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十字骑士
“你确定不是来添乱的吗?”罗玛差点被一丛蕨草绊倒。这么多天没下过马车,她的平地摔能力比箭技和神秘度涨得都快。尤利尔把她拽起来。“你太慌张了。奇怪,该慌的是我才对。”
罗玛头也不回:“我觉得这次一定能找到艾肯。”她几乎就要用四肢奔跑了。
尤利尔想的更多。如果这所教堂是个陷阱,那些幼儿会不会还在这里停留?十字骑士会这么冒险吗?但要是把孩子们送走,他们能送到哪里去呢?万一走漏风声就功亏一篑了。他抱着希望跟在小狮子身后。在房间里他就给自己和罗玛附加了神术,谢天谢地,现在他不需要借助誓约之卷也能掩藏行踪了。
两个人蹑手蹑脚,接近了后院。此地不比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门上没施加神秘不说,守卫也不见踪迹。怎么回事?那些人明明就为孩子而来……不,不是的,尤利尔为骑士们开脱,越多人守卫的地方就显得越重要,这无益于隐藏目标。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原因?他忽然想起安德鲁·弗纳为了威吓吸血鬼加德纳而制造的一起针对血族幼儿的谋杀。
“我听见声音了。”罗玛说。
后院的景象一如既往,整齐的白色二层小楼,窄走廊,寂静的墓地盛放着银百合。此刻应该有孩子在草坪自由活动,修女忙着晾晒衣物,但今天不同,所有的响动都是从屋子里隐约传来的,在穿越围墙后便戛然而止。
“你要直接去婴儿室?”尤利尔问。
“除了玛奈那里,我一间教堂都没去过。这次我亲自进来,艾肯一定在里面等我。这是奥托的指引。”
事实上,尤利尔每次在梦境中都带着罗玛一起,她一间也不落,并亲手抱过抚育室里的每一个婴儿。若奥托给予他们一点点指引,事情都不会发展到此等地步。但这些他都没必要告诉她。
婴儿室里足有十三个孩子,都是才出生两三个星期的样子,披白袍的修女捧着亚麻布从当中走过。罗玛一张床一张床地找过去,轻轻拨开孩子们脸上的布料。到底她是个女孩,能从那些皱巴巴的五官里发现不同之处。在尤利尔看来,这些小婴儿几乎都是一个样,全靠床头的标签区分。但罗玛认为他们会给要卖掉的孩子更换姓名。
“他不在。”最后她沮丧地说,“唉,我早知道的。艾肯已经被卖掉了,他只会在买家手里。”
一开始尤利尔就跟她说明了情况,除非他们追上买走那一批孩子们的人贩子,否则这一路上只能解救其他人的命运。尖啸堡是特别的例子,尤利尔怀抱希望的同时,理智也判断这些几经转手的孩子们找回来的几率非常渺茫。
但如果按照最好的情况考虑,他们将会在骑士海湾找到艾肯,与艾肯同时离开修道院的儿童也有惊无险。“还有希望。”他安慰她,“到了骑士海湾,雄狮阁下与海伦女士没准会帮你的忙。”
“在铁爪城他们怎么不这么做呢?”
铁爪城是王都,盖亚教会是伊士曼的国教。“我们来得太晚。”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他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艾肯是你的教子,你是高塔的学徒,没人会袖手旁观。”
“这话也就骗骗别人。我可知道占星师能了解凡人的全部过去,艾肯的来历恐怕海伦女士一清二楚。”
“我的导师也知道我的来历。”学徒镇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一定很重,让罗玛立刻闭上了怀疑的嘴巴。她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收起腿脚,双手环膝。“艾科尼·费尔文会抓到买家吗?”
“他是个厉害的骑士。”
“说到底,他只是个看门的。”
“艾科尼作为引诱敌人的第一环,他至关重要。”尤利尔提醒,“教会高层不会选择新人担当此任。告诉你,我也不一定打得过他呢。”
艾科尼·费尔文成为十字骑士的时间肯定比学徒成为神秘者的时间要长。梦境中,他是出其不意才占了上风。如果不使用誓约之卷和恶魔力量的话,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能再次获胜,他的训练课时还未到结业的十分之一。
“那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喽?”
“别忘了你一路上都在做什么。教会的管理和肃清不可能落实到每个乡村教堂,就像索伦说的,这种事情连寂静学派也无法禁绝。”尤利尔在她身边坐下,“所以他们才需要我们帮助。”这句话如同呓语。
罗玛突然四处张望,浑身紧绷。“我想起来,会不会有人也像我们一样藏在附近呢?毕竟神职者也会用神术。”
“当然会。不过我们彼此都不能发现对方,神术与神秘度的关联甚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想学神术了。在高塔有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望远镜,玻璃球,还有嵌套在一起的三角尺,每次都会被导师发现。你知道我怎么逃出布鲁姆诺特的吗?是星之隙,我从远光之港直接穿梭到了霍科林。”霍科林是浮云之都的一个城区,与布鲁姆诺特和圣卡洛斯一样,却是高度最接近宾尼亚艾欧陆地的空岛。
“我可没打算将神术用在这种事情上。”他连想都没想过。“那你又是怎么来到伊士曼的?”
“当然是偷渡矩梯。凡人王国的矩梯管辖力度可比神秘支点差远了。”
“看来就算我留下来,你也能自己走回布鲁姆诺特。”
“我才不会丢下你一个。”她跳下椅子,十分坚定地承诺。木头吱呀一声,尤利尔赶紧拉住她。
但已经晚了。“谁在那里?”修女探头张望,神情隐含不安。夜晚的教堂不再圣洁明亮,灯火照射入黑夜,墓地里更是石影交叠,阴森可怖。虽然教会的英灵有神术守护,但深夜墓园本就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源头,更别说了解无字碑的人了。两个人在拐角处的阴影中屏息以待,修女没有任何发现,她重新锁上门,似乎由于指头僵硬,插门声响了两次。
小狮子松了口气。“这破椅子真不结实。”
“是你太沉了。”这个声音不算陌生,但在此刻却格外刺耳。尤利尔尚未来得及转身,就感到冰冷的刀锋逼近咽喉,与他在幻境中向对方做的动作一模一样。“你们是什么人?”艾科尼问。
“尤利尔!”罗玛一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敢。“我是女神的信徒。”这时候说出高塔学徒的身份实在太蠢。
“这我知道。不是随便哪个家伙都能学会神术的,教会可不是学派的那些巫师。”十字骑士没放下剑,“但我们正在肃清内部人员。快说来历,我可不想对同伴用真言药剂。”
“我来自四叶城。即便你用魔药问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哼,那里最近才安排了新人过去处理亡灵之灾的后续。罗玛小姐,你又有什么说的?”
“我来找一个叫艾肯的男孩。”小狮子跺跺脚,“这是误会!快放开他。”
艾科尼瞧她一眼。“听名字像我儿子。怎么,你是他的青梅竹马?”
“我是他的教母!”罗玛多半是想张嘴咆哮,但硬是止住了露出尖牙的冲动。“教会有真言药剂,现在我们说谎没意义。”
“说清楚些,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内部人员。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对付真言魔药——”
“我身上有艾肯的转让收据。”尤利尔打断他,“是他母亲留在修道院的那份,就在口袋里。”
十字骑士怀疑地打开学徒的背包,伸手在里面摸索。在此期间,他的注意力一刻都没有离开剑刃。
“我知道它作为证据不足够。”尤利尔说。死亡近在咫尺,他却不像在靴子谷时那么恐惧。不信任造成的悲剧他可不愿再承受一次。
“但加上真言魔药就不一样了。”罗玛接道。她一点也不怕:“我说的都是事实,喝就喝。”
艾科尼捏着那张罪恶的转让书,凝视上面的指印许久,最终放松了剑锋的距离。“就按你说的,跟我去见神父。你该知道的吧?真言魔药可不是糖豆,但愿你们一次成功。”
尤利尔想起安德鲁,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诺克斯里盖亚教会的手段。“罗玛只是小孩子,她的证词没用。”
艾科尼同意了。“就这么办,我也会为我的怀疑付出代价的,尤利尔。”
“这一点也不公平!还有我可没答应你们。”罗玛抗议。
不是所有人都有誓约之卷,怎么保证公平?尤利尔倒不排斥这个办法。一旦他们通过,还能避免牵扯高塔带来的麻烦。“在那之后,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吗?”
“公平可轮不到我们来主持,那是圣骑士的守则。”艾科尼·费尔文先是这么回答。“不过我也会喝一瓶真言药剂。”他忽然话锋一转,“来保证我知无不言。”
罗玛瞪眼睛瞧瞧尤利尔,又看看艾科尼。她无法理解盖亚的骑士都是怎样的傻瓜。
第三百四十三章 虔信徒
宫廷骑士的列队接近教堂的对街,领队瓦林爵士指挥队伍绕进纺锤大道,远远避开了大教堂。自从某个学派巫师抱怨过巡逻队的哨声太吵,劳伦斯·诺曼爵士就要巡游骑士更改了线路。他的原话相当客气:有寂静学派的修士在,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既然王党这么给面子,寂静学派也没理由拒绝。学派的领队夏妮亚是一位法则巫师,她乐于跟信仰盖亚的王室打好关系。现在伊士曼的盖亚教会统归巫师管理,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像个花瓶摆在龙穴堡的会议桌上。他只能装模作样地一动不动,然后在暗地里诅咒这帮墙头草一样的王国贵族。
在断剑革命前,没人会将伊士曼的教会分部与寂静学派割裂开来。那时佩顿统领着女神的十字军,所有的声音归于信仰。寂静学派无法彻底控制教会,便也轮不到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个女人对他指手画脚。每每想及教会的变迁,佩顿都十分愤恨。白之预言成就了光辉议会那帮太阳至上的疯子,而盖亚教会的教宗却在圣者之战后对学派俯首称臣,致使西境与十字骑士的联军分崩离析,王党在伊士曼重新掌权。
不管怎么说,夏妮亚并没有彻底无视总主教的意见。她打发他回教堂礼拜女神,将与伊士曼王室交流的任务全部交接;但同时也派遣十字骑士与巫师们一道行动,全伊士曼的矩梯也将对盖亚教会开放。
很多东西会因此变得简单起来。
傍晚时分,园丁送来了消息。佩顿主教慢吞吞地展平信纸,花瓣的汁液不小心染上了衣袖。“去拿盏灯来。”他吩咐,“还有干净的毛巾。”
彩绘玻璃将柔软的紫色信纸变为深红,金色的神文在夕阳下黯淡无光,辨不清字符。他继续用手抚摸它们,擦除特定位置的表皮细胞,很快字迹全变了一个样。
在放出新的夜莺前,佩顿请来一个布列斯人给这帮菜鸟培训。比起人员混杂的苦修士,十字骑士的预备役都是立志效忠教会的战士,他们的愚勇致使转变的过程格外漫长。布列斯人保证他们会比一般的夜莺更机敏,融入到教会中也更加不起眼。他的话能有一半作数就行,佩顿心想,并且最好不要像他的魔法一样来日付出代价。黑巫师在寂静学派的教国无处容身,是佩顿为他提供了庇护所。
黑巫师流窜在凡人国度,他一向对他们没有好感。巫师则更可恶,这帮家伙扎堆在巫师之崖研究魔咒和他们的巫术;抵达伊士曼后,好奇心顿时主宰了他们的行为模式。最重要的是,巫师们对盖亚的探索**已经到了几乎亵渎的地步,难以想象这些人竟然是盖亚教会的领导者!佩顿看不起光辉议会打着露西亚的旗号胡作非为,但也不得不承认光神教徒的凝聚力要远超盖亚。代行者是决不会允许有神官或圣骑士思考有关光之女神的“真实来历”、“存在可能”以及“自然现象”这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要是诸神尚未离去,寂静学派多半会作为叛教徒而被盖亚降下天罚。佩顿坚信。祂掌握着司法,引人向善,也绝不姑息邪恶和异端。但女神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巫师污染了神的队伍,寂静学派的圣者大人在黎明之战后被称为“第二真理”,这简直是不可理喻。在最虔诚的信徒看来,伯纳尔德·斯特林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是一切不敬、虚伪和分裂的源头,他不是教会出身,神秘度也无法代替忠诚。
然而绝大多数神职人员可不这么想,夏妮亚的到来令教会欢欣雀跃,教宗下令要他服从;学派巫师收敛起求知欲装作虔诚的模样为他们赢得了认同,十字骑士沦为他们跑腿的小厮还乐在其中。不过佩顿决不会被轻易欺骗,现在他也唯有这些鸟儿可用。
来信的消息令他感到满意。首先是巫师林德·普纳巴格的队伍在流水之庭滞留了两天,期间还遭到了当地冒险者的袭击。
六指堡就像个满墙漏风的蜂窝,毫无察觉地容许他的鸟儿飞进飞出。它的领主伊斯本爵士——佩顿从未认为这个只会在王国议会上哭穷的家伙能给教会带来助力,也更不可能是阻碍。王党指望通过收买流水之庭进而控制金雀河的运输,而提温公爵明确表示放任。说实在的,流水之庭不过是块贫瘠的领地,每逢炎之月都会变成沼泽潭,带来的收入有一大半要搭进修补堤坝中去。
骑士海湾却不同。作为王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就算先前受到鱼人骚扰而被迫封闭航线,近些年才繁荣起来,它创造的财富也渐渐接近了国库收入。即便西境的富饶暂且还不是王党可以望其项背的,但骑士海湾对王室的助力仍不可小觑。飞鹰城早在鱼人伯爵德威特·赫恩回到领地前就做了准备,现在佩顿的夜莺也主要飞向了海湾。
恐怕现在骑士海湾的骑士会比渔民更多,佩顿心想,就像在渡鸦战争时一样。
对于先王在两面受敌时大举进攻莫托格的决策,他直到现在还不予认同。娜迦和它们背后的守誓者联盟向来对人类不怀好意,结果现在王党竟决定与那些低等种族合作。他无法接受女神的国度中奔驰一辆喷着蒸汽和黑烟的炼金列车,而它的足迹即将自天寒地冻的冰地领延伸到王国中枢铁爪城。
提温公爵目光短浅,认为一号列车工程能够牵扯王党的精力跟财富,对西境不失为一桩好事。佩顿难以苟同。鱼人和矮人非我族类,不可信任。事实上,连它们信仰的神都不是正统。结果娜迦人比伊士曼人看得远,它们第一个退出了守誓者联盟;伊士曼的王党在抛弃了盟友后,却要竭力凑过去。
而血族即将成为第二个,但愿近些天的新闻会让诺曼和他侍奉的王长子后悔。如果教宗冕下能看清巫师的本质,盖亚教会也该脱离寂静学派,成为女神虔信徒的净土……
……在得知血族与教士的交易前,佩顿还是这么想的。
第二条消息正与此相关。他的夜莺再三确认,才敢将情报汇报上来。佩顿不怪他,他自己现在仍不敢置信。修道院给无家可归的母亲提供悉心照料,但绝非为了得到她们的孩子。伊士曼的总主教知道某些淫性难改的女人会忍不住与男人私会,便要修女看管好她们,除非付出一定的代价否则绝不放人。当然了,如果有贵族和富商愿意包容她们的过错,甚至给她们赎罪,佩顿也不会阻止。堕落者的忏悔是盖亚希望看到的,祂没有露西亚那么严酷,只期望人心向善。
但她们的狱卒却心生邪念。佩顿接过侍女送来的毛巾和烛台,看着紫红的汁水为污染雪白布料。邪恶正在亵渎神明……作恶者的悔过更珍贵,行善之人的恶行也尤为可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考虑,这帮魔鬼都罪无可恕。
处置的办法他也当即确定:参与交易的教士将从教会除名,然后秘密地施以火刑——这类人与丧心病狂的恶魔无异,他们不需要同情,忏悔也是虚伪。况且一旦教宗冕下得知此事,恐怕伊士曼的总主教就要换人来做了,王国的净土也必定被伪信者和巫师的异端邪说攻陷。
后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件事必须处理得完美无缺。真该死,偏偏赶在寂静学派访问伊士曼的时候……居然还被高塔的使者发现了。佩顿想到那间修道院里的人头,克洛伊塔不在乎凡人的死活,他们向来放眼在诺克斯……盖亚保佑,但愿事情不会发展到更糟糕的境地。不,他需要为每一种可能作出准备。
回信刚刚写完,园丁就去而复返。“你来得正好,我需要一朵新的猫儿脸。”
“大人,您有新的信件,不是花……从骑士海湾来的。”园丁将一卷羊皮纸交给总主教。白蜡火封之上,深青色的线条组成抽象的鱼鳞。
……
教堂似乎空空如也,只剩下后院的修女和十字骑士。尤利尔知道有弩手埋伏在阳台,婴儿室也必定有重重封锁,礼拜神的净土已经变成了战场,但他还是不觉得这里会有神术基盘,那东西连四叶城都没有。
也许艾科尼不认为他能带着罗玛逃走,因此并没对他作出什么限制。尤利尔跟着十字骑士来到地下,凉意扑面而来,让他回想起布鲁姆诺特教会后院的墓室。石阶盘旋而下,墙壁上点亮金色的火炬。
看守地牢的十字骑士缺了一条腿,粉红色的伤疤又让他面目狰狞。此人名为格莫,成为狱卒的时间多半比尤利尔的年纪还大。“费尔文?你不是自告奋勇守门去了吗?”他一见艾科尼便说。
“傍晚金雀河涨潮,那些人今天不会来了。”艾科尼回答,“我是来确认一位陌生兄弟的证词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地牢守门人
“真言药剂?”
艾科尼还没说话,罗玛就抢先说明:“两人份的。他自己也得喝。”
格莫挠了挠脸上粉红色的皮肤,压根没去问这小孩打哪儿冒出来的,他瞧一眼尤利尔,最后把目光落在艾科尼身上,见他点头确认,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嗤。“两天前你才来过,费尔文,你把它当麦酒喝了?嗯?”
“我得向他证明……”
“谁管你证明什么。听着,我是个乡下人,不比你这样大城市来的骑士老爷,什么都得精打细算……我干了半辈子的狱卒,也从没见过你这么浪费的十字骑士,要不咱俩换换工作,你替我清点物资?”
艾科尼几天前来过?“那好吧,只要一支。”尤利尔说。他按住罗玛,这头小狮子对他的退让十分不满。“你并不欠我什么,费尔文先生。”他对艾科尼说。
十字骑士恼火地别过头,明显是在生自己的气。
“现在我这里一支都没有。”格莫告诉他们。“你还是杀了他吧。”他的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你是有毛病吗,费尔文?非得用真言药剂甄别自己的同伴?”
“别装傻,教会内部出了叛徒。”
狱卒瞧向他的目光难以形容。尤利尔看着艾科尼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守卫休息用的石桌上。“用完了?”学徒赶紧在他开口前问。
“那当然。乡下可没有城市那么多的存货,对付罪犯用量不少,再加上这些天你们筛查什么叛徒……早就一支不剩了。”
他在说谎,尤利尔发现。但我没有证据揭发他。狱卒为什么要说谎?
“不可能。”艾科尼敲敲桌子,“神父总共就处决了六个人,一人喝下魔药,其他人也会被揪出来。当天我们只用了两支药剂。”他确定地说。“要跟我去查账目吗?少啰嗦。”
这下狱卒沉默了。
“怎么回事?”骑士很恼火。
格莫忽然狠狠瞪了一眼尤利尔和罗玛。“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有个白痴欠了妓女的账,神父怜悯她,便将最后一支真言魔药买下来用在那个倒霉蛋身上了。”他哼了一声,“当然喽,主要还是你们的小计划掏空了这里的存货。现在就算搜我的裤腰带,也一支都没有啦。或许你们可能找到些别的东西……”
“够了。”艾科尼打断他的胡说八道。“神父不会这么做。”
罗玛的表情毫无波动。这孩子没准跟你一个年纪,尤利尔心想。至于神父将魔药用来断案……这种事未必不可能发生,但小镇荒凉偏僻,当地教会也并不富裕,比起甄别同伴中的罪人,明显是他的故事更符合浪费的定义。
“没准他会哟。”格莫打算将他们赶走:“别老想着走捷径,费尔文大人,你的脑子蠢到判断不了谎言吗?”
“现在的状况比较紧急。”于是他为艾科尼解释,“捷径是最有效率的。”
守卫瞧向他的目光更加恶毒。“你也想喝那东西?当心你嘴上的黄毛褪不干净。小鬼,害怕没有?”
“我说的都是实话,当然不害怕……”
“事关重大。”艾科尼强调,“尤利尔说他来自四叶城,那里刚刚经历了人员变动。”
“那你找管理档案的教士去。那些破纸与魔药不同,更有效率。”
尤利尔打量他,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找到他拒绝合作的原因:他们挡了他的财路。妓女和嫖客未必是他虚构的,昨晚卖给妓女魔药的八成是格莫自己,那也绝不是最后一支。将教会的财产私自售卖形同背叛,在这里却好像是司空见惯,不值一提。他觉得很不舒服。
艾科尼也听出来不对劲,他瞪着狱卒,手指搭上剑柄。格莫则先他一步拔出剑。尤利尔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火种契约怎么样?”他给出另外的建议。
“契约可以钻空子。”艾科尼说。他的口吻却不是在针对尤利尔。
“我看他没说谎,听口音他就是南方人。”格莫不为所动。他很不耐烦,独腿踢着一只空水桶,哐哐作响。“要验证去找神父,别在我这碍眼。”他看向尤利尔和罗玛的目光全无温度。“若还是难辨真伪,你大可以将他吊死。瞧这孩子没准是他拐来的。照我说,麻绳总比麻烦好,你说是不是?况且我这里有的是绳子。”
艾科尼脸色难看:“神父说你本来是十字骑士——”
“现在也是。没见过我这样的?那你今天开了眼了。快给我滚!否则让你们尝尝更疼的。”
艾科尼胸口起伏,他冷冷地盯着守卫,后者压根不看他。最后这名骑士陡然转身。“看在你过去的功劳上。”他丢下一句话。
尤利尔拉着罗玛跟上他,三个人就这么被赶了出来。学徒还听见走廊里回荡着格莫的咒骂。“……女神在上,真言魔药还抢着喝?这都是什么疯子。”
罗玛对他说悄悄话:“他最后一句还是有道理的。”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艾科尼走得更快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那什么火种契约?”
“不用了。”艾科尼摇摇头,“我能判断你们真诚与否。”也只有小狮子罗玛以为他的固执是出于不信任。“可别人不一定会接受,这才是重点。聪明人不会留在这个穷乡僻野,蠢人则在确认邪恶交易存在的当天就变得疑神疑鬼。但我没想到这里连十字骑士都——”
“十字骑士也不都是正直的,他们得先为自己考虑。”尤利尔说。
“他们为别人考虑得太少。当初我来这里调查,那些参与交易的垃圾们倒打一耙,神父居然也认为我身份可疑!他好歹还是个神职者……结果我不得不用真言药剂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拳砸上墙壁,火炬的光环一阵摇晃。
如果没有灵视,恐怕我面对的状况更艰难。尤利尔可没有十字骑士的身份证明。“我理解。”难怪艾科尼坚持要他拿出完美的证据。“他们多半是在自欺欺人。”
骑士放下手。“但我们可不是。”他的转向尤利尔,目光炯炯。“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哪个学了神术的教士都能插手进来的。就算抛开危险性,你也没有……义务替教会处理那些人。”
“其实有一点。罗玛她的确是一个被卖掉的孩子的教母。”
骑士半信半疑。“她们在玩什么过家家么?”
“这我可不太肯定。”尤利尔也不清楚罗玛怎么与艾肯结下了缘分,但他可以保证这孩子全心全意想保护他。“但到现在为止,这个游戏还没结束。”
小狮子沉默地盯着地板缝。或许她的坚持让艾科尼软化了态度。“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罗玛小姐。”
“你们是该抱歉啦。”
“我会找到你的小伙伴。”艾科尼向她保证,“现在让我送你们回去吧,今天不会有猎物落网了。”
罗玛还想问他问题,但骑士已经走开了。回到先前的房间后,艾科尼也没多停留。当房门关闭,她很不满意地对尤利尔说:“你干嘛不问他?买走艾肯那些人,还有他的陷阱。艾科尼·费尔文在调查他们,他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要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对我们的信任不是无限的,罗玛。”尤利尔解释,“他相信我们的目的与他一样,但……你也看见格莫了吧?”
“他就是个狱卒,不是骑士。”
我也不是。“名义上他还是女神的骑士,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们与他不同。”她的言论还是太幼稚,真看不出来她比他年纪大。“更何况你比我更有理由得知情势。”
这回尤利尔相信她犯傻是另有原因了。“你为我考虑得太多,罗玛。与艾科尼相比,我们的理由即便再正当,也无法像他那么名正言顺。他是真正的教会骑士,调查到的证据足以影响盖亚教会高层的决断。”
罗玛歪着头,“就像你当初决定替我寻找艾肯一样?”
“我永远都不会夸口自己有能力做任何事。”尤利尔回答,“更何况,我想拯救的不止是许许多多的玛奈和艾肯,还有那些成就了现在的我的人。想和做有区别,早在四叶城我就明白了。”
“那你要怎么办?抓到罪犯后直接去骑士海湾?”
“知道有人与我们做同样的工作可不意味着自己就该偷懒。明天我会与艾科尼交流,但那是在抓住买家以后的事。”他耐心地给罗玛解释,“我们需要增进彼此的信任,才能达成共识,进而合作。”在靴子谷我学到了这些。况且血裔心存死志,艾科尼却不同。
罗玛思考他的每一句话。她爬上了床,但没闭眼睛。“我们得证明自己有能力帮忙而不是添乱,是这样吗?”
他吹熄了蜡烛。“艾科尼·费尔文是教会的骑士,我能通过誓约之卷确保他句句属实,但他必须对我们心怀戒备,因为他也有使命在身。”
“什么使命?”
“遵循盖亚的教导。”尤利尔说。
第三百四十五章 投名状
多尔顿推门而入时,海湾的伯爵正忙着写一封纸信。他要侍卫队长在一边等着,自己皱着眉头思量词句。书房里只有两张供客人休息的沙发,多尔顿挑选离们最近的那张坐下来,它的扶手由金属打造,没有一丝温度。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但潮湿的冷气仍无孔不入。这里的气候让他很不习惯,就像德威特受不了铁爪城的炎之月一样。
正午后风停雨歇,港口再次焕发生机,歌咏之海碧波荡漾。由于灯塔镇的议事塔距离铁龙港只有三条街区,此时远远传来的哨声仿佛在耳边一样尖锐刺人。德威特蘸墨时碰掉了瓶盖,他干脆将它一脚踢飞。窗外的嘈杂显然干扰到了伯爵的思考,于是多尔顿轻轻拔出咒剑,用魔法隔绝了声响。
顿时,静谧的书房只剩笔尖挪动的沙沙细音。
座钟的指针转了三圈,他才停下来吹干笔迹。“是什么要紧事让你抛下你的小精灵来我这儿?”
这不是责备。多尔顿装作没听见领主调侃的口吻:“我没去见英格丽,大人,我的工作是护卫你的安全。”
伯爵摇摇头,“你还真是一点空子都不会钻,没意思。”
侍卫队长将雄狮罗奈德即将抵达骑士海湾的消息报告给领主后,德威特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怎么也比收到了特蕾西公爵的信件要强得多。
“可能这帮占星师没见过海吧。”德威特抱怨,“干什么一个两个都往我的领地凑?”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大人。”雄狮阁下没有掩饰行踪,王都和流水之庭也分别传来了消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空境使者,”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原本预计在前天抵达海湾,现在还迟了呢。多尔顿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刺激他。
“不是说他们是来找人的么?雄狮来得这么准时,难道他找到了?”
“大人,我得到的消息里他是一个人来的。”多尔顿将传来的情报一字不漏地复述,“原本按计划由吉尔斯总管在潮声堡接待他,但‘雄狮’在宴会途中离席,目前他正与‘命运女巫’海伦阁下在一起。”
“多半是一身鱼腥味的女人不合他口味的缘故。我倒宁愿他与吉尔斯多交流一会儿,好给我们分享一下与他的同伴相处的经验。”
多尔顿没见过雄狮,但他对“命运女巫”印象深刻。她给我提示,要我小心血中的毒素。吉尔斯作为他们立足骑士海湾的两块绊脚石之一,他一贯小心谨慎得对待他。虽然这个预言完全没用,但侍卫队长认为她起码不是敌人,这意味着她或许可以对德威特和他的事业有所帮助。
然而伯爵看待女巫的态度却与他不大相同,多尔顿觉得他似乎有点怕她。空境的确值得敬畏,伊士曼甚至没有这样跨越过亡续之径的神秘生物,连特蕾西也时常叮嘱……即便如此,多尔顿也觉得自家领主有些丢人。这是我的错,领会到高神秘度带来的好处后他忍不住会想,如果现在他是空境,德威特会说些什么。反正他们不可能再畏惧伊士曼的任何人了。
也许等他习惯了就会放松下来。多尔顿用铁钎拨了拨火堆,炉子里的火苗殷红似血。但他凝神观察,血焰便又归于明亮的橘色。
墨迹完全干涸,领主将羊皮纸仔细地卷好,封以白蜡火漆。他将蜡烛插回银制架台,在融蜡上留下骑士海湾的鱼鳞纹章。前些天某位船长劝说他使用蓝色封蜡,因为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海族将白蜡烛奉为神物——多尔顿当时只希望德威特不要大发雷霆,回头由他去向船长说明领主大人对鱼人没有好感的事实——好在德威特只是瞪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替我找只信鸦来。”领主吩咐,“教会的鸽子也行。我实在恨透了那些一碰就碎的粉红花瓣。”
“您要送信给谁?”莫托格王都因一只渡鸦陷落于伊士曼之手,历史学者便称其为“渡鸦战争”。打那以后,很少再有贵族借助鸟儿传递信息了。“若是给特蕾西公爵的话,南国遥远……”
“……魔法更牢靠。这些不用你提醒我。”伯爵将信纸丢给他,“既然你啰嗦,那就由你来送。这是给总主教的回信。”
“总主教?”多尔顿糊涂了。什么时候王国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与德威特有联系了?在铁爪城时,对方从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伊斯特尔曾告诉德威特,佩顿大人最厌恶的就是异族和私生子。不过没关系,德威特也同样不耐烦他的磨磨唧唧。
“昨天晚上他突然送来一封信,询问我海湾的盖亚教堂现况。简直是莫名其妙对不对?可我还不能不回信。那些船长每天嘀嘀咕咕就够我受的了,再加上盖亚的牧师我肯定会疯掉。”
“总主教不会主动来信。是海湾的教会出事了吗?”多尔顿提醒。
“我看他也是受不了了。寂静学派派遣巫师出使王国,现在掌控教会的是位空境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佩顿变成了她身边无所事事的小侍从。这可真是有趣。”领主讥笑,“不过我们的总主教恐怕不愿享受他短暂的假期。既然如此,我也就勉为其难给他找些事做。反正他也管不到我这里。”
骑士海湾与铁爪城的又一区别在于信仰。受海洋种族陶染,当地人比起盖亚和露西亚更笃信晨曦之神埃尔文斯,水手也愿意向祂的女儿埃瑟特尔祈求航路顺遂,风平浪静。盖亚在这里的影响极为浅薄,也难怪寂静学派的苦修士会与当地人起冲突。
多尔顿不喜欢佩顿·福里斯特。能与特蕾西和诺曼平起平坐,这种人他可不擅长对付。况且总主教本身也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他们已经树敌够多了。“您要回复他苦修士的情况吗?”
“算了吧,你根本不懂这些。消息早就传回王都去,他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德威特要他拾起墨水瓶盖,“倒是我们,对王都的情况一无所知,更别提那些古怪的巫师和修士了。这时候与佩顿主教搭上线是我们的运气。”
“总主教会告诉我们实情?”
“没人能告诉我真相,眼下我们只能根据线索自己去找。本地的夜莺太愚笨,没准佩顿大人会透露出点消息。说起这个,我们的舰队司令带来的答案现在该有那么一点可信度了。”
几小时前德威特来到灯塔镇,正式接受了海湾舰队的投效。听闻此事,铁龙港的小贵族们有一半表示对新任伯爵忠心不二,还有一半选择观望,但也悄悄地转托来礼物。德威特随即派遣洛朗爵士带领一队舰船清剿潮声堡附近的海盗,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侍卫队长站起身,“我去通知他。”
“你可别一去不回,多尔顿。等你长出翅膀了,才能替代信鸟。”伯爵揶揄。
“报社有训练过的海鸥。”多尔顿装作没听见,“今天明天晚上就能飞到铁爪城。”他拉开门时冷风灌进来,心下提醒自己记得吩咐仆人带些木炭。
多尔顿没让任何人经手伯爵的信,他亲自将信筒扎牢,放飞海鸥。雪白的羽翼消失在瓦制屋顶和木石楼阁间,但愿今天晚上没有上午的可怕风雨。
洛朗·维格爵士早已在正厅等候。他大概以为德威特会在这里等他清剿海盗归来的消息,但伯爵一直待在书房里给总主教写信。那里的地板没这么潮湿。见到多尔顿时,这位爵士的脸色似乎经过了竭力调整。
“伯爵大人在书房等你,爵士。”
洛朗的目光在他肩膀上一瞥,点点头站起身。“我的时间很充裕,如果伯爵大人忙于事务,我可以再等等。”他的言不由衷表现在脸上。
“不用,这是专门给你的时间。”侍卫队长回答。他带着海湾司令穿过放飞信鸥的外侧栈道,一只猫蹿上扶手,接着消失在房梁上。
暴雨的痕迹还留在地面上,阳光的色彩在水洼里流动。在这里能望见铁龙港,还有洛朗爵士停泊港口的战船“尖石号”灰仆仆的桅杆。多尔顿借助水面扫掉肩膀上的一根白羽,忽然听见他说:“我们遇到了将船只装扮成货船的海盗,一靠近就划得飞快。”
“他们逃掉了?”
“不,我的舵手追上了他们。潮声堡附近的海岸礁石遍布,海盗船撞上了一块暗礁,很快沉没了。”
“而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多尔顿客套地回应,“您的智慧和经验真是值得信赖,爵士。”
但洛朗爵士严峻的面容上,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现在的我值得信赖。影牙大人,我看到了它的旗帜。”
海盗的旗帜,再也不会在潮声堡出现了。多尔顿不明白他的意思。“它的旗帜怎么了?”
“那是阿纳尔德家的旗帜。”他生气地说,“而你们说那是海盗。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看在诸神的份上,我本就对那些巫师一无所知。你们还要我说什么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立场与选择
“我无法回答你,爵士。”德威特居然派洛朗·维格去攻击总管的船队。多尔顿想起昨天领主的抱怨,还有吉尔斯的仇人账本……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吗,伯爵大人?
洛朗爵士完全有理由愤怒。正如他自己说的,清剿潮声堡的海盗成了他倒向领主的投名状。倘若那真是阿纳尔德家族的货船,吉尔斯总管不可能咽下这口气。难怪德威特信心十足,现在洛朗·维格与他们彻底绑在一起了。
“你是他的侍卫队长,影牙大人,连灯塔镇的夜莺都为你效劳。你知道我的战场在歌咏之海,巫师修士的目的我又从何而知?”洛朗爵士压低声音。
“夜莺为伯爵大人效劳。”
“那你们一定清楚,我只是听信一个下属的建议,将血族的消息告诉了巫师而已。”
“伯爵大人会辨别真相,体谅你的苦衷。”
“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我已将那蠢货喂了海鱼。您的夜莺找不出原因,正因为我说了真话,却没有人可以作证。”他恳求地望着多尔顿,“影牙大人,你一定明白我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先前只是个船长,根本不懂这些伎俩!我向诸神起誓我受到了蒙骗。您的夜莺一定明白,是不是?”
“爵士,我只能奉命行事。”真希望他能明白,多尔顿是德威特的侍卫队长,无论洛朗怎么低声下气,说得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他都不会帮他说一句话。忠诚是骑士的信条。
“那看在您未婚妻的份上,我曾承诺让她不受血族的迫害。”
英格丽?多尔顿突然转身:“她从没跟我说起过。”
“或许她不想看到我求您吧,这毕竟是她的人情,而且还过去很久了。想想看,阿纳尔德家族是血族,暗夜精灵想在骑士海湾过活可不容易。”
多尔顿得承认自己没想到这点。英格丽确实聪慧机敏,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而且有的困难可不单是靠脑子就能摆脱的。这下多尔顿犹豫了,英格丽与他订婚就是他的一部分了,倘若要还人情的话,还有什么机会比现在更合适?他明知道德威特怎么看待洛朗爵士,他们需要他,以便掌控海湾的舰队。伯爵选择用恐惧压制,但侍卫队长无法承认这种办法属于正道。真诚的信任可以换来忠心,多尔顿心想,当初德威特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但洛朗·维格……
他盯着洛朗爵士的眼睛,斟酌词句:“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寂静学派的行动目的,你不是我们唯一的消息来源。”
洛朗·维格的目光错开,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西方。“他是女王之子,我明白的。我似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他一个人走进了领主的书房。
走廊里的阳光逐渐倾斜,潮气从木头的缝隙中渗出,伴随海风在空中徘徊不定。远处的铁龙港再次爆发了争执,不过这次规模很小。多尔顿一动未动,看着巡逻骑士骑马冲进人群,将几个最活跃的家伙直接撞进海里。堆积的货箱坍塌下来,溅起更大的水花。
接着吼声和斥骂统治了港口,为首的骑士队长是多尔顿的“老朋友”。只见他拔出剑砍断一杆商队的旗帜,因为不知是谁让它整个燃烧起来。木头跟布料沉入波浪。这时似乎最先动手的家伙突然人头落地,交战的人们立刻惊慌四散,随即又被喝令吓在原地。
战斗迅速结束,显然这回治安官的处理手法大有长进。多尔顿的那位“老朋友”收整队伍,把挑事的人捆成一团带走。先前的争执自然比不上波及了整个小镇的骚乱,但也足见巡逻队的素质增长。这是队长的功劳,没准我真能与他交个朋友,多尔顿心想。领主大人需要人手,到现在也是。洛朗·维格被迫投效,但过程让他很不舒服。这不是真正的收服,然而没别的办法……德威特是骑士海湾的领主,他必须获得属于自己的权力。
权力改变了他,多尔顿意识到,我无法判断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他真希望伯爵的手下都是格雷迪和他自己这样的骑士,对德威特心悦诚服。洛朗爵士是不可能了,吉尔斯在计划中势必要被拔除,不过这名巡逻队长还有机会。这他在骑士海湾认识的“朋友”,多尔顿愿意把这个机会留给他。
血中有致命的毒素
这个预言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驱之不散。我怎么会想到它?莫非它在警告我,那名骑士可能是吉尔斯的间谍……
“影牙大人。”门开了,“伯爵大人要您进去。”洛朗爵士却离开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多尔顿一进门,德威特便说,“去找一名叫做林德·普纳巴格的巫师,然后与他们联手将挂彩旗的船只赶出港口去。不用担心,现在船上基本都是血族。”
这背后的含义并不难猜。多尔顿吃了一惊:“大人,您要开战吗?”
“告诉你不用担心,开不开战又怎样?反正我们不会输。拿出高环神秘者的自信来,你可是伊士曼最能打的那一批人。”
“可会不会有点仓促了?你的计划应当放在首位。”多尔顿不知道洛朗说了什么,这种情况他一丁点也没预料到。“况且就算开战,我也得首先保护你的安全,而不是上阵冲锋。”
“没人让你冲锋,你这笨蛋。战争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德威特告诉他,“照我说的去做,只要船队的首领不是你这样的石头脑筋,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多尔顿,我要你用行动来替我表明,我们是站在寂静学派这边的。”
……
好像有一支乐队在他耳边演奏,马蹄踏在瓦片上,狂风呼啸掀起浪头。这些响声成了梦境的一部分,黏着在他的身后。尤利尔骑在马上,沿着河岸的屋檐疾驰,他的前方没有任何阻挡——围栏和石墙被他踩在脚下,风标与旗帜跟他并肩。无尽的星空向他敞开怀抱,竖琴座的乐弦轻柔闪耀,光芒覆盖黯淡的破碎之月,在月影之下,一座悬倒的黑暗城堡巍然屹立。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尤利尔。”一个声音唤醒他,“有人在喊叫。”罗玛的语气充满紧张。“还有乱七八糟的响声呢。”
睁眼之时,一切的星光都粉碎消失。他的恶魔本质立刻让他体会到门外流淌的魔力河流,完全不同的神秘彼此冲撞、覆盖,就像油画上的浅色染料被更深邃的色彩遮蔽。“开始了。”尤利尔意识到教会正在收网。
“我猜也是啦。”小狮子舔舔嘴,“艾科尼果然没叫我们。他们打得过吗?”
“陷阱足以弥补力量的差距。”尤利尔利用灵视窥探的未来中,艾科尼自己做诱饵,两名弓箭手在阳台埋伏。他差点死在他们手上。“我们只需等待胜利的到来。”不用魔法,他也敢如此预言。
“那你说会有人受伤吗?”
“当然。”
“我希望不要是艾科尼。怎么说,他也比格莫要好。”罗玛边紧弓弦边说,“十字骑士也是不一样的,这下我可了解了。”
“你了解得太片面。”他忍不住反驳。
小狮子晃着腿,床铺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你说得对,不过接下来我会见到更多的十字骑士,什么样都有。我们距离骑士海湾还远着呢。”她忽然说起另一个话题,“你觉得艾科尼会跟我们同行吗?”
“他干嘛这么做?”
“因为这些孩子都要被运往东方……等他审问过俘虏,一定会往东走。既然我们志同道合,干嘛不一起去?”
尤利尔没想过邀请艾科尼同行,但这个提议看上去很不错。“你我都是克洛伊塔的学徒,他认同我们会比较困难。”
“我们可以不告诉他。”
“说谎很容易,就像我之前做的那样。可这一路上你都要对他撒谎吗?等到了骑士海湾我们分道扬镳,骗他一辈子?这算哪门子的志同道合?”
“我们到时候可以说清楚!别忘了,我的首要目的是找到艾肯,你是要尽可能找到所有人,对吧?你不是总想得到最好的结果吗?还有什么比在完成高塔的任务时顺带解决信仰阵营的内部问题更完美的结果呢?”
见了鬼了。“这种话谁教你的?”
“办法是我自己想的。”
但劝说的方式可不一定。尤利尔无法否认自己的动摇,罗玛完全从他的角度来考虑,而且每个字都描述的是他最渴望的未来。艾科尼能自始至终贯彻女神的使命,但他不行。学徒早就没有了在布鲁姆诺特时的决心。我被乔伊用实习的借口带回伊士曼,他心想,导师希望我完成心愿。可尤利尔自己知道他绝不能为了个人想法而放弃护送罗玛的任务,否则他就没资格做乔伊的学徒。
“不行。”他一口回绝,“等外面的战斗结束,我们立刻就走。”
第三百四十七章 陷阱的漏洞
罗玛的神情看上去不大想等候。“如果我们不能离开房间,至少可以将闯进来的家伙揍出去吧?”
“不会有人闯到这里的。”尤利尔皱着眉头。“这意味着教堂门前的防御崩溃了。”
“教堂只有一个门?”
“当然不可能。你在修道院住了那么久,莫非还不知道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到布鲁姆诺特教堂中遭遇的意外。似乎自从他来到诺克斯,女神的教堂就意外频出。
“哦。”罗玛拖长声音,“所以教士们在每一扇门后都布置了陷阱?”
“别自作聪明。”他告诉她,“你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想得到。你以为昨天艾科尼怎么发现我们的?”
“他还没说呢。”
“多半是监测神术的魔法物品。别忘了他是专门为清扫内部问题而来的,教会理应考虑到神职者参与的可能。这不是重点。”学徒说,“我的意思是,艾科尼先生能随时掌控教堂的状况,没有一处遗漏。不需要我们他也可以抓到猎物……”他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罗玛嗖一下抽出一支箭。
尤利尔想也不想,扑到门前。他拉开门的力气之大,简直要将木头把手扯下来,门轴发出呻吟。“人手不够!我们得去帮忙,否则单凭这里的十字骑士根本撑不到支援。”我早该想到的,教堂的每个出口都布置了陷阱,但艾科尼只有一个。“若我猜得没错,在我们到婴儿室的时候他就该发现我们了……”
“……但在我们逛了一圈出来的时候,他才赶过来。”罗玛吸了口气。她跳下床,跟在他身后。“万一他们从墓地后进来——”
“教会出其不意,很可能在正门把他们一网打尽。”尤利尔默默祈祷现实就是这样。
“我觉得本地人很难保守秘密。”小狮子则轻声指出,“艾科尼很谨慎,但同样也信任自己的同伴……要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看守地牢的格莫是那种看重钱包更甚荣誉的人,决不会带我们去找他要真言魔药。”
也许是因为他更信任我们。尤利尔无法回答她。现在一切都是他的期望,一切也都是他的想象。我该用灵视看看未来的,如果教堂后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那他到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走廊里不断有人经过,但没一个停下来询问两个学徒。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和罗玛,尤利尔将准备的神术取消,防守后院的战斗不容有失,他得节约每一点力量。必要时,他甚至允许自己用冰雪王冠决定战局。
抵达墓园时,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尘埃落定。尤利尔的心也沉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几个人正在翻过花园的篱笆,三名弓箭手趴在墙外的马车顶上朝墙内放箭。他们都灰头土脸,身上染血。这些人是从正门的战场绕过来的,学徒明白了。艾科尼的陷阱起到了作用,可还有人没钻进去。能来这里的家伙要么比较幸运,要么脑子灵敏,但无论哪一种,他们的胆子并不小。
而守卫的教会骑士的应对是借助障碍躲藏,他们总共不到十个人,抛下两具尸首后,便各自朝着教堂内庭窜去。他们身上的铠甲穿得整齐,披风倒是被不约而同忘在了脑后。一位修女握着匕首赶去某间屋子,半路却被一个满头白发的逃兵撞倒在地。离得最近的弓箭手立刻移动手臂,箭头瞄准她的方向。
“罗玛!”他的提醒刚出口,小狮子已然射出了两箭。第一箭正中那人的脑门,第二箭光华闪烁,砰地一声在篱笆上炸开,攀附在上面的人惨叫着被抛上了天。
她比我更果断,尤利尔意识到,同时拔剑冲锋,越过庭院。砸在地上的人看上去是个冒险者,他努力摸索剑柄,但尤利尔的剑锋划过脊椎,骨头像根稻草一样断开。他顿时没了气。学徒由近及远走向其他的伤员,飞向他的箭矢要么被罗玛凌空击落,要么在冰霜斩剑下折断,一名弓箭手试图退缩,小狮子迅捷地开弓放弦,两箭将其钉在马车上。
“只有两个人!”某个戴头盔的冒险者高呼。“都抓紧时间!快!”
尤利尔希望自己的恶魔特质可以分辨出这家伙的位置,但叫喊的人没有使用魔法。他恼怒地转身抬手,淡金色的神术屏障在空气中显现,将后院整个笼罩在内。“别放任何人过去,罗玛!”
“是别放他们离开吧。”她躲过弓箭手的最后一支箭,用魔法回击。敌人连滚带爬跳下马车,才捡回一条命。“没问题!”她高声保证道。
这孩子多半没遇到过这么柔弱的弓手,他们似乎仅仅是凡人。尤利尔想过会有冒险者跟随血族的队伍,最后他决定一视同仁。要是谁相信他们不知情的鬼话,那我就把他也一块宰了。尤利尔怀着怒火想。
篱笆破烂得再也构不成阻拦,他穿过灰烬后林立的墓碑,几个刚爬上围墙的佣兵丢下匕首和土石。尤利尔单手持剑一挥,掷来的东西无一例外被弹飞出去。一个佣兵自上而下朝他扑来,尤利尔侧身让过抡来的斧子,从背后一把拽住他来不及收力的手臂。尤利尔踩着对方的肩膀拧动手腕,这家伙先是惨嚎起来,声音几乎穿透石墙;接着学徒把他的手臂整个拉长了一截,森森白骨刺破皮肉,他反而没动静了。
这时罗玛的又一箭飞来,射落某个攀上墙头的敌人。围墙顿时干净起来。
马儿的嘶鸣暴露了敌人的意图:这些败类准备逃走。尤利尔踏上墙壁,而后单手在顶端一撑,人已飞跃高墙;冰之斩剑在他手里绽放神秘的波纹,孤傲礼赞从天而降,落入这群匪徒的阵地。
一团血红的火焰未及点燃,便已在萌芽熄灭。他一瞬间回到了尖啸堡的走廊。围墙外约有六七个人,包括一名弓箭手和两名刺客。他们拿着一掌长的短剑,速度和灵巧不输于山猫,但比之尤利尔在流水之庭遇到的神秘者夜莺还差得远,难怪没人敢翻墙去接近弓手。一个戴斗篷的人站在马车上,着急要点燃他的魔法杖。血族!尤利尔认得他们的魔法。
寒流在围墙后的小巷中涌动,限制住马车的前进。“杀了他!”一个凡人高喊,但神秘生物依然奋力抽动鞭子,毫无斗志。凡人不懂神秘度的差距,他们可是一清二楚。
尤利尔单手挥剑横斩,逼迫抢上前的佣兵就地一滚。另一个人弯下身体试图向前抱住他的腰,但学徒拨过剑猛一提膝,撞在这家伙的脸上。佣兵满面流血朝后倒飞,却正赶上剑光一扫,刹那间,他只剩痛苦的头颅在冰面上弹跳。
其余的人停下脚步。滚倒逃过一劫的佣兵转身便逃,双脚在霜地上打滑。
尤利尔早已经习惯在光滑的场地作战,他一推墙面,连人带剑朝前冲锋,直取马车上领头的血族。后者没法唤起魔法血焰,看上去就跟一截等待丢进火炉的木柴没两样。
断罪之刃
他操控神秘在剑上绽放,拉车的战马恐惧地嘶鸣,前膝忽然软倒,连带整架马车朝前倾斜。
轰的一声,神秘之刃命中马车。车厢主体一分为二,后半截打着旋儿撞上街道对面的路灯,木屑纷飞,车轮腾空后掉在一间屋子的瓦片上;前半截还套在战马身上,这些可怜的动物哀鸣着被巨力拉倒向外侧,冻在地面上的蹄子与身体骨肉分离。木架在石墙上粉碎,血族因为失去平衡滚下车,居然恰好避开致命一击。不会有第二次幸运。尤利尔一步踏前,借惯性反身又是一剑劈下,血族拼命抽出他的细剑抵挡。尘埃弥漫间,一道黑影突然从学徒背后窜出来。
即便是凡人的刀剑,也能切开神秘生物的喉咙。但尤利尔的速度更快,他低下头,连带着手中的剑朝一边侧开。冰霜与金属摩擦直至撞击在细剑的护手上,血族尖叫着丢下剑,他苍白的手指被一层薄冰冻结在一起。
短剑擦着后颈划过,尤利尔一肘顶上刺客的肋骨。魔力伴随力量传递,刺客整个人对折着倒飞回去,砰然砸进一堆木箱里。
再没有人敢上前。
尤利尔念出冰雪的魔咒,将吸血鬼完全冻在原地,然后向吓破了胆子的逃跑者追去。最先退缩的佣兵已经接近小巷的出口,他是个神秘生物,将冲锋用于逃离战场,结果一头撞上出口的金色绳索。这时这些疯狂的恶徒才想起来,他们进攻的是女神的殿堂。
“我投降!”弓箭手第一个被尤利尔追上,他嚎啕着哀求。尤利尔一脚送他去跟箱子底下的刺客作伴。另一名刺客徒劳地切割锁链,当学徒靠近神术封锁的出口时,佣兵砍下他的脑袋,跪下来恳求饶自己一命。
他的举动让学徒意外,可却起到了反作用。“我本打算暂时留你一命。”尤利尔告诉他。冰霜之刃自下而上划过,佣兵的脑袋掉落在地,与他的刺客同伴四目相对。
第三百四十八章 没有道别
无人打扫战场。教堂门前一片狼藉,尸首均插满箭矢,仅有少数还算完整,其中没有教会的人。艾科尼也没受伤,他的胸甲上别着一截断箭尖头,但万幸被皮革夹住了。一把骑士单手长剑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滴滴落下。
见到他们,骑士向这边走来。“遇见你们是我的荣幸。”他凝视着尤利尔的眼睛,“从现在起,你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比真言药剂更可信。”
“我们本就有同样的目的,费尔文先生,还有同样的信仰。”
“确实。”他友善地拍拍学徒的肩膀,“我们同在女神的旗帜下。”然后他转向罗玛,这时小狮子好歹还记得带戴帽子,尾巴和爪子藏得好好的,艾科尼倒没看出她的异常。“风行者小姐?”
“百发百中那种。”罗玛拍拍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我的导师说我是天才来着。”
“真厉害。”艾科尼哄她的语气过于明显,尤利尔好容易才忍住笑容。“不过教会还没腐朽到需要你这个年纪的学徒上战场的地步。罗玛,我们有危险的敌人。”他拔出胸甲上的断箭,神色严肃。
尤利尔几乎听见小狮子的磨牙声,想必现在她会重新考虑与艾科尼同行的事了。“是血族吗?”他在她之前说。
“就是那些吸血鬼。”艾科尼忽然转身,目光锐利,“你没被伤到吧?”
他的关心如此直白。“没有。现在我对付这些东西很有经验了。”尤利尔告诉他,“几个俘虏被锁在我和罗玛的房间里,我可信不过格莫。等清理完地面和小巷我们就可以过去。”
“你们从流水之庭来的?”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只是路过。那张收据的地址是骑士海湾,来这里的只是一部分人。”
“我好像明白你的经验从何而来了,尤利尔。”艾科尼说。学徒知道他指的是靴子谷,当初他用神术点燃了古堡。我现在也算声明在外了,他古怪地想。
打扫残局的工作一直进行到中午,负责小镇教堂的神父直到前后恢复原样才出现。他是个神职者,但相当老迈,只能胜任聆听祈祷和将圣水浇在伤员身上的工作。他的睿智不显露在言谈举止中,好在信仰还很虔诚。罗玛说她本想问他格莫是否经他授意处置魔药的。
“那你怎么没问?”
“我知道他会承认的。”她不大高兴地回答,“他会出于怜悯替格莫担保,我可了解这种人。都说盖亚执掌世间的司法,但祂的信徒却总是被各种人情左右。”
尤利尔无法否认她。“露西亚看中纪律和公正,盖亚则考虑得更多。”这种话听上去空洞,细想更是敷衍,但罗玛似乎被说服了。她正与艾科尼不久前表示信任的话一样,我说什么都当成真言魔药后的肺腑之言。可心里话不一定是对的,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看过婴儿室的孩子们最后一眼后,尤利尔与罗玛坐上马车。神父希望他们留下来,并表示对孩子们的担忧。“如果再有吸血鬼要抢走他们,我可怎么办呢?”
“教会将有新的十字骑士来驱逐敌人,这还用问?”
早在尖啸堡之役后,尤利尔就明白自己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他带到六指堡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当地教会,但他没告诉慈善之家的修女他们是从铁爪城修道院离远道而来的。若非誓约之卷给了他信任别人的基础,尤利尔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安置两个小孩。他没能力将他们带会父母身边,他一直都清楚。
艾科尼审问俘虏时他没在场,罗玛倒是跑过去瞧。遇见扎卡里·波西埃是他的运气,尤利尔不指望从俘虏口中得到更多线索。在小巷里学徒花了很大力气用于控制自己的怒火,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况且杀了他们虽然必要,但事实上根本没用。我最想杀的是教会的叛徒,利用幼儿制造“净釜”的波西埃男爵紧随其后。
于是他没等罗玛看完全过程,便要求立即启程。“这样很失礼,我们还没与艾科尼道别。”经过吊桥时,小狮子指出。
“真正的十字骑士早晚会在教会里重逢。”他压低声音,“可我不是十字骑士,还是早走为妙。”
小狮子别过头,“那现在已经晚了。”
尤利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艾科尼骑马走出城门,守卫欢送他离开。瞧他的方向,也是往东方去。
“我敢打赌,他是要从陆地上走到下一站,不坐船。”罗玛说。
“你赌输了。”尤利尔拉住缰绳等在路前,骑士见状,也驱赶马儿向他们靠近。“但也赢了。邀请他一起走吧,看来这是盖亚的旨意。”
……
黑月堡的城墙又冷又滑,遍布碎石和稻草。丹尔菲恩要将这些东西统统清走,可安莎劝她说没了它们会更滑。不会更糟糕了,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感到寒意透过鞋底。城墙上的守卫穿着粗糙又沉重的靴子,丹尔菲恩开始羡慕他们了,这儿不是给我这样的贵族小姐走的地方,它在拒绝我。
当她终于听劝,从冰封的城墙上走下来时,安莎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一枚鸡蛋在稻草上平稳着陆。她急忙拍落主人肩膀和毛斗篷上的雪花,更换冷却的暖手炉。“又冷又暗,我真担心您摔倒。”
除了严寒与冻土,霜之月的黑暗是丹尔菲恩最不习惯的风俗。冰地领人将极黑之夜的到来当成理所应当,她可一点也不这么想!雪花盛宴结束后,这鬼地方就再也没有那么明亮的时候了,白天是不见五指,只靠火炬照明,夜里好歹还有柔和的月光。她告诉自己“贝尔蒂的诺恩”不会惧怕黑暗,然而每当她凝视月亮,就感到碎片越来越大,好像即将落到她头上。别乱想了,比起完全的黑色天空,有月亮的晚上起码看得见路。
埃兰诺尔伯爵的到来稍微给黑月堡增添了色彩。丹尔菲恩早就不怕她了,说心里话,她甚至很感激这些雾精灵。神秘支点的力量远比兰科斯特家族的术师更神奇,她们能燃烧空气,将石头变成夜明珠,让黑月堡整日灯火通明。还有什么比黑夜里的光明更珍贵呢?
由于露西亚对待冰地领过于残酷,威尼华兹人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极黑之夜,他们将使节的到来归功于新的领主,短短几天就将卡玛瑞娅带来的灾难抛在脑后,真是没记性。她怀疑不久后他们也会忘记她的“功劳”。
“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丹尔菲恩问安莎。
“您有三个小时的历史课。奈登爵士为您请来了苏娜女士,她是冰地领最博学的历史学者,专门为您讲解兰科斯特的家族史。”
我宁愿听威金斯家族的历史。兰科斯特家族在克罗卡恩一世建立伊士曼王国前就在冰地领跟雪人和狼人一同讨生活了,火红四叶的威金斯则是四叶森林对面的后来者,受开国君主封赏成为南国的世袭公爵。丹尔菲恩并没从家族的厚重过往中得到荣耀感。对她这样单纯了解过去的人来说,历史当然是越短越好。“最博学的人不该留在冰地领,恐怕只因为她是个女人罢。埃兰诺尔伯爵去哪儿了?”还不如找雾精灵解闷。
“使节大人带队前往莫里斯山脉了。”侍女说。
丹尔菲恩诧异非常。“怎么没人告诉我?”随之而来的是恼怒,“她们甚至没来与我道别!谁允许她们走了?”
安莎不敢说话。丹尔菲恩也知道答案。奈登爵士是她的代理城主,在她出生以前就替她的父亲阿方索·兰科斯特掌管威尼华兹。特蕾西嫁给冰地伯爵后,反而将他留在了四叶城,威尼华兹则丢给奈登爵士直至丹尔菲恩成年。除了黑月堡,整个冰地领都是奈登爵士与兰科斯特家族的领地……不是她的。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丹尔菲恩·威金斯,她自己也这么希望。母亲大人,现在轮到你的女儿来品尝这份苦果了,当然了,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奈登爵士在哪儿?”丹尔菲恩试图心平气和,“我要见他。”
“城主大人忙着处理粮食问题,还有雪花盛典的后续。”
丹尔菲恩脚步一顿。她的雪花盛典可算不上圆满结束。歌舞期间篝火垮了一堆,两名骑士因此受伤。若非雾精灵伯爵用魔法灭火,他们八成会被烧成灰烬。事后奈登爵士搜捕为宴会提供木柴的农夫,然后把他吊死在城墙上。现在尸首已经冻成冰块,跌下城墙摔了个粉碎,丹尔菲恩只在城垛上看见一截上霜的绳子。她年老的代理城主在全城人面前向她请罪,称这场意外是他的疏漏。丹尔菲恩觉得他眼睛里的慌张不是装出来的。
没有奈登爵士,我什么也办不了。丹尔菲恩意识到自己不擅长处理粮食和商务,更想不到借口来给受伤的骑士们一个交待。连那个牙医都比她有用,他好歹将伤员治好了。
“那还是算了。”雾精灵本就是为卡玛瑞娅而来,留下她们可能奈登爵士也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她只好走向课堂,苏娜女士等着为她讲述霜月和冻土上发生的故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 银顶城
威尼华兹的城门不会为他开启,这点里格一清二楚,然而在火把的光圈下爬楼梯着实让他吃了一番苦头。石头覆盖一层冻霜,沙子仿佛碎玻璃一样扎人。难怪露西亚会遗弃这里,是苏尔特先这么干的。
黑月堡是城中之城,也就意味着他要爬的阶梯还多得是。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里格边摔跤边想,他本应在铁爪城的酒馆里跟侍女嬉戏……如果没有将手牌落在她床上的话。等那女人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只好向瓦林爵士坦白实情。瓦林爵士是财政大臣的侄子,他的母亲曾是个神秘生物,作为女官参与了骑士律法的制订。这位宫廷骑士的小队长没别的本事,只会听他母亲的话。于是里格被迫离开温暖的北方,跟随骑士罗克萨一路赶往冰天雪地的南部。
我身负重任,这谁能想到呢?里格当然清楚自己可不是因为得到了王长子的信任而被派遣的。罗克萨是诺曼大人挑选出来的可靠人物,有能耐完成王长子托付的任务。里格作为侍从,一天到晚只照料他们的马。罗克萨选择沿黄帽子大道离开而非乘坐矩梯抵达四叶领,他也无从改变对方的念头。长途跋涉会增大风险,罗克萨这样的贵族骑士八成是不清楚的。而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离城时里格是罗克萨的侍从,眼下即将恢复骑士的地位。
只要他将信送到威尼华兹。
城堡如它的名字一样黑暗深邃,有若迷宫。冒险者中传言这里是破碎之月的神降地,高塔为此派遣使者来到伊士曼拯救冰地领的凡人。原本他以为那不过是蠢笨的谣言,但真正抵达威尼华兹后,巨大的月亮比漫长的黑夜更令他不寒而栗。他几乎要相信传说了。
引导他前行的是名银鹫骑士,与里格一样都是凡人。他会及时提醒里格注意台阶和斜坡,因为火把在他手里。
“我们在往城堡走吗?”里格忍不住问。
“威尼华兹只有黑月堡。”银鹫骑士回答,声音嗡嗡地从头盔下传来,但大得震人。
“这名字我也头一回听闻。”
“黑月堡是领主大人命名的,以纪念我们头顶贝尔蒂的神迹。好了,请安静。有什么话见了克林尼克大人,你跟他说就行。”
“克林尼克大人是谁?我奉命来见威尼华兹的领主大人。”
骑士没回答他。里格只好追上他手里的火炬,并保持沉默。在城门处他用罗克萨的王室手令进了城,还得到了城防队的帮助,但要凭借一张纸和几句话见到冰地伯爵还是不太现实。克林尼克里格没听说过,但他能猜到那多半是位贵族老爷,拥有指挥银鹫骑士的权力。
黑月堡的布局稀奇古怪,随处可见高大的石墙横插进街道,制造出弯路和攀爬的石梯。里格不知道马车要怎么在这样扭曲狭窄的道路上行进,莫非这些野蛮人都不用马车代步?他怀抱着疑惑绕进迷宫,七拐八折,摔了无数个跟头才见到宽敞的厅堂。
骑士侧过头。“等我禀报大人,你再进去。”两名与他装扮相同的骑士从黑暗中冒出来……简直如鬼影一般。里格吓了一跳。“你们看着他。”
“你们带来了谁?”一个声音飘忽接近,“克林尼克不在里面。”
里格寒毛直竖。他锵一声拔剑,却发现三个骑士均无动作。带他进入城堡的骑士要他收剑,然后自己将火炬挂在墙上,向来者低头行礼:“城主大人。”
“将他交给我吧。”
“大人,这人拿着王室的纸令要来见伯爵。”
“很好,这下我清楚了。走吧。”
骑士们便拿起火把,转身离去。里格在黑暗中面对“城主”,心中的忐忑让他的手指还搭在剑柄上。只有月光透过玻璃,他希望对方注意不到他紧张的小动作。
“那么城主大人,我是来见尊贵的冰地伯爵的。”
伴随轻微的噼啪声,一道火光忽然窜起。里格不禁闭上眼睛。“来的不该是你。”对方开口,“罗克萨爵士呢?”
“他……他死了。”里格用按剑的手擦眼泪。当然,这里面没有一滴是为了那个拿他当侍从的罗克萨爵士。“我们穿过黄帽子大道时,他忽然更改路线,要进入微光森林。”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久后我们遭到了绿精灵的袭击,罗克萨爵士告诉我继续他的使命,但一点也没解释我们干嘛要进入微光森林。”
“你的使命呢?”
他忽然警惕起来。火光下,一张松垮的男人面孔映入眼帘,这不可能是冰地伯爵,她是特蕾西公爵的小女儿,在威尼华兹享有盛誉。“我要将其交给伯爵大人。”
“你的使命是将它交给我。”来人告诉他,“我是罗克萨爵士要见的人,他死了让我很意外。”说话间,他拿出一枚绘有细长剑刃的石头图章。里格认得这枚图章,罗克萨在临死前也将同样的信物交给了他。
可里格还是有点犹豫。这关系到他的骑士地位,绝不能出错。“可是,伯爵……?”
“苏娜女士是位有教养的稳重学者,她正试图把自己的学识尽数教给我们的伯爵大人。你问得太多了,想接过罗克萨爵士的职责,就必须当自己是瞎子聋子。”男人接过他传递的物品,“你是个信使,爵士。”
王族的信使。里格明白了。他点点头,跟随对方的脚步融入到黑暗中。
……
分叉路口中央钉着一块木牌,往东北是金雀河,向南是银顶城。在冒险者的地图上,它是距离骑士海湾的最后一座城市。为了来到这里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期间还走了一段水路。艾科尼说他们位于稻草人原野的边缘,若沿河往下游走,两小时后就能抵达海湾。
“没错,但我们没有船。”罗玛说。
“银顶城或许有。”艾科尼表示,“我记得那里还有一条河,最终也会注入歌咏之海去。”
“距离港口远吗?”小狮子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们该去金雀河碰碰运气。”
“不,我们去银顶城。”尤利尔一锤定音。“我绝不会漏过一间教堂。”虽然收买儿童的团伙暂时被粉碎,可保不准银顶城里有这条产业链的一部分。“大不了我们最后从银顶城乘船,穿过歌咏之海去骑士海湾。”
艾科尼很赞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银顶城一直是走私者的集会所,那里论教堂就足有三间,甚至还设立了一处分会。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市场。比起骑士海湾,银顶城的奴隶交易更猖獗,绝不能放过。”
银顶城是北方下雪最早的城市,当破碎之月完全变黑前,这里就会下雪。现在霜之月早已到来,铁爪城尚且需要燃起壁炉驱寒,更别提南方了。银顶城位于稻草人原野和四叶森林的边缘,白雪落下,玻璃结冰,霜月迫使人们披上外衣,每天清理房屋瓦片上的“银顶”。
“我不喜欢雪。”走在城市的灰白街道时,艾科尼说。“你肯定喜欢。四叶城现在比这里还冷。我记得去年铁爪城是在霜之月的末尾才下了第一场雪,后院里的孩子们高兴得尖叫。”
尤利尔试图回想自己第一次记得下雪的时候,但他早忘了。“在南方,霜雪并不稀罕。”
“北方也一样。伊士曼位于雪境,霜之月降临后全国都会下雪的,只不过日子有早有晚。”
“我听说威尼华兹在收获之月就会飘雪花。”罗玛插嘴,“炎之月的气候就像现在这样。”
“我没去过南方。”艾科尼表示,“更别说冰地领了。我当学徒时,有个伙伴自愿要到冰地领去,因为教会拿出许多好处鼓励骑士到南方。可我很有把握成为神秘生物,便没答应。他很快离开,我再也没见过他。”他的目光在尤利尔身上打转。
“我可不认得威尼华兹的骑士!”
“本该如此。幼儿交易在北方比较猖獗,少有人乐意往南走。那帮混蛋也不是只从盖亚教会里买下儿童……露西亚不收留孩子,希瑟的信仰则是少数,然而穷人的街道里很容易就找到被遗弃的小孩。倒不如说修女的要价很贵,只是数量占优势罢了。”
“玛奈就是来自威尼华兹,她是被转送到铁爪城的。”尤利尔说。这些还是罗玛告诉他的,在修道院他来不及了解玛奈和她的儿子。“现在冰地领正笼罩在极黑之夜下,除了定时运送物资的商队,没有人到那边去。”
艾科尼摇摇头,“我得跟你说,找到她儿子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多母亲和她们的孩子……我们只能肃清教会,对于其他不需要遵守教典的人,你以为送到治安局就结束了?第二天他们就被重新放出来。我看当地人与他们完全是一丘之貉。”
“我向他的母亲发过誓。”
“但愿你能实现誓言。”他驱赶坐骑快走,前去阻止十码外的一起冲突。
第三百五十章 困境
“这家伙说这里有亡灵,他到底见过亡灵没有?”艾科尼不信他的话,“要是真有食尸者,早就扑过来了。”
他们正停在路边的一家服装店前,罗玛被尤利尔严令不准下车。学徒在街道另一端抽出剑,用尖头顶开半掩着的门。许多行人在一旁围观,工人和侍女好奇地探头,对街的屠夫丢下牲畜张望。那个刚刚从屋子里摔出来的倒霉鬼被艾科尼脸朝下按在地上,此刻正激烈地挣扎。他看见尤利尔的动作,不禁厉声尖叫,要他放开。
尤利尔也不认为这里会出现亡灵。刚刚双方在店铺的门前争执,一方突然动了手,将对手推进门去。尤利尔还没赶到,那家伙就砰地一声撞开门飞到街上,连滚带爬地嚷嚷着亡灵。但别的不说,先挑事的人就是被艾科尼制伏的家伙。哪怕誓约之卷认定他没撒谎——那也可能是他慌张失措,自个儿先入为主了。
剑尖顶开门,夕阳的余晖映上门坎和水泥地面,接着照亮一张方桌和倚靠在桌子下的男人。一只装水的陶罐啪一声跌落,砸上他的头。他整个人向一边歪倒,躺在血泊里。食尸者会站起来扑向活人,但尸体只能静静地任人摆弄。
“他死了。”尤利尔判定。尸体引起一片惊叫,围观的人反而更多了。也有人掉头就走,去找巡游骑士。
“我就知道是这样。”艾科尼给了地上那家伙一脚,“你杀了他,还想借亡灵的谎言脱身?盖亚知道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我只是把他推进去,那样可死不了人!”那人辩解,“我是他的债主。他消失了一个星期,邻居都说他死了……”
“托顿可能只是想躲债。”屠夫说。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忽然就倒下了……”
“够了。”这句完全是撒谎。尤利尔打断他,“你就是打算杀人。难道我们还要在你身上浪费一瓶真言魔药?把他留给治安官吧,艾科尼。”
“那具尸体没问题?”
尤利尔走过去,他的恶魔灵魂没回馈给他半点反应,这确实只是个死人而已。他翻开死者的身体,在脊背上找到了一道剑伤。“凶手在你脚下。等巡逻骑士来搜他的屋子,会找到一柄破旧的单手剑。他用它杀了这位托顿先生。”
一个女侍轻声说:“托顿才不是什么先生。”
他已经死了,他心想,不管他做了什么,在他没站起来之前我们都该悼念生命逝去。这是玛丽修女教导他的,近来与艾科尼同行,在教会时的记忆和习惯正在逐渐复苏。但说实话,不同的人死去给他的感觉并不一样,其中的原因他也一清二楚。
巡逻骑士的马蹄声没能打扰他的思考,观众们一拥而上,解释着死亡和罪行。杀人犯被拖起来,他也没再做无用的辩解,脸色苍白,神情仿佛失去了灵魂。但尤利尔清楚他不值得怜悯。
十字骑士在银顶城很受欢迎,艾科尼甚至从巡游骑士手中得到了地图。接下来由艾科尼带路,他们的马车穿过一条泥雪混杂的长长缝隙,当地人把它叫做鼻子巷,因为它有两个出口朝同一方向不说,还挨得极近。他们沿着城市的鼻孔进入咽喉,抵达第一间盖亚教堂。
“你是怎么找人的?”艾科尼问。
教堂门前,他的神情很难说是放松。没有人会因同伴的堕落而感到愉悦,更别说还得亲自把他们找出来了。他其实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尤利尔意识到,在教会里不是。没办法,哪怕大多数的十字骑士是神秘生物,可神秘生物仍是人。
尤利尔希望自己有比撒谎更好的办法来解释,但他想不出来。“多半与你的没区别,或许更困难些。毕竟我不是得到许可被允许在教堂探听的。”
艾科尼不以为然。“教堂本就是我们的家,兄弟。你无需他人许可。”他上前推门,“教会也不是王国。假如你向你效力的主教大人辞行,他给你的证明就会在任何一间盖亚的教堂生效。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常见到的事。”尤利尔了解十字骑士,他们从侍从开始直到成为骑士,都很少离开培养他们的教堂。但在诺克斯由于神秘的关系,骑士学徒成为神秘生物可不容易,他们需要火种仪式来脱胎换骨。这往往是神职者才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哪间教堂完全由凡人组成,想成为神秘生物的学徒就必须离开,到教会总部接受神秘学的培训。
一开始尤利尔没打算用十字骑士的身份,他对诺克斯的十字骑士也没多少了解——比如他们经常作为恶魔猎手而出现,这恐怕只是里世界的特产——好在指环索伦轻车熟路,迅速为他和罗玛编造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时效性足以应付艾科尼和沿途教堂的神职者。
银顶城的规模比之六指堡还不如,此地领主乃是骑士海湾伯爵的属臣。它在早些年的鱼人入侵中侥幸未遭战乱,唯一的外部灾祸来自稻草人原野上的土匪。但艾科尼认为,对这样一座偏僻和平的城市来说,内部问题恐怕要比看上去更严重。
他们在第一间教堂落脚,矮胖的安德伦神父热情地接待了教会的来客。不过当艾科尼说明来意时,神父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让我想想。”他眉头紧皱,低头堆出个双下巴。“我们的真言魔药储量不少,神职者也能随时开始制作,但……你瞧,教士的人数也很多。”
“如果不能迅速找出叛徒,我们就会打草惊蛇,让孩子们有危险。”
“暂时还不能确定叛徒真的存在,骑士们。”安德伦神父提醒。
“我们没必要说谎。”尤利尔说。
“这我也清楚。比起供应整所教堂的人,两支魔药我还是匀得出来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你们最好想出其他不那么浪费的办法。”他最终表示,“在你们商量出结果以前,不会有其他人得知我们的对话。请务必放心。”
艾科尼盯着神父:“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毋庸置疑。我们明天一早就会给您答复,安德伦神父,决不会让您等太久。”尤利尔赶紧打圆场,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艾科尼会独来独往了。没办法,不是每个盖亚的骑士都有誓约之卷的。艾科尼的怀疑他同样想过,只不过他不会这么直白的说出口。
神父做得比他更好,学徒没见到他的愤怒。“我们有共同的信仰,骑士。除了真言魔药,还有其他的东西维系着我们。算了,谁让教会出了这桩事呢?我们都罪有应得。”忧虑和自责浮现在他的宽脸上,神父悲叹一声。“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理由不相信你们的话。”
出租的房间依然是相同的摆设,不过银顶城的床铺要比他遇见艾科尼的那座小镇的更干净。尤利尔腰酸背痛,好像刚刚上完一节训练课。“你不该那么说,艾科尼。”
“噢,我得确定他站在我们这边。像格莫那样的垃圾我可不想再遇到第二个。”
“几句话可证明不了什么。安德伦神父在银顶城的时间可比你我都多,他想传递消息不可能让你知道。”
“只要有人跑了,就是他的责任。”
“你以为他不知道么?就算安德伦真的是叛徒之一,他也决不会这么做。他需要弄明白我们的手段再做打算。”
“我认为他在敷衍。你是不是也这么看,尤利尔?”
“认为?我肯定他在推脱。”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说,“想想看,没有哪间教堂能保证内部人员没干过一件坏事……不论严重与否。将它们摆到桌面上处理,得到的肯定不是什么荣耀的功劳,反而是耻辱。我们不受欢迎。”他一眼就看出安德伦神父笑容下的勉强。“银顶城是海湾的属城,我们不能大张旗鼓。”
“可这是在教会内部!”艾科尼不这么想,“我们关上门,就能不走漏任何风声,与海湾有什么关系?要是安德伦神父连这点风险都不肯担……”
“没人愿意平白去担风险。”尤利尔指出。
“恐怕是不想得罪人。”
“我想我能理解他,安德伦神父又不是盖亚。”他不想再评判神父的人品。“不用魔药,你还有什么点子?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的办法他不支持。”也许艾科尼自己也想得到。他在抵达银顶城前就意识到了,才会寻求尤利尔的手段。“这里有很多神秘生物,也不可能硬来。”
这时罗玛从床上探出脑袋:“那你就别指望他了,我们就是这么干的。要是你没去找那个胖神父,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叛徒。”
艾科尼扬起眉毛:“潜入后院?”
“这种交易是有据可查的。”尤利尔说,“收据单会夹在某本教典与其他的杂物账单混杂,不容易被发现。当然,他们会将教典妥善保管。”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袭来。“比起魔药,安德伦神父八成会允许我们查看教会的账单。先这么找找吧。”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请签收
与镜子里的世界相比,岛屿上的地牢与它唯一的区别是潮湿。除此之外,他找不出还有什么不同:封闭、阴暗、单调和寂静。这就是牢房共有的要素。白天时会有狱卒走过,用棍子挨个敲打铁栅,呼唤囚犯从梦中惊醒。但即便如此,地牢里也没有嘈杂——这也是不同寻常的一点,莫非他们都与我一样,还对离开这里抱有希望?
上船前,阿兹鲁伯告诉船长他是付过钱的逃犯,他什么也没说。但那个一身腐烂气味的船长当问及他的名字时,他抢在巫师之前开口,说自己名为“西努尔”。他本不叫西努尔,也不是西尔瓦努斯,可他希望自己是。
为这一句话,西努尔挨了水手一鞭子。“没你说话的份儿!”同样臭气熏天的凡人水手斥责。
巫师出面制止:“没关系,他只是不适应船上的环境。”但他没为西努尔讨回这一鞭子,眼神里的神色似乎在说他是自找的。当然,在城堡里说好了他只需默默地服从安排,开口会增加风险——他的通用语带着圣卡洛斯的口音,与当地人的语言区别极大——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高塔没有发出通缉,可能占星师们以为白之使不会留他一命。西努尔本不用为此担心,但阿兹鲁伯再三强调,并威胁要放弃对他的支持。西努尔不在意是否能够开口说话,可他很不满意阿兹鲁伯的态度。他与他们是合作关系,不是主人与仆从。除了我,没人愿意与你们这些老鼠合作……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但金果号很快到来,而与他签订契约的拉梅塔一面也没露。
“船上都是你这样的人吗?”等船长走后,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违背约定是他的错,装作忍让也并不困难,他能骗过高塔的驻守者,糊弄水手甚至不用费力气。
“不,他们都是凡人。顶多有几个没转职的护卫。”
“你居然放心让我与他们同行,真令人惊讶。”他的弄臣毁在圣卡洛斯的雪灾里,一个不剩。眼下正有一船愚蠢的凡人勉强补足。
“他们都是我的人。”
你的人?他只想讥笑阿兹鲁伯,等船帆拉起,木桨游动,这一船的凡人都会成为他的木偶。他是信任我才这么说的……还是根本不信?“看来你对我的自制力很有信心哪。”
“我们之间有合作契约。”
“跟其他人可没有。”西努尔眯起眼睛,“我当这是你们送我的礼物。”
巫师叹口气。“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总之,想到骑士海湾你就乖乖听安排,否则可不只挨鞭子这么简单了。水手会把你扔进河里,在船尾拖着走。”
“我也是巫师,你傻了吗?”
“我知道,黑巫师嘛。谁不是呢?”
这他倒没看出来。“你也是黑巫师?”他很清楚最近有一帮寂静学派的修士来到城堡里,还为此紧张了一段时间。阿兹鲁伯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在那些人面前晃悠,他的哪一种身份暴露可都是必死无疑。“见鬼!你们是寂静学派的人。”他还以为他们只是恶魔呢,没想到这些老鼠居然还披了一层人皮。
“随你怎么想。但愿你不用游到骑士海湾。”阿兹鲁伯摇摇头,“礼物快了,我也该走了。”他将西努尔扔在甲板上,走下船梯。
水手将他丢进货舱,与苹果桶、鳕鱼框待在一起。他再也无法忍耐,驱动魔力呼唤神秘……然而寒流汹涌而来,禁锢住他的身躯和思维。哨声响起,地板摇晃,他一下子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踉跄跌倒在地。世界不住旋转,无尽的白浪向他涌来。暴雪!他仿佛被冰冷的雪花淹没。是圣卡洛斯的雪灾。
从梦魇中脱离时,夜晚已经到来。他在地上摔了两次才爬起来,借着灯光看到自己手足的皮肤呈死人的蓝紫色。和左耳朵一样,他心想,很快我要丢掉它们了,除非白之使愿意发慈悲饶我一命。难怪巫师不担心,在摆脱神秘的创伤前他甚至连门外的水手都打不过。
但他仍需要尝试。在拉梅塔的地盘他很清楚自己没法得到帮助——合作契约意味着互惠互利,而失去了圣卡洛斯的他没资格与法则巫师平起平坐。神秘度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他一直这么坚信。当雾之城贵族企图以血脉和先祖的功绩在真正有能力的神秘者头顶颐指气使的时候,西尔瓦努斯便送他们去了地狱。我没有错,他边挪动步子边想,在城堡里我是弱者,不仅身处异地,还受了重伤……弱者就该揣摩别人的心思。
但他离开了巫师们的掌控。拉梅塔在圣卡洛斯争夺战结束后带他来到她的地盘,一个小小的凡人王国的小小城市。可这里也不能久留,她要送他到海港去,并许诺那里会有人安置他。西努尔对她的安排和海港都一无所知,但伤势不能再拖下去,于是他坦然接受。眼下金果号上几乎都是凡人,只要他得到新的弄臣,与恶魔对话便有了底气。
“后果自负。”他不禁对黑暗中的石壁喃喃自语。
哪怕他完好无损,控制金果号也只是个梦想。他不知道自己与拉梅塔的合作契约中有没有不伤害下属的条约,但他肯定答应了遵守这一条。见鬼!我不该与学派巫师签契约,他们玩弄字符就像樵夫挥舞斧头一样熟练。这点小心思带来的唯一后果是让他失去了“逃犯”的待遇——船长听说他袭击水手,便将西努尔拴在货舱的把手上,距离腐烂的果框仅有一步之遥。
等到下了船,迎接他的也不是医生和仆人,而是眼前这堵又冷又硬又脏的石头墙。不过是场误会,西努尔想对他的狱卒说,我是你们的客人。拉梅塔究竟送我来了什么地方?去问问你们的长官,谁允许他这么对待客人的?那份契约呢?
他快死了。这个念头令他恐惧,但事实时时刻刻提醒他,又让西努尔无法抛却。冻伤侵袭他的身体,神秘压制他的火种。今天早上他端不起碗时,才知道手指已经完全坏死,只好跪下来吃掉苹果——船长说这是阿兹鲁伯先生的关照,因此他只得到了苹果。根本不够!他需要更好的照料。魔法能治疗他,哪怕有一瓶圣水也行……恶魔能混入寂静学派,怎么能没有教会的圣水?我能好起来,他想对每个人尖叫,你们这些蠢货到底懂不懂?
他没敢喊出来,但寂静依然被打破了。仿佛是铁皮摩擦震动,木头在转轴上聒噪,除了他的低语,黑暗中出现了新的东西。
脚步声。他兴奋地察觉。就在我的门前。
“西努尔?”
来找我的。谢天谢地,他们终于知道我是谁了。我是圣卡洛斯的主人,我是西尔瓦努斯。他用剩下的三根脚趾和手臂帮扶着站起来,火炬的光照亮裸露在外的蓝黑色皮肤。不要紧,他知道魔法足以治疗这种程度的冻伤。我早晚会好起来。
牢门打开,狱卒虽然叫错了他的名字,但声音却很亲切。“过来。我们需要你。”话语也十分谦卑。
看在你及时的尊重上,我会原谅你的。西尔瓦努斯边挪动脚步边想。伊凡拒绝了我赐予的姓氏,我不会再还给他了。等我回到圣卡洛斯,阿德翁便属于你,贵族老爷和骑士统领哪一个不比狱卒强?
穿越狭窄地道的过程痛苦难当,但这一切都无法熄灭他振奋的心情。狱卒跟在他身后,脚步不紧不慢,八成是要与他保持礼仪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西尔瓦努斯发现身边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无数个脚步声重叠又离散,他剩下的那只耳朵无从过滤出它们的方向。
“这里是哪儿?”他恍惚地问,可无人回答。阿德翁?他在我身后吗?
光线渐渐变得丰富了,西尔瓦努斯看清了自己脚下石板和上面的花纹。魔文,他仅存的思维转动,一小截魔文,而且相当古老。纹路中止于层叠的阴影下,他不禁抬起头,忽然发现墙壁里嵌满了透明的晶石,正在火炬的光芒下斑斓闪烁。
“往里走,独耳。”狱卒催促。
光唤醒了西尔瓦努斯的知觉,这回他不觉得狱卒的声音悦耳谦敬了。“这是什么地方?”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净台。”阴影抖动了一下,它属于一个腰佩细圆银剑的红袍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他的声音扩散,莫非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西尔瓦努斯疑惑地想。
红袍人讲起话来倒不含糊。他扭头打量西尔瓦努斯几眼,说:“冻死的?这家伙的伤有点意思。”
“或许在是神秘之地弄的吧。”狱卒说,“他的口音没听过,也许是南方来的,那边特别冷。”
我来自圣卡洛斯,他想说,那里一点也不冷,但非常潮湿……不,圣卡洛斯很冷,冷得要命……奇怪,哪里不对劲儿……
这时他听见狱卒说:“让让,我得送他进去了。”红袍人立刻躲开,光线一下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狂风迎面,西尔瓦努斯险些被吹倒。但狱卒抓住他,然后朝前一推,他跌下去,地面变得遥远后忽然又急速拉近。
“礼物快了。”他想到的是阿兹鲁伯下船时的那句话。礼物已经送达。
我才是他的礼物……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不眠之夜
虽然极其困倦,但他还是醒了。艾科尼和罗玛都沉入梦乡,唯有索伦为他们守夜。月光比前些天更明亮,尤利尔轻轻翻过身,试图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忽然他听见风声。
灰白色的门扉替代房门,静悄悄地开启。漆黑的铁靴踏于阶梯之上,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好像野狼咀嚼骨头。黑骑士从阴影跨入月光中,银色斗篷拖曳在身后。一时之间,他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
索伦一点动静也没有。
“黑骑士。”他一下跳下床,冰之剑也同时出鞘。“罗玛,艾科尼!”但他们都没有回应。我在梦里?学徒不禁想。
“这里是‘倒影’。”黑骑士开口,他只一迈步,尤利尔忽然发现自己也在同时向前。“只允许高环以上神秘度的火种感知。”
见他没第一时间动手,尤利尔乐于跟他对话。有誓约之卷在,我得到的东西比他想得更多。“我可不是高环。”
“无名者的低环就是转职,转职就是高环。”
那高环的无名者呢?空境?“我不这么觉得。”他谨慎地说。“你来教堂做什么?”
“也许是继续上次未竟的事宜。”
“我还活着,你很失望?”这是什么古怪的用词?
“不。我是指我已经死了。”
他是亡灵。尤利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说还真没错。“我不会加入任何无名者结社,大人。忏悔录也不在我这里。”
“你有的不是忏悔录。”
作出抉择并不困难。尤利尔将羊皮卷放在地上。“那你可以走了。有件不必要的事我得告诉你,它可能不大听别人的话,而且上面写的都是盖亚女神的神文。”
在离开微光森林前他就考虑过眼下的情况。梅布尔女士也承认自己没把握对付黑骑士,说明抵抗根本不现实。他只希望对方能向冈瑟说的那样,对无名者比较有耐心。一路上尤利尔不停地借助誓约之卷恢复魔力,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挖掘它的价值。现在黑骑士要拿走它,尤利尔可惜之余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了。
黑骑士的目光直透人心。“你不要它?”
“这跟我要不要没有关系。”
“明智之举。”亡灵骑士评论,忽然话锋一转:“你曾为了一个凡人挑战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是不是?”
干嘛要说这些?“我那时别无选择,大人。”
“投降也是选择,就像现在。誓约之卷与忏悔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忏悔录又是盖亚教会的圣典。为了他们该死的荣誉,将有成千上万的人丧命于争夺之中。”
“是你夺走了圣典。”尤利尔指出。
“我不否认。”黑骑士坦承。“但我现在问的是你。少废话,否则我就宰了一旁那个碍眼的十字骑士。”
他不得不从命。“月之都对我的诱惑不足以让我抛弃底线,光辉议会的威胁也不至于吓得我拿不动剑。况且我的导师吩咐在先,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他。至于眼下嘛,就我看来,我的责任和诺言远比一张纸重要。”死寂与寒冷仿佛是杀意的载体,在皮肤上激起颤栗的起伏。尤利尔感到肩膀曾被锁链洞穿的位置隐隐作痛,他逼迫自己说下去。“论对手,圣骑士长也无法与您相比。希望我的回答能让您满意。”
黑骑士的神情隐藏在钢盔下,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但羊皮卷飞到他手中,夹在铁手套的缝隙里。“你并不承认我是你的领主。”他说。
尤利尔一言不发。我是克洛伊的骑士,盖亚的骑士。虽然他对无名者并非真的抱有偏见,但他决不会出卖苍穹之塔和乔伊。太晚了,如果我先遇到的是冈瑟那样受到迫害的无名者……这个念头令他不敢细想。根本没用。除非有一天我能改变诺克斯对无名者的看法,否则我只能尽力遵从自己的意志。
但羊皮卷砸在他额头上,尤利尔下意识抓住它。“我不是来逼迫你加入结社的。”亡灵骑士表明。
那你就把誓约之卷还我了?“请原谅我,大人,但我想不到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您来一趟的东西了。”尤利尔小心翼翼地说。他忽然不安起来。
“你说得对。不过梅布尔·玛格德琳留下了忏悔录,你的誓约之卷对我来说也是废纸一张。”这位不死者领主转过身,“倘若让你成为无星之夜的一员,我也不算一无所获。可你拒绝了,那今晚便到此为止。”他侧过头,苍白的披风在月光下浮动。“拿着你的小玩具,它会证明我所言非虚:我无法代表整个无星之夜,如果你的‘忏悔录’被其他人夺走,事情就没这么好商量了。”
其他人莫非是指另外的恶魔领主?黑骑士要我保管好誓约之卷,他到底想干嘛?尤利尔一时想不开,居然将心里的问题脱口而出:“拉梅塔是无星之夜的领主吗?”
黑骑士迈步踏入白骨之门,闻言微微一顿。“看来你并不是对我们一无所知。她的陷阱没捕到猎物,是不会罢休的。”
尤利尔咬紧牙关:“她一直在六指堡?”在他初次进入六指堡时,就感受到了无名者的火种。现在回想起穿梭站里的遭遇,他还是不禁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慌。盖亚保佑,他们竟然活着逃出来了。“她……她知道我是恶魔吗?”
“除非你告诉她。”黑骑士说,“但最好别让我听见你向她屈膝的消息。无论你承不承认,尤利尔,你和高塔的无名者都是我的臣民。”他发出这样傲慢的声明,而后扭头离去。门扉缓缓闭合,接着凭空消失无踪。
异样感也随之离开,空气开始解冻。
尤利尔摆脱窒息,如同从海底上浮出水面。他感到血液在回暖,并带来更深刻的疼痛。在他的掌心,冰雪的斩剑悄悄融化成黎明前的露水。“看来我得找把新剑了。”他喃喃自语。先前进入黑骑士的“倒影”的神秘度由乔伊的魔法提供,而非他自己的火种。见识过无名者冈瑟的“入伙仪式”,这点谨慎无疑是必要的,眼下他正在教堂里呢!
回到床上后,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进入梦乡,黑骑士的夜访祛除了所有的睡意。他想争取我,而不是要我的命,学徒心想,他明知道这样做能打击乔伊。尤利尔清楚使者从来都对恶魔没有好感,还在恶魔猎手中享有盛誉。黑骑士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他只会盼望恶魔猎手死得干净。然而作为恶魔猎手的学徒,不算梅布尔帮助,我已在黑骑士手下逃得两次性命……莫非他真的将所有的无名者都看做手足?
答案显而易见。尤利尔不知道黑骑士怎么看他,但对方一定没将拉梅塔当成同伴。他不仅透露出她的地位,还对她的陷阱和谋算全无遮掩。甚至他还放弃了誓约之卷,一念及此,尤利尔不禁伸手触摸怀中的羊皮卷。他做梦时没想过的可能居然在现实中出现了,这不对劲,然而他无从了解对方的目的。乔伊会知道吗?索伦呢?
指环先生恐怕也很难给他帮助。尤利尔查看它的侧壁,发现符文均黯淡熄灭,就像在微光森林时一样,黑骑士的出现似乎干扰了法则。现在他觉得那扇门后就是沉沦位面加瓦什了。
这样也好,尤利尔不是很愿意与索伦说起恶魔。到时候指环索伦就会变成罗玛,有一箩筐的问题需要他解答。我用谎言隐瞒了自己的恶魔本质,现下就要用更多的谎言来解释黑骑士为什么对我手下留情。这件事上,唯有乔伊能够充当听众……可他现在不知道导师在哪里。圣卡洛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真希望乔伊能够像黑骑士一样突然在眼前打开星之隙的门扉,告诉他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尤利尔闭上眼睛,黑骑士的白披风于黑暗中浮现。他生前是盖亚的信徒,难道他曾是十字骑士?
……
今晚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不眠之夜,潮声堡外的波涛拍击礁石,城堡内的床铺也随海浪摇动。当罗奈德把头枕在侍女的胸口时,一切似乎重归静谧。他听见女人的心脏在肋骨下激烈跳动,血肉与思维还在享受欢愉的余韵,这些足以让他忽略她那张俗气的脸。对凡人床侍罗奈德向来要求不高。
“我来给壁炉添柴,大人。”忽然有人叩门,嗓音细柔。
伊士曼位于宾尼亚艾欧南部雪境,与莫里斯山脉后的雪人苔原接壤。在这里哪怕是北方都气候严寒。而骑士海湾又在寒冷的基础之上多了潮湿,夜晚海风吹拂,送来鱼腥和海藻的臭味,什么样的熏香也抵不过狮人的好鼻子。这地方简直没救了。
“好姑娘。”雄狮叹息,“进来吧,帮帮这可怜的老头子,还有你柔弱的小姐妹。瞧她的模样,这孩子快呼吸不上来了。”
侍女推门而入,裙摆款款。她一弯腰,木柴伴随曲线的弧度掉落。腰带下特意准备的百褶中,一缕黑烟飘荡,她似乎伸手要掸去灰尘……
……却拔出一支匕首。
第三百五十三章 挑拨
“吉尔斯大人,看来我的信任对你来说分文不值。”德威特一脸寒霜,“现下刺客都能摸进城堡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谋刺领主了?”
罗奈德听着骑士海湾的小领主斥责他的下属。负责城堡戍守的本该是他的侍卫队长,那个僵着脸的暗夜精灵,但吉尔斯·阿纳尔德奉命接待高塔使者,便成了替罪羊。说来有趣,一座小小的凡人城堡里居然同时住下了暗夜精灵和血族这对死敌,看来这里的和平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吉尔斯反驳:“这可不是我的麻烦哪,伯爵大人。城堡的看守成百上千,日夜警备城门;海峡中游窜的盗匪统统沉入水底,无疑是洛朗爵士的功绩。但不论骑士还是水手,整座潮声堡里没一个人需要听我号令。”
“是我的责任。”暗夜精灵说。他的反应则让雄狮不大确定了,这孩子看起来就头脑简单,连领主的意图都摸不准……要是他孤身一人,哪怕身为高环的神秘生物也对付不了吉尔斯。他名为多尔顿·影牙,罗奈德知道那鬼地方,寸草不生,爬满蜥蜴,还有扭曲疯狂的紫色精灵族群。有时候他真奇怪一位高环的暗夜精灵居然会辅佐一个半鱼人,当然喽,凡人王国毕竟不是神秘领域,没准他的奇怪才奇怪。
领主责备地瞪了自己的侍卫队长一眼,但不是因为刺客。“你这白痴给我闭嘴。”他转向海湾总管,“那只夜莺不是从墙外飞进来的,她原本就是城堡的侍女。可见昨晚的刺杀与多尔顿没关系。阿纳尔德大人,你否认服侍使者阁下的侍女统统由你亲自挑选吗?”
吉尔斯的神情比罗奈德离开宴会时更难看:“不,大人。我尽心尽力,只希望两位尊贵的阁下得到最好的欢迎和起居照料。”
“然后你放进来一只夜莺?”
“南娜一家三代都在潮声堡为领主服务。她母亲是厨娘,父亲是马夫,祖父为城堡采购果蔬时死在海盗手里。伯爵大人,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背叛我们。”
“也许这并非她想做的。”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命运女巫海伦站在门前,守卫既没有阻拦也没有上报。海湾领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凡人拥有可怕的偏见,但罗奈德觉得他的不满应该是针对当下的局面——他几乎就要将罪责扣在那血族的脑袋上了,海伦却坏了他的好事。
吉尔斯立刻抓住这个结论:“对,一定有人操纵了她。南娜是凡人,她对魔法没有丝毫抵抗力。”
“我已吩咐洛朗爵士去灯塔镇请神官仲裁。”伯爵冷冷地说。
“何必舍近求远呢?我们这儿有命运的使者。”
“命运的使者不是来给你的失职找借口下定论的。”多尔顿说。侍卫队长似乎很恼火将海伦牵扯进凡人的争论。
说得没错。罗奈德松松领口,放下酒杯。该我表态了。“我可不在乎这小美人抱着什么目的。事实上,她的小把戏只是为我昨夜的睡前运动增添了一点乐趣。”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命运女巫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深吸口气,眼前的宝石一阵摇动。“看在奥托的份上,罗奈德叔叔,跟我到外面说说话吧。我是来找你的。夜莺的问题伯爵大人自会处理。”
他很遗憾不能继续欣赏这些人的表情。狮人并不以自身的**为耻,但人类总是故作矜持。不过眼下房间里没一个完整的人族,罗奈德也没什么好瞧的了。他们丢下凡人,进入涛声阵阵的城堡阳台。
“海伦,我打扰到你的休息了?”
“你的动静有点大。”女巫说,“根据响声和哭泣的位置变化,我能判断你拧掉她的匕首,然后将那可怜的女孩拖上了床。她一定是昏过去了,直至凌晨时分方才清醒。接着你便把她绑在窗外靠右侧的位置,**着挂到太阳升起。”
“我一贯这样对待刺客。你一夜没睡吗?怎么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因为我的房间就在你右边。她不小心将头发挂在了绳钩上,为此哀嚎不休。够了,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床伴的。夜莺还是侍女随你喜欢,但确实她是后者。那是巫术。”
“巫术娃娃?”雄狮感觉不是那么美妙了,他想起在铁爪城白塔的遭遇。莫非我与巫师结了仇?
“是黑巫术。”海伦说,“没被记录在案的巫术。”她轻轻摩挲指环,“乌茜·格森没在数据库查到任何相关信息。”
“黑巫师又不是满地都是。”雄狮不大愿意承认,“你的指环可能弄错了,与另一个格森相比,你的小玩意简直是个白痴。”他一边拨弄自己的扳指。与白之使不同,罗奈德很少依靠神秘物品的辅助。他是外交部的使者,但不像统领那样拥有守护高塔及其属国的责任,因此也不用面面俱到。夜语指环的帮助微乎其微。
“没有女人喜欢听实话的,罗奈德叔叔。”女巫则承认这是事实,“维修部出了点事情,这也是没办法。既然黑巫术……”
他挥手打断了她。“曼恩在数据库找到了记录。”
“多半是凌晨时分更新的。真是凑巧。”说出巧合这个词时,女巫海伦眼前的宝石闪烁了一下。她不相信任何巧合,罗奈德知道在竖琴座女巫看来,命运是被奥托安排好的河流,既不可逆,又无法挽回。“谁记下的?”
“白之使。”雄狮说。“他在圣卡洛斯遇到了大量的巫术傀儡,反叛军首领能操纵它们。他确信这个魔法源自于死灵法师的眠者号角,但经过了乱七八糟的削弱和复写,早已面目全非;由于食尸者是秩序对面的邪恶生物,篡改者保留了被操纵者的生命特征,改为对火种加以影响。以魔文作为控制神秘的手段,这要不是黑巫师干的,我就到教堂去住上一百年。”
除了第一句,女巫似乎当他的赌咒是耳旁风。她的手指触向腰间,那里本来悬坠着透明的圆水晶。在白塔寻找罗玛时,它被血之预言的力量粉碎了。雄狮罗奈德只需看她的动作就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你认为这是预言的一部分?”
“想想看。”命运女巫海伦的声音变得嘶哑,“如果我没有问乌茜,今天早上就不会发现刺客是黑巫术的造物。它只是一个罕见的巫术……黑巫师并非遍地都是,但在眼下的伊士曼学派巫师可不难找。你会怀疑寂静学派,就算你不这么想我也会提醒你。”
“是该责怪他们。寂静学派送来我们属国这么多巫师,高塔应该当这是一种入侵才是。”
“伊士曼王族信仰盖亚,高塔有什么借口阻止呢?”她摇摇头,“我们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是。拒绝光辉议会,我们不需要一个陆地王国。”忽然她顿了顿,“恐怕我的态度也在他们预料之内,抱歉,罗奈德叔叔。”
哪怕成为了空境,她也还是过去那个因父亲离世而哭泣的小女孩。罗奈德怜悯地想。他的情绪一定未加掩饰,以至于落入她的眼中。女巫立刻转过身。
“我从不反对圣者大人的决策。”罗奈德知道自己安慰不了她,于是转换话题:“很高兴你能暂时抛下个人情感。伊士曼放任巫师进入国土,统领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只不过现在他刚处理完圣卡洛斯的问题来不及回来,才让某些家伙钻了空子。”
要挑起高塔与巫师的战争,这点程度根本不够。虽然奥托预言伊士曼会血流成河,但眼下也是没边的事。至于刺客,多漂亮的小东西,罗奈德欣然收下享用。
“你的伤好了没有?”
海伦放松手臂。“几乎没问题了。”
那就好。“既然你认为那女孩充作刺客是出于挑拨,那么我就到铁爪城一趟。”罗奈德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我会当面问问夏妮亚·拉文纳斯有关黑巫术和刺客的事。据说她是近年来成为法则巫师的,没准会喜欢我这个老家伙。还有罗玛,但愿我能在路上碰见她。”
女巫思索片刻,“就这么办吧。最好用矩梯来往。嗯,你可能需要转几次穿梭站。据我所知,伊士曼的矩梯可一下走不了这么远。”她放低声音,“请小心,罗奈德叔叔。最近我已经看到太多鲜血了。”
“不会有我的吧?”
“当然没有。”
于是他离开了潮声堡,在神官对南娜的仲裁到来之前。无论她的刺杀是否出于自愿,都与罗奈德没关系。不仅是行刺,上床、亲吻、拥抱和惩罚他都完全漠不关心。说老实话,这类货色他品尝过不少,没什么新鲜的,若非昨晚的床伴实在脆弱,他甚至不会碰她。但女巫决定将她留在身边,好观察黑巫术的效果变化。
罗奈德希望她的伤势就像她说的那样已经痊愈到能够自保的地步,否则她父亲的悲剧就会在她身上重演。海伦可不是外交部的战职神秘者,他心想,圣者大人让她成为竖琴座女巫是对的。那罗玛呢?这孩子迫切地想投入她不了解的战斗,而我正坐视不理。愿希瑟和奥托保佑她,哪怕祈祷会让我软弱。
第三百五十四章 独访
他终于收到回复,不禁读了一遍又一遍。书信由神文誊抄,连花瓣的魔法也不能泯灭。这让他想起另一封给骑士海湾的回信,当时他不得不亲自用通用语书写,这真是一段令人不快的回忆。既然德威特·赫恩在铁爪城长大,那他早该抛弃掉他父亲那长满鳞片的伪神,学习盖亚的文字才对。
收取信件后,佩顿没打算回到教堂后的圣像前。女神的裙摆嵌满水晶和白宝石,褶皱里则藏有翡翠。这些都是与盖亚相称的饰品,但夏妮亚却将雕像的眼睛换成了金子。“祂能看穿凡人的诚心真意,黑玛瑙可体现不出。”法则巫师如此宣称。结果自那以后,佩顿每每仰起头都会被闪耀的金光刺痛双眼,以至于泪水直流。他认为她是故意要将他从女神面前赶走。
铁爪城的街道比之高塔使者停留时更加杂乱拥挤,由于不能乘马车,总主教只好自己骑马前行。有很长一段路他怀疑自己是在往后退的,因为视野内城门的大小不增反缩。幸好他没选择步行前进,虽然那样更隐蔽,但天黑前根本到不了目的地。
经过城门守卫的盘查后,他得以出城。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见过伊士曼的总主教,一如既往地摸索他的手臂内侧和腰腹的口袋,试图找出违禁品和金币。在他们眼里,这些其实是一种东西,都需要他们代为保管。避开侦测站唯有用神术,但佩顿知道夏妮亚和她的巫师对信仰的力量极其敏感。
城外依旧人满为患,浩浩荡荡的马车排成队列等待入城。少量草棚土屋依地而建,一身泥垢的流浪儿在木条和稻草间流窜。点缀着这些简易屋舍的并非是青松翠木,而是叶子枯黄、不结果的黑树干,以及藏匿在灌木里的垃圾。城内的清洁工人可不会管城外的环境,小贩、面包师、铁匠和皮匠也不会轻易放弃城墙的保护,若非金雀河在侧,这些人早就饿死了。佩顿戴上斗篷的帽子,避开向车队乞讨的男人女人。他们因贫困而饥饿,因饥饿而萎靡,所有人看起来都一个样。而对于看上去就一无所有的旅人,他们也向来不加关注。盖亚在上,他边走边想,我能做的只有为你们祈祷。
看到穷人的景况,他几乎要原谅慈善之家的修女了。凡世对这些可怜人没有慈悲,除非他们去到女神的天国才能获得救赎。佩顿曾作为苦修士在诺克斯游荡,那段日子他常常在嘴边提起,并为之荣耀。但有一说一,现在他已经年迈体弱,青年时代的坚韧和充沛精力都已离他远去,如若落到他们这样的境地恐怕只有求死一道。
不,那不会是他的落幕光景。佩顿·福里斯特是伊士曼王国的总主教,盖亚女神的代言人。他会头戴华冕,沉眠于银百合丛中,由白鸽为他盖上洁白的披风。上万人在黑水晶雕刻的棺椁下为他祈祷,乐队的歌声在全城回响不绝,伊士曼的女王陛下整整两个星期只穿黑白裙服,以表怀念。虽然她心里未必会难过,甚至可能诅咒他下地狱,但女神的意志是绝对的。
有人或许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一些徘徊在城外的人最终会明白他们对高墙的祈求毫无意义,那时候,这些人将放弃河里的鲫鱼,转而与人结伴离开。一部分人在荒地上开垦,栽种果蔬。他们成为村落,成为农夫和猎户,远离高不可攀的石墙和猎猎旗帜下的骑兵队伍,建造房屋与城墙保护自己。倘若土地的领主发现了他们,这些人便要为自己的劳作缴税。盖亚教会的苦修士和传道士也将在他们中传播信仰,但十字骑士和教士修女往往都是当地人,苦修士是不会在一处停留的。
另一部分人则选择生活在马背上。他们劫掠城镇,掳走妇女,永远不事生产,自然也不需要给领主缴税。当盖亚的教士遇到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们到女神面前赎罪。不消说,这帮土匪当然不在意谁是王国主教了!
而佩顿即将抵达一处前者的村庄。
他本不用亲自前来,有的是神职者或十字骑士供他驱使,但佩顿不能让夏妮亚听到风声。眼下铁爪城是巫师的地盘,他虽然深居简出,但她仍然在教会里散布眼线,收买人心,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感到不安。她的做法确实获得了成效,佩顿承认,他不敢想象教宗冕下得知这件事会怎么处理。那时候他的葬礼上不会再有白鸽和祈祷,不,必须我亲自来。
踏过马厩时,一个拎着桶的女人警惕地绕过他,溅出来的水泼在佩顿的脚尖前。她长得像一头驴,手腕和茶碗一般粗。农夫的女儿,佩顿心想,女神不在意出身,甚至总是偏爱她们,这类人也确实是最不容易堕落的。美丽既是奢侈品也是罪恶之源,女人只作为妻子而存在就够了,一张好看的脸会让穷人家的女孩变成婊子,贵族小姐成为攀附结党的财富。这非她们所愿。
但女神明辨是非,执掌司法。祂对待罪人也有足够的同情心,因此教会成立了慈善之家。佩顿站在教堂前,观望头顶的粗陋装饰。这种村落里本不该有修道院,人们对待罪犯只需一根绳子,除非有人费尽心机,将它藏在这里,以防被铁爪城的教会发现。没走两步,他就看见了插在木矛上的腐烂头颅,心想等夏妮亚与她那帮该死的巫师回去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
一位修女在敲门声后为他开门。她是凡人,对神术毫无抵抗力。
“好孩子,我不是你近些天迎接的第一位古怪的客人,对吗?”他问。
修女抿着嘴巴,面露不安。“巴恩撒院长,她死了……”
“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克洛伊塔的两位空境使者到过这里,你的院长我刚看见她了,他们将她挂在外面。”
“不,那是其他人干的。”修女现在有问必答,一丝不苟。“他们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一头长着狮鬃的神秘生物。”
命运女巫和雄狮。佩顿心想,还有一个人,多半是白之使。“继续说,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那个年轻人——尤利尔,他很熟悉教会。玛奈说他是盖亚派来的使者……他杀了巴恩撒修女,还问我罗玛的去向,我不清楚……他答应要找到那些孩子。”
佩顿没听过这名字。不过白之使确实很熟悉盖亚教会,神秘领域就没有他不熟悉的组织。这位高塔统领算得上当之无愧的空境领袖,在亡灵之灾后,他让所有神秘支点都对外交有了全新的定义。
在占星师为主导的高塔,隐瞒姓名再正常不过。佩顿就从不知道白之使透露过自己的真名。但时间不对,那时候白之使应该雾之城圣卡洛斯处理叛乱才对,这个情报的真实性毋庸置疑。“这个尤利尔与其他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她迷茫地说。由于他们在门前问答持续的时间过长,已经有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总主教一步跨入女神的圣所,关闭大门。“不过,我看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指环。”
“一模一样?”他抓住这个特征。
“只有大小不同。”
克洛伊塔的夜语戒指只属于命运议会的成员,但这还不够。根据信件,佩顿心中倾向于另有其人。也许我只是不希望真的是他。“你知道他是恶魔猎手吗?”
“不。”修女快速回答。
真的不是……他满怀庆幸地在心底赞美盖亚。白之使成天将恶魔猎手的标志佩戴在身上,只有瞎子才不认得。克洛伊塔的每位空境阁下他都一清二楚,那个年轻人多半是外交部的新人。他忽然想起夜莺信件中提到的某件事。原来是他,佩顿明白了。
在空境和导师的光芒遮掩下,尤利尔似乎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这几乎让佩顿忽略了他。但高塔统领不大可能对修道院里的小龌龊感兴趣,更别说雄狮和命运女巫了,他们会尽全力了解罗玛的去向,却不会给一个弄丢儿子的母亲任何承诺。一定是他,佩顿心想,才会让白之使投以关注。都是夏妮亚·拉文纳斯的错,否则我的消息何至于如此闭塞!
我本可以由他这座桥梁而获得白之使的支持,总主教不禁有些后悔。成为占星师的走狗也好过被寂静学派的巫师玷污信仰。伊士曼作为高塔属国,是完全有借口披上苍穹之塔的旗帜的。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他穿过忏悔室步入后院,环视着破旧的阁楼和静默无声的漆黑石碑。女人们面带笑容晾晒着衣服,小礼堂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忧郁地对圣像祈祷。由于修女在身后亦步亦趋,没人打扰他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德蕾娅。”她回答。
此刻是正午时分,太阳炽烈温暖,金色的光芒穿透褶皱里的阴影。他摘下斗篷,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愿女神眷顾你,德蕾娅修女,你有最纯洁的灵魂。”
第三百五十五章 洛朗爵士的提醒
下船时,码头上的一筐鲑鱼被撞倒,一只黑鼻子的野猫于是先领主一步,跳上了洛朗爵士放下来的木梯。德威特险些踩到它的尾巴。
“可恶的畜生。”他诅咒道,“敢不敢跑得再慢点?”
但即便如此,多尔顿也感觉他的心情很好。“埃瑟特尔”号于今晨出海,乘客几乎是整个骑士海湾的贵族。多尔顿一踏上甲板就脸色难看,德威特建议他留下来,但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浅海少女保佑,航行中风平浪静,船只没遇到任何危险不说,还在傍晚带回许多渔获。其中大部分被伯爵送给了水手,但他亲自钓上来的猎物由多尔顿带回潮声堡。德威特坚持让厨师用他带回来的食材做晚餐,并要求参与他的航海游戏的人只吃自己捉到的东西。多尔顿的晚餐是马哈鱼和烧螃蟹,再配上面包和一支苹果酒,他怀疑这些连那只猫都喂不饱。还好假期只有一天。
在歌咏之海上航行游戏是洛朗爵士的主意。自从与吉尔斯彻底决裂,他就想方设法地讨领主欢心,多尔顿甚至被他陡转的态度吓了一跳。“我们邀请所有人。”海湾的舰队司令宣称,“这样就不用担心船上的人有危险了。因为万一出了问题,除了伯爵大人我们谁都活不了。想想看,会有人愿意白白赔上性命供人娱乐吗?”
“海盗怎么办?”
洛朗爵士的笑容不打折扣:“海盗?他们会躲着我们。埃瑟特尔号足够重,上面既有最出色的水手和船长,又装载了炮台——都是完完全全的维克维多矮人工艺。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保证舵手也是最优秀的,法师吹起风帆,绝对能让我们第一时间撤出战场。”
他的宴会计划周密,充满诱惑。德威特想摆脱工作已久,立即答应下来。多尔顿至今仍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他清楚如果再拿领主的安危说事,德威特就不止是听不进去了。他会坚持把我留在岸上,侍卫队长心想,以示自己无需我的保护。这怎么能行?洛朗·维格的投效是被迫无奈,倘若他满怀怨恨,要在船上对领主不利……
为这点担忧,他沉默地参与了领主的宴会。在雄狮离开,舰队效忠,伯爵已经掌握骑士海湾的当下,德威特确实有理由放松。“该是我们享受胜利的时刻了。”领主建议他带英格丽一起来,也许他们可以在船上举行婚礼。吉尔斯总管也在船上,德威特似乎忘记了。为了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多尔顿一个人上了船,他的拒绝让伯爵很失望。
如果婚宴当天只有一条鱼做晚餐,那我宁愿不结婚。多尔顿点燃蜡烛,推开房门打算到厨房去。长廊黑暗幽静,光晕笼罩他的脚步,路过鲸骨雕刻时,他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命运女巫。她如伯爵预料的那样拒绝了海上宴会,唯一的要求是留下两个女侍陪伴。
血中有致命的毒素
雄狮的离开和到来一样突然,他的行事似乎全无计划。罗奈德·扎克利看上去就是那种满世界私生子的家伙,出于种族习惯,多尔顿不喜欢他。女巫则不同,这位空境阁下不仅提醒他小心吉尔斯,还救下了可怜的侍女南娜。神官的判决对她根本没意义。至于巫术……不管是谁弄出这样一出滑稽戏,伯爵认为这未尝不是好事。
空境与环阶的差别比多尔顿想象中更大,控制侍女变成刺客的巫术只是给雄狮送去了“夜宵”。吉尔斯总管为此一再让步,还得罪了高塔。在领主将潮声堡总务的职位交给他时,恐怕就盼望着这一天……甚至没过一天。雄狮带来了麻烦,不过德威特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他没空思考,多尔顿的关注另有其事。他能保证伯爵不受巫术的影响,但担心会有人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伯爵,于是要求德威特暂停他的夜间小游戏。从白天的海上宴会看来,他是半点也没听进去。多尔顿只好让神官暂时住下,并在领主的卧室和常待的书房设立神术。如果有人给德威特送东西,经过侍卫盘问后还要通过神术的判断,绝对万无一失。多尔顿想起伯爵的丰盛晚餐,觉得他不需要额外的夜宵。
厨房里比想象中热闹,洛朗爵士险些撞上他,好在蜡烛让对方意识到有人在眼前。“影牙大人。”他的语气十分亲近。击沉阿纳尔德家族货船回来当天,洛朗·维格从多尔顿这里得到了提示。
说他讨好伯爵并不准确,这位舰队司令似乎要跟每个在伯爵手下的人搞好关系。多尔顿很同情他,但不愿意与他有什么联系。“晚上好,洛朗爵士。”看来今晚没吃饱的不只有我一个。
“我吩咐厨师做了夜宵。”洛朗·维格说,“他刚起床,恐怕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才行。”他眯起眼睛,“到阳台的餐厅欣赏夜色或许很不错。”
一种情绪让他犹豫,但多尔顿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阳台还有前天暴雨的痕迹,但靠内侧的座椅是完全干燥的。他们落座时,多尔顿将烛台放在桌子上用以照明。暗夜精灵习惯黑暗,他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见自己才带着蜡烛。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碰到你。”洛朗爵士开口时仿佛在鲸吞烛光,模样与往常不大相似。他脸上的笃定似乎意味着什么。多尔顿遇见他时十分诧异,一是因为夜半的巧遇,二则是为他的装束。这是多尔顿在骑士海湾见到的第二个在睡觉前也不脱铠甲的人。第一个是他自己,起因是宫廷骑士的习惯。
他喝下一口酒。“那么,爵士,你还知道什么?”
“我认为我们关系不错,大人。”洛朗却另起话题。“尤其是在雄狮阁下到来后。不瞒你说,影牙大人,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德威特让你下决心的。“我?”
“你们。”舰队司令承认,“当然,领主大人对你我而言都是特殊的。我献给他忠诚,他也不需要我的其他东西……可对你来说,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除了伯爵,你不用考虑任何人。”
“我可与你不一样啊,大人。我成了家,有老婆和四个儿子。这也是我最开始对投效伯爵大人抱有疑虑的原因。如果吉尔斯将他打发回王都,我这一家子可怎么在吸血鬼手下活下去呢?”他摇摇头,“你孤身一人,影牙大人,每天只需要考虑伯爵的安全。噢,现在不是了,你要结婚了。”
“英格丽欠你的人情。”多尔顿大约明白他要从什么地方切入主题了。但他很厌恶与洛朗·维格私下里说这些,不止因为几天前这家伙还是他的敌人。长久以来,他对德威特的忠心都是透明的,发展党羽不适合他。“我只是在替她还这份人情。现在我们两不相欠,爵士,你不用想太多。”
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但对方就是不明白。侍卫队长心想,或许他也觉得我不明白?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想知道答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恐慌。
洛朗爵士叹了口气,烛台上的火焰猛地一暗。“你的思考方式与我们都不一样,大人。真难说这是好是坏。”
“我是个暗夜精灵。”
“但你周围都是人类。除了英格丽小姐。”
多尔顿站起身,“抱歉,我不想在半夜和一位海湾舰队的总司令说起我夫人的事,我们与你两清了。”他受够了煎熬。“祝你用餐愉快,爵士。”
“我会的,今晚我胃口大开。只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影牙大人,在潮声堡,有些话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
多尔顿短促地瞥了他一眼。“我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呈报给伯爵。”他的声音又重又浊。真奇怪,我今天没大声叫喊,而且刚喝过酒。
“他不会感激你,况且神官还住在城堡里。”洛朗爵士补上一句:“我本来指望能与你做朋友的,大人。”
“我还没有那个荣幸。”他扭头快步离开,但接着放轻脚步,让铠甲的响声由急促变为机械。他希望洛朗·维格没注意这些,但对方的目光扎在他背后,好像两根长矛透过胸口。我会把你的话告诉德威特,他心想,他会给你惩罚。诬陷主君是什么罪名?神官呢?这混蛋哪里来的胆子?!
“事不宜迟。”多尔顿听见自己说。我现在就去告诉德威特。他的舌头不对劲,牙齿不死死咬紧就会颤栗。他的身体渐渐麻木,四肢僵硬无力,血液冲刷管壁时的高温灼痛全身上下,好像他不经意间被自己的咒剑划伤。那是英格丽为她保养的剑,她抚摸钢铁的手抚摸过我的胸膛。海浪声阵阵,拍打在紫黑色的礁石上。月光如云烟充满长廊,骨雕用它的黑珍珠瞳孔无声地目睹一切。
他梦游般登上楼梯。
第三百五十六章 书房的发现
领主的书房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壁炉里火已熄灭,窗帘似乎比石墙更厚重。多尔顿站在德威特的书桌旁,伯爵则衣衫不整地躺在沙发上,背对着他。忽略乱七八糟的被单和枕头,这里与白天没有任何区别。“最近有很多事我弄不明白,德威特,这让我夜不能寐。”
“怎么,饿得睡不着?你早该认真参与游戏。”
游戏?你玩得可比在铁爪城放肆多了,伯爵大人。“我遇到了洛朗爵士。”
领主一皱眉:“他还不老实?”
“他与我说的是另外的事。”多尔顿听见某个人用自己的嗓音说话。
声音如此平稳、镇定,不可能是他的喉咙发出来的。也许我一上床就睡着了,厨房和偶遇不过是幻想,更别提到德威特的书房了。他记得伯爵下船后余兴未尽,但所有人包括他在内早已疲惫不堪。玩乐也是需要体力的。德威特用完晚餐后直接回到他的书房休息,因为卧室在更远的塔楼。多尔顿握住剑柄,感受神秘带给他的力量。“他好像知道今晚不是由我守夜。”
德威特含糊地表示肯定。“潮声堡里有他的眼线,这不奇怪。还有事?”
我知道谁是他的眼线,多尔顿想这么说,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告诉他你没有,他听见某个家伙催促。快走吧,别打扰伯爵的休息。回到你的卧室去,把今晚当做一场梦境。多尔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这里的,忽然之间,他的灵魂似乎摆脱了**的禁锢,而这种感受他其实并不陌生。
几分钟前,魔力的触觉比他先一步抵达领主书房。两名骑士守候在门外,多尔顿面无表情地敲门,“伯爵大人。”
房间里一下安静无声。“多尔顿?你带蜡烛了没?”
“没有,大人。”他想赶我走。
“算了,你进来吧。”但领主的命令一如既往,没有异常。格雷迪让开位置时的表情颇有些欲言又止,动作不很利索。一切的细节历历在目,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洞察秋毫。他是廷努达尔的暗夜精灵,这些是他的本能,人类王国的生活无法磨灭本能。
多尔顿像摆脱**和情绪一样挣脱出回忆:“他说他曾帮过英格丽。”
“噢,那看来我该给他点奖励。”领主轻飘飘地回应,“到时候要他去管理吉尔斯手下的商人,舰队总司令可以换人来当。反正他总也觉得自己在那吸血鬼面前矮一截嘛。”
“用不着了,洛朗爵士暗地里有别的生意。”
“这倒是我头回听说。什么生意连夜莺都不知道?”
“皮肉生意。”咒剑沉静地出鞘,轻轻挑开被单。女人全身**,蜷缩在雪白的绒毯间。她有张非人的娇媚脸颊,此刻正埋在散乱的紫色短发中。当剑尖划破皮肤时,她尖叫起来。“他的生意恐怕只有少数人知晓。”多尔顿说。“结果现在房间里的人没一个不清楚。”剑柄尾端的紫水晶亮起来,就像英格丽泪汪汪的眼睛。
书房里的温度一时降到冰点。
……
尤利尔提着剑隐蔽在树后,几株离群的银百合在他眼前盛放。教会的内部布置各有千秋,但从外围看来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个十字模具。他边想边探出头,看着几个男孩在草坪上奔跑。
他们与安德伦神父彼此很难达成共识,因此只好按他临时提出的办法来。现在艾科尼带着罗玛正在安德伦神父的默许下清点账单,而学徒单独行动,带到后院查看情况。在黑骑士拜访后,他觉得还是让罗玛离他远一些更安全。早上醒来时小狮子瞪着他空空的剑鞘,表情好像是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怎么回事?”艾科尼也察觉到不对劲。
“是我的剑。它……它融化了。”
罗玛揉揉眼睛,“诸神在上,你怎么做到的!壁炉里的火有这么高的温度吗?还是你昨天出去遇到了敌人?”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至吐字不清。
“不。”这解释起来很困难,尤利尔不可能向艾科尼坦白黑骑士的事,连罗玛也不能说。要知道,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放人才令人称奇。他要怎么告诉他们其中的缘由呢?因为我是黑骑士的同类?算了吧,黑骑士不可能对一个多次拒绝成为结社成员的高塔学徒和颜悦色,他一定另有打算。誓约之卷……
“是别的原因,我……我主动将它融化了,为了借用它的神秘。这是我的魔法。”
罗玛明显抱有疑虑,但艾科尼递给他一把新剑。“好吧,我们都有秘密要保护。”
尤利尔暗自庆幸。艾科尼的职业也不常见,他后来给他们解释后院里的陷阱——那是一个古老的侦测神术,效果几乎等同于总部的神术基盘,连索伦都是在数据库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记录。这个理由他主要是给艾科尼编造的,因为对方的职业同样有秘密,不会寻根究底。至于罗玛嘛,他私下里会有更可靠的解释让她信服,总之绝不能提起黑骑士。
他接过剑,更换剑鞘。“十分感谢。”斩剑总是背在身后,而十字骑士的单手剑更轻盈便捷。但太轻了,尤利尔转动剑锋,弧度比预料中的超出许多。他怀疑自己永远无法向乔伊一样熟悉任何武器,同样的,也没有一种武器能让他从黑骑士手中保护罗玛。
分开行动时,小狮子不大愿意跟着艾科尼。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以为是你要跟我单独谈谈。学徒只能装作没看到,索伦在她身上,他很放心让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侦测神术,尤利尔走进墓园。银顶城不比大城市,这里连侦测站都没有,维持秩序全靠巡逻队和赶上巡逻队的运气。入城时他们甚至在路上碰到了一起谋杀……然而过后他想来,那家伙未必全是在撒谎:他确实杀了人,但他的恐慌则并非源于制造了死亡。能吓到一个杀人犯的除了绞架还有什么?除非受害者突然动起来。多半是黑骑士,只有加瓦什的亡灵骑士能唤醒死者。我早该想到的。
现在他正行走于死者当中。除了四叶城的教堂墓园,再没有任何一处安息之地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归属。所有人都会死,这是盖亚注定的事。然而尤利尔知道自己不能去祂的天国,就像黑骑士死前是盖亚的信徒,死后则投身苏维莉耶的怀抱。我或许也该改信奥托。不,奥托也不会原谅我,我谎称自己是十字骑士,藏着克洛伊塔的戒指,作为恶魔猎手的学徒而本质上是个恶魔。想到这里,尤利尔不禁想微笑,但这实在太困难。
墓园后是草坪,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在他身边跑过。尤利尔唯一能做的是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们。他绕开围栏,让木屋的门缓缓打开,如同被微风吹拂那样。鹅卵石的小路渐渐被木门的阴影遮蔽,虽然尤利尔确信神术会连他的影子一并藏起来,可躲到黑暗中还是令他更感到放松。没有修女注意这边,屋里也没有人,他无声无息走上楼梯。
安德伦神父夜晚会回到这里休息。整个房间呈淡棕色,墙纸和地毯一样厚实,以学徒的见识辨别不出材质。家具的简易令人诧异,但功能一应俱全。最显眼的那本教典平摊在桌子上,旁边矮小的花瓶里没有一支花,只盛满蓝色的液体。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让书页上的金色神文变得模糊不堪。
他先拿起玻璃瓶。这东西不大像墨水瓶,里面的液体十分粘稠不说,底部还有少许沉淀漂浮。学徒接着闻了闻,似乎是某种熟悉的植物气味。除了墨水还有什么样的液体需要摆在书桌上?他只能确认这不是真言药剂。要是索伦在身边,它一定认得这是什么东西,而尤利尔只能轻轻倒出少许,用魔法凝固带走。
接着是重头戏。
书册有它应有的重量,尤利尔拿起它时差点脱手。但不论如何,他比在布鲁姆诺特时更镇静,也更专注。盖亚的所有教典从外表看来都全无区别,但只有主教的教典里记录着神术。盖亚教会在伊士曼王国只有一位总主教,他在铁爪城曾将尤利尔拒之门外。那时候他没敢潜入总主教的居所,现在他后悔了:有雄狮阁下帮忙,他们未必不能这么成功。
书里确实夹着纸张,都是不相干的东西。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一首赞美诗,笔迹比罗玛还乱,落款正是今天。尤利尔将这份纯洁的礼物放在椅子上,转而搜索抽屉和书架。密室里空无一物,显然安德伦神父清楚教会的许多固定密室的位置根本不是秘密,提前将文件收走了。他正待低头摸索书桌缝隙,忽然听见咣的一声,霎时间,他的手指先于意识发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等他抬起头,才看到蓝色溶液和玻璃瓶冻结在一起,正在书桌边缘定格在即将倾倒的刹那。
尤利尔没有扶起玻璃瓶,反而将目光集中在液体倾向的落点。他拾起椅子上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