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埋葬的秘密
“希望不要太晚。”年轻人冷冷回复。
然而这场坦诚和平的交流过后,与使者同处一室似乎变得异常困难。尤利尔闷头翻着书,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密密麻麻的神文里去。等待的每一秒都是那么难熬,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而手指还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让他尤为不可思议的不是使者的态度,而是他自己竟能说出这种话。或许女神选我成为骑士不是没有原因的。
静谧逐渐冷却他的思维,学徒的动作放缓了。哗哗的声音被呼吸替代,头顶传来遥远而规律的脚步。有时冈瑟会在昏迷中发出短促的呻吟,但看在伯莎女士的份上,尤利尔尽可能处理了他的伤口。乔伊没阻止,索伦也不敢作声。死人则无声无息。尤利尔开始想起威特克和阿加莎,想起黑骑士意有所指的言语。思绪的海浪慢慢涨潮,以至于他没注意到使者什么时候站在了墓室边缘。
“这是十字骑士的墓地?”乔伊问。
“不,只是修女和教士的。”尤利尔乐于回答,“有些教徒终生侍奉盖亚,甚至抛弃了在凡人间的身份。因此上面没有墓主人的名字。”
“露西亚没有这种要求。”
“你指什么?”
“要求教徒为祂奉献一切。”白之使在表述貌似同情的言论时,神情依旧缺乏说服力。“奉献是人的美德,于是女神要求最虔诚的羔羊们牺牲自我来宣示对信仰的忠诚,是这个道理吗?”
“你弄错了。这是逝者们自己的愿望,而非教义规定。”
“愿望。”年轻人重复。“说得对。要死的人,他们的一切愿望都是被允许实现的。盖亚在这方面尤为宽容。你还记得有关的教规吗?‘死罪之人也有权挑选最锋利的斧子’。”
“有过必偿。”尤利尔说,“这是盖亚赋予他最大的仁慈了。生者死者,在女神眼中并无不同。祂在惩恶的同时,也会给予万物同样的善意。”
学徒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说这些。
“给死人的善意没必要。”
“这很没同情心。”
“你的同情不会减轻他的罪过,也不会教律法饶恕他的性命。可见人们的同情不过是自我安慰,对死人没有半点帮助。”乔伊说。“当你快死了,全世界都开始爱你。”
尤利尔感到心脏被这句话撞了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女神的行事,与我们不同。”
“女神的仆人却明白这个道理。我不知道你们表世界的盖亚教会有什么样的规矩,但在诺克斯,起码在宾尼亚艾欧,只有罪人的墓碑才不配刻字。你说里面躺着虔诚的教徒?那无论这碑上的空白是谁的主意,想必他的主人都是不知情的。”
这太荒唐了。“霜月的街头有很多无名尸骨被治安局埋葬,谁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他反驳。
“冻死的流浪汉多半是火化,祈祷他们死后进入苏尔特的神国。”乔伊指出,“入土安葬的无名死者碑上仍会有字。要么是泛泛的悼词,要么是零星的描述。无字碑被认为是对逝者的诅咒,只会用来给罪大恶极的家伙。”
罪大恶极。尤利尔想往后退,远离那块干净的石碑。这时他才发现密室中就连墓碑都未曾显露在地表,若非他这种熟悉教会的人,恐怕十字军也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原来如此。”他觉得自己在用另一个人的喉咙发声。“原来如此。”尤利尔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还隐约激动的心情刹那消失了。“这或许……就是里表世界的差异。”
然而学徒既然熟悉诺克斯的盖亚教会,就没理由认定两个世界的教规有较大的出入。这是个例外,他认定,也许原因与神秘有关。这毕竟是两个相似却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圣洁之地,甚至禁止一般信众踏足。”使者似乎一点也没察觉他的异常,“看来教会在这里埋葬了某些秘密。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也到这儿来,他肯定有明确的目标。”白之使走回原本的位置,指了指学徒的脚下,示意他低头。
“……谢谢。”尤利尔按照提示捡起掉落的纸条,心不在焉的将它们一一展平,整齐地叠在一起。“不死者领主想从教会里得到什么?”
“反正不是谋杀某个神父的证据。你为什么关心?”
学徒只好闭上嘴。我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无名者,也不是阿加莎或霍布森。他发现自己这次很容易管理好自己的想法,是女神,祂让我无法分心他顾……
……
罗玛捡起地上的纸条,一张又一张,写满她看不懂的文字。她顺手就要丢到窗外,又忽然想起这些东西原本是夹在书里的。书是厚厚一本教典,封面烫着金箔,纸页充满蜡烛和植物墨水的混合芳香。在院长发给玛奈她们的小册子里,罗玛可没见着有这些玩意儿。她把它们一张张展平,放归原位。
这时,地板传来吱呀呀的响动。
在这所奇怪的教堂呆了两星期,罗玛开始习惯村庄破旧的建筑。即便蜘蛛走过地面,楼梯也会大惊小怪地作响。看来凡人的王国太过贫穷,哪怕是在受神眷顾的洁净之地,条件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她很想念萨比娜,还有她们的导师拉森。这里的生活乏味枯燥,她为了艾肯忍耐了很久,现在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带着这个有趣的小玩具离开了。
修道院里有许多孩子,大到五六岁的幼儿,小到刚刚出生的婴孩。两星期里罗玛见证了四个孩子的诞生,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其中有个女孩的母亲生产后大出血,连玻璃草茶也没能挽回她的性命。罗玛不觉得意外,因为床榻上的母亲自己也还是女孩,她来到世上不过十几年,仍缺乏应对苦难和罪孽的经验。
在罗玛心中,小艾肯的地位远超过其他孩子,即便他不是最机灵的一个。这只人类的幼崽长得不像狮子,她也并非是要在他身上找到自己身世的影子。让她对这孩子怀有特殊情感的源头是玛奈,她认定自己的母亲与玛奈有过某种精神时期的重叠……这么说来,也许她确实是在艾肯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塔是一所精致的修道院,是罗玛·佩内洛普的婴儿床。这念头令她驻足。
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目的。
从高塔逃出来时,罗玛还想去余烬草原寻找她的部族,后来她意识到有罗奈德·扎克利在,一到那里就会被逮住,便转而登上去伊士曼的矩梯。宾尼亚艾欧有的是好玩的去处……然而小狮子罗玛只知道这两个地方。她打定主意要成为使者,决不会在一处停留,只有这样才能给寻找她的占星师们增添些难度。现在罗玛已经在这个小村庄呆了许久,是时候离开了。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德蕾娅修女。”巴恩撒院长说着,推开门。“我早上还有别的事要忙,这些事跟一个只会哇哇大叫的孩子没关系。我们收留了她那不知廉耻的母亲,结果她竟连疼痛的罪惩都经受不起!前些天还有个天生的智障儿,多可怜的宝宝……这孩子的母亲像是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她丝毫不觉自己言语刻薄,“把她安排给那个什么都干不好的丫头,我记得她也快生产了,提前让她有些经验是好事。她叫什么来着?”
“西雅塔。”德蕾娅修女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情绪低落。
巴恩撒女院长有一张盘子那么圆的脸,上面有宽阔突出的额头和浓密修长的眉毛,经常显得头顶的修女帽尺寸偏小。她常年诵念经书的嘴唇与鼻子靠得太远,一双眼睛锐利而冷漠,却似乎发现不了德蕾娅的神态异常。
“西雅塔。”她重复一遍。“倘若这女孩忘了给婴儿换床单,记得告诉我。下星期早餐没她的份。报给大主教的收据单已经写好了。你负责整理核对,德蕾娅,明天早上之前交给我。”
德蕾娅修女接过教典,神情有点犹豫。“呃,这些都是,院长?”
“比过去多得多,是因为有一批刚生孩子的新母亲从威尼华兹过来。那些外乡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专门挑同一个时间塞给我申请信。”院长打开柜子,拿出一叠纸。
“但孩子们太小了,而且马上要到冷天。”
“没错,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我们的。许多婴儿容易在霜之月夭折,因此这时候领养孩子需要承担大部分风险。但既然他们都愿意接受,我还能说什么呢?”
德蕾娅修女还想说什么,可院长没在听。她就像将繁重工作分配给了下属的长官,由内而外散发出轻松和安逸的气息。显然她不再关心任何东西了。
然而当巴恩撒院长坐在椅子上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因此又立刻站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克莉丝汀的转让书
“前些天有大人物到铁爪城。”她在德蕾娅修女迷惑不解的神情中吩咐,“把该收拾的地方收拾干净,别让客人看见脏东西。虽然那种人不太可能到我们这里来。那女孩的尸体安葬了没?”
“已经安葬了,院长。”
对话迅速结束,也许在巴恩撒院长眼中,德蕾娅只是个同情心过分的年轻修女,还总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罗玛跟着德蕾娅修女悄悄跑出去。后者早就看到她了,此刻有点恼怒。
“拜托,罗玛小姐。你真把我吓坏了。书房里有神术的阻挡,就算院长看不到你你也不一定安全。”
小狮子头好歹还知道不要随便说出去高塔的信息,当然,就算她说了也未必有人会信。“我想离开这里。”她告诉德蕾娅修女。
“如果不带着艾肯,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罗玛小姐。修道院不是你的监牢。”德蕾娅修女满怀忧郁地说。她的忧伤不是为自己。早在她接受神术洗礼的那天,她就将自己献给神了。“盖亚女神在上,我真希望这里不是任何人的监牢。玛奈只是上了爱情的当,她还是个孩子,却被当做成人责罚。”
“那就逃走好了。”像我一样。
德蕾娅修女摇摇头,“人类有人类的规矩。你是自由自在,而玛奈和艾肯有他们自己的命运。有过必偿。未来虽然由奥托掌管,但过错就像未还的债务刻在灵魂上,是她们一生无法洗去的污点。”
“既然一辈子也洗不掉,那为什么还要洗呢?”
“因为人们会记得。当某一天世人忘记了她们的罪孽,能够平等看待这些可怜的孩子,她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德蕾娅修女说,“盖亚理解人们的偏见,也能原谅女孩们的罪孽。祂用自己的修道院来保护她们,可这种保护触及不到灵魂,她们只能自己醒悟。”
罗玛不以为然。“除非你送她们到天上。”她告诉天真的修女,“否则教会将她们与社会割裂开,只会让人们铭记玛奈的罪过。哼!这怎么能算罪过?这明明是那个布里奇的错。最多,也是他们两个人平分。玛奈一个人可没法生下艾肯。盖亚都知道这些……祂却只惩罚玛奈,这一点也不公平。”
“他们没有婚约,因此女孩不受法律保护。盖亚是司法的神祇,祂对此无能为力。”修女跟她走到楼下。“罗玛小姐,你还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倘若我们不放弃哺乳后代的本领,这世界就永远没有公平。”她说到最后,声音小得罗玛也快听不见。
我们必须逃走,罗玛打定主意,而且决不能将消息透露给德蕾娅修女。这个蠢笨修女脑子里生了锈,她除了给每个遇到的人讲道理外什么也不会。虽然比起巴恩撒院长赶走残疾婴儿母子的冷酷行为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她说不定会向院长告密,还自以为“拯救”了玛奈的灵魂。
在高塔里,她可尝过这种找了笨蛋当同谋的苦果。萨比娜在预测危险和抄作业上是好帮手,但若遇到挫折或有一点计划的部分让她不满意,她就会对任何人将罗玛的恶作剧全盘托出。找这种人分享秘密,那就是嫌自己的困难还不够多。
至于逃走后去哪里,罗玛也有过考虑。她们可以当冒险者,小狮子想,我负责捕猎,玛奈负责照料艾肯。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期间艾肯和玛奈……桃乐丝永远不会分开。如果桃乐丝想回家,她也乐意去南边看看雪花和冰川。
德蕾娅修女在忙她的文件之前,绕去育儿室看了一眼。她嘱咐西雅塔哄那个失去母亲的婴儿睡觉,后者才从疲惫的浆洗工作中挣脱出来。这女孩的眼皮上下打架,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罗玛本想留在这里,艾肯最近对她的头发很感兴趣。然而孩子们多数都在安眠,房间里唯有光着脚的年轻女孩拿洒熏香的亚麻布拂过婴儿的床头,盖好被踢开的毯子。她发现自己躁动的性格不适合这种氛围,于是静静退了出来。
她来到走廊,感受陆地的风刮过脸颊。德蕾娅修女在她眼前穿过两间矮小的窄木屋,却在角落里停下来,朝路旁张望。她脚边是一条笔直的石砖路,罗玛不禁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
灰黑的石碑林中,有个白色的修长人影。她头戴无边的钩织帽,并按要求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在外面。在进入教堂前,女孩们的头发都被剪的像男人一样短。她身上的外袍极不贴身,这是为了遮掩生育后留下的痕迹。站在墓园中的人影无疑是个未婚母亲。
刹那间,所有道听途说来的夜间传闻涌上她的心头。罗玛毛发一竖,利爪从指头上弹出来,直到听见德蕾娅修女的呼喊:“玛奈?”
……
石阶不比泥土温暖,育儿室又占有了全部阳光。玛奈刚被新一批女孩轮班下来,要去育儿室看护婴儿。她其实不喜欢这种麻烦的陪护,相比与儿子培养感情她更乐意回宿舍睡觉。但修道院不允许女孩们过早回去。孩子们熟睡后,玛奈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墓园里去。
“你去哪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小莱娜的母亲。”玛奈回答。莱娜是个折腾人的女孩,床位正对着小艾肯。她忘不了修女们抱走婴儿,然后合力抬起染血被单包裹的尸体。这孩子才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难产而死的女孩被埋葬在光滑的石碑下,在林立的教士墓碑里独树一帜。我来看看我的归宿。“莱娜忽然在梦里尖叫。”她说。“我希望她可以为她的女儿祈福。无论她是在盖亚的神国,还是黑红的地狱。”
德蕾娅修女走近她,小狮子罗玛·佩内洛普跟在她身后。玛奈以为她还在自己的艾肯身边转悠呢。有这个奇怪的狮人女孩陪伴,他注定比我勇敢。“我好害怕,德蕾娅。”玛奈说。恐惧在她脸上展露无遗。“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和艾肯也会躺在这里。”
“绝对不会。”金发女孩信心十足地回答,“艾肯很强壮,我相信他会长得像我一样快。”她多半是在胡说,狮人的生长期其实要比人类慢上好几倍。
“别想那些旧事情。”德蕾娅修女安慰她,“快过来,那里很冷。”修女伸出手要拉她,结果罗玛也向前,把前者臂弯中的教典碰掉了。纸条散出来。德蕾娅修女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错乱,她镇定地低头,没让罗玛发现异常。
玛奈也来帮忙,可她只收起一张,就定在原地。当德蕾娅修女感谢着收拾好纸页,把她们带回育儿室边时,她才回过神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德蕾娅修女感叹。
“天气越来越舒适。”罗玛意见不同。她脑袋上的头发厚实地要命,正适合凉爽的收获之月。“你的作业还没写呢,巴恩撒院长让你算术。”
“忏悔日要到了,大主教需要每个分教会的账目。”德蕾娅修女小心翼翼地说,“而且这里有很多婴儿,他们的用品都得单独购买。”她其实没说谎。
玛奈看着沉睡在温柔熏香中的孩子们,忽然想进去摸摸儿子的额头。有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今天终于得到了答案。“德蕾娅姐姐。”她在长木椅上坐下来,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只有某种执念代替精力支持着她。“我曾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把自己奉献给盖亚。但阿普顿,我父亲,他认为我不够无私。我想他说得是事实。”
德蕾娅修女怜悯地拉起玛奈的双手:“别总是责怪自己。遇到邪恶的侵害只是命运的不幸,你既善良又可爱,本该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幸福从来都是迷梦。“我想要成为盖亚的修女,并自学了神言。”玛奈看到德蕾娅修女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怀疑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院长给了你什么工作?”她低声问,“我能帮你的忙吗?”
“不……用。”德蕾娅修女触电般抽回手。
罗玛瞪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我帮帮你吧,德蕾娅姐姐,让我看看那些东西。”玛奈尽力把话说得清楚,“我受了你的照顾,我和我的艾肯,德蕾娅姐姐,我怕得要命。让我放下心,让我别煎熬!看在盖亚的份上,这不可能是真的。”
后者不忍地别过头。
罗玛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她被玛奈的目光驱使,哗地打开教典。她从封皮后拽出一张又脆又薄的纸,足有两个巴掌大。那上面写着许多符号,小狮子唯一能看懂的只有重复出现的一个通用语写的名字“莱娜”。最后的一处空白上有个血指印。“这是什么?”她用手指在陈旧的血迹上摩擦。
德蕾娅修女没说话。玛奈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躯体。她读出上面的文字:
本人在此声明,永远放弃对女儿莱娜的亲权,并将其转让给国王郡第六分教区银百合修道院院长玛乔丽·巴恩撒。
以上由克莉丝汀自愿于寒月之年收获之月第四个星期三宣誓签署
第二百一十三章 拼图 十
一队队骑士执长枪巡逻,钢铁铿锵作响,阳光粼粼在甲片上闪动。森严的防御线在教堂前拉起来,仿佛十字建筑上的每一扇窗户后都藏着向外窥视的目光。幸好这里没什么行人经过,否则明天的日报就会有新材料值得记者们摇动羽毛笔的秃木杆了。
若是我们动作慢上一步,就会被拦在里头,成为罐子里的螃蟹。阿加莎眺望着身后逐渐变小的人影,不禁庆幸自己提前安排好了撤离的通道。在与尤利尔分开后,她让威特克拦下一辆马车,与车夫说好时间到定点来接他们。这条巷子空旷到不能藏人,但好歹足够轮轴惊险地通过。当马儿进入街道,就再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然而计划出了意外,上车离开的只有两人。威特克神情恍惚,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无论阿加莎怎么旁敲侧击他和冈瑟之间的秘密,这家伙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阴沉样,好像他身上的旧伤又复发了。尤利尔说失去了冈瑟的踪迹……她早就认定,这个与谋杀案牵扯过深的家伙根本不值得信任,可她的属下却短短几天就与冈瑟成了朋友。
事到如今,责备威特克对案情进展没有半点帮助。阿加莎感受着车轮的颠簸,心里想的是治安局里自首的赌徒霍布森。尤利尔告诉她杀手与教会无关,而排除了嫌疑的吸血鬼加德纳又被提到了眼前。索维罗,我在报纸上见过这东西的介绍,但布鲁姆诺特可不是四叶城那种小地方,真有神秘生物会在买东西时闭着眼上当吗?
如果加德纳骗了我,霍布森一定与他有私下联系。侦探小姐心想。她念叨着鲍曼、霍布森与加德纳这三人的名字,试图找到把他们串起来的线。原本死者鲍曼看似是联系另两个人的关键,然而一旦将霍布森与加德纳直接连在一起,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那赌徒也抽烟,瘾头还不小。为什么他们不可能提前认识,而后合起伙来给鲍曼设下圈套呢?若真如此,霍布森必定心怀鬼胎,放干鲍曼的血打算将事情嫁祸给这个吸血鬼商人。可这个猜测实在缺乏证据,她想不明白一个黑帮底层份子有什么值得凶手得罪盖亚教会的。
还有教会,既然他们坐怀坦荡,或者说没落把柄给霍布森,那么罪犯杀死菲尔丁神父的动机就要重新考量了。
突然间,她感到一丝微小的闪光飞跃脑海。
教会和霍布森,他们之间既然不是追杀和逃亡的关系,那么就意味着她得换个思路探寻两者之间的交点。霍布森与教会的重合点少得可怜,一是姐姐伯莎女士信仰盖亚,二是在庄园夜晚的婚礼上,这家伙为了一点小事就打算要菲尔丁神父的性命。最后是他私下里与教会搭上了线,但这个可能是否能证实得靠运气。
三选一,她会有过半的概率错误。侦探女王不会有这种错误。阿加莎开动脑筋,来回筛查着已知信息。鲍曼吊在教堂里,原本我以为是霍布森对教会追杀的复仇,但他现在没道理这么干了;菲尔丁神父被人暗杀,还利用到了冈瑟与霍布森的计划。在布鲁姆诺特,能做到这些的除了教会也确实没别人……占星师当然也行,可他们决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那么伯莎·弗纳是唯一的答案。阿加莎想到弗纳夫人临死前苍白的脸色、绝望的眼神,以及其丈夫安德鲁的态度。她很为对方感到悲哀。霍布森通过伯莎与教会建立了联系,莫非他将伯莎的遭遇怪罪到教会身上?不,可怜的伯莎,她的弟弟也不爱她,根本不会为她做任何事。也许霍布森从伯莎那听来了有关教会的消息,肆无忌惮地想除掉菲尔丁神父。
这样牵强的逻辑竟也会出现在我脑子里,阿加莎不禁莞尔。“说到底。”她自言自语,“也许他就是为了敲诈,不论是鲍曼还是伯莎。赌徒只需要钱。”
问题的根源在于加德纳·雷诺兹,只要问出他嘴里的实话,难题就将迎刃而解。她有种预感,拼图就剩一个空位……她好像已经知道吸血鬼的目的了,然而谋杀案的谜底依旧扑朔迷离。
“教会里果然有收获。”侦探小姐满意地说,没在意他们自己的“付出”。就她看来,冈瑟和尤利尔只要没因袭击死在教会里,那么现在多半会比他们还安全。前者的本事不用多提,尤利尔更是直接引来了白之使。不过利用指环上的魔法倒是个巧妙的法子,可以顺利将激愤的教徒丢给高塔。杀手的雇主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若是狄恩·鲁宾能得知消息,想必会抓住机会推波助澜……她怀疑这位外交部的青之使已经动手了。可他没道理杀掉菲尔丁神父……还是说尤利尔他们碰到的只是狄恩的手下?这么一想,其实教会的嫌疑也未必能被洗清。
阿加莎感到心脏一阵猛跳。“改道去胡椒街道,先生。”胡椒街道是吸血鬼加德纳的住址。“请快一点,治安局巡警办公。”她又补了一句。
威特克迷惑地开口:“我们不回总部吗?”
“去找加德纳·雷诺兹,这混蛋没说实话。”阿加莎不由得握紧拳头,生怕赶之不及。“教会封锁声势浩大,难保那奸商不会听到动静。一旦被这家伙溜走,我们的线索就又断了。”
“他签了契约,跑不到哪去。”威特克提醒她,居住在布鲁姆诺特的吸血鬼与事务司的契约里包含了出入城登记这一条。现在除非加德纳踏入空境长出翅膀,才能飞出浮云之都。
侦探一言不发。她心中另有考虑——如果在教会里袭击尤利尔的是狄恩·鲁宾,那么霍布森要躲避的危险到底是什么?
“准备好武器,夏佐。”她不由得命令。希望威特克这时候能称职一点。尽管阿加莎不信任这个与菲尔丁神父关系密切的下属,但她此刻无人可用。治安局里有个大麻烦等着她,侦探小姐深知米涅娃的难缠程度,若是我回到警局,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波洛小姐,你觉得他会抵抗?”威特克十分错愕。
“还说不准。我担心的是比起加德纳自己,有人更不乐意我们带走他。”
她才说完,马车就是一阵剧烈地颠簸。“小姐。”车夫喊道,“前面的人太多,我们得绕路走。”
诸神在上。“出什么事了?”
“你的同事们封了路。”阿加莎从车窗探出头,车夫用鞭子指指前方一片拥堵在街道上的脑袋。这些看热闹的平民构不成阻碍,真正起作用的是上空闪烁淡蓝色光晕的菱形半透明屏障。“如果你能给我通过封锁的信物,那就再好不过啦。”
“他们封路做什么?”侦探觉得奇怪。
“好像是出了人命……呃,鬼命?反正有个长人样的家伙死了,而且刚死不久,骑士大人们要封路排查凶手。”
阿加莎心底一沉。“我们过去。”她朝外丢出自己的巡警徽章。黑鸟振动羽翼,飞向半空的水晶壁垒,身姿轻盈地穿透了过去。平滑如玻璃的晶壁立即竖着扯开一个大洞,两匹马儿长嘶一声,展开翅膀牵着车厢横空钻进了封锁区。
黑鸟翩翩飞回窗口,落到阿加莎的掌心里。她将其别在胸口,以应对赶来的治安官。“死者是谁?”她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是个吸血鬼,长官。”这治安官她很面生,但处事还算利落。“检验员认为心脏停跳不到半小时,尸体就在地板上。我们正在按线索排查周围的住户。”
阿加莎大失所望。“见鬼!他是教堂案的嫌疑人,应该有人日夜监视。”
“他?抱歉,长官,我们发现的死者是位女性。或者说,一个小女孩。”
女孩。侦探的心情简直像是之前腾空的马车。“一个吸血鬼女孩?”她再三确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事情统统告诉我。”
事情还没有太多进展。即便治安官在阿加莎·波洛面前知无不言,也没办法让她了解更多有关死者的信息。那孩子死在加德纳·雷诺兹的地板上,死因是脖子上的一道长伤口,割破了动脉。而屋主人加德纳不知所踪。巡逻骑士们拿着剑和短棍在周围问了一圈,结果别说凶手了,甚至没人知道那女孩的身份。治安官猜测她是街上流窜的小偷,或是兼职乞讨的妓女。
又一名案件相关的死者。她在屋子里打量女孩被放平的幼小尸体。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穿着件破烂的灰色蕾丝边长袍裙。那对属于非人种族的鲜红瞳孔黯淡无光,惨白的皮肤却很干净。这显然不会是个掳来的流浪儿……然而这意味着布鲁姆诺特到底还是存在未经登记的血族的。
“她多半是混血儿,父母之一属于血族。”威特克分析。“定期巡逻对这样到处野跑的孤儿小鬼没什么用处,没签契约也是合情合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与安德鲁的第三次交流
半血族的吸血**低到几乎没有影响,这些孩子便没人在乎。“事务司的法律该更新了。”阿加莎不客气地批评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个什么负责城市人口管理的部门,‘危险种族居住登记管理部’。听说他们的工作就是给各种文件盖印章,一天能盖上千份,我们只留下橡皮图章就能完全代替他们。”
负责现场的治安官咳嗽一声:“同时给那么多印章施法太困难了……维修部也会抗议负担加重。”
“我不关心维修部的抗议。”侦探低头观看检验员的报告,“这女孩的身份需要查清,失踪的加德纳·雷诺兹也得找到踪迹。越快越好。我不希望找到另一具尸体。”谁知道有一天,我竟期盼这奸商还活着呢!
“有人要杀他?”威特克问。
“教会盯上了他,为他那些要命的生意。”
“你指那些违禁烟草吗,长官?”
若那些玩意值得,我第一次来就把他带去地牢了。“比烟草夸张得多,他是在贩卖毒药。而且我有证据表明,参与到里面的或许还有神职人员。”阿加莎叹口气,“我大概明白教会为什么要谋杀邓巴·菲尔丁了。如果治安局出现了这样的丑闻,麦肯警长也会悄悄清理门户。”
威特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如果他跟随阿加莎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样的小动作瞒不过上司的眼睛。侦探小姐瞥了他一眼,实在懒得探究他无聊的心理活动:“现在的问题是,这女孩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她放下尸检报告,怀疑现在的治安局里根本没一个动脑子思考的人。“肯定不是流浪儿,要是你们对孩子的衣着有那么一丁点的了解,就会发现她其实穿得很得体。你们有孩子吗?”
威特克摸摸后脑勺。“我还没结婚啊。”另外那名治安官也表示自己还很年轻,成家可以在立业以后。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生孩子很容易,养孩子却困难。”侦探牵动一下嘴角,“女人的事业在床上,男人的事业在任何地方。因此多劳多得,后者在家门外付出的辛苦,便可以在门里头获得补偿,是这个道理吗?”
两名才入职的小巡警不知如何作答。
阿加莎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言论。说到底,我用脑子得到的地位在他们而言只需要多抓几个缺手指的倒霉蛋就能相配……若没有圣者的一句话,我说不定早就嫁人,甚至儿女满堂了。
“先立业再成家是好选择。这么看来,你们作为父亲没准很合适。”她没头没尾地说,“我敢肯定这女孩也不是加德纳·雷诺兹的孩子。那种狡猾又名副其实的吸血鬼商人没资格找到老婆。对了,你们要是想要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威特克被她问懵了。“我?”
“没想过?”
“这是什么心理侧写吗?”另外那名治安官也很狼狈。
“也许吧。”侦探歪歪头,“说不上来也没事,皮科尔。没想过当孩子的父亲吗?”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陌生治安官的名字。
后者习惯在开口前咳嗽一声,说起话倒很果断。“一定要问的话……以我当儿子二十多年的经验,还是女孩儿比较好。”阿加莎听不出这话的恭维成分,反而察觉到无奈。
她意识到自己把笑意流露在脸上,威特克和皮科尔都松了一口气。“我终于了解到不同人的想法了。”阿加莎告诉他们,“这种讨论有必要在内部多多进行,免得我们总是自以为是。”
“你说得对,长官。”原本威特克还算敏锐,但皮科尔一来,就把他比了下去。“所以我们怎么处理这个案子?”
“将它跟教堂案合并。”阿加莎给了他期盼已久的回答。
“好的,合并,是该这么做。现在我们怎么办?”
“上马车去弗纳家的庄园。”侦探女王独断地说,“我得再问问安德鲁·弗纳的意见。”她面带微笑回过头,但眼神十分冰冷。“希望他可以给我新思路。诸神保佑他可以,否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事情本来就不简单。”威特克嘀咕。“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
到了熟悉的别墅前,阿加莎没有礼貌地等待开门。皮科尔忠实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大门轰然打开。
“你们疯了吗?!”一见阿加莎,安德鲁勃然大怒。他的神情充满紧绷的攻击性。“从我家里滚出去,立刻!”
“请原谅,弗纳先生,这回我们还是带着搜查令来的。”
“你们搜了几遍了!”
“但我们找到的只是你没藏起来的东西。”侦探寸步不退,“烟草。我们曾搜到一盒烟草,可那远不是全部,对吗?”
“就为这个?”安德鲁没好气地挥挥手,“那些都是霍布森那混球的宝贝。听说他去自首了,你们问出什么结果了没?”他多半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我没问他,我在问你。”
“那些不过是烟草,虽然来路不正当了些。想想霍布森那种人吧,他能干出什么正经事儿?”
“比起虐待狂,他还算有良心。”
“我很不乐意和你讲这么多没用的话,女人。这次那个小学徒没来,你的搜查令在高塔成员身上也不顶用。”
“他不来的原因跟教会有关。”阿加莎说。“教会在调查加德纳的生意,然而让十字军没立刻动手的原因是他们在这奸商弄出来的交易里发现了高塔成员的参与。”
安德鲁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那不是我……的。”他的声音低了好几个度,“霍布森把他的东西放在我的家里。盖亚在上,我早该把它们统统扔出去!”时间正值中午,许多行人驻足观看别墅前的热闹。安德鲁最终让步了。他气急败坏地转身让开玄关。“饶了我罢,你们这些纠缠不休的黑乌鸦!我认输了,还不够?我们进来说。”
阿加莎第一个迈进屋子。“那不是乌鸦,只是黑鸟。”她还不忘纠正。
……
“你们又想干什么?”维修大师神情阴沉,端上冷冰冰的茶水。好歹还是饮用水。为了接下来的长篇大论,阿加莎丝毫不嫌弃地将杯子凑近嘴巴。
“希望里面没下毒。”
“请说正事,波洛小姐。”安德鲁的表情好像后悔没往杯子里吐口水。
“索维罗。你对这名字有什么了解?”
“你是指第三版旧式魔文里的解释吗?”安德鲁不情愿地说,“它象征‘意识的变迁’。”
“原来如此,这就是‘索维罗’的来源。”意识即灵魂,火种的变化,索维罗意为‘点燃火种’。“但我指的是流传在大地上的魔药。”阿加莎说,“别否认你知道这玩意儿的存在,我看你对报纸上的信息了若指掌。索维罗药剂作为高塔炼金师的毕生杰作,就差没被印上教材名垂千古了。”
“它可是毒药。”安德鲁讽刺道。
“烟也是。然而无论是否成为神秘生物,人们都不拒绝它。你说自己不知道霍布森把毒药藏在家里,这话中的谎言就跟奶茶里的珍珠一样多。”
“这是因为你们不值得信任。”
“那教会就值得信任了?想必你们已经明白了信仰的缺陷……神官的虔诚与否由女神裁定,而神的旨意由神官来传达。信众是不清楚的。”
安德鲁·弗纳不安地用指甲刮着沙发。“霍布森到底说什么了?”
“他要说的话留给苏维莉耶吧。这家伙正等着被送往审判台前,得到正义的制裁。管好你自己胜于担心同伙开口。回答问题,先生,你们有没有联合起来倒卖魔药?”
“我没理由那么做。”
“这玩意儿只要稀释浓度,配合烟叶就会使人上瘾,戒不掉的瘾。不然环城日报不会刊登新型烟叶的消息。若是走私者丢掉良心,他们从中获得的利润将是正常贩卖烟草收入的上百倍。”阿加莎指出,“金币上刻着圣者的头像,反过来某些人的头里则灌满金子。这样的家伙没法思考信仰和付出,他们能为任何收获铤而走险。”
“这些人不包括我。”
“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
若他所言非虚,安德鲁与教会不但没有联系,霍布森和菲尔丁神父的关联他甚至也毫不知情。要是我猜得没错,连伯莎也对此了解不多。“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你为什么关心?”维修师的思维被打断了,他顿了顿,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没有……没有儿子。那女人给了我四个女儿,现在都已经嫁到了圣卡洛斯。”
没有儿子。“你见过这女孩吗?”阿加莎将那个血族小女孩的相片递给他辨认。
“她不是人?吸血鬼……当然没有。我讨厌跟非人类打交道。”
“那你在布鲁姆诺特一定生活得很痛苦。”威特克插嘴。圣卡洛斯是莫托格的移民城市,布鲁姆诺特可不是。在这里要找到人族都困难,而且神秘职业有时候也会带来外观的改变。
安德鲁没有理他。“这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维修师问侦探。
阿加莎把相片放在桌子上,没有要收回的意思。“我只是问问。”她站起身,“问问而已。”
第二百一十五章 银百合 一
“克莉丝汀是莱娜的母亲。”德蕾娅修女说,“她临死前签下了转让书,好让莱娜有个去处。很多人没她那么坚强,能在痛苦中作出决定。在她们死在床榻上后,孩子们便无处可去了。”
“孩子们能去哪儿呢?”玛奈听见自己问。
德蕾娅修女不敢看她的脸,她不明白玛奈为什么如此天真。“孩子们会被无子的夫妇收养,他们都是虔诚的盖亚信徒,满怀善意。”她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罗玛冲口而出:“你们把这些孩子卖给别人!?”
德蕾娅修女无助地低下头。她只是个年轻修女,对修道院的做法毫无阻止的能力。她能给这些可怜的女孩关怀和尽己所能的帮助,但这些本是她该给她们的。
得到答案了,一切变得清晰明了。玛奈抓住扶手,感到坐着的不是长椅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她从坠落感中得到了可怕的救赎,以至于掩面哭泣。
“你们让孩子离开母亲,这就是盖亚的决定?”小狮子把书一摔,张开嘴露出尖牙。
“即便是教会,也承担不起养育这么多婴儿的开销。”玛奈低声回答。她正逐渐明白世间的道理。盖亚教会收留这些未婚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并不意味着王国会给予教会这方面的补助。哪怕是在四叶城,大街上也游荡着无家可归的孤儿。盖亚教会开放修道院接纳我们这些有污点的人确实是在行善。
“那就放她们离开!”罗玛尖叫,“玛奈,桃乐丝,你要把艾肯送到陌生人手里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一面?”
玛奈一言不发,如同灵魂出窍。
她想起自己在月季丛中的梦境,在狂风骤雪里渴求温暖的火炉和脚趾间的茉莉。她想起院子里的苹果树,想起母亲的怀抱。她的脸颊火辣辣刺痛,父亲的印象深刻的耳光和眼底的悲痛如泡沫破碎。她想起戴蒙,只有他过来跟我道别。这孩子告诉她“爱是人生最为险恶的陷阱”,好像他对此有所了解。她还能见到他们吗?
“说话啊,你这懦夫!”小狮子过来摇晃她的肩膀,叫声吵醒了育儿室中的婴儿。孩子们哭起来,房间一片混乱。
“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德蕾娅修女推开她,“玛奈离开这里能去哪儿?人们会把她看做放荡的女人,除了妓-院没有地方会给她工作。到时候你要她们母子怎么办呢?”
罗玛大声说:“我们去当冒险者!”
两个女人都被镇住了,不知是为她的言语还是嗓门。德蕾娅修女震惊于她的异想天开。“你一定是疯了!玛奈不是神秘生物,她会死在冒险中的。她还有个儿子要养,别说蠢话,罗玛。”
“我说真的!不是神秘生物也可以成为冒险者。”
“这不是资格的问题。”德蕾娅修女绝望地摇头,“你没见过真正的神秘世界,罗玛,你什么都不懂。”
怒火在女孩的眼瞳中闪耀。“把艾肯送人。”她一字一顿,“你们休想。”紧接着,小狮子露出尖牙利齿,穿破玻璃跳进了育儿室,把里面看护的女孩也吓得大叫。好在不论这些年轻女孩们怎么说,院长巴恩撒都看不到罗玛的样子。她只会怒斥罪人们试图偷懒,而后责罚最失态的几个人去洗衣间加班。
晚餐结束后,玛奈一个人到小礼堂中祈祷。烛火的闪烁中,她怀疑自己听到了女神的指引。
离开这里,桃乐丝,离开这间牢笼,回到你的家去……这不是你应有的命运。你可以长出翅膀,飞过四叶原野和永青之脉,回到爱你的人身边
声音在火焰里响起。
爱我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她爱过的人。人总在乎自己的付出,却对索取放任无度。布里奇骗了我吗?还是父亲坚持把我们分离?戴蒙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认定阿普顿偏心于桃乐丝……答案似乎是明摆着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宁愿憎恨父母也不怀疑布里奇。这也许就像母亲贝拉娜宁愿忍受阿普顿的粗暴也不知道反抗。然而阿普顿也爱着母亲,布里奇只爱他自己……爱是盲目的,让我直到掉进陷阱才能睁开眼睛。
事实上,我也的确要长出翅膀才能回到篝火镇。玛奈抚摸着伤痕累累的手指,修道院的生活是即便罗玛愿意帮我逃走,我也没法一个人养育艾肯。德蕾娅修女说得对,篝火镇不再是我熟悉的故乡,男人们视我为不知廉耻的婊子,女人们会放肆评论我和布里奇的所作所为。整个家庭都将因我蒙羞……除非他们依然认为我是生了重病,但侥幸活了下来。
她手臂上被这个念头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若我带着儿子回家,一定会被人看到。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教会要给孤儿找到新的家庭。这个令人恐惧的事实在她心里变了质。院长要我签转让书……罪人不配照料孩子……她莫名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寒而栗。
艾肯是个幸运的孩子,她又想到。德蕾娅修女把婴儿拽出我的身体,否则我也会像克莉丝汀一样躺在石碑下,还要带上新生儿一起。后来罗玛突然闯进修道院,盖亚保佑,她喜欢艾肯胜过我这个母亲。既然留在这里就必须看着儿子被送到天涯海角,还不如把他托付给罗玛……虽然玛奈并不相信这头小狮子能照顾好婴儿。
她猛然捂住脸,发出抽泣。既是为艾肯,也是为自己。“女神啊。”她好想放声大哭,然而却不能惊动教会的守夜人。“是什么让我变得狠心?艾肯是我的孩子,我孕育的骨肉……我竟想要抛弃他!我一定是疯了——”
回家……回家……声音在她心间回荡,犹如钟鸣。
也许因由在孩子的父亲身上。她曾经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憎恨传递下去……倘使人生能够重来,玛奈一定会将自己锁在家里,永远不去威尼华兹。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顿说得对,我既自私又愚蠢,在得到教训前从不怀疑自己是错的。我的家人为我担心,我却不能像他们爱我一样爱他们,我甚至连爱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
咔哒一声,她身后的门开了。“桃乐丝。”一个细小的嗓音盖过烛焰间的呢喃。“桃乐丝。”它在叫她的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母亲在呼唤她。但缝隙中露出来的是一撮闪亮的金发。
“桃乐丝,我们逃走吧。”罗玛说。
玛奈抹掉睫毛上的眼泪。“逃走。我要逃到哪里?”
“回你的家去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做梦都想。她咽下喉头哽住的泪水。我想在雪天捡松子,我想去集市瞧猎人带来的厚皮毛。我想拥抱贝拉娜,给戴蒙摘秋苹果。我想听到阿普顿的训斥,然后把艾肯放在他怀里,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外孙有多漂亮。“我无家可归。”但最后她说。
“那你要看着艾肯被送走吗?”
“我是个灵魂有污点的罪人。”她回答,“有这样的母亲,只会给孩子带来伤害。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个被人抛弃的傻女人。”
“所以现在你要抛弃他了?”
“我有什么资格抚养他?”
“这些都不是理由。成为冒险者,没人会在意你的过去。我会帮你们,我会帮艾肯。你的女神在天上看着,如果盖亚真的是美德女神,那祂肯定不愿母子分离。”
“你会帮艾肯。”玛奈重复,“你会永远帮他吗?你有自己的去处,你早晚也会抛弃他。”
罗玛似乎要不假思索地给予肯定的回答,然而她碰到了手指上的戒指。小狮子头好像被蜂蛰一样缩回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只想让艾肯帮你完成你过去与父母分离的遗憾。”玛奈说,“艾肯对你而言,并不比吃饭时的勺子、喝水时的杯子更重要。他是你任性的道具,因为你也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成熟。就像我原来那样。“找你的小伙伴去吧,你的草原适合你。”
“我没去过草原。”
“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总之不要再来打扰我。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并不否认,可你也不是我的救世主。我的儿子会有更好的人家收留。”说到这里,她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可她坚持说下去。“既然女神这样安排我们的命运,就说明祂的惩罚远未结束。”罗玛进来前玛奈擦干了泪水,但现在她感到自己做得还远不足够。
“对不起,桃乐丝。我没想过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她用最坚强的声音回答。“多谢你的建议,佩内洛普小姐。我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虽然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艾肯是我的孩子,起码在我签协议之前还是这样……如果我考虑好的话,会给你答复的。就是这样。”
第二百一十六章 银百合 二
“你看起来很悲伤。”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你根本没看我。
尤利尔尽力把自己钻进教典中,逐字逐句阅读着女神的教义。从前,这么做会使他心灵平静。他先读第一句,‘行善是目的,而非手段。女神的化身如此训导’,这句话唤起他深藏的旧时记忆。接下来是什么?‘神啊,请清洗我的罪过,而将我清净’,是这句吗?‘让我倾听爱与喜悦之声’?不,错了,这是第三段。
当他翻开这页,愕然发现之前看到的那句话出现在新的一页里。而第一句属于第二篇章,前六个篇章早被他在翻开书籍时跳过了。学徒沮丧地合上书页,拿出那一沓纸条。
“我也不喜欢看书。”使者评论。
“我在学习。”尤利尔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回答。“神术,魔法,甚至文字都要重头来学,别忘了我来自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
“那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读书笔记。”他没好气地说。今天的使者似乎格外愿意打开话题,然后说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言辞。若非索伦和神秘度的差距摆在那里,尤利尔简直要怀疑他被人冒充了。
“如果它不是给我用的。”年轻人冷冷回应,“那就别把它朝着我。”
学徒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又把收据单给拿反了。沉重的大部头压在膝盖上,好像要压扁他的骨头。他干脆将它们统统丢开……盖亚在上,为什么我要思考这些荒诞的东西?教会的秘密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最要紧的是火种试炼,他必须编出理由缺席那场要命的仪式。无名者倒也没有传言中那么残暴,他们好歹提醒我不要一头扎进高塔的陷阱。尤利尔发现自己频繁地联想到黑骑士,这位被整个诺克斯通缉的大人物来到教会的墓地,决不可能只为了给一个无名小卒加持保护魔法。他的出现和消失充满秘密。这时尤利尔忽然想到,要是青之使手下的风行者早来十分钟,怕不是会被无星之夜的领主大人变成真正的亡灵。
他见过被死灵法师控制的食尸者,还杀过不少。与之相比,似乎青之使的傀儡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最近遇到很多事。”他向导师承认了,“非常多,多到让我手忙脚乱。”
“我知道。”乔伊回答。
“你知道的不是全部。我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奇妙的漩涡,时空的漩涡。我感到未来遥远又陌生,当下混乱无序。好像每件事都在促成一个既定的结果,无论我怎么选择,它们都从容不迫地推动我向前,最终走进这间墓室。”
“这间墓室。”使者表示疑惑。
尤利尔继续说:“当我踏进教会的后院时,这个漩涡更清晰了。我感觉到死亡曾与我如影随形,而我却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还有许多秘密,许许多多的历史和盖在上面的灰烬。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我却无力阻止;有些事情如同泡沫般翻上水面,我却宁愿它们沉入深海,永不见天日。说到底,我这辈子见识过的恐怖景象都没有这一月的多。我踏入这个世界才不到两个月,我觉得有时候我像个婴儿一样不知所措。”
“你有些疲惫。”使者的语气似乎放缓和了。这不是错觉。“无名者不会在浮云之都制造任何麻烦。”他在向他保证。
有种软弱的情感抚慰了他,尤利尔感到一阵轻松。这时候的乔伊并不像苍穹之塔中权高位重的空境统领,而与约克和帕因特一样是他可以倾诉的友人。尽管使者瞧上去全无变化,但尤利尔认为他正在接受他的诉说——恐怕之前也没有人敢像我这么做。这是个好兆头。
“命运让我最终踏入这里,并在之前得到了线索。”尤利尔望着不远处的石碑。“让我面对我的过去。”
“我知道。”使者重复。
尤利尔对他笨拙的安慰嗤之以鼻。我的过去在表世界,就连诸神也不知道我的来历。他怀疑里表世界虽然有关联,但后者其实得不到诸神的注视。表世界的盖亚女神从未显现过神迹,更别说有什么圣遗物了。
无论如何,我的命运已经降落到诺克斯了。他想从最初说起。
“我在盖亚的修道院成长。在我长大到不愿意听邪龙的故事后,玛丽修女开始教我识字。通用语和四叶城的古老文字,甚至是专门书写女神语录经卷的神言。”回忆拉扯着他,是漩涡中令他最无法自拔的力量。“我每天醒来时听见教堂的晨钟,夜间跪在圣像前祈祷赐福。我给守夜人点蜡烛,还加入过唱诗班的乐队。有时候玛丽修女会让我帮她清点人数,计算账单。因为我的算术能力远超其他孩子。”但在高塔的奥斯维德先生眼里却不算什么。
“院子里的生活有时候很枯燥。但许多年轻的女人会加入我们的日常,然后带来新的小孩。我很久以前就明白,我的家是间公共慈善堂,是女神给流浪儿提供的容身之所。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小孩在后院不停轮换,跟河里的石头没两样。我也知道她们也是被遗弃的可怜人,我们一同被女神收留在此处。”他顿了顿。
“我不经常见到她们,因为彼此的休息时间并不重叠。修女们教我读书看报,诵读给女神赞美诗和最虔诚的祷词,甚至让我帮女人熨烫纯白亚麻布衣服和床单。”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四叶城找到的最后一份工作。“玛丽修女告诉我很多世间的真理,但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说实话。”
沉默游荡在密室里。面对着无字的石碑,尤利尔不敢确定自己能否继续说下去。他对很多人发过誓,至今为止还没有过背诺。然而黑暗中的荧光带他回到七年前的夜晚,那时他钻过篱笆和铁丝的围墙,将对女神的誓言抛之脑后。
黑暗中有银百合的幽香和唧唧虫鸣,是炎之月?还是繁花之月?他记不得了。月亮完好无损,夜空群星璀璨。有个自以为敏捷的孩子逃出他的卧室,光脚踏过后门和水渠旁的石阶,开启他人生的首次冒险……
……
白天的教堂十分吵闹,充斥着杂乱无章的人声。玛奈终于又捱到了黑夜,得以逃离蒸汽的地狱。
晚餐过后是照料婴儿的时间,德蕾娅修女不能陪她,她只好自己面对小狮子罗玛。这女孩似乎完全不懂得世间的道理。
“你看他。他的手指只有一丁点儿长。”她轻轻抬起婴儿的胳膊,一阵阵奶香从艾肯身上飘来。“粉色的。小小的。他的指甲也很小。他得努力长得更长才行。”
行什么行?不行。“他会伤到自己的。”玛奈纠正。
“是吗?可我小时候,大家都期待我的爪子变长。越长越尖,就越好。”
“你是狮子,用爪子捕猎,断奶后多半得自己撕咬猎物。如果艾肯到了该吃人类的食物的年纪,我必须一口一口喂他,直到他能自己用勺子为止。”这是个想起来就相当漫长的过程。原本她还是个享受父母关爱的孩子,而今却被迫成了大人。玛奈见过贝拉娜如何照料戴蒙,那种琐碎和需要时刻紧绷起来的警惕感可以把她逼疯。
支撑母亲养大我和戴蒙的是爱,对儿女的爱,对阿普顿的爱。现在母爱不能给我力量,她不知道对布里奇的恨是否可以。玛奈问自己,我要怎么养活这个孩子?
德蕾娅修女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经明白了。就连罗玛都明白……这孩子不是她的,不是罪人的后代。新生儿的纯洁不能被罪恶的灵魂玷污,她根本不是艾肯的母亲。在修道院里的每个女孩都不会是。她们要做的是在这里赎罪,享受教会保护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被送到陌生的家庭,永不再见。
说到底,我还来不及对艾肯倾注感情,事实就接踵而来。玛奈能想到的最焦虑的时刻是在分娩当天,以及见到了克莉丝汀的转让书后。在那一团胎动的血肉离开她的身体时,恐慌化作淹没她的血海;这种情绪被漫长的劳作消磨,直到回家替代了她所有的渴望。
真正打碎梦境的是她和罗玛、德蕾娅修女说起赐予她这一切的男人。他的甜言蜜语、他的情深款款、他用来欺骗她的每个举动,玛奈都不会忘记。她痛恨爱情的陷阱,也痛恨修道院,痛恨巴恩撒院长和守夜人,甚至痛恨艾肯和自己的愚钝。
我不会再给自己虚假的希望,她打定主意。既然必须送婴儿离开,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断绝分给他的爱。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成长为一棵不安的大树,玛奈发现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问过德蕾娅修女,她说这些孩子将等待好人家挑选,但那是在他们两岁左右。”罗玛趴在栏杆上,眼神在玛奈和婴儿之间游移,“你要照顾他两年多呢。人类两岁时会说话吗?”
修道院里没有两岁以上的孩子,他们要么是被收养离开,要么就像之前的残疾婴儿和他的母亲一样被赶走……玛奈不敢高估教会对她们这些罪人的容忍。
第二百一十七章 银百合 三
孩子都是如此,更不要奢望女孩们会有什么好待遇。教会没有多余的开销花在女孩们身上,否则院长不会要求每个带走未婚母亲的家庭为照料她们的处所付账。然而修女们的照料是许多人宁可拒绝的,只有德蕾娅是例外。女孩们每天做的苦工也不付工钱,玛奈知道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
有时候她会以为摩顿镇长就是受过修道院的启发,才能给篝火镇里的每一次天气变化收税。
——篝火镇。她猝不及防想起威尼华兹的灰色天空。
此刻,伊士曼王国的南部定然笼罩在金色的收获之月和凛冽的霜之月中。原野金黄,森林火红,唯有永青之脉呈现出惨淡的苍白。一般在月圆之夜前,威尼华兹就会下雪。篝火镇则要更早。黑漆漆的砖墙下会走过比往常多得多的商旅队伍,像一条斑斓长河涌入海湾。守卫换上厚手套。人们开始为极黑之夜做准备,皮毛被晾晒,肉类要么腌要么风干,木柴堆在干燥的角落,牲畜一头头在屋檐下徘徊。最珍贵的是各种香料跟小麦,商人们会把价格调高到可怕的程度,而水产近乎绝迹。
“会。”她强行掐断思绪,让冰天雪地离开头脑。“他们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但长句子就没办法了,也不懂多数语法。”
“我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我母亲说我最先学会的是通用语。”小狮子咕哝着,“她当时吓了一跳。”
狮子的语言。玛奈心想,也许它们说起来非常困难。
“我说‘母亲’。”罗玛把嗓子捏得很尖,“这是通用语。然后又说‘饿’,这是吼叫,是草原上的语言。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忽然艾肯捉住她的一缕金发,她咯咯笑起来,用头发梢挠婴儿的手心。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单纯而直白的渴望迸发而出,教玛奈浑身颤抖。
她低头看着专心玩耍的儿子,想象他呼唤自己母亲时的景象。但她旋即又意识到,在两年后他会喊另外某个女人母亲,还会有机会叫出“父亲”。她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种心脏刺痛的感觉,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夺走了,留下的窟窿里日夜灌满冰冷的风雪。哪怕是繁花似锦的北部风光,也难以温暖她的灵魂。
“别欺骗自己了,桃乐丝。你肯定爱着艾肯,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孩子,他与你血脉相连,心灵相通。他的生命被你赋予,他的命运由你开启。”
“我不配爱他。”玛奈的口吻如念经卷。“我是罪人。我自作自受。”
罗玛捏紧拳头。“这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说盖亚是错的?祂是诸神中最善良,最美好的神祇。祂收留了被社会抛弃的罪人,给我们容身之地。我应该感谢祂。”我应该赎罪。
“可善良的神是不会把母亲和孩子活活分离的!”罗玛的声音猛然拔高。
“请安静,罗玛小姐……”她预感到狂怒正在女孩的身上升起。
“你的神在说谎!你们都在说谎!为什么就不能承认你爱他呢?为什么不敢拥抱他呢?这世界上总有人将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孩子,以为他们会理解。当艾肯长大了,他要是问‘在我出生时照顾我的人是谁,我真想她’——你还觉得他会有更好的生活吗?你会为自己生下了孩子而蒙羞吗?”小狮子瞪着她,“海伦告诉我,女巫们主张‘人要依靠自己的意志改变命运’。为什么你连改变未来的勇气都没有呢,桃乐丝!”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又怎样!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小狮子头开始胡搅蛮缠,“我就要你和艾肯在一起,我要咬断那个可恶的老女人的喉咙!我会把那该死的墓园烧个干净!我就这么干,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我把那些转让书变成灰烬,再看哪个蠢蛋敢将艾肯卖给别人!”
……
“你问的够多了。”安德鲁不满地说。
“和谜题比起来,这还远远不够。”
“这女孩怎么了?”
“她是第三个死者,不久前在加德纳·雷诺兹的家里被发现。噢,加德纳是霍布森的烟草供应商……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抬举那赌鬼了?”
“听上去是这样的。”威特克接口。
“但事实上,他一天消耗的烟草数量大约能占整个死角巷的五分之一。若非这家伙来历清楚,我都要怀疑他是什么以被风干的植物叶片为食的神秘生物了。原因是明摆着的——他在与加德纳贩卖这些烟叶。”
“你怎么知道他有多少烟叶?”安德鲁忍不住说。
“这些奸商储存违禁品的方式的确别出心裁,但还逃不过阿加莎·波洛的眼睛。”侦探小姐想要用谦虚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但现在她有那么点得意忘形。“我们上楼去看看,你不介意吧,弗纳先生?”
“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上去了。”维修师冷冷地说。他边磨牙边起身。
楼上第一间是伯莎·弗纳的卧室,房间门窗紧闭,但一打开门,他们还是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这里的温度似乎比楼下还要低,而此刻正是气温不断上升的正午,两名巡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您亡妻的灵魂不会还停留在这里吧?”威特克疑神疑鬼地张望,“听说她是个虔诚的盖亚信徒,现在应该去女神的天国了才对。”
安德鲁狠狠瞪他一眼。“别胡说。”
“这里我们搜查过。”皮科尔提醒她。
“你们?”
“我当时跟比勒一起搜查卧房,但只找到了垃圾和打人用具。”皮科尔有上司撑腰,一点也没给高塔的维修大师留面子。“其中有瓶变质的治疗药剂,应该是伯莎女士从医疗部带回来的。”
“是啊,不过烟叶跟治疗用药剂没关系。她只想给自己的伤口治疗。”然而总会有新伤口,还不如带出一瓶毒药给自己解脱,一劳永逸……阿加莎不知道伯莎当时在想什么,但她一定很绝望。
“这里被你们翻遍了。”弗纳说。“没有什么数量惊人的烟叶。”
“索维罗不一定是烟叶。”侦探小姐走向前,拉开血迹斑斑的化妆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样式各异的瓶子,牌子的价格都很低廉。“最开始它是以液体形式出现的,后来制造成粉末结晶。现在它作为一种成分掺入烟草,再萃取出来的样子多半又有改变。”所以巡警们分辨不出来,实在是情理之中。“或许储存条件也出现了变化……不过它保还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她用力打开瓶盖。
……如同戳破一个气球那样,魔力的洪流从小小的瓶子里轰然涌出,冲刷着所有人的火种。
阿加莎笑眯眯地扣上塞子,房间里鸦雀无声。安德鲁的表情冷硬如树干。皮科尔张大了嘴,威特克这光头佬则连连后退,面露惊惧。侦探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而后摊开手臂,意思是——这不就找到了?
……
街道上希律律的马嘶不绝于耳,但这些会飞的生物是否属于马还未可知。也许教育部会建议在教程中加入新的选修学科,阿加莎心想,反正他们又不用考试。
马车在半空打了个转儿,晃悠悠落在地上。车夫咳嗽着收好费用,然后爬下车架捡他被风吹走的帽子。此刻太阳晒得要命,没有帽子他脸上大概要脱一层皮。懂行的老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做什么,波洛小姐。安德鲁不是霍布森的同伙吗,为什么要放他一马?”
从马车上下来时,威特克几乎绕晕了头。他在石阶上绊了一跤,发出的声音好似木桶砸响石板。
在十几分钟前,阿加莎找到索维罗的藏匿地点后,安德鲁·弗纳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他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维修师神态平和地站在原地,距离门口仅一步之遥,却毫无逃走或下手灭口的意图。“你们在我妻子的柜子里发现了宝藏。”他口吻平淡地说明。
“上次搜查过后,我们把瓶子都弄倒了。”皮科尔找到了另一个疑点。“现在它们却自己站了起来。”
“所以这些不可能是伯莎女士的东西,她那时已魂归天国了。”威特克紧紧盯着安德鲁,目光阴翳。“别找借口了,安德鲁先生,你的把戏被戳穿了,我们最好也别再浪费时间。”
“这些不是我的。”维修师还在重复强调,仿佛当治安官们是蠢货。“是霍布森留在屋子里的东西,我只是把它们藏起来,免得受你们无稽的猜疑。”
“也许真言药剂能证明你的清白。不过这话你自己信么?”
“……”
他还在沉默,阿加莎将化妆瓶挨个摇晃,动作幅度让人怀疑她是要观察里面会不会产生泡沫。“这些玩意纯度不高。”她评论道。“据说真正的魔药索维罗色泽‘亮如熔金’,但这里面多少带点淡绿,看来你也挺不容易的。”
这话却教维修师瞬间暴怒。
“你这女人懂什么!?”他边咆哮边抓紧门框,木头在他手里呻吟。“你们见到冈瑟那白痴了?他还在做他的白日梦对不对?这家伙满口谎言,跟霍布森是一丘之貉!我告诉你们,那女人软弱无能,她到死也不敢背叛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银百合 四
房间里冷得要命,安德鲁·弗纳的吼声中却充满热烈澎湃的激情。要是阿加莎不清楚他对伯莎女士的所作所为的话,恐怕也会对他心生怜悯了——现在她只觉得他的演技浮夸。
“我懂得很多。”侦探小姐的手指擦过木头上干涸的血迹,“却唯独不明白伯莎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处光滑的污渍,那是蜡烛凝固的眼泪。伯莎·弗纳即便有霍布森拖累,也是正八经儿的高塔成员。她本有权力选择另外的道路。“也许她真的没有背叛你,她到死还爱着你。伯莎女士是位善良的教徒,对待病患体贴入微,扶助亲人不遗余力。即便冈瑟爱着她,她也没有抛下你离开……作为女性,她的形象纯洁又光彩,简直让人自惭形秽。”
威特克咳嗽一声。“我得说实话……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长官,这真是太奇怪了。”
阿加莎装作没听见他的评论。“这些魔药当然是你放进来的,对吗?”她对安德鲁说,“当然,我也知道另有人能进到伯莎女士的房间中来。”
“那个混球?”安德鲁哼一声。“我——”
“抱歉,你指的是哪个混球?”皮科尔不给面子地打断他。
维修师的脸更红了。“冈瑟。”他的眼神似乎要扎透巡警的身体。“他总能摸进屋子里。我敢肯定他是个小偷,溜门撬锁的小把戏!我早晚会逮到他,教你们砍下他的手指头。这些东西没准是她干的。”他已经方寸大乱,在诱导下直接改口了。
阿加莎对任何人的手指头都不感兴趣。“现在我比你清楚,这位纽扣先生在这桩倒霉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安德鲁的表现反而证明了冈瑟的无辜,这正是她想得到的信息。“倘若把你们这些参与进来的家伙进行一个比惨排名,我们可怜的冈瑟先生绝对冠绝布鲁姆诺特。他被霍布森拉去谋杀神父、情人在最近离世、在教会受了伤、还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威特克直咧嘴。“他受伤了?”
“战况激烈,我想如果连尤利尔都这么说,你的新朋友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后来的魔法你也看见了,爆炸——近距离的爆炸。就连高塔学徒都难保安全。”虽然这证明不了冈瑟没来过伯莎的房间,但显然安德鲁不知道这件事。
治安官威特克心领神会。“把他当掩护现在可不成啦。你真不打算向我们坦白吗,弗纳先生?”
事实摆在眼前,否认只是徒增笑料。安德鲁再无借口掩饰。“是我给霍布森藏匿魔药的。你们就要听这个!是不是?够了,我坦白了。”他憎恨地望着他们每个人。“我得帮那该死的混蛋收拾手尾,免得他在审判台下反咬我一口。烟叶的确是他的,魔药也是他制作出来的。我不过提供给他用具和几个承诺,以此摆脱债务纠缠。”
“他给你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给。”
“你要分成他的利润。”威特克笃定地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看到你的贪婪本性真是件令人恶心的事。”
“但愿你会为此瞎了眼。”安德鲁讥讽。
“不管你们有什么约定,这柜子的主人肯定不知情。”皮科尔说,“请跟我去治安局吧,先生,你将得到与霍布森同等的待遇。”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安德鲁转过身。“你们的长官一定盼着我反抗,好名正言顺地用更简单的办法招待我。你们没见过这女人的卑劣手段……但我比你们都清楚。她在高塔里获取的名声,每个人都清楚是怎么来的。”他就要弯下腰,被皮科尔和威特克制伏。
阿加莎说:“停一下。”
“你在怕我说出去?”维修师嘲笑。
“我无需跟你解释。”侦探小姐回答。“你若是真明白我的手段,就不会愚蠢地向我挑衅。”她顿了顿,并不觉得受到了威胁。“我不会把你带到治安局,也不会让霍布森见到你。说到底,作为不知情同伙的你根本不会承担任何罪名。赌徒和加德纳有什么交易,你不是也对此一无所知么?”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那我们暂时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加莎越过他,示意巡警们跟上来。她径自下了楼梯,踏出玄关。“我不会把你带到治安局,犯同样的错误。”
安德鲁没有下楼。当威特克登上马车时,弗纳家的门还敞开着。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光头治安官大声嚷道。
“这次放过他,下次可能就找不到人了。”皮科尔也说,“就像加德纳·雷诺兹。他们肯定有联系。”
“他们的确有关系……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们或许彼此仇视。”阿加莎摩挲着手指,“安德鲁无疑是站在霍布森这边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对了。”
“请别让我出丑,长官。”
侦探女王蔑视地瞧了他一眼。“我都没注意你在这儿呢!威特克·夏佐。”
“您的慧眼还看出什么了?”
“霍布森和加德纳。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矛盾,却又被复杂的利益关系牵扯着,好像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给我出难题。”侦探陷入沉思,“毫无疑问,鲍曼死前他们有过合作,霍布森的烟叶就是这么来的。这期间鲍曼参与进来想要敲诈赌徒和弗纳夫妇,而加德纳显然同意了……这是他们交易的转折点。一定是这样。那张欠条的确是霍布森写的,他既然识字,就肯定会握笔。鲍曼拿欠条上门要债,结果丢了性命……”她猛然握紧拳头,伯莎的遗言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么是安德鲁杀了他?”
“看上去是这样。但他有确凿的不在场的证据。”
皮科尔巡警有不同意见:“安德鲁·弗纳是高塔成员,他或许有特别的办法来出现在两个地方。”他毕竟还年轻,思考案件的方式充满幻想。
“我们通过火种来确认他是否出现在某处,而非单纯的外表。”阿加莎指出,“否则我现在也可以出布鲁姆诺特的任何角落。魔法能做到这种事,毋庸置疑。”
“好吧,还是霍布森杀了鲍曼。”
“不全是他。或者说,将尸体伪装成干尸并挂在教堂的混账事儿肯定是他干出来的,但鲍曼并非死于他手。”侦探小姐说。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威特克大为惊讶,“莫非还有第三个人参与他们的矛盾吗?”
“他一直都在其中。那个吸血鬼,加德纳·雷诺兹。霍布森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不得不求助于治安官,而安德鲁打定主意,要给这个吸血鬼一点颜色看看。当然,这份大礼被我们先看到了。”
“那个女孩?”皮科尔十分讶异。
“近些天的死者之中,也许只有她是无辜的。”阿加莎饱含深意地回答。
“安德鲁杀了那女孩,用以报复加德纳给鲍曼欠条的事。”
“我想就是这样。”
“可他怎么做到的?我们明明封锁了整条街,凶手绝不可能逃脱。”
“别忘了,安德鲁是高塔维修部的成员,他一定知道某些隐秘的通道。”
这次威特克反应更快。“矩梯?”
“还有特殊坐标。”
浮空岛上走私猖獗,用于运送货物的违法坐标和阵纹数不胜数。正规的通道是星之隙,显然事务司决定的关税数额令商人们十分不满。
目前治安局和教会的联合封锁针对布鲁姆诺特城区出入,如果安德鲁依靠矩梯在城内转移的话,几乎没有人会发现他。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过他了。”威特克宣布。
“我要找的是加德纳,他藏在城市里就像老鼠钻入院子……我们不能破坏自家的篱笆,因此必须用诱饵引他重新出现。”安德鲁丢出的诱饵是那孩子,我诱饵就是安德鲁·弗纳。她不信加德纳不上钩。“你们只需要盯着弗纳先生,看看教会和血族谁先上门。”
阿加莎说完,静待了片刻。“没人问那血族女孩么?”
“她没签契约。”皮科尔说,“虽然很残忍,但我们没权力追查她的死因。”
没权力。我拥有立案的权力,事务司自然也有。这世界上遍地都是死去的孩子,他们没人拥抱,没人亲吻。假如善良和爱终能包容一切,那么我们所做得还远远不够。
阿加莎没有回答,她忽然打开窗。“我想透透气。”天气很晴朗,但空气很糟糕。也许用不了多久,浮云之都的空气质量就会与雾之城圣卡洛斯持平了。这就是我决意拯救的城市。“死者不是流浪儿,她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这得到总部才能找到线索。”皮科尔回答。
此刻他们乘坐马车穿越城市,已经快到了治安局的街区。但就连阿加莎都没想到他们要的线索会来得这么快。更让她意外的是,带来消息的竟然是事务司总长的顶头上司。
第二百一十九章 银百合 五
“那女孩不会是加德纳·雷诺兹的私生子吧?”威特克猜测。
“我看不像。”
“她有那奸商的眼睛。”光头治安官提醒,“而且不是流浪儿。血族的小孩在布鲁姆诺特肯定不多见,对吧?”
皮科尔犹豫一下。“城里到处都有人弄丢小孩。”他悄悄告诉他们,“巡警们实在分身乏术,管不了那么多。也许她是被安德鲁从别处绑架来的,我听说黑帮也经营贩卖人口的生意,巡逻队去死角巷也清理了很多次。”
这类消息阿加莎也有过了解。据说黑帮会带走被遗弃的流浪儿,要么训练他们当小偷,要么送到教堂赚一笔感谢费——这些孩子将来要当教士或修女,神父便发给“好心的救助者”几张赎罪券赞扬善举。
难道那血族女孩是安德鲁从教堂带走的,趁着十字骑士们正在追捕尤利尔他们?他既是霍布森的同伙,想必提前得到了对方的消息。然而霍布森肯定不会料到我会组织行动前教会探秘……
说到底,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表明安德鲁·弗纳制造了第三名死者。阿加莎意识到。她能推断出安德鲁与加德纳有不可化解的矛盾,但什么样的仇恨需要杀死对方的同族只为作为警告?照她看来,加德纳作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只可惜安德鲁的女儿们都嫁到了圣卡洛斯,而且他对她们的感情十分淡薄。
“那孩子一定与加德纳有关系。”威特克认定。“或许是他的远亲。”
皮科尔很怀疑地点点头。“是的,他们一定有某种关联……足以让后者受到威胁。加德纳躲了起来,是为了躲避教会的搜索。”他已经得知了案件的少许内情。“但安德鲁认为孩子会比教会的杀手更可怕吗?”
忽然,侦探小姐说:“我问过安德鲁,他第一次说自己没有孩子,后来又改口了。”
“你问过每个人。”威特克嘀咕。
“他没有儿子,并将女儿当成负累把她们远嫁到雾之城。”她装作没听见下属的话。“我很难评论这位父亲的举动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这些女孩远在他乡,那么作为母亲,伯莎会怎么想?”
“她一定伤透了心,日夜思念。”
“没错。”阿加莎想起伯莎死前的遗言,这位女士的形象逐渐在她眼里清晰起来。“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似乎讥讽地说道。
皮科尔觉得不可思议。“安德鲁·弗纳怎么会这么做?”
“你看他对待妻子的态度,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光头治安官接口。
我的下属都是些笨蛋。她发现自己很难驱逐这个傲慢的念头。就算是那个小学徒也比这些家伙强得多。阿加莎记得他们在路上分析维修师的心理,尤利尔认为他还是爱着伯莎的,她不知道这样的判断中主观臆断占了多少成分。但无论如何,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靠谱的猜测,只等待回到治安局,弄清楚死去的小女孩是从哪儿来的了。
三分钟后,他们回到了治安局。此刻距离将赌徒交给教会的时限已经不远了。阿加莎率先钻出车门,就注意到治安局门前的又一场骚动。
——说实在的,麦肯·约翰尼警长的身材不适合穿正经的衣服。
他站在警局门口,肚子凸出边框,帽子衬托他的脖子更粗更短,一张圆脸上布满汗珠。他身侧的两只手看上去显得多余,支撑身体的腿和手臂则似乎完全等长。当约翰尼警长费力地鞠躬行礼时,胸口别着的黑鸟标记几乎要扎穿他的肚皮。
年轻人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盯着即将崩开的扣子,仿佛在思考自己用不用躲开。
“白之使阁下。”阿加莎有点后悔从马车上下来了。我该当做没看见他。
使者就像她心里想的那样做了。他当阿加莎是空气。“我来找一个失踪的女孩。血族,身高四英尺,多半已经死了。”他对约翰尼说,语气像在谈论一只走失的家养麻雀。
小心谨慎。她提醒自己,决不能表现出胆怯。我早就不是狄恩·鲁宾的棋子了,他也没证据。
但白之使的目光如此冰冷,仿佛她正直视一座无生命的大理石塑像,那对幽深可怕的蓝眼睛里蕴藏某种冷冻灵魂的寒意。她不止一次与空境统领见过面,每一次她都看到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目光:源于火种的神秘使你颤栗,感受到刻薄和其中覆盖的层层坚冰。然而在这死寂之下,又深埋着闪烁的火花。它拥有某种无畏的姿态,充满挑衅欲和不逊于阿加莎的攻击性。似乎使者只消一眼看过来,就能挑起一场至死方休的残酷决斗——而且胜利必然不属于你。
自年轻人穿上冷淡的外套后,阿加莎几乎没见过他展露情绪。她能看穿伪善者的面具、撒谎者的词藻,她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脸——饱含激情或波澜不惊,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他这样令她空荡荡地抓不到线索。她觉得自己的不安是有缘由的。
“我有她的消息。”侦探抢在警长之前回答,“请跟我来,阁下。”
……
安德鲁·弗纳的家宅并不是布鲁姆诺特最寒冷的地方,尤利尔觉得此刻的地底墓室犹如冰窖。
“我跑到后院里,在石碑上绊倒。表世界的月亮很完整,然而石头被花草遮住了。我爬起来,开始感到恐惧。但这并不是一种遇到与死亡相关事物产生的恐惧。在玛丽修女的教导下,我认为自己不小心亵渎了圣徒先辈们的长眠之地。这无疑是罪恶的行为。”
年轻人静静聆听。他的做法竟然让尤利尔有些感激。
“我想回屋子去,冒险该结束了,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犯了错。”他感到寒意冲刷肌肤。“然而我转过身,看到树下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影子……她穿到脚踝的长袍子,由纯白亚麻布制成。她在跟死人握手。”他试图缓和气氛。
然而乔伊完全接收不到学徒的幽默信号。“那是种菌类。”他一语道破。
死人手指。“我真以为你会说那是亡灵。”
“表世界没有神秘。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莫非就是真相?他不知道是否该为导师的信任感到喜悦。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为什么表世界没有誓约之卷?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孩,肯定是女孩,不是女士。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身量不高,动作敏捷。那时候我还奇怪修道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她看到我立刻吃了一惊,想朝后跳开。但由于身体的累赘,她摔倒在银百合丛里。”越是描述,当年的情景就越清晰。
“我遵从女神的教导跑去帮忙,看到她痛苦的神情。”尤利尔说,“这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表现得很成熟。她不许我去叫人来,也知道怎样能照顾自己。我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倒没错。”使者不由得说。
“……我和她聊天,将这作为冒险的一部分,问她为什么要跟死人握手。她据此断定我很不寻常。你明白吗?当时我根本不怕什么死人。所有的恐惧和臆想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物是故事里的邪龙温瑟斯庞,还有严厉的守夜人希尔德神父。我以为沉睡在地下的都是虔诚的灵魂,他们只是形态上与教导我的玛丽修女有区别。”
使者流露出微妙的神色。“我想你现在回忆起来,一定会觉得恐怖。”
“这也没错。”尤利尔自嘲。“后来有一段时间里我恐惧任何和蘑菇有关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真正需要害怕的是那女孩说给我听的秘密。
“她说那些是蘑菇,汲取腐烂植物的营养生长。握手是因为这些蘑菇没长在树上,而是扎根于石碑边缘,下面沉睡着她的孩子。她希望再次触摸到她的骨肉,哪怕是身体的一部分,死去的一部分。”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悲剧。就像医院里的事故一样——没有神秘的世界,意外总是难以避免。我安慰她活了下来,并承诺为她的孩子祈祷。我一直以为我给了她安慰。盖亚在上,我真这么想的。”他怀疑自己的声音变得模糊,因为他唯一的听众忽然别过头。
使者站起身走到昏迷不醒的冈瑟身前,尤利尔想说些什么来阻止,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见年轻人抄起一截冰块,一棍子砸在倒霉的纽扣工人的后脑勺上,尤利尔吃惊地张大嘴。
他快醒了,学徒忽然意识到。但乔伊让他继续睡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仿佛他的秘密被人偷听、被人窃取,然而这个可能其实并未发生。好在,整个过程中乔伊依旧保持沉默。尤利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察觉到自己的勇气正在逐步丧失。不过使者的做法显然是不想让人打扰他的叙述,这样简单明了的指示竟让他渐渐坦然了。
我多半是发了疯。尤利尔深吸一口气,揉揉眼睛,然后咳嗽一声。“我问她的名字,还有她孩子的名字。”回忆的道路重新接纳了他。“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她也没跟我一同祈祷。”
第二百二十章 银百合 六
“我要离开了。”女孩站起身,“再也不会来这里。我的过去和名字一同埋葬在银百合下,这些花儿比人可爱。但愿到地狱里我也能这么想。”
“地狱没有花。”尤利尔指出。“天国的路上才有啦。玛丽修女说我们死后都会去女神面前,祂的庭院铺满花瓣。你为什么不到盖亚的天国去呢?”
她似乎不愿提起天国。
“我签了契约。”她说,“因此必须忘记这座小小的坟墓。”
尤利尔没明白:“可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只要我签字,就可以给我的父母写信了。院长打算找我父亲商量……有关我回家的事。”后面她说得很含糊,话题不知怎么偏移到了尤利尔身上。“你一直住这里吗?”
“到我十四岁为止是的。”
“我现在就十四岁呢。”女孩却说。
“那你是该走了。”
“我也这么想。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我想念我的父母和姐姐,我想念我养的两只兔子。它们是白毛,耳朵带点花纹,好像套了几个珠宝环似的。我一年多没见过它们了。”女孩拔起一株百合花。比起天国,她似乎更愿意回家去。
她的话里透露出许多东西,然而尤利尔在想她说的兔子。在修道院可没有活生生的兔子供人观赏。这里只有三条狗负责看家护院,面对任何人都龇牙咧嘴。还有遍地的野猫和它们的食物——鸟儿跟老鼠。对修女们而言,除了鸽子都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动物。
不谈兔子,女孩还乐于给他讲荒诞的故事。“你知道树精吗?活得久的树里会有树精居住。听说它们不穿衣服,头顶生长苔藓,脸皮跟树皮一样粗糙,大人小孩都是。树精会偷走落单的人类小孩,把他们装进树洞里去。那时候人就会变得和松鼠一样大,能去帮大树捉虫子。”
这个故事尤利尔在很久以前就听过了,也许久得跟树精的家活过的年岁一样。她想吓唬我。“那是假的。”他完全不信。
“树精是假的,难道地狱和天国就是真的?”
“我可以证明没人会头顶长苔藓,也没人住在树干里。除非他是松鼠。”
“可你证明不了地狱存在喽?”
“它们为什么不存在呢?”尤利尔反问。
“当然是因为我没去过呀。”女孩咕哝。“我很少出门的,家里有好多活要干,到这里就更多啦。”她忽然重新坐下,“有时候我帮母亲缠毛线,她还要教我织围巾。现在我可会织毛巾了,还有袜子和帽子,我统统都会做。我是做给我的小波德的,他又小又瘦,有一件外套的袖子被我做得有点长。我以为他会长大些,于是懒得修改。”
尤利尔这才知道她的孩子叫波德。
“他是两星期前生病死掉的,我真希望他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女孩说。“最好到天国去。但这样我死后就见不到他了。”
尤利尔也没好奇她为什么见不到波德。事实上,他还在想兔子。他不知道墓园里会不会有这东西。死亡和分离于他而言只是抽象而模糊的陌生名词,有时候他甚至会把它们混淆。
“我也会织围巾。”他说,“玛丽修女教我的。她说她只教我一个人,因为别人都太笨,连生字也学不会。”
没想到女孩敬佩地看着他:“我也不会写字。我原来想让波德学写字的,我可以亲自教他说话,但识字就没办法了……男孩子也用不着织围巾。我不会的事他最好都要会。”
“你的要求很过分。”
“可能因为我当了母亲。你的母亲肯定也过分要求你了,她希望你比她更厉害,更能干。我们都是一样的。莫非她没这么说?”
“我都没见过她呢!”谁知道她怎么想?“不过玛丽修女这么说过。”
“这就对了。”女孩直起腰,动作有些僵硬。她揉揉自己的小腿。“也许你的母亲就在这里,要不要找找看?”
尤利尔当她在说梦话。
“波德死后被埋在院子里,你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既然你没见过她,又一直住在慈善之家里,那她肯定在我们脚下。我可以帮你找。”
“我们不能打扰英灵。”他严肃地告诫,“这是亵渎死者的行为。”
“死者和死者是不同的。”
这句话教他印象深刻。尤利尔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说不定你的母亲就在不远,但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女孩又拍拍袍子上的泥土,“她把自己藏起来了,好让你死后能更接近天国。当然啦,你还可能是被盖亚送到这里来的。你的母亲即便没签协议也不会来找你了……但这世上有的罪孽源于爱,有的荣光为了恨。我签完名字就后悔了。真的。不骗你。我就要回家了,我应该有个新家的,和波德一起生活的家庭……”
临别前女孩给了尤利尔一个拥抱,他察觉她的手足冷得要命。“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有非凡的勇气,就和故事中的英雄一样。”她在他耳边念叨,“不知道在院长眼里,我的勇气值多少金币?”
……
“照我来看,她或许能算幸运。”使者评论。
那么我呢?尤利尔摊开书,拨动着纸页。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他不知道奥托会怎么安排他的未来。然而灵视是女神给他的礼物,也许我的命运属于盖亚罢。
“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学徒心不在焉地说,“但从没仔细地品味过其中的含义。我想过我的母亲可能也是盖亚的教徒,才会葬在修道院后面的墓地里。”
可事实并非如此。花丛下沉睡着的不是要去天国的灵魂,而是许许多多掩埋名字与过去的可怜女人和她们等待漂泊与离别的新生儿。她们安葬时没有圣歌。教会收留她们,但也惩罚她们……并宣称这种惩罚是为了洗刷女孩们灵魂的污点。好像这样就能给修道院从中得到的抽成戴上假面。
“抽成?”使者问。
“这些孩子会被送到没有孩子的好人家,每一个都经过了洗礼。只将修道院当成挑选后代的做法很过分,他们必须得付出代价来证明自己会善待这些孩子。”尤利尔将收据单递给导师。“不仅如此,在类似于伊士曼那样信仰盖亚的国家,慈善之家还有权力向平民收抚养税。显然——虽说女神命令神职者们行善,但他们也不介意赚些金子。”
使者扫一眼纸条。“项目写得很含糊。这是一贯的做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盖亚教会参与这种生意。”
他似乎见识过其他人口贩卖形式,尤利尔一点也不想了解。“你知道吗?我一直将玛丽修女当成我的母亲。”
“她骗了你。”
“她……她只是没说实话。”
“好吧。是教会骗了你。但我想你不会为此仇恨他们。”
“没准我会。”
“如果你的母亲被某个修女杀掉,我相信你会的。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乔伊指出,“你只是觉得把自己养大的人不应该是这种人。但说到底,他们是什么东西跟抚养儿童长大并不冲突。教士跟修女都是人,人自然有好有坏,况且这样的做法究竟是好是坏还很难界定。”真难为他把话说这么连贯了。
尤利尔低声回答:“我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以为自己很诚实?”使者一句话教他哑口无言。
“有时候,说实话的下场恐怕不太妙。”学徒咕哝。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乔伊将收据单扔到一边,“盖亚教会未必是交易的主导,这多半是少数成员的主意。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没有寂静学派的插手。”
“寂静学派的插手?”
使者别过头,表示自己不乐意解释这些东西。他也没唤醒指环索伦,尤利尔明白自己此刻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谢谢你,乔伊。”最终他说道。
白之使点点头。“你可以攒着一起说。”他示意学徒打开信箱。“我们接下来要离开布鲁姆诺特。你的实习期。”
离开布鲁姆诺特。尤利尔吓了一跳。“什么时候?”
“明天之前。”
这个时间没法让他不多想。尤利尔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导师,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认清对方的真面目。“那火种试炼怎么办?”
“让狄恩·鲁宾得逞好了。”乔伊回答,“他在命运集会上的慌张足以取悦他人。”
这个“他人”显然也不会有别人了。但这怎么可能呢?尤利尔可不会认为乔伊竟然能对敌人宽宏大量。如果奥萝拉女士或爱德格主教在场的话,他们肯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他决议稍作试探:“冈瑟是个无名者,他未经过火种试炼便能使用魔法。我认识他、并得知真相的过程充满了巧合。”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说实话有多么困难。真诚的事实如此残酷。“我在这里见到了不死者领主。我想如果我只是你的学徒,恐怕戒指的示警会比现在更早。但……他根本没想杀我。”话语到此为止,尤利尔感到自己仿佛正等待一场审判。
沉默在密室里游荡了几分钟,才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捕获:
“索维罗药剂可以帮助普通人点燃火种。”乔伊回答。
第二百二十一章 银百合 七
冰甲是乔伊留在索伦身上的魔法,而指环与其主人的联系可以跨越距离——乔伊曾在高塔中隔着楼层通过索伦与他交流。而当时在四叶城的酒吧里,是指环释放的冰甲保护了他,否则比起成为神秘,尤利尔更可能直接变成食尸者。
结果现在——索伦一直没怀疑过他的身份,虽然没有直接表明但显然认为他是索维罗的幸存者。而作为另一个目击者的乔伊,他甚至特意提醒我要为事务司的面试准备一套说辞。尤利尔不得不怀疑使者其实早就对他的身份一清二楚了。
对他的审判已经结束了——
“你怎么能这么信任我?”尤利尔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遇到威特克·夏佐的那天晚上就开始纠缠他,如阴影般萦绕梦境。“你是恶魔猎手。”他不是很肯定地指出。
乔伊偏了一下头,目光从肩铠的标记上一掠而过。他抬起手扯了一下带铁刺的边缘,尤利尔以为他要把它摘下来,但使者没这么做。
“这是地狱的星星。”他吐出简短有力的一句话。
对于恶魔猎手的徽记,尤利尔所知不多。里世界不存在恶魔,当然也就不会有猎手。他首次见到徽记还是在威尼华兹的街道上,那时戴上袖标的正是盖亚教会的武装十字军。冰地领的领主大人屈尊为他解释,倘若忽略那一连串糟糕的形容词,她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七芒星意味着七个可怕的恶魔。而到了高塔之后,威特克又让他了解到恶魔的秘密结社——无星之夜与他们的高层,妄图颠覆神秘领域的七位恶魔领主。现在看来,七芒星与他们之间的关联自然不必多说。他忽然发现七芒星代表的其实就是恶魔本身。
盖亚在上。尤利尔屏住呼吸。女神在上。他下意识往后躲,使者扭过头,注视着他的动作。学徒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正在凝结。那双幽暗的蓝眼睛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光。我疯了。尤利尔心想。他的心跳快得没有间歇,肺里好像灌满胶体。“我……我明白了。”
白之使移开视线。“你不明白。”他毫不客气地说。“你又不是无星之夜的无名者,所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你变成恶魔之前,我保证可以送你去见女神。”
尤利尔感到自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谢谢。”他当然不愿意死,但比起纽厄尔跟尼克勒斯的丧心病狂,还有黑骑士掀起亡灵灾难的行为,他宁可一死了之。
“只要我说你的火种源于魔药,没有人会觉得它是自燃的。”使者嘱咐。
“那试炼?”
“火种试炼不用你担心。狄恩·鲁宾不会允许你代替他的位置。他想尽办法找事,目的不是要跟我作对,而是想得到外交部的权力。有了这样的力量,他才不至于在与艾罗尼·赛恩斯伯里的针对中落入下风。”
尤利尔知道艾罗尼是谁。“事务司与外交部的关系不好?”
“听名字你就知道它们不会有交情。”
这还真没错……看来“黑夜启明”阁下对待高塔和浮云之城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是至关重要的核心,而后者只是安置核心的总部。事务司能调遣后勤部和教育部,但它插手不了天文室跟外交部。尤其是外交部,空境统领不管内部的事务,恐怕这位“风暴颂者”是最满意的。难怪他会给我行方便……尤利尔忽然意识到,白之使学徒的身份本来就能享有这种待遇。
“好吧。”他妥协了,“在我离开世界之前,我会计算一下我攒下来多少感谢的。”
“那就走吧,离开布鲁姆诺特是命运集会的决定。”使者说,“等回去带上补给,我们最好马上就走。”
但这回他没说好。“我有事要找阿加莎·波洛小姐商量。”尤利尔希望使者不要在意他的不识好歹。“教会的案件牵扯到魔药。”
使者眯起眼:“你想帮治安局解决案子?”
“四叶城……”
“……与布鲁姆诺特不同。”乔伊告诉他,“治安局和事务司能处理好一切。最差的情况,也就是我们的总长大人亲自来处理。当然,到时候他会成为命运集会的笑料。”
这里是占星师的总部,无星之夜的领主都不敢光明正大的现身。要是有哪个疯子敢效仿纽厄尔,多半在他还没诞生这个念头之前就会被解读出星象的占星师们抓获。教会的监视和调查结果对真正的高塔成员而言其实并无大用。
“照我看来,你想要的是这些罪人孩子的下落。”
不止是下落。尤利尔心想。我要找到这些无字碑主人的名字,我要那些拆散母亲和孩子的罪魁祸首,我要肃清女神的队伍。我要让真正的罪人在女神脚下忏悔,用余生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知道在颗粒无收的月份里会有人卖出自己的儿女,但只要这些母亲不同意,就没人可以斩断母子的血脉联系。”他轻声说。
“你未必是在帮她们。”使者没有用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没有教会,这些女人就没去处。”
“教会对此未必知情。”
“别犯蠢了,里表世界都有这样的事情,你还觉得这是个人行为?”
“每处教堂的环境都不相同……”
乔伊摇摇头。“如果教会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这么多小孩子,那对他们的生母而言没准是好事——起码带走孩子的条件会放宽。但现在是教会有权力处置这些婴儿的去处,而完全不用跟他们的母亲商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有人愿意收养这些孩子。”
“意味着供不应求。”使者冷冷地回答,“以往的慈善所可以让‘买家’挑选好的婴儿,现在可不成了。教会找到了大买家,因此用不着低声下气。”
这样将新生儿当成货物的说法令学徒不太舒服,但他清楚乔伊说得没错,那些神职人员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有钱有势的人将修道院当成扫货天堂,而服务的神职者们则热情接待。这群人比当初的纽厄尔都更该下地狱。
“所以我更不能离开。我要把那个混球挂在十字架上公开他的罪行,然后砍下他满是恶毒主意的脑袋。如果人们要求,我会给他立一块墓碑,但无字碑还是太便宜他了,我会亲自将他的恶行刻在碑上,好让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罪孽、唾弃他的人格,但愿这样能教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腐烂。”
这是尤利尔想到的最残忍的处刑,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够。
“这里没有小孩子。”使者说。
尤利尔没明白:“他们当然不在。婴儿需要母亲看护。”
“这里也没有母亲。”
与使者交谈又成了煎熬。“布鲁姆诺特并不只有这一间教堂,更何况这里是分教会的总部……”
忽然间,在木屋里见到的那份文件出现在他眼前:主教正在向正教会总部进行物资申请,原因是本周安息生怀的人数增多了。他隐约意识到某种关联,但依然不明就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使者并非故意绕弯子,“你得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留在这里不会对解决问题有帮助。”他皱着眉,总算说到了关键。“这里没有你要拯救的女孩跟母亲,但却有修建给意外身亡者的墓地跟特别申请给她们的物资。”
这话仿若一道闪光。“她们被转移走了。这里只是一处中转站,不是她们要去的终点。”尤利尔变了脸色。要真是这样……
“要真是这样,意味着修道院转让和收养这些孩子背后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乔伊给了他残酷的回答。
尤利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愈发觉得这里寒冷了。小波德的母亲般幻影在石碑前闪现,她背对他们,用布满疮痂的手指撕扯着银百合的花瓣。一时间学徒心里升起强烈的伤感,他真怕她会忽然转过身来。
“玛丽修女很照顾我。”他轻声说道,但不是为任何人解释。“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她眼里,莫非我只是框子里被人挑拣剩下的烂苹果?“是她教我教典和女神赐予的守则,她给我讲过许多睡前故事。她引我走上人生的道路。”他觉得情绪在胃里翻滚。
“寂静学派提倡苦修。”乔伊说,你很难想象他竟然会用柔和的安慰语气说话。“他们崇尚真理的同时也信奉盖亚女神,显然这种事不过是偏远区域内的个例。”
“但愿女神如此慈悲。”
尤利尔强行打起精神。“你说得对,我不能留在这里。里世界有相同交易的地方是在伊士曼的四叶城,我们可以找到那些女孩的踪迹。”他忽然想起黑骑士的话。“寂静学派是盖亚教会的主体,我们得事先沟通好才行。”
使者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深思。学徒诧异地瞧他一眼,倘若他参加了命运集会,就会明白导师的顾虑。“红之预言。伊士曼。”年轻人低语。
“什么?”
“索维罗也出现了。”学徒注意到他的眉头渐渐锁紧。“来自伊士曼的奇迹魔药……伊士曼……”
“怎么了,乔伊?”尤利尔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在高塔里停留太久,你会不自觉地相信命运。”使者告诉他,“去找阿加莎·波洛,我们最好在离开之前解决索维罗的问题。”
“你怎么改主意了?因为命运?”
“因为我不希望高塔的历史上多出一个红之使的称号。”乔伊回答。
第二百二十二章 银百合 八
关于高塔使者的称呼,他希望自己未来能依据个人的审美观选择。奥斯维德先生没教过我如何作出预言。“我们可以出去了。”尤利尔说。
他掀开石板,没避开掉落的泥土,以至于头发上蒙着一层尘灰。他的步子没停,好像逃跑一般钻出了密室。教典被学徒抱在怀里,硬皮封面上几乎留下了指印。当泥土掉尽后,使者才从空隙里飞出来,动作如猫一般轻捷无声。
展现眼前的是被整理修复后的墓园。多数石碑呈扁平的方块状,镌刻或多或少的墓志铭。凹痕在正午的辉光下溢满阴影。肃穆而厚重的气氛重新在石隙间滋生,银百合静静吐露芬芳。这香气刺痛了他,尤利尔别过头。我不要再看到这些。
“你最好去道别。”使者说。
“埃兹先生?他的住址有些远。”他也觉得需要知会一声,“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人,大概需要两天左右,现在则不一定了。”
我的错。“时间上有些赶不及。治安局的案子乱七八糟,奥斯维德先生那边我也得给出答复……我想我可能会拖到晚上。”学徒指出。
使者不悦地启动戒指。“我去找阿加莎·波洛。你去解决其他人。”
……
“这血族女孩什么时候失踪的?”侦探小姐问。
“大概是两天前。”
“因为什么?离家出走?被人绑架?”
“也可能因目睹了某些罪恶的交易而被灭口。”使者不快地说,“我去了一趟死角巷,然后找到了大量的魔药。”
再打机锋,这位统领大人恐怕就会直接翻脸了。阿加莎·波洛听出了他的警告。“真麻烦您亲自走一趟。那女孩已经死了,就在售卖索维罗烟叶的商人家里。现在失踪者换了人。”
“加德纳·雷诺兹?”
侦探头也没回。“您知道了,统领大人。”他一定先去了吸血鬼的家。那边看守的巡逻骑士不大可能有胆量在白之使面前守口如瓶。
“加德纳还活着。”使者说。“他的契约还在生效。”看来他连事务司也一并调查过了。对于拥有星之隙的统领而言,路程从来不是问题……除非他自己愿意拖延时间。“那女孩怎么回事?”
“她只是一个幸运儿。”阿加莎斟酌了一下用词,“有您的学徒在先,我猜测她也是原态魔药实验的幸存者。”
“原态?”
“索维罗药剂经过多次实验转变,效果拥有了很大的不同。就像培育那种烟草的营养成分,大概是营养吧……不管怎么说,烟叶本身是不会对任何东西成瘾的,它们迅速生长成熟,充分发挥出了魔药中的神秘活性。噢,魔法植物当然也有灵魂。”侦探给他解释。阿加莎很清楚,使者的神秘学基础压根就没及格过。
“至于原态魔药……灾难爆发时,它在四叶城里可不是件紧俏东西。如果某些人想要弄到它,只需要带上口罩。然而在新版本流入市场后,原态索维罗的价值就只剩下纪念意义了。”
“我不关心它有几个版本。我要它在布鲁姆诺特消失。”
这口吻很像事务司的“风暴颂者”,侦探怀疑他只是转述。想来统领要求事务司重视烟叶走私也不是没有代价的,然而这代价不是他亲自来付。
他们进入尤利尔之前停留的房间,这是非在编巡警能到达的极限位置。撒泼打滚的米涅娃没有好耐性一直等着她回来,阿加莎为此大感轻松。
“这件事我可以从头说起。”侦探小姐隔着玻璃瞧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赌徒,巡警们并未虐待他,但把他拷起来不乱动已经足够折磨他了。也许他想要一枚骰子或一只烟斗,阿加莎戏谑地想,这家伙身上的禁锢魔法像出故障的灯泡一样闪个不停。“但有些部分只是我的推断,不能确保正确。”
使者坐在唯一的凳子上,示意她开始。
真没礼貌。阿加莎耸耸肩,她发现自己没资格计较。“有根据的开头,是从三天前的一场婚礼开始。地点在七环郊外的哈代庄园,当时正值午夜。有两个人策划了一起谋杀——利用镇静剂解除宾客的防备,再制造多位死者来掩饰真正的目标。毫无疑问,这种把戏经不起推敲……但戳穿它的人也利用了它。当天晚上发现的死者是菲尔丁神父、罗伯特夫妇,侍酒的仆人,还有挂在教堂里的口哨帮成员鲍曼。”
“这五个人里面,有四位的案子已经可以宣告完结了。”
她下意识卖了个关子,但没有及时响起的提问唤醒了她。阿加莎咳嗽一声,迅速接上去:“教会的杀手混入宴会,为此杀掉了一名仆人。他冒充侍者割开神父的喉咙,然后由霍布森杀掉那对无辜的新人。”
使者似乎对“教会的杀手”这一推断不感到意外。侦探不知道尤利尔将事情告诉他了多少,也许是全部。
“霍布森杀了罗伯特夫妇。”他试图找到她事先说明的‘不确定’的成分。“这是你的推测。”
“事实上,这是参与谋杀的一位当事人告诉我的。可能你见过他。这家伙还活着吗?”
年轻人点点头,旋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只有鲍曼的案子还是个谜。我没有足以证明凶手作案的物质根据,也无法依靠任何手段逼迫嫌疑人吐露实情。教会跟占星师都帮不上忙。”
“鲍曼当晚被挂在教堂里,浑身没有一滴血。这似乎是又一个拙劣的伪装,企图让我们将目标锁定在吸血鬼身上。但他的目的其实是使加德纳·雷诺兹暴露在治安局的目光下,好揭发他走私索维罗烟草的罪行。”
使者打断了她。“魔药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查过他的渠道,烟草的源头是圣卡洛斯。然而线索到此为止了,雾之城的治安相当混乱,类似死角巷的地方在那里比比皆是。我的情报来源还达不到罗网的地步——要知道,那里大都是四十年前地面上运送来的移民。”
圣卡洛斯的问题不止有治安和空气质量,神秘者与移民的双重属性使当地人格外难以管理。阿加莎很庆幸自己没被分配到圣卡洛斯,否则她要担心的不是破案率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要我动手解决问题,她心想,这实在是荒唐透顶!
“圣卡洛斯的移民。”白之使重复。侦探还以为她又得解释,没想到年轻人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们是莫托格后裔?”
“或者说,白峡城贵族后裔。”看来作为外交部长他还算称职。“圣卡洛斯也在星之隙的范围内。”她提醒。这说明魔药的来源范围极广,线索没多少价值。
“我会从血族开始了解。”年轻人讥诮地说。
血族。莫非索维罗烟草是他们搞的鬼?“但鲍曼的死其实与加德纳无关。”
“霍布森的同伙指认了赌徒。”
“也不一定是那混球。”
使者意外地望了她一眼。侦探对他的目光相当满意。
她清清嗓子。“这么说吧,鲍曼的尸体是在当晚发现的,但他并不是夜里死的——这就是没有根据的开头。我搜查了他的家和常去的街道,只有加德纳的小店迎接过他。口哨帮的动作也瞒不过我的眼睛,鲍曼与霍布森的追债持续了很久。而黑帮得到鲍曼的消息还在我们发现尸体之后——期间隔了整整一星期,正是霍布森东躲西藏的时间。”
如果尤利尔在场,会顺着她的思路给出提问:“你是说,鲍曼在七天前就给霍布森杀掉了?”阿加莎肯定乐意以一贯的轻柔口吻微笑作答。但若换成白之使,此刻她只好自娱自乐。“不管怎么说,鲍曼与‘工作单位’的联系不该受到影响,可见他是从失去消息的当天就出了意外……而赌徒利用追债与躲债的遮掩,骗过了冈瑟和大部分人的眼睛。他擅长这个。”婚宴谋杀、尸体放血,还得加上躲债的七天,这赌徒在掩人耳目上有种出人意料的天赋。
年轻人若有所思。但距离他得出结论,差的可不是短暂的思考时间。若非安德鲁的态度跟伯莎的遗言,我也会被蒙在鼓里。
“鲍曼死在七天前,而安德鲁·弗纳则承认他参与了霍布森的烟草生意。当然,赌徒的所谓生意还处于萌芽阶段,他可能只想敲诈加德纳·雷诺兹,好得到足够他在赌场里挥霍的资金。”
“安德鲁·弗纳一直为他付账。”阿加莎终于能看到使者认可她这个猜想的示意。“现在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包袱了。他宰了那个要债的?”
“我希望如此。”
“我希望你能有话快说。”白之使警告。
“安德鲁·弗纳的态度很奇怪,我想用真言魔药来试一试。如果你能同意的话,统领大人,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安德鲁·弗纳属于外交部?”
“不,阁下,他应该是后勤司装备部的成员。他是个维修师。”
“你该去找艾罗尼或狄恩·鲁宾。”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可是您现在赶时间。”侦探笑眯眯地说,“而我会保证不滥用职权。”她满意地接过那枚苍穹纹章,心里一点也没有利用了新邻居的愧疚。
倘若没有尤利尔这层关系,她是决不可能从白之使手上占到便宜的。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阿加莎心想。正因为我清楚,所以胜利才更甜美。
第二百二十三章 银百合 九
尤利尔忐忑地松开拉铃,希望埃兹先生不要对他的突然拜访感到惊讶。结果门一打开,惊讶的反而是他自己。
“拉森阁下?”
大占星师推了一下眼镜,叹息着说:“我早该料到你会来找他的。真是命运的指引。”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但态度很和蔼。“进来吧,孩子。”
“我来拜访埃兹先生。”尤利尔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内厅亮着灯,一大团毛线球堆在地毯上。窄茶几上除了待客的茶壶,还摆了许多巴掌大的花盆,目前看不出种的是什么。地板上铺有绿茸茸的地毯,尤利尔不敢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青草。但愿不是苔藓,那太潮湿了。
窗户前横着两根木杆。一根是葡萄架,藤蔓肥大的叶片下缀有拥挤的深紫色果实,颗粒饱满非凡,犹如磨亮的黑玉。另一根则呈青红色,大朵大朵的白花释放着强烈的香气。尤利尔很久才辨认出这其实是密刺蔷薇。真不知道埃兹先生是怎么把这东西种在室内、并让它在收获之月开花不结果的。
德鲁伊坐在躺椅里,指使两只兔子跑来跑去地干活。尤利尔见到这一幕,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他变成土拨鼠时的样子。学徒赶紧别过头,好容易才维持住表情。
“你居然真的能找来。”埃兹先生打招呼。“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住址。”
“呃,您是故意的?”
拉森戳穿道:“他巴不得你能来。在店铺开业之前,他都闲得要命。只是我们的前任驻守者宁愿躲起来,也不想跟你的导师打交道。”
尤利尔不明白:“白也没对他做什么。”
“这只是你看到的。”
“真是够了!难道只有我的葡萄能堵住你的嘴吗,拉森?自己动手,否则你只配喝凉茶。”德鲁伊抱怨。大占星师便乐呵呵地采了一大串水果来。
埃兹·海恩斯的穿着没有在四叶城时那么体面整齐,显得松垮舒适。看来他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他让尤利尔光脚踩在地毯上,因为拉森穿走了屋子里唯二的拖鞋。“它们只是草而已。”
而已?尤利尔觉得有东西在挠自己的脚底。可那种感觉微乎其微,他低下头也只能看到静止的葱郁绿色。学徒很怀疑这些东西其实是可以自己活动的魔法植物,而且不敢在德鲁伊眼皮底下有小动作。
有大占星师拉森·加拉赫在场,尤利尔发现自己没法放开情绪。他谢过冷茶和水果,决心不表示出对那两只干着仆人工作的兔子的好奇来。好在布艺沙发没什么出奇之处,埃兹先生重新躺回躺椅上,而大占星师专心致志地给两只小东西顺毛。尤利尔盯着茶水表面的倒影许久,才受不住尴尬地开启了话题。
“真没想到您住的地方这么近。”
“事务司安置的房产基本都在三环区和二环区。”埃兹说,“只要你出门去街上逛一圈,八成就能遇到高塔里的熟人。你就和我说这个?”
等我学完该死的第六版魔文,我会试试的。“这么晚才来拜访您,我实在很抱歉。”他尴尬极了,“我没想过学习会比工作更难。这里一切都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
大占星师被他逗笑了。“一样就太不妙啦,孩子!我知道有一处神秘之地,那里的布置源于闯入者的想象。人们管那儿叫‘梦想之家’,因为每个人到那里都会比在家还熟悉。”
尤利尔听见自己问:“它在哪儿?”
“宾尼亚艾欧的最北部,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光辉照耀之地。那里的环境十分艰苦,而梦想之家的存在尚未得到证实。倘使你有幸成为第一个探索到秘境的人,记得给我带些特产回来。”
“占星师也看不到秘境吗?”
“我们能发现沙漠的不同寻常,然而沙漠里不止有一处神秘地带。梦想之家依旧是传说——就跟你去过的月之都卡玛瑞娅一样。海伦很遗憾没赶上好时候,现在卡玛瑞娅已经消失了。”
“她不可能赶上好时候。南部是冰地女巫们活动的区域,她是怎么也不会去那里游历的。”埃兹说。
尤利尔不认识海伦,但听说过她的名号。“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她也是圣者的门生,而且在命运集会中地位非凡。这是从空境称号就能看出来的东西。让学徒意外的是,有传言说“艾恩之眼”阁下倾心于她。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很有些暧昧。
流言的主人公之一就在眼前,尤利尔的目光不由得古怪起来。他怀疑自己接下来不论说什么,都可能再次听见那位高贵女士的大名。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月之都降临时,观景台没注意到异常。当时伊士曼的坐标还未修正,我们通过星之隙联系上统领大人。我还奇怪圣者大人没有提醒我们……后来我才明白他不认为我们能帮上忙。”拉森感叹道,“议会的动作很迅速,伊士曼也毕竟曾是他们的属国。而当时停留在高塔的空境们没一个抽得出时间来。”
“浮云之都出事了吗?”尤利尔不由得询问。
“没有。我们只是在处理日常的事务。苍穹之塔的任务相当繁重……四叶城出现疑似加瓦什重临的迹象后,天文室忙着观测计算相关星轨,外交部处理其他神秘支点的消息。就连重要的观景台还都是我的一个学徒日夜看守。”
“因为它原本值班的空境去找你离家出走的另外一个学徒了。”德鲁伊讥讽。
值班?看来现在正好轮到了奥斯维德先生。尤利尔对这位老占星师给予的帮助仍满怀感激,哪怕他最后放弃了天文室。等会我就去告诉他我的选择,他心想,然后诚恳地道歉,请求西德尼先生的原谅。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课任导师,而且从没有因我的神秘学基础太差而敷衍了事。
“萨比娜会在今年的火种试炼上踏入环之阶。”拉森说,“她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占星学徒。你一定听说过她。”
“当然。”学徒承认,“她是高塔最优秀的神秘学徒。我想认识萨比娜小姐很久了。”最后一句不太属实。尤利尔在高塔整整一个月,没与这位圣者的徒孙见过一次。他觉得她是在故意避免与他碰面。
“萨比娜不是很喜欢出门,她比较愿意在房间里研究望远镜。”大占星师继续说,“我建议她向海伦学习,把课余时间用来出门逛逛。多萝西娅小姐也是天文室成员,但她总有时间到大陆上游历。”
“那是因为你排值班表的时候给她走了后门。”埃兹毫不留情地指出。
“艾恩之眼”装作没听见。“卡玛瑞娅降临威尼华兹时,海伦正在苍之森以南的一处秘境里。一个不算危险的神秘之地——三角沼泽,传言中是黑巫术的发源地。”
“黑巫术?”
“与寂静学派巫师们研究的巫术不同,黑巫术来自深渊,是种邪恶残暴的法门。这些东西你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详细介绍,但没有举例。海伦小姐建议教育部在相关教科书里添加一两个有趣的黑巫术魔咒,好让学徒们明白深渊的神秘不是闹着玩的。”拉森解释。在老朋友开口取笑之前,他扭过头:“你怎么老是揪着我不放?海伦·多萝西娅是机敏可爱的好女孩,当年可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她。只是——”
“我对你失败的求爱不感兴趣。”德鲁伊直言,“说到底,我觉得她做得没错,说得更没错。作为窥探命运的神秘女巫,希瑟在上,她在你开口之前都不知道你暗恋她。我猜这不会是海伦阁下的错。”
“艾恩之眼”阁下表白“命运女巫”还被拒绝?环城日报肯定愿意付出一切版面换取这个消息。尤利尔忍着笑,为此觉得腮帮子发酸。虽说拉森先生一贯待人亲切,但学徒还真没看出他竟有这样热烈激情的内心。希望过后拉森先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这种八卦不是在哪儿都听得见的。
然而紧接着,他眼前浮现出塞西莉亚坐在吧台后打瞌睡的模样,顿时什么心情都消失了。他感到青草地毯轻轻瘙痒脚底,雪白的蔷薇花更猛烈地散发香气,芬芳中有安神的成分,似乎要抚慰他的心灵。
“别说这些丢人事了。”最后拉森不愉快地终结话题,“否则我就炖了这小家伙。”他怀里的兔子吓得一哆嗦,一对红眼睛饱含委屈。
大约是为了仆人的小命着想,德鲁伊没再纠缠。“那么按照规矩,你得赔我两只。这生意不错。”他吩咐另一只兔子给自己倒茶。“还有尤利尔,我猜你一定是在事务司里找到了我的住处。你来找我干嘛?”
尤利尔一下挺直腰板,却不知如何开口。“我……我最近有了些时间。”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胆怯。“奥斯维德先生忙着处理观景台的事,我相当于放了几天假。”
“你跟得上课程吗?”
“我的测验成绩还可以。”
埃兹先生没说什么,但学徒知道他很满意。“对你这样的笨脑瓜来说,你学的已经很快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银百合 十
葡萄很快被吃光,学徒端起盘子又为他们摘了一串。他避开蔷薇的花刺,然后冲洗果实。流水冰凉,但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在埃兹先生的家里他无需担忧寒冷和酷暑……回到沙发前时,兔子把热茶水泡好了。他顶多担心里面会不会有白毛。
埃兹先生询问他的其他课程:“外交部有训练课,我想你不可能有机会旷课,对吗?不过你肯定不用选神秘植物学。”他咕哝一句。
“我不会旷课的,先生。这绝不可能。”
“算你知道好歹,小子。比起端茶送水之类的体力活,背书写字的成果可不那么明显。要是你想半途而废,我也不会意外。”
尤利尔再三保证,他才半信半疑地挪开目光。说到底,埃兹先生把我当成约克那样的小孩子,而非懂得珍惜机会的成年人。他们拥有不同的童年……本来也该有不同的未来。因此尤利尔决不会在任何课上胡闹。
“你关心他的课业,还不如说说近来的消息。火种试炼本该由我们的统领大人参与,结果还是狄恩·鲁宾。奥托在上,我和海伦都受够他了。”大占星师将葡萄籽一同嚼碎,喀嚓喀嚓的响声从他嘴里传出来。自从德鲁伊调侃他的爱情史后,他的学者形象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
“我从没见过白之使参与任何内部活动。”埃兹先生指出。
“除了狄恩·鲁宾那一次。”
“除了那一次。”他们两个人都笑起来。
尤利尔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对青之使有意见,但现在他也属于其中之一。不管怎么说,他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这时候他没有因拉森先生在场而回避——他将在教会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我知道我不该进去。”尤利尔已经可以冷静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否存在鲁莽的成分,过去的回忆和哀伤距离他远了一点。“然而青之使阁下的做法实在令我很不安。他在挑起事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这样能够得偿所失。”
“他想在你身上找到机会?”德鲁伊皱起眉头。
“他也只能在你身上找机会。”大占星师指出。“白之使的统领地位无可撼动……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既然他拥有这个头衔,就意味着他有领导克洛伊塔的力量。别把因果弄错了。因此只要狄恩·鲁宾还没超越空境,他就只配搞些小动作。”
“他的小动作对别人来说可不‘小’。”
埃兹·海恩斯提醒。对于这件事,他的看法与老友截然相反。“太危险了。看在希瑟的份上,尤利尔,你最好不要掺和进去。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议会,更不是小地方的贵族们争权夺利,神秘领域的矛盾往往牵连甚广,而你在这里没什么根基……麻烦会自己找上门。”他似乎一下子比学徒还焦虑。
“真该死!要我说你就该去事务司就职。使者有什么好?陆地上压根没有值得人们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地方。再说了,四处观光和镇压叛乱完全是两码事……驻守更是苦差事。小子,我早说过的。你看我的下场就该明白的。”
“你想得有点多了,海恩斯。”拉森很不以为然,“挑毛病和谋杀不是一回事。至于你,说老实话,我倒觉得你还挺享受现在的生活的。”
尤利尔本来想说些安慰的言辞,现在只好吞回肚子去。
德鲁伊拿葡萄砸他。“什么时候你敢向白之使挑战了,再来说这话。你真不知道环之阶在空境面前有多危险吗?我上次见到这小子受伤,不是因为他被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打断了骨头,而是严重的冻伤——白之使的魔法。你我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当然不是。但我也明白身神秘度的差距就是一切。魔法很难掌控,神秘则更为凶险。一直都是这样。见鬼,这还用说?”
学徒想为自己的导师分辩,但埃兹说得句句属实,他竟无言以对。
“占星学也有危险。”中年学者模样的大占星师回答,“神秘的道路没有难易之分,运气差的话,哪怕是在家里用花花草草炖个汤都能丢掉小命。”
德鲁伊还没说什么,尤利尔就忍不住问道:“埃兹先生,拉森阁下,你们早知道我会放弃占星学了?”
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对学徒目前的状况了如指掌。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谁也没告诉。莫非占星师们连这个都能预测到么?
德鲁伊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说过,我早知道你会半途而废的。我了解你们这些小鬼,约克和你,甚至是考尔德——都是一样的。”以他的年纪来说,佣兵团团长的确只能算年轻人。埃兹先生与光元素生命也不同,他是真的活得久,而非长得慢。
还是大占星师给他答案。“奥斯维德建议统领的学徒进入天文室,整个命运集会都知道这件事。我们可怜的老西德尼还被迫到观景台去值班。”
提起这件事,“艾恩之眼”阁下也不免幸灾乐祸。尤利尔不明就里,而他也没打算解释。
他还是满心困惑。“即便如此,我也没——”
“那我问你。”埃兹打断他,“三角沼泽和索德里亚,你想去哪个?”
我都想。尤利尔险些脱口而出。转眼他反应过来了。“呃……”
“你就差没把‘我想去冒险’写在鼻子上了。”埃兹没好气地说,“只要眼珠子没长在后脑勺上,谁都知道你最后的选择如何。”
谁都知道……尤利尔愣在原地,心中一时情绪汹涌。
“这里面肯定不包括我,虽然我的眼睛没问题。”拉森翻了个白眼。“你早该告诉我实话,而不是怂恿你可怜的老朋友去碰白之使的霉头。”他扭头对学徒抱怨:“为了这事,我还跟你的导师吵了一架。”
学徒吃了一惊,“为了我?您用不着——”
“不,我只是上了海恩斯的当。他还在怪我没及时通知他使者到来的事。你一定明白这家伙有多小气。当然了,你的占星课成绩的确优秀。”他面带微笑,显然心里并无介怀。“还好我们是在我的导师面前发生口角,否则统领大人八成会动手解决问题。他离开得很匆忙,是因为青之使的事吧?”
“……”学徒刚开口就咳嗽起来,不得不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是我的麻烦。”他终于说明白了。“他的魔法被触发了。在教会的后院里。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
好在拉森先生没有责备他。
“如果是狄恩·鲁宾的手段,那你其实做什么都不算错。这是统领大人要付的账单。他认为他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就算现在不行,也早晚能做到。我不怀疑白之使有这本事……在他尚未踏入空境之前,就有人断定他会跨越亡续之径,而那时候他除了训练课甚至没有一门学科是及格的。但事实上,他用行动告诉我们只要他想,没有任何困难能成为他的阻碍。”
大占星师鼓励:“你有一位传奇的导师,他会让你成为优秀的使者——倘若你的目标是使者的话。这点我也不怀疑。听我说,孩子:别为任何人的期望烦恼。你总有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现在他近在眼前,那你还等什么呢?”
尤利尔只能点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无话可说。但这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心声难以言表。
“很高兴你作出决定。但假如你选择了占星师,我也依然认为萨比娜是最优秀的占星学徒。”大占星师从埃兹先生手下抢走最后一颗葡萄。
当他离开埃兹先生家时,天空已经接近橙红。尤利尔说完最后一句道别,就被德鲁伊赶出了门。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却没能再次体会到当年被迫离开修道院时的心情。他发现自己不再为回忆难过了。
也许我的过去填充着谎言和背叛,尤利尔走到治安局门前时还在想,但无论如何,我现在过得还不错。难道不是么?
……
要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痛快地交代罪行,我也用不着劳心费力了。阿加莎一边扯下男人手腕的皮带,一边向注视着他们的白之使挥手示意。她想到安德鲁供词中最断续的部分,教她这个等待结果的人都心惊胆战。
治安局的地牢里充斥着清洁药剂和煮沸亚麻布的刺鼻气息,然而阿加莎依旧能感受到这里弥漫着的腐烂味道。再怎么说,无需对扰乱秩序的家伙们有什么优待。她还听说大陆上的监牢里铺着血浆,地毯是头发编织成的。侦探无法想象那里会是怎样的一处野蛮地带。与之相比,浮云之都的地牢完全就是免费的旅馆。
真言药剂基本可以代替血淋淋的刑具,魔法的花样也比铁钳和剃刀更多。哪怕是真正的死士,也不可能抵抗神秘度对火种和精神的碾压。安德鲁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个过程并非不存在痛苦,剧烈的疼痛使审问失败也是常有的事。若是不幸遇上这种事,巡警们便只好重来一遍。可见乖乖说实话对罪犯和治安官们都有好处,就是没几个人乐于相信罢了。
“有些出入。”阿加莎说,“不过问题不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拼图 终
事情从头开始,好像从打着繁杂蝴蝶结的礼盒上拆下来一根缎带。
阿加莎关上门,深吸一口午后的空气。她感受到肺里涌入凉爽的风。我竟然还抱怨过布鲁姆诺特的空气质量?她觉得自己多半是到地牢去得少了。“拼图完整了,露出一朵神圣的银色百合来。我敢保证,阁下,您的学徒一定不乐意听到这样的真相。”
“那就不要听。”
年轻人说,“我可以代为转述。”
一定是经过了修饰的那种,侦探心想,总不会比事实更残酷。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拥有一柱神灵作为信仰,因为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法不依靠信念坚持到最后。倘若真有天国存在,以地狱作为失败的下场竟也显得如此宽容。
“这件事不是近三天的结果。”她告诉高塔的统领大人,“也不是七天前出现的问题。它源于更遥远的过去造成的伤口,被雪藏到现在、直至今日方得暴露在阳光下。然而太晚了——由隐患变成了祸害,再剥开皮——见鬼!这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腐烂。”
“冷冻最多延缓痛楚,不能治疗伤势。”使者评论。在这个话题上,再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
“这是个荒诞的结论,您不一定会相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会要你的命。”
这个保证足够了,虽然她希望对方能给出更长的期限。阿加莎将纹章交还给使者。
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两名巡警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左边的是皮科尔,他敬仰地对白之使行礼,右面的光头治安官是个大块头,他脸上的表情充斥着迷惑和惊恐。他们回到霍布森的审讯室里,而使者不与他们一道。治安官们的脚步在监牢里惹起一片哀号。
地牢里点燃蜡烛,巡逻骑士把守着通道关隘,时而敲击铁栅栏,呵斥囚犯们保持安静。这里面不包括高塔的维修师。安德鲁·弗纳躺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铺上悬吊的铁索。他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就像阿加莎第二次离开弗纳家的别墅时一样,他被抛在所有人身后,没有任何动作。真言药剂仿佛抽掉了这个男人的脊梁。
在他对面,吸血鬼奸商更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片大片的白霜覆盖在他身后的膜翼上,把它们结结实实冻在了一起。
半小时前,这倒霉鬼如阿加莎预料的那样袭击了维修师,然后被使者一剑钉在门上。加德纳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有高塔统领在别墅外亲自恭候。他连开口诡辩都机会都没有,就成了镣铐下半死不活的囚徒。侦探都有些可怜他了。
年轻人给了他们最后一瞥,接着拉开星之隙的金色门扉,消失在波纹后。当他在赌徒的保护所外现身时,尤利尔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而阿加莎随后才赶到。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侦探说。“不过现在更好。那我开始了?”
白之使没有给学徒插嘴的机会,更不关心埃兹先生的反应。“少废话。”他直截了当地吩咐。
“一个故事的开头不一定引人注目。”阿加莎缓缓开口,“比如四十年前的渡鸦之战后,莫托格的遗民涌入圣卡洛斯的城门——”她的声音清晰响亮,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寒战。
“得到门票的人并非只有非富即贵的上等人,因为总有狡猾的老鼠搭上顺风车。雾之城的污染也从那时开始。移民们带来了吵闹、贫穷、差异和野蛮的风俗,这些事物酝酿出混乱。然而乱中有序……更有机会。事务司建立了分部和新秩序,律法开始实施,城街与教堂里焕发生机。每个人都渴望在新环境获取比原来更多的报酬,人们彼此竞争,艰难求存。”
“但在失去了战乱的威胁后,社会阶级很快固化下来。拥有家底的老爷们雇佣价格低廉的仆人装点新庄园,富商控制集市和工厂。好勇斗狠的冒险者组成佣兵团队,探索新的云海山脉。”
“只有底层的平民——这些人里包括农夫、妓女、渔民、裁缝,还有皮匠、屠夫、装订工、面包师,或者耍把戏的小丑和不长耳朵的理发师。前几种倒还好,只要地上还能长麦子,那么它也肯定可以长出农夫。同样有男人在妓女就不愁活计……靠手艺吃饭的家伙则不同。这些人在魔法之城成了新时代的边角料,生存给他们的难题在于如何找到自己全新的价值。”
尤利尔不由感慨:“这很难。”
“非常难,而且希望渺茫。”阿加莎断定,“他们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神秘生物。”
“火种试炼?”使者表示疑问。
“当然不可能。高塔的试炼只向神秘学徒开放。但除了克洛伊,还有地方能帮助人们踏入神秘之环。”侦探打量一眼学徒。
尤利尔以为她指的是炼金魔药“索维罗”,但阿加莎给出另一个答案:“是盖亚教会。”
有什么重砸在他心上。“……教会?”
“只要有足够的赎罪券,神职者们不会吝啬给予仪式作为赐福。毕竟神秘者活得久一些,假如他们不去攀登更高境界的话。”
又是我不了解的东西。但学徒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他原本试图将里表世界的教会分开来看待,而墓地中的无字碑令他改变了想法。“请继续,波洛小姐。”尤利尔走到使者身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里面的犯人微微抬头。此刻是下午三点整,按照约定的时间,赌徒该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不过有了黑骑士和风行者在分会总部制造的动静,他们的时间余富出许多。
“他们是谁?”霍布森嚷嚷。没有人理会他。乔伊虽然是恶魔猎手,但显然他对恶魔中的底层垃圾不感兴趣。
“安德鲁·弗纳原本是个铁匠,很难说家里积累了什么财富。可他在某一天得到了教会的垂青,得以从凡人中脱颖而出。”有了统领的许可,阿加莎完全可以在事务司里把这位维修师的资料查个底掉。哪怕维修部隶属于后勤司,作为非学徒晋升的神秘生物,安德鲁·弗纳在经历审核时也会在事务司留下详细的背景信息。
赌徒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的灰暗神色在他阴郁的脸上浮现。“你们竟然抓住了他?”下一秒他自以为找到了目标,“是你!可你不过是个占星师。”他的口吻饱含困惑。
这家伙根本不认识乔伊。尤利尔心想,他也不知道我不是占星师。“我得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阿加莎小姐到底干了什么?
“我给了她审问安德鲁·弗纳的权力。”使者告诉他,“这本该是你要做的事。”他将苍穹纹章丢给学徒。
我要做的?尤利尔在接住纹章的一刹那明白过来。乔伊催促他尽快解决问题,而苍穹纹章无疑能给治安局提供便利……结果我用它擅闯教会禁地。这种蠢事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干出来的。尤利尔第一次觉得他的理解能力还需提高。
“弗纳先生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侦探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会告诉你,现在听我说。”
即便承认她的故事带来了新的震撼,尤利尔还是觉得此刻说这些很莫名其妙。
“安德鲁·弗纳获得了神秘职业,他的价值飞速提升,最终得以脱离圣卡洛斯的泥沼。在临走前,他将自己的四个女儿嫁给当地人,然后与她们断绝了联系直到今天。”
“他为什么这么做?”皮科尔问。
“照我看,他要么是头脑不清醒,要么就是重男轻女。”威特克说,“她们可是他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尤利尔感到寒意袭来。
“显而易见,他不会自愿这么做。也许人们表达爱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没人会把心底的情感弄混淆。”阿加莎给出答案,“他不得不这么做。”
“请别卖关子了,长官。”皮科尔催促。学徒本不认识这名治安官,现在不禁注意到他。
“又一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侦探小姐咕哝一句。“这还用我说?原因是明摆着的。这么明显,真奇怪你们还没看出来。”她咳嗽一声,“别忘了,弗纳本来是个铁匠,他到哪儿去找支付教会账单的金币?盖亚乐于助人,但也绝不是一昧施舍。”
“但他得到了魔法。”威特克摸摸自己的光头,“他让教会认可了他付出的代价。我想我知道他付了什么。”
“在最艰苦的时期,人们会贩卖儿女求得食粮。这样不仅是自己,孩子也会填饱肚子。盖亚教会有收留流浪儿的地方,是这样没错了。神父也鼓励养不起后代的父母将婴儿献给女神。我能想到这些神职者会怎么劝说。”阿加莎换成怜悯的口吻,“‘你有四个女儿,’他先是祝福她们,然后喝一口这对可怜又虔诚的夫妇准备的酒。‘你一定很爱这几个小天使,爱她们就该想想她们的未来。把一个女儿捐给盖亚,也一定没问题吧?她会侍奉神,幸福终身’。或许他说了别的,但八成还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