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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炅     药门仙医txt下载     药门仙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银百合 终

    尤利尔听到自己问:“神父这么说过?”

    “我想是的。”侦探回答,“安德鲁一定向教会承诺过代价,然而却未料想到它如此沉重。为了不把女儿献给神,他将她们嫁出去。修道院里不会收留嫁过人的女人。”

    尤利尔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安德鲁为了成为神秘用孩子作交换,之前这还只是阿加莎的推测,但现在得到了证实;教会以火种试炼为要挟,千方百计谋求更多的婴儿。从墓园回来后,他不敢去想那些孩子的去向。

    “可契约没有到此为止。”波洛小姐瞟了一眼长桌的尽头,发现霍布森早已放弃了挣扎。

    她叹息着说:“后来,在安德鲁准备好一切的时候,伯莎女士怀孕了。神圣的牧羊人们找上门来,要求弗纳一家履行承诺。这次他们别无选择。”

    “教会干嘛要这么多小孩?”威特克没明白,“一个就够要命了,现在是一群。莫非教士们整日无事可做,都忙着给婴儿换尿布么?”

    有人照看孩子,那些女人……或者说女孩。尤利尔在心里默念。

    “教会不过是个平台,而且这种交易不可能牵扯到所有人。不管怎么说,安德鲁和伯莎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献给了女神。我说不准是他还是她。随后弗纳先生才进入苍穹之塔,与妻子一同成为后勤司的成员。”阿加莎将弗纳家的秘密娓娓道来。在她对面,锁在椅子里的赌徒面无表情。

    “那个血族女孩……”

    “……只是一个做了标记的警告牌。”

    不用说,安德鲁·弗纳对这个靠吸血为生的种族全无好感。他从教会里绑架来一个小孩送到吸血鬼奸商的家,只想告诉对方他的手里掌握着血族和烟叶走私的消息,就连教会的生意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结果加德纳·雷诺兹应对威胁的方式比他想的更果断……他杀了这孩子,就此失踪,因此躲过了教会的追杀。

    这女孩什么也没做,却因为教堂外的风暴丢了性命。尤利尔口干舌燥。此刻他无比想念埃兹先生家里的热茶。

    “教会……教会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威特克不禁问。

    还能有什么?人**易的中间商,掩盖真相的收尾者,甚至是烟草走私这类违法贸易的保护伞。“他们没扮演什么,他们是导演。”他回答。

    “可你不是发现教会正在调查血族和索维罗魔药的事情吗?”

    “他们查到了幕后搞鬼的人,才会有哈代庄园的惨案。”侦探说,“这件事上,有人比我更清楚细节。”她一直盯着长桌的尽头。

    赌徒咧嘴一笑。他露出来的牙齿七扭八歪,遍布常年吸烟留下的黑斑。

    “邓巴·菲尔丁负责应对神术师和十字军。”他说,“而我帮忙找渠道。”

    侦探支起手臂,摸摸下巴。“你与菲尔丁神父合作?”

    “在布鲁姆诺特是这样。”

    “我猜,是你姐姐的事情给了你灵感。”

    “你倒不如说她给了我机会。”霍布森自知今日再无逃脱的可能。学徒试图揣摩他的心理,意识到恐怕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将教会拉下水。“菲尔丁神父管理教会慈善之家,他凭借着虔诚的信仰将转让和收养婴儿的琐碎事务一手包办。‘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善良与爱的真谛了’。也许在盖亚面前,伯莎也会这么说。于是我去找这位慈悲的牧羊人,希望能从他手里得到赎罪券之外的东西。”他讥讽地微笑。“最终,他被我打动了。”

    “你们合作多久了?”

    “在来到布鲁姆诺特之后。我认识了两个死角巷的商贩,还从他们手里赚了一笔。”这多半是在赌桌上。“教会在浮云之都没多少十字军驻扎,他们中有人垂涎慈善之家的那些幼儿。后来我找上教堂的门……邓巴·菲尔丁神父答应让我替他联系下家,因为他确信我会将当年发生在弗纳家的事公布出来。除非他同意分我一半的利润。”

    现在安德鲁和伯莎都是高塔成员,他们碍于约定不愿多说,霍布森可没这个顾虑。他不在乎弗纳一家的处境,他从没把伯莎当成血亲。现在治安局里藏着三个恶魔,尤利尔心想,但没一个有霍布森这样无情的恶魔本质。他的心如夜幕般漆黑。

    “死角巷。”阿加莎慢慢地说。“很快就不存在了。”

    治安官皮科尔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对你们之间令人恶心的交易内容,我暂时不想了解更多。”侦探小姐不露声色。“你与菲尔丁神父的合作关系破裂也是在最近吧?安德鲁·弗纳不知道你的工作,他只以为你们结了仇。”

    “这都怪加德纳·雷诺兹!”赌徒一下愤怒起来,“是他的错。他毁了一切!我怎么会蠢到相信这只大蚊子?这混蛋卖给我一种新型烟草,好教我给他单独供货。看在诸神的份上,先生们,你们可一点没抓错人。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若论及罪孽深重,我可不如老加德纳……要是你们按教典所言对世人施以惩处,他脖子上的绞索都比别人多两圈!”

    “菲尔丁神父发现你背信弃义?”

    他悻悻回答:“我们签了契约……只要我有违反,就没法再拿我外甥女的事来威胁他。菲尔丁想找一个容易控制的合作伙伴,很遗憾我不符合条件。加德纳有我的把柄,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赌徒转动着怨恨的目光。

    “菲尔丁神父派人找你的麻烦?”

    “先是这个混蛋。”霍布森看向威特克,光头治安官反瞪回去。夏佐的清白经过了真言药剂的考验,他对菲尔丁神父的私下动作一无所知。“然后又是口哨帮。”

    “所以你杀了鲍曼?”侦探嘲弄。

    嗬嗬的笑声从喉咙里冒出来。“你们问过了安德鲁。”赌徒说,“难道还不清楚凶手么?”

    一阵沉默。阿加莎点点头。“那我们继续这个故事……”

    “等等。”尤利尔忍不住叫停。他不明白为什么侦探小姐还在卖关子。“谁杀了鲍曼?”

    “你真想知道?”

    废话。“我不能知道?”他反问。答案难道牵扯到了什么治安局的重大机密么?

    “自己想。这肯定比星象解读的简答题容易。你一定想得到……只要刨去过分的主观臆断。我觉得这个谜底非得你自己意识到不可。不然,尤利尔,你会恨我的。”

    我不会恨任何人。尤利尔打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软弱。他曾深切地盼望亡灵法师纽厄尔的死,因为他杀害了塞西莉亚。那时学徒全心全意爱着她,直到现在也是。然而在那女孩死后他唯一的念头竟只有随她而去。后来在月之祭礼上,尤利尔也知道自己没法从奥萝拉女士的死亡中获得快意。

    哪怕是修道院……

    在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屡禁不止、甚至放肆猖獗的人口生意,可不是教会分部的特产。只要还有穷人养不活自己的儿女,就会有流浪儿在大街小巷穿梭。其中幸运些的自由自在,不幸的只好在世界的恶意中随波逐流。尤利尔被修女养大,受女神的保护成长到十四岁。因此无论神职者做过怎样丧心病狂的混账事,他都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怨恨教会。

    我会维护它的尊严,尤利尔很想握住剑柄,好像菲尔丁神父贪财的伪善面孔就在他的刀刃下。但他确信自己会忍耐住按下手的冲动……他会如之前许诺的那样将其挂在十字架上示众。还有一块记录真相的墓碑。愤怒的火苗在他心底滋生。我向盖亚发誓我会的。因为我是祂的骑士。

    乔伊静静地投以冰凉的目光。“不是教会中人。”他提醒,“也不是安德鲁·弗纳。”不仅是学徒,这句话令霍布森也困惑起来。

    “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没有参与审讯的赌徒狐疑地望着每个人。“答案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不是安德鲁还能是谁,嗯?”每个人都用安静回复他。渐渐的,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的天哪。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尤利尔屏住呼吸了片刻,再深吸一口气。他冷得浑身发抖。

    “是伯莎女士。伯莎·弗纳杀了鲍曼。”

    在他心里,终于有某种坚信崩塌了。

    霍布森瞪着所有人。“她?她连蚊子都不会拍死。你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有多蠢。”赌徒嚷嚷。他身上的铁环在闪烁。“肯定是安德鲁·弗纳,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阿加莎似乎叹息一声。“错了。”她的神情格外严肃,言语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是尤利尔的错觉:“是在七天前。鲍曼第一次上门讨债。自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

    “七天?”这时间根本不对。

    “鲍曼死了一星期,之前的现身恐怕是有人假扮。这个演员骗过了吸血鬼加德纳的眼睛……但他识字的能力使他露了马脚。离开死角巷后,他径直来到教堂,将这个身份真正的拥有者的尸体挂上房梁。”

    侦探停了停。“再后来,他为了履行约定,到哈代庄园与同伴汇合。”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追寻根源

    一星期前的二环城区,干胡桃街的一座别墅后,恶名卓著的口哨帮催债人敲开了涂着灰油漆的松木门。夜色中传来争吵和推搡的窸窣,簇拥路旁的紫叶女贞枝飞叶落。也许是醉酒给了鲍曼勇气,他头脑发热,胡言乱语。又或者伯莎饱受折磨,情绪激烈……摆脱噩梦的渴望控制了她,心脏里的澎湃血流鼓动着她。盖亚无法给她慰藉,于是事情变得疯狂起来。绝望的发泄,压抑的反弹——随着缓缓流淌的生命之源在夜色下蒸发。

    “伯莎怎么会给他开门?”尤利尔从无边的幻想中回过神,听到阿加莎·波洛侦探给出询问的旁白。

    “她根本没关门。”霍布森嘲弄,“她在等人。你知道她在等谁。”

    是冈瑟。这混蛋竟敢自称为女神的信徒,尤利尔怀着怒火想。我被他骗了,被他救下一个不相干的妓女,被他包裹在胆怯上的善良蒙蔽。他是个懦夫,从头至尾都是。说到底,我从不曾真正看透这个人。

    “现在我弄不明白这些人之间的破事了。”威特克悄悄地说,“不过那女人可真够厉害的。”

    我见过更厉害的。尤利尔想到了妖精女士奥萝拉,她们都是爱骗人的女人。或者说,女人都爱骗人。只是伯莎女士已经离世……莫非她的死与这件事有关吗?

    学徒接受了事实,因为他认识伯莎还不到一个月。然而霍布森与伯莎一母同胞,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的手臂。他对伯莎的印象根深蒂固。“你个蠢货懂什么?要不是生就一副大块头,你这种白痴到死也别想穿上这身黑皮。”赌徒逮住治安官的话头,把积攒的恶毒言辞倾泻在他身上。“比起安德鲁·弗纳,冈瑟虽然一无是处,但好歹不会被你们抓住。”他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在使者肩膀的七芒星上稍作停留。

    霍布森宣布:“安德鲁完全是在撒谎。至于那女人,谁知道她蠢得连来人是谁都分不清呢?她对付骨折和脱臼很在行,对付床伴可不那么痛快。”

    没人在乎他的反驳,尤利尔更想知道安德鲁和伯莎到底是怎么与加德纳·雷诺兹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唯一的连线是霍布森,但赌徒看起来更像是游荡在弗纳家门外的一条野狗,别说吸血鬼奸商了,就连都鲍曼没道理半夜找上门去——口哨帮敢追杀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赌棍,但绝不敢对高塔成员放肆。

    “菲尔丁神父与口哨帮有联系。”事实上,安德鲁对霍布森的小动作所知不多,但阿加莎·波洛这位侦探女王破案的手段显然不局限于真言药剂的“强制审问”。“他其实就是黑帮的实际首领,才会让那群无赖整日追着霍布森要债。后者当然得逃跑,因为这些人要的不止是钱财。”

    “而加德纳·雷诺兹的做法给了邓巴·菲尔丁毁约的理由,同时由于吸血鬼的目的就是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完全可以越过霍布森这个中间人直接联系买家。”

    买家。“那些孩子……?”

    “去向不明。加德纳·雷诺兹也只是个邮递员,他把这些得到了正规领养手续的孩子分门别类送到下单的信箱里,然后放手不管。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大部分人与新型烟叶的贩售有关。好了,对他们的去向我也有猜测,现在请保持安静,等你听完了这个故事,你也会想到孩子们上哪儿去了的。”

    阿加莎继续讲故事。

    “伯莎杀了鲍曼,但这其实属于没有预谋的激情杀人。她是在绝望中受到了刺激,才会全然不顾自己的信仰。她的绝望源于很多东西,安德鲁的虐待仅仅是一部分。十年前她被迫放弃自己的小女儿来换取更好的生活,这种事会扎根在人心里,时刻动摇她的意志……不过在我看来,伯莎女士的突然崩溃是由于近期发生的事。”她咂咂嘴,“近期发生了很多事,筛选真相十分不容易,但还不至于让阿加莎·波洛感到为难——我想她应该受困于‘索维罗’的折磨,因为别墅里储存的魔药数量过于惊人。”

    “可那不是霍布森与安德鲁的储蓄吗?”威特克问。刚刚阿加莎没有问过维修师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伯莎·弗纳把魔药藏在化妆瓶里,她的职业与药物配置有关,从烟叶里萃取特殊成分只有她能做到。霍布森与邓巴·菲尔丁神父合作愉快,他干嘛要到死角巷去抢生意?”

    这时尤利尔才想起来,霍布森承认自己是受到了加德纳·雷诺兹的胁迫从而违背了契约。有了冈瑟和无星之夜的前车之鉴,他现在时刻开启着誓约之卷的辨识魔法。只要女神还未背叛他,尤利尔就相信赌徒没说谎。

    “那安德鲁·弗纳为什么说谎?”治安官皮科尔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明白了它的答案。“是为了伯莎·弗纳?”

    “安德鲁与伯莎毕竟夫妻一场。我能想象出来这种人的思维方式:他打老婆是自己的事……”说这话时侦探小姐皱了皱眉,“……因为她是他的私人财产。同样的,没人会坐视自己的财产受到威胁或侵害。够了,别打岔!假如你们还有那么一点上下级间的尊重的话。”她命令道。

    “鲍曼闯进别墅,伯莎却不敢声张出去。她在烟瘾中煎熬,还得与上门的恶客周旋。倘若鲍曼客气地要求弗纳夫人还债,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他奉神父的命令搜寻霍布森的踪迹,这使他有了莫名其妙的底气……不过我猜测,直接导致弗纳夫人崩溃的原因是他让她知道了霍布森的‘生意’。”

    “她为家庭放弃了骨肉,亲弟弟却成了贩卖幼儿的皮条客。”

    尤利尔打了个寒战。一时间,他竟觉得自己得知修道院真相后的心情与伯莎女士有几分相似。“她绝望了。”

    “从她临死前的祈求中,我还原出当时的情景。她带他上楼,敷衍他在柜子里搜索钱财。鲍曼会问一些有关霍布森的事,这会方便他的追踪。而饱受瘾性折磨的伯莎女士下意识选择了她藏满索维罗的柜子摸索,不巧的是,桌子上点了一盏灯……蜡烛插在笨重的金属托盘上。在绝望的人眼里,它除了盛蜡油还有更多用处。于是她迅速转身,用烛台猛砸他的头。鲍曼倒在梳妆柜上。蜡油和鲜血混在一起流淌下来,使得木头上血迹斑斑,难以清除。”

    尤利尔立刻想到了伯莎女士卧室中的梳妆柜。他曾以为那是安德鲁殴打伯莎留下的,而真相则不同。

    侦探停下来。“我的推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漏洞:弗纳夫人只是个护士,即便她是神秘生物,也很难杀掉口哨帮的催债人。要知道,这些恶棍在打架斗殴上的专业性足以对付没碰过剑的神秘者。偷袭对他们是不奏效的,因为下三滥的招数才是他们战斗的主流手法。”

    “她用了药物知识?”威特克猜测。

    “仓促之间,她不可能有准备镇静剂这类药品。”波洛小姐否定,“如果非要给出一个解释,我宁愿相信是与索维罗魔药有关。”她摆摆手。“这些细节我们稍后再说。”

    “虽然伯莎失手杀了鲍曼,但她却很难对丈夫安德鲁隐瞒这个事实。原因我们都知道。伯莎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我得说,大多数女人都这样——对丈夫言听计从。你肯定想不到,她甚至连冈瑟的事都没有过隐瞒!这是弗纳亲口告诉我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赌徒扭着身子挣扎。“纽扣冈瑟是个懦夫,在安德鲁知道这件事后,他基本没找过那蠢女人。你认识那家伙,别否认,你见过他。真见鬼,他没为了爱情与我那可怜的姐姐一道去天国吗?”

    “伯莎女士是有些小毛病。”阿加莎咳嗽一声,不再发表看法。“但她已经死了,我还能要求她做什么呢?”侦探谈及维修师对死人的处理方式,赌徒闭上嘴。“安德鲁将尸体藏起来,命令伯莎不许说出去。他知道妻子有乱说话的毛病。原本事情该到此为止了。要是没人把鲍曼的案子捅到我眼前,他的失踪仅仅是事务司表格上一个数字的组成部分。布鲁姆诺特的神秘生物比凡人多几倍,每天都有两位数以上的人失踪。”

    在四叶城可没人统计过失踪人数……尤利尔觉得自己活到现在真是运气。说实在的,安德鲁的做法足以掩盖真相,但后来鲍曼的尸体却被挂在教堂里。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当学徒追问她时,侦探小姐十分不悦。“鲍曼是口哨帮的人,口哨帮是菲尔丁神父的狗。狗挨了打,主人必然会警觉。菲尔丁又不是鲍曼那样没什么见识的货色,如果他能在主教眼皮底下偷走婴儿,就没道理不清楚盖亚教会与克洛伊塔的差距。更何况他做的生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傻了才会自找上门。加德纳的烟草生意与教会八竿子打不着,不还是被十字军注意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还未结束

    涉及到这些阴谋暗涌,尤利尔总是觉得脑袋疼。他倒不是不清楚其中的机巧和谋算,只是比起与莱蒙斯或奥萝拉这样的敌人斗智斗勇,探究霍布森和邓巴·菲尔丁之间的阴暗斗争实在是令人心生不快……上一次尤利尔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四叶城思考死灵法师和贵族关系的时候。当事件告一段落,他去往威尼华兹的整整一路都感到身心俱疲。

    “那这么说,鲍曼的尸体处理是霍布森的主意?”学徒说,“他不仅丢了捞钱的工作,还被口哨帮追杀。这种情况下,他想要报复那头吸血鬼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将干尸挂在教堂?”他一时间竟找不出言语来形容这种诡异行为。

    “真够蠢的。”阿加莎评论。“安德鲁·弗纳想要掩盖真相,结果他找了一个特别不靠谱的搭档。他肯定想不到,你会为了嫁祸吸血鬼把尸体扔进教堂!还有那个未遂的谋杀计划,霍布森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教会的神职者有无数种办法找到异教徒的下落吧?他们早就盯上你了。菲尔丁神父的罪恶生意暴露在主教眼前,若非要镇守总部的禁地,说不准他会亲自动手带回菲尔丁的人头。教会十字军可不是口哨帮,看来我们的大阴谋家没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

    赌徒哑着嗓子说:“无论如何,我要让加德纳付出代价。”

    即便用爱着你的家人的性命?尤利尔没问出口。对霍布森来说,家人什么都不是。我不可能理解这种人的想法。

    “安德鲁以为万事大吉,鲍曼的失踪会给黑帮警告。当他在报纸上见到教堂案报道的时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感受。”阿加莎说,“伯莎第二天就死在了病床上。按照常理,我没法相信她的死亡与霍布森干出的蠢事无关。”她是最后一个见到伯莎女士的人。“但弗纳夫人的表现像是刚听见这个消息。我根本没告诉她那个人是鲍曼……她说到对某个人心怀愧疚。不是安德鲁。不是冈瑟。她说‘她’,那是位女性。”

    “是她送走的女儿。”学徒明白了。伯莎肯定不会清楚修道院的孩子们的去向,她会认为被献给盖亚的小女儿将来得以到天国去,而她杀死了鲍曼,再也不会与自己的孩子重逢了。这种信仰与心灵上的双重打击使伯莎走上绝路……

    他的思维忽然进入岔路。那天我离开墓园后,波德的母亲怎么样了?她回到家人身边了吗?她有在夜里为她死去的长子流过泪么?银百合丛中长出死人手指。纯洁的天使回到天国。他想起树精和石碑。真的有天国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花瓶里的野玫瑰折了叶子,尤利尔将坏掉的部分整个撕下来,扔进垃圾桶去。他发现自己一秒钟也无法呆在这里了,于是推门而出。傍晚的昏暗光线里,尤利尔依靠标识牌走向长廊深处的阶梯。石阶如此陡峭,他感觉自己正走向深不可测的地狱。在他身后仿佛还传来阿加莎的声音,诉说着悲哀的真相。

    ……

    “可能是感同身受吧。”侦探叹息着说,“她得知教堂出现了死者,激动的情绪加快了毒药的效果。伯莎的死不是因为忍受不了安德鲁,她也愧对她的丈夫。”她哼了一声,“我早说过,这些死者里只有那女孩值得同情。管她是血族还是人类,管她登没登记。事务司的法律像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试图让布鲁姆诺特的发展朝后倒退。”

    接下来的结尾,在场每个参与进来的人都已经了解了:安德鲁努力掩盖鲍曼的死亡,霍布森则在教会的追杀下东躲西藏。前者对吸血鬼的憎恨恐怕不下于赌徒,以至于狠心将无辜的血族幼儿送入虎口。后者为了求生径直躲到了治安局。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几小时后他们就又在地牢里相遇。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一切的谜底已经揭开,故事也该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皮科尔不由脱口而出。

    威特克也没觉得轻松。“鲍曼被伯莎杀掉,邓巴·菲尔丁死于教会内部的清洗。伯莎·弗纳自杀离世。那血族女孩多半是菲尔丁神父准备送走的‘货物’,被安德鲁绑架出来,最后惨死在加德纳手里。这么看来,案子的确结束了。”他挠挠光头,“但我还是不太痛快。”

    又有谁痛快呢?每个得知了案件始末的人都沉默以对。而唯一置身事外的白之使,他似乎对此并无兴趣。

    “你这么想,是因为菲尔丁神父没得到人们的口诛笔伐?别傻了,教会不可能放任这样的丑闻传出去。案子会悄悄完事,教徒们也会得到他们认可的答复……话说回来,就算我们将消息公布出去,这些狂信徒信不信还是两说。”侦探小姐伸个懒腰。“我会通知约翰尼警长,我的任务在三天之内完成了,但他还是没法得到明天的忏悔日假期——治安局需要清扫死角巷的所有索维罗魔药。诸神在上,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然后,她打量着赌徒:“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霍布森抬头望向侦探,目光里充满困惑。“你什么都知道。”他喃喃道,“你是高塔的占星师?还是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幽灵?”他的身上的枷锁因愤怒而高频闪动。“有些事情连安德鲁那个老东西都不知道!他不明白……我的秘密,每个人的秘密你都一清二楚?这绝不可能。”

    “看来没有了。”阿加莎歪了歪头。

    她走过去,轻轻关上门。审讯室中的囚徒顿时暴跳如雷,咆哮声被关在窄小的空间里。

    “他问出了我的心声。”皮科尔忍不住说。这位年轻的治安官差不多成了阿加莎的粉丝了。“您是怎么猜到霍布森的打算的,长官?”

    “我还奇怪呢,为什么你们都猜不到他的打算?”

    侦探的回答相当‘谦虚’,但皮科尔认为这理所应当。他仍对其中的峰回路转感到惊异。“霍布森来治安局躲避追杀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他是害怕教会的杀手呢?说老实话,我根本不觉得教会应该被牵扯进来——还不是作为单纯的受害方。”

    “噢,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是尤利尔。”威特克·夏佐说,“他一直觉得教会有问题。尤利尔是盖亚的神职者,菲尔丁神父的事一定让他很受打击。”这大块头还很心细地注意到了学徒的沉默。

    “我看不仅是打击。”使者说话到半截,也没人敢接口。他对自己的学徒没什么同情的表现。“你们还有什么没说的?时间很紧。”

    “之前那个问题……”

    “……伯莎杀死鲍曼的方式?这没什么值得浪费时间的。”阿加莎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下属,途中掠过年轻人肩上突兀的铠甲。“炼金魔药索维罗的效果我们都清楚。虽然改良版本不至于要人的命,但强制活跃灵魂肯定会有代价。火种异变在宾尼亚艾欧并不罕见……我想她那时已经变成恶魔了。”她轻声说,“恶魔的力量远超常人,杀死一个黑帮分子自然不在话下。恐怕伯莎的心理压力也由此而来。”

    “恶魔?!”皮科尔吓了一跳,没注意到身边的威特克的神情有些异样。他猛然沉下心,“这么说抽过烟的人都——”

    “不,伯莎的情况多半是小概率事件,不过即便如此,涉及到无名者的事都也不容忽视。”侦探小姐似乎有些发愁,“治安局需要调动大量人手清扫死角巷,事情的余波也需要专业人士出面消饵……”她偷偷瞄了一眼门前,那里就站着一位‘专业人士’。

    “这两天,教会的刑刀下会少几个脑袋。”使者表态。

    恶魔猎手对付恶魔,其实很少能抓到活人。要是白之使这种层次的神秘猎手加入行动,布鲁姆诺特很快就会没有恶魔可杀。

    阿加莎不知道命运集会上的讨论,血红预言更是被严格保密。可即便如此,她也能察觉到白之使的异常态度。这位敏锐的侦探小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布鲁姆诺特会为此掀起一场波澜,而推动这波澜的第一股力量或许就是治安局的清扫行动。

    “案子解决了,故事却尚未结束。”

    “这是什么意思,长官?”

    说了你也不懂。“没什么。我们的朋友尤利尔上哪儿去了?”她转头找了一圈,忽然脸色由晴转阴。“这可不是乱跑的地方!”

    使者有不同意见。“你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可能不乐意独自一人。”侦探小姐说。他们都知道,尤利尔是要去见见维修师安德鲁·弗纳,伯莎女士的丈夫。治安局的地牢显然不是随便就能进去参观的,但阿加莎想起进门时白之使交给尤利尔的苍穹纹章,顿时觉得他们是早有预谋。“诸神在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意提前跟我商量呢?”她抱怨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锁链

    “你想让我说什么?那女人的死因,还是来责备我卖掉了塔拉?”塔拉是安德鲁的小女儿。

    尤利尔打量着眼前的囚徒。他是五个女孩的父亲,其中四个已经嫁了人。他看起来老态尽显,头顶的秃斑也扩大了许多。他的脸上的褶皱里藏着疲惫和仇恨,目光充满讥诮,但神情中唯独没有后悔。

    “你不恨伯莎女士吗?”尤利尔忍不住问。

    “那女人不值得恨。”安德鲁此刻似乎乐意回答他的问题。

    “那冈瑟呢?我知道他与伯莎女士的背叛相关。”

    “纽扣冈瑟?他是比我更早认识伯莎……但现在他还在打光棍。如果有机会弄死他,我不会放过。不过奥托先我一步给了他命运的答案:他永远都是个失败者。我有理由恨他,更有理由嘲笑他。这种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时候,我觉得霍布森那混球都比他有追求。”

    安德鲁·弗纳的回答正如他所料。尤利尔点点头,“仇恨的话题告一段落,在这方面你的想法还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很好奇另一个问题。“你爱过伯莎女士,对吗?”

    闻言,安德鲁不答反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答案?”

    这下尤利尔被问住了。我想得到的答案,是他们夫妻恩爱、互相遮掩,还是相敬如宾、被迫度日?“我想知道伯莎女士同意你把塔拉捐给教会吗?”

    “那时我是个铁匠,靠给驴马打掌铁过活。不成为神秘者,我们就活不下去。”维修师说,“我答应她想办法,把四个孩子嫁出去。结果塔拉的出生太巧合,我们那时正要搬走。”

    尤利尔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只想要答案。“她同意了?”

    “这跟她同不同意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都要生活,懂吗?而塔拉只是个女孩。女孩。在圣卡洛斯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孩。我尽到了责任给她们赚来维持生活的金币,抚养她们是伯莎的事。她负责照料整个家庭,是因为我允许并要求她这么做。这工作不是非她不可。一个只会缠着你啰嗦琐碎家事的妻子究竟有什么好的?我与教会约定的代价是我的女儿,她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是她的孩子!”

    “她不只有那一个孩子。你以为这是我的错?小子,看来你活了十多年也不清楚自己活在怎样一个环境里。我们在这世界上能承担起的责任是限定的,诸神将人分为两类,就是教凡人看清脚下的路。”末了,他还愤愤地抱怨:“为什么我们两个男人要讨论这个问题?你怎么有这么多蠢念头?我知道了,你从宾尼亚艾欧的陆地来。外乡人的奇怪逻辑!伯莎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话说回来,谁不会死呢?”

    学徒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早知道他是什么人,尤利尔对自己说,女神面前众生平等,凡人的愚蠢正因为他们对此无法理解。

    这时,一道星光涟漪在他身后扩散。“但你做的却不如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阿加莎·波洛抢先一步跨出星之隙。她皱着眉头,“这地方都快成为老狐狸的草窝底了!十字骑士呢?怎么还不过来收拾屋子?”她好像忘了正是她的计划让教会无暇旁顾的。

    “侦探小姐?”尤利尔稍微冷静了一些。

    “你在心里管我叫‘侦探小姐’?”阿加莎瞪起她漂亮的眼珠子。“好啊!一会儿再算账。”她扭头朝向维修师,“这是第几次了?安德鲁·弗纳先生,要是你能抛弃伯莎的话,她的罪行和负累就都与你无关了。但事实上你并没这么做。尤利尔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伯莎,这个问题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我想,你其实一直都没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当然,如果不算真言药剂的效果的话。”

    “我没想过塔拉,我几乎没见过那孩子。我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这么关注她。”安德鲁回答,“他该去盖亚教会找答案。”

    阿加莎没回答他,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地牢内外落针可闻。

    “因为我知道你女儿的下落。”尤利尔告诉他,“我和塔拉,波德,还有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被你间接杀掉的血族女孩。无论出身如何,或许我们有相同的命运。”你问我为什么在意你们的态度?因为我得打破自己的幻想,以免现实让我失望。这句话被他咽回喉咙里去。

    安德鲁闭上嘴。一时间,地牢里只有铁链哗哗的响动。

    “诸神慈悲。”

    但他最后开口了。“伯莎跪在我脚下,让我放弃约定。我从没把女人放在眼里,不会对她们委曲求全。后来我们搬到布鲁姆诺特,生活也在争吵和矛盾中度过。原因不止有她弟弟,那个纽扣冈瑟,还有塔拉和我们的其他孩子。”

    “七天前我没在家里,也没拿戒指。她打开后门为了让我不至于在外面吹一晚上冷风,而不是在等冈瑟。她在一天前告诉我她要与那混蛋一刀两断。我知道她不会骗我任何事,在她眼中,说谎的罪孽不逊于玷污女神的水池。老天!她愚蠢怯懦得不可救药,只有爱和美的天国是她的归宿。我不想评价她的幻想,但她会在那里与她的塔拉重逢。你们知道吗?我原以为女人是没有灵魂的。”

    安德鲁的声音变轻了。

    “可我错得离谱。她做出了最勇敢的行为……在鲍曼撞开门试图胁迫她时,她杀了他。她杀了鲍曼,为自己的悲痛和清白。”他的胸膛不住鼓动。“那不可能是我那没用的妻子做出来的事,她只会哭闹和啰嗦,没日没夜希望你给予她关爱。诸神不知道,这其实是在将男人送入罗网。”

    “最后她将抓住你。你会发现你的灵魂和心脏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了。她纠缠你、宽容你,成了你无可替代的一部分。”安德鲁盯着学徒。“你的世界将与她分享,你的勤劳与否会决定她的命运。你可以揍她,呵斥她,直到把自己的拳头打疼、喉咙说干。她可能在别人身上得到慰藉和安抚,但却还是会乖乖回到你身边,仿佛腿脚栓了铁链似的。你会在她怀里感到幸福。这是种软弱的情感,这是个不名誉的选择,可你无能为力。你知道这是什么?”

    是家庭。尤利尔没说出口。一种遗憾开始涨潮。这个奇妙的词代表着某些他从未拥有、直到现在还努力争取的东西,但说到底,他不敢假装自己对它有所了解。

    维修师打量着自己身上的铁链,没准他还亲自用锤子敲打过其中变形的钢环。“我有很久没和我女儿联系了……但昨天晚上,我收到了她们的来信。”他由衷地微笑起来。“盖亚保佑,真庆幸这次我看完了。”

    ……

    夜晚来得太快。尤利尔推开家门,看到乔伊在等他。客厅的窗户大开着,冰凉的夜风卷携浮灰在地板上游荡。星辰的倒影穿梭石台花丛,又被白霜反射回玻璃上。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他问。

    “没有。我见到了吉辛,他告诉我奥斯维德先生不想见我。”尤利尔知道老占星师不赞同的选择,但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那怎么这么慢?”

    “我得给吉辛解释清楚。”他迎上乔伊的目光。“他害怕我顶替他的推荐资格,才会把奥斯维德先生的决定透露给你。我说我不会成为占星师,也不会进入天文室。我的未来在外交部。”

    使者安静片刻,移开了视线。“他只说你会与他们一同参与考试。外交部的测试是我决定的。”

    “你不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不会说?”

    这还真没错。尤利尔发现自己几乎被阿加莎传染上了这样一种给人解谜的冲动。这实在是很招人恨的行为,他告诫自己不能再犯。不过使者的反应更令人悻悻。

    “你来的太早。”他回答,“当时我一出门就看到你了。奥斯维德先生给自己学徒的测验不会通知其他人,更不可能传到外交部去……只有吉辛有理由这么做,他后来还劝过我。”

    年轻人不可置否。吉辛·杜瓦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尤利尔忽然想到。也许他本就没打算晚些时候来找我,即便这样会给吉辛一种掩护作用。

    “他还是个学徒。”尤利尔提醒,“而且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误会我了。”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也不会去给西德尼解释。”使者的话教尤利尔放下心来,“比起这些,你没有更要紧的事情说吗?”

    当然有。“我们要去伊士曼?”

    “你似乎只能接受这一个目的地。看来你打定主意要找到那些孩子了。”

    “菲尔丁神父死在十字骑士手上,他罪有应得。可教会不一定清楚这条产业链的存在,我必须为此做些什么。”

    乔伊瞧他一眼。“你会找到新的脑袋来代替菲尔丁。未必是一个。”

    “几个都不是问题。”尤利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狂风猛然摇动木窗,帘幕鼓起,玻璃颤栗。置衣架晃了晃,在气流中重新站稳。尤利尔扣好外套的搭扣,戴上帽子。

    “那走吧。”

    星光闪烁的门扉在他们眼前打开。

第二百三十章 漩涡

    “波洛小姐的案子怎么样了?”尤利尔脚一沾地,就忍不住问道。

    他们穿过星之隙,回到了四叶原野的边缘。这使学徒回想起他们离开霜叶堡后那段短暂的旅程。风中有霜之月和金杯子的气息,四下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过路人,也不存在守卫。遥远的地平线是皑皑雪山间的深绿松林,一条溪流银带般蜿蜒而下,通往西境十六郡的金雀河。途中,它将得到微光河与淘金者水道的注入,成为湍急的深流;随着沿途的城市和堡垒逐渐增多,水质也变得浑浊。最后它将与金雀河一同沿王国东部的骑士海湾倾泻进无边的歌咏之海。

    我很久没见到约克和帕因特先生了,他一时间有些想念他们的吵闹。

    “她要处理其他案子。治安官总有案子要处理。”乔伊关上门,“火种试炼正是在忏悔日当天举行。”

    “那教会?”

    “十字军与事务司协商,打算像治安局一样设立关卡搜查平民。或许他们觉得十字星到哪里都好使吧……可惜艾罗尼信仰奥托,对盖亚没什么好感。”

    离开了布鲁姆诺特,使者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不过这点小小的区别恐怕只有尤利尔能发现。他迷惑地看着乔伊伸出手,向自己索要银光指环。

    “信箱不仅能存储信件。”年轻人警告,“当我们离开高塔时,最好不要随便提起与命运的牵连。”他把索伦丢给学徒。

    从墓室离开后,睿智的格森先生没被允许说过一句话。尤利尔明白有些东西确实不能与奥斯维德乃至埃兹先生商量,可……“它会记录我们的对话?”

    “一般不会。不过命运时刻伴随我们左右,占星师总能从各种各样的事物上获取信息。你必须小心谨慎。”

    尤利尔知道他的意思……恶魔在克洛伊塔里必须小心一切,因为遍地都是敌人。被捉住的无名者将在闹市街头被斩首,行刑台底下观看的人们欢呼雀跃,为这些长有与自己相同形状的异类的死去庆祝。

    他至今没有亲眼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在威特克指明他的本质后,学徒更不愿意接近绞架。但或许是表世界的安逸作祟,尤利尔还不能认识到无名者的危险性。他首次了解这些恶魔是因为威尼华兹大屠杀,这场惨烈灾难带给他的是对弱者的同情。满世界追杀恶魔的光辉议会显然不是弱者;索伦将无名者称为恶魔,可被屠戮的一方并没对人们做什么。

    威特克说无名者不是想要成为恶魔才获得力量,他们只是被秩序遗弃的流浪汉。总有一天,来自深渊的灵魂会占领无名者的身躯,而在此之前他们的意志和火种都属于自己。

    神秘领域恐惧他们的力量,于是对无名者斩尽杀绝。这听起来像是愚昧的村民把懂草药的医生绑在火刑柱上,祈祷火焰净化邪恶的女巫。即便索伦列举过无名者的罪状——其中投效深渊邪龙温瑟斯庞,在同盟的战场上活跃最罪大恶极,变成恶魔侵蚀秩序是其次。到了千年后的今日,依然还有像纽厄尔那样的疯子妄图血祭全城百姓来换取力量。与之相比,什么杀人取骨、绑架女人、散播瘟疫和混乱都只是小过恶。又比如恶魔是世界之外的侵略者,它们冷血无情,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将诺克斯变成炼狱的领土——尤利尔也觉得,无名者不该与恶魔划等号。

    里世界的无名者是否愿意变成恶魔,尤利尔不得而知。但他是亲眼目睹冈瑟为了寻求庇护加入秘密结社。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工坊里生产纽扣的工人,心爱的女人遭受家暴却不敢维护,为母亲的离世感到悲痛欲绝,还救过一个陌生的落水妓女。他利用魔法兼职杀手倒值得指摘,但学徒怎么也看不出他这么做是妄图毁灭布鲁姆诺特乃至整个诺克斯。说到底,杀手不是有门槛要求的神秘职业。人们拿匕首为爱恨利益取人性命、彼此争斗,没有恶魔他们照样会这么干。

    从埃兹先生的屋子离开时尤利尔以为找到了家,但使者只用一个动作就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无法信任别人,他突然发觉,一旦秘密泄露,我会给他们带来伤害。

    “四叶城的修道院。”乔伊说,“已经重建好了。”

    他觉得我在想教会的事。尤利尔没否认。安德鲁的坦言令他感到孤独,塔拉和波德的遭遇依旧使他满怀愤怒。短短三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尤利尔发现自己竟能照单全收,这实在是相当巨大的进步……虽然我宁愿自己没有长进。

    “我很累。”他轻声回答。哪怕追查教会的婴儿贩卖都无法提起精神。“我觉得我在做无用功。”

    “你还没开始做。”使者指出。

    “我有这样的预感。奥斯维德先生认为我在占星术上有天赋,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尤利尔找到一块布满黑红斑点的长石,他扫清上面的泥土,失去力气般跌坐下去。“我想我们在四叶城里不会找到线索。纽厄尔袭击过那里,盖亚的教堂也未幸免。”

    圣像上刻着: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就像我们不因恶人的一时善举而容忍他的过错。尤利尔没来由想起这句话。“他没理由放过修道院。”

    年轻人表示赞同。“我们原定计划是要去铁爪城。”

    “你怎么老是要去铁爪城!”学徒脱口而出。他记得在到达威尼华兹之前使者也是这么说的。

    “因为一个预言。”使者居然没有隐瞒。他把预言解释给学徒,虽然用词不是那么准确。“红之预言来自圣者狄摩西斯。你知道,他是诺克斯最伟大的占星师,他的预言从未有过失误。他是奥托的眷者,而奥托是命运本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祂的眼睛。”

    “既然祂知晓一切,为什么不阻止四叶城的亡灵,阻止奥萝拉女士和贝尔蒂?”还有菲尔丁神父的生意。

    使者盯着他,一言不发。这种问题完全是无理取闹,尤利尔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早该明白诸神的目光不会为某个人而停留。在神祇眼中,万物都是平等的。我已经不是祈求神灵保佑的凡人了。

    “诸神不插手人间,但祂们拥有自己的代行者……圣者观测星象,就是等待奥托的指示。”

    “诸神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但至少祂们的指示是真的。白之预言让光辉议会提前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可能他们的露西亚更爱护信徒。”尤利尔注意到乔伊的名号是白之使,这很符合高塔占星师的取名方式。他总算明白“红之使”是什么意思了。

    “我对预言并不了解。”他承认。“可既然我们能得到指引,为什么不立刻采取行动呢?”

    “你和拉森看法相同。”年轻人回答,“但预言不是标识牌,解读起来困难重重。一点小失误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而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越是试图插手未来,人们就越没有好下场。”

    “那我们来处理什么问题?”若是命运集会决定袖手旁观,尤利尔虽然失望,但也只能服从安排。

    不过现在乔伊离开高塔,总不可能是为了帮他躲开火种试炼。

    “来找拉森的另一个学徒,她似乎参与到了红之预言中。但现在这不是主要目的。”乔伊告诉他,“你可以去解决教会的罪恶交易,把它放在首位。”

    尤利尔打量他,想要在使者脸上找到反语的讥讽。然而他实在分辨不出乔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一开始就是这样,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谢谢。”

    “你不是要攒着么?”

    “这样不太吉利。”

    乔伊没回应,意思是随你的便。

    “对不起。”可尤利尔忽然又向他道歉,“我真以为预知梦境是火种点燃附带的魔法。我应该拒绝的。”

    即便是使者,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些。“拒绝什么?”

    “成为你的学徒……我给你带来了危险。如果狄恩·鲁宾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一定会抓住机会。”

    “他打不过我。”

    “他会怀疑你。”尤利尔说。

    “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贵族。”乔伊回过头,“无名者也并非政敌那么简单。神秘领域中恶魔是异端不是异教徒,明白吗?不同的信仰尚能共存,不同的灵魂唯有你死我活。他不会怀疑我,他会确定我在包庇你……恶魔猎手不可能察觉不到恶魔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尤利尔不明白。“索伦也看到我点燃火种。它以为我是索维罗魔药的幸存者。”

    “我修改了它的记忆符文。”

    使者肩上的七芒星闪烁光辉。“你的选择没错。埃兹·海恩斯失去了神秘度,告诉他真相没什么用。至于拉森,他是圣者狄摩西斯的学生,你只能得到秘密处决的结局。其他人也不可靠,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远离阿加莎·波洛吗?她当年在克洛伊塔里找出了八个间谍,五个是事务司底层官员,来自不同神秘支点。另外三个都是无名者……其中一位是她的导师,天文室的占星师。”

第二百三十一章 开诚布公

    “天文室的无名者?”尤利尔吃了一惊。

    高塔的占星师有很多,可事务司的占星师和天文室的占星师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只能算政务人员,后者则是占星学的学者,克洛伊塔的中坚力量。恶魔混进学徒哪怕事务司都是正常状况,但天文室……命运集会的一半成员都出身天文室。优秀的占星师会得到跨越亡续之径的神秘材料,完成神秘度的飞跃和生命层次的拔升。这意味着深渊的使徒已经有机会参与到苍穹之塔、诺克斯观测防线的高层中,能够造成的破坏简直不可想象。

    “但无名者和无星之夜还有区别……我相信她会察觉你的秘密,所以要你远离。”乔伊说。“三个无名者都被处死,可消息已经泄露了出去。拉森不得不更换观景台的值班表,让雄狮扎克利负责看守。”他顿了顿,“观景台能够监控高塔的所有属国,并依靠星辰观测整个诺克斯。是克洛伊塔最核心的秘仪阵列。”

    “秘仪阵列?”

    这个问题教使者沉默了一会。“能够长时间……自行运转的魔法仪式。不是火种试炼,不是矩梯阵纹……也不是炼金术。”他的表述开始明显地词不达意起来。“类似望远镜,圆的?玻璃做的。差不多吧。”

    算了,这根本是在为难人。尤利尔赶紧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现在无比确信使者少言寡语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在挑选取用词汇上有着相当程度的困难。话说回来,谁还没有点不擅长的东西呢?学徒听他的描述,竟觉得有些搞笑。显然乔伊也明白自己的问题,所以才尽量避免开口让整个高塔外交部一起丢脸……好在他正常对话倒没什么障碍。

    往常都是索伦帮忙解释,现在导师亲自开口说得不明不白,尤利尔心里却好受了一些。他信任我,甚至胜过信任高塔的符文生命。我也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不,乔伊早就知道真相。他在保护我,保护我这个对神秘和危险一无所知的蠢货。但这种保护同样危险。狄恩·鲁宾的手下就差点撞上那些无星之夜的恶魔……更别说火种试炼了。

    他不知道乔伊怎么躲过每年的火种试炼,也不了解对方是如何成为高塔空境统领的。可一昧躲避绝非上策,只要有人将他们与无名者联系起来,避开试炼就成了无可遮掩的疑点。这是乔伊选择成为巡察使者的原因吗?看来他早就明白我别无选择……

    也许是他的心事重重显露在脸上,使者说道:“阿加莎·波洛只是环阶。当时的那个天文室占星师也是环阶。”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环阶不可能抵抗空境,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要是侦探小姐真的发现了什么,乔伊一定会痛下杀手。这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不存在退让的机会。他不禁浑身颤抖。不同的信仰尚能共存,不同的灵魂唯有你死我活。这句话钉在他心里。

    “她可能不会说出去。”尤利尔不确定地说。“我认为她是很有正义感的治安官。呃,她知道谁对谁错,也容许我们依靠不那么正规的手段获取信息。”

    “正义感。”使者回答,“没错。正因为她明辨是非,才会把你交给十字军裁决。你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她的一念之间么?”

    “不。”尤利尔无法接受。死亡说起来容易,但他现在刚开始全新的人生。诺克斯有无尽的冒险在等着我,他想起拉森口中的流砂之国与三角沼泽。还有塞西莉亚。那个让我懂得生命珍贵的女孩。我答应不会辜负她的努力,将未来断送在铁斧下实在非我所愿。“可……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这是奥托的选择。”

    “无名者究竟是什么?”

    “你以为他们是什么?”

    我以为。尤利尔心想。我以为无名者曾是同盟的敌人,在千年前的黎明之战中一败涂地后,因失败者的立场而饱受迫害。“我记得诺克斯有许多亚人种族。不管怎么说,无名者都是由父母生下并抚养长大的,他们的不同只在于火种。”

    “无名者不是萨拉人。”年轻人回答。对于学徒的观点,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火种的点燃是突然发生,形同诅咒。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无名者,也没有无名者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恶魔。”

    “那名占星师是这样吗?”学徒问。

    “是的。他在真言药剂的效用下无所不答。秘密结社没有联系过他,他告诉我们他只是某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可以运用一种全新的魔法。这不是职业带来的知识,而是源于火种的神秘力量。所幸占星师不用出席火种试炼,他小心隐瞒着自己的秘密,直到他喜爱推理的学徒阿加莎·波洛发现真相。”

    尤利尔咽下一口口水。“火种自燃是突然发生……”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成为无名者的可能。

    “不,只有异常的火种才会自燃。”

    使者一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火种试炼是为了分辨出藏在学徒中的恶魔——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

    “我不是恶魔。”尤利尔辩解。

    “在那天到来之前,你确实不是。”

    “那你呢?”

    乔伊沉默了。直到现在,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在高塔里他恐惧命运的视线,但这里是四叶原野,与布鲁姆诺特有千万里之遥的小小凡人王国。他走开两步,尤利尔眼前一暗,不禁仰起头。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年轻人第一次用如此柔和的语气说话。

    他凝望着远方的云雾与雪线,声音中的细微热量好像天边的银溪雪水在冰层下静静流淌。他的神情纹丝不动。

    “成为人或非人,投入秩序或恶魔的阵营——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当你沉入睡眠时,梦境就已脱离你的掌控。美梦自然甜美幸福,噩梦却也无法摆脱。你只能选择继续沉溺,或奋力挣扎着从中醒来。尤利尔,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你要么接受它的残酷,要么为自己编织美好而虚伪的幻想。这取决于你,不是盖亚也不是奥托。在死亡面前你曾做出抉择,你看到了希望。但愿你以后也能看到它。有些风暴是高塔的壁垒无法抵挡的……关于无名者和诺克斯,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的真实,但更多还是需要你亲自去看。我让你成为我的学徒不是教你追随我的脚步。听着,尤利尔,你有选择的权力。一直都有。”

    乔伊回过头,直视着学徒。“可我不同。我的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再也不能回头。我将忠于我的信仰和责任,直到我无法肩负它。”

    在年轻人的影子中,尤利尔的脸因迷惑而皱成一团。后来的许多年里,他都以为乔伊是在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克洛伊塔。而当他明白其中的含义时,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我一直担心告诉你实话。”尤利尔承认,“有关无名者,有关无星之夜……很多很多。当初黑骑士问我要不要成为结社的一员,我拒绝了。”

    “你应该拒绝。”

    “那时我并不了解结社和一般无名者的区别。”仅有的参考来自古精灵王尼克勒斯,而学徒决不会成为邪龙的手下。“很多东西是一团迷雾,但我看到黑骑士屠杀了禁地中的教徒……后来我才明白他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尤利尔停顿片刻,“我觉得我无法原谅他,但也无法恨他。菲尔丁神父的罪行百死难赎,却总有人是无辜的。然而,我也明白教会与无星之夜间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恨——正因如此,我才更理解恶魔的感受。他们的家人或朋友死在神父的审判下,可恶魔猎手也会在战斗中倒下。我说不清两者谁流的血更多一些。”

    年轻人点点头。“你相信的被证实是谎言,敌视的则给你帮助。你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吧。”他承认。

    “你觉得迷茫?”

    我不知道。他本想这么说,可忽然意识到这个回答正是自己内心动摇的写照。“……是的。”

    “你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吗?用你的魔法。”

    学徒不太懂。“我只能看到几小时后。”

    “看来它没法给你提示。”乔伊转过身,背对着他。“你的魔法太弱小,火焰也太微弱。你无法依靠它解决问题。这说明你的预感未必成真。诺克斯的四叶城不是你的故乡,你没必要吓得不敢回去。你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用?可你除了感慨没做任何事。旧日记忆支配着你现在的恐惧,莫非你愿意未来也笼罩在阴影下?你只能在别人的同情安慰里过活?若你的勇气仅止于此,留在高塔只会让你整日担惊受怕。四叶城不是你的故乡,却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你的全新人生在那里开始。箴言骑士。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吗?你看到的希望就是在悲痛的过往中伤怀?”

    “不。”尤利尔脱口而出,“我是女神的骑士。”

    “一个软弱的骑士,我想盖亚并不需要。”

    “这只是暂时的。”学徒满脸通红。他一下站起来,腰间的誓约之卷光辉闪动。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坚定过。

    “那就证明给我看。”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重回四叶城

    再次回到四叶城的街道,城市的面貌似乎没什么不同。尤利尔能看出最明显的差异,不过是树木变得光秃秃,瘤疤上还带着焦痕。行人走在橱窗和木头屋檐下,脚踩的石板崭新完整,路灯也比原来明亮许多。

    我的故乡不是这里。他突然意识到。里世界的四叶城直到被食尸者们大肆毁坏之前,也没能给他留下足够熟悉的印象。满打满算,学徒在诺克斯酒吧里也不过呆了两个星期,他现在更适应布鲁姆诺特的生活。

    “这里的变化很大。”尤利尔咕哝一句。“我可能需要找地图……不,我是说,我得去找人问路。”四叶城没有布鲁姆诺特的魔法地图卖,辨认方向成了困难。他走过人们等车的红色站台,然后又退回来。“这是南城区。”

    乔伊走到学徒旁边,他对灯箱的兴趣都比路线表的大。“教堂在附近?”

    “不。教堂在东区。”

    “我们就是坐上车,它也不会往东区走。”使者断言。“虽然方向的确朝那边。”

    “是的,但我们途中会经过松比格勒。”尤利尔解释,“到那里转车。四叶城的所有公交线都在那里交汇。话说回来,我们干嘛不直接走矩梯?”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不是领地。王国贵族在城里设立了专门的侦测站,不仅星之隙的波纹会被捕捉到,就连我进城他们也能看到。”

    “那当初怎么——”

    “代理城主都被挂上了钟盘,显然侦测站在第一时间就被亡灵覆灭了。连贼都知道不在点灯的屋子里偷东西。黑十字不是贼,但肯定比盗贼有脑子。”

    我还以为能从巡逻骑士身上得到帮助。尤利尔想起自己临时做出的决定。索伦教他留在酒吧,但他没法眼看着灾难爆发。后来……没有后来。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与年轻人登上公交车。我就该带着塞西莉亚躲到地窖去,把每一扇门锁紧。

    “我们的时间不多。”使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罗奈德和海伦会在火种试炼后到达铁爪城。我需要去一趟。”

    尤利尔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高塔其他空境阁下没有星之隙的钥匙。“坐标不是修好了吗?”

    “那个走丢的学徒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城里,而铁爪城的矩梯很难说会为我们开放。”

    尤利尔听出乔伊的话里有另一层意思。伊士曼与克洛伊的关系僵硬,大占星师们宁愿通过星之隙穿梭。

    神秘领域虽然在形式上与凡人王国类似,可神秘支点的高层显然不会强迫几名凡人来彰显自己的素质卓越。既然明知道伊士曼不欢迎他们,高塔也乐于不与他们打交道。只是白之使……尤利尔觉得他多半会教同行者飞去找人。

    他一拍脑袋,忽然发觉弄出这些麻烦事的根本就是他自己。若不是我要到四叶城来,乔伊会直接带我去铁爪城。

    下车时出了点小意外,因为两个人没有零钱。于是当尤利尔到达教堂的台阶前时,天色又临近了傍晚时分。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过,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庄严的余韵。一大群灰鸽子从钟楼后绕过来,落到洗礼堂的赭色八角形屋顶上。被银百合包围起来的喷水池即便经历了翻修重建,他也一眼就在女神的裙摆浮雕下找到了当初的铭文石刻。干净的水流莹莹淌下凹痕,在他身前溅起绒絮般的泡沫。

    他们身后,一位教士在引信徒进入盖亚的殿堂。许多摊贩一言不发的走过石阶,头也没抬。两个裹着破棉布袄的乞丐盯着大理石砖上神气迈步的鸟儿,其中离得最近的是个小鬼,头顶一块秃斑。瞧眼神的话,他大概不止是想抚摸它们而已。台阶对面有一对姐妹提着花篮展示几株可怜的矢车菊,一辆马车嗒嗒驶来,碾过稻草。远处传来卖苹果派的吆喝,声音有气无力且粗哑难听。后头的巡逻骑士左冲右突地追赶一个被指偷窃的流浪汉。被追赶者连滚带爬,在教堂的台阶前一个急刹,他抓起一把土朝后丢,自己匆匆转弯钻进花圃后的小巷里。

    不管怎么变,四叶城还是老样子。尤利尔目睹这些人时心想,结果他一转头,一下子没了乔伊的影子。他下意识迈开腿,又悻悻收回来。使者又不是第一次把我甩掉。脚边的鸽子咕咕讨要吃食,尤利尔加紧步伐走进洗礼堂。就算他找不到路,索伦在威逼之下也肯定有办法。

    与布鲁姆诺特不同,伊士曼南部的教会洗礼堂大都设在教堂外。没受过洗的人不能进入神圣之地。尤利尔在伫立的青铜门前打量许久,整齐的块状浮雕唤起他跨越世界的回忆。一个方格就是一个故事,象征人类的八种美德。它的人物精美动人,如同浮出画面,极富立体感,金属表面的色晕也柔和自然。整扇青铜门犹如天国的门扉,想来是艺术家的杰作……或者施了魔法。

    在到教会禁区去过之前,说不定他会伸手试图触摸它。这后面似乎藏有一个世界的爱和美和真诚的宝藏,任何人都无法拒绝。那后面就是女神的天国。我曾迫切的渴望到那里去……然而现在他不敢这么做。不是因为审视着洗礼堂中每一个人的十字骑士,而是由于发自内心的对失望后果的抗拒。

    他转过身,推门走进真正的教堂。

    即便来意令人困惑,神父还是没有阻止他到修道院去。这位神父显然不会是当初倒在喷水池前的尸体,他眉目和善,言辞谨慎而温和,从不说过于肯定的话、发出令人难堪的提问。交谈过程中,尤利尔甚至没用乔伊给他的苍穹纹章。

    简朴的小楼像丛生在灌木间的白蘑菇,扎根在教堂后的空地间。

    “这里的确有过很多虔诚的女人居住。”神父告诉他,“但炎之月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变故……加瓦什的死灵袭击了城市,很遗憾我们没能保护她们。”

    原因是教士们也没保护好自己。尤利尔明白。“愿盖亚保佑他们。”光明女神露西亚的教徒要比十字军更勇猛,别说还都是神秘生物了。但祂其实没有盖亚温和,因为露西亚也是太阳神。

    修道院人去楼空,门前积了一层薄灰。它与尤利尔记忆中的模样也不相同。至于墓地,他没有去看。经历过死者复苏的灾难,短时间想在城内见到墓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在教堂一无所获。

    这种失望在尤利尔从酒吧得知诺克斯佣兵团因为永青之脉改道一事停留在威尼华兹后,变得更强烈了。

    ……

    阿加莎丢开一打草纸,上面的每个字都令她感到失望。“我还以为我能过个休息日。”虽然她不是盖亚信徒,但由于治安局里得到休假权力的治安官很多,事务司干脆给他们全员放假——毕竟只有一两个人的治安局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她对面的红木办公桌后站着挠头的光头巡警威特克,他一脸尴尬地汇报情况:“长官,这是我们能得到的全部供词了。加德纳·雷诺兹的烟草货源比想象中还隐蔽,圣卡洛斯的同事也不怎么配合——”

    他们什么时候配合过?阿加莎发觉自己搞不懂眼前这家伙。某些时候他是得力助手,脑子也转得不慢,但更多时候威特克·夏佐人如其貌,智慧之池如同他的头顶一样干涸。

    “我没让你直接问他们。”她语气沉重地解释,似乎在哀悼一条线索捷径的消失。“我让你找圣卡洛斯的烟草商。不能借助当地治安局的力量,你得自己去找!雾之城里的谎言就像它每天升起的浓雾一样,多得你看不见路。想要打探到消息,就决不能借他人之口。”

    治安官不说话了,闭着嘴聆听训斥。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训斥的,她想要的是血族的消息。而这个神秘种族一贯潜伏在暗影中,没几个人能找到它们。阿加莎·波洛有自己的线人,这些巡警可没有。她挥挥手,“找不到烟叶来源,就别浪费时间了。诸神不了解,但我真庆幸自己没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威特克猜测:“伯莎·弗纳的案子结束了?”

    “你的工作没完,这件案子就没结束。”阿加莎没好气地说。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桩离奇古怪的谋杀案真的被捋清结束了。“我找到了米涅娃的项链……”

    “啊?”

    “……在伯莎女士的遗物里。”侦探小姐把话说完。“一开始没人认出那东西是米涅娃·本芬的珍珠项链,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见鬼的珍珠——那是索维罗魔药的结晶。”

    威特克·夏佐没明白:“结晶?”

    “看来伯莎女士的烟瘾就是因为接触了那串项链。我就说,她平日既不接触烟叶也清楚知道那些东西的危害,怎么会主动上钩?”

    “那米涅娃小姐?”

    “她给我们带来了新线索,但现在治安局没法彻查。”侦探拉开抽屉,“因为它不在浮云之都。”

    威特克探过头,看到写好的报告书上用红色油彩加粗了一句话。

    伊士曼王国东部,骑士海湾

第二百三十三章 骑士海湾

    王国东部的海滨风景比预想中更开阔,金雀河与歌咏之海的交界水域漂浮着各色风帆。德威特认出一面深绿的旗帜,正是他领地的属臣。柚木桅杆上风帆鼓起,推动船队驶入远方的海平线。歌咏之海上船只来往,大都向着海洋而去。少数逆行的是远航归来的捕鲸船,上面的水手少说也在海上漂了三个星期,无论收获如何都被迫回港补充蔬菜水果。

    骑士海湾最大的码头是铁龙港,金雀河三分之二的船只在这里卸货。它位于靠北边的灯塔镇,是骑士海湾最核心的地带。德威特的船“埃瑟特尔”号就停泊在这里。清晨的港口挤满了渔船,人人身上一股鳗鱼和螃蟹的混合气味。远处的号角和口哨在浪涛中起伏,难怪这里会被叫做歌咏之海。

    不过按照历代领主的记载,歌咏之海原本是因海妖娜迦的歌声而得名。圣者之战前,骑士海湾还是娜迦的领地,只有少数商旅被允许接近海岸进行两族之间的贸易。守誓者联盟的驻地在海平线后的灰翅鸟岛上,神秘者通过矩梯来往。当娜迦不再在联盟中占有席位时,岛上的人和船和海族就都消失了。德威特自微光之年后就再也没见过娜迦。他身上流淌着深海的血脉,但却从未见过那位赋予他血脉的王者。

    甲板上传来长哨,水手们开始放下风帆。又一艘船回归铁龙港,正是“埃瑟特尔”号。船头用紫荆木雕刻着半鱼身的女人,徐徐落下的白帆更是华丽尊贵。海水与鲸油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

    雕像是“浅海少女”埃瑟特尔,相传她是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女儿。因此她手捧一根粗如小臂的白蜡烛以求父神保佑船只不被风浪倾覆。据说紫荆木又名龙血木,树汁鲜红,木材百年不腐。德威特凝视着“浅海少女”的琉璃眼珠,心中思量等百年后他会再来看看她是否完好。鱼人的寿命是凡人的两倍,只希望在这期间船头不要受到损毁。

    “埃瑟特尔”号刚刚静止,一位骑士就率先跳下舢板。他的穿戴与船员水手无关,跟身后的骑士们比起来也显得古怪。与各个王国领地的授勋骑士不同,宫廷骑士有自己的铠甲,但绝非他穿着的这身精雕细刻的装饰用骑士全身甲。它很漂亮,很繁琐,甲叶上花纹镂刻,精巧绝伦。但如果要上战场的话,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它。德威特看着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紫褐色的脸。

    这张脸上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符合着人类的审美而生长,只有肤色稍显另类,可这并不影响它的英俊。骑士有一双敏锐的翡翠色眼瞳,见到德威特·赫恩子爵时,他用这对眼睛微笑,泛白的嘴唇却纹丝不动。他的暗紫色长发规矩地束在一起,质地柔滑如绸缎,与人类的毛发完全不同。

    “多尔顿。”德威特询问他的侍卫队长,“收获如何?”

    “埃瑟特尔”号此行是为骑士海湾的新任伯爵重新连接起与灰翅鸟岛的航海道路。在他登上前往东方的行船时,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依旧不忘借书信再三叮嘱。至于为什么要派遣自己的侍卫队长……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是个暗夜精灵——哪怕他没有尖耳朵,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人类中少有这样的美貌——很难说他会喜欢航海。不过德威特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应付当地的大小贵族和贵妇都不免手忙脚乱。可即便如此,特蕾西姨妈的吩咐他也不得不听从。除了多尔顿,目前他手下无人可用。骑士海湾遍布着人类贵族和各色非人种族的眼线和人手,德威特怀疑他们甚至比他更早知道自己每天要吃的早餐种类。

    “我没法说好或不好。”多尔顿困惑地回答,“这次航行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毕竟我不清楚沿路捕到的鳗鱼和牡蛎能不能弥补远航的费用。”

    德威特听懂了。“岛上没有人?”

    “没有。我们捉到许多当地的特产——传言灰翅鸟曾被当做信使。这话可千万不能信啊,大人。那些鸟儿吃掉了岛上能吃的所有东西,现在靠捕鱼为生,因为它们的翅膀飞不过十海里的距离。没人给这些可怜的动物送过吃食,他们废弃了整座岛屿。”

    侍卫队长回答时,忍不住抚弄一下肩膀的链扣,眼睛里露出奇怪的怀念。

    德威特注意到了这种怀念。“那儿的环境怎样?”

    “糟透了,大人。它让我想起我的家乡。别说船了,感应秩序的法则都艰难。我怀疑灰翅鸟岛已经接近了诺克斯的边界。”

    诺克斯的边界,仿佛是一个世界的奥秘所在。没人到过世界边境,但它无疑是存在的——传说黎明之战前邪龙攻破诺克斯的壁垒,就是因为藏匿于秩序生灵中的恶魔打开了地狱的通道。在同盟胜利后,这些间谍就被驱赶到世界的边境去忍受灾厄,以作惩罚。还有许多黎明之战的英雄自愿到边境看守它们。

    灰翅鸟岛上没有恶魔,当然也不会有秩序的守卫者。德威特不认为那里是诺克斯的尽头,可不仅仅因为传说。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藏身于歌咏之海的碧波下,与广阔的海域相比,灰翅鸟岛就是地图上紧邻着骑士海湾的一个小点,远远谈不上什么海外孤岛。

    “我不喜欢那里。”多尔顿直言,“船上没有人喜欢。我被迫付给船长两倍的价钱,他才肯到岛上去。许多水手认为灰翅鸟岛上有鱼人守卫,登岛是自寻死路。真不知道这些荒唐东西他们从哪儿听来的。”他耸肩时环扣互相碰撞,声音细脆。“我宁愿相信上面藏着一窝蝙蝠家族的古老分支。”

    德威特对他的讽刺不发表什么意见。骑士海湾出现一两头血族很正常,或者说,来到封地之后,德威特每天都要与这些暗夜种族打交道。

    这也是他带上多尔顿的原因。

    暗夜精灵是血族的死敌,两族的矛盾过往就和它们的历史一样长。带着多尔顿参加封地贵族们的会议,德威特总觉得比较有安全感。他时不时会想起特蕾西告诫过他的话,结果落实起来发现里面的经验有多有少都不太符合实际。与平原上的城池对比,傍海环河的海湾的情况要比历经三代公爵、统治稳固四叶城更复杂。若非他身上的一半鱼人血脉,恐怕手下的封臣根本不会到灯塔镇来觐见新领主。

    不管四叶公爵的教导有多少偏差,起码有一点她说得没错。德威特边想边带着侍卫队长和骑士们登上一条小船。撑船的是个举止浮夸、滔滔不绝的当地人,他看到伯爵时,为对方脸上的少许鳞片状的纹路躬身行礼,随即默默地转身推桨。

    海族即便消失了三十年,在骑士海湾依旧拥有特殊的地位。整个伊士曼王国都知道,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这里的领主了。

    ……

    “我不喜欢这儿。”

    当一辆公交车在眼前驶过时,贾斯帕听到身后的女人说。一路上他都对她保持着关注。

    贾斯帕在铁爪城东区的一间报刊杂志的出版社工作,负责为编辑和作家们的书稿装上彩饰。有时候组长给他分配一些无聊的信件审阅,这是不算在工资里的。组长相信贾斯帕的眼光,但他没法要求其他人对一个才入行的新人报以同样的信任。干哪一行都需要资历,对付出工作岗位的一方来说,有工作经验的人当然要比一窍不通的菜鸟更划算。可如果城里每一个老板都这么想,贾斯帕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儿去获得工作经验。这还不算完!倘若有缺乏人手的临时工作接受了他,离职后那些挑剔的老爷们又怀疑他对上司毫无忠心,不堪大任,为此给出苛刻的劳动契约——好像全世界的同行都应该为他们免费培养员工,然后将成果完全拱手相让似的。

    打工的人可不这么想。贾斯帕就打算成为记者。找新闻再困难,也比站在桌子前给纸张量尺寸要强。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新闻。不管怎么说,贾斯帕从一个穷苦的学者手上掌握了识字写字的能力,他永远不可能到码头卸货或拎起瓦刀修理砖头。

    “你说了三次了。”一个男人回答。

    在贾斯帕的关注中,这两个人与铁爪城格格不入。这是一种源自气质的古怪感受,仿佛在一片绿地中凸显出高壮的椴树,荫蔽硕大无朋,俯瞰脚下的青草。他确实没有发掘新闻的天赋……但却不自觉被他们吸引。街道边等待的人群不过是拥挤的羔羊,贾斯帕也不例外。他从这两个人身上感受到威胁。

    “这里藏污纳垢。”女人再次开口,贾斯帕不敢回头看她的模样。“阳光令人不快。真难想象这里会是猎魔运动的终结之地。也许我没见过恶魔,但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恶意。”

    恶魔。贾斯帕感到浑身发冷,四肢都僵硬了。他侧过身,装作毫无所觉般迈开步子。此刻什么新闻都不存在了,他只想离这条街道越远越好。他不知道人群中是否只有自己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他吓跑了。”轻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贾斯帕露出明显的惊恐神色。

第二百三十四章 法夫坦纳使节

    罗奈德看着自己的同伴抽回手,一圈魔法的灵光熠熠闪耀。“别多事。”他提醒道,“铁爪城的侦测站可没有原来那么容易糊弄。”

    暗紫色的女巫扫他一眼。“命运会为我遮掩行迹。”她的声音如此悦耳,面纱在吐气下轻轻浮动。

    街道对面,那个刚刚走过马车道的青年忽然朝前栽倒。他在地上翻滚,双手拼命在脖颈周围抓挠。“也会扼住恶魔的喉咙。”没人看到他脖子上束紧的丝绳,有一头牵在街道对面穿斗篷的女士手里。

    他渐渐不动了,窒息夺走了眼睛里机警的神采。

    罗奈德没说什么。到时候巡逻骑士赶来,会发现死者是个恶魔,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除了恶魔猎手,再没人处理起这些垃圾的尸体会比他们更专业了。

    比起一个蠢笨的小恶魔,他更在意海伦的魔法……和她的身材。这位高塔的命运女巫一身旖丽的前开口真丝长裙,领口围着她那顶爱戴的紫黑色大斗篷,一枚银质搭扣悬于腰间。在透明得近乎隐身的圆水晶的重力牵扯之下,它短短的锁链抻得笔直。她脱下了一只丝袜,蕾丝的密林中露出捆束银针的皮带环。罗奈德发觉自己没办法把目光从那条仅剩的、紧贴肌肤的过膝网格状布料上移开,即便只有在它的主人迈开步子时,才能教人捕捉到脚踝上下的线条。

    难怪拉森那个书呆子也会动心,他不禁为对方的眼光感到赞叹。

    海伦·多萝西娅是罗奈德看着长大的女孩,当初来高塔时,这丫头还没出生。罗奈德从未关注过她,直到灰之使死后圣者宣布将亲自指导她神秘学的知识。那还是几年前的事……而小海伦当时和罗玛没什么区别。罗奈德怀疑自己能够忍受小狮子的原因之一,就是在海伦身上获取了丰富的经验。

    为这份美丽,他再次提醒:“我们已经够显眼了,阿黛拉。”

    “我不是阿黛拉。”女巫纠正,“你怎么就不能记住淑女的名字呢?”

    “那肯定是因为我还没得到她们的亲吻。”雄狮咧嘴一笑。

    在这短短的交流中,已经有巡警过来查看倒毙的恶魔。海伦目不斜视,穿过人潮涌动的车道。每个与她擦肩的行人便也毫无关注,只当走过的是一道平凡的影子。女巫们总有手段藏起自己的行踪,倘若她愿意给某个幸运儿注视,对方才就能巧合地发觉她的存在。原本只要青年没有率先投以关注,任谁也不能察觉到其邪恶的本质。海伦和罗奈德都清楚,他看穿隐匿魔法的能力来源于特殊的火种。

    异样的火种,被污染的灵魂。“我不喜欢这儿。”这一次女巫重复时,罗奈德发自心底地赞同。铁爪城是伊士曼的王都,混乱和喧哗在这里根深蒂固。放眼望去,到处是争吵、叫喝和虚无的甜言蜜语。城中区要好得多,可最让人惊异的恰恰是华贵别墅与平民住所的区别。罗奈德在到高塔之前生活在草原城市,他最爱的事是在酒馆前为每个途经的美丽女人拨弄乐弦。然而这里的酒吧前站着女人,她们并不很美,但体态尽显,极富诱惑。罗奈德本不觉得凡人女性的好处,但在布鲁姆诺特停留日久,他此刻宁愿忽略灵敏嗅觉给他的信号。

    “可你的同行喜欢。”他揶揄,“贝尔蒂也喜欢。竖琴座不比碎月更明亮,这预示着什么灾祸?不幸?看来在这里你得更小心才是。”

    “扎克利叔叔,难得你会对占卜感兴趣。”女巫海伦早知道雄狮是个怎样的人,对他言语的冒犯不以为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看到你未来的妻子。她个性独立又坚强,相信爱人对自己忠心不二……”

    这话太致命了。雄狮悻悻别过头,以示拒绝。

    “愿奥托祝福你。”海伦最终胜利地宣布。“我的预言一向很准,不骗你。我也能了解你。当女巫对某个人全然了解时,他的命运轨迹便一览无余。”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另一个声音询问:“我的未来会如何?”

    罗奈德回过头,见到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星之隙的门扉。他不禁吃了一惊。比他更惊异的是周遭的行人,他们在突兀的金色波纹前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两排店铺间响起一片尖呼。

    “我的魔法失效了。”海伦一语双关,“不管怎么说,世界上总有我不了解的人。”

    “先离开。”白之使说,“你有的是机会了解我。”

    雄狮罗奈德听出其中的讽刺,不由莞尔。

    与灰之使不同,白之使的真名在高塔中也是个秘密。他清楚占星师的每个把戏,不可能上海伦的当。有外交部的最高领导在场,罗奈德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多了。“你来晚了,统领大人。”他问候道,随即踏入涟漪。

    白之使在最后。他扭头望了一眼在原地厉声呼喊的巡逻骑士,目光带着捉摸不透的色彩。在人群后,青年的尸体被抛弃在石板上,似乎因人们的碰撞而挣动了两下。

    ……

    安川走下楼,正看见妓女嘴对嘴地喂男人一口蜜酒。他想了想,呼唤侍者将套餐中的一部分换成了冒险者的大杯麦酒。泡沫在金黄酒液中上浮,覆盖住倒影的烛台火焰。

    布告板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标题,胶水渗透边缘的彩饰。安川瞥了一眼头条,对所谓的法夫坦纳使节团没什么概念。在他的印象里,雾精灵是一群固步自封,擅长拿腔作势的贵族老爷。野精灵甚至暗夜精灵都比他们容易打交道。

    法夫坦纳在宾尼亚艾欧最广为流传的事迹,是从两百年前的加瓦什亡灵之灾后开始的。雾精灵与地底军团开战,安托莱特作为王国的边境要塞竟能在一星期内陷落。歌手们争相为这件事谱曲写词,以此讥讽。传言雾精灵甚至懒得理会苍穹之塔和光辉议会的神秘生物,只是象征性的对圣瓦罗兰的友好援手致以感谢。诸神才知道他们的傲慢从何而来。

    雾精灵的使节团访问伊士曼,这个高塔之下的国度。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打一出现就无法磨灭。

    安川对伊士曼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他的家乡远在斯克拉古克,一个在地图上大概有两个指甲片那么大位置的人类王国。不幸的是,斯克拉古克接近法夫坦纳,而他们的邻居恨不得这些人类离自己越远越好。由于法夫坦纳的锁国政策执行地相当彻底,安川对于雾精灵的了解并不是通过观察邻国。

    他是个冒险者,曾经在某个佣兵团停留。而法夫坦纳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合群的家伙,想到宾尼亚艾欧上找找各种传说的正体。安川认识一个雾精灵,就是佣兵团中的一员。他们之间没什么聊得来的话题,彼此对事物的看法也截然不同,但安川有特别的交友方式……比如用手里的弓。

    神秘种族中,公认最擅长用弓的是自然精灵,有些地方也把他们叫作绿精灵。他们有灵敏的、野兽般的尖尖耳廓,与德鲁伊和有翼龙一同建立了七大神秘支点之一的圣瓦罗兰。接下来是某个天生擅射的兽人族,其次是野精灵。雾精灵并不精擅此道,不过这是依靠整个种族的平均水准来排序,与个人无关。那名雾精灵佣兵与安川一样转职了风行者,拉一次弓能命中三个目标。

    安川对弓箭类武器的掌控不在任何人之下,他曾自负于这天生的才能和后天的努力共同早就的本领——直到遇见那位雾精灵佣兵为止。对方会在与他的比试中落於下风,完全是因为安川有着接近高环的神秘度。技艺上的一败涂地令他大受打击,因此才会离开故乡,希望能在游历中磨炼自己的箭术。

    一大杯酒很快喝光,对面的妓女也和男人登上了楼梯。安川正因雾精灵使节团的出现而烦恼——这意味着铁爪城巡逻骑士的数量会倍增——冒险者对法律规纪的遵守从未刻进过心里,他开始计划着要离开这座逐渐变成规则牢笼的城市。

    ……但在计划落实之前,他不得不先处理完手上的任务。

    冒险者一般会有许多收入来源,不过其中唯一合法的是职业所得。这指的是书写在契约合同上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雇佣任务。倘若冒险者参与抢劫或偷盗、违背当地官方颁布的法律,所获得的报酬便属于不正当的。然而由于雇主的要求五花八门、范围极广,安川觉得这所谓的“正当收入”听上去似乎有那么点滑稽。

    任务不算麻烦。他只需抓到一个名为米斯特洛克的家伙,然后从对方的嘴里得到些雇主需要的信息。目标米斯特洛克是个尚未踏入环阶的吸血鬼,这个任务容易得仿佛伸手就能搞定。安川抱着尽快动身的念头离开旅店,但他刚一打开门,就立即后悔了。

    门外的车道在尽头挤满了马车,维持秩序的巡逻骑士在一边干瞪眼。摊贩的货架在推搡中倾倒,两个撞在一起的男人彼此争吵。人们朝一个方向奔走,试图在城里制造蚁团般的障碍——这一切皆因斜对面两个披锁甲的骑士将一堆干木头拖上了高台。

第二百三十五章 火刑

    当木柴被捆绑在一起时,安川还没看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一根圆木当中立起,两位铠甲上有十字标志的骑士拖着一名囚犯踏上高台。他们的动作与之前搬运木头没什么区别。囚犯因恐惧而颤栗,这无法影响十字骑士将他手腕和脚踝处的铁链钉在圆木上。他被迫伸直躯体,露出伤痕累累的腰腹和腋下。

    高台边缘站着旁观的审判者,他身着神父长袍,神色严肃庄重,如同立于布道的讲台之上。他手里执有一柄带尖刺的华丽银质长法杖,腰间挎着本厚重的教典经书。两位十字骑士在他的注视下来回折腾,当他们把两桶油洒在柴堆上时,神父也静静地看着它们渗到木头里去。

    纯净的油,是一种美味。想必此刻看台下有许多观众难得享用过好油……也许囚犯也没有。但他马上就要得到这辈子最多的油了,还得连着他身体中原有的那些一起。他的惊恐与木柴上油脂的反光一样刺眼。

    安川不是第一次目睹给罪人处刑,他的家乡斯克拉古克也有这样的风俗。或者说,人类在折磨同胞上的天赋都是相近的。但即便如此,在大清早看见一条生命逝去总也不是好事。安川是个自然信徒,希瑟的教导让他对露西亚和盖亚的教士们的做法不那么认同。

    准备的时间很快结束,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迭起的声浪,随着死囚的挣扎推向**。

    神父打开教典,开始宣布死囚的累累罪行,以及最后歌颂女神的诗句。安川不太听得下去,如果你每天早上都能听到这么一出分毫不差的台词,相信你不会比他表现得更耐心。我应该转身就走,他心想,或者堵上耳朵。但愿没有十字骑士会注意到我的举动,然后给我这个异教徒准备一座同样的舞台来。

    而这座不属于他的舞台上,正戏已经到来。

    神父说:“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他每说一句,人们雀跃的呼喊声就高一截。

    “……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叫你们悔改;但那在我以后来的……要用神圣与火给你们施洗……”

    “天国近了,恶人们应当悔改!”

    “……若无悔过,他们必死得痛苦,无人哀哭。”

    到最后,人们几乎要蜂蛹冲上高台去。看来比起净化,这些凡人更愿意把死囚亲手撕碎。安川将手伸进口袋,握紧象征希瑟的金叶白蜡木。

    从神父的审判宣告中,他只记得那囚犯判死刑的罪名。这家伙或许偷盗、抢劫过财物,甚至强-奸过女人,可这些统统都没有被恶魔蛊惑来得令人憎恶。不管怎么说,恶魔都罪无可恕。

    几秒钟后,人们被允许的欢乐叫喊持续了几秒钟。神父分享着他们的喜悦,在催促声中抬起手臂。一圈金色的神文亮起,银杖顶端漂浮起一簇灿烂的橘红火焰。

    安川不禁移开目光。圣诫术昭示着神父对盖亚纯洁的信仰,虽然露西亚的教徒也以此作为标准。他想到自己尚未完成的任务目标。不知道米斯特洛克是否正和他一样,也在关注教会对异教徒的审判。他的余光注意到被堵在路上的马车,其中一辆装饰华美,风格独特,车厢犹如宫殿,就连支撑的木料都油亮光彩。在横杆上挂有一面云雾旗帜,边缘状如圆月。

    法夫坦纳的使节。

    这真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形形色色的人充作观众。他料想主演不会为此喜悦,但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对方的小小抗拒不过是众多目光中的乐子。人们为邪恶得到净化而开怀,也许还会举杯畅饮——即便他们只是随便找个理由喝掉杯中酒罢了。

    “愿女神饶恕你的灵魂。”

    神父举起手杖,那仿佛是燃烧的火炬。被绑缚在圆柱上的人开始尖叫,铁链格拉拉的碰撞、摩擦。但神父徐缓而镇定地走上前,用顶端触碰柴堆。明亮的橘红变成艳丽的赤红,从囚犯周身升起。

    恶魔厉声嚎叫,在痛苦中扭动。无论女神是否饶恕他,会面诸神的过程总归不会好受。当火焰吞没圆柱时,人们还能听见油脂在吱吱作响。安川不确定十字骑士浇的油是否足够燃烧这么久。

    很快的,一阵温热的香味弥散。在脑海中浮现出炉子上旋转的猪肉之前,安川决定先一步离开旅店。高台上,神父向人群微笑,大声赞美祈福。

    ……

    劳伦斯·诺曼合起书。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后,时钟才叮叮地响起来。诺曼不出意外地望了一眼窗外,看到女王陛下的贴身侍女葛洛正在等他。蓝色的鸢尾花在水池边绽放,厨师的推车轮子碾过雪白的大理石砖。胖厨娘与美丽的侍女擦肩,对后者低头致意。她负责今天宴会的菜肴,而推车上装满点心。在得到允许后,葛洛吃掉了一小块姜饼。

    此刻的阳光已是正午,诺曼却感到分外寒冷。收获之月最热烈的阳光,也比不上炎之月的清晨。宫廷魔法师对待寒冷的一贯做法是聚集火元素点燃壁炉,或者干脆阻隔温度的剧烈丧失。不过诺曼选择站起来活动双腿,让身体自己产生一点儿热量。

    但他没打算让女王等太久。“使节团到了吗?”

    “陛下正在准备宴请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伯爵。”

    这听上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灵名字,只是风格偏向自然精灵。诺曼没打算对这位埃兰诺尔伯爵的大名作出任何评价,说到底,他还完全弄不清法夫坦纳为什么要派使节团到伊士曼来呢!

    莫非王国南部有什么神秘宝藏,才让这些神秘支点的家伙轮流造访?

    葛诺的消息很及时,她又说起星之隙的出现和其他巡逻骑士没法插手的事情。诺曼静静聆听着,一面思考高塔使者到来的原因。这其实没什么好关注的,四叶城的驻守者离开后,使者也只能到铁爪城来了。也许他们得欢迎他,直到新的驻守者进入四叶领。无论如何,这些东西不会给他带来好心情,但到宴会上他就没时间这么自在了。

    女王的宴会安排在正厅。客人们坐在长桌两端,菜色不太丰富,放眼一片青绿雪白。他开始后悔没在厨娘的推车上拿糕点了,可在此刻离席是不可能的。诺曼只好接受邀请,坐在宾客的对面,紧邻女王陛下。

    弗莱维娅女王一身紫天鹅绒长裙,端坐于长背绒椅上。头顶的白金王冠镶嵌了六颗海蓝宝石,每颗都完全相同。她黑茶色的光滑长发源于威金斯家族的遗传,五官还保留着少女的些许稚嫩,这让她看起来尚未度过青春。她的双眼湛蓝剔透,不比头顶的宝石逊色。女王正在听埃兰诺尔伯爵描述雾精灵的风俗,不管她内心怎么想的,起码诺曼没在她脸上发现半点不耐烦。

    “我们不像绿精灵,在用餐时也喜欢折磨自己的肠胃。”埃兰诺尔伯爵说道,“法夫坦纳最出名的特产美食是一款蜂蜜天鹅,肚子里塞满苹果和栗子一起烧,端上桌前还会插满羽毛。”

    女王听懂了她的暗示,微笑着吩咐侍从端上切牛肉和一整只烤乳猪。正菜上桌,诺曼克制自己不要把目光老是逗留在肉上。然而使节们除了埃兰诺尔伯爵,其他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诺曼了解到,使节团的迟到正是因为被教会举行的审判仪式堵塞了道路。他对她们抗拒的原因心知肚明。

    主客皆已落座,宴会便开始了。在弗莱维娅女王左侧是法夫坦纳的使节,右侧则是王国大臣。诺曼爵士理所当然坐在女王陛下右手第一位,在他旁边的是个空位置,属于盖亚驻伊士曼分教会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今日他并不在场;主教后面是财务大臣奥利·弗里德乔夫,不论如何,你总能在宴会上见到他。因为每一场盛大宴会的开销都让他心痛万分,不来填饱肚子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诺曼还记得他在当上财务大臣前有一副好身材,但现在你是怎么也不可能在他肥硕的肚皮上找到半点肌肉线条了。

    宴会桌上,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大臣坐在王子的空位后。伊斯特尔王子正在诺曼对奥利伯爵原本的体态还有印象,可巴彻勒·威金斯……“酒桶大臣”其貌不扬,待人也和蔼可亲。但当他开始喝酒,这么说吧,就好像宴会里闯进了一头抹香鲸。自打诺曼见到这位四叶大公的长子,他对他的印象就从未改变过。

    不过无论是肉味十足的菜肴还是大臣们的古怪,埃兰诺尔伯爵都毫无所觉。这位精灵女爵彬彬有礼地致谢,往牛排上挤柠檬汁的动作也优雅敏捷。当她抬起银叉吞下汁水丰沛的牛肉丁时,不远处的歌剧舞蹈才刚刚开始。转眼之间,她面前的盘子就空了一大块。诺曼几乎忘记舞女是与侍者一同到来的了!

    “我们为贝尔蒂而来。”喝下两杯白葡萄酒后,精灵女爵才说起正事。她趁着伊士曼女王与大臣们交换眼神,又端起一小碗奶油蘑菇汤。

第二百三十六章 宫廷宴会

    弗莱维娅女王说:“威尼华兹的贝尔蒂神降事件。”她停顿片刻,“是由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白之使阁下解决。”

    “这我们了解。但这种事用不着进行神秘支点层面上的交流。”

    “事情涉及古国阿兰沃,法夫坦纳王族确实有理由关注。”诺曼说,“然而威尼华兹的投影魔法已经消失了。在下一次黑月潮汐到来前,我不敢肯定诸位会有所收获。”

    “神秘之地有其规律。”诺曼说,“倘使人们刻意寻找,反而会一无所获。”

    对于宫廷魔法师的委婉劝说,埃兰诺尔伯爵似乎听进去一些。她放下刀叉,再喝一杯白葡萄酒——由于这个过程没用上半秒钟,谁也不会觉得她很失礼。

    “是啊。”精灵女爵承认,“希望堪称渺茫。但就算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们也得找过再说。”

    诺曼搞不懂了。这些雾精灵的举动向来令人迷惑,不过比起高塔使者,他起码能与她们说上话。“是贵国历史的缘故吗?”他小心试探。

    “没错。”埃兰诺尔拈起一枚橄榄。

    雾精灵是阿兰沃月精灵的后裔,在黎明之战后迁徙至法夫坦纳半岛,建立起全新的国度。从这个角度来看,雾精灵也算是先民的后裔——圣米伦德大同盟建立前的神秘生物都是先民。千年前诺克斯与深渊邪龙的对抗持续了整整一百年,这还是从同盟成立开始计算起。宾尼亚艾欧之王维隆卡亦是先民的王,他打败了温瑟斯庞,使得秩序免于混乱的侵蚀。但在百年战争中,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到现今为止,同盟只有七个保存完整的传承,即神秘领域的七大支点。

    许多隐秘的魔法传承都随着种族的消亡而断绝,例如曾与阿兰沃结盟的洞民萨拉人。雾精灵是阿兰沃的后裔,而阿兰沃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就已经灭亡,精灵们的传承未必完整。

    法夫坦纳使节团的来意如此明显,她们是为了卡玛瑞娅的遗迹。虽说碎月吞噬了月之都,但没准这些雾精灵能从发源地中找到先民神秘传承的一鳞半爪。

    弗莱维娅女王没有拒绝或同意的表态,她保持得体的微笑,注视两个戏法师表演杂技。劳伦斯·诺曼一直是代她发言的政务大臣,当王国会议召开时,他率领的王党会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的南部贵族站在同一阵营。不过现在他们共同警惕的西境大公提温·梅塞托里并不在铁爪城,法夫坦纳使节的请求他注定插不上手。

    特蕾西公爵不在,她的长子巴彻勒忙着鲸吞美酒。比起公爵指定的四叶领真正继承人,这位曾经的南国殿下似乎放弃了一切本属于他的权力,连带着智慧和专注一并忘记了。诺曼毫不怀疑宴会一结束四叶大公就会得到消息,但除了作为传声筒以外,他不过是个充数的皮囊。长姐不在场,弗莱维娅女王一贯听从诺曼的意见。

    而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想必特蕾西不愿意女儿的新封地再迎来接待不起的尊贵客人。

    “威尼华兹的遗迹不过是投影,而真正进入过阿兰沃的人寥寥可数。”关于神降事件,虽然黑月潮汐在神秘领域引起了极大的波澜,但高塔和光辉议会联合起来平息风暴——尤其是后者——使得波澜的后续重归于平静。诺曼作为王族的宫廷大魔法师,甚至不被允许深究其中的秘密。克洛伊塔的“艾恩之眼”阁下明确地告诉他,知道更多对伊士曼王国没有好处。而碎月神降已经在巡察使者的处理下彻底结束,他们可以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连占星师们都是这个态度,老上司神圣光辉议会就更不用说了。圣骑士们原路返回,横穿四叶领和大半个西境,甚至没有避开梅塞托里家族的飞鹰城。他们本可以走白峡城的矩梯。而这一切没有一个人通知铁爪城的伊士曼王族。在梅塞托里公爵愤怒的致信指责圣骑士团占用飞鹰城矩梯后,诺曼才得知消息。光辉议会倒是在之后表示了歉意,然而对于他们在冰地领弄出大动静的目的,露西亚的信徒们却只字未提。

    法夫坦纳王国从未与伊士曼有过外交活动,但雾精灵王庭作为七大神秘支点之一,诺曼不认为她们的行事风格会与高塔和光辉议会有区别。

    “神降事件给王国冰地领带来了严重的损失。”他指出,“我们曾欢迎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净化四叶城的亡灵残余,结果他们似乎打算将天上的月亮一并净化干净。”

    “圣骑士团都是些狂热的家伙,法夫坦纳则不同。”

    诺曼根本不信。他太清楚神秘生物都是什么德行了。“你可能不了解,埃兰诺尔大人。”若非特蕾西公爵有例在先,他肯定适应不过来法夫坦纳的母系贵族社会。即便如此,在称呼她时诺曼也稍微有些不自然。“冰地领的状况很复杂,老实说,我们根本无法做主。”

    “我知道这件事。”精灵女爵柔和地反驳,“十五年前的可怕灾难,简直是白之预言的重现。你们肯定不知道,当我们年幼的公主殿下得知这场屠杀后,她在夜里吓得不敢睡觉。光辉议会的手段太过激烈,他们一向如此——但这一次其实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

    埃兰诺尔伯爵诧异于他的不知情。她似乎还没弄清楚过来伊士曼和法夫坦纳的区别。后者是诺克斯神秘领域的支柱之一,而前者不过是个凡人王国。

    诺曼并不觉得她是故意提醒他两国的地位差距。雾精灵的高傲自大声名在外,即便是在展示自身的优越感时,也不会教人挑出毛病来。

    这也是我提问的原因,他心想。一位大臣显露自己的无知,总好过伊士曼的女王陛下受到羞辱。

    “近年来神秘领域最受关注的大事件,猎魔运动的起因就在于此。”她刚开头,就解释了凡人对此一无所知的原因。“一桩见不得人的丑闻。神圣光辉的蒙羞。”

    丑闻当然需要全力遮掩,没有哪个知情者愿意顶着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尖矛四处宣扬。至于其他的神秘组织,这场席卷大陆的运动中也并非没有他们的影子。不过显然,隐匿闭锁于事外的法夫坦纳王庭并不顾忌这些理由。

    “光辉议会由代行者和枢机主教组成,他们的地位等同于高塔的命运集会,或者法夫坦纳的内阁。”这些常识凡人都知道。“猎魔运动的起因,便是一名枢机主教的背叛。”

    盖亚在上。枢机主教与背叛联系在一起,简直是骇人听闻。诺曼不禁心神震动,一时难以言语。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精灵女爵似乎不愿多说,“总之那个混进了光辉议会的恶魔逃到南方来。高塔观景台的占星师则点明,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贵国冰地领的主城威尼华兹。”

    苍穹之塔克洛伊是整个诺克斯的观测者,他们果然在其中出了力。难怪占星师们给出的弥补如此丰厚,甚至不惜将驻守者的位置移出王都铁爪城。

    谈及南国的冰地领,诺曼才勉强记起正事。“你们既然明白原委,就该清楚高塔对冰地领的承诺有多少分量。”

    也许这话中的警告被对方接收到了罢。“据传言说,卡玛瑞娅的初现是在雪山里,我们可以到莫里斯山脉寻找线索。”埃兰诺尔伯爵透露。她自大如车轮的乳酪蛋糕上切下一块,品尝上面的樱桃酱。神奇的是,这并未影响她清晰地吐字。“黑月河的传说,没人比我们更了解。”

    这帮雾精灵铁了心要到冰地领去,诺曼看出了她们的底线。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掠过。“冰地领的伯爵领主刚刚上任。”他只能说这么多。

    弗莱维娅女王把目光从歌姬身上移开,蓝水晶般的眼眸转向他。这位女王陛下有着不输于精灵的美貌,也难怪会接连让先王沃森二世和娜迦的浅海之王为之倾心。

    但在这份美丽之下,诺曼没法忘记她原本的姓氏。先王的王后来自一个庞大而强盛的家族,现在她成了女王。好在弗莱维娅不比特蕾西,后者才是真正让王党头疼的诸侯。

    “丹尔菲恩是我姐姐的孩子。”女王的声音中,威严和温柔并存。这其实与她身下的座椅并不足够相符,面对强大的法夫坦纳王庭,她并非故意的示弱并不会赢得尊重。“她今年才十五岁。”

    “一位女爵。”埃兰诺尔伯爵重复。

    “是的。她身上有冰地领的血脉,因此名正言顺。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给她带来许多麻烦了。”

    “我知道她。”精灵女爵身边的使节忽然开口。“她是‘贝尔蒂的诺恩’。灼影之年诞生的高贵公主。在神秘领域,这位伯爵大人也是大名鼎鼎。”

    “这孩子会为此感到荣幸。”

    埃兰诺尔伯爵微笑着给自己的副手端上一碟猪排。“我敢肯定,她是个漂亮又听话的好孩子。”她叉起一朵滴着汤汁的蘑菇。“我也明白冰地领的特殊性。因此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与克洛伊塔的外交部进行协商。当然,肯定也会争取丹尔菲恩伯爵的同意。我们感谢陛下的招待,冰地领路途遥远,而法夫坦纳可没有星之隙的便利。”

    她喝掉最后一杯白葡萄酒。这时,诺曼突然发现餐桌上什么也不剩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希塔里安

    尤利尔放弃了寻找梅米的打算。在四叶城里到处打听一个狼人,后果就是引来巡逻骑士的询问。他不知道是哪个情报贩子走露了消息,这多半是他尚未与当地人混个脸熟的缘故。可盖亚在上,他怎么与他们解释自己是个地道的四叶领人呢?

    用苍穹之塔的信物脱身后,尤利尔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教堂和修道院里没有他想要的,法夫兰克大街的残骸也早被翻修重建。由于驻守者的特殊性,公爵大人还特意在废墟上复原了诺克斯酒吧,只是橱窗里再没有熟悉的人。他甚至回去了松比格勒67号。塞西莉亚没骗他,那里的确是公厕……哪怕在重建后依旧没变。

    忽然之间,尤利尔意识到,这座城市或许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先生,买烟吗?”

    他回过头没看到人,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这下学徒才看见一个提着篮子和口袋的小孩,他好歹有一身衣服穿,靴子一只大一只小,沾满泥泞。他的篮子里既有花又有干枯的草,那多半就是烟草吧。

    “不,不用了。”布鲁姆诺特的魔药事件让他对这类东西敬谢不敏。

    “先生,那您要鲜花吗?我有城外的野玫瑰,这是最后的花了。”

    尤利尔没看出来那是玫瑰花,但他看得出这其实是个女孩。她剃了短发,身体尚未发育。若非学徒身为神秘,也不会注意到她的真实性别。女孩十一二岁,打扮成这样的原因不言而喻。

    离开治安局时,身后骑士们的注视充满了不欢迎的针刺感。他们似乎忘记了是乔伊和埃兹先生拯救了这座城。好在他能从这女孩眼下平静的生活中得到慰藉。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要花干什么,但他很快明白了。“玫瑰花。有白色的么?”她手里也攥着许多花,教人一时分不清其中的色彩。

    白色的花,女孩有很多。在四叶城里,白玫瑰很容易卖出去。街道上随便哪个人都会买,也许时间再向后推上一个月,人们才会不需要它。

    “三枚铜币。先生。我这里还有白橡枝,和银百合。”

    尤利尔犹豫一下。“各来一些吧。”

    交易完成后,学徒的零钱已经所剩无几,没法再乘公交了。他捏着花束,竟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到郊外去吗?公墓已经被推倒了。”女孩提醒,“纪念碑在东城区,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道谢后,尤利尔开始了在四叶城最后的旅行。这条路很陌生,也很漫长,但最终也有终点。石碑下堆满花瓣,上面刻着寒月之年炎之月第二星期第四日。这是死者共同的忌日,而地底深埋着他们净化后的遗骸。

    尤利尔放下花束。玫瑰和白橡枝给塞西莉亚,银百合给他自己。我来看你了,他想对她说。我来与你道别。你能不能回应我,给我力量继续向前?这世界上有过诸神,祂们都到哪儿去了?给我安慰,给我指引吧。他很想祈求盖亚的垂怜。我是您的骑士,我遵从您的信条。

    石头不会言语,死人也无法开口。女神并未用它们的躯体给他任何启示。尤利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他渴望光和火,渴望希望和坚信。他渴望回到法夫兰克大街的酒吧看到某个佣兵推门而出,矮人与德鲁伊互相讥讽,他渴望塞西莉亚会请求他帮忙值班,好教她能睡个好觉。他渴望听到早晨木头风铃的鸣叫,与教堂的铜钟齐声奏响。四叶城永远是四叶城,这里是他的故乡和永恒的魂归的土地。这里有他梦中少女。

    他怎么能不留恋这里?

    乔伊告诉他,旧日记忆会支配他的恐惧。原本尤利尔很难想象自己会有比失去塞西莉亚更深刻的恐惧,直到在卡玛瑞娅看到梅米要被圣骑士杀死。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人的恐惧虽然种类杂多,但本质上都是为自己的无力而痛恨。密室里他的悲伤是为童年谎言后的真相,而自己察觉得如此之晚。田野中的畏惧是为恶魔和将来的命运,尤利尔却无法改变。他逼迫自己活在当下,可火种的神秘的驱动他承受未来的痛苦。我看得到未来,但看得不远。莫非这就是我困顿难行的源头?

    ‘你有力量。’一个声音说。‘非凡的力量,在你身边,触手可及。’如同真正的恶魔在耳边低语。

    无名者的处境是他无法释怀的缘由之一。这些人里有像威特克那样的结社份子,也有像冈瑟那样心怀善念却没有主见,只想安生度日的可怜人。但尤利尔相信,更多的无名者其实类似威尼华兹的牙医霍普,他们本不想堕落下去。起码按照女神的说法,他们大都算不上什么恶棍。结果这些人未来的命运无一例外,要么被恶魔猎手拖上刑台绞死,要么在某一天变成恶魔,照样被神秘者杀掉——也许某天我也会如此。

    他还不知道,与此同时,遥远万里外的铁爪城正在进行一场审判。

    一个男人在尤利尔身后跪下来,念着鼻音很重的祷词。他侧头去看,只见到对方腰间露出破旧绒裤的边缘。再后面,一位绅士摘下帽子。女士们脱下手套。几十只嘴喙极短的灰鸦在公墓的旧址徘徊不去,守墓人也懒得驱赶。这些鸟儿似乎终于明白死亡不能填饱肚子,一个个装作肃穆地安静凝视。

    ‘不是预言。’声音又说。‘不是魔法。’

    预言和魔法,它们是一种东西。尤利尔忍不住想。而对于答案,他第一次觉得没那么迫切。

    ‘是你的信仰。’

    倘若在谋杀案之前,他会为此而魂魄震动。这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的答案,而尤利尔也确实认为对女神的信仰支撑着他的心灵。然而诸神已逝。同样是第一次,他对这个庄重的词汇感到可笑。“我的信仰帮不了我。”他终于说出来,“它需要我的帮助。”

    离开时他和许多人同行。收获之月的冷风吹起,人们竖起领子,遮住脸颊。尤利尔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心情无比宁静,仿佛那些逝去的人此刻正与他并肩。

    ……

    棚屋的角落能藏下许多东西,只要有什么不见了,一准儿能在里面找到。希塔里安抖开一块绸布,随即又一头扎进这个垃圾堆中,直到姐姐露丝把她拽起来。

    “我找到了。”她举起手,“芸豆罐头。”

    “干得漂亮。”希塔里安一弓腰,杂物哗啦啦掉了她一身。当她好容易爬起来时,又踩到一本厚书上,这一下滑倒的后果比之前更惨烈。“这东西怎么还没卖掉?”

    露丝不安地盯着脚尖。“我喜欢上面的画。”

    “想看画到车站去,那里天天有新鲜的报纸。”希塔里安把书拾起来,准备和绸子一同卖掉。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亡灵之灾后烤面包的价格再一次上涨,废旧纸张的收购商却压低标价。如果不能及时将这些写鬼画符的东西卖出去,她们就要没钱吃早餐了。

    反正这也是露丝捡回来的东西。自五岁时风寒高烧之后,这女孩的头脑就一直不清醒。“乖,卖掉书我给你买白面包吃。”希塔里安从姐姐手里拿过芸豆罐头,另一只手夹起几件挑出来似乎有用的杂物。她一脚踢开卧室锁不紧的屋门,转轴一声哀鸣。露丝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天色已晚,卖掉杂物成了奢望,希塔里安只好将卖书的计划推到明天。她看着姐姐把那东西抱在怀里,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她不识字,希塔里安心想,只会看上面的图画。若她是个正常人,就应该像自己一样认得上面的符号。

    希塔里安曾在松比格勒有过一间拥挤的阁楼做家。她和露丝是丝绸商人的女儿,一对大不相同的双胞胎。父亲整日忙于经商,结果生意却越办越砸。母亲是个织工,还是个露西亚教徒。她不得不亲自教女儿们识字,因为没钱请家庭教师。不过希塔里安在文字学习上无甚天赋,露丝就更不用说了。以至于父亲的事业彻底完蛋后,母亲连夜离开,没告诉任何人。希塔里安以为她起码会带上自己的。但后来她明白,带上她只会让两人都活不了。

    父亲卖掉房子后,把两个七岁大的女儿赶出家门,让她们自谋生路。年幼的希塔里安没有站街邀客的本钱,但露丝有张漂亮脸蛋。希塔里安一直嫉妒蠢姐姐的头发。露丝和母亲一样有一头柔顺可爱的铜红色秀发,而以此命名的希塔里安不管怎么打理,她的脑袋看起来都像顶着一坨陈旧的粗毛线。

    最后她放弃了,转而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打扮成男孩,以便偷窃和行骗被抓住时不会有比挨打更糟糕的后果。你能指望流浪汉对他们碰得到的女人的脸有什么要求么?希塔里安还见过醉汉亲吻一条狗。巡逻骑士对待小偷有文明的办法,他们不打人,只动刀。幸运的希塔里安至今没被巡逻骑士捉住。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塔中的偶遇

    四叶城的东城区少有骑士巡逻,希塔里安白天偷窃,晚上到教堂转手赎罪券。她知道哪几个数字有特殊含义,哪些花纹象征的祝福更美好。若是碰上教士没在水池前,希塔里安还能逮到缺乏警惕的鸽子。这是难得的盛宴。

    比起希塔里安的忙碌,露丝就像个只会打碎杯子的吉祥物——就连希塔里安也得承认,她的确是吉祥物。从小希塔里安就发现她很少受伤,即便这女孩是个傻子。她在年幼时给端不稳杯子的姐姐倒过开水,结果水洒了一地,她俩谁都没受伤。再后来亡灵和毒药在城市中肆虐,希塔里安紧闭房门,抱着露丝藏在角落的杂物堆下,竟没有一头食尸者闯到棚屋里。后来希塔里安才发现通往棚屋的唯一通道被坍塌的屋顶堵住,体积超过一只猫的东西,便进不来。

    冰地领人总是将他们的幸运天使领主挂在嘴边,希塔里安却对那威金斯家族的少女不屑一顾。丹尔菲恩·威金斯再怎么幸运,也不会让她从巡逻骑士的眼皮底下成功溜走,而露丝却能做到。希塔里安肯定母亲不明白露丝的好处,否则她会带她走的。

    傍晚的风十分冰冷,而城镇夜色将临。今年四叶城的收获之月没有充足的收获,但想必领主大人会有办法教子民熬过霜月。即便经历了亡灵袭城的惨痛灾祸,特蕾西公爵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丝毫未减。

    露丝把书放在她手里。希塔里安有一刹那感觉姐姐变得懂事了,但这不过是错觉。“读书啊。”她央求。我早该知道傻子不可能了解什么才真正对她有好处。

    看来她起码懂得卖掉的意思,不会再总缠着我询问吃掉的面包去哪儿了。应她的要求,希塔里安翻开封皮,却被一幅众人跪拜在神像前的图景吸引住目光。她顿时觉得自己对它的认知略微有点偏差。

    “我不认识。”露丝看她摇头,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这是本宗教书。”她解释。

    教会的书多半用独有的语言书写。无论盖亚还是露西亚,还是苏尔特和希瑟,祂们的文字都有力量。倘若凡人未经教习就读出神言,神秘将损害自身。希塔里安的母亲是个光明神教徒,但这本福音书却是盖亚的……

    等等。她忙专心去看,以为自己眼花了。神像上有一轮金红的烈日。这真是露西亚的福音书。希塔里安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在门上以确信自己没产生幻觉。

    露丝坐起来摇她的胳膊,催促着。

    “老实躺着。”希塔里安不满地瞪了一眼姐姐,“你还真会捡垃圾。”她又翻过一页,逐字逐句念出上面的语句。无非是女神拯救世间,太阳光耀大地之类的可笑故事,希塔里安并不感兴趣,但露丝似乎在认真听。

    当她讲到两个轻视女神的狂徒在神迹之下皈依,跪在露西亚身前祈求恩赐时,露丝已经睡着了。希塔里安合起福音书,对天明时将卖掉它竟有点不舍。上面的故事十分新颖,她从未听闻。希塔里安看到封面上写着书的名字,与故事内容非常贴切。它叫忏悔录。

    露西亚不同于盖亚,祂的仁慈不常显露。不尊重太阳、亵渎女神的人多半没有忏悔罪过的机会。希塔里安在进入梦乡前迷迷糊糊想到这件事。但睡意的袭来无可抗拒,她沉入酣眠直到露丝摇醒她。希塔里安睁眼时,夜天还未明。

    “噩梦。”姐姐说,“红色的梦。”

    希塔里安立刻清醒过来。她明白露丝在说自己做了一个红色的噩梦。这本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如果希塔里安昨晚没与姐姐有共同的梦的话。

    她翻身而起。

    ……

    “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学徒刚从星之隙走出来,就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他赶紧问候道:“雄狮阁下。”

    房间里点燃过熏香,地毯和纱帘有股苦味。两排沙发八字斜对,摇椅上堆着软垫。屋里只点了蜡烛,光线昏暗稀薄,但某人的头发闪着光,如同城堡贴金箔的圆顶。

    “你是谁?”雄狮罗奈德·扎克利问。

    “我是白之使的学徒。我叫尤利尔。”

    “原来是你。”尤利尔发现他在仔细打量自己,好像要记住他的样子。可不管怎么说,这个留下印象的过程也太长了些。学徒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别看了。”一个女人坐在他对面,呵斥道。“反正你也记不住。”

    与罗奈德·扎克利不同,尤利尔认识她。命运女巫正如拉森先生描述的那样,美丽的身姿与高贵的气质令人一眼难忘。她倚靠在熄灭的壁炉边,烛焰在她头顶的银台上柔和地跳动。“‘命运女巫’阁下。”他说,“我还带来了拉森先生的问候。”

    海伦的目光蕴藏微笑。“我认识你,孩子。感谢你的问候,还有我师兄的。他很为你的神秘学业操心。”她对他眨眼,猫眼石轻轻摇晃。“跟我讲讲卡玛瑞娅如何?真遗憾,当时我还在三角沼泽研究独腿青蛙身上的角质。”

    “我的荣幸,多萝西娅女士。”

    克洛伊占星师在铁爪城的落脚点十分豪华。在外交部的驻所搬去四叶领之前,弗莱维娅女王命匠人修建了白塔以供神秘领域的使者落脚。白塔坐落于邻近城郊的市区,环境和内部装潢也无可挑剔。只是它投入使用没几年,驻守者的站所就改换了位置。现在白塔被用来招待在神秘领域中举足轻重的客人,同时也是王城内远近皆宜的观赏性城景。

    高塔遣派来到伊士曼的大占星师只有一位,雄狮和乔伊都属于外交部。但既然命运集会没有再让巡察使者包办全部的工作,就说明血之预言并没有乔伊说得那么容易解决。他早就清楚这些,才更感谢使者的纵容。

    但尤利尔还没来得及给女巫介绍月之都的风貌,大厅的门忽然打开了。没有人对此有心理准备。

    女巫海伦皱起眉头。“法夫坦纳的红谷伯爵。”她似乎隔着三层楼认出了来客。

    红谷伯爵尤利尔不认识,不过法夫坦纳他倒有所耳闻。卡玛瑞娅就是一部分法夫坦纳精灵的祖先,而他正要与女巫说起月之都的事。

    “雾精灵王庭锁国已久,真没想到会在伊士曼见到她们的使节团。”罗奈德不知怎么来了精神。“红谷伯爵?她长得……”

    “……不比你昨天招来的妓女强。”海伦女士不客气地说。“据说她是餐桌上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男人的**手段对她也没用。想讨她的欢心,你倒不如浑身浇上热牛肉汤。这样她就会自己来啃你的脸。”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话教他隐约见识到了“命运女巫”的真实性格。他突然明白拉森先生为什么至今还是单身了。

    “你的导师上哪儿去啦?”雄狮遗憾过后,问他乔伊的去向。罗奈德并不乐意与学徒交流。事实上,他在高塔一贯都是这个德行。狮人崇拜力量就像狼人崇拜月亮,你会以为他的智商和狂热程度成正比。但他们实非蠢货,有据可查的是,狮人历史上的叛乱和战争与人类一样多。

    “他去处理一些外交问题。”尤利尔回答。高塔为了预言让三位空境阁下进入伊士曼,他们必须安抚一下铁爪城的王族,免得宫廷法师受惊过度。“但好像有点迟了。”

    法夫坦纳使节团一定先他们一步来到伊士曼,以至于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雾精灵身上。乔伊不在场,尤利尔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下楼问一下。”白塔安置两拨人很轻松,只是他怎么也得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来的。

    “雄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重新躺回沙发上,意思是他赶紧去。而“命运女巫”对他的生疏和惊慌更为敏感,她柔和地指出:“红谷伯爵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你大可不必称她阁下。”

    尤利尔感激地点点头。此刻夜色已临。我宁愿用魔法,也不想把事情办砸。

    楼下的精灵们也注意到了白塔并非空空如也。但她们昂首阔步踏上楼梯,不惧怕任何可能存在的神秘客人。法夫坦纳没必要在任何人面前低头……但苍穹之塔也是同样。尤利尔拿出纹章,把指环索伦套在指头上。一离开两位空境阁下,索伦便急不可耐地开口。

    快把我收起来!

    “安静,索伦。”他没心情闲聊,“我们马上要碰面了。”还有一层楼。“莫非你怕她?”

    你懂什么,红谷伯爵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传言她连金属都吃

    胡说八道。“哪有人吃金属?”尤利尔没好气地反问。就算红谷伯爵的胃真能来者不拒,她也不会对你这样的话痨戒指感兴趣。除非她想被吵到厌食。

    指环的焦虑没受到影响,它似乎不是在耍脾气。埃兰诺尔伯爵号称‘元素吞噬者’,你说她的食谱有多广?你的神术倒不怕她,可我身上有白的魔法……在那该死的精灵眼里,我跟冰激凌没什么区别

第二百三十九章 红谷伯爵

    “她不敢这么做。”学徒说。

    如果白在这里她肯定不敢,现在我可不确定。雾精灵是傲慢的种族,但这种傲慢并不是能被轻易发现的。他们中的贵族兼具女性的多疑和上位者的虚伪,是各种意义上的麻烦群体

    索伦似乎很了解雾精灵。它什么都很了解,只要乔伊允许的话。

    尤利尔逐字看完,思量对策。“既然她们不会让人察觉到精灵的傲慢,就说明她们还是讲道理的。”

    那你可以试试指环讥讽。

    “我是说,她们喜欢给别人讲自己的道理。”

    有那么点准确索伦认可了。

    “这么看来,雾精灵如非必要,决不会在白塔动手。”尤利尔大概清楚要怎么应对了。我得表示出尊重,同时对她们的弱点给出明确的提醒,这样才不会让红谷伯爵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至于雾精灵使节欠缺的地方在哪,海伦女士早已告诉了他答案。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地毯吸附了其中的大部分,但尤利尔的五官比常人敏锐。他听见古怪的脚步,好像上楼的人穿着绸布或丝绒制成的鞋子。摩擦的咝咝声平滑悦耳,韵律和谐。

    她来了索伦写着,最前面的那个就是红谷伯爵

    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穿着一身翠绿色的披风。她面如满月,眼若赤玉,整个人明亮得好似绿叶间的凤仙。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枣红,被黄金发带优雅地束起。她在腰间挂一把短刃,皮鞘镶嵌火红的晶石。而披风下的长裙能教人看见鞋底树脂似的古怪材料,仿佛她刚刚渡过一条浸没脚趾的小溪。尤利尔不知道雾精灵对长相的要求有什么不同,但不管怎么看,这位伯爵大人的五官都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

    在卡玛瑞娅尤利尔见过雾精灵的先祖,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他与现在的雾精灵模样大不相同。学徒唯一找到的共同之处是他们头部两侧的尖尖耳朵。指环索伦告诉他,那是精灵古老血统的表征。

    “元素吞噬者”比他更先露出笑容。

    “克洛伊的年轻人。”她背起双手,朝前逼近。那条绿披风在气流中翻飞了片刻。“你不是一位空境阁下,却戴着属于他的戒指。这种行为可不止是失礼哟。”

    “这是我导师的戒指。”尤利尔回答。“同样的,我认为保持距离也是初次见面时女士应有的矜持。”

    埃兰诺尔歪过头。“正是如此。”她轻盈地后退一步。使节团的精灵们此刻才走出楼梯。“看来我们不得不重拾人类王国的习惯了。克洛伊塔的阁下不会为我们准备宴会,我说得没错吧?我确信他不会。我了解高塔的外交部长,就跟了解人们的刀剑一样。”她故意抽出短刀。

    与闯入教会禁地前相比,尤利尔要敏锐很多。“我的导师不在这里。”起码我清楚白之使的学徒意味着什么。他摩挲了一下指环索伦。这家伙认为我一定会动手,他决心让它刮目相看。

    “真遗憾,我还挺想念他的。收获之月的天气还是热得过分,空气里一点水汽都没有。”埃兰诺尔伯爵不动声色地微笑,“请让我们过去如何?”

    尤利尔明白她的结论从何而来。神秘度的感应时有出错,因此不能抱以全部的信任。这位精灵女爵对元素的灵敏探知似乎超越凡俗技艺,达到了神秘的境界。

    信息的优势一如既往,是制胜的诀窍。“雄狮阁下和多萝西娅女士在楼上休息。”他镇静地回答。“倘若你们决意拜访,那请跟我来。”

    高傲的雾精灵使节首领沉默半晌,学徒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怀疑。她的副官一直脸色难看,学徒也能看出她有话想说,但在埃兰诺尔伯爵面前又不敢开口。不过红谷伯爵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代我向两位阁下致以问候。”她最终妥协了。“如有需要,法夫坦纳的使节团将在二楼欢迎克洛伊塔的来访。”

    回到房间时,女巫递给尤利尔一杯咖啡。“我很意外你的选择。”

    这样的赞赏他有些受宠若惊。

    “希望您能满意,女士。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

    “我还挺想见见那位伯爵的。”雄狮颇为不舍地说。

    法夫坦纳使节与克洛伊的队伍在地位上并不对等,若是尤利尔让雾精灵踏入三楼,他的交涉便可有可无。不过对于雄狮阁下的遗憾,学徒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海伦·多萝西娅女士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她往自己的杯子里丢了一颗方糖,重新说起卡玛瑞娅的历史和建筑。不用警惕雾精灵的陷阱,这样的交流令人放松。尤利尔几乎忘记了时间。当他喝空壶里的“液态金币”时,乔伊回来了。

    尤利尔只得去帮他把窗户打开。

    “别告诉我你从王宫飞回来的。”雄狮抱怨。

    “法夫坦纳的使节到了没?”白之使无视了他的废话。

    “就在楼下。你的小学徒刚刚处理完她们的事情。领头的是红谷伯爵,我以为她不会放过他的戒指呢。”

    尤利尔感到索伦愤怒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跳起来砸在雄狮阁下的鼻子上。乔伊在场,这家伙的胆子大了不少。

    至于红谷伯爵与戒指之间的故事,海伦女士也不吝啬与他分享。埃兰诺尔伯爵曾要求某个误入法夫坦纳的高塔占星师交出指环,后者在胁迫下不得不照做。“艾恩之眼”拉森先生十分恼火,把这个蠢货打发到后勤司去给炼金术士们挖树根,并要雾精灵归还指环。但当外交部的驻守者到达法夫坦纳时,埃兰诺尔伯爵愧疚地表示它已经被消化了。

    “那是我的戒指。”乔伊说。

    如果埃兰诺尔夺走了索伦,她多半没法离开铁爪城。尤利尔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用它来恐吓雾精灵。说到底,指环不过是个符文生命……即便学徒认为它其实也有灵魂。

    罗奈德干巴巴地微笑。“我看鲁宾不会喜欢您这么做的,统领大人。当然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喜欢的东西。”

    “她们来干嘛?”女巫问,“不会是去冰地领找卡玛瑞娅吧?”

    “恐怕是这样。”

    “外交部怎么决定呢?”

    使者似乎看了一眼尤利尔。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可置否。“让她们去。”

    “让她们去?冰地领?”

    “威尼华兹不只是一个偏僻的伯爵领那么简单。凡人有凡人的规则,高等的神秘在那里讨不到好处。”

    学徒不禁想起雪山中的宝藏遗迹。威尼华兹建立在阿兰沃的旧址上,还曾经历过惨烈的屠杀。虽然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结束,但乔伊仍然认为那里充满危险。他口中的危险是指什么?

    “冰地领是神秘之地?”

    “那儿是狼人和冰地女巫的地盘。”

    命运女巫忽然失去了兴致。“贝尔蒂的信徒。”她的口吻有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不管这些精灵来干什么,都与我们的目的无关。”白之使说,“宫廷大魔法师劳伦斯·诺曼欢迎我们到四叶领去,因为停留在白塔会让他神经紧张。血之预言还是保密的消息,我希望你们不要浪费时间。”

    雄狮哈了一声。“我才不会在不欢迎我的地方待太久呢。”他的满头金发摇晃着,罗奈德站起身。“在天亮前,我们就可以离开。若不是为了等你们,我早就捉到她了。”

    “你想引起骚乱吗?”女巫斥责,“乖乖坐下。罗奈德叔叔。命运会给我们启示,同时省去许多麻烦。不然我过来干什么?”

    雄狮挠了挠后脑勺,竟照做了。尤利尔还以为他们会吵起来。“雄狮”扎克利在高塔中的名声一贯不与和蔼沾边,但也许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是例外罢。

    女巫海伦开始施展魔法。

    与乔伊不同,大占星师的神秘虽然也给人浩瀚的压迫感,仿佛你在直面无垠的星空,但这其中含有包容和接纳的意味,比使者的力量更温和。尤利尔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火种”,好像多萝西娅女士的灵魂是一团轻柔的神秘火焰。魔力在她身上流动、膨胀,他感应起来却如隔丝雾,看不清晰。

    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海伦·多萝西娅身后的蜡烛突兀地熄灭了,她的手掌心朝上,好像捧起烟雾或流水,又如同等待着什么落入其中。她身上的魔力不停波动,汩汩翻涌。无名者的视野里,尤利尔在命运女巫周身见到了无数美丽的星辰光点。它们簇拥着她,洒在她的辫子上,聚拢成色彩斑斓的光环。她身上散发出迷幻而冷冽的芬芳,使人的精神随之振奋。

    “别做梦。”冰水淋头一般,尤利尔被导师唤醒。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别看她的水晶。命运相关的巫术会使人迷失,你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清醒梦。你有过体验吗?”

    学徒这次真正清醒过来。他眼中的魔幻景象骤然黯淡,星点和光环也不复存在。海伦女士手捧一枚无色的透明水晶球体,一缕缕彩雾在其中氤氲。色彩流动着伸展,构成阳光下肃穆的图景。

    “她到过这儿。”‘命运女巫’以梦幻的嗓音说道。

第二百四十章 魔法失控

    “她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海伦告诉他们,“可我不确定她是否还在那儿。”

    “你的占卜水准退步了。”雄狮阁下咕哝。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巫术。”命运女巫望着水晶球,里面开始飘起一根根红色的丝线。“血色。不祥的预兆。”没来由地,尤利尔看见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一片雪白。

    “海伦?”罗奈德也发现了。

    女巫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的眼睛蒙上一层血红的阴翳。这真是一副可怖的景象——你完全看不到那对明媚眼眸中原本渐变的色彩,它们在学徒震骇的目光中失去了眼白和瞳仁的分界,不稳定的魔力在她周身搅动。一切平和深邃的感受都消失了。深红的雾气脱离水晶内部,以所有人阻止不及的速度包裹住女巫。尤利尔感到迎面倒来一堵空气的高墙,巨力猝不及防把他一同朝后推倒。

    但使者猛推他的肩膀,迫使学徒踉跄站稳。雄狮罗奈德迅捷地探出手,他的手掌膨胀、变形,长出锋锐而弯曲的修长利爪。他用爪尖撕开血雾,敲在被红色侵染的水晶球上。刹那间,伴随着魔力若火山喷发般地暴动,空气似乎也受到了挤压,首当其冲的水晶球发出绽裂的呻吟,当即碎成一地破片。

    血雾轰得倒卷,直冲进命运女巫的体内。她口中发出吓人的嘶声。

    雄狮不禁看了使者一眼,但乔伊摇摇头。“她没事了。”他示意尤利尔将海伦女士扶倒在沙发上,免得碎片划破她的肌肤。“那些是她的魔力,被神秘侵蚀的力量。”

    乔伊说得没错,女巫正渐渐安静下来。尤利尔听见自己胸腔内如雷鸣般搏动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片血海扑面而来,不禁下意识调动起全身的魔力。然而使者很快让他从这应激性的反射中恢复了对力量的操控,大概冷冻情绪也是乔伊的独门秘技。

    “她怎么了?海伦女士——”

    “魔法失控。”乔伊顿了顿,“巫术失控。不过反应及时,她没事。”

    可只是刚镇静下来,尤利尔就发现自己的魔力清空了一半。从玻璃的倒影中,学徒看见自己脸上掺杂惊恐的恍然。真见鬼!他意识到魔法失控的恐怕不只有命运女巫。

    “海伦的巫术怎么会突然失控?”

    “我不懂巫术。”使者能依靠神秘度看穿她的状况,但对巫术和占星魔法一窍不通。“可这种情况八成与血之预言有关。”

    “海伦没做过那个预言梦。”罗奈德用狮爪捻起一缕碎片上升腾的雾气,观察它的形态。“但她用魔法窥视罗玛的命运。预言总与命运相关。既然空境都受到了伤害,那环阶就更不用提。”

    使者同样清楚他的意思。“圣者得到了梦境,空境却会因碰触相关的命运而魔法失控。血之预言已经开始了。”

    “希望没有天文室的家伙这时候作预言。”雄狮说,“命运集会的保密决策出现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尤利尔看着乔伊拾起碎片在指头上一划,再将鲜血抹在桌面上。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出焦躁。“应该只是与血之预言相关的人的命运会引发相同后果,我们只用提醒知情人。”

    血咒术索伦解释,属于黑巫术的一种。在你成为空境神秘前,最好不要接触它

    巫术是魔法的一种,但学徒从未听说过黑巫术。说老实话,他对魔法分类的了解也只是皮毛。他原以为巫术是女巫的专属,直到某天在占星课上西德尼先生抱怨寂静学派的巫术有多么诡异,教他搞不清其中原理。尤利尔希望能从索伦嘴里得到更多信息,但它居然能克制自己不在这个话题上啰嗦。至于血咒术的用处指环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也不需要解释。一串魔文亮起来,每一个符号都由凝固的鲜血构成。尤利尔听见其中传来沙沙的杂音,还有噼里啪啦的物体倒塌声。紧接着是一声几乎穿破耳膜的尖叫。

    “西德尼先生!伊士曼的紧急——”但尖叫戛然中止。

    魔法突然失效了,尤利尔吃惊地看到凝固的血迹疯狂扭动起来,桌面好似被虫子啃噬。白之使一巴掌拍在魔文上,他抬手时霜片簌簌掉落。“血。”他说。

    显然,不仅是预言相关的命运魔法会出问题,任何涉及到血的魔法也会受到影响。

    “我需要回去一趟。高塔一定比我们更早碰到了禁忌。”

    罗奈德皱起眉。学徒明白他的忧虑。毕竟铁爪城的坐标尚未修理好,除了统领的血咒术外,他们并没有其他能够联系高塔的办法。“海伦一醒,我们立刻去找罗玛。真见鬼……不过起码老西德尼没事。”

    尤利尔也松了口气。索伦悄悄告诉他,“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曾在会议厅与老占星师吵起来。此刻他的担忧顿时让学徒对这位狮子阁下心生敬意。

    “通讯对面是那个新晋环阶的女学徒。”使者说,“看来出问题的是拉森。”

    学徒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罗奈德也反应过来。“银十字星”阁下虽然在观景台值班,但萨比娜很怕吵醒他,一般会选择通知自己的导师。但这次她直接将奥斯维德叫醒了。

    “我们还以为可以置身事外。”他不禁喃喃自语。

    使者点点头,尤利尔见他将目光转向自己。有种明悟在学徒心头升起:他想让我一起回去。只是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的世界就陡然破碎。

    灵视结束——

    看来我的魔法还有用。尤利尔心中的预感成真。或许是唯一有用的预言。因为我的魔法来源是恶魔而非奥托?学徒不敢肯定。可这不影响他下定决心。

    尤利尔耐心等待着使者与高塔进行通讯,接二连三的消息重复着在耳边出现。但也许是听闻拉森先生同样预言失败时的反应不足,使者又一次投来的目光中有种若有所思。

    他察觉到了。尤利尔发现自己苦思冥想的借口一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乔伊说:“我希望你留下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扭头望向罗奈德。“尤利尔是神术师。”好像这就是解释。“或者你可以打发他照料女巫。”

    罗奈德迷惑地想提问,然而使者转身拉开星之隙,一秒就消失不见。

    “……”

    尤利尔装作没看见雄狮阁下的疑惑目光,趁他还没开口提问,抢先转移话题:“她醒了。”

    命运女巫看起来并无大碍,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学徒感受到重归寂静的魔力之海,它们规律地散发波动,每一分都尽在女巫的掌控。

    “是我的魔力。”她解释,“那些红色的雾气。红色的丝线。我接触命运的魔力被感染,迷失在血红的浪涛中。我看到罗玛停留在盖亚教会,她正在被卷入预言的漩涡。若非如此,我的魔法不会受到影响。”

    “统领已经回去高塔了。他的血咒术也忽然失效。”罗奈德说,“拉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一定是在试炼结束后就开始寻找罗玛的踪迹。但既然你没有受伤,他的情况也不会更严重。等我找到那丫头,就再不让她乱跑。没有罗玛捣乱,不管预言究竟如何,克洛伊塔都将进退自如。”

    “局势已经很糟糕了。”女巫左眼前的金绿宝石轻轻摇动。“命运集会将受到严重的掣肘,而预言的风暴将席卷更多神秘组织。难道你忘了吗?我的魔法在一间盖亚的教所前中止。那孩子在教堂里碰到了血红的命运。罗奈德叔叔。寂静学派已经被牵扯其中了。”

    ……

    乡村的道路满是烂泥,但路旁的紫罗兰要比王城开得更盛。伊士曼东部尚处于炎与收获的双月交际,四叶领人已经需要穿外套了。但不论气候如何,村民们都很少拜访教堂。他们的工作也许要比城市中简单许多,可耗费的时间和体力也会成倍增长。夜间的村庄陷入了沉睡,守夜卫兵困顿不堪,连头顶飞过的三个活人都没能发现。

    尤利尔全身的重量支持在肩膀,一落地顿时肩颈酸痛。他很想用圣言唤起给自己的肩膀来个冰敷,但他的魔力尚未充足到可以浪费的地步。说到底,誓约之卷的效果需要他承受相应的代价,而比起增加灵视的机会,他宁愿浑身都疼。

    “雄狮”阁下没有闯进教堂,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发现白之使留下他学徒的用意。“我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外交部的成员了。”他对女巫抱怨,“这都是狄恩·鲁宾的错。一见到他待在办公室,我就想掉头离开。”

    “那是因为你总爱触犯规矩。”女巫说。

    尤利尔上前敲门,一名十字骑士立刻打开门……而后探出头盔和一截长矛的钢尖。上面没有十字标志,学徒忽然发现。

    他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苍穹之塔克洛伊的使者。”学徒再次用上了纹章。“虽然深夜拜访不太礼貌,但我们正赶时间。”

    “按道理来说,修道院不欢迎陌生人,无论你们从哪儿来。”守门人一定察觉到了空境的神秘度,他的语气紧张又急促。“当然了,我会将你们的到来通知院长。请诸位稍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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