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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炅     药门仙医txt下载     药门仙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七章 察觉

    地毯上衣裙散落,腰带垂挂在椅背上。壁炉内被余烬覆盖,早已熄灭。空气又冷又湿,好像开门时的浴池。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睡着了,此时正竭力在从一场长梦里苏醒。侍女的嘴唇贴着他的脊背,似乎在提醒他们半小时前刚度过一段欢愉时光。

    我还活着。卡安庞心想,活得好好的,还跟侍女上了床。这一切无疑都是真实的。

    但他的记忆却不是这样:骑马穿越迷雾,魔法战士拱卫在身边;没穿衣服的酒吧佣兵,荒街与公园;他要下马,获得第一份追捕到恶魔猎手的功绩……一柄脆弱的冰刃,砍下了他的脑袋。就像在地下室目睹恶魔猎手被处刑那样,一刀斩断脖子,只是少了血流。

    没有床,没有女人,没有性和恐惧……不,一定是哪里不对劲。那不是我的记忆。死人没法跟侍女乱搞。他想去找首领,西尔瓦努斯会解决他的问题,满足他一切适度的需求。卡安庞记得首领承诺他的神秘仪式,记得他称自己为“第一大臣”。然而他也记得自己去找过对方。首领告诉他,去找个女孩……就是他身边沉睡的女孩。

    现在她醒了,被卡安庞的动作惊醒。有一个刹那,他似乎感到自己曾在她身上得到慰藉。但当女人用她朦胧的睡眼望向他时,这种感受消失了。这眼神不对。卡安庞捡起衣服,示意她离开房间。我没见过这婊子。他拥有的也根本不是她。

    他已经彻底清醒,弄明白了这一切的阴谋。我死了一次,为首领而死,为他的事业而死。在这之前卡安庞是心甘情愿的,他允许西尔瓦努斯把他的一部分灵魂放进某个魔法战士的身体,他允许黑巫术在灵魂上留下伤痕。他的狂热发自肺腑,他的付出不求回报……而现在卡安庞不这么想了。妈的,这白痴到底是谁?留在安全屋享用妓女、不愿付账的人不是他,分割出去的灵魂不受巫术蒙蔽,他的思考和畏惧才属于卡安庞。见他妈的鬼,反正不是我。当灵魂重新完整,他才是自己,再没有人可以操纵他。在那一瞬间他就该明白过来……但我只是凡人,无法承受神秘。

    精神上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他匆匆爬起,费力套好上衣。母亲在等我,拉上拉锁时卡安庞想。贫民窟里的苦力工没有当土匪的胆子,贵族老爷的奢华命运更不可能降临到他身上。只有苦难和平凡与他相伴,直至在浓雾里终结渺小的一生。与亡命厮杀和不切实际的**相比,这种生活似乎并不赖。卡安庞将腰带穿过衣眼。最前面的环扣松脱了一个,他怎么也扣不上,最终唯有提着裤子走到门前。他必须尽早离开,否则就会被卷入战争。

    忽然门铃摇动起来。

    ……

    “你怎么确定他会根据鱼饵找过来?不是所有的起义军高层都能保守秘密。”拉梅塔惊奇地问。

    “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恶魔的身份,女士。托拜斯制定了计划的细节,因为他是雾之城的通缉犯,巴不得城主换人,好揭过他的罪行。除此之外,没人知道那些无名者的来历身份。”

    “于是白之使求助于恶魔猎手。”

    西尔瓦努斯摇摇头,“他自己就是恶魔猎手,自然不要拖累作帮手。你我都清楚圣卡洛斯红墙内会是什么模样。说实在的,我很诧异这次行动进行得如此艰难。”

    “行动?你指那次刺杀吗?”

    “当然不可能。”他再渴望胜利,也不至于相信几名神秘生物刺客能杀死空境。“我是说全部。从安哈尔关闭红墙内外的通道,再到封锁整个圣卡洛斯,治安局很少这么听话……我与特雷弗在餐桌上举杯,他的酒量跟勺子差不多——这位不幸遇难的前任驻守者生前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的上司:没完没了的预言、对莫须有灾难的防备、神经质的监察总管,还有嗜好美人的大狮子和疯疯癫癫的占星师。”西尔瓦努斯想起刺穿特雷弗心脏时,后者混乱狰狞的目光。

    “狄恩·鲁宾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拉梅塔说,“罗奈德·扎克利到克洛伊则只为混日子。白之使不同于他们。”

    “我犯了个错误。”他承认,“对付白之使没有对付事务司那么容易,他甚至不受外交部的影响。我没想到他会离开总部。”不过照实说,白之使原本也几乎没怎么回去过就是了。“这意味着我根本没机会去了解他。”

    拉梅塔瞧他一眼。“你很幸运,之前他从未来过圣卡洛斯。”她慢慢靠近镜子,西尔瓦努斯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倒影上。“只有他的敌人了解他。你在克洛伊塔得不到你想要的,对很多占星师来说,白之使都像个陌生人。能在无意间决定他们生死的陌生人,傻瓜才会想接近。”

    “有时敌人比朋友了解自己。那作为敌人,你了解他多少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毫无疑问,白之使不论是实力还是能力,都足以统领命运集会。”她假面上的羽毛微微颤动。“对你来说,他唯一可被利用的弱点就是他的职责。然而有时候这也会令他更强大。好在,这次你投下的诱饵起到了作用。”

    首领紧皱眉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种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我都巫术被解除了。是白之使?莫非他也是巫师?虽然我神秘度差得远,但职业可不会认错。”

    “学习巫术并不困难,不过是几句咒语加上一点运气。瞧,他去找那个凡人了。”拉梅塔饶有兴趣地说。

    ……

    卡安庞打开门的动作比自己的思考更迅速。好像是手臂先动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个抉择。但在他的思维发展到达这里的同时,问题就已经被解决了。

    黑色竟刺痛了眼睛。“你……恶魔……啊?”看到门口的客人时,他不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遵从内心。”在公园杀过他一次的古怪斗篷人命令。

    异常扭曲了现实。侍女、清醒、梦境和恐惧,一直回到求见首领时的忐忑。他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逆溯。我怎么了?这是魔法还是巫术?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噩梦?

    盖亚在上。卡安庞本能地后退,脚步撞上衣架。死亡的阴影在眼前重叠复现,他觉得对方似乎与那个恐怖的身影有些区别,但一时看不仔细。他头脑混沌,做不出任何应对。

    “救命!”他终于喊出口。安全屋附近是有神秘者卫兵的,魔法战士反而让卡安庞不信任。“还敢闯进总部,这次你没机会了!”话一脱口就后悔了,他希望对方不要在意他的胡言乱语。身后就是封闭的安全屋,他再无生路,不禁满心绝望。

    “镜子。”低语从斗篷里传来。

    跑。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现。恐惧攫住了心脏,卡安庞怒吼一声,直冲向门。然而他没感受到阻碍,门前披斗篷的怪人杀手直接被撞开,跌倒在地。卡安庞险些一头撞上对面的墙壁,他惊愕地扭头,却发现黑袍下不是任何人……

    ……而是一具无头尸体。马靴和长裤都异常眼熟,是他半个灵魂的容器离开酒馆时挑选的那套。尸体要比常人矮上一大截,难怪卡安庞觉得异样。

    又是魔法。这下他能断定。我必须尽快离开。但他的手脚发软。在成为神秘生物前,卡安庞心想,没有哪个地方会是我的安全屋。

    他冲进漆黑的长廊。

    ……

    “白之使离开了。”拉梅塔提醒。

    首领沉默了好一会儿。“奥托站在祂的信徒那边。”他自嘲道。

    “但他最终会到这里来。”

    “不是现在。圣卡洛斯贵族的反击原本不值一提,但若白之使插手……我们不会有任何机会。是那个鱼饵。我应该让他去。”西尔瓦努斯遗憾地说,“傀儡足够可靠,但也容易被发现。”

    “所以我白来一趟?”

    “还没到那种程度。”西尔瓦努斯操纵着傀儡,察觉到起义军已经开始进攻红墙。“恶魔猎手的清洗已经完成,我的盟友将为我带来胜利。”

    “他们不是白之使的一合之敌,哪怕其中有高环的神秘者。”拉梅塔指出,“空境之间也有高下。神圣光辉议会的爱德格主教大人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碎月神降事件他并不陌生。“我错估的是他的性格,不是力量。”西尔瓦努斯告诉她,“事实证明,白之使没办法抛下红墙内的贵族。这里不是可有可无的伊士曼。女士,我们的赢面反而增大了。”

    戴假面的女巫表示观望。“我不会去追他的,那是送死。”

    “但卡安庞知道镜子。”首领说,“白之使依靠某种联系找到了他……似乎来自卡安庞的记忆。他多半会察觉到你的存在。”紧要关头,他也不介意胁迫。说到底,拉梅塔也只是合作伙伴,西尔瓦努斯更喜欢卡安庞这样懂事的下属。

    拉梅塔女士什么也没说。她一步跨出,没入了镜面,身影消失无踪。

    我就知道她会被说动。西尔瓦努斯紧随其后,烛火在他身后熄灭。

第二百九十八章 站队不可耻

    阿加莎呛住了,鼻腔里都是苦涩的咖啡味。“咳咳……进攻红墙?反叛军首领疯了吗?”

    “他们一定有什么依仗。”神父分析。瑟伯神父是个健谈的人,他的语速又急又快,仿佛炉子上热着开水。“现在安哈尔终于肯透露一点消息了。红墙外的主人不是疯子,这点是可以确定的了。”

    自从安哈尔在她这儿吃了闭门羹,德里克局长就对阿加莎开放了治安局的档案。现在得以在教堂里注意外界的情况。“我来自布鲁姆诺特,不了解这个人。”在档案里,反叛军首领西尔瓦努斯是本地人,但几十年来的违纪存档只有与几个被搜出来的恶魔交往甚密。这点小失误不算什么,在圣卡洛斯里藏匿的恶魔数量要远超任何一座天空之城……如果照实说,阿加莎自己也算是这类人群之一。“这位黑帮首脑据说还是贵族出身,后来他被治安局通缉,才不得不逃到外城去。”

    “是被德里克通缉,不是整个治安局。”

    “看来你对他有了解。”

    “我知道一些。西尔瓦努斯,他的谨慎跟我的语速一样。”瑟伯神父叹口气,“他的名字应该是西尔瓦努斯·塞利夫,治安局长的表亲。”

    “越来越像老套故事的开头了。”

    “对凡人而言,他们的故事永远只有那些。你是侦探,还不明白么?”

    阿加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在布鲁姆诺特,需要她插手的案子也并不多。真言药剂和神术足以解决大多数的谋杀、偷窃以及数不尽的邻里纠纷。哪怕是涉及到神秘生物的“重要”案件,占星师们也能轻松处理。圣卡洛斯的凡人比神秘者多得多,要是没有乱七八糟的旧贵族搅和,没准城里的治安会比布鲁姆诺特更优秀。

    “那么。”她擦掉桌子上的咖啡,“德里克对他的表亲有些招待不周?”

    “相当周到。自从他得知某个同族的兄弟跟妓女玩出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就开始关照西尔瓦努斯的方方面面。塞利夫是本地的家族,他们中显然还有人没从莫托格的时代回过神来。”瑟伯神父说,“西尔瓦努斯本来在德里克手下干脏活,成天都混在墙外。我也只知道这些八卦。”

    “够多了。”阿加莎说,“我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瑟伯神父被挑起了兴趣:“他选择进攻红墙的原因吗?”

    “很容易猜。神父大人。”

    “可惜我只是个除了虔诚一无所有的愚人,连容易的谜题也猜不到。也许苏尔特的神父可以罢。原因是什么呢,环城的侦探女王大人?反叛军的决策是出于急躁,还是恐惧?”

    “为什么不能是有必胜的信心呢?”

    神父莞尔。“不会有人面对克洛伊时还满怀信心。”他的口吻并非是在恭维。“占星师们常说:未来是可知的。”

    盖亚教会派瑟伯神父到圣卡洛斯不是没有原因的,侦探心想。“西尔瓦努斯既然是贵族后裔,就有机会接触到事务司。‘风暴颂者’艾罗尼总长在挑选事务司成员时颇为仔细,然而那是在总部城区。圣卡洛斯与霍科林,相对而言就给了手下人钻空子的余地。德里克的治安局局长就是这么来的。通过德里克·塞利夫,西尔瓦努斯必然能见识到许多大人物。他既然谨慎多疑,很多现象看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请别卖关子了,波洛小姐。我上了年纪,精神和耐心都变差了。”

    “雾之城的叛乱由驻守者的死亡开幕,我猜这也是西尔瓦努斯的计划。驻守者的身份不向贵族公开,但城主安哈尔与局长德里克无疑会清楚。”这家伙了解圣卡洛斯贵族,也清楚自己的行动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很少遇到这样谨慎小心却又行事大胆的人,这意味着对方一直拥有有清醒的头脑。

    “所以你判断他有必胜的诀窍?”

    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谜底了。“正如你所见,红墙内对反叛军活动的消极处理就连我都能预料到,西尔瓦努斯肯定对自己曾经所处的环境一清二楚。如果当地驻军不是阻碍,那么唯一可能的危机就只来自于高塔。圣卡洛斯的易主几乎是必然的,瑟伯神父,他根本不必杀死驻守者。”

    “他的计划出现了偏差。”瑟伯神父若有所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波洛小姐。”

    “我的意思是,西尔瓦努斯的信心源自于他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启动必须要杀死雾之城的驻守者。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

    “也许反叛军也是议会制呢。”阿加莎意味深长地说。她想起那个几乎要了她的命的恶魔刺客,以及冲进浓雾中的骑手。报纸将白之使称为环保主义者,没准他们才是大预言家。

    “可这两件事本就是冲突的,也许他杀死驻守者是突发情况。西尔瓦努斯有一副好口才,当时他可能试图说动驻守者协助向高塔隐瞒消息,但谈判并不成功,才被迫杀人灭口。”

    “不,驻守者的尸体遭到了亵渎,这明显是对高塔的挑衅。要说西尔瓦努斯本来期望克洛伊不要插手战局才会跟他会面,那后面的举动就是多余。”阿加莎肯定地说,“这其中的矛盾是西尔瓦努斯信心来源的关键,他这么做的意义在于克洛伊,甚至是白之使阁下。会议制也并非不可能,起义军胜利的成果不属于一个人,就能解释他的决策为什么这么反常了。”

    “你认为西尔瓦努斯是个傀儡?要我说……这个猜测根本毫无依据。”

    “不是依据,而是证据。”阿加莎纠正,“我的推测依据已经发生的事实,但证据完全不存在。我可是重伤员,没本事在雾里到处跑,甚至连搜集证据的下属都没有。莫非你要我这个弱女子亲自上战场么?”

    “还是不要为好。遗憾的是你已经去过了。”

    “而且险些没能回来。”

    “照我看来,你的状况目前非常稳定。”瑟伯神父说。他的神色很快郑重起来。“我只需要一个确认,阿加莎·波洛小姐。”

    他还没说确认什么,阿加莎就抢先回应:“我明白。”她当然明白,否则教会不会驳安哈尔·艾丁的面子。“不过别抱全部希望,我也不是每次都对。”

    “战局关系到圣卡洛斯分教会接下来的命运,而经过了布鲁姆诺特的菲尔丁·邓巴谋杀案件,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断。”恐怕是担心高塔的态度罢。阿加莎不会认为盖亚教会需要一个外人来帮他们做决定。“这场红墙内外的战争尚未结束,你觉得哪一方会获胜呢?”他问。

    “我的判断你大概不会信。”

    “说来听听?”

    既然瑟伯神父再三要求,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德里克跟安哈尔自寻死路,西尔瓦努斯则用驻守者特雷弗的性命挑衅了克洛伊塔……死神已至,他们都将一败涂地。”阿加莎没忘记自己是作为白之使的助手来到圣卡洛斯的。不论瑟伯神父是为了还人情还是其他的原因,他对侦探的善意其实就是教会态度的证明。“我提醒过德里克局长,但他装聋作哑,我也只好配合。”她端起杯子,温暖着掌心。

    瑟伯神父的目光原本紧跟她的动作,此刻却有了片刻思考的迟疑。最终他露出微笑,难得地慢慢说道:“这么说来,我已经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了。”

    阿加莎没有反驳。她其实与白之使关系不好,但这没必要说出去……说了只会自找麻烦。更何况在圣卡洛斯,他们的目的没有分歧。事实上,她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了。

    “我已经在期待一个好天气了,神父大人。”

    ……

    圣卡洛斯的天空飘起了雪。

    “气温还算正常,恐怕是霍科林寒流的缘故。我讨厌这里的雾,真的。”

    他对拉梅塔的抱怨无动于衷。“雾对我的巫术有帮助。”西尔瓦努斯提醒她,“能够遮蔽光线,藏匿形影。”

    “连屋顶都千篇一律,难怪住在里面的平民要造反。”女巫同样也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没人的时候太压抑,有人的时候太碍事。幸好我没在‘认知之障’上花功夫。”她评论首领的魔法时,语气依然让人听不出真实的情绪。

    可能拉梅塔没说错,他们的目标似乎在雾中迷了路。西尔瓦努斯忽然皱起眉。“他更改了方向……若不是走错路的原因,那么我想他多半不是要到红墙去。”可战场就在红墙。

    “他察觉到了地下室的危险,但并没有放弃斩首行动。”面具女士说。“正合你意,西尔瓦努斯。看来你的队伍不需要遭遇大量减员了。”

    但愿她这次也没错,首领边骑过黑砂石路边想。街道荒凉,但每个角落都是他熟悉的,地下室的特殊也并不在于其阴暗的环境。与卡安庞一样,不过是最浅显的引诱。现在白之使正在引诱我们,他很清楚。可白之使不是占星师,没准事情的结尾会出乎他的意料。早该让克洛伊吃一次亏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我识破了你识破了我的圈套

    他们的道路在一处公园截止,荒芜的草坪上落满银霜。这里不像是准备好的战场,西尔瓦努斯意识到。也许白之使不认为我们有能力威胁到他。不过说实话,他的认为没错。

    “你有选择。”他听到的声音仿佛是从天空降落的雪花。

    这样的开局令他始料未及。白之使有着异常鲜明的战斗风格,他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迅速终结。很多时候这都是对手过于孱弱的缘故,然而要是对手太强,他也会另寻方法以期高效地达成任务目标。西尔瓦努斯从没听说白之使会在开场前先给对手来一段判词,他不是法官,只是刽子手。对方异常的表现令他感到紧张。“若我有选择,就不会站在阁下的对面。”首领回答,他缓缓后退。“我的部下与你血海深仇,无可化解。”他坦然承认自己收容了恶魔。

    “我无法从你身上感受到仇恨。”年轻人说。

    莫非他能察觉我的情绪?“因为我不对任何人存在偏见,统领大人。高塔派遣管理圣卡洛斯的官员被当地的贵族同化,他们是导致了浓雾和死亡的罪魁祸首,而非为正义与生存而战的当地百姓。如果您认为消灭我们可以终结这场战争,那它必不会如你所料。有更多的人将接过我们的责任,直到这座城市的害虫被消灭殆尽。”

    “他是恶魔猎手。”面具女士拉梅塔提醒,“不会在乎你的宽容。而且排斥恶魔也算不上偏见。”

    “不,那是偏见本身。”白之使居然反驳了。“但我无力纠正。”

    “这真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白之使阁下。”

    西尔瓦努斯也赞同。“对于战争的思考我们总是在进行,然而和平时期的死亡却会被当成秩序之理。在这片雾气里,有无数人在期待日出的夜晚失去生命,他们本该活得更久。在别墅拱卫的宫殿里,寥寥几人举杯庆祝,享受着金碟子中的各色美食。他们祖辈传承的荣誉该为之羞愧。”

    “荣耀荫及后裔,这理所应当。”

    “但平民也不是罪人的血脉,为什么要忍受欺压和苦难?”他不需要白之使回答,“因为他们没有反抗的力量。贵族筑起高墙巩固自己的地位,用色彩区分高贵和低贱,希望我们永远是他们的奴隶。不再是了。正义已经到来,高墙将由他们的鲜血再次染红。”

    “等清洗结束,事务司会遣派新的政务官管理雾之城,一个合格的圣卡洛斯城主。”

    他在说服我吗?西尔瓦努斯感到了些许不可思议。事实上,他有点怀疑自己道听途说搜集到的有关使者的消息是否准确了。这不可能是传说中苍穹之塔的空境统领。

    “对你们来说,他或许会是懂事的管理者。”他抽出剑,“但没有一个领导者是合格的,除非他来自我们当中。”

    “我知道你不信任克洛伊塔。”

    “不,完全不对,我不信任的是你和你的同伴——身居高位、自私自利、仰赖虚伪的荣誉和不值得称颂的功绩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够凌驾于秩序之上的所谓上位者!原本我属于当中的一员,但我用我的前半生在你们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相信统治者的安慰。”

    “我并不是在安慰你。”白之使罕有地展露出的耐心,“听着,很多事跟你想的不一样。”

    但这打动不了他。“因为有些事情你们根本没想过。你们在捕猎恶魔时想过被牵连的平民吗?你们在兴建炼金工厂时考虑过圣卡洛斯吗?我明白克洛伊塔并非没有同情心,但……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想过,或者你们看到当下短暂的牺牲能带来未来更大的利益。”西尔瓦努斯告诉他:“而我们,正是‘短暂的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的牺牲与否我也无法回答。照我看来,你认为自己能够担当圣卡洛斯的管理者,但你现在甚至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自己的话。你看到平民的苦难,可雾之城有更多人是被你忽视的。这个天平不对。你站在一边充当砝码,试图左右摆幅,但你找不到指针。”

    这回轮到西尔瓦努斯困惑了。“很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阁下。你在指责我?还是在找什么天平?”

    “你用不着感到抱歉。”拉梅塔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问题。看来口舌之争不是统领大人擅长的领域。你该装作听懂了才是,那会让我们更有胜算。”

    “事务司官员建议我处决叛乱份子。”年轻人不理睬她,“但这么直截了当地履行职责我不觉得愉快。”

    这位使者大人确实很反常,西尔瓦努斯敢肯定。原本对方的行为都符合常理,却在今天出现了变化……是拉梅塔?他直觉没那么简单。问题根源恐怕出在他自己身上。“据我所知,阁下,你几乎没这么耐心过。你的部下从猎手变成猎物,这让你变得谨慎了吗?”他试探着问。

    这句话效果拔群。一圈灰暗的冰环伴随着使者的怒气扩散,雾气使得寒意极速蔓延。面具女士侧移一步,光滑的透明屏障猛然闪动一下,随即消失在空气里。“你在激怒他?不想拖延时间了吗?”

    “看上去他并不担心。”那么我就该担心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小心!”即便有拉梅塔挡在前面,他也觉得呼吸困难。

    暴风产生出一种被挤压的可怕尖啸声,灰色铺天盖地;雾气则仿佛被礁石劈开的海浪一般四散逃逸,直到被寒流封锁在冰中。“法则巫师。”西尔瓦努斯从这句陈述句中听出对方的惊异,他没试图扭头,毫不犹豫地朝远处退开。马蹄在草叶上直打滑。

    一柄新月般的花纹弯刀架在拉梅塔女士的手杖上,寒冰缓慢生长,爬向她的手指,却在一枚亮起的符文前褪去。拉梅塔的面具上布满了裂纹,她吐气成霜:“但不是你的老朋友,白。”

    “你不是女巫。你是学派巫师。”

    “就是这样。”她回答。

    白之使向后浮空,整个人处于沉默之中。那句判断似乎是他对于整场对话的终结语,直至战斗结束,他不会再试图说服任何人。

    风雪从天降。

    尖刺破土钻出,拉梅塔急忙向后闪身,跃至半空。西尔瓦努斯庆幸自己提前后撤,他猛挥马鞭,坐骑飞奔向前,翻动的地面追着蹄铁一路冲至公园的栅栏边缘。木头下一秒便被砸成碎片,战场的中心不断移动。

    下落时,白之使借助房顶的烟囱更改方向,同时朝拉梅塔丢出一支支飞矛。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后者竭尽全力用暴风干扰。空之境界的神秘彼此碰撞,余波掀飞了喷泉的石雕。使者离开的烟囱整个朝下歪折,砖石砸破陈旧脱色的房顶,引发一阵尖叫。里面的平民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几步后,倒在深不见底的雾气中。

    是毒素。西尔瓦努斯感受到同源巫术的力量,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深深浅浅的灰与白中,拉梅塔的火红面具格外显眼。她轻巧地避让攻击,绝不在任何间隙贪功。这份谨慎使她得以幸免于裙摆和袖子的命运——腾飞的布料被气流撕碎,而主人勉强自保,尚无暇顾及礼服和仪态。

    不断有冰锥和飞矛暴雨般浇下,面具女士升起气流的防御,推动冰晶偏离目标。但这无法阻止白之使用长刀突破到进前,她只好边打边退,期待播洒在空气中的种子能够生效。

    ‘脚步如新,不见形影’

    魔咒流过他心间。首领朝后挥剑,无数回环往复的街道覆盖上他走过的黑砂石路。他手里的剑刃咔的一声碎裂,替他付出了黑巫术的代价,在风中片片跌落。这是个高环巫术,西尔瓦努斯可以发挥出更胜一筹的效果。但他清楚这无法迷惑白之使多久,拉梅塔的被动防御也牵制不了使者……很快他会直面这位高塔的空境统领。

    他必须想办法摆脱追击。比起这里无法插手的战斗,起义军对红墙的攻势更让他牵挂。西尔瓦努斯不愿意功亏一篑在不属于他的战场上,他更希望自己能百分百投入真正的战局,指挥恶魔部下在红墙内开疆拓土。

    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伴随一声惊动岛屿的巨大震响,面具女士的狂风跟她一起撞上了十几码外的塔楼。单看白之使手里持握的巨锤上的公羊头,他就能想象之前拉梅塔女士是怎么被它打飞出去的了。这玩意儿是攻城锤,西尔瓦努斯的起义军也有准备,一支佣兵小队专门负责用其来攻破红墙大门。但不管怎么说,它都决不像是能出现在单挑中的武器。

    这时他感受到无形的重量压上脊椎,坐骑嘶鸣一声,在黑砂中摔倒。一棵折断的枯树飞过头顶,扫了他一头一脸的木屑泥土。西尔瓦努斯从战马的尸体下挣扎出来,心里却不大害怕。“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目标。”金色的符文在头顶闪耀,但他带着一丝骄傲宣布:“我的军队将获得胜利!”

第三百章 负光者

    狂风使衣襟抽打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随之破碎。西尔瓦努斯已经逃离了战场,若非半空中体型巨大的攻城锤,他甚至无法找到使者的位置。透过雾气,他也几乎能窥视到红墙的轮廓。

    然而半座城市的距离无法阻挡白之使。星之隙的神秘符文在头顶展开,年轻人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跨越几里的距离将自己捏在掌心……西尔瓦努斯不会让他得逞。他的事业还未完成,拉梅塔的作用也还没发挥出来。

    “苍穹之塔的星辰,即将被圣卡洛斯的浓雾遮隐。”他知道白之使能听见他说话,这句魔咒因而变得艰涩:

    “负光者,将永逐前路之影——”

    魔力的骇浪惊涛戛然静止。

    回应他内心祈祷的不是奇迹,而是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西尔瓦努斯高举手臂,掌中的圆镜中倒映魔纹,其中瞬息流淌过光怪陆离的图景。斑斓彩雾涌出镜子柔软如水的表面,扑向半空金色的灿烂门扉。“我才是引诱你的鱼饵,阁下。”他吐出这句话。

    矩梯没能打开,它被迫凝固在半空,符文不住颤抖。远空中的冰雪之锤直坠入地,溅起喷泉般的土浪。

    很难想象刚刚竟有人能抵御它的攻击。“但愿你还活着,拉梅塔女士。”他展现出适当的同情。

    这时镜子中探出的雾气化作闪亮的丝带,紧紧束缚着星之隙的魔纹。不过庆祝成功还为时尚早,其蛮横的顽力激怒了矩梯阵列。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神秘自天际穿梭而来,雾之城上空群星闪耀,仿佛有成千上万个太阳交相辉映,银河倾泻炽烈光芒,将圣卡洛斯的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

    西尔瓦努斯提起心来。与此同时,面具女士冲破塔楼倾倒下来的砖石,银色的暴风化为龙卷,猛然将白之使笼罩在内。

    拉锯的平衡出现了动摇。白之使被迫降落,利用滑道和薄冰来缓解重力的牵制。他在扭曲的气流中失去了踪影,但不断蔓延的雪域昭示着他的愤怒,龙卷风几乎被凝固。冰封的蓝房子在星光下如梦似幻,又在神秘度的碰撞中坍塌肢解。

    西尔瓦努斯一动也不敢动,他试图用目光追随头顶的符文,但却在强光下被迫闭上眼睛。如果他的小手段没法使白之使受到影响,那下一秒星之隙无疑会洞开,随之而来的暴雪将把他彻底吞没。

    所幸奥托没有无底线地支持祂的信众。拉梅塔的助力压倒了最后的平衡,潮湿的龙卷风在星光中呈现出一种流动的金属色泽,恢复其狂躁的本性。矩梯的魔纹淡化消失,迷雾再次涌入战场。神秘度的压制随之放松,他不禁大口喘息。“毒素对他有用?”西尔瓦努斯很怀疑拉梅塔的保证,因为神秘度就是一切。

    面具女士通过一扇玻璃窗与他对话,闻言很是不满:“我打不过他,不是因为神秘度。要是‘风暴颂者’亲自前来,我甚至不会答应跟你合作,换成‘艾恩之眼’拉森则更轻松。空境职业的差别相当巨大,神秘与火种的质变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只有影咒术士擅长用毒素。”

    “所以我不是学派巫师。莫非你相信白之使的话?他的判断出现偏差是正常的,据我所知,白之使从不以学识渊博闻名。”

    “那你是谁?”

    “这重要吗?”

    没错,一点也不。他不该在这种问题上花心思。他们各取所需。“我感受得到,贵族的抵抗变弱了。”但具体情况必须他亲自去看。“周围不缺镜子,他自己也会在无意间制造出滑面。要是你全神贯注,时间就还有余富。”

    想要阻止白之使对战局施加影响,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西尔瓦努斯也是在碎月神降事件后才找到了可能的出路。他得感谢光辉议会的丹尼尔·爱德格主教,用破碎之月的祭礼为他指明了方向。只要找到拥有更高神秘的魔法物品,他就能短暂地扰乱敌人的法术。

    找东西不费多少力气,难的是如何利用它。西尔瓦努斯的黑巫术来自盟友拉梅塔,但圣卡洛斯的每一场战斗都由他指引。最终他也得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盟友提出建议,将目标放在了圣卡洛斯。“克洛伊的占星师与使者虽然职责不同,但他们拥有共同点。”他指出星之隙能达成目的,而戴面具的女人没再对他的指手画脚表示不满。也许她承认了我的能力不限于生产傀儡和带领手下制造混乱。

    此时此刻,西尔瓦努斯最大的麻烦——高塔白之使已经被他自己的矩梯魔法困在镜子的巫术里。拉梅塔女士会尽她所能拉长镜面,同时用毒素混淆对方的感官。那件神秘物品他本打算交给拉梅塔,但最后犹豫了:“也许我该把这东西丢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因为这里有很多镜面?”圆镜能够影响矩梯,但它成功的关键在于对白之使并没有真正掌握的神秘进行干扰,从而使魔力侵袭自身。他将想法告诉了拉梅塔,她立刻完善了计划——即将矩梯的落点混淆到镜子里去。“你知道的,我们无法困住他很久。你有这个时间浪费,还不如指挥你的小帮派多攻下一座塔楼。”

    “很有道理。”他把圆镜丢给戴面具的女人,“美丽的女士才需要这东西。”

    在他们身后,风卷和寒冬的厮杀攀升到了一个**的节点,寒流再次冲垮雾气。

    坐骑在脚边哀鸣,西尔瓦努斯查看它的状况,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匹好马。“你会健康的站在那座公园里,享受人们的敬仰。”首领承诺。同时他挥动剑刃,扎进板甲的缝隙。坐骑在几秒钟后重新站起,冲他嘶鸣。

    “你一定要对一匹马都这么郑重其事么?”面具女士问。“还是说只伤不死的处理是你最后的仁慈?”她看得出马儿已成为了傀儡。

    都是。“仪式感很重要,但我的仁慈只会给予同胞。”西尔瓦努斯骑上他的马。用巫术驾驭坐骑比鞭子和马刺更便捷,他决定以后都这么做。“希望你撑得久一点,女士。”他再三叮嘱。

    “可能不比你预料的时间长,事实上,我感觉他快挣脱了。镜中世界承载不了他的存在,而制造更多幻影太耗精力。”虽说拉梅塔要做的只是让白之使在原地打转,但她填补镜中世界也是需要消耗魔力的。

    她的催促不是夸大。当西尔瓦努斯爬上红墙时,能感到温度的下降。即便战火也无法驱散冷意。大门已被攻破,起义军的损失可以垒叠成梯,让人爬上高墙。这些都是为解放圣卡洛斯而奉献出性命的兄弟,他心想,我得铭记他们的名字。好马有公园,那他就决定用治安局局长德里达的宅邸来安置牺牲者的纪念碑。塞利夫家的庙堂摆满了先祖石刻,这位叔叔如此声称,没地方腾给一个妓女。既然这样,那他正好借机扩张一下空间,现在多上几倍的墓碑都放得下了。

    贵族们的抵抗倒也不是不值一提,但私兵杂乱无章,奴隶依靠棍棒,早晚都会失败。西尔瓦努斯毫不怀疑有人趁乱逃跑,甚至烧杀劫掠。可那不过是最朴实的**,他觉得没什么好责怪的。巫术造就的傀儡大肆屠杀治安官和城驻军,而凡人跟佣兵小队正忙着搜刮宫殿里的财富。大量的贵族拖家带口通过矩梯,希望摆脱战争的噩梦。

    如果让他来治理,圣卡洛斯决不会是这样。百姓与统治者和平相处,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不会有人掀起叛乱的旗帜,浓雾和偏见将远离城市。诸神赋予他执行正义的使命,新的秩序会在废墟和阳光之间建立。

    在托拜斯的有心注意下,治安局局长德里达没能逃走。他脸色铁青地站在被损坏的穿梭站边,不顾身边巡警的阻拦冲西尔瓦努斯大吼:“这是你要的一切?你要向我复仇?现在你得偿所愿了!”

    首领甚至没有面对他。“这不过是开始,德里达叔叔。”他清楚对方不会赞同自己的观念,“复仇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需要长远的眼光,别老盯着脚底下的地盘。”

    “就算是复仇,你也不能跟恶魔合作!瞧瞧那些疯子干了什么,你掌控不了他们!”

    这样的指责不比微风更伤人。哪怕在西尔瓦努斯眼里,利用恶魔之力肆意厮杀着的无名者们确实有些狰狞疯狂得过了头。“我坚信他们的灵魂属于他们自己。”他告诉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族叔,“和我一样。”

    德里达似乎被他的宣言震慑。“你不可能获得胜利,恶魔猎手将捣毁你们的老巢。”

    “大错特错,德里克,生锈的恶魔猎手已经沦为恶魔的猎物。他们在地狱里诅咒你,因为你放任红墙外的恶魔增长,因为你让七芒星在角落蒙灰。新的圣卡洛斯不再有恶魔猎手了。”

    这位权高位重的局长大人绝望地摇摇头。“我已一无所有。你要我的命也无所谓……反正我只剩下一条命。取走它吧,看在你我共同的姓氏上,给我无痛苦的死亡。”

第三百零一章 傀儡

    西尔瓦努斯暂时不需要收回他的性命。“别这么丧气,叔叔,你还是有用处的。”他一边操纵傀儡扫清巡警。“看到了吗?如果你的脑子被煮成了粥,会有人很多人放下心来,不必考虑他们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了。”

    “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德里达,这里没人可以阻止我。告诉我吧,你的凭仗在哪里?”

    “就算我们失败,你也不会好过!克洛伊塔的使者不会允许恶魔占领圣卡洛斯。”德里达诅咒。“你会得到与恶魔同等的待遇,既然你把他们当成同伴,这就是应得的!”

    “确实是个大问题。”西尔瓦努斯说,“如果他们决心坚持自己顽固的陈旧观念,那我也只好按他们说的做,投靠盟友并不可耻。很多结社会欢迎我,雾之城圣卡洛斯会成为下一个恶魔之乡拜恩。你还不明白吗?我确实无法对抗高塔,但如果圣卡洛斯在我手里,事务司不会愿意大动干戈。”他看到德里达困惑的神色,“至于白之使……即便是空境统领也有他不能抛却的东西。等他挣脱镜子回到现实,会发现有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要么任命我成为圣卡洛斯的主人,要么杀了我,然后使整个雾之城为我陪葬。”

    “你做了什么?”

    “无星之夜。这个秘密结社想必你不会陌生。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使他们遭受了重创,但若苍穹之塔选择覆灭圣卡洛斯的正义之光,那么无名者们渴望的复仇将自空岛伊始。”

    “他不会受你的胁迫。”眼看着下属接连被杀,局长大人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对任何人高声呵斥。他跪在雪地里,声音小得近乎呢喃:“我知道他的不同,他不是狄恩·鲁宾,更不会像事务司总长那样……白之使是高塔空境的统领,安定和名望对他而言仅是负累,可以轻易松脱。我早该知道的……”

    “只有弱者才会揣测别人的心思,期望获取生机。”西尔瓦努斯将最后倒下的巡警变为傀儡,魔力在对方的骨骼和皮肉间穿梭,它重新站起,一把提起先前发号施令的上司。“地位同等时,我们管这叫交换。德里达叔叔。既然你比较擅长前者,那么我想你该不会用什么骨气来试探我的耐心吧?”

    局长大人还想抗拒:“要是白之使回来……”

    “……要是白之使回来,你也早就死了,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你还是期盼他别回来为好。反正他不会是为救你们这群害虫来的,而我清楚你对付罪犯时的每一样手段。”他提醒,“安哈尔和那位事务司的使者去哪儿了?”

    自从攻破红墙到现在,西尔瓦努斯也没有感受到安哈尔的位置。未经动员的城驻军一触即溃,安哈尔也没露上一面。这相当古怪。事务司对本地贵族的要求只有服从高塔,而对自己派遣来的管理人员则限制颇多。如果安哈尔·艾丁在城破前逃亡,他将面临被整个克洛伊塔悬赏头颅的下场。

    “城主的儿子失踪了。本地的占星师断定他已经死亡,于是安哈尔到教堂去为儿子的灵魂祈福。”性命操于他人之手,德里达果然没敢嘴硬,有什么说什么。“是我拉响警钟,召集人马组建防御线。城主一直没出现过。”

    首领知道安哈尔信仰女神露西亚,也许这就是他被总部调来雾之城任职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反正这家伙跑了也没用。“那另一名使者呢?”

    “阿加莎·波洛,她也在教堂。那女人只是个总部巡警,但不知怎么联系上了盖亚教会的人。”

    即便是在战争中,教堂也是特殊的存在。同时鉴于拉梅塔女士法则巫师的神秘职业,西尔瓦努斯也不想跟盖亚教会弄僵。“就让她在里面躲着吧。圣卡洛斯新任城主要求瑟伯神父暂时封闭矩梯,相信他会乐意给予举手之劳的。”

    似乎大局已定了,只剩下清扫内城的工作。首领在塔楼上回望红墙,长夜灯在每一座屋顶闪耀,迷雾在这里得不到友伴。雪片不住降落,在稀薄的灰色下,城驻军的抵抗已经衰弱到最低谷,寥寥几名士兵在巷子里东躲西藏,借助地形逃窜。他的手下渐渐只有傀儡还能忠实地执行命令,佣兵们跟着托拜斯洗劫屋舍,放松奴隶的项圈;数位苦工、乞丐和盗贼跳槽来的士兵争夺一名妇女,最强壮的两个人拔得头筹,而失败者们在等待中点着了她的房子。这不大符合正义的口号,然而作为他们多年来忍受压迫的弥补却也勉强足够。首领移开目光。

    真遗憾他错过了刚开始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只能由托拜斯穿着一件可笑的夏日披风向他汇报战况:民兵团队冲锋在前,已经十不存一。一对兄弟带领的佣兵团用攻城锤撞开大门。内城的老鼠串通治安局的夜莺破坏了穿梭站,他们手下的帮派小弟们正为富商的宝库打得头破血流。

    “有个坏消息我想您一定得知道。”托拜斯闪着油光的胡子上流露出忍耐的悲痛,“拉斯普丁死了。他在运送弩箭时被一支飞矛击中,赶来的同胞只发现了他的尸体。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想看到圣卡洛斯尽快解放,才会到距离红墙不足十码的前线亲自去运送物资的的。”

    哪怕是面对白之使,他的心情也没有现在这么糟糕。“我们会悼念他。”即便西尔瓦努斯半点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也必须表示出大度。“有人看到他一个军需官是怎么跑到最前线去的吗?”

    “我还没找到机会问话呢,大人。拉斯普丁手下的士兵们要么死了,要么混进了其他队伍的编制。询问将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宁愿去抬棺材。”

    “那就从你的夜莺小队开始。希望你尽早给我答案。”

    “这么做效率可不会高。”托拜斯抱怨道,冒雪领命离去。

    我应该处置这个凶手。西尔瓦努斯心想,否则他早晚会去招惹恶魔。首领能容忍托拜斯清除异己的小动作,但他尚不确定这盗贼是否认识到了无名者对己方的意义。要是他没有,我就送他去见他的老仇人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下定决心。战局已经尘埃落定,与恶魔相比,夜莺们的用处不大了。

    内城的毁坏还在继续,西尔瓦努斯考虑要不要下令终结战争。现在这里该算是他的私人财产了,必须得精打细算才能发展起来。尤其是在城里大肆破坏的家伙都是些恶魔。比起专注于搜捕败军俘虏的傀儡和抢掠财物女人的士兵,这帮压抑久了的疯子没有特定的目标,反而更令敌人胆寒。他们要的只有发泄,将积攒已久的仇恨怒火倾泻在巡逻骑兵和恶魔猎手身上。疯子造成的破坏一直非同小可。

    原本他拒绝大型秘密结社派遣人手帮忙就是担心这个,但现在看来,这些游散的恶魔彼此联系似乎也比他想象得更紧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西尔瓦努斯怀疑无名者在圣卡洛斯本地也形成了结社或互助会之类的组织。

    雪下得越来越大,这是圣卡洛斯今年霜月的第一场雪。好在天气并不冷,贵族的宫殿里更是温暖如春,他独自走到华丽的宴会厅,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很快,德里达被巫术傀儡拖到餐桌边,城主安哈尔也没能逃脱。一头可以短距离穿越空间的恶魔带他回到了自家的庭院。目睹妻子被丢给野狗,安哈尔·艾丁神情恍惚,连一句诅咒的话都吐不出口。

    “昨天夜里,我忠实的同伴托拜斯抓到了一队恶魔猎手。”首领开口,“为首者名为佩瑞斯·艾丁。他见到我很诧异,看来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安哈尔没说话,望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光辉。西尔瓦努斯不介意他的沉默,因为这恐怕只是开始:“你可以死心了,艾丁先生。佩瑞斯死得很痛快。要知道我原本打算以牙还牙,让他们体验一下火刑的。”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安哈尔的希望破灭了。“你这魔鬼!”他嘶声诅咒,“佩瑞斯原本是你的朋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朋友’之间都有什么区别。”西尔瓦努斯一早就看透了这帮傲慢的垃圾,“我不过是他赚名声的披风,只在人眼皮底下穿戴。也许他原本拥有真诚,但你让他变得跟你一样。这么算来,是你害死了他……够了,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些东西的。”他架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按照事务司对圣卡洛斯的要求,我不能杀你。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他们的要求对我不算什么。我的法律和正义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安哈尔果然面露讥笑。首领并不受影响,“不过在接受惩罚之前,我要你们为自己的罪过忏悔。”

    “向露西亚?”他冷笑着问。

    “向圣卡洛斯。”首领说,“这是你们欠它的。”

    “恐怕是向你和你虚伪的旗帜。我欠过账,但也一一还清了。其中没有一张契约是给我自己的。西尔瓦努斯,你的过家家玩够没有?”

    “我的旗帜由众多兄弟举起。”他告诉他,但不想说太多。时间紧迫,黑巫术的魔力在他指间环绕。失败者的嘲讽不值一提。“而你会像女孩的娃娃一样乖巧地认罪,安哈尔·艾丁。谁让你如此选择。”

第三百零二章 反目

    “等等!”德里达叫道,他的眼神比安哈尔还要惊恐。“西尔瓦努斯,大人!请别这么做。求求你,你杀了他我们都会死!”他哀求道。“你可以与苍穹之塔谈和,圣卡洛斯是你的了……”

    “我记得你不怕死,叔叔。”

    “我确实愧对你,西尔瓦努斯,但你父亲他们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你杀了安哈尔·艾丁,整个塞利夫家族都要因你而覆灭。高塔会追究塞利夫家族的责任!我以为你不会疯狂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不记得高塔对本地贵族有这么一条要求了。圣卡洛斯属于事务司官员与当地贵族共治的城市,高塔建立了空岛和城市的模型,提供物资和交通以供凡人自行发展,而这些凡人来自大陆上一个消失在战火中的国度。克洛伊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最开始的移民不适应万里高空的环境而逐渐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当这种变革最终触及制度时,旧时代的统治者向他们的救世主请求自由的权柄……同样获得了准许。高塔的唯一要求是忠诚。当这些莫托格遗民中的贵族大人们宣誓效忠并接纳事务司的官员成为领袖,他们就变成了圣卡洛斯人。

    可见老爷们的忠诚不值一文。“我已经放弃了家族姓氏……而且将来会有全新的。”首领毫不在意地指挥傀儡堵住他的嘴。这些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不过创造新的姓氏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他总得有东西来奖赏给下属。而只有物质是不够的,很多冒险者崇尚荣誉,就连托拜斯和伊凡——那个能穿越空间的恶魔头领都对此热衷。真不知道恶魔要荣誉做什么,也许他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正义获得了胜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单手捏住安哈尔·艾丁的喉咙,“现在到了享受果实的甜美的时候了,诸位。”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从托拜斯开始。你的名字将是托拜斯·特拉图。现在,我任命你为圣卡洛斯的治安局局长。伊凡……”

    “大人。”

    一个声音叫住他。西尔瓦努斯惊异地扭过头,看到帷幔后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卡安庞?”这几乎不可能,凡人没法躲过神秘的侦查……除非他们能运用神秘物品。“你什么时候在哪儿的?”他脱口而出。

    卡安庞无力地微笑。“我一直都在啊,大人,我是您的第一大臣,护卫您的生命和意志。我随您一同到来。”他的话令人毛骨悚然,首领自己都没注意到傀儡中混入了一个凡人。

    德里达扭着身体往后移动,“你抓着我。”他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以为是谁?”

    “他不太对劲。”托拜斯低声提醒。这回他好像不是在针对某个人。

    当然不对劲。西尔瓦努斯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发生在卡安庞身上的一切,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你想干什么?”

    “让您实现承诺,大人……我别无所求。”卡安庞慢慢逼近餐桌。“我是您的第一大臣。”

    黑巫术的魔力没有投向安哈尔,而是如箭矢般朝他飞去。一道黑线没入卡安庞的额头,就此沉寂。在没得到回应后,西尔瓦努斯问道:“你想要什么?火种?”

    “也许是脑子。”卡安庞一字一顿。

    “你已经自己找到了。”他在思考对方究竟怎么复活的。巫术不大可能,莫非是死灵法师?秩序的力量可做不到这种事……只有一个答案。“罢了,我知道你是来责怪我的。在获取正义的过程中,我确实做了一些不那么荣誉的事……但让自己的名誉受损,这是我的牺牲。正如你为圣卡洛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边说边将目光投向伊凡。

    “我当然能理解,大人。”卡安庞向前靠近,走到伊凡身旁时,忽然垂下头不动了。

    “那么你会是我的外城总管,卡安庞。你与伊凡一同处理圣卡洛斯红墙外的事务,与伊凡·阿德翁一起。”我并不是在羞辱他。西尔瓦努斯盯着恶魔头领的一举一动,“外城很大,你也需要帮手。而伊凡,在解决高塔的使者之前,你没有更重要的任务。”诺克斯中,多半只有恶魔的力量才能死而复生,至于当初白之使可能放卡安庞离开……没有可能。他希望伊凡愚蠢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

    “我的兄弟们死伤很多。”伊凡说。

    “如果你们不去,队伍的损失将更多。城门和穿梭站需要防护,逃窜的墙内残党尚未扫清……但这些工作必须交给夜莺跟新扩增来的守卫。你的伙计是擅长抓耗子还是守城墙啊?”

    他没能得到回应,抗拒的压抑首次出现在这支正义的队伍里。雪花像雾的灰烬一样掉落,自开敞的天窗涌进殿堂华厅。西尔瓦努斯听见金碟子摔下长桌时的响动,窗外瞭望塔的尖顶燃烧着火苗,一声尖锐的号角自港湾窜起。

    卡安庞忽然开口:“但如果你不杀掉安哈尔的话,大人,战争并不是无可商量就会到来的。”

    “没人会跟恶魔商量。”他提醒,“除了我。”

    “等恶魔在战争中伤亡殆尽,你就有得谈了?”卡安庞尖锐的语气令恶魔也为之侧目。伊凡抬起头,仿佛在等待首领的回答。

    西尔瓦努斯与他四目相对,从中找到了闪烁的畏缩。“我给了你尊重,还有一个荣誉的姓氏。”

    “但你想要和我兄弟的命。”伊凡说。“我的朋友死在攻墙的战争里,大人,就在刚刚。”

    “我早告诉过你,地位是靠拳头和力量赢来的,而打架没法不流血。”

    “只有他们在流血。”卡安庞煽风点火,“而且流得太多了。”

    他以为换一根喉咙说话,我就不认为这是当面质问了?“每个人都付出了正义要求拿走的代价,我也不例外。虽然我相信人与人没什么不同,但我们的基础终究有差异。我一直都信任为圣卡洛斯征战过的结社,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放下怀疑。功绩和付出是抵消疑虑的唯一方式。”西尔瓦努斯扭过头,希望托拜斯说些附和的言论,但这狡猾的盗贼一言未发。说心里话,他开始怀念本分迟钝的拉斯普丁了。“就像你,卡安庞,我知道每次在会议上见到伊凡都让你很不安。现在你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了,也许你可以找个恶魔女人当老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伊凡失望地看着他。“你说过,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他低声说,“我曾信以为真。”

    不妙。“它就是真的。”

    一旁逃过一劫的城主安哈尔哼了一声。“红墙内的人都知道,相信西尔瓦努斯的承诺还不如相信婊子的吻。”他声音虽小,却足以让神秘者注意。德里达面色惨白,这位前任治安局长挪远了脚步,用眼神示意上司闭嘴。

    首领不理睬他,“你们是因正义和平等而汇聚在我的旗帜下,诸位,背信弃义之人将受诅咒而永世堕落。”原本战局尘埃落定,后续麻烦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西尔瓦努斯不知道拉梅塔女士那边情势如何。恐怕现在只有白之使出现,这些人才会老实地团结起来。“高塔的压力很快会到来,圣卡洛斯需要你们的力量……”

    “要正义的话,我大可以去找露西亚的神官。”伊凡打断了他。恶魔头领抽出剑,身影闪烁到餐桌距离主位最远的尽头。“虽然他的正义是送我们上火刑架,但也好过满怀感激地为谎言枉送性命。”

    西尔瓦努斯沉下脸,“你不能代表你的兄弟。”事已至此,只好及时止损。他下了决断,“我的圣卡洛斯只接纳堕落成恶魔之前的可怜人,而非已经无可救药的邪恶存在。托拜斯,你的工作还包括监察官员。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浑身亮闪闪的盗贼头子吹一声口哨,跳到桌子上。他转动两支匕首,却砍向了卡安庞。“遵命!城主大人。”

    连他的对手生前都比他忠心,西尔瓦努斯一时竟不知怎么形容托拜斯的举动。他只好自己对付伊凡。恶魔的本事首领早有领会,伊凡的魔法他更是不陌生。这头恶魔走的也是刺客之道,短距离的闪掠十分棘手。好在西尔瓦努斯的神秘境界摆在那里,依靠黑巫术和神秘度,定位敌人的攻击并不困难。

    “你的贪婪会葬送你,阿德翁。”他架住自背后挥砍而来的短刀,警告道。

    “我已经习惯在祈求生存之外的东西时被这样责备了,大人。我不会让你肆意挥霍我的兄弟们的性命。”伊凡一刻不停,闪烁着避开追逐而来的黑色丝线。“还是叫我伊凡吧,西尔瓦努斯。我不喜欢‘阿德翁’这个姓氏,也不会是你的奴隶。”

    短视的下等人,首领懒得与他费口舌。这时餐桌上传来一声惨叫。托拜斯和卡安庞的战斗居然还没完结,他觉得自己才应该尖叫。

    然而回过头去,西尔瓦努斯看到盗贼仰面倒在蜡烛和盘子间,鲜血淌下桌面。

    托拜斯的对手站在椅子上。他手无寸铁,一面护心镜穿在衬衫里,此刻正不住向外喷吐寒冷的剑光。

第三百零三章 圣卡洛斯雪灾

    卡安庞跳下椅子,双手在胸前摸索镜面的搭扣。在西尔瓦努斯眼里,他虽然浑身没有半点神秘度可言,但却比伊凡更令他警惕。

    凡人很快找到了目标。他脸上呈现出宁静的微笑,似乎得偿所愿,又像讥笑自嘲。“我要的公正是你跟我一起下地狱,你这该死的骗子。”他诅咒道,一把拆下胸口的护心镜。那只是一块玻璃。卡安庞抓住它,在桌子上砸碎。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破裂,令首领感到了不安。但他没来得及做任何事。

    刹那间,西尔瓦努斯听见耳边传来重叠的低语。亡者挤满大厅,他看见它们蓝色的脸和碧绿的眼火,飘荡着的黑色雾气,意识到死亡一直在这里徘徊。它们诅咒他,它们仇恨他。这些人哭嚎着渴望正义来拯救,他却将它们推向深渊。无数幽魂漂浮,撕扯他的身体。

    莫非恶魔中也有死灵法师?西尔瓦努斯甩开伊凡,念出巫术的魔咒:“身为傀儡,心如铁石——”

    弄臣

    魔法战士从窗外跳进来,一把攥住凡人的喉咙。卡安庞状似痛苦地挣扎,随即失去了声息。亡魂烟消云散。更多战士带着雾气涌入殿厅,恶魔伊凡见势不妙,身影立刻闪烁消失。

    但城主安哈尔宴请宾客的大厅实在广阔,他无法直接离开。于是敏捷的傀儡们将他抓住,送到首领近前。西尔瓦努斯观察他脸上的恐惧和无畏,很难想象这两种神情会出现在一张脸的同一时刻。“我的确重视你们的力量。”首领开口,“但若这种重视使你产生了非你不可的错觉,那我深表遗憾。”哪怕是环阶的恶魔也依旧比高环欠缺,他们根本没有神秘职业可选。对付恶魔,我压根不用拉梅塔的帮助。

    “是你背叛了我们……”伊凡挣扎着说。

    这并非背叛。他容忍托拜斯谋杀拉斯普丁就是为了扶持制约恶魔的下属。事实上,只要有伊凡和他的兄弟们在,盗贼头子就无法专权。西尔瓦努斯曾表明会在高塔态度强硬时选择投靠更强大的秘密结社,但那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他比克洛伊更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这时,一股恐怖的神秘压迫自外城升起,丝帘被狂风卷碎,天空中的雾气猛然沉落,覆盖钟塔圆顶。气温的下降令人恐慌,就连废墟上燃烧的火焰都骤然缩小。哪怕凡人也能察觉其中力量,他们为此簌簌颤抖。无名者伊凡的感触最深,他浑身僵直,再也无法挣扎。首领知道最后的关卡即将到来,但现在面对白之使怒火的是整个圣卡洛斯,他无需担忧……

    ……要是他能处理好手中的麻烦的话。他很想过后再谈这些东西,可古怪的感受弥漫在心头,逐渐化为焦虑。

    “听着,我不清楚新的恶魔小队头领会怎么看待我的命令。”西尔瓦努斯告诉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阿德翁。是带领你的兄弟为正义而战,还是被邪恶引诱堕落到底?”

    “……我宁愿……回到过去……”

    西尔瓦努斯的巫术缠绕上伊凡的脖颈,黑色线条插入他的后脑。德里达和安哈尔惊恐地看着恶魔重新站起,沉默地立在首领身边。他的斗篷融入宴厅的傀儡战士中。

    “又多了一个弄臣。”他评论。

    贵族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声音。他们其实也算半个神秘生物,但没人的职业能对抗巫术,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傀儡们拆下玻璃,立在桌子上。

    “他来了。”疲惫的女声自玻璃间传出,拉梅塔飞出透明的镜面,她的长发和裙摆上覆满白霜。“你跟你的小伙伴吵架了?”她一眼看穿了伊凡的状态。

    “他杀了托拜斯,因为夜莺谋害了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叹息,“我只能这么做,这样才是公正。”他的眼神在两名贵族身上停留片刻。他们果然比门外的石像还要安静。

    面具女士沉默了几秒。“我们的盟约依旧成立,西尔瓦努斯。”

    他要的也只有这一句话。“未战先虑败是正确的,但我们的目标是完全的胜利。事情也要往好处想……白之使之所以来阻截我们,就说明他不愿意看到圣卡洛斯彻底陷落。”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这不重要。”拉梅塔摇摇头,“我不是白之使的对手这你一早就清楚,现在又受了伤,也许我最后只能带你逃走。”

    “伤势严重吗?”

    “是那面镜子的缘故。别忘了,你使用它的魔力来自于我。”

    “那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西尔瓦努斯抱怨道,“好在我只会用一次。”

    面具女士瞧他一眼。“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你的水平出类拔萃。找到那个人没有?”

    如果她的下属是托拜斯,就会明白我的好处。“克洛伊塔没有再委派任何人前来。”首领说,“安哈尔·艾丁请求过事务司的救援,但对面拒绝了。有统领在这里,高塔不会在白之使主动求援之前给予圣卡洛斯任何帮助。”

    “好吧,我想你的胜算不大了。”

    对于她的评论,西尔瓦努斯不可置否。“起码我还能有几秒钟时间来欣赏我的城市。”经历过镜子陷阱,想必使者不会使用星之隙取走他的性命。“我只要一个能与他谈判的机会,仁慈的阁下。”他希望拉梅塔能在使者到来的一瞬间缠住对方。

    “你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面具女士告诉他,“我本以为白之使会因为神降事件而状态不佳,但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更何况盛怒之下,你的要求他多半不——”后半句话她咽回去。“不,不对劲,他在干什么?”即便隔着火红的羽毛面具,首领也察觉她的脸色难看。

    西尔瓦努斯抬起头。似乎有某种天象即将来临,他忽然想起雾之城一次偶有的晴空。巫术傀儡们在神秘的波浪下依次失控,笨拙地跌倒在地。这时西尔瓦努斯才惊觉自己忘记还有魔力供给这么一回事了。

    圣卡洛斯下起了大雪。

    他到窗边探看,入眼全是雪花。这时他才发现大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对面的街道仿佛被人用橡皮从白纸上擦除,连轮廓线条也彻底失踪。一片令人畏惧的惨白后,嶙峋的焦木废墟被逐渐埋葬。雪花不是在飘落,而是倾倒。首领眼看着树上挂起冰锥,歪斜的木楼被积雪压垮。

    “圣卡洛斯从没有过大雪。”德里达哆嗦着说。

    他没有说错。圣卡洛斯是雾之城,霜月也被笼罩在不见天日的浓雾里。由于位置比布鲁姆诺特更靠近北方,这里的气候最热,连霜月也是空岛最短。想在圣卡洛斯看到大雪,除非浓雾被冷风冻成结晶。不然这里就只有雾——潮湿的雾天、闷热的雾天、还有冰凉的雾天。这就是西尔瓦努斯生存并成长的城市,他打算改变它,就像改变住在里面的人一样。雾之城不是赞美。雾象征着灾难——他怀抱这个固执的念头直到某天他能用巫术操纵浓雾。

    现在,困扰圣卡洛斯的不再是雾霾了。雪下得极大,是首领毕生仅见,让他预感到某些不安的事。

    但拉梅塔见识过如此灾景。“是白之使。”她喘息形成的冰晶在空气中坠落,“他让城市下雪。见鬼,这不可能是真的。”

    “让城市下雪?”西尔瓦努斯无法想象。他是个黑巫师,但没有什么知识告诉他怎么让神秘现象在一整座城市中显现。

    “在威尼华兹,白之使做过类似的事情。这是一个魔法。但我不认为它属于空境。”法则女巫断定。“就像你的镜子一样。他肯定使用了某种禁忌的神秘……他的神秘度一直充满争议。我的兄弟们认为他可能是空境的‘黑巫师’,因此能使用超出常理的魔法。”

    西尔瓦努斯看到面具女士手中的圆镜,它已经彻底粉碎了。如果白之使真的拥有某种跨越神秘度的依仗,想必它来源于高塔克洛伊。他弄不明白有什么神秘物品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连续两次生效。也许我低估了那群占星师……可拉梅塔应该能发现计划的漏洞。

    “使者在哪儿?”首领不禁问。

    “还在外城。我想他一直停在原地没动……我还以为我撤离得足够快。”拉梅塔自嘲道。她忽然皱起眉,“雪变得更大了。”

    西尔瓦努斯已经无法从窗户看到外景,冻雪涌进来,房间此刻令人联想到逐渐被沙子灌满的容器。“我们先离开这。”

    “回去找那家伙?恐怕你连接近他都做不到,更别说谈判了。”

    “我看原本他很乐意跟我谈谈。”

    拉梅塔没说什么,但显然对他不抱信心。“那你不需要回去。”她指出,“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到。”

    首领皱起眉。“什么意思?”

    “一个传声筒。瞧,就在你的鱼饵身上。他早就知道你的要求了。”跟随面具女士的指引,西尔瓦努斯将目光落在了地面的尸体上。“难怪先前他会特意去找那个凡人。”

    是卡安庞。西尔瓦努斯终于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异常。卡安庞的胸口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积雪从中穿过,落到地板上。原来那片护心镜一直镶嵌在他的心脏部位。

第三百零四章 San Carlos

    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巫术为什么失效了。“他死了。”西尔瓦努斯向后退了一步,“之前他是亡灵?”弄臣只对活人生效,而且傀儡也并非亡灵。只要在时限内拔除它们脑子里的魔力,傀儡就能恢复成正常人——前提是他没操控它们做一些突破人类极限的事情。

    “不,他只是利用了这个凡人的尸体。据说青之使很擅长操控死物,与你的巫术正好相反。有相关的神秘物品存在并不奇怪。”拉梅塔解释。“我记得狄恩·鲁宾阁下是位剪裁师?看样子不管是什么神秘职业,到了空境都会变得棘手起来。”

    即便她这么说,西尔瓦努斯也不觉得生活职业能与战职媲美,否则现在的外交部长就是青之使了。拉梅塔早就告诉过他,只有白之使是她没把握对付的敌人。

    卡安庞的脸埋在阴影中,胸口尚未被雪填平。首领没猜错,使者不会放他活着离开。就像西尔瓦努斯自己的正义一样,使者也有自己坚持的原则。

    “那玩意被砸碎了。”他说。一种迟来的情绪逐渐壮大。

    “所以这就是他的答案。你的要求被拒绝了。”

    噩梦成真。一切前功尽弃,他无法冷静下来。“他怎么能拒绝我?”西尔瓦努斯质问,“我是圣卡洛斯的主人,雾之城的救世主!我代表着圣卡洛斯的人民。他有什么资格独断专行?!”

    巫师女士歪了歪头,她的表情藏在残缺的假面下。“说实话,你没资格这么指责别人。”她让首领看到地板上伊凡的傀儡。“你的正义他不接受,就这么简单。”

    “这些占星师根本不配统治圣卡洛斯。”他断定,“一群疯子!瞧瞧,他竟敢拿整座城开玩笑。这就是苍穹之塔的外交部长?属国的直属上司?真是不可理喻!”

    “你说的都对。”拉梅塔女士似乎是在诧异地微笑。

    她以为我的反应太过火了,西尔瓦努斯这么认为。他吐气成霜,尝试了多次,才使自己在寒风中冷静下来。“或许他只是虚张声势。”这不无可能。“我必须当面跟他说明。”你吓不住我,西尔瓦努斯心想。

    但当他站在城堡的天台,才意识到风雪究竟猛烈到了什么地步。这次不再是如雨倾倒的大雪,而是天塌了一般的白浪瀑布。西尔瓦努斯不得不退回室内,否则单看城堡顶的积雪厚度,他就有一种被掩埋的危险。

    “等等。”拉梅塔制止了他,神情严肃起来。“他在朝这边靠近。”

    不用问她说的是谁。西尔瓦努斯的脸色忽然无比惨白。他猛然冲进风雪,连拉梅塔都来不及阻止。“白之使!”他高声怒吼,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涛雪浪。

    ……

    “需要帮忙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加莎环顾四周。神职者们正在清理地面,好让阻隔风雪的神术有地方施展。“你们的铲子够不够用?”

    “不是铲子的问题。”瑟伯神父无奈地转过身。他原本正准备一个神术,金色符文在他的袖子上闪动。“你早应该告诉我天气会变成这样。有十字骑士守护,确实没人能闯进教堂……但我也大意到没能及时给建筑施法。”

    “我怎么会知道?”

    “你的魔法可以联系上他,波洛小姐。”

    他说得没错,要不是阿加莎的职业恰好能远距离通信,她也不会被选中到这鬼地方出差。“虽然我是园丁,但对方不理会又有什么办法?”阿加莎耸了耸肩,“倒不如说他从没接到过我的通知。也许只是魔力一冲,我的通讯标记就不见了。”

    “高塔或许该给统领大人配个更专业的通讯员。”神父摇摇头,转过身,把神文丢在一块扫净的石砖上。一蓬金色的雾粉飞出来,扩散为玻璃似的方形屏障。他一抬手指,光幕立即升上了屋顶。“最好能在任何时候都帮得上忙。”

    阿加莎顿时想起某个学徒。“这事得他自己决定,别人可没法干涉。”她听到一声碎裂的咔嚓。“你的神术承重不够了。”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冻雪的堆积加上狂风的吹袭已经让屏障难以承受。“诸神在上,他到底怎么做到的?我知道改变环境对空境不算难事,但就算南方雪原气候也不可能这么恶劣……”

    “恐怕是神秘度的原因。不过下雪也有好处,起码不用点燃长夜灯了。”

    侦探眨眨眼,“原来问题出在这。”

    “你的问题?”

    “天气问题。制造风雪需要时间,但他提前准备好了,还让恶魔猎手将它们送到城市各处。是那些魔法灯。”

    瑟伯神父正用庇护所隔开暴雪,闻言不禁扭头。神术的界限外,只有寥寥几处塔尖还能拥有轮廓,屋顶点着长夜灯的建筑无一例外没了踪影。也许它们已经被雪压垮,或者直接掩埋了。

    “还不够。”阿加莎推断,“白之使的目的不在于战争的胜利或者处置叛乱的军队,他肯定还有其他手段。”

    “白之使已经用大雪淹没了圣卡洛斯。”神父指出。

    他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叛军还是城内贵族,此刻遭受到的打击足以让他们清醒了。他大错特错。即便瑟伯了解许多人世间的苦难,也有足够虔诚的心灵去开解人们……但他的远见依旧是神父的远见,而白之使称得上是所有高塔属国的领主。

    “还不够。”她重复。

    “我至今不知道西尔瓦努斯用什么办法将他拖住直到攻城结束。”他缓缓地说,“但愤怒的宣泄未免有些过头。圣卡洛斯雪灾无疑是人们要面对的另一场战争。”

    “这是他们早该面对的东西。”阿加莎则回答。“西尔瓦努斯不是第一个反抗贵族统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管现在他打着怎样的旗号,将来也会变成与他打倒的敌人同样的人。也许一开始他就是这种人。他说得好听,但做得太少。就算我不是占星师,也能预料到未来的圣卡洛斯是什么样……反正在我看来,贵族老爷都没区别。”

    她的话像往常一样充满了讽刺感,使神父陷入了思考。当他重新开口时,教堂外的屏障已经连成了一片。“所以你毕业后进入了治安局?”

    “神秘者与凡人还是有不同点的,治安官也不用成天考虑太多。我喜欢简单的生活,不太简单的案子,就这么简单。”阿加莎微笑,“可见无论志向远大与否,你总得面对现实。白之使要让圣卡洛斯人面对现实,而西尔瓦努斯做得还不够,他只好亲自动手。”

    神父想说什么,但突然住了嘴。紧接着阿加莎也感受了自己的魔法标记。白之使并没有消除它,只是之前他不知怎么使魔法的联系隔断了。她从神父的表情上判断出墙外发生了某些事,然而她不是无名者也没有高环的神秘度,此刻只能看到庇护所外淤积的白雪之壁。

    侦探吸了口气,“神父大人,教堂的位置距离红墙有多远?”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忽大忽小,在簌簌地风雪中旋转。

    瑟伯神父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们位于内城核心附近。

    反正也没差别。阿加莎想到他们刚来红墙内时进入的宫殿,它依托地势而建,称得上是圣卡洛斯的城中之城。“真是活该。”她差点笑出来。在瑟伯神父郑重又迷惑的神情中,她告诉他:“祈祷吧,大人,圣卡洛斯即将迎来新的时代。不再有莫托格的旧贵族把持朝纲了。”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清。

    城市动摇起来——

    破碎之音响彻云霄,仿佛有无数炮弹落在沼泽中。寒流飞窜如战火硝烟。无论红墙内外,急剧的降温都使得浓雾再无存在的依凭。圣卡洛斯的房屋街道开始暴露在天穹下,一面是深蓝的砖瓦石桥,一面是五光十色的琉璃宫殿。在它们的交界处,高墙若鲜血染红,分割出高贵跟低贱、富有和贫穷,以及两条截然相反的命运之河。它将诉求与给予划分,把自由和真理腰斩。它是阶梯,也是阶级。

    而此刻,所有的雪花听从号令,迷雾再也不是红墙的面纱。含有毒素的气卷试图抵抗,但冷风刮过,一切逆违的洋流都化作顺势的排浪。每一盏昨天离开仓库的长夜灯破裂粉碎,数不尽的雪花涌出来,咆哮着奔流过城区。浪尖超越屋顶,超越晦暗的路灯,超越风信标与钟塔楼,直达更高远的苍穹。

    雪域呼唤

    正如魔法的命名一般,这是雪域的呼唤——

    仿佛整个冬天自峰顶坠下,雪崩像是一头白色巨兽张开深渊大嘴,将多半个城市一口吞下。它的吐息是五百码高的苍白环带,经行之处寒霜封锁。

    冰雪的激流中,钢铁和木石都不是阻碍。在风暴的牵引下,城市的碎片开始汇聚于极寒的烘炉,它们在这里崩解熔化,最终重铸为深蓝的巨锤。

    苍白之狱!

    瑟伯神父发出一声祷告。他的祈祷仿佛是圣卡洛斯人的缩影,阿加莎看在眼里。在他们身后,坚冰铁石的撞锤猛然击凿红墙,霎时间,巨响宛如地震。高墙的裂纹延绵至视野的尽头,最终若稻草般被霜雪摧垮。大雪紧随其后,淹没了内城的废墟。这条傲慢与矛盾的围栏,而今终于被深蓝的意志粉碎。

    “圣卡洛斯不再是雾之城了。”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活

    拜恩的夜空永远都是晴朗的,与城外的阴沉雪夜截然不同。邻居穆鲁姆说领主大人回来后,气象才会恢复正常。希塔里安即便没有见过领主,也下意识觉得他说得没错。

    ……自从跟随威特克·夏佐来到拜恩城,她便愿意相信这里的一切神奇之处。

    拜恩与四叶城几乎没有差别,白天街道嘈杂,行人来往,商贩和城管无休止地追逐。夜里万籁俱寂,守夜人在十二点吹短号,催促每一个停留在外的正派人回家去。传说守夜人能找到任何出现在无人街角甚至小巷罅隙里的夜不归宿之人,因此拜恩的晚上比白天治安更好。希塔里安据此认为城主应该允许他们晚上出门,但穆鲁姆告诉她,拜恩的夜里依旧充满危险。

    “毫无疑问,无名者也分好坏。”这位热情的邻居就爱说这些,“他们白天跟你称兄道弟,夜里却放飞自我,肆意妄为。你知道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但当他们不使用魔法时,甚至能躲过心不在焉的圣骑士。”

    “但守夜人能找到他们啊。”

    “守夜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城市。他们的工作是防卫,同时也将新人接到拜恩来。最开始,在拜恩还是一个小镇的时候,没有外来的无名者能进入这里。领主设立守夜人的职位,仅仅是为了维护夜里的小镇治安。”穆鲁姆边说边用手指比划,幸好当时他俩在公馆的后花园里,没人注意到这种行为看上去有多蠢。“后来拜恩成为了无星之夜的总部,一下从小镇变为了城市。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无名者到这里来,就像你和露丝一样。守夜人的职能就随之产生了变化。”

    “他们白天也开始上班了?”

    “守夜人一直在白天上班。”穆鲁姆咯咯笑道,“拜恩的昼夜与外界是不同的。现在冰地领正处于极黑之夜,而拜恩春暖花开,太阳照常升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我不明白。”

    “守夜人不在拜恩驻守,他们停留在冰地领。他们是在威尼华兹为拜恩守夜。就是这样。”

    “那他们不该是守夜人。”

    “威尼华兹的黑夜比白昼更多,而拜恩的通道也在极黑之夜频繁开放。”

    希塔里安这才意识到她们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意外早些发生,也许她们就得在威尼华兹等着了。“每个抵达拜恩的无名者都会被接到里面来吗?”她早就想弄清这个问题。

    “只有宣誓加入无星之夜的才会。”

    “那其他人怎么办?”

    “当地也有互助会。”穆鲁姆说,“守夜人带他们到那些地方去。这很正常。我们必须保证拜恩人的安全,不能自作主张。”他打量她,“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拜恩的存在。”

    希塔里安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加入什么无星之夜。威特克说她们可以在拜恩生活。他默认了我是结社的一员?她不安起来,“可我……”

    “你是领路人带来的,当然与那些人不一样。”穆鲁姆说。

    “因为你们相信威特克·夏佐?”

    “不,是因为使者带回来的每个人都要接受严格的审查。”他咯咯笑道,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玩笑。“自己寻来的无名者是没有凭据的,所以人们很警惕。”

    她记得邻居口中的审查。那天塞尔苏斯领着希塔里安和露丝进入拜恩,送她们到一间深埋在地底的屋子里。天黑得不见五指,更别说地面了。希塔里安迈步小心翼翼,反而要靠露丝来引路。塞尔苏斯说点燃火种的无名者在这里就像白天一样,所以希塔里安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下楼梯,空气却逐渐变得暖和。

    到了最后几级,路边终于点起了火炬。希塔里安重见光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寻找来路,但她发现火光的范畴是既定的,只要踏出光圈,身后就一片漆黑。

    “神秘。”塞尔苏斯用它解释了一切。

    接下来是上坡,但台阶很宽,爬起来完全不累。希塔里安听见露丝说这里很美,但她依然只能看到一圈圈橘红光环中五码左右的石砖,以及缝隙里生长的柔软葳蕤。她还听见水声,但似乎很遥远。露丝说山顶有一座神殿,希塔里安当她在胡言乱语。“我们一直在往下走,不可能到山顶。”

    “是的。”塞尔苏斯附和,“不过谁说山不能往地底下长呢?嗯,这时候的山顶应该是颠倒的。我们在山谷下。”

    姐姐跟着他傻笑。或许即便是无名者,火种也是区分他们的沟壑。希塔里安闭上嘴,竟然有点盼望自己也能成为神秘生物了。这是个愚蠢的念头,我得忘记它。等在公馆住下后,希塔里安反复向自己确认。

    “凭据是什么?”她接着问。

    “我也不清楚。”穆鲁姆承认,“只有使者才知道真相。”

    那希塔里安多半不大可能知道了,但露丝或许有希望。到拜恩的第二天,无星之夜的结社成员找上门来:“我们希望露丝·林戈特小姐能成为侦测站的一员。”当时姐姐还因为昨夜的审查而在床上蒙头大睡。

    房间也是塞尔苏斯带她们来的,属于临时安置的公寓。它的名字是木勺子公馆。审查的过程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希塔里安印象深刻的只有一片昏暗的道路。守夜人做担保,她与姐姐得以半夜钻进公寓楼,找到了一间空房间。但塞尔苏斯多半没叮嘱登记员不要泄露希塔里安和露丝的房间号。

    拜恩的侦测站似乎与四叶城不大一样,希塔里安告诉他们自己需要时间考虑,也没人强迫她们给出考虑的时限。等晚上塞尔苏斯带着管理员莉亚娜拜访时,希塔里安请求他给出意见。

    “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但不能无事可做。”莉亚娜告诉她,“在你成年以前,所有的生活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

    “我不明白。”事实上,希塔里安还对初次见到的莉亚娜抱有警惕。尽管塞尔苏斯解释她比守夜人更擅长处理孩子的生活住宿问题。

    “拜恩是无星之夜的总部。”莉亚娜穿着一身茄子色的女士西装,一条鳞光闪闪的怪异围巾搭在肩上。希塔里安觉得她看起来好像被蛇勒住脖子。“我们既然将你们接到陌生的环境里来,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生命和生活。拜恩提供物资给无法谋生的人,但并不鼓励好吃懒做。希塔里安小姐,只要你在成年之前学会一门手艺或者技能,你就可以在成年后离开木勺子公馆。”

    希塔里安这下听懂了:“因为我可以得到工作,对吗?”

    “没错,那时你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也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所以我应该答应让露丝到侦测站去?”

    “这是最好的选择。”莉亚娜说,“露丝小姐的状况很难获得职位,将来多半只能待在公馆里。但她的魔法可以使她成为结社的正式成员……而在结社里,最轻松的岗位就是侦测站。”她更详细地解释道,“毕竟拜恩不是开放的城市,无名者彼此也有感应,因此监测城内火种其实并不必要。可以说,侦测站是专门给无星之夜退休成员养老的地方。这么说的话,你能理解吗?”

    “没问题。”希塔里安似乎没理由再阻止露丝离开房间了。“明天我就出门去当学徒,露丝也可以到侦测站去。我会找到办法回复他们。”最后离开的人留下了一粒种子。通讯三色堇需要时间成长,她得买个花盆。

    “不用着急,适应拜恩的生活也需要时间。”莉亚娜女士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遇到问题可以到‘青铜齿轮’咨询室来找我。毕竟生活物资会由人送上门去,交通和采购、宗教信仰,还有各种琐事可没法几句话说清。噢,说到教会信仰……一周之内,可能有人来找你们确认‘忏悔录’的事情,请不要害怕。”

    自从遇到威特克,希塔里安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那本书到底——”

    “你只是被神秘影响了。”莉亚娜无可置疑地说,“无名者的火种更敏锐,你们也更容易被吸引。别怕,孩子们,昨夜的洗礼已经消除了你们身上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你的梦重新属于你了。不过事关教会和忏悔录,结社只是以防万一。放心吧,亲爱的,在家里你不会有事。”

    “我想我的新生活是从她离开后开始的。”此刻希塔里安在花园里照看三色堇,姐姐在跟穆鲁姆的斑点狗玩耍。阳光十分刺眼,邻居的男孩穆鲁姆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柠檬茶。“谢谢。”她挺喜欢这男孩的,他让她想起列森。

    “我的开始比你早上两个星期。”穆鲁姆说,“因此现在没那么新鲜了。莉亚娜女士负责我们所有人,你可能会一周见到她六次。”

    “听上去她是个亲切的人。”希塔里安喝掉茶水,把冰块含在嘴里。

    “她确实是。”男孩咕哝。他试图转换话题:“拜恩有许多有趣的地方,整个木勺子公馆没人比我更清楚。你肯定听说过拜恩的歌剧吧?想去——”

    “我很乐意。”

    对方果然呆了呆。他似乎是怀疑地想要直视她的眼睛,但忽然又扭头望向草坪。“再好不过了。”他接过杯子。“我们还可以带你姐姐露丝一起。”

第三百零六章 斯帕克韦恩

    门前的午餐已经冷透,油浸的蔬菜皱成一团。阿兹鲁伯敲了敲门,果然没得到回应。他犹豫一下,还是决定推门而入。

    后面并非是卧室,一道回折的狭窄走廊阻挡了视野。“夫人。”他略微提高嗓音,“无论如何,请吃些东西。”

    “我胃口不佳。”一个疲惫的女声拒绝,看来她之前是装作没听见敲门声。

    阿兹鲁伯不禁挑起他滑稽的圆眉毛,劝说道:“晚餐很丰盛,夫人。有洋葱、烤猪肉和几种冷食,您好歹留下一样。”

    “那就洋葱好了。其他的拿走。”

    他端着盘子原路返回,一位路过的侍者愿意代劳,还有几名女仆想要献殷勤,但阿兹鲁伯通通拒绝了。“恰好我的鱼鹰需要喂食。”他告诉他们,“如果你们能通知厨房准备好肉汤,那我将十分感激。”

    等回到伊斯本·格洛尼翁为他准备的房间里,太阳已经落山。阿兹鲁伯拉开角落里的织锦,让里面的镜子完全暴露出来。不透明的镜面使房间的陈设一览无余,唯独沙发上多了一个人影。看来那头“鱼鹰”已经在等他了。“真不巧,城堡里只有肉汤和熬汤用的洋葱。”

    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你明知道我吃素。”

    “如果我不拿过来问你,那就太失礼啦。”

    “你以为问过就不失礼了?我不是你们的下属,少来这些小手段。”

    阿兹鲁伯没反驳。“如你所愿,先生。我只想鼓励你。”他随口说道,“顺便通知行船时间。凌晨三点会有一艘开往骑士海湾的普林商船,名为金果号,船长要卖掉最后一季成熟的秋苹果,为此连甲板上也堆满了货箱。看来这趟旅行将是你梦寐以求的,先生。”他丢下这句话,盖上织锦。

    ……

    当流水之庭的又一艘满载货船时,阿兹鲁伯接待过的上一位乘客还在碧绿的树海中劈波斩浪。

    “麻雀酒……算了,还是叫你斯帕克韦恩吧,你完全不像一个值得信赖的帮手,难怪绿精灵会被人类欺压得龟缩在森林里。”这家伙居然还敢自称“森林的耳朵”,可能因为树木都是聋子罢。

    小人族劈开一只橡子。“这是个人类名字吗?”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相当独特的名字。真的,一点也不大众。”

    “那你呢?尤利尔,这个名字呢?”

    谁关心这个?“很常见,没你的高贵。”这是玛丽修女给他起的名字,摘自一本厚厚的纪念往生者。盖亚教会的福音书就是这么五花八门,几乎称得上包罗万象了。玛丽修女给按照上面的逝者名单给每个男孩取名,并告诉他们这个名字曾经承载的某位英雄先辈的光辉人生。上一个尤利尔的毕生荣耀是打造了沃森国王一副盔甲上的铜环。

    “别不在意名字,它很重要。”麻雀酒郑重其事地说,“你知道自然秘语中呼唤我的魔咒:写你的名字在绿叶上。如果森林种族这么做了,它们就会得到一个油橡皮小人族做帮手。起码对我们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它忽然变得垂头丧气,“但绿精灵总会得到我们的名字,哪怕是随口一说,也会有族人被召唤过去。”

    “为什么?”

    “因为圣瓦罗兰之碑。”

    尤利尔拧开水壶的盖子,倒了点热可可出来。夜间的微光森林潮湿冰冷,哪怕有篝火驱寒,他也怀疑自己会得风湿病。

    麻雀酒理所当然地朝他伸出一只油腻腻的爪子,抓着半个空橡壳。学徒只好分给它几滴。这家伙一饮而尽,还把杯底舔得一干二净。“味道真不赖。”它还想要一杯。

    但在它把话说完之前,尤利尔不会惯着它。“石碑属于希瑟,是森林种族的圣物。在那上面有一首诗,”麻雀酒告诉学徒,“据说它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油橡皮小人族的名字。”

    “那句魔咒……”

    “……本身就包含了我们的名字。希瑟虽然很重视我们,但祂竟然偏心将石碑交给了绿精灵!”它愤愤不平,“实在太不公平了。”

    尤利尔没法评论森林女神的做法,更何况这故事听上去就很离谱。“说得没错。”不过他不会蠢到发表意见,这时候只有附和才是该做的。“绿精灵是在滥用女神的恩赐。”他心里想的却是幸好自然秘语只属于森林种族,否则油橡皮小人族会比棕仙还受欢迎。

    “所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麻雀酒渴望地看着他的水壶。“你给了我一个新的人类名字,就说明我们的关系亲密无间。我们同甘共苦了这么久,你也确实该表示一下了。”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尤利尔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么“同甘共苦”下去。“就算我自己走,也早就该找到罗玛了。”

    “这怎么能怪我?”小人族觉得十分委屈,“是她一直在移动,还跑得比飞都快!见鬼,你就不能让这孩子消停一会儿吗?”

    “她不可能知道我们在找她。”尤利尔指出。更何况罗玛与冒险者安川在一起,她或许没法决定是走是停。

    如果不是麻雀酒再三保证,他根本不会在森林呆这么久。在白天他们尽全力赶路,夜晚则休息几小时。他来得太晚,否则早就追上目标了。也许主要原因在向导身上。昨天夜里麻雀酒忽然说它弄丢了她,但很快又轻松地表示找到了。尤利尔确定它没说谎,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担心。

    “自从我再找到她,她的移动速度就变得特别快。”小人族信誓旦旦地说,“没准她顺着河走,或者长出了翅膀来。真的,一个还是学徒的狮人不可能跑那么快。”

    “会不会是那冒险者的缘故?人们说他是高环。”

    “只要他没突然成为空境,那就决不可能。”麻雀酒宣称,“森林不比城镇,没有固定的道路。”仿佛它见识过人类城市似的。

    篝火里的干柴快烧尽了,湿木头闷出的黑烟气味刺鼻。麻雀酒喝得太饱,自愿要为他守夜。于是尤利尔在一株松树下找到较干燥的块垒,准备熬过又一个冰冷的夜晚。当一颗松子击中眉毛时,尤利尔拔出剑站起来。他确信自己闭上眼睛没几分钟。

    “她在靠近绿精灵的驻地。”小人族跳上他的肩膀,紧张地说,“有风从那边吹来,我听到有人召唤我的同族。”

    “是罗玛?”据说罗玛信仰希瑟,也许她会自然秘语。

    “不,是绿精灵。我认为他们在搜捕她。这可不妙。她有麻烦了。”

    ……

    在森林里寻找方向并不困难,竖琴座在东方,月亮则从南方升起。唯一麻烦的就是要不断爬上树,否则十码之内她就会走偏。雾气太厚了。

    罗玛挂在树上啃一只黑兔子,树下满地都是她吐出的骨头。几分钟这里前下过一场雨,树叶**的,草籽妖精为了躲避水珠不停乱窜。小狮子给自己附加上风行者的魔法夜之拥,用来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一根碎骨头飞出去,砸在一片蓖麻上,它盛满雨水的大叶子顿时被打翻,浇透了一群聚在下面的草籽妖精。

    “跑得真慢。”她评论,一个前仰坐上树枝。

    成为风行者后,她更快也更轻盈,不用弓也能轻松抓到猎物。要是罗玛弯弓搭箭,猛兽也会被她吓跑。最开始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射出的箭有多大的威能,以至于在捕猎时殃及池鱼,打断了一棵生长在河边的巨大云杉。恐怕这条小河会因此而断流。于是在有人发现之前,她赶紧逃走了。

    微光森林的雾气着实恼人,几天前她还没注意到。现在罗玛辨别方向就是极限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找到安川。虽说她认为对方很可能自己去找教会的麻烦,但……说到底,导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也不可能追上他。

    这些天小狮子一直沿着“银溪”向下游前行,但还尚未到达她曾涉水的渡口。在见到河流时,火种带给她的神秘知识使她跃跃欲试,可由于身上没带火石,这个念头最终被她抛弃。也许我现在可以试试,罗玛吮吸着最后一根肉骨头。突来的小雨打湿了她的毛发,满身泥泞更令她怀念干净的卧室。反正浑身湿透的感觉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罗玛猛跳下树。

    咄的一声,一支箭扎在她刚停留的位置,羽尾还在颤动。她甚至没听见弓弦。猎人?他把我当成野兽了?

    这是值得在如此关头分神思考的可能,罗玛的毛发没法遮掩,又蹲在树上不动,从远处很难区分这到底是头休憩的猎豹还是个智慧生物。然而捕猎一头猎豹……佣兵不会在意野兽,猎人更不希望招惹它们,这只可能是原住民。

    安川说过绿精灵不能完全在夜间视物,否则它们就不必用火把了。如果确实有猛兽闯入绿精灵的领地,他们率先攻击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随后的攻击令罗玛不得不打消了解除误会的念头。

第三百零七章 罗玛的初战

    更多的箭矢下雨般冲向她,罗玛赶紧往树丛里钻,躲到一株柏树后。飞来的不止有箭,一根短矛扎透树干,尖端挂住小狮子头顶的毛发。还有长针和一落地就炸开的石头,瞬息将林木打得一片狼藉。别说猛兽了,就连神秘生物都可能被扎成碎片。这些绿精灵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解释的机会。

    怒气勃然涌进胸膛,她解下弓。背靠树干并不安全,因此她穿过一片接骨木丛,潜进岩石后。该给你们点教训。罗玛搭上一支箭,让自己的感官全力开动,寻找目标。

    空气中潮湿的腐烂味道占了大部分。菖蒲和葡萄风信子的香气从灌木中飘过来,唯独孢子和花粉令人难受。罗玛不知道绿精灵是什么味道,但她能辨别出风中渐渐浓郁的异样气味。他们移动得不算慢,可能自以为偷袭成功。

    她从阻挡后一跃而出,瞄准射箭快如闪电。当松开弓弦时,罗玛默默感激安川教给她射击移动靶的技巧。她伴随一阵树叶雨摔在潮湿的红色土地上,耳朵里全是心跳。没人比我更快,我是狮人。

    很快她的安慰就成了真。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尖锐的唿哨,浓郁的血腥混入空气。罗玛这时才确定自己的破甲杀掉了一个人。她操纵魔力钻进耳朵,听见隐藏在哨声下一串叽叽咕咕的古怪发音。小狮子据此判断他们的位置还在三十码之外。

    几天前发现绿精灵时,安川制止她鲁莽地招惹敌人。现在对方主动攻击,她没理由继续忍耐。携带魔力的箭矢撕裂躯体,残像通过神秘传递,罗玛忽然不怎么生气了。

    他们也就比黑兔子厉害一点。她再次弯弓搭箭,准备尝试新的魔法。

    魔力缓慢地凝聚,罗玛注视自己的山核桃木弓一点点散发出微光。风行者的魔法无外乎是瞄准和攻击两类,前者包括夜之拥和灵犀,后者则是破甲和暴风雨。最后一个难度颇大,她尚未有施放成功的经验,因此只好选择灵犀尝试标定对方的准确位置。

    敌人无疑是小队形式,她不可能只凭感官察觉到每一个人的动作。夜间的森林迷雾重重,只有河水还能反射微弱的月光。此刻由于上游的阻碍,水道已经变得浑浊。罗玛想起那棵倒塌的树,不禁瞥了一眼水面。这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草籽妖精成群结伙,飞舞过低垂的枝干。在它们的荧光下,两道影子从菖蒲丛钻出来,手握长矛,无声地靠近。

    她想也不想,转身松开弦,羽箭急掠过枝杈扎入一个人的胸膛。他后仰进河里。罗玛想再次搭箭,但剩下那个人已朝她丢出长矛。她不得不翻滚躲避。这时一张藤蔓的巨网从天而降,罗玛竟不知它是什么时候在上面的!她别无选择,只好抽出匕首。

    藤蔓被割裂,小狮子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敌人已近在咫尺。我应该再准备一次破甲,她恼怒地责备自己。属于风行者的魔力以最原始的方式在匕首上流淌,罗玛蹬着树干窜出去,狮人的力量使她的速度不逊于箭矢。后方的绿精灵急促地吹响口哨,同时拔剑迎击。她的匕首只悻悻地在钢铁上留下一道白印。

    罗玛收起了全部的松懈。我早知道敌人数量众多,她懊悔地想,我该直接离开。

    绿精灵从不以剑术称道,但无论如何也要比刚接触神秘战斗的罗玛要强。她不敢用爪子去接刀刃,更没机会搭上弓箭,只能左躲右闪,依靠魔力附加的速度避开。沙沙的枝叶抖动声预示着更多精灵的到来,她终于觉得着急了,下意识冲对手怒吼一声。

    狮子的咆哮把附近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不是人类?”她的敌人向后拉开距离,诧异地问。这次他用的是宾尼亚艾欧通用语,罗玛能听懂。

    “我来自草原。”

    “你身上有人类的气息,还是冒险者。”

    “我也是冒险者。”

    “不管你是什么,我必须为同伴复仇。”绿精灵表示,“你杀了卡纳。我要你的脑袋,还有皮毛。”他打量她的眼神令她恼火。

    “来试试看。”罗玛露出尖牙。

    她猛冲向前,用羽箭刺他的手。绿精灵号叫着朝后退开,一把拿起地上的长矛。一道闪光在尖头跳跃,罗玛不禁毛发倒竖,赶紧后跳到半截树桩上。那似乎是一种魔法。她毫不怀疑绿精灵的魔法能制造出与她的箭矢相近的破坏力。

    她听到风声从背后窜过,一支木箭擦着耳侧钻进树丛。更多的敌人自身后追来,罗玛却根本来不及回头。勉强拉开的距离足够弯弓射击,她立刻这么做了,可脚下的苔藓太滑,反冲力使她无法维持平衡,竟一头栽下树桩。魔法箭掠过河面,击打在对岸的榕树干上。

    在她对面,绿精灵握着长矛跳过树根,罗玛看到矛尖伸向自己的脑袋,她竭力翻滚,躲过这一击。魔法的边缘在她肩膀留下一道伤口,但罗玛爬上又树桩。她身后地面炸开,泥土礼花似的飞溅。她的匕首弄丢了,小狮子只好拿弓格开紧随其后的剑刃。钢铁木头一阵刺耳地摩擦,她用最后的魔力保护住弓臂不被斩断,夜之拥的效果一下结束了。

    绿精灵忽然向后躲开,手里的长矛再次凝聚光亮。剑被丢弃在一旁。罗玛这才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她转过头,无数短箭飞驰过夜空,尖头在呈现暗绿的色泽,仿佛遮天蔽日的树叶以致命的急速向她飞来。它们穿梭到阴影里,顿时消失不见。罗玛举弓试图格挡,虽然她清楚这几乎没用。

    但一团闪亮的星光突然在她身上绽放,照耀在她看不清的敌人身上。一共十几个绿精灵。在长达三秒持续、闪烁的环带中,罗玛无法看见自己的神情是否与他们同样错愕。手套下,属于萨比娜的雪花戒指一下变得灰黯。

    绿精灵的长矛在星光中滑开,扎进树桩里,木头顷刻四分五裂。而罗玛已经回过神来,她竭力起跳,越过敌人和菖蒲丛,一头摔入河水中。

    ……

    “我们来晚了。”麻雀酒说。

    他们眼前是尚未被自然清扫的河边战场,树木歪斜,枝叶遍地,湿土岸上的犁痕纵横交错,就连边缘腐朽坍塌的树桩都被砍成了碎片。尤利尔用手指挖开一个打在淤泥滩上的深孔,从中找到铁质的箭头。“绿精灵擅长用弓箭?”这其实不需要怀疑。

    “就算不是神秘者,他的弓箭你也要仔细应付。”麻雀酒告诉他,“有些长耳朵生来就喜欢暗箭伤人,不走正道。德鲁伊好一些,可他们同样能呼唤驱使我的同族。你被人在凌晨时分叫醒过么?还只是为了给一个笨蛋找他弄丢的叉子?”

    尤利尔同情地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只跟森林种族友好呢。”

    “别误会,人类不比精灵强,与他们打交道更难受。”

    “你现在正与一个人类同行。”学徒提醒,“并要去寻找一个狮人。”

    “好吧,我是说大部分人类,不包括你。”小人族的目光明显在他的水壶上转了一圈,衡量过后才这么回答。它在河滩上蹦跳,嗖一声荡过一片折断的芦苇。“很明显,绿精灵原路返回了。”

    “他们带走了罗玛小姐?”

    麻雀酒显得很犹豫。“我不确定。我找不到她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尤利尔说。“你说绿精灵有办法阻隔你的魔法?”

    “不止是绿精灵,水也可以。河流与湖泊是水妖精的地盘,她们不愿意分享水里的消息。不过想来鱼虾之间也产生不了什么有趣的事,谁在乎呢?”

    不可否认的是,水妖精的消息来源不局限于水,而油橡皮小人族需要依靠森林和草木。好在尤利尔没打算戳穿它:“这条河里有妖精么?”

    “或许吧。但你别指望能用自然秘语找到她们。水妖精算是森林的信徒不假,但她们真正的信仰出处是希瑟的侍女。祂乃是泉水女神,名为宁芙。”

    “我见过水妖精。”尤利尔缓缓地说,“不是所有水妖精都有信仰。”

    “好吧,只有林间泉水诞生的水妖精才信仰宁芙。这回总该对了。”麻雀酒无所谓地回答。它顿住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说你见过水妖精?”

    “不是令人愉快的碰面。”他实话实说。

    麻雀酒眨眨眼。“相信那不是你的问题,我的朋友。”或许它以为他在安慰它。“河水很急,她多半在下游。”

    “万一罗玛她被绿精灵带走了怎么办?”尤利尔想的更多。

    “不会的。”小人族断定,“她与冒险者同行,而绿精灵仇恨冒险者。他们遇到了肯定会你死我活,没有俘虏一说。如果绿精灵的队伍有收获,那只可能是她的皮毛。”

    尤利尔不愿意想下去。但愿那位冒险者真如传言所说,拥有能保护罗玛小姐的力量。交涉困难也总好过在被他找到前丧命。“那我们还是沿着河走吧。”

第三百零八章 爱之火

    安静被打破。“你听说过沃尔夫冈这个名字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多尔顿停下动作。壁炉火焰正旺,他注视焰苗,深思了片刻。“这是哪位传说的英雄么?”他觉得很熟悉。

    “沃尔夫冈是一位宫廷骑士。”英格丽转过身,背靠货架。“也确实是一位传说人物。”

    多尔顿也想起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曾是我的前辈,现今已故去多年。我在名册上见到过他。”

    伊士曼的宫廷骑士起源自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沃森·塔尔博特的近卫。当时的沃森一世不过是小国领主之子,却最终冠冕加身,随他征战的骑士们也自然名垂青史。这就是最初的伊士曼宫廷骑士团,象征着骑士的忠诚和所获得的最高荣耀,其体制一直延续至今。现在宫廷骑士的任命条件虽然依旧是王都骑士比武的前几名,但也免不了有贵族子弟充数。多尔顿对人类王国骑士的了解不算多,却也能看出古老法制的执行正因岁月流逝而出现折扣。

    然而沃尔夫冈,他的事迹可不在暗夜精灵应该了解的知识范畴内。“沃尔夫冈在骑士海湾留下了传说吗?”

    “海湾有很多骑士的传说故事,不然就不会是骑士海湾了。”英格丽说。

    “我对骑士海湾的历史没有过太详细的了解。”

    “这我清楚,影牙先生。”这位半精灵女士微笑,为他说明:“沃尔夫冈是个贵族骑士,家族封地仅有一座小镇。他在二十岁那年成为宫廷骑士,参与了对布列斯塔蒂克的战争。”

    这远算不上传说。“然后呢?”

    “他的领地在一次天灾中焚毁,据说其中有恶魔的身影。”英格丽继续用柔和的口吻讲述,“沃尔夫冈因此抛弃了宫廷骑士的职责,回到家乡。他坚持查明真相,于是开始追寻恶魔的踪影,在宾尼亚艾欧上流浪。”

    “我想他找到了。”

    “这是传奇的开始。”英格丽的呼吸伴随着云烟。“他先是一路向北,穿越热土丘陵。此时北地公国正饱受绿精灵的侵扰。沃尔夫冈追逐一头能变成各种奇怪动物的恶灵,他用家传的宝剑杀了它,将毛皮缝在斗篷里。至今普林地区还流传着他斩除恶灵的故事。后来他离开伊士曼抵达布列斯塔蒂克。在那里他找到了毕生的挚爱,一个敌国的女人。战争的仇恨无法阻止人们相爱。沃尔夫冈与妻子离开帝国和伊士曼,向西去往另一个国家。”

    多尔顿确信那所谓的恶灵其实是个受到森林祝福的德鲁伊。“他去了法夫坦纳?”

    “用你的尾巴想,他们也不会到雾精灵的王国去。”

    “那就是莫托格。”他想起那个消失的人类王国。

    女士点点头。“沃尔夫冈并未在那里停留太久。很快伊士曼与莫托格的战争爆发,他便再次启程。这是最后的故事。他带着全部家当进入了微光森林的秋叶走道——铠甲和宝剑,狐狸斗篷。这次他杀掉了一条双头龙,获得了它的宝藏。”

    非常传统的英雄事迹,但其中恐怕掺杂不实。“他为什么要去屠龙?这与他的复仇有关吗?”不知不觉,他却被故事吸引了。

    “据说沃尔夫冈一直都在扫除大陆上的恶魔。”

    “龙可不是恶魔。”多尔顿纠正。

    “那可说不准。温瑟斯庞不就是邪龙吗?”

    “你真相信这种话?”

    “干嘛不信?这是我母亲说的。”

    “或许她说得有道理。”侍卫队长咳嗽一声,“千年前的传说,反正没人知道真假。”

    她讲下去:“沃尔夫冈杀掉了龙,带它的宝藏回到伊士曼。他用那些财富重建了城堡,孤身一人住在里面。”

    “他的家人都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我猜他的妻子与他发生了争执,于是分开了。”

    正常人不会这么猜测。多尔顿心想,他觉得沃尔夫冈的妻子多半是生病离世了。不过英格丽的想法未必错误,没准是妻子受不了这么个满世界乱跑的丈夫,因此选择了抛弃对方。

    他把一根木条塞进缝隙,确保货架不至因摇晃而倾倒。“那么,你是打算去沃尔夫冈的城堡么?”侍卫队长原本还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位宫廷骑士。

    “你该说:我可以邀请你去城堡吗,女士?”英格丽纠正。“我很乐意。”

    “我受益匪浅。”多尔顿忍俊不禁。他直起身,“但恐怕要等到下星期了。领主大人有一大堆的事务要处理,他不是很乐意见到我整天闲着。”

    她趴在他耳边,手臂环绕冰凉的铠甲。“说你有正事要办,他会同意的。别想再拿领主来搪塞我了,我现在一清二楚。”

    “好吧。那就明天。”多尔顿向她保证。自从报社的夜莺宣誓效忠,德威特就得到了短暂的空闲时间,侍卫队长也不用整日替伯爵跑腿了。昨天下午德威特甚至到灯塔镇来,还将英格丽邀请到潮声堡过夜。当领主把这份惊喜呈现在他眼前时,多尔顿大吃一惊。

    “她适合你,毫无疑问。”伯爵笃定说,“可你若不主动开口,就无法获得美人的青睐。这也是事实。小男孩。”

    “这不合规矩,大人。还有我比你年长。”

    话虽如此,多尔顿的担忧却也烟消云散了。当晚他与英格丽共进晚餐,还到城堡附近的海滩散步。比起英格丽,多尔顿对大海的了解跟岩石上的水洼一样干涸。她欢快又健谈,在此之前多尔顿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暗夜精灵。潮声堡的景色令她兴奋,多尔顿想的却是当晚夜色下她雪白唇边逸出的烟云。海浪和沙滩不及英格丽的紫色肌肤一半柔软,吉尔斯爵士为客人准备的房间也整夜空置。他们埋在沙子里看星星,连头发都沾满沙粒。

    当侍卫队长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时,天空已经泛白。德威特抱怨他让他白费心思。“在你寻欢作乐的时候,我需要处理整个海湾的各种无聊事。”若非多尔顿从副官口中得知伯爵在某个侍女的房间呆了一夜,他还可能因此升起一点愧疚之情来。

    英格丽喜爱潮声堡,多尔顿看得出来。他明天并不能说没有事务,但与陪伴她的时光相比它们都显得可有可无。多尔顿曾想为她在城堡中谋个差事,这样以便他兼顾职责和家庭。但德威特认为当侍女对他未来的妻子是种侮辱,即便是伯爵的侍女。因此在夜莺带来英格丽确凿的身份证明后,领主允许允许她进入潮声堡。

    也许英格丽可以学习商务,多尔顿暗自考虑,她在这方面有天赋,而且还能为骑士们的武器提供养护。这样如果某天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的贪得无厌让伯爵忍无可忍了,英格丽就可以接他的班。她还爱读书。上次多尔顿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最终进入店铺的时候,她正放下工作在火炉边休息。那根光滑的石楠烟斗与她形影不离,压在一部硬壳书的扉页下。“你的故事都从书里了解?”他低声问。

    “不全是。”英格丽倚靠着他的肩膀不动,“还有来往的客人,以及报社小小的冒险者新闻模块。你可以多读一点有意思的故事,从中学习如何在面对女士时占据主动。”

    多尔顿也看报纸。就在两天前,他还与海湾领主从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手中夺走了灯塔镇报社。“将来他们会多写一点有趣的东西。”他告诉她,“这样你就有更多故事可以说给我听。”

    “学的真快。”她揶揄道,但显然很满意。

    晚钟响起时,多尔顿祈祷今夜不会再有什么混乱发生。开放矩梯似乎安抚了冲突,苦修士们来来回回,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商人们更是安分守己,生怕侍卫队长拿他们开刀。领主大人要求他到灯塔镇转一转,好威吓住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败类。多尔顿当然清楚这是德威特变相给他的蜜月假期。从潮声堡返回后,虽然多尔顿还认为为时过早,但德威特居然先一步代他表明态度了。

    更重要的是,英格丽答应了。

    “她只有一个请求。”当时领主在书房里向他的侍卫队长转述半精灵女士的回复。“云井小姐希望你等事态平息再正式宣布这个消息。我猜她是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毕竟你是高环的神秘者,又是我的骑士。更何况吉尔斯总管与他的党羽还停留在城堡,她恐怕无法像你一样适应得来。”

    多尔顿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理智。“是的,我是你的骑士,大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说得对,婚姻会阻碍我的工作。”他没被糊弄过去,“可你不能擅自做主,大人!你怎么能与她直说?”

    “莫非我还要看你们在我面前整日互诉衷肠?见鬼,我自己都还没结婚。那半精灵是个好女孩,便宜你这不解风情的蠢货了。等碍眼的血族从我的领地里消失,你们最好也跟着滚蛋。”

    “可是……”

    “……你的可是我听够了,多尔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带她到哪儿去了。今天去找她,跟她求婚。好了,难道还要我教你么?”

    苦涩的烟香涌入他的鼻腔。多尔顿拉她的手臂,吻她的嘴。在暧昧的余韵中,他直视英格丽的瞳孔,感受她的心跳与自己渐渐同步。领主说得对,我得主动一些,才能给她安全感。于是他深吸口气,将徘徊心间的爱火吐露——

第三百零九章 打捞

    “我看到她了!”麻雀酒喊道。声音穿越急流时有沙沙的模糊质感。

    尤利尔浮出水面,甩甩头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虽然乔伊有给他安排过这类无需神秘就能获得的技能训练,但在这么湍急的森林河道中潜水还是首次体验。好在比起训练室里冷到彻骨的冰水,这条河的温度足以令人欣慰。

    “在哪儿?”他抹开黏在眼前的头发。

    “你身后!”

    “我刚从那边游过来。”学徒质疑。

    “她又漂回去啦。咦,她好像没溺水,而是在游泳。也许她遇到了点儿困难。”

    尤利尔扭过头,果然看见一道灰影子逆流而上。他猛吸口气,扎进水里。当他碰触到对方的外套时,那家伙也像贝类一样紧紧贴住他。这时尤利尔才发现了救落水者时真正的问题所在。对方的恐惧展露在不顾情势按住他手臂和肩膀的力度上,学徒吐出一串泡沫,松开手拔出剑。

    一大块冰被水流挤压,猛地浮上河面。尤利尔带着那名落水者趴在冰上。他奋力推开她,竭力喘息。麻雀酒从树梢上跳下来,落在他的肩膀。

    “是水妖精干的。”小人族宣布,“她们总喜欢抓住落水者,看他们挣扎。她好像呛水了。”

    尤利尔顾不得靠岸,赶紧将那倒霉孩子翻过身来。一头**的小狮子,已经完全变回了原型。学徒按压她的胸膛,可不怎么奏效。“帮帮忙。”他只好求助于麻雀酒。“她是不是死了?”

    “只是呛住了。”小人族说,“给她尝尝这个。”它鼓起腮帮子,将一小撮粉末吹进她的鼻孔。“好啦,不用担心。”

    “那是什么?”魔法植物?

    “是我的珍藏。它能让人在水中呼吸,但会在服用的三小时后不停地打喷嚏。”麻雀酒头也不抬地说,“我的一个亲戚送我的,就剩一小瓶了。”

    这种东西的效果有点眼熟,但尤利尔此刻只能希望它有用。很快狮人小姐一个挺身蹦起来,四肢着地,不停甩着毛。她打了个喷嚏,变回人型。学徒顿时感激地望了小人族一眼。“你可以躲起来。”他轻声说,“这样可以不让更多人知道你的名字。”

    “没关系,对于凡人而言,我是不存在的。”麻雀酒说。

    浮冰顺流而下,被水冲进一处弧形河湾。有指环存在,尤利尔没道理找错人。但当他要求罗玛解释状况时,却遭到了含糊的拒绝。在靠岸的一刹那,这疯丫头更是拔腿就要跑。

    “你要去哪儿?”尤利尔恼火地一把按住她肩膀。

    “我要找人,你不知道吗?”

    “拉森先生要我们带你回去。”他用最后的耐心告诉她,“修道院和盖亚教会的事会有人处理,你这样的小孩子最好别掺和。”

    “你们怎么都这么说?”罗玛气愤地大叫大嚷,“我是外交部的使者了,别来对我说教!”

    “好个暴脾气的小姑娘。”麻雀酒在尤利尔耳边嘀咕。

    “谁在说话?”

    “没有人。”尤利尔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莫非那家伙的魔法又不靠谱了?他克制住自己的眼神不乱瞟。

    “这不可能!”小人族说,“凡人不可能感知到我们。”它再三强调。

    结果这话唯一的效果就是让罗玛找到了声源。“你肩膀上有个小东西!”小狮子大惊小怪的尖叫,“那是树精灵?棕仙?”她居然真能看到。

    不了个是吧。“你点燃火种了?”索伦明明说罗玛只是学徒期而已。他原以为罗玛自称使者是在夸口。可要是她能看到麻雀酒……“你是恶魔?”想到这个可能,学徒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搅,接着浑身难受。

    “恶魔?不,我的导师为我点燃了火种。”罗玛语出惊人,“他答应帮我找到艾肯,而作为回报,我会与他一起给流水之庭的血裔提供帮助。”

    “见鬼!你还知道血裔?”尤利尔被她接连不断丢出来的“惊喜”砸蒙了。不过也有好消息,比如现在他确定冒险者之间的信息传递没有信箱快了。“你的消息过时了,尖啸堡已经焚毁,血裔不需要你操心了。”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带你到铁爪城去,雄狮阁下似乎还在那里停留。”

    “焚毁了?”她却抓住不放,失望似乎是认真的。“谁干的?”

    “或许是冒险者,或许是圣骑士。好了,等回到布鲁姆诺特,你必须去给拉森先生——”

    “那血裔呢?他们怎么样了?”

    “——道歉。”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她的打断。“告诉他你的火种和那位安川先生的事。现在克洛伊塔正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你越早回去,就越有好处。”

    “高塔能有什么事?我在那儿呆了十几年。”她不屑一顾,“流水之庭到底怎么了?”

    “与你无关。”尤利尔压根不信罗玛能对血裔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所做的一切八成都是出于好奇……以及所谓的荣誉和浅薄的正义感。她想得到夸奖,就这么简单。他也没必要告诉她所有事。

    “可我答应安川了。”她催促,“我要跟他去找那些血裔。你不能——”

    “闭上你的嘴,罗玛小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学徒忍无可忍,打断道。“高塔已经封闭了与地面的矩梯,整个命运集会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找你。圣者大人率领天文室试图解析梦境预言,连白之使都被迫回到总部主持局面……告诉我,现在你还想听什么消息?找什么血裔和艾肯?你还没玩够吗?”

    谢天谢地,罗玛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高塔出什么事了?”

    “只要你回去,就不算大事。”他险些将红之预言说出来。乔伊私下告诉他会议真相,不是让他到处宣扬的。“你的导师受了伤。”学徒还是没能隐瞒这个消息。

    小狮子愣住了片刻。但就在尤利尔以为她会乖乖听话的时候,她忽然尖叫着挣扎起来:“我要找埃伯利!”她一眼就认出了学徒手指上的夜语指环,“你手上的是谁?兰德罗?曼恩?它怎么不说话?”

    埃伯利是拉森先生的戒指,比较容易说话。而曼恩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夜语指环,看上去大得像只扳指。至于兰德罗,尤利尔没听过这名字。“都不是。”他告诉她,“微光森林里的法则紊乱,它没法回应你。”

    小狮子眯起眼睛。“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不敢联系埃伯利,因为它从不说谎。我就知道。老师总是受伤,也不看看这种把戏他用过多少次了!”

    饶了我罢。尤利尔不知道拉森先生居然用这种事糊弄过她。他简直……一言难尽。“这回是真的。”对方没有誓约之卷在手,学徒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头狮子小姐相信。

    “你想骗我回去,没门儿!”

    “随你怎么想。”尤利尔忽然伸手,一把按住她。“抱歉,罗玛小姐,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犯。”反正我也不需要你同意,还是回去让雄狮阁下头疼吧。金色的神文冒出来,咻的一声将她捆了个结实。

    “你干嘛!”她气得要命。四肢乱抓不说,尤利尔试图拉她起来时还险些被咬一口。学徒赶紧松开手。“放开!你这家伙。你是教会的人!”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麻雀酒在他肩膀上问。

    “没关系。我有对付这种小猫小狗的经验。”某头小狼肯定对我有信心。尤利尔竟有些想念梅米了,好歹他蠢一些,比较好糊弄。

    “你这骗子!你是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神官?你怎么找到我的?是玛奈,对不对?她让你们来找我,还是你们杀了她?”狮人小姐不知想偏到了什么地方,表情变得惊恐。

    “不,我不是要杀人灭口……也没有这么做过!”尤利尔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伙在想什么。“这确实是我的戒指,那个是我导师的。”他试着拉动了一下神文锁链,小狮子罗玛顿时在地上滚了一圈。“对不起。”在她尖叫之前学徒歉意地说。但看神情,她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她不信任我。

    “你是神职者。”麻雀酒指出。“她与神职者有过矛盾吗?”

    “一些败类而已,只是恰巧被她碰上了。但也算幸运,能够让信仰之地变得更干净。”尤利尔不动声色地说。其实他能理解罗玛产生误会的根由,但在离开微光森林以前,恐怕他没法解释清楚。“绿精灵的驻地就在附近,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罗玛竖起一只耳朵。

    “不是‘我们’。”小人族纠正,“你找到了罗玛小姐,也就是该离开了。”

    我早该离开。我本就不该来这里。“现在道别有点早了。”尤利尔没打算放过它。他一拉锁链,狮人小姐飞撞过来,被学徒提在手上。“我还得走出微光森林。伙计,你有好办法吗?”虽然它的魔法不那么靠谱,但学徒不想再一头钻进七盏灯小屋去。

    “你要往哪儿去?”

    “铁爪城……不,骑士海湾。”保险起见,还是到约定的地点比较好。“海伦·多萝西娅阁下在那里等我们。”这句话是对罗玛说的。

第三百一十章 雪花盛典

    两个男孩骑在鹿上,驱使动物快跑,仿佛他们身后追着整个地狱的魔鬼。大雪纷纷,棕色小鹿们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七扭八歪地行走于盘曲的丝绸上,人们的呼喊随着每一次惊险的倾斜而起伏。但无论多么险峻的障碍或者卓绝的技巧,都无法令她露出笑容。或许这场喜剧本身就不能取悦任何人。庆典的彩光和篝火在黑月堡的广场各处的炭火盆里升起,也都与她无关。这是属于他人的欢乐时刻。藤蔓上盛放着蔷薇,丹尔菲恩透过玻璃盯着它们,直到最后一片花瓣被雪打落。

    “你该集中精神在宴会上。”女仆安莎提醒,“稍微喝一点酒吧,大人。你看起来面无血色。你觉得冷吗?”

    要是冷倒没关系,可惜问题在于庆典。这不是我想要的,丹尔菲恩心想。炉火就在她身侧,侍女时刻关注柴火的储备是否短缺。一只只角杯被酒斟满,佳肴美馔十几分钟就换上一席。“元素吞噬者”红谷伯爵可谓名不虚传。她看着考尔德在酒席上与人碰杯,牙医霍普目不转睛地欣赏表演。矮人帕因特站在桌子上与一个陌生冒险者吵架,佣兵约克到处乱窜,挨桌丢出点心和水果派,引来更多人回击。但他们都在广场上,不在城堡里。

    “不了。我不想宿醉。”少女伯爵喝下一口柠檬水,提起叉子拿了块牛肉。结果尚未入口,浓郁的肉香却熏得她倒胃口。她只好看着其他人大快朵颐。

    黑月堡邻近广场的宴厅有一面厚实的玻璃墙,还是丹尔菲恩再三要求,奈登爵士才勉强同样建造的。现在他正享受这份创意的好处。能坐在宴厅里的要么是宾客,要么是贵族。奈登爵士和贾艾斯总管都在其列,还有向她效忠的银鹫军团长克林尼克爵士。

    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使节们与这帮贵族对坐,大部分人都兴致勃勃,对一切东西都摆出好奇的模样。只有埃兰诺尔伯爵毫不在乎,一心一意对付餐盘里的任何东西。丹尔菲恩觉得对方优雅的吃相有点可怖。这么说吧,她已经看到精灵伯爵第三次要求侍女更换她的调料罐了。

    当小鹿跳进炭火盆时,广场上的呼声达到了顶峰,连神秘生物也被吸引。可怜的动物浑身着火,年轻的骑手则用不同的声部一展歌喉,吟游诗人抚弄起琴弦来。很快,骑手们跑遍了每一个火堆,拖在身后的长长光焰并未熄灭,绕着庆典现场闭合成一圈灿烂的圆环。宾客们纷纷举杯,侍卫扬起兵刃敲击。

    最后小鹿们跃下火堆,毛发却由深棕变为洁白,犹如初落的薄雪。人们纷纷鼓掌大笑,雀跃的叫喊声盖过奏乐,突破天际。顷刻间,火焰的光环在风雪中炸开,化作彩色烟花漫天飞舞。

    就连丹尔菲恩也少有见过如此美景……但她不确定她的第一次雪花庆典是否也令客人满意。少女伯爵扪心自问,她见过最艳丽的火光来自于圣骑士莱蒙斯的宝剑杜兰达尔,而最难忘的美景则是银白石巷尽头的冰雪桂冠。金红与黑白的底色中,闪光的一剑仿佛能刺入她的灵魂。既然神秘领域的争斗能够创造出更甚表演的效果,精灵们或许不会觉得惊奇。

    “你总盯着我,亲爱的伯爵小姐。你迷上我了吗?”红谷伯爵放下叉子。

    “抱歉,我走神了。”她赶紧说。

    埃兰诺尔伯爵确实很美,她本就是雾精灵,又充满神秘的气质。这可不是年纪尚轻的丹尔菲恩能比的。当然了,后者的“贝尔蒂的诺恩”足以证明她的美丽,但丹尔菲恩还是想要一个类似对方的“元素吞噬者”的名号。况且如果我是个冒险者,就能在广场上看表演了。

    “节目不够吸引你,对吗?可我和我的同伴们都觉得精彩。”

    “你太谦虚了,大人。”

    “不,我实话实说而已。它比铁爪城的王宫宴会有趣。我听说庆典内容是伯爵大人一手操办的?”

    “只有几个节目由我编排,还有一小段舞蹈。”丹尔菲恩承认。

    “要是法夫坦纳的公主殿下能像你一样优雅又高贵就好了。”精灵伯爵夸赞道,“可惜她对击剑更感兴趣,整天都在马背上不下来。”

    丹尔菲恩倒想这么干,但没多久就会腰酸背痛,然后被侍女仆从半拉半劝地扯下来。若是能用舞蹈换来自身片刻的欢愉,优雅高贵谁想要,我就把它们送谁去。“我想她一定是位强大的骑士公主。”少女回答。

    “也许吧,但铠甲和剑术保护不了脆弱的心,她还需要多历练才是。”精灵女爵精致地吞下一条鸽子腿。“你参与过碎月神降,冰地的伯爵小姐,但愿它不会成为你的噩梦。作为神秘支点的一员,我得说高塔在对待属国的态度上有些怠慢了。”

    “克洛伊塔?其实还好,毕竟他们最终解决了问题。”

    “是的,罪魁祸首是神圣光辉议会才对。要是他们能放聪明些,这辈子都不该到冰地领来。到现在为止,代行者也拒绝向我们透露圣骑士团这次南行的真实目的。”

    来了,丹尔菲恩暗想。“虽说你当时还未抵达威尼华兹,但圣骑士团已经追赶上了你们的队伍,伯爵小姐。”埃兰诺尔说。“根据某些传言,带队的神官是初出茅庐的阿拉贝拉·瑞茜,和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对不对?”

    她的口吻不是让丹尔菲恩觉得最舒服的那种。“不。”少女告诉她,“枢机主教与我同行,从四叶城出发。主教阁下自愿帮忙净化四叶城的亡灵,我才答应他在冰地领为圣骑士提供帮助。你瞧,传言总是不大准确。”

    “真相的确是眼见为实。”精灵伯爵也不回应她的小小刺探,“但既然枢机主教向你寻求帮助,那这么说来,伯爵小姐应该会对光辉议会的目的有些了解吧?”

    “我与他们谈不投机。”其实告诉雾精灵答案也没什么,还能将这些各种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撵到雪山去,但丹尔菲恩不想让红谷伯爵身负的使命结束得太轻易。

    “与爱德格大人?”

    他倒还好,毕竟我们根本没私下里交谈过多久。在四叶城有母亲特蕾西周旋,前往篝火镇的路上枢机主教也不屑于理会凡人……或许是我不屑于理会他们罢,她心想。“是阿拉贝拉小姐。我觉得她对冰地领人目前的信仰状况有点不大认同。”

    “他们的正义已经贯彻到底,应该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才是,否则就太不知好歹啦。”埃兰诺尔评论。她喝掉一杯蜜酒,舔舔嘴巴。“不过冰地领人的宗教信仰确实需要好好考虑,露西亚太耀眼,贝尔蒂又太冷漠。碎月作为神明总归还是有隐患……一直是狼人在夜晚崇拜月亮的。”

    丹尔菲恩警惕起来,“威尼华兹的狼人够少了。”

    “毫不意外。猎魔运动不止让人类元气大伤。”

    原本提起狼人,丹尔菲恩只希望它们在自己的城市里消失干净。但现在那一天若真的来到,恐怕就是大难临头。她在那以后没关心过梅米的下落,诺克斯佣兵团也保证那头小狼不会再踏进威尼华兹一步。这是属于她的约定。毕竟要是让奈登爵士知道了梅米的重要性,那事情八成就会向少女伯爵不喜欢看到的方向发展。事实上,特蕾西已经这么做了。母亲的严厉询问接二连三,她不得不绞尽脑汁给出周详的回复。

    为此,考尔德团长建议她根据狼人一族的状态来判断碎月的状况,免得某天夜里月亮突然掉下来。但愿特蕾西会认可这个办法。

    一大块浇了浓汤的猪排推到她眼前。“你似乎胃口不佳,伯爵小姐。”这话由埃兰诺尔说出口,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毕竟不是哪个人看见一个吃货坐在对面胡吃海喝时还能克制住食欲的。连年长的奈登爵士都忍不住多吃了些,贾艾斯那胖子更是油光满面。希望今晚城堡的厕所不会拥堵。丹尔菲恩的思绪一下子飞远了,还好有女仆安莎帮忙回应,才没让她在客人面前丢脸。也许我该多找些帮手,可霍普和他的同族是指望不上了,考尔德叔叔他们?佣兵接受雇佣,但不会认同贵族的领导。况且我也不是每个佣兵都信任……

    嘈杂里一阵忽然的安静将她拉回现实。丹尔菲恩见到玻璃外的人们涌向广场中央,侍卫也匆匆向前。“发生什么事了?”她赶紧问安莎。

    女佣的神情很不安。“炭火盆忽然倒了,大人,我看不见是因为什么。”

    “没关系,只是小意外。”奈登爵士说。

    然而意外的大小是相对而言。丹尔菲恩看到有两个靠近火堆的人被救了出来。两名骑士。她意识到。有许多只手往他们身上堆雪,一个元素使呼唤出水柱在盔甲上冲刷。

    “火灭不掉!”这是约克的声音。

    “脱下他们的铠甲!”克林尼克军团长高喊。

    丹尔菲恩直皱眉,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埃兰诺尔伯爵也放下酒杯。“是高环的神秘度。”她的语气忽然充满了兴致。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失踪者

    王子将报告扔开。“消失了?”

    “也许只是暂时失去了踪迹。”诺曼安慰。但恐怕这样的回答不是王子想要的。只有他清楚王子为何愤怒。

    寂静学派虽然与伊士曼拥有共同的信仰,可神秘支点的保证与骑兵调动的状况完全不对等,除了弗莱维娅女王,王党中没人敢完全放手苦修士和十字骑士的行踪。现在派去骑士海湾的探子卡了壳,寻找高塔学徒的夜莺更是一无所获。“消息说是灯塔镇发生了冲突,潮声堡才会仔细排查小镇的。随后寂静学派的人一部分返回到了流水之庭,另外的人则搭乘的是克罗卡恩基站之外的矩梯。没准他们去了北地。”

    “或者干脆离开了?这样才好呢!我的兄弟巴不得这些苦修士滚出他的小泥窝。”他恼怒了一阵,又捡起纸。“宫廷骑士呢?也跟丢了?”

    “他们不敢跟过去。”诺曼指出。

    “不是所有骑士都有高环水准,可我手下却恰好一个没有。”伊斯特尔抱怨,“那暗夜精灵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件事别说王子,就连诺曼也忍不住去查问副官库鲁斯,结果后者表示对此毫不知情。“很早以前。但成为高环的骑士长多半是近期的事,殿下。”有宫廷骑士获得进境他该欣慰才是,可一个暗夜精灵……更何况还是赫恩伯爵的手下。

    “不管怎么说,总比没有人好。看来只好让德威特派人跟盯紧这帮不安分的神秘生物了。对了,流水之庭现在是谁的领地?”

    “是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诺曼对这位河畔领主很有印象。

    “反正不值得信任。”王长子挥挥手。“我记得这个人,他的小麦不知吃完没有。”

    大概没有吧,否则他会再来找我要。“我会通知他。”诺曼说。德威特·赫恩伯爵的身份在王党中不是秘密,诺曼有时会为此忧虑,但伊斯特尔兼给了对方信任和压力,他便没说什么。更何况多尔顿与德威特不同,当年诺曼亲自挑选这个暗夜精灵作为去往骑士海湾领主的侍卫,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况且女王的时代还长,也许我该担心的是菲洛莉丝……

    “还有什么我遗漏的东西需要考虑吗,爵士?”

    诺曼回过神来。书房中太热,王长子走到窗边摆弄插闩。“雄狮阁下已经离开了,很遗憾他不走矩梯。”伊斯特尔说,“我们无能为力。如果与高塔有关,你恐怕不用再想了。”

    “不,我在考虑公主殿下。”他实话实说。“她今天又摔下了楼梯。”

    “我想这就是今天陛下没能上朝的原因。照实说,该是借口。玛莉安和艾杜纱呢?”

    “她们陪着陛下到郊外去了。”还好陛下共有三位女侍。“只有米蓓尔在照料菲洛莉丝殿下。”这些消息诺曼本不该清楚,但葛诺今早找他去龙穴堡,要这位宫廷首席魔法师加固公主房间里的栏杆。

    “我妹妹总以为这样会让她变得结实。”伊斯特尔打趣道。谢天谢地,他脸上终于有笑容了。

    “锻炼也得注意限度。”关于公主殿下的未来,诺曼希望她能成为可爱纯真的好孩子,像她母亲就很好,反正用不着治理王国……而不是如特蕾西·威金斯那样令人头疼。

    “你似乎有话要说,爵士。在我面前你无需犹豫。”

    “是图兰夫人。她失踪了。”

    “这女人是谁?”

    “看上去是一个掌事女官,在王宫干了好些年活,却忽然不见了。”诺曼告诉他,“但她其实是某位军团骑士的遗孀。”

    “哦,她多大年纪了?”

    “六十多岁,只是凡人。”

    “凡人这个年纪,恐怕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王长子说,“她的家里找过吗?儿女上哪儿去了?”

    “她是外地人,一直住在龙穴堡。我让库鲁斯调查过,她的儿子一年前病死,没娶老婆。”

    “好吧,自从高塔使者在城里大肆寻人,救济站里迷路的人就多了不少。现在城堡里也开始走丢佣人了。往好处想,你觉得这位夫人会自己离开吗?”

    “她无处可去,殿下,因此不会悄悄逃走。”诺曼没有查到这位夫人离开龙穴堡的记录,她死在城内混乱中的可能几乎没有。“在王宫她也没有冲突超过口角的仇人。”

    伊斯特尔叹了口气。“我对于找人向来不擅长。”他侧过头,“你觉得图兰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爵士?”

    根本不用问。“我担心有人没本事在战场上打败我们的骑士,只好转而向妇孺下手。”他回答。“莫托格的余孽,或者布列斯人。”

    “真是乱七八糟。莫非连龙穴堡都不安全了?那几个留下来的学派巫师呢?他们在休寂静学派的假期之余有没有赶我们委派的工作啊?”

    “我已经请他们帮忙了,但结果依然是失踪。”甚至有一个懒家伙断定她是自行离去的,而且还活着。这根本就不合逻辑。“侦测站的占星师则认为图兰夫人没遇到什么大事。他们说她现在还在龙穴堡。”

    “恐怕这所谓的大事是相对而言。没准她是在地底下。”伊斯特尔指出,但诺曼发现他的眉毛不安地紧皱起来。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两份答案也不是完全冲突。“这件事交给你,爵士。如果有更多……骑士家眷失踪,我会安排更多人与你差遣。还有治安局,待会让瓦林去城头,告诉他们女王要这帮饭桶加强戒备。”

    “最重要的是龙穴堡。”诺曼不会忘记这里,“公主殿下的护栏我已经做了加固,但殿下你身边也需要人保护,而且最好不要用宫廷骑士。”大部分宫廷骑士来自剑之军团,是时候想办法平衡一下了。

    “那就让学派巫师来。”王长子听懂了他口中的“护栏”究竟指什么。一排候鸟迁徙过天空,朝北面的普林去。云彩犹如长河,蜿蜒延伸到城市尽头。他关上窗,隔着玻璃凝视远方的白塔。“一切都是从克洛伊开始的。”诺曼将伊斯特尔的抱怨听在耳朵里。

    “这回应该是寂静学派的责任。”他半开玩笑地说,“好歹我们能惩罚一下福里斯特。据说总主教大人因为某些原因被雄狮阁下重点关照,以至于夜晚都不敢回家。奇怪,他得罪过罗奈德·扎克利吗?”

    “或许是瞧他不爽罢。不管怎么说,雄狮总算是离开了。女巫阁下就在海湾呆得很愉快,看来我的兄弟运气不错。”

    书房在诺曼离开后熄了灯,王子倚靠着躺椅闭目休息。他轻轻带上门,接着触发握柄上的魔纹。如非伊斯特尔亲自打开门,否则无论是哪里的刺客,在绝对的神秘度面前只能无功而返。他拐过转角恰好碰上瓦林爵士,于是将王长子的命令转述给对方。

    女王很快带着侍从回到龙穴堡,没要求诺曼去见她。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王党的领头人来决断,以至于追查失踪者下落的工作在半夜开始。他换上长睡袍,光脚踏上地毯,一道道魔纹徐徐转动,提供微弱的热量。

    在向王长子伊斯特尔禀明情况前,诺曼已经对图兰夫人的失踪进行过适度的调查。这是他该做的——除了别国夜莺,整个铁爪城都没人比他更关心剑之军团的成员状况。要是有人以为时间能够消磨这份关注,他会让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毕竟是军团长。诺曼边想边拉开抽屉,正待熟悉的光芒亮起……

    ……一股灰色烟雾喷了出来,奇异的香气瞬间充盈室内。诺曼吃了一惊。这是他自己留下的小手段,会在有人潜入时示警。因此大魔法师不怎么担心刺客的偷袭,除非对方也是高环。

    “见鬼。”他决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还敢闯进自己的房间里来。烟雾被挥散,诺曼稍微往魔纹中注入了一点魔力,再推回抽屉。

    桌面上很快倒映出模糊的光影,歪斜的方块里出现一个圆形亮斑。那多半是太阳;色彩在线条外参差覆盖,但当古怪的灰褐色人形轮廓闯入视野时,诺曼可不会忽略。人影逐渐扩大,放下碍事的兜帽在卧室里翻找。

    虽然魔法倒影只有扭曲的斑块可看,但任何一个长居龙穴堡的人都能依靠头发颜色和臃肿的体型辨识出其身份来。“图兰夫人?”他竟不知事情会这么顺利。莫非她真是自己离开了?她是个夜莺?这太荒唐了,诺曼知道她的丈夫曾在剑之军团担任弓箭手,她自己也是某位骑士的后裔。如果莫托格的残党和布列斯塔蒂克的间谍人选都是这类人,那伊士曼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盯着人影小心翼翼地收拾房间,家具和书本复归原位。图兰夫人空手而归,没有任何东西被带离屋子。她究竟来我这里找什么?整件事情都令人找不到头绪。诺曼严肃地看着影像熄灭消失,忽然觉得王长子的后续安排恐怕要提前开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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