盯着海峡阴影中的船帆,它的轮廓巍然挺拔,硕大的帆布在海风中飒飒翻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命运之外的轨迹

    书房空无一人,但凌乱的家具已经被侍女和仆人们收拾整齐。沙发上的划痕不见了,被血浸透的地毯也干净平整,散发出熏香的味道。

    多尔顿站在阳台,俯视着星辰魅影下的辽阔海洋。在这里他看得见远处小镇的灯塔,以及近些天赶工出来的战地工事——简易木架、砖石水泥垒成的矮墙和防御哨塔。其中后者最清晰,巡逻骑兵队举着火把在墙上巡逻,让他勉强也能看清前者。对神秘战争而言,这点玩意压根可有可无,但主要战场放在海上,就算城镇修筑高墙也派不上用场。德威特恐怕比我更早知道这些。

    “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对着漆黑的波浪说。

    一缕灰尘被气流卷动,女巫的身影在月光下凝聚。点点细碎星光在她脚边绽开,当她迈步时,斗篷下的圆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

    “命运女巫阁下。”多尔顿转过身,直视她的金绿色瞳孔。“我来感谢您的提醒。”

    面纱遮住她的表情。“不是特地来的。不过谁在乎呢?”女巫的声音如海浪一般轻微。

    “为什么告诉我预言,阁下?”

    “因为你不是红色梦境里的人。”

    “红色梦境?”

    “可怕的梦境,可怕的预言。解读时难免会有差错,我们以为是血族引发了洪水。”女巫低语,“我劝你不要忤逆命运,大人。”这句话她似乎是对某个看不见的影子诉说。多尔顿不禁寒毛直竖。

    “我不明白。”他后退到栏杆边。

    “色彩的预言梦,多尔顿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只是听说。”这是个很难找到借口否认的问题。神秘领域中,这类预言都昭示着某种震动诺克斯的灾变。白之预言对应了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哪怕是没有听说过的人也会从那时开始了解。不过其中也有滑稽的部分,或者说这个预言之所以广为流传,正是因为率先得到启示的不是高空之上、号称离星辰最近的克洛伊塔,而是在当时还声名不显的神圣光辉议会。

    但好在占星师们现在又似乎扳回了一局。“红色的梦境,是红之预言?它指的是血族和守誓者联盟的战争吗?”

    “不。它指的是金雀河洪灾。但灾难不是血族操纵引起的……换句话说,他们不是直接原因,而是根本原因。”

    多尔顿明白了:“引发洪灾的人与血族有关。”短时间意识到这点对他来说不容易,事实上,在这以前他对金雀河的洪水是天灾根本没有过怀疑。报纸不可信,他都快忘了自己手下的那帮夜莺是什么人了。“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不正是为其中的某个人而来的吗?”

    英格丽?不,不是她。“洛朗·维格爵士。”新的片段拼凑起来,“他参与策划了金雀河的洪灾?”

    “我想凭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没错。”多尔顿摩挲咒剑。他深知神秘不是万能的,想要让金雀河在霜之月爆发洪灾,办法恐怕不多。“六指堡的堤坝也是神秘的造物,除非洛朗·维格的神秘度能与空境比肩……”

    命运女巫似乎在微笑。“空境也做不到。伊士曼的开国君主在修建它时就意识到了这面石头墙的重要性,后来人类还靠它阻碍了娜迦鱼人的进攻。虽然世界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城墙,但六指堡的堤坝称为铜墙铁壁并不为过。它的主体不只是顽石,还有大量的金属。”

    “我没有了解过这些。”暗夜精灵告诉她,“我不需要了解。”

    “不论何种金属,守誓者联盟都尽己所能地掌控——矿石开采、打磨塑造和贩卖渠道,每一样他们都在市场上占有绝对的主导。”女巫继续说,“这是神秘支点的性质所决定的,联盟是神秘种族的聚合体,是圣米伦德同盟的旧遗……就像寂静学派是探索者的团队,高塔肩负着守卫诺克斯的职责。”

    “神秘领域共同守卫秩序。”多尔顿指出。“不只有你们。”

    “我们比较出色。”海伦·多萝西娅声明,“但占星师也是脆弱的,我们不能分心太过于内部的小打小闹。一旦高塔转移力量投入的主体方向,就意味着诺克斯埋下了危机的种子。你会每天监视秩序和裂缝,观测内外是否有恶魔扰动吗?你的族群会吗?”

    “不。”多尔顿承认。

    “我们只关注自己的重点。所有人都一样。”女巫说。“守誓者联盟想要保留龙祸时期的制度,因为他们善于囤积财富,同时拆开来又实力弱小,朝不保夕。血族加入联盟时与其他种族差之不多,现在却有胆量向整个诺克斯的神秘领域宣布独立。”

    “这对我和我的种族而言是个坏消息。”你想告诉我什么?他不会回到廷努达尔去,即便伊士曼不再给他容身之地也一样。

    “血族以为自己有话语权。我认为这份信心不会是从他们与暗夜精灵的战败历史中找到的。”

    “洛朗·维格已经让他们在对联盟的战争中取得了先机。现在血族好歹赢过一次了。”多尔顿嘲弄道。“不过暂时的上风算不了什么,很快特罗尔班亲王就会明白自己的愚蠢了。”

    “问题就在于,我们都不觉得吸血鬼能赢得胜利,他们却自大到开启一场神秘间的战争。”

    “您想说什么,阁下?”

    命运女巫向后退了一步。“在这座城堡里发生过两起谋杀。”她显然注意到了暗夜精灵难看的脸色。“你我都对它们的经过一清二楚,影牙大人,黑巫师和寂静学派也是仇敌,这次战争不会只局限于海湾……事实上,金雀河的灾难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血族背后,一定有更可怕的敌人支持着他们在伊士曼搅风搅雨。愿意猜猜那是谁吗,大人?我认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多尔顿掌心冒汗,“……恶魔?”

    女巫偏过头。在她头顶,无数星辰正在闪耀。“还能有谁?”

    恶魔。多尔顿想起他在灯塔镇听闻到恶魔猎手白之使死在六指堡的消息,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金雀河洪水是恶魔的手笔。”他震惊地意识到这不是一项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洛朗·维格在海湾已有十几年,没准正是他为恶魔提供了方便。或者洛朗本身就是个恶魔?

    “每个人都知道统领大人是恶魔猎手。他时刻将七芒星佩戴在身上,我本希望他不要像前一任灰之使那样死于非命。”她发出一声长叹。“预言梦是不同的,没人能每次都好运。”

    “洪水能杀死一位空境吗?”多尔顿质疑。如果我会飞,这点水花完全造不成障碍。

    “恶魔还没蠢到主动送死的地步,他们多半还有其他布置。告诉我,多尔顿,你在河流的入海口里感受到寒冷了吗?”

    他也无法说不。“是的。金雀河……我是说水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

    “魔力。统领大人选择了最困难的方法,他们都知道他会这么做。”女巫阁下凝视着远处的灯火,目光中的缥缈幻影仿佛一下有了生气,你能从中感受到炽烈的情绪。

    她憎恨这里。多尔顿忽然意识到。一种奇异的怜悯降临到他们之间。“我听说白之使大人在圣卡洛斯制造了一起雪崩。”这算安慰么?

    “你说得对。他永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强大。”命运女巫抚了抚发辫,转身背对着他。“多尔顿·影牙大人,你回到这里不是缅怀过去的吧?”

    是说出打算的时候了。多尔顿为此而紧张,手指捏紧剑柄。这正是你想要的,蠢货,你等待着这一刻。说点什么吧。在来之前他就想到会与克洛伊塔的女巫碰面,却没料到会是女巫主动来见他。“我来找英格丽,也是来找您的,阁下。我认为您有她的线索,甚至是洛朗·维格的具体位置。”

    “我是潮声堡的客人。”她说。

    “不受欢迎的客人。”林德·普纳巴格正在灯塔镇“作客”,德威特的态度在多尔顿离开后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向整个骑士海湾宣传他对巫师们救命之恩的感激。“伯爵宴请了学派巫师。”

    “在罗奈德叔叔离开后,他也这么做了。”女巫微微一笑。“或许我该帮你。”

    “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当心血中的毒素。多尔顿没逃过洛朗·维格的陷阱,但他用行动把这句话送给了英格丽,很快会轮到德威特。只要海湾战争结束,巫师们就会离开伊士曼。“暗夜精灵会牢记恩情,我不是云井那样的杂种。”

    “洛朗·维格只有两条路可走。”命运女巫告诉他,“血族的老巢在海外,没准你曾去过。另一条路则更艰险,你不能追过去。至于英格丽小姐,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我明白了。”无名者在诺克斯藏匿已久,克洛伊塔要是能找到他们早就动手了。英格丽也许死了,她中了诅咒又遭遇战乱。多尔顿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我要付出什么?”

    “罗玛·佩内洛普。找到她,把她带回我身边。”她的声音中有了柔情,“如果可以的话,回来再帮我调查一下盖亚教会的情况。”

    动身前,暗夜精灵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高环?”

    女巫的身影渐渐透明。“因为我能看清你的命运,它不被血红笼罩。”

第三百八十三章 改写

    空气不像水一样带给他压力,但当尤利尔将第一口空气吸入肺里时,精疲力竭的虚弱感却随之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脏水浸透衣裤,风一吹,皮肤如贴靠着冻硬的钢铁般迅速失去热量。他为此步履蹒跚,寻常几步跨越的土丘都成了峭壁。不论魔力如何强化他的身体,体力也终有耗尽的时候,更别说他尚未痊愈的伤口被冰水浸泡,绷带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伤痛紧随于劳累之后,环绕周身犹如跗骨之蛆。

    但这些都没关系。他满心喜悦地欣赏着原野和晨光,就连脚下潮湿绵软的土地也充满生气。一个好天气。尤利尔按照以往的习惯首先将其归功于盖亚,但随即犹豫片刻,还是把祈祷的对象换成了诸神。这里的盖亚不是我的盖亚,为了避免弄混,他还是入乡随俗地尊重诺克斯的每一位神祇好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更信任奥托,可命运让他看到的景象令他焦虑了许久,直到现在才得到安慰。看来比起命运之神我更该信任自己。尤利尔难以克制这样的傲慢念头,但他确实有资格这么想:因为未来并非是不可战胜的,而他亲身证明了这一观点。

    我在改写命运……

    一种奇妙但不难理解的力量在骨骼间旋转,鼓舞它们支撑住躯干和四肢——尤其是四肢,促进血流涌出心脏,最终让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挤出每一分力量前进。整个过程充满痛苦,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要歌颂这个时刻。翻越丘陵最为艰难,但他也觉得自己轻盈得仿佛能乘风而起。

    阴影掠过头顶,一只鹬鸟在河滩边降落,转头瞧这个刚爬上岸的**的家伙。也许它当他是只蠢鸭子罢。这是一段称得上干净的河滩,浩瀚的浪涛一瞬间冲走了所有东西,只有泥沙和顽石残存。但河水也绝非全然无情……它没有坚持同化冰霜,让自己另类的同伴得以扎根在河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适合称之为幸运呢?鹬鸟在水波中舒展羽翅,不再理睬尤利尔。

    我刚上岸,尤利尔心想,这不对劲。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银顶城。然而他睁大眼睛,才发现翻越的丘陵是一段河堤,绵软的草地全是沙泥。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他灌注进四肢的力气一下都消失了,草地是如此富有诱惑力,难怪死人都不愿意起床。

    休息一会儿。学徒对自己说,休息是必要的。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让自己被说服,首先解放双腿,它们顺从意愿放松,使他跪在露水氤氲的草坪上……

    ……然后将背上的负重仰面放在一边。乔伊的铠甲叮咣一声响,他迟钝的大脑也没觉得应该在河里就把它们拆下来。尤利尔想的是他和乔伊在卡玛瑞娅的祭台上,当时搬动冰雕也把他们累个半死。这回只剩下我一个人,搬的却是个穿着钢制铠甲、内里仿佛填充着坚冰的家伙,与当初正好相反。这是他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当尤利尔惊醒时,露西亚的太阳已有一半沉入山谷。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眼前的火堆上正烧烤着那只先前在河边看到的鹬鸟。羽毛散了一地,它熟透的眼珠透出一股子哀婉的控诉,直直瞪着学徒。一时间他居然有些惭愧。但热量和香气交织,一齐催促进食的本能驱动手臂。尤利尔彻底放弃了挣扎。

    乔伊从一株浆果灌木后走出来,影子在火堆里燃烧。注意到他的模样,尤利尔吃惊地忘了手上动作。

    “我怎么记得,刚刚从河底发掘出一块冻硬海鲜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

    “对这块海鲜放尊重点,学徒。”年轻人用棍子拨了一下柴堆,火焰呼一下窜起老高,险些燎着学徒的头发。“否则你的实习不一定能合格。”

    尤利尔仍然充满讶异,因为乔伊看起来相当……完整。他的四肢符合健康人类的标准,指头一根不缺;索伦不在身边,因此脑袋也好好待在脖子上。他的衣袖被撕裂,不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看不见划痕。他的穿着从未变过,肩铠上的七芒星在火红的夕阳下也显得突兀,连色都没掉。他腰腹间的皮甲碎成了条带,搭扣衔在带子尽头,还在努力坚持。学徒不禁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说呢,确实是他闻起来更接近腐烂的水产。

    导师注意到了学徒的目光。“只是脱臼。”他解释。尤利尔怀疑他根本不理解脱臼这个词的定义。“你受伤了?”

    “这是……我学艺不精。”伤口不提还好,一提就立马刺痛起来。艾科尼给了他一个教训,尤利尔并不介意向导师说明。不过对比乔伊的状态,他觉得有点难以形容。

    “盖亚教会?”

    “你……就是这样。”尤利尔瞥见了一边的圣水瓶。没想到它们最后还是用在了我身上。“罗玛她……”

    “你怎么来找我?”乔伊打断他。

    “是盖亚教会的修士。他们说你死了。”我也做了那样的预言梦。诸神保佑,我一向看到的是可以被改变的“未来可能”。

    “我不会死。”年轻人告诉他。

    嗯,你会游泳。尤利尔心想。“你干嘛要去拦洪水?”

    “恶魔摧毁了堤坝。”

    “那下次你能先处理恶魔吗?”尤利尔简直不吐不快,“水银领主拉梅塔,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她要借助金雀河洪水杀了你!她在六指堡提前设下圈套,那面镜子!你明知道是她。”

    “镜子?”

    “我用灵视进去过一次。”尤利尔观察着乔伊的表情,“当时我和罗玛在六指堡的穿梭站,外面有佣兵在进攻塔堡。有个黑巫师帮了我们,现在看来他是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总之,我忽然发善心决定帮他们看守矩梯,就顺带用魔法看看会不会有人再潜入进来。”

    年轻人面不改色。可既然尤利尔看到过进入镜子后的未来,他也就无从否认。“我在圣卡洛斯遇到过拉梅塔。她支持反叛军攻打红墙。我的首要目标是叛军首领,于是没多关注她。她曾在战斗中用镜子更改了星之隙的坐标。为了避免再次上当,我便通知总部暂时中止了矩梯阵列的运行。你怎么知道拉梅塔的?”

    “是黑骑士。他又来找我。”

    “我确信他不想找你。他为什么,誓约之卷?”

    “是索伦告诉你的?”尤利尔一直将羊皮卷随身携带,用以恢复魔力。在河下寻找乔伊的工程量令人绝望,他采用了最效率的方法:即用灵视搜索不同的区域,然后借助羊皮卷续航。这样可以将每一次搜索的时间压缩到一秒以内,并无需担忧体力问题。

    事实上,尤利尔从昨晚到早晨总共只下潜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想到这个办法之前,第二次是他在梦境中看见了乔伊后。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可结果尤利尔还是不得不在凿开他附近的冰块上耗费了大量体力。

    “我在微光森林寻找罗玛时遇到了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她是自然精灵,也是个织梦师。梅布尔女士保存着白夜骑士托付给她的一本忏悔录。黑骑士在布鲁姆诺特劫走了教会的圣典,那是另一本忏悔录。”尤利尔展开羊皮卷,“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他。最后一次是在银顶城的盖亚教堂,他可能以为我携带的誓约之卷是第三本忏悔录,但它不是。”

    “他不是为这个才把誓约之卷留在你手上的。”使者似乎比学徒更肯定。

    “我从来弄不清楚他们的想法。”尤利尔凝视着金色的神文。“不管怎样,他姑且算是救了我一命。当时与我同路的十字骑士艾科尼和他的同伴抓住我,以便要求你保守教会的秘密。后来阿兹比修士听闻你死了,决定以恶魔的名义烧死我。”

    白之使瞥一眼他的伤处。“你忘了霍布森。”他讥讽,“我并不意外他们会这么做。别告诉我是无名者救你出来的。”

    “我杀了他。”学徒坦白,“阿兹比修士能够察觉到誓约之卷的特别之处,我利用誓言杀了他。”

    足足有五秒钟,乔伊什么都没说。“你并不后悔。”

    “我为此而来。”尤利尔按在羊皮卷上,缓缓抽出那把由字符构成、富有动态的黄金之剑。整个过程他没感受到魔力的减少,只有恶魔火种为神秘的降临而震颤不休。“清除教会的杂质,我只是这么做而已。”

    “你还把教会当成故乡么?”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教会。”在艾科尼从背后偷袭、剑刃刺穿他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发生了扭转。“而是为我自己。为与我有着相同命运的那些孩子。”

    “你会改写他们的命运。”乔伊的蓝眼睛里映出篝火的赤红亮色。他忽然没头没尾地称赞了一句:“你生来就是要做这种事的,尤利尔。你的魔法,你的灵魂,这是你的使命——改写未来。”

    “如果每次都能像现在这样及时赶到,那我很乐意接受它。”尤利尔没去看这个最近被自己改写命运的家伙,转而把注意力放在烤鹬鸟上。“你饿吗?”

    导师拔开一瓶圣水的盖子。“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把它放下。这不会让你有胃口。”

第三百八十四章 路线规划中

    “我以为你死了!”雄狮罗奈德的嗓门穿透白塔的墙壁,将尤利尔惊醒。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以为的。”白之使回答的声音就正常多了。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捕捉到完整的语句。“你还以为过什么?也许它会与别人想到的有点不同。”

    “你比我想象得精神多了,也许我们都是在瞎操心。”雄狮咕哝一句。“海伦认为是黑巫师要挑起高塔和寂静学派的战争,就回我来找夏妮亚。”

    “这女人是谁?”

    “一个法则巫师,长得挺好看。我把她的名字写在手背上了。”他好像颇为得意。“她是这次寂静学派进入伊士曼的巫师领队。”

    “最好别让她看见你的手,否则黑巫师就不用费心挑拨了。”乔伊说。“尤利尔找到了罗玛……”

    “这小鬼在哪儿?”尤利尔还是首次见到有人敢打断乔伊的话。不过考虑到雄狮阁下的心情,这应该没什么后果。反正最后倒霉的多半会是我,学徒捂住眼睛。

    “她在银顶城被洪水冲走了。索伦和她在一起。”白之使平静地说,“这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找她回来。”

    雄狮的嗓门一下减弱了。“不,我还是自个儿去吧。”他咳嗽一声,语句模糊起来。“……六指堡……恶魔……”

    尤利尔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抓住把手坐起来,因疼痛而嘶嘶吸气。不管怎么说,比起乔伊用圣水直接浇在伤口时的感受,这点小刺痛简直不算什么。结合对方开瓶时的剧烈响动,他有理由怀疑使者往伤口上倒的不是治疗魔药,而是被捏碎的玻璃碴子。

    他估计他们是在半夜时分回到了白塔。眼下日头高挂,尤利尔从不觉得自己能确保挣脱睡意的束缚——如果不是用长时间的休息处理掉了积累的疲惫,现在他多半会继续睡到晚上。算了,我在高塔结束每天的训练课后也不会感觉更好。这都得归功于乔伊,当然还有他自己的愚蠢。

    白塔的卧室不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有教堂地牢的先例在前,这里的布设显得过分奢华。尤利尔转身时不慎撞飞一只花瓶,里面鲜嫩光彩的玫瑰花洒了一地。由于拣起复原整套动作对他来讲不大现实,学徒只好装作没看见。

    壁炉在房间另一端火焰熊熊,地毯上的细碎箔片一半是赤红,一半是多彩的金色。他本以为自己不会为凡人的挥霍和奢侈感到压力,但事实证明,太过舒适与太过简陋都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尤利尔挪向窗边的天鹅绒椅,好像流动的空气能祛除一屋子令人拘谨的陌生。我真是待不了好地方,他打趣地想,并尝试自己动手拎起茶壶。

    器具比梅布尔女士的茶杯更精巧雅致,釉质握柄光滑细腻,匠气十足,但如果将来有一天尤利尔能跨越亡续之径回到伊士曼,他会提醒管理白塔的事务员少弄这么多教人下意识小心翼翼的琐碎玩意。移开它们后,学徒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枚鞋印。他无可自制地想起高塔里被乔伊翻窗时踩碎的那盆桃金娘。

    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壶里倒出来的是滚烫的紫色茶汤,足以让人望而生畏。我宁愿把它泼下去喂鸽子。虽然渴得厉害,尤利尔到底还是没做出这种浪费的举动。窗外仍有鸽子在飞,铁爪城的中心人马川流,完全没受洪灾影响。王都在六指堡上游,这个答案慢了半拍才浮现出来。我变得迟钝了,这种感觉……他也很熟悉。

    “你打碎了什么?”乔伊推门进来。

    “茶杯。”尤利尔脱口而出,结果发现它还完整地握在手里。“好吧,该死的,是花瓶。我快忘了花瓶了。”

    “医官给你用了蝉蜕。”使者说,“我发现你对圣水的反应有点剧烈。”

    “这有其他原因。”怕疼直说出来有点丢人,在克洛伊就算了,但伊士曼会记得高塔学徒的模样。

    使者居然赞同。“是誓约之卷。”他告诉他,“它有微小的放大负面情绪的作用。”

    “我没感受到。”尤利尔使用羊皮卷就像黑巫师施放黑巫术,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这副作用怎么也称不上“微小”罢。与罗玛沿途寻找艾肯时,誓约之卷的绝望浪潮差点让他自杀。“有点不对劲。”他皱着眉翻出羊皮卷,“我依靠它补充了上百次魔力,怎么——”

    “神秘度。”

    “?”

    “你已经是高环。”乔伊思索片刻,终于将答案转换成了人话。“神秘度提升,誓约之卷的压力就相应减少。”

    “高环?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受了伤,只顾着疼。”

    点燃火种步入环阶时可不是这样。尤利尔张着嘴,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又一时编不出内容。“啊?”

    这时雄狮罗奈德也来到卧室的门前。“你就是这么当导师的?”他嘲笑白之使。

    “按照教育部的标准,我很够格。”乔伊回答。

    “高塔的学徒基本在入门前就已经习得神秘的基础知识了。而这孩子原本只是凡人。”罗奈德·扎克利阁下似乎不急不慢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乔伊对他的保证,尤利尔猜测。“能站稳吗,阿德拉?”

    这是谁?“没问题,阁下。”学徒已经站起来了。他知道最好别把疑惑问出口。“对罗玛小姐的事我很抱歉。”

    “噢,别太在意,她不是第一次从我手下溜走了。”

    话题本该到此为止,可尤利尔想起乔伊的保证。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告诉雄狮阁下实情:“是我的错。当时她本不该在码头停留的。我轻信了教会的十字骑士,才导致她独自被潮水带走。如果罗玛遭遇危险……”

    “没有如果。”使者说,“我的戒指在她手上。尤利尔,你用了里面的魔法吗?”

    “一次都没有。”尤利尔保证。

    “那就没问题。”雄狮接道,“我之前还和小海伦说这个格森聪明过了头。守誓者联盟处理种族关系不擅长,处理炼金物品还是有一手的。”他宽阔的肩膀挤进门,房间里顿时光辉灿烂。“你比我先到六指堡,从银顶城?对一个学徒来说挺难置信的。当然,你找到了自己的导师更是奇迹。搜索六指堡的洪灾区域——你不是侦查类职业,对吧?但你肯定会占星术,西德尼那老头教过你……总之你帮了大忙。我当时以为我得回高塔将任务交给观景台了。”

    尤利尔尴尬地微笑。“我只是运气好。”让我幸运的不是别的,正是恶魔的魔法。只是想到雄狮阁下提起奥斯维德先生,他又反应过来。“还有,我是说,占星术也不可或缺。”

    “你太紧张了,孩子。等回到克洛伊来找我,让我教教你怎么对付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套路对对女孩尤其有效……好吧,罗玛这类小鬼除外。”

    “你们不是初次见面,雄狮。”乔伊终于开口,“而且尤利尔有过未婚妻。你的套路留着传授给罗玛吧,让她知道自己和寻常女孩有什么不同。”

    小狮子会洋洋得意,但仍会为其中的讽刺给他一箭。尤利尔心想。提起塞西莉亚,他就必须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过雄狮没再说话,他脸上的表情不比学徒好多少,看上去像是遭受了致命一击。

    “麻烦你现在就走,罗奈德。”白之使命令,“去找海伦,海湾战争会牵连她。罗玛暂时不急。”

    雄狮没明白:“我自己去?”

    “恶魔有手段干扰矩梯阵列。星之隙暂时无法确保安全,我向总部申请了中止使用。”

    雄狮咒骂一句,扭头就走。尤利尔茫然地目送他离开。

    “别看了,也别把他的话当真。雄狮罗奈德分辨人的能力就和他对爱情的态度一样可靠。”导师在讥讽他人时向来口齿伶俐。“他会记得承诺,但不会记得对谁。”

    似乎雄狮更需要誓约之卷的协助。尤利尔点点头,决定对这位空境阁下敬而远之。说来也奇怪,除了拉森先生,他遇到的每一位空境都比乔伊古怪,但别人偏偏反过来想。“你说海湾战争?骑士海湾怎么了?”

    “血族与联盟正在海湾交战。”

    尤利尔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想知道更多,我们只能去骑士海湾。”乔伊说,“留在王都不安全。”

    “王都里有恶魔么?”

    “不。我说,我必须去海湾。”

    我却不必要。“艾肯在骑士海湾,我也得过去。”尤利尔想到阿兹比·齐恩修士,他不敢再相信教会的底线。“比起刚开始我已经好很多了。”

    “一天时间。”

    “什么?”

    “神术中也有治疗相关的神秘。我去找圣水魔药。你自己来。”

    尤利尔把这段话重新理解:“我得在一天之内自学一个神术,然后借助魔药恢复伤势?”

    “这是你的选择。”年轻人经过壁炉和地毯,从窗边一跃而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但是之前都是废话

    用魔力修补创口的感觉十分奇异,他以蝉蜕魔药镇痛,小心翼翼地清洗胸口那道一掌宽的裂口。好在伊士曼的医官已经处理好了内部的骨折和血管破损,他要做的不多。等待伤口自然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时候尤利尔难免怀念起冰地领的牙医霍普·奥卡姆来,他的魔法治疗这类伤势用不了几分钟,连克洛伊的医疗部都无人可及。

    乔伊希望他能借助神术加速恢复,但尤利尔知道这没那么简单。对教会组织、信仰阵营来说,神术是他们仰赖的诸神的恩赐。这种力量毫无疑问属于神秘,但与魔法和巫术并不共用一套层次体系,只是在效果上有所类似。当尤利尔使用神术时,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火种依然是撬动神秘现象诞生的关键,但起主导作用的不再是驱动意识和魔力,而是纯粹的情绪,或者说,对某种特定情绪的坚决意志。

    诺克斯的诸神并非如表世界的教典所阐述的那样存于凡人不可见的国度,神秘领域里曾出现过祂们的身影,但又消失了。这意味着神术的来源确实是诸神而非秩序。神秘生物称呼其为神术,不过尤利尔在教典上得知,神职人员对神术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圣诫术,以此彰显神明的崇高和其恩赐的本质。但话说回来,这恩赐除了关心使用的虔诚外,对他们脑子里转动着什么样的念头都毫不在意。

    圣诫术……倘若这就是神术的本质,尤利尔不确定其中有助人恢复健康的神秘。对许多神祇的教堂来说,病痛和苦难本就是惩戒的部分。圣水魔药足以驱散诅咒和病疫,但其治疗伤创的原理却是刺激服用者身体的微弱魔力来加速愈合。这玩意儿简直相当于火种和一国之君,不论有怎样的神秘要去实现,它自己反正是不需要动一根指头的。虽然霍普的魔法也同出此理,但好歹他的魔力达成的神秘现象是将病患体内的魔力效果放大,极大地缩短了愈合时间。

    高塔的医疗部则不同,他们专精于将自己的魔力兑换成“通用货币”,来填补伤痛造成的身体的“损失”。这是更高明的做法,但眼下鞭长莫及。传说森林种族的医疗类职业能直接灌注生命力达成类似起死回生的效果,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尤利尔也只是想想而已。圣诫术中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神职者们制造圣水魔药的方法,就原理而言似乎没有难点,但集中精力观察伤创算哪门子的信仰情绪?有关惩戒之说早已深入人心,难怪神职者们制造圣水而非直接给予治疗。

    现在连想想也不行,他必须集中精力,保证不出差错……结果楼下猛然传来一阵吵闹。

    他手一抖,倾倒的魔药一下增流,那感觉仿佛是往血肉里浇开水。“真见鬼!”尤利尔一头冷汗地控制住瓶子,神术的效果也随之崩溃。这帮守卫在搞什么鬼?莫非又有什么他国使节来访?

    但当痛苦稍歇、他决心下楼瞧瞧的时候,楼下的响动消失得比出现时更突然。让他们闭嘴的只有一个可能。果然乔伊随后推开窗户,拎着口袋钻进了房间,“没成功?”

    “还差得远。”他实话实说。

    “我不了解神术,我只了解时间。”

    诸神才了解神术,学徒简直为此悲痛万分。“如果某天我去往天国,希望我能向盖亚提出建议,好让神职者们修改一下沟通神秘的方式。”

    “等下辈子吧。”

    白之使把得来的圣水一瓶一瓶放在桌沿上,而距离他掏空口袋还有好一段漫长的过程。尤利尔能够预料到自己接下来一整天的苦难折磨,他觉得自己的五官都拧作了一团。“嗯,似乎比我预料中的少?”我简直不知道自己的预料还能更多!

    “夏妮亚只有这些。”听语气使者也并不满意,“她说随行擅长医疗的巫师都已经赶去了骑士海湾,这些是从教堂搜集来的。”

    “总主教八成不会乐意。”尤利尔从没见过佩顿·福里斯特,但他愿意想象他脸上的表情有多嫌恶。这在最难熬的关卡令他精神振作。

    “要是你想留下,也不能在白塔。这里的耳朵比地毯下上的瓷砖还多,没准还会有夜莺。”乔伊说,“雄狮在这里因黑巫术干扰而丢失了罗玛的踪迹。”

    “多亏我不想。”

    使者诡异地摆动了一下眼珠。“你最近在高兴什么?”

    尤利尔赶紧收敛住表情,咳嗽了一声。“我在高兴么?”显然,他没等到回复,只好自问自答。“好吧,我是说,我非常愿意给教会……和巫师找麻烦。噢,还有血族。”

    “你不要指望我。高塔不可能站在某一边,我们必须要调停战争,或者把战场转移到海上。”

    近来尤利尔已经了解到了骑士海湾的局势。但让他诧异的不是战争,而是乔伊居然说出了“调停”这种话。“你要干什么?”

    “水银领主与血族组成联盟,这意味着后者荣升为神秘领域的公敌。”白之使面无表情地说。“假如拉梅塔成功让我死在六指堡,其他的神秘支点还会多考虑一会儿,但现在拜你所赐,整个神秘领域会因无名者的袭击感到威胁,却不会就此退缩。”

    “神秘领域会怎么做?”尤利尔痛得瑟缩了一下。

    年轻人的动作停顿片刻。“你知道的,神圣光辉议会发起过猎魔运动。”

    一阵寒意婆娑,从头皮游蹿至脚底。尤利尔的心情跌入万丈深渊:“什么?”他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如果德拉布莱愿意终止战争,接受联盟和其它神秘支点的制裁,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猜这位血族亲王不愿意。”他舔舔嘴唇。

    “你不是高兴投入战争吗?”使者盯着学徒,“血族倒行逆施,挑战秩序,本来不论克洛伊还是寂静学派,都没资格管守誓者联盟内部的矛盾纠葛。现在有了讨伐无名者的名义,随便哪个人只需振臂一呼‘为了正义和诺克斯’,就能加入注定胜利的狩猎者的一方,轻易开拓血腥的功勋。”

    我高兴看见战争?尤利尔不可思议的望着导师。莫非我想看到骑士海湾变成下一个威尼华兹,侥幸生还的人再次重蹈纽厄尔的覆辙?“你怎么能这么问我?”他受到了侮辱。“你明知道我是为你站在能我眼前,而不是躺在上霜的河底被沙子和石头埋在底下感到高兴!”

    使者皱皱眉。“我不是这意思。”这八成是实话,谁让索伦不在手边。尤利尔闭上嘴。

    “忘记那句话吧,但我也一样不想处理属国战争。”使者说,“所以我们只能站在其中一边,用流血阻止流血。”

    “我不明白。”尤利尔盘算着乔伊是不是因为自己把他从河里捞上来而指责他。真是荒唐念头,他腹诽自己,我一开始怎么会这么想?“站在守誓者联盟一边,共同对付吸血鬼?”

    “你最好别这么干。”

    尤利尔打开一瓶圣水魔药一饮而尽。他将空瓶子丢出窗外,半天都没听到响声。“你想让我怎么做?”

    “和女巫海伦一起到威尼华兹,去找你认识的那个小领主。”也许霍普的魔法并非遥不可及,学徒没想到使者真的在考虑。

    “那艾肯怎么办?”

    “我会选择过后再提。”乔伊冷漠地提出建议,“但是我想你不会这么选。”

    “没错。另外的选项是什么?”

    “把忏悔录交给寂静学派,让他们立刻滚蛋。我们去骑士海湾和守誓者联盟的人达成协定,只在对付无名者上统一战线。如果艾肯在骑士海湾,你就自己送他回来,如果他不在……”

    “我明白。”尤利尔不会放弃寻找那些孩子,可一旦扩大了战争的规模,那骑士海湾就是下一个十五年前的威尼华兹。苍穹之塔是观测诺克斯的守护者,不是神圣光辉议会那样自以为是的审判官,乔伊身为空境统领,会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协助他达成心愿,但他无法做更多。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为了尤利尔,使者根本不会差点死在六指堡。他本来就没理由请求使者的帮助。“我会自己去找他们,与克洛伊塔无关。”

    艾科尼曾让他上了一次当,等他第二次有机会将矛头对准教会,尤利尔决不会手软。要是再丢人地教十字骑士或什么夜莺抓住,我他妈的就把脑袋背在后背上去见女神。

    但仿佛有一丝奇异的微笑从白之使脸上掠过,尤利尔以为那是错觉。“如果他不在。”乔伊重复,“你就告诉守誓者联盟,罗玛·佩内洛普半路被吸血鬼劫走。克洛伊塔将至此宣布加入对抗吸血鬼的战争。”

    一阵古怪而放松的沉默后,尤利尔拿起一瓶魔药。“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更艰难,但说老实话,我想我不意外你会这么做。”怎么说呢?不愧是你。

    使者面无表情。

    “我们会把克洛伊拖入战争。”高塔从不在乎伊士曼,更别说骑士海湾了。“还有罗玛,她……”

    “她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白之使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将最后一瓶圣水魔药从口袋里掏出来,无声地摆在桌面上。“你还有半天时间。”

第三百八十六章 白塔前

    一列十字骑士静默地走过街道,他们护卫的马车装潢十足,却仍在外观上体现出素简的低调风格。低语从帘幕后传来,隐约听来是某节哀凄的悼诗。

    佩顿·福里斯特就在其中,但在车外却看不见他。据说佩顿主教的衣袖上缝满了赞美诗,这大大方便了他在布道和宣讲忘词时找到衔接的句子。他是在为阿兹比·齐恩哀悼么?尤利尔很想走上去拉开车门,向尊贵的主教大人询问这个问题。

    但他必须忍耐。乔伊告诉过他,归还圣典给那些巫师后,寂静学派就会减弱对伊士曼教会的控制,到时候王都的盖亚教会只是一处分会,他有充足的时间与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算账。可要是在这之前激怒了巫师们,事情就没这么好商量了。

    “使者大人,我们去哪儿?”车夫问他。

    “龙穴堡。”虽然目的地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但尤利尔不得不借助交通工具。乔伊似乎永远不会受伤,或者说,他有办法让人猜不透他的虚实。学徒却不行。哪怕他勉强掌握了疗伤神术让自己能行动得利索一些,距离完好状态也还差得远。我现在的处境恐怕和当初的罗玛差不多,不过乔伊可比我当车夫时少言寡语多了。这个念头令他失笑,心情也随之变好。

    当车轮转起来时,尤利尔才有点笑不出来了。白塔位于城市边缘,道路久未修缮似乎很合逻辑,反正也不会有乘马车的人愿意来这儿。他从事务员的窃窃私语中听来了许多传闻,比如雄狮阁下将王都掀了个底朝天、还不止一次;宫廷骑士的守卫队离开白塔时遭遇到了难民的袭击……种种这类。想必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座漂亮的圆塔会更不受游客欢迎。事实上,他听说学派巫师甚至宁愿住在教堂和龙穴堡也不想与克洛伊打交道。

    这次他们做的没错,尤利尔能想象乔伊的魔药是怎么来的。毕竟两位来自高塔的使者和学徒目前身无分文,而白之使不大可能与巫师好言好语地谈论赊账或以物换物这类话题。

    碎石铺成的小路终于过去,马车开始加速。这使得尤利尔维持神术效果的环境更为险峻,不过还没触及到极限。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说他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一个高环水平的神术,那他绝对会当成玩笑,并装模作样地将其归功于女神垂青。不过现在嘛,多半是神秘度的提高让我开窍了。

    马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走上泥泞柔软的城市街道。尤利尔甚至有余力眺望窗外,只见白塔的庭院渐渐消失在拐角后,高耸的塔尖则一头扎进了云雾。

    一瞬间,他忽然对布鲁姆诺特充满怀念。

    ……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这条路,但上次距今已有半月之久。只要那些可怕的巫师还在教堂一天,他就不愿意出门,事实上任何能够增加两者碰面的可能的事他都会三思而行。碰到巫师简直是不祥之兆,一群敬奉异端邪说的人眼下却堂而皇之住在教堂里,每天漫不经心走过女神的塑像前,唯一让他们注目的是祂圣洁的裙摆……盖亚在上。

    说到对亵神者的厌恶,整个伊士曼恐怕再无人能与他相比。然而与这些人相处最多的也是我这可怜的老东西,佩顿·福里斯特不该只是伊士曼的主教,他本有机会扭转教会里的风气,却因一场下错了注的赌局而断送了前程。

    神职人员不该碰赌局,这是女神的惩罚。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盖亚,只有这一点他从未怀疑。在巫师打着探寻真理的旗号污染信仰的时候,在凡人们哀告着祈求诸神拯救的时候,在罪人们承受痛苦却无法解脱的时候,是他——王国的福里斯特主教贯彻教条,才为凡世赢得了女神的怜悯。世上的每一次善行都因盖亚的指引,眼下诸神已逝,可祂的意志仍存于世。露西亚挑选了最忠诚的代行者执行替祂神意,盖亚为什么不能?而遍览诺克斯的银百合信徒,还有谁比他更忠于信仰?没有!

    他不禁将祷词念得更大声。神圣的威严藉声浪扩散,街道上的嘈杂也为之一弱,几成耳语。佩顿仍能听见他们的私语,人们讨论着柴米油盐和天灾**,洪水与战争,为此忧心忡忡。绝大多数人看见马车后虔诚地祈祷几句,少数人则好奇它的目的。不过是些凡人,佩顿默默地想,惶然无措的羔羊,他们看上去就急需女神的指引。

    但其中也不乏罪人。站街的妓女和游手好闲的佣兵,以及蚊虫萦绕、命不久矣的流浪汉。这些肮脏的灵魂甘于堕落、不知悔改,但愿这个霜之月能筛除掉城里的垃圾。教会的本职应该有一半是为了惩治他们,结果眼下三分之二的神职人员自己却都堕入了巫师名为“真理”的精神陷阱、犯下更严重的罪行,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佩顿在祷词中断的间歇咬紧牙关。只有少数人还懂得奉献……少数人……少得不足以对抗寂静学派。

    是时候了,现在轮到我给凡人敲响警钟。佩顿主教摸索座位下的空隙,钢铁给他一丝冰冷的慰藉。女神将一切看在眼里,哪怕凡人愚蠢地倒错黑白,祂的天国也会欢迎我这样的虔信者。

    少数派的言辞永远不被承认,他们别无选择。但主教并不感到恐惧,夜莺不停地回报给他消息,他早已打算好了一切。在得知白之使从六指堡活下来的情报后,佩顿的沮丧就和他听闻其死讯时的惊喜一样强烈。不过情绪的失控是短暂的,现在的他无比平静,也只有平静。计划的结束和摧毁只在一瞬间,阿兹比·齐恩不是第一只死去的夜莺,但他本不该死,起码不应该死在我前面。

    或许这里面还有他不了解的内情,毕竟再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是人而已。情感和心态都是坚定信仰的大敌,没人可以保证自己滴水不漏。事实上,佩顿·福里斯特主教即便敢声称自己对信仰无愧于心,也依然不会否认自己的罪行——他没能完成神的使命,也没能找出那个导致了这一系列致命危机的罪魁祸首。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会成为对方的替罪羊时,佩顿修改了计划。这不过是动动笔的事,对教会却至关重要。

    “快到了,主教大人。”一个细微的声音提醒。这名修士多半是因为他半天没出声,以为佩顿睡着了。这种情况可不是对方想象出来的,有一次佩顿为弗莱维娅女王祝祷庆生时,她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而王国总主教昨夜恰好熬了一整夜。

    他继续念起厚重的长诗。

    “……你们的罪行业已洗涤……苦难过后,终得宽恕。”

    这是给金雀河罹难者的祷告,若非如此,他一定还困在教堂的方寸之间,不得解脱。到了佩顿这个年纪,痛恨自己未经切肤体验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滑稽的自我欺骗。他一生经历过的战争用手指数不完,还得算上脚趾;他杀过不少人,但担任主教职位那天是频率高低的分界线;他后半辈子都在琢磨盖亚女神的教典,传播其中精蕴。人们敬爱他,由生到死。可这样一个人是会感谢灾难给凡人以启迪的。

    作为凡人的一员,佩顿自然也有过亵渎信仰之举。他年轻时曾因偷窃被送进地牢,也在低谷时诅咒过世上诸神。这些过往令他在遭遇挫折时心怀谦卑,也使他在犯下更多罪行时隐约感到骄傲和无畏。只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才会标榜自我,对佩顿主教这类人而言,为教会奉献荣誉远比自身名节来得有价值。

    但他也无法像阿兹比·齐恩和艾科尼那样全然隐没在整体的光辉下,他自己就是教会的一面旗帜。如果我不体面的倒下,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如果有那一天,教会也会毫无荣光可言。笃信女神至高无上的教士会转头投入巫师及他们的邪异学说的怀抱,而无知的信众则群龙无首,虫蚁般四散向其他神祇的脚趾下的泥土……这对盖亚教会是灾难性的打击。

    主教中止凌乱的低语,他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照着袖子念词,手臂因长时间的平举而酸痛。他的另一只手垫在身下,仍然停留在座椅的缝隙里,血液缓慢地注入指头,它们又冷又僵硬,要是用这样一双手去给人施洗,那人多半会怀疑捧掬圣水的是个食尸者。“保持你的双手温暖,面带微笑,这是最基础的能力。”神父也教导过他。

    最基础的能力。佩顿不停地伸展手指,同时驱动魔力使血液循环,可他还是浑身冰凉,又冷又僵硬。最后他放弃徒劳的折腾,反正不会再有人低下头让我施洗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心怀恐惧的,他绝不能再想下去。

    ……

    马车绕城一周,车轮在教堂前慢慢停止转动。赶车的教士察觉车厢停顿时的节奏十分滞涩,低头才发现轮轴间夹进了一团稻草,整只轮子纹丝不动地被拖行了一路。由于不想弄脏长袍,他试图用脚尖把杂物挑出来,这时他瞥见一道弯曲的红色线条正沿着门缝蔓延。教士猛地挺直身体,叩动车门的单面玻璃。“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无人回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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