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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炅     药门仙医txt下载     药门仙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威特克的口信

    教堂的灰色塔尖分隔头顶的红日。

    越接近建筑,耳边的钟声越清晰。梦中的长鸣跨越时空,降临在每一块坑洼褪色的石砖上。回声轻轻荡平阴影里的尘埃,寂静里有风的叹息、树叶的窸窣、木桶的吱呀和修女遥远的笑语。他的灵魂如落叶般震颤摇曳,几乎听到玻璃在寒风中簌簌作响。诺克斯与高塔成了夜晚的幻想,尤利尔以为清醒即将来临。令他诧异的是,他没感到庆幸。

    大理石雕塑倾倒着瓶中的泉水,女神的裙摆浸湿在浅潭。纽厄尔在四叶城屠杀时,尤利尔曾见过一座坍塌的喷泉和混杂血迹的池水,还亲手让一位神父的灵魂得以安息。他不觉放慢了脚步,转过拱穹的撑柱,果然看到教堂内部的神圣石刻:

    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

    他只看到这一句。

    “你在干嘛?”学徒耳边的钟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冈瑟的疑问。他退回阴影里,好像之前奇怪的举动不是自己做出来的。“我想来教堂很久了。”尤利尔告诉纽扣。

    声音沉默片刻,变幻了方位,在他身后响起:“我也一样。”字句中的虔诚似乎发自内心。

    尤利尔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意一定十分明显。

    “别忘了,冈瑟先生,我的职业源于盖亚。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

    “你不是占星师么?”

    “我的导师是白之使。”

    冈瑟又安静下来,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戳穿谎言往往得不到真话。”最后他评论,“请记住,年轻的兄弟,恶魔之间没有信任可言。谎言是我们的保护,不能轻易放弃。”

    “我明白。”尤利尔说,“就像你自称气元素师。”

    空气扭曲了一下,未对他的调侃作出表示。几分钟前,冈瑟的伪装实在把尤利尔吓了一跳——

    “我能躲开卫兵。”在阿加莎表示质疑之前,冈瑟解释道。“我的职业是‘气元素师’,最近才转职成功。”

    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个神秘职业,他祈祷阿加莎也没听说过。这不是值得关注的事,没人知晓所有的神秘职业……但如果侦探小姐真的了解这个不知是否存在的职业,那谎言将会赤身**,再无意义。

    女神保佑,阿加莎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我是个‘园丁’,行动的实时通讯我来负责。”侦探小姐说。她的神秘职业倾向于通讯,这个职业源自于魔法植物三色堇的能力,就算在四叶领都很常见。

    然后计划照常执行。他们迅速划分成三组:威特克把守神术基盘,阿加莎把控战场情况,尤利尔与冈瑟则寻找真相。侦探要求他们尽可能找到线索,说这话时,她的灰眼珠里闪动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锐光。

    “还是要小心点。”威特克不安地嘱咐。扣子工人虽然对女巡警不抱什么信任,但他确实想了解宴会刺杀背后的秘密。当然,尤利尔对这种含糊的说辞半信半疑,可他也不好当着阿加莎的面问出口……

    ……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恐慌和质疑将他拖入泥沼,因此反常地比冈瑟还要沉默。侦探小姐不停强调他们的目的,恐怕正是看出了学徒的魂不守舍。不过真相?或许它存在罢。现在尤利尔站在教堂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正逐渐变得平静。

    空气振动着说话:“教堂有很多秘密。我们要找哪一个?”

    “菲尔丁神父参与的那个。”尤利尔目标明确,“盖亚教会的神职人员各司其职,主教以地域为传信之地,神父则主管教堂。他们之间几乎不会产生联系。”如果里表世界的教会不变的话。

    “所以我们才来教堂。”冈瑟觉得自己明白了。

    “鲍曼死在这儿。”尤利尔说,“霍布森虽然没有承认他杀人的细节,但我们可以推测当时的情况。”

    “他只说要让鲍曼去见女神。”冈瑟说起谋杀夜的情况倒还可信。“但我真没想到他会把……尸体,把尸体挂在教堂里。黑帮死上一两个打手不算什么,可他不应该招惹教会。我警告过他。”

    “是啊。”在这个神秘与魔法的世界,盖亚的教所已经变得陌生起来。人们对神的敬畏或许也产生了变化。“恶魔该离教会越远越好。”他忍不住想起乔伊肩铠上的血色七芒星。

    他烦恼的一直是外交部与天文室的选择,结果威特克·夏佐让这点犹豫变得不值一提。尤利尔知道克洛伊对自己而言已经不是神秘的圣地——这也是刚得知这个事实时,他没法给治安官好脸色的原因。然而刨除感性,威特克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火种试炼年年举行,他却不能年年请假。若要一劳永逸,我就必须离开这里。

    昨天夜里乔伊还试图提高我的实战水平,尤利尔心想,但在火种试炼以后,他想要带给我的就会是死亡。

    “你在想恶魔的事?”风带给他一句话。

    “在你踏入教堂时。”尤利尔说,“有关生死的思考就不会停止。”

    “我也同样。”

    “冈瑟先生,教堂一行对你来说并不是必要的。”尤利尔已经把水池抛在身后,他行走时无声无息,神术的光芒在脚下闪耀。“据说在威尼华兹大屠杀以前,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军曾是猎杀恶魔的主力。”

    “有些事情对我而言非常必要。即便在你们看来,它们根本无需关心。”

    “你怀疑霍布森没有杀鲍曼?”

    沉默在他附近徘徊片刻。“是的,孩子。”冈瑟的声音游荡到前方。“那个杀手对我们的行迹了如指掌,霍布森甚至害怕得躲进治安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敌人。”

    事实上,他看得出阿加莎也对霍布森杀死鲍曼的说法产生了动摇。无论如何,一旦赌徒的罪证确凿,他不可能完好地离开治安局。在这样混乱而紧张的关头,尤利尔想象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某种意义上,那名未知杀手的威胁超过了恶魔猎手……不过原因并非仅是如此。有人拜托我,避开那个侦探的眼睛给你捎口信。”

    “威特克先生?”

    “没有其他人了。”冈瑟回答,“我已经加入了他的结社。”

    “这肯定不是件容易决定的事。”

    “但也没你想得那么困难。他刚一提出,我就答应了。”空气振动着,“我得到了一个更换身份的机会,而且很快就能兑现。”

    完全是那光头佬的作风,他为什么就不能不这么冒失?“就品行而言,他还真称得上是合格的治安官。”学徒挖苦道。“那么我们正直天真的治安官先生又想嘱咐我什么呢?”

    “夏佐现在是我的同伴,比霍布森更可靠。”冈瑟提醒他。“你的形容并不恰当。他或许不是很敏锐,行为也有时不太正常……但作为间谍,威特克警官足够谨慎。”

    尤利尔一本正经地点头,而后表示不信。“他说什么了?”

    “关于结社。”这回声音又从后面传来,“你知道多少?”

    “无名者们的秘密组织。他们隐匿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伺机引起可怕的动乱。”他停顿几秒,“说老实话,我不觉得这种评价是客观的。”

    “真高兴你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冈瑟咕哝。“结社有很多,其中有名气的只是少数。你听说过‘无星之夜’么?”

    “对占星师来说,这个名字相当不妙。”学徒评论。

    “那换一个好了,‘神秘之尽’?”

    卡玛瑞娅的祭坛在眼前闪回。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我头一回听闻这个名字。”尤利尔克制地回答,好像经过了仔细思考。但实际上,他听到这个词的第一时间就想尖叫。最强大的秘密结社!他怀疑自己一直在它的阴影下。

    “阴影中有力量。”冈瑟的声音开始飘忽。“我们虽然生为恶魔,但也决不会任人屠戮。整个秩序之地都在排斥我们,唯有兄弟姐妹可以信任。”他忽然显出身形,就在尤利尔面前一码左右。有种炙热不安的情绪在扣子工人的脸上停留。

    尤利尔屏住呼吸。“威特克想让我也加入你们?”

    “我也想。那里是我们这种人的归属,是故乡。”

    “故乡?”尤利尔听见自己在质问对方,“你的故乡不是莫托格吗?”

    “现在是伊士曼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具**的诞生地,尤利尔,我指的是灵魂。”冈瑟上前一步,试图握住他的肩膀。学徒下意识地躲开。

    “可你甚至不了解它!”他摇头,“太荒唐了。女神在上,这真可怕!”

    “是的,这是一个可怕的组织,难以想象……人们秘密地聚集在一起,创造新秩序。诺克斯没有接纳我们的地方:无名者、恶魔、堕落的罪人……这是个地狱。盖亚啊!就连盖亚也抛弃我们,在地狱里我们无神可信。但都不要紧,我们还拥有彼此。”他紧盯着学徒。“我是神秘之尽的一员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教会之行

    尤利尔觉得这家伙疯了。“完全是莫名其妙。神秘之尽也好,无星之夜也无所谓,一个由恶魔组成的结社——想想吧,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属于我们的家,流浪同伴的庇护所。”

    “我看是个苏生之所。恶魔一贯独行,莫非你忘了这么做的原因?”

    “行刑台上的屠刀可以了结生命,但黑暗中的孤独却能冻结灵魂。有时候后者更可怕。”冈瑟说,“如果你愿意保持沉默,神秘之尽也不会强迫。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真是听够了这句话。”

    “这是威特克让我告诉你的。他说你不会立即答应,但就像猎人进入丛林狩猎……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来说,在危机四伏的处境里留给自己一条退路相当必要。”冈瑟后退时消失在空气中,“希望你可以考虑这条路。不是我们强迫,而是你必需。”

    必需?他可不信。“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冈瑟的声音回到学徒身后。“他把你当作朋友,但更希望成为同伴。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沉重。

    尤利尔没意识到他的提醒。在学徒的感知视界中,笼罩教堂的神秘光环缓缓褪去,如波纹般朝反方向扩散。他屏住呼吸,踏入了这神圣的殿堂。

    “隐匿之灵,是诞生于第二夜的白鸽。”他刚念完,就消失在原地。“别离我太远。”神术的范围毕竟有限。

    ……

    巨大的铜盘上,指针在眼前摆动。奇异的神文代替数字,刻录在表盘的边缘。威特克按时拨动它,他们周身的金色涟漪瞬息消失。神术的效果转移了,不过这不要紧,他们已经掌控住了教会的眼睛。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盖亚的神职者。”侦探小姐感叹,“高塔的神官。诸神在上,这真是天方夜谭!”

    治安官赞同地点点头。

    “你到得可真是够晚。”阿加莎把一叠纸压在屁股底下,同时示意威特克摘下胸前的巡警标志。“虽说我们的身份是明摆着的,但在教会的地盘上最好还是别这么嚣张。”

    “没人能看到我。”治安官威特克向她保证。

    “我是说在街上。”

    “您得体谅一下伤员,波洛小姐。”

    “好吧,我只是担心你被米涅娃那个女人缠上。你知道的,她总是追着我不放,好像我是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千万富翁。如果让她捉住一丁点窥探到我们的秘密的机会——别指望会有什么方法可以堵住她的嘴——治安局就将声名扫地了。”

    “尤利尔和冈瑟是可靠的人。”

    阿加莎从纸堆里抽出一张,上面是珍珠项链的图片,她瞄一眼就丢在一边,又抽出一张死角巷珠宝流通的调查表。“噢,你也是。其实我可以自成一队,顺便给我们可靠的朋友减轻些负担。”她不无烦恼地折起一个角。“你不该给我带上这些该死的玩意。”

    “麦肯长官一定要我拿着它——”

    “因为那是你的本职工作?照我看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废纸。要是他们多派两个人查一下米涅娃住所的出入登记本,说不定会大有收获。有哪个盗贼会傻到刚偷到珠宝就把它出手?”

    寻找失物是个美差,阿加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得到这种工作的都是些怎样的货色。威特克在其中算好的了,在处理霍布森的事件时他起码还知道去死角巷打听消息。至于他是怎么与霍布森产生了冲突,以赌徒表现出来的不合作态度来看,阿加莎觉得这完全没必要深究……

    “毕竟对失主来说,找到失物肯定比抓到窃贼更重要。”威特克关注着神术基盘,随口回答她。“而且不是每个巡警都有底气得罪坏蛋的。”他的话令人沮丧。

    但你却这么做了。侦探小姐忽然意识到,威特克与霍布森之间也并非没有联系。“干这行得冒风险。”她说,“就像冈瑟与霍布森就计划先杀掉你和神父,而把鲍曼排在后面。”

    “也像米涅娃乐于找你的麻烦。”

    “她还算不上风险。”

    “那么,背着通缉令四处奔波、插手别人的案子;将嫌犯当作朋友告知对方内部情况、调查黑帮、甚至不惜把白之使的学徒牵扯到案件里——这些在我们的侦探女王眼里应该也不算风险。”

    “还有跟上司闯进教会总部。”阿加莎笑起来,“你忘了这个。”

    “总之,我倒希望自己能干出些大事来,好在外环区找个新住处。”治安官坦言。

    “但愿你能办到。”侦探意味深长地回答。她换了一份文件,低下头仔细钻研,试图从一串串数据里分析出那些珍珠的下落。

    ……

    一队骑士经过时,尤利尔停下脚步。“他们也受女神庇护。”他告诉自己的同伴,“最好避开他们,神术的效果会随着信仰的动摇而改变。”

    “你看起来还算坚定。”

    “是的,但信念总是多变。”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了那么一点异样,好在冈瑟似乎并未察觉。

    他们又前进了一段距离,四周安静地吓人。教堂的俯瞰呈十字形,内部再怎么错综曲杂,也不至于让人迷路。尤利尔踏着纯白的大理石砖阶,一路上的前行甚至没用得上分辨方向。他在黑暗的旋梯侧壁点燃蜡烛,推开帷幕后的窄门,预知般闪开十字骑士的巡逻路线,最终穿越了十字的主干。

    尤利尔仰起头,凝视着眼前的巨石门庭。这是一扇突兀的环形石门,风格迥异于整间教堂。上面刻满故事,文字与图案,辉煌的彩雕。浮光跃动在滑腻干燥的缝隙里。在诺克斯,它不再被宗教信仰织构的光环笼罩,而是真正拥有了某种崇高的神秘。

    “这是什么地方?”冈瑟问。

    “教堂的核心。”他缓缓地说,“这是座修道院教堂,一定是。”

    “我不明白它与正常的圣地有什么区别。”

    “神职者住在这里。修女一般在右边,院子里栽满银百合。修士住在围墙左侧,后面连接着一小块墓地。”

    “公墓被设立在城外。”

    “不一样。教徒因信仰而献身,他们的灵魂会进入盖亚的天国。教会一定有自己的安息之地,不会与人共享。”

    “这听起来不像盖亚的作风。”

    “女神赏罚分明,但神明的行事与我们不同。在祂眼中,某些事情是必要的。”

    “你比我更了解盖亚。”冈瑟说。

    “揣摩神意是凡人的妄想。”尤利尔则回答,“我只是比你更了解教会。事实上,我在这里长大……是类似的地方,盖亚的圣所。除了神秘和魔法,这里没有东西能瞒过我。”

    “那太好了。”冈瑟似乎言不由衷。纽扣在他身边现出人形,“教会的密室你也一清二楚喽?”

    “女神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什么坦荡的事是不能对人明言的,因此教堂里少有密室……但珍贵而危险的东西必须得到管束,教徒们需要隐蔽的空间,来为秩序的稳定做打算。”

    “看来诺克斯的和平就寄托在这些神官身上了。”冈瑟叹息着说,“但愿我们要找的东西不会毁灭世界。那么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想就在你面前。”尤利尔看着他伸出手去,赶紧加以阻止。“这里有个魔法,你看不见么?”

    冈瑟回过头,古怪的神色逐渐渗透脸上无表情的面具。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怜悯。“我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但这正是它存在的意义——”纽扣工人抬起一只手,轻松推开了巨石门。

    尤利尔吃惊地愣在原地。他打开了门,这不可能。封闭的神术确实是存在的,没人能绕过它进入修道院——虽然里表世界的差距总能给人惊喜,但对神术和教会的体系学徒却不难理解。他知道墓地旁不允许打扰,因此断定神术基盘必然放置在外面。然而门上的魔法还在闪动光辉,好像它原本就处于打开的状态,来者不拒。是有人忘记了关门,还是说……

    石门上的光路瞬息黯淡,幽暗的锁链带着风声落向他的头顶。

    一个陷阱!这念头令他惊惧。尤利尔感到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让他动弹不得的不止是肩膀的疼痛,还有源自火种的虚弱无力。

    小礼堂外躺着两具尸体,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神色安详。铁灰色的纹路爬满修道院的地面,如同纯白大理石上的裂隙。它们汇集于砖石拱道的中央,一座背对着他们的黑色的圣像脚下。这似乎是又一处迥异于盖亚宗教的摆设:无光的沉重铠甲披挂在全身,使得它的体型难见全貌。白骨般的银色流苏在斗篷下悬垂,扬起的丝绸下隐约露出漆黑的臂铠和精皮革制成的腰带。它佩戴铁手套,指尖滴滴坠落鲜血。

    紧接着,圣像转过身来。这时候,再用“它”来称呼实在是难以服众。那双面甲下的眼睛里有着任何琉璃宝石都无法再现的奇异色彩,近乎一种生与死的神秘轮回。

    女神在上。尤利尔屏住了呼吸。他是个恶魔。

    “看来教友的不守规矩总是会令人失望。”冈瑟无动于衷,“我们进去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漆黑的领主

    环形石门逐渐合拢。尤利尔看着冈瑟单膝跪下,好像面对他的国王。

    恶魔,不用说,是来自那个“神秘之尽”的无名者,超越环之阶的神秘生物。他终于明白冈瑟为什么执意要跟来了。威特克将冈瑟的入社仪式安排在了教会里。盖亚在上,这些恶魔的胆大包天远超想象。我怎么会以为这些家伙安分守己的?

    “这**是怎么回事?”学徒质问。

    “决定我命运的事。”纽扣说。“领主大人,我来接受洗礼。”平静的神情在他脸上碎裂了,学徒从中找出了一抹热忱。他万分期待这一刻,尤利尔意识到,我上了威特克的当。

    “你们……神秘之尽?我的天哪,在教堂里……”他几乎语无伦次。

    “这里是神圣之地。”陌生的无名者告诉他,“新成员在诸神的注视下发出誓言。我认为这十分庄严,因此选择了这里。”

    “你杀了多少人?”尤利尔听见自己不要命地提问。

    “尤利尔。”冈瑟也低声警告,他的目光变得尖锐。“他是我们的领主。”

    领主。尤利尔竟不知道秘密结社还有领地可言。愤怒的狂涛在他胸间奔涌咆哮。不过他是哪里的领主都无所谓,反正布鲁姆诺特不是他的领地。

    学徒摸了摸戒指,里面藏着一个足以解救他、但同时要毁掉这次秘密行动的魔法。教会之行险恶非常,他疯了才不会带上它。“我可不清楚威特克的安排。你们到底想干嘛?”

    “只是一场仪式。”冈瑟安慰。“结社并无恶意。”

    “你们杀了这里的神职者!”还有什么能算恶意?

    “照我看来,你们该感激我。”漆黑的领主说。

    “我替死人感谢你。”剑刃上传来微弱的震颤感,冰冷的魔力驱散了压抑的空气。尤利尔拔出剑,指向神秘之尽的恶魔。气氛一时凝滞了。

    直到他听见冈瑟的乞求。“看在盖亚的份上,孩子,求你别这样。”解释时,他好像竭尽全力。“领主大人不会扰乱我们的计划。高塔的火种试炼举办在即,想要避开侦查更加困难……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盖亚没你这种信徒。”尤利尔从未这么厌恶过一个教友。“我真庆幸。”他直视着冈瑟,这家伙把我的信任当成便利。说到底,他不是为威特克的隐瞒恼火……而是作为在修道院里成长的信徒、女神的箴言骑士,被四叶城的工作和劳苦消磨已久的敬畏早已回到了他心里。在神秘之尽的结社成员杀害这里的神官后,他们注定不可能成为同伴了。

    “你庆幸得太早了。”但漆黑的领主说。

    这位纽扣口中的“大人”穿过拱道,甲链哗哗作响。尤利尔戒备地举剑,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战斗水准不抱幻想。打赢圣骑士长莱蒙斯是凭借了几分运气和乔伊的魔法,而事实证明,他现在的格斗技术还通不过克洛伊塔的测验及格线……

    ……但这位无星之夜的大人物也没立刻动手。他扭过头,毫不在意尤利尔的冒犯之举。这当然是冒犯,神秘度的差异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

    “冈瑟,你加入了崇高的事业。”漆黑的人影说。他将一柄灰白的骑士长剑搭在纽扣工人的肩上,一串串魔文流淌进这名受洗者的身体。

    那是一个熟悉的魔法,尤利尔发现了符文所表述的含义: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正是威特克火种中的固锁,看来它是出自眼前的神秘生物的手笔。黑骑士收回剑,但依旧有种古怪的阴冷蔓延,尤利尔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是死亡的力量。惊惧之下,他忍不住望向漆黑骑士的眼睛。它们果然亮如簇焰。

    这似乎是头亡灵生物。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不会错的,他在四叶城与这些家伙打过交道。死人里也有恶魔?

    冈瑟低下头,似乎比面对盖亚时更虔诚。“我感到无上荣耀。”

    “不为荣耀,只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命运。”漆黑的骑士回答。“那么这次只有你一个人?”

    “他还未下定决心。”冈瑟瞥了一眼尤利尔。后者僵硬地举着手臂,冰霜之剑寒意森森。

    一段毛骨悚然的沉默。出乎预料的是,对方并未为难学徒。“那就等他下定决心。”

    “恕我愚钝,领主大人,等着他?”

    “等着。”黑色骑士的目光透出一种似笑非笑,尤利尔感到脊背一凉。

    “可时间——”

    “你的目标不会自己跑掉。”黑色的骑士领主拨了一下腰间的剑柄,意思很明显。“你随便干什么,但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改变主意。”

    “他是高塔的学徒。”

    “我以为他是正式成员。”

    “他是白之使的学徒,大人,他也是我们的同类。”

    “多谢你的提醒。看来对于怎么和同伴相处,你知道的比我多。”

    冈瑟最后瞧了他们一眼,鞠躬离开了。他绕过后面一地的尸体,变成空气消失不见。

    要算账了。尤利尔深吸口气,感到压力陡然拔升。“你不该杀了他们。”他坚持着,深寒的魔力涌动起来。

    圣言唤起

    孤傲礼赞的加持下,尤利尔一剑取向黑骑士的脖颈。亡灵的要害他大概了解。而对手一把抓住袭来的剑锋,任由魔法侵蚀着手臂。

    “你会感激我的。”黑骑士重复,“盖亚的神职者,你的剑不该指向你的同类——不是无名者,而是信仰上的同道之士。”

    学徒的神情活像见了鬼。“什么?”

    “在我死前,盖亚是指引我的神灵。”

    莫非就连女神也阻止不了你的堕落?“现在你是苏维莉耶的走狗。”

    “你这样说,实在是很不恰当。”黑骑士丢开他的剑,尤利尔被力道带了个踉跄。“高塔的环阶学徒,我知道你,尤利尔,在伊士曼你见识过那些低级的活尸……我与他们并不相同。亡者不该被生前的旧事困扰,火种重燃后,这副身躯中的灵魂就不再是本人。但我继承了他的身体,观赏他的记忆,这是怎么也会对我有些影响的。”

    这倒没错。“你是谁?”他忍不住有点好奇。

    “我生前的名字很少有人听说,死后却被诺克斯的神秘世界恐惧。”黑骑士告诉他,“苍穹之塔未必没有敌人,我不和你过家家。”无名者轻蔑地扫视冰刃中的纹章。“你的导师有没有提醒过你,什么样的敌人是高塔的名号不起作用的?”

    “我用它保护我的朋友。”见他的目光落在苍穹纹章上。尤利尔下意识偏了偏剑。朋友自然指的是侦探小姐和巡警威特克。

    “用它主人的力量。”

    他也是我的朋友,尤利尔没回答。

    “这不是你肆意妄为的资本,虽然它的确能帮你摆平许多麻烦。”亡灵骑士接近他。危机的迫近正使他准备要动用乔伊的魔法了,然而黑骑士继续说下去:“可苍穹纹章代表高塔,外交部的职责也并非只有展露勇力。恶魔的生活必然与风险相伴,想要掩饰自己,就得有非凡的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是深奥的学识积累带来的……尤利尔,你的确不需要神秘之尽的庇护。但请记着我的忠告:往往会有人利用你的错误做文章。别让他们找到机会。”

    黑骑士从他身边走过,冰屑簌簌剥落。但愤怒的火焰发泄过后,尤利尔没有再莽撞动手。

    “去找你的过去吧,尤利尔。总有些事情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们拥有的不是恶魔的力量,它让凡人也能创造奇迹。一切都是奇迹。到时候你会明白……神秘之尽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尤利尔的感知中,异样的神秘扭曲了秩序。一扇白骨雕刻的灰暗门扉在他身后洞开,残败的末日景象如同世界的帷幕。漆黑的骑士领主向前迈步,消失在一片阴冷的雾影中。

    劫后余生的放松淹没了他。跪在地上缓解躯体的颤抖时,尤利尔借助阿加莎的魔法联系上行动的后勤小队。他想要气急败坏地质问那个该死的恶魔,甚至连语言都组织好了:“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威特克·夏佐!我们的好帮手真是帮了大忙”。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勇气揭开这个秘密。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懦夫。他悲哀地想。我应该将他们揭发给高塔:一位空境的无名者到达了布鲁姆诺特,一伙正在壮大的恶魔队伍,还有潜伏在治安局的邪恶阴影。就算我不信任阿加莎,也可以直接与乔伊商量……他既是我的领路人,又是我的朋友。可直到最后,尤利尔还是什么都没做。

    “喂?”侦探小姐来信了。“找到线索没有?”

    我该怎么跟她说修道院里死去了许多神职人员呢?“我这边没有。”尤利尔咳嗽一声,“我们分开行动了。能联系上冈瑟先生吗?”

    “稍等。”几秒后传来回应。“没有声音,但魔法还在生效。恐怕他那里出了点问题。”阿加莎的声音严肃起来。“尤利尔,我建议你立刻撤出教堂。”

第一百九十九章 命运集会

    他能有什么问题?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这家伙的魔法是气态化,就安全性而言,甚至远超学徒时灵时不灵的盖亚神术。他怀疑冈瑟故意忽视了阿加莎的魔法,好找个地方消化一下洗礼的成果。

    依靠无名者之间的感应,尤利尔找到纽扣工人不费吹灰之力。他决定先让这混蛋藏一会儿,眼下更重要的是教会的秘密。得承认,黑骑士的话的确动摇了尤利尔心中的某些坚持。

    ……

    “没想到罗奈德回来得这么快。”拉森从礼堂的事务中脱身出来后,他的学徒兼秘书小姐萨比娜已经在外面的走廊等候多时了。

    “他通过星之隙回来的。”占星学徒告诉他。显然她还不了解“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一贯作风。拉森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将“雄狮”阁下从观景台的轮值表中划掉了。没想到罗奈德的假期结束得这么快。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

    高塔的大占星师各司其职,某些职位其实不比事务司轻松。说到底,苍穹之塔克洛伊是监管诺克斯界壁的大型神秘组织,自古以来都是神秘领域最繁忙的神秘生物团体。在其他神秘组织忙着争夺属国、划分信仰之地、掠取资源和人口时,秩序的守卫者还得时刻监视世界之外的动静——深渊和加瓦什,元素界跟游离花园,这些神秘一旦下场到诺克斯的内部斗争,秩序之地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巨变。

    但事实上,外界的威胁还不是全部。据拉森所知,有关里表世界的说法正逐渐成为主流,占星师们对此各执一词,但圣者狄摩西斯的态度十分暧昧。

    观景台不干拉森的事,他是个不纯粹的占星师。比起预言和观测,天文室探索星空的工作更对他的胃口。神秘与秩序的对立共存令人着迷。拉森没见过寂静学派的巫师们,不过神秘领域普遍认为他们对诺克斯神秘的认知更胜一筹。他的导师曾对他开玩笑,表示寂静学派失去了一位“专业对口”的大巫师。拉森并不为他们遗憾。

    某一处走廊里挂满伟人肖像。金红色的帷幔下,油画散发出奇异的芳香,魔法的投光在上方一刻不停地旋转。从左往右,第一个是“胜利者”维隆卡,他的称号相当豪华:“诺克斯元帅”、“黎明之星”、“银歌圣骑士”、以及前无古人的“宾尼亚艾欧之王”。他最卓著的功勋是带领圣米伦德大同盟打败了邪龙温瑟斯庞的入侵。拉森学习历史时,有人曾对他的战绩表示质疑——“胜利者”维隆卡有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好像他千年前还不过三十岁。

    但在盟约书失落、同盟解散后,这位诺克斯的救世主便因寿命结束而离世了。不过无论世界的格局发生怎样的变化,神秘领域的人们依然记得他的贡献。

    接下来的是个陌生人,画框下的名片上写着“麦克亚当·冯·罗斯柴尔德”。这位伟大之人有着令人胆寒的庄肃面容,那种刻板锋利的轮廓线条能划破纸张的阻隔、透过柔色的渲染,直刺进瞻仰者的内心世界。在这样一张脸面前,一切的慈爱喜悦都不存在了。它的主人只要微眯双眼,你就会感到一种利刃抵住柔软咽喉般的刺痛。

    麦克亚当的成就依然与邪龙温瑟斯庞有关,他曾是维隆卡的副手,抵抗深渊的先锋。但或许是运气不佳,他的功绩寥寥可数,最终停留在黎明之战前期,致使他在千年后的神秘领域中声名不显。也许除了拥有三千年历史的克洛伊塔外,诺克斯里再没有他的肖像了。

    下一张画像里的人脸属于现在的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他也是拉森的导师。作为圣者大人的学徒,简介上的小字在拉森看来很有一些是恭维溢美之词。他只匆匆一瞥,就在尽头转过一个弯道。

    拐角后仍是肖像陈列处。这条走廊上有六幅肖像画,四幅属于天文室,两幅属于外交部。而越到后来,画法就越细腻。它们都是逝者的遗像。在主人生前,拉森见过其中的两位先辈,一个是事务司的前任长官兼大占星师莎耶·瑟维斯,另一位则是高塔的前任外交部长兼空境统领,“灰之使”萨克希顿·辛克莱。

    遥远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被挂在这里。拉森心想。就连萨克希顿都有逝世的一天,没道理他这种不善争斗的人会长命百岁。

    那时,圣者之战的余波还在宾尼亚艾欧上扩散。渡鸦之战促成了雾之城圣卡洛斯的建立,但神秘世界的暗流远不止两个小国之间的争斗。精灵和卓尔的摩擦不断,光辉议会四处镇压加瓦什的余孽;灰烬圣殿在大陆北方向高塔和守誓者联盟宣战,不过虽然三方都在小范围的战斗中挑起了火气,但这场战争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接着就是席卷整个宾尼亚艾欧的猎魔运动。露西亚的太阳旗下,神秘领域开始偃旗息鼓。苍穹之塔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期,但灰之使萨克希顿在这之前就死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到学徒中来时,高塔中激起的议论热潮。哀悼会在礼堂举行,切斯特与埃兹还为此争论过谁能接替灰之使的职位。前者认为青之使狄恩·鲁宾治理手段高超,而后者则坚持白之使在圣者之战中早已奠定了高不可攀的地位,空境统领名符其实。

    后来的发展充满趣味。白之使用行动证明了高塔外交需要的不止是治理手段,而拉森的导师默许了这一行为。那好像也是很遥远的回忆,他都快记不清了……如今切斯特死在了伊士曼,埃兹退休回到空岛,我也已经是命运集会的一员了。

    临近会议厅时,走廊变得安静。

    他的秘书小姐很不适应这种环境,尤其是在“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轮值观景台之后。“拉森先生,我好像没见到罗玛。据说圣者大人通知了整个命运集会。”命运集会就是克洛伊的真正高层。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又跑哪儿去了?”要这孩子安静下来,除非碎月在白天露面。“等会儿我得问问扎克利。”

    “这次会议好像就是‘雄狮’阁下建议的。”

    这个消息让拉森感到错愕。“扎克利建议?”

    “是外交部的大麻烦,先生。但我只知道这么多。”

    莫非白之使只要留在高塔,克洛伊的属国就看到了骚动的机会?还有扎克利,虽然在外交部挂名,但他一贯不参与除了观景台轮值外的任何工作。“我不明白,青之使在干什么?”

    秘书学徒茫然地与他对视。这孩子连正式占星师都不是,他只想拍脑门,我到底在想什么?

    “雄狮阁下自从回到高塔后一直是独身一人。”萨比娜忧心忡忡,“而我又没找到罗玛。她会不会出事了?”

    拉森没心情关注那个熊孩子。“有扎克利在,她不会有事。狄恩和白都在会议厅?”

    “白之使大人不在,不过青之使阁下与西德尼阁下已经到了。后者正在和扎克利先生吵架——有关观景台的值班安排问题。”

    这其实在预料之中。“统领不在,那圣者大人呢?”总得有人劝架。

    “您要比我更了解圣者大人呀!”

    “所以我的导师大人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星星么?”

    “我只知道他还没出门。”萨比娜谨慎地说。“可是老师,我的雪花戒指还在她手里呢。”

    “说实在的,萨比娜,我建议你去教育部再领一枚指环。没人会因此责怪你。”

    “先生,我不能带头破坏规矩!”

    多亏你不是白之使的学徒。由于拉森已经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前,他硬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说到榜样,我看克洛伊塔里除了狄恩·鲁宾,没人适合被挂在招牌上。”他调整了一下平光镜的角度。“诸位,希望我来得正巧。”

    “在他们动手之前,就不算晚。”一个悦耳的磁性嗓音回答。

    即便人尚未到齐,房间里却也显得十分拥挤。这次命运集会的出席人数简直能与碎月神降事件的后续处理相比。

    深蓝地毯上散乱分布着沙发椅,会议桌旁则无人问津。“雄狮”端着不足他半个手掌大小的茶杯,一头金棕色的灿烂鬃毛总是让拉森第一个注意到他。而“银十字星”靠在罗奈德的对面,正用他独特的慢声细语讥讽将事务丢给自己的半兽人同事。他身后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没有;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跟外交部副部长青之使狄恩下棋;“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是唯一站在会议桌边的成员。他活像个疯狂的美食爱好者,一边不停地用凿子敲打一枚硕大的地心卵,一边时不时舔舐蛋壳上冒出来的岩浆。

    拉森差点将“味道如何”这句失礼的问候脱口而出。

    “您回来了,海伦小姐。”最终,他艰难地在混乱的局面中抓住了唯一的突破口。

第二百章 高塔的女巫

    一位蒙面女郎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斜倚着沙发时的海伦小姐也显得十分高贵,她身披紫黑色紧身斗篷,丝裙在腰间翻出繁密的蕾边,馥郁的神秘气息同及膝的长黑袜一起包裹着瘦窄的小腿。她的束额在左眼前悬挂一颗跟她瞳孔一样大的金绿猫眼石,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辛克莱今年依然是二十一岁,她体态如少女般丰盈,斗篷里笔直的暗蓝色长发编成一条长辫子,被两只圆铃铛的红绳扎起来,她那对美丽的澄澈眼瞳与她父亲几乎完全相同。而在面纱后,海伦有着更纤细的下巴、饱满的嘴唇和粉红的脸颊,这些是她母亲最为美丽的特征。她坐在房间里,比所有的集会成员都更有大占星师的高贵仪态。

    “幸会,拉森阁下。我只比罗奈德早到了一刻钟,甚至没来得及去见导师大人。”蒙面女郎说。

    海伦也曾是圣者大人的学徒,而且与拉森的毕业次序相差不过两届。她的父亲是前一任的空境统领,母亲多萝西娅则拥有整个诺克斯最为高贵的血统。在克洛伊塔的命运集会里,海伦小姐也拥有极其特殊的地位。

    未来的占星师小姐乖乖在旁边的休息室等候,拉森带上门,回答:“圣者大人不需要我们操心,眼下的麻烦才值得关注。海伦小姐,我看他们快在你的眼皮底下打起来了。”

    “令人困扰。”泰伦斯低叹一声。他随手将皮肤沾到的少许岩浆抹在会议桌上。

    “白之使还没到呢,他们就是打起来也轮不到我插手。”海伦说。耳边传来的灼烧的嗤嗤声令她微微偏过头,发辫上的铃铛轻轻响了响。

    “请别为自己的趣味找借口了。”拉森说出了真相。而这时“雄狮”终于被老占星师的碎碎念惹毛了,他脖子上的鬃毛愤怒地立起来,拉森不得不走过去制止他们。“这里还不是吵架的地方,先生们。”

    奥斯维德慢吞吞地说:“加拉赫阁下,你的那个可恶的小学徒……”

    “这里也不是翻旧账的地方。”真奇怪,莫非罗玛她也把扎克利的胡子烧掉了?

    安抚老占星师是件可怕的差事,拉森硬着头皮捎带上海伦帮腔。结果“命运女巫”以一种超脱的姿态煽风点火,她投向拉森的目光饱含揶揄。后者只得更换劝说的目标,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海伦产生任何责备的话语。

    “这事跟我没关系!你一定得明白这些,阿德拉。说到底,都是那个小丫头惹的麻烦。”罗奈德抱怨着。没人知道“阿德拉”是谁。

    小丫头无疑是拉森的小学徒罗玛。这位种族特征十分明显的空境神秘生物与她源自同族。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后,罗奈德·扎克利脱离在守誓者联盟的族群,独身加入了苍穹之塔,随即成为高塔里战斗力仅次于白之使的空境使者。但相比神秘度,他的风评更值得关注。直至今日,还有很多流言蜚语是关于他的风流轶事,其中最夸张的是他在联盟盛典上将闪烁之池的公主殿下误认为自己的私生女。此举导致了两族之间长达三年的冷战,似乎也是罗奈德脱离半兽族狮人的直接原因。

    不过拉森认为他的错误情有可原。事实上,罗奈德对于人物面部特征的印象处理有着相当程度的困难。他完全可能在盛典上弄混自己的情妇和光元**王……但本人却毫无意识。据拉森所知,罗奈德·扎克利将所有被他忘掉了名字的熟人统称为阿德拉。而阿德拉其人在这头“雄狮”的生活范围内的存在与否仍旧成谜。

    如果这个阿德拉是某个妓女的名字,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可即便是脾气好的“艾恩之眼”,也不乐意被自己的同事冠以某个莫名其妙的艺名。“罗玛小姐尚且年幼,我认为对她的指导还需要等待些时日。”拉森告诉他,“而且她是你们外交部的学徒,你忘了吗?”

    “提醒我千万别当她的课任导师。那丫头等同于一箩筐的麻烦。”

    这时在会议桌旁,“深空牧首”泰伦斯发出一声高叫:“有大麻烦了!”他把那枚夸张的地心卵从被腐蚀的桌子里拔出来。结果离他最近的两位神秘生物自顾自下着棋,甚至不屑掷去目光。

    “但她母亲把她送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给克洛伊塔添麻烦的。”中年学者纠正,“而且我的名字是拉森,拉森·加拉赫,请你务必牢记。”

    “你还记得我吗?”海伦插嘴。

    罗奈德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他不记得了。”拉森断定。

    “在某些话题上,你总是来得不算太晚。”蒙面的女巫微微笑起来,“我们的雄狮大人在担心学徒的事呢。”她幽默地调侃。

    那他要担心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拉森心想。好在海伦轻易转移了争吵双方的注意力,他终于能抽出空来和这位高贵的女巫小姐聊聊天了。“你的南部之旅还顺利吗,海伦?”

    “不是很顺利。我没料到伊士曼会有神降发生,那时候更换线路已经来不及了。”

    “据我所知,竖琴座女巫并不崇拜月亮。”

    “你对女巫又了解多少呢?”海伦抚摸着她的长发辫。

    有共同话题是个不赖的开始。“愿闻其详,小姐。”

    “女巫的分支就像俯瞰大地时版块上的裂谷,我们注重传承上的区分,又摆脱不了彼此之间的关联。”蒙面女郎说,“我们的力量拥有相似之处,因为神秘同出一源。竖琴座象征过去,我们也是女巫中最古老的一支。”

    “星辰总比月亮和太阳更古老。”奥斯维德宣称。这位老占星师一直在端着茶杯旁听。

    “我们的祖先‘湖光之女’安德莉亚,也被称为‘第二夜’。她曾是美德女神的信徒,后来在忏悔日的第二天夜里看到湖面中倒映的群星,受到指引而改信奥托,与碎月和露西亚没什么联系。”女巫海伦说,“白月女巫也并非是竖琴座的叛逆,她们发源于黎明战争之后,得到了近古遗民失落的传承。那其实就是碎月的传承。”

    “我记得大地上还有一支月亮的女巫信徒,她们自称为冰地女巫。”罗奈德也很感兴趣。

    “她们的力量源自贝尔蒂,因此神秘的位格最低。幸运女神贝尔蒂根本不存在,祂与破碎之月是同一位神祇。冰地女巫是白月女巫分裂出来的支脉,底蕴和神秘度都无法与古老的两支主脉相比。”面纱微微动了动,似乎海伦在里面扬起了下巴。“安德莉亚认为白月女巫与狼人为伍是自甘堕落,奥托应该是女巫唯一信仰的神祇。我们对于那些误入歧途的同伴的警告一向不遗余力。”

    “这不太好。”不远,泰伦斯捏着嗓子说:“我的声音和火蜥蜴类似吗,亲爱的宝贝?”他忽然又对自己的地心卵呵护备至,都开始柔声细语的进行胎教了。

    “安德莉亚始终对盖亚心怀感恩,但她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让步。”海伦继续说,“神秘度的阶级不存在混淆的可能。要是竖琴座承认了破碎之月在女巫信仰中的地位,总有一天乞丐也能骑在国王头上。”

    “可不能小瞧了乞丐。”罗奈德咕哝一句,“他们个个都是当国王的料。”拉森知道他在影射罗玛的父亲。

    狮人的历史充满反叛和分裂,是唯一能在这种不屈的领域与人类相比的种族。拉森在接过包袱前就详细了解过佩内洛普和扎克利之间的争斗。但说实话,他不觉得这些东西能影响到超然在外的克洛伊塔。罗玛的母亲是位高贵的夫人,与高塔的“雄狮”私交甚笃,可这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罗玛身上流淌着佩内洛普血脉的事实。

    拉森好不容易才成功转移话题,他可不想再绕回去。“碎月神降事件有光辉议会在背后运作,而我们的巡察使者应对及时。”他想起白之使在祭台上要求调动救援小队时的口吻,心里对这起虎头蛇尾的神降事件很不以为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能被阻止的神降。”

    提及碎月事件,艾罗尼与狄恩也放下了打发时间的桌面游戏。这位事务司的终身总长,布鲁姆诺特的大总管将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无意识地捻开了坐垫边缘的绳束。狄恩·鲁宾则行为庄肃,神情刻板,好像条规钉在他的脑门上。

    “白月女巫没有插手,否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海伦指出。“而且露西亚的力量性质与贝尔蒂截然相反,祂的黑暗幸运也许会被光明正义抵消。又或者碎月根本没有回应这些异教徒,只把他们当成筹码来削弱露西亚的信仰。我说不准哪个是主要原因。”

    “需要降温!”泰伦斯嚷嚷起来。他桌面上的地心卵开始不稳定地膨胀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开水沸腾,岩浆沿着蛋壳流了满桌子。拉森正犹豫要不要先行退出房间……

    一扇金色的门扉在长桌后打开。圣者狄摩西斯与统领白之使终于赶上了会议,他的导师大人还在揉眼睛。而后者伸手敲了敲桌面,霜纹迅速生长,连带着地心卵将即将四分五裂的会议桌重新冻结在一起。

    他们竟然是一道的……拉森相信每个人都注意到了。看来圣者单独有话要嘱咐我们的统领。希望不是关于罗玛的。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也许只有外交部才能帮上忙。

    “圣者大人。”蒙面女郎海伦第一个站起身。星之隙一打开,她立刻摘下了面纱。

    “你这样还挺好看的。”高塔圣者评论。

    “就这些?”

    “嗯……你回来得比预期早很多,亲爱的小海伦。”

    “别这么不庄重,导师爷爷。”海伦娇嗔。

    她的责备毫无说服力,但这种事用不着拉森开口。“集会将召开。”青之使狄恩正襟危坐,语调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请注意仪态,多萝西娅小姐。”

    这位缺乏表情素材的外交部长以严格著称,一向是集会上的风纪委员。当然白之使比他更不好打交道。但两者对待外界事物的反应截然不同,作为高塔圣者的学徒,拉森觉得统领大人的做派更自由一些。对此,女巫海伦与他意见相同。

    “说得对,鲁宾。但这些不过是小事。”狄摩西斯坐下来,其他人也聚集到桌子边。“深空牧首”打算将他的岩浆蛋搬到椅子下去,却没能挪动。他不由得抽回手,试图用一小簇魔法火焰将冰雪融化,结果这枚倒霉的地心卵差点被整个煮熟。“有更紧急的事请需要我们作出决策。”他说这话时,伴随着更刺耳的火焰嗤嗤声。

    “明天就是今年的火种试炼。”

第二百零一章 红之预言

    事情的发展与拉森期盼的不同,罗玛的寻找圣者并未单独嘱咐白之使,因为现在她成了整个命运集会的会议主题。

    “按照计划,今年的火种试炼由‘艾恩之眼’阁下负责,白之使统领举行密契仪式。”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塞恩斯伯里宣布。

    “按计划是这样。”拉森说。

    “口头的约定。”奥斯维德不愉快地说。

    “正赶上今年毕业的幸运又不幸的学徒们。”海伦坐在圣者大人的左手边第二位。她对面是泰伦斯,因而需要时刻分出注意力来小心那颗地心卵。“希望他们不要被我们的外交部长吓得不敢投递申请了。”

    “这件事有什么不妥么?”高塔的大总管问。

    “怎么说呢?我们的统领大人可能会没时间。”圣者回答。

    “神降事件后,他得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期。”

    “这是应得的……但我们不是为了鼓励某个人的工作而分配任务及奖励。跟你的事务司不同,现在我们需要巡察使者处理某些非他不可的事情。”这次竟然是“雄狮”开了口。

    “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非得某人不可的。”狄恩发言。

    拉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白之使再次缺席试炼的话,这位副部长正好可以接他的班。他该对此乐见其成。

    “到底是什么事情?”奥斯维德打断他们。

    “问我的话,不是好事。”罗奈德表态。

    “没有人问你。”白之使让他闭嘴。

    空境统领坐在拉森对面,神情比古板的青之使更可怕。他依然穿戴半边灰白色的盔甲,面若冰霜,目光幽暗,肩膀上的七芒星闪烁着诡谲的光。“试炼在即,我抽不出时间。”他用简洁坚决的语气告诉他们。“这差事不抢手。”

    拉森完全听不出他在针对谁。

    “到底是什么事?”老占星师重复。

    圣者狄摩西斯发出一声叹息。“计划有些变动。”他一开口,就再也没有人打断。“是因为某个预言。我们不得不插手凡人的事务……神秘领域将掀起无法控制的波澜。”

    少有占星师能预知未来。许多人认为苍穹之塔是神秘度最高的支点,就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源于星空。但这种认知并不全面。星象能昭示过去未来,占星师不过是解读它们给出的信息。从中得出的或许是未来的预言,或许是正在发生的事……高塔监测诺克斯,就需要占星师们二者兼备。

    然而天文室的占星师毕竟是少数,很多人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他们要么专注于当下熊熊燃烧的火焰,要么沉湎于将来灰烬掩埋的迷梦。圣者则不同。拉森知道他的导师不属于任何一类。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占星师,他是人类乃至整个诺克斯的“黑夜启明”。

    “预言有很多。”由古至今,占星师们留下了无数个预言。其中有的已经实现成为历史,有的尚未显露踪影。老占星师瓮声瓮气地吐出词句,“您是指哪一个?”

    “我昨晚做梦梦见的那个。”圣者告诉他,“一个血红的预言。”

    梦,圣者的梦,神秘的具现。拉森看到“雄狮”和青之使脸上的困惑。不是占星师的人没法理解。

    以梦为载体的影像永远充满魔力,它是灵魂的映射,是火种沟通秩序时编织出的命运之理。预言自然不可能完全来自群星,奥托的使者遍布诺克斯,有时就连一片落叶都能给予启示。达到了圣者大人的位格,他的梦境折射出来的事物必然非同凡响。

    梦中预言,或者说这类梦境有自己的基调。最为著名的梦预言出现在两百年前,一位露西亚的神官得到了女神的启示。她告诉代行者“灰暗的宝剑将切开太阳,大地苍白开裂,缝隙堆满森森白骨”。这个预言梦的基调色彩相当撞眼,意义在后世看来也非常明显——它指的是历史上的“亡灵之灾”,沉沦位面加瓦什的入侵战争。女神官的预言让光辉议会在亡灵之灾中获得了优势。这就是著名的“白之预言”。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各种以此命名的预言,或是星象,或是梦境,甚至是物象。高塔的使者也冠以此类称呼与真正的占星师作别。

    “它是什么样的?”女巫海伦也郑重起来。

    “一片血海。”圣者低沉的声音感染了每个人。“很难说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更多是靠感受。我听到祈祷、低语和千万人的恸哭,英雄的呐喊与女人的嚎叫。有人喃喃哀求,有人厉声诅咒。我确信我身处深邃的急流,因为血色流淌过眼前,我只能看到星光透过水面……是的,逐渐炽烈的光芒,无疑是群星的呼应。我能看到头顶燃烧的月亮……和竖琴座。魔力在舞动,它们也受到了召唤。”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改变,仿佛这些预言梦境中的可怖景象不过是在家门口遇到了熟悉的后辈。

    拉森在他开口之前,没有从他的神情态度上得到任何信息……但现在,他发现导师的话语中有种喷薄欲出的伤感。

    “不祥的征兆,血红的灾难冲刷世界。”老奥斯维德抓住他的拐杖。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关节附近的皱纹都被拉开抻平。

    “鲜血的河流无止境,淹没了,冲垮了,逝去了。”梦境还在继续。“潮汐覆盖世界。血红的潮汐,血红的浪花……连秩序都被鲜血染红。无数的生灵在水中挣扎,在血中嚎叫,这是灭顶之灾……我触摸到他们逐渐腐朽的躯体。我触摸到忽冷忽热的血、纤薄的皮膜,还有热潮的伤口和裸露的骨骼。”

    骨骼。拉森听着导师的描述,就感到不寒而栗。

    “风暴颂者”艾罗尼一声不吭,“雄狮”不安地挠了挠他的金鬃发。“看来,这是个血红预言。它有什么含义?”

    “无尽河流,或许意味着灾难的开始。”海伦尝试着作出解读。“如果一直在河中……”

    “……梦的结束依然在水里。”圣者最后说道:“海浪中有一把无柄之剑,对此我印象深刻。”他停顿片刻,“它像夕阳般闪耀红光。”

    拉森感到身边的“命运女巫”颤抖了一下。导师并没有说实话,他忽然意识到。起码他没有说全自己的梦境。在空境组成的命运集会上,导师也有顾虑……也许他之前正在与统领商议此事。白之使拥有圣者之下最高的神秘度,足以应对任何危险。拉森放松了些。

    占星师们已经开始讨论。

    “头顶的月亮。”泰伦斯分析到,“碎月在午夜时距离地面最近。祂应该正好是在一个小国的上空。”

    “伊士曼。”白之使说,“我刚从那儿回来。”

    “我也是。”罗奈德补充。作为外交部成员,他实在对解读梦境无能为力,这时候只能旁观。

    这条线索毫无难度。“伊士曼就是灾难发生的地点。”拉森确定。“它是我们唯一的地面属国,碎月原本试图在那里降临。我们在当地的驻守者才因伤卸任,应该立刻采取行动……”

    “请冷静,‘艾恩之眼’阁下。昭示灾难的预言,我们必须谨慎地解读。”奥斯维德用拐杖点了点地毯,“现在一切尚未发生,情况还不算最糟。”

    “说得对,西德尼。”圣者也赞同。

    “您要统领去办的是这件事吗?”海伦问道,“不过,我们已经有了预言的提示,完成任务他花不了多久。”

    “没错,但火种试炼就在明日。”

    “我可以帮忙。”就连拉森也听得出来,女巫小姐不乐意看到青之使掌控外交部。

    “我建议你和白一起去。”高塔的先知说。“还有罗奈德。地面上出了些不好解决的麻烦……与罗玛有关。还有祈祷声,它或许代表人们渴望神的救赎。诸神在上,真希望你们能别给我们这些卑微的凡人添麻烦了。”

    “什么事与罗玛有关?”拉森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小学徒的闯祸能力。

    “也许她不小心打碎了女王陛下的玻璃?”西德尼哼了一声。

    “比那严重得多。”雄狮头疼地说。

    圣者露出古怪的笑容。“看来最近的学徒都不怎么省心。拉森,我建议你找找罗玛的命星轨迹,她理应牵扯不深……但红之预言十分危险,种种意象也充满迷雾。她还是个小女孩,没必要用险境来鞭策她。会议结束,其他的琐事你们自己安排。”他站起身,白之使为他打开通往实验室的星光之门。“多谢你了,孩子。”

    年轻人毫无反应。

    拉森忧心忡忡地推开椅子。虽然罗玛没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可……这么说吧,乖巧懂事的孩子惹人爱没错,但调皮捣蛋的家伙有时更博眼球。罗玛陷入红之预言的危机感催促他快速行动。

    忽然,“命运女巫”拉住他。

    “导师隐瞒了一些东西。”她用独眼凝视着闭合的金色门扉,轻声对他耳语。“我们得去找他了解清楚。”

    “但他让我去——”拉森有些错愕。

    “别这么蠢,我的师兄。统领大人正在等我们。导师让‘我们’安排琐事,莫非你见过白之使与集会成员们一道参与什么会议么?”

第二百零二章 圣者面前的争论

    先知的实验室有种凌乱的邋遢感。

    “有些事情我必须隐瞒。”圣者说。狄摩西斯正靠在一张摇椅上,手边摆着一副木制望远镜。注意到星之隙的涟漪在身后扩散,他也没感到意外。

    白之使率先走出矩梯,拉森和海伦跟在他身后。后者缩了缩脚,对这里的环境表示不满:“你该收拾屋子了,圣者爷爷。”

    “没有棕仙愿意给我帮忙。”先知幽默地叹息,“它们对我避之不及,这真是糟糕。”

    “它们有情可原。”海伦意有所指。

    “谁来原谅我呢?”圣者摇摇头,“好啦,多萝西娅,别老揪着我的小毛病不放。在这点上,你父亲做得比你好。”

    “我父亲还会清理房间。”

    “可他女儿不会……别打岔,海伦,我快忘了要说什么了。”先知转过他的椅子,“那个梦境的意象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只有某些关于自身的东西,我认为集会还是不知情为好。”

    “关于您?”一直魂不守舍的拉森这下也无法不专心了。“难道是——”

    “不,不止是我。确切来说,是关于苍穹之塔的。关于我们的敌人,再延伸一下,应该是关于整个神秘领域的威胁。”

    “白之预言揭露了加瓦什侵略诺克斯的意图,您的红之预言理应有同等的分量。”使者说。他的话让拉森更觉得不安了。

    先知的嘴角向下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做个鬼脸。“这种分量的等同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不过奥斯维德说得对,既然奥托让我们看到这一切,就说明灾难还有机会挽回。”

    “老实说,伊士曼的纷争跟我们没关系。”海伦有些不以为然,“我讨厌那个地方。”

    她的态度也情有可原。拉森清楚,海伦·多萝西娅的父亲灰之使在与光辉议会的战争中牺牲。他的死并非毫无价值,但若要海伦来选择,她宁愿将得到的一切补偿换成父亲陪伴她的时光。

    白之使接替萨克希顿的职位后,这位年轻的统领对光辉议会在伊士曼王国搅风搞雨的残党毫不留情地予以制裁。海伦对外交部旗帜鲜明的态度也自此而始。

    在圣者指明这个地上王国代表的含义前,恐怕拉森也会赞同她。

    无论如何,作为监测者的高塔牵扯到许多东西。克洛伊是超然的空岛,可一旦他们参与进纷争中,苍穹的占星师也会被拖入漩涡。固守阵地却不同,他们用不着真刀真枪的作战……当初的亡灵之灾席卷大陆,不是也没对克洛伊造成多少损失么?

    “别妄想我们能抽身。”圣者说。拉森听得懂他的警告。

    高塔的职责。他心想,我的职责。红之预言像舌头下的沙粒困扰着“艾恩之眼”的内心。他不会忘记白之预言实现后,宾尼亚艾欧是怎样血流成河的光景。亡灵很可怕,但相比于邪龙的眷属它们立刻就相形见绌。“这次是跟恶魔有关?但观景台没有任何变化。”

    “命运女巫”诧异地瞧他一眼。“什么恶魔?”她完全不明白两者间的关系。

    “伊士曼。那地方总有些异常。”拉森含糊地说。他倒是有心解释,但现在明显情况不允许。他也明白一贯敏锐的海伦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与灰之使相关的消息会刺激到她,而圣者和命运集会中的每位成员都清楚这一事实。

    “那就说明不是深渊的异动。”白之使终于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来。

    狄摩西斯表示赞同。“诺克斯内部的清扫,你是专业人士。康尼利维斯喜欢将行动搞得声势浩大,才导致了威尼华兹的屠杀暴行。即便事出有因,他们的处理也很不恰当。”导师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充满信任,这不仅因为白之使有过恶魔猎手的就职经验。“外交部的事情交给你和罗奈德,内部事务由狄恩管理——我想其他人讨论出来的结果没什么不同。”

    这并非独断专行,而是先知总比他们自己更清楚最后商讨出来的结论。拉森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白之使无法给萨比娜点燃火种令他感到遗憾,但与接近亡灵之灾的动乱相比,被迫再次和青之使共事也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白之使沉默地点点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似乎顾虑重重。拉森一直以为他就是果决的代名词,毕竟不是哪个人都能单枪匹马将神降仪式硬生生变成观光的。

    “难得你有意见。”狄摩西斯揉了揉额头,“什么事……原来如此,你的学徒看样子不比罗玛更安稳。”他仿佛在一瞬间知晓了前因后果。“说起来,我一直挺想见见这孩子的。才踏入神秘就掺和到这么多事情中去,奥托一定对他情有独钟。他身上有种非凡的特质,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怀念的神色出现在圣者的眉宇,“又是一千年过去了。”

    “奥斯维德建议他加入天文室。”

    这个消息让命运女巫露出古怪的笑容。“我忽然对他很感兴趣。”

    年轻人对她的评论置若罔闻。“那头老猫头鹰好像没别的事可做了,于是我也提出建议,让他接扎克利的班。”

    原来你才是他们争吵的始作俑者……拉森有点哭笑不得。“银十字星”对值班表满腹牢骚,但事务司总长一言不发,装作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他做得对。换我的话,也会想办法脱离统领和老资格大占星师的争斗漩涡。

    “测验成绩出来后,我也觉得很意外。”拉森说,“真看不出来,西德尼阁下刚开始教导他,就发现了他的天赋所在。”

    “职业天赋和身体天赋是两回事。”

    “显然,职业对神秘者更重要。”

    “他的职业是盖亚的神职。所以我们要把他送到寂静学派去?”白之使讥讽。

    这不一样。拉森为他的固执感到无奈。正如埃兹说的那样,尤利尔对白之使而言不仅是学徒那么简单。而且使者一开始就承诺会给学徒遵循自己意愿的机会——虽然白之使比起名誉更重视手段,但高塔的统领因为这样的小事毁诺未免有些跌份儿。

    “给我等等。”旁听的女巫小姐拔高声音,“你们是在讨论一个学徒的课业方向问题吗?见鬼,莫非最近教育部的部长辞职了?”

    圣者大人冲她耸了耸肩,完全没有高塔先知责任感地当起了观众。

    “没错,这是教育部的工作。”拉森咳嗽一声,“但那孩子是我老朋友的后辈。”

    “他们才认识几天,四叶城的亡灵之灾就爆发了。”统领说。“你的两个朋友都是人才,一个是占星师中自学成才的橡木德鲁伊,另一个因为研究出乱七八糟的魔药而被载入史册。别忘了,尤利尔因为切斯特的药剂才被迫成为神秘生物。这在你们看来算是恩赐?”

    “厄运。”海伦咕哝。“竖琴座会让我看到一团乱麻的。我没兴趣知道了。”

    私下里,白之使的态度不会让他意外,但在“命运女巫”面前,拉森觉得很难堪。“我只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他的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而不是被你这种不负责任的导师毁掉未来。”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圣者责备地望着他,白之使的目光则像凛冬刮起的寒风。“我不止一次在医疗部看见他。”拉森硬着头皮说出实话。他有些后悔了,但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那你有没有看见给他治疗的医生死了啊?”白之使一字一句,“放心,那不是我干的。我对毁灭别人的人生没兴趣,也用不着高塔小魔王的糟糕导师对我教授学徒的方法评头论足。”他的声音杀气蓬勃。

    “……”

    “够了!别在我房间里吵架。”圣者严厉地警告。

    “抱歉,圣者大人。”拉森稍微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埃兹确实嘱咐过他,但这么做只能起到反作用——空境统领是怎样的人,他又不是不清楚。“抱歉,统领。”

    “你没什么好抱歉的。”白之使告诉他,“我也不会强迫他选择不适合自己的道路。火种试炼前我就会离开,尤利尔也会作出抉择。”他扭过头,“不过圣者大人,您的接见需要重新安排时间……起码要在红之预言处理完后。”他还是接受了使命。

    狄摩西斯叹息一声。“我无法拒绝你的请求,白。作为统领,你甚至难以在布鲁姆诺特久留。这并不是为了诺克斯,而是为了克洛伊。虽然高塔没有荣誉勋章可颁,但我们也不会忽略你的贡献。”

    年轻人也平复了情绪。“感谢您的信任。”他深深望了一眼先知,臂铠上的七芒星闪烁着血红的光芒。“我必不负所托。”

    “雄狮阁下告诉我,罗玛受困于教会的十字军。”圣者阐明情况,“这也是外交问题,但我相信,局势还用不着伯尔纳德亲自出面。如果事情不顺利,你只要带她安全回到高塔就好。”

    白之使领命。他拉开星之隙,干脆地消失不见。

第二百零三章 乡村小屋

    “这头该死三次的驴子不值一枚黑城金币。”罗玛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咆哮吓了一跳。

    她才一转身,就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躲过直射在花园里的阳光,完全忘记自己包着头巾。太阳很刻薄,不给盗贼和刺客留活路。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发现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缺陷,金色的毛发使她无从遁入阴影。

    马车吱呀呀扭着木轮子经过,两头毛驴的蹄子几乎拖在地上,溅起一层浮土。罗玛不关心脏污的靴子,她关心的是竟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有种新鲜的趣味在她脑海中活跃开来,驱使她离开稻草堆的掩护,直扑向一只立在围栏外的驴子。这些坐骑刚被替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拴绳。只要我骑上它一扯缰绳,就能将马厩里的人都甩在身后……

    她的意图没能成功。食草动物对猛兽的警惕不会随着驯化消失,罗玛才一靠近,这些驴子就被吓得四处乱跑,嗷嗷怪叫。“真蠢!”她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驴叫和混乱引来了店家和十来个佣兵的目光。两个女侍酒要扑过来抓她,她没让她们碰到。牵马的车夫拎着皮鞭往这边走,厨师抄起菜刀。城外可没有治安官,逮到小偷多半是剁手了事,没人会管。罗玛既不想失去爪子,也不打算蒙混过关……说到底,她的尖牙和指甲能将整个旅店的人开膛破肚,偷马只是因为她不乐意与这些人类打交道罢了。

    于是她掉头就跑,迅速甩开骑马追来的冒险者。

    疲倦最后拽住了她。罗玛打开皮口袋,拇指蛋糕早就吃完了,但她偷到一个冷掉的苹果派……她狼吞虎咽,吮吸指头上的每一滴奶油。直到两个握木棍的乞丐威胁地将她堵在倚靠着的矮墙边。

    送上门的傻瓜。她心想,全然不把人类的武器放在眼里。第一个人仗着身高来拽她的头巾,小狮子猛地一跃,跳起来一脚踹在他的鼻梁上,教这家伙仰面往后倒。诸神保佑现在她还穿着人类的靴子,否则现出原形,这一下就能将他的整张脸撕下来。

    另一个男人被她的敏捷吓了一跳,跑得比驴子还快。罗玛没有追,她拍拍那个倒地的人的脸,把试图装晕的倒霉鬼叫醒。“我不吃你。”她庄重地承诺。

    在村子里,这句话很重要。刚开始,罗玛还以为这里也人人都是神秘生物,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的差别就像浮空岛与地面的高度那么大。出门遭到袭击在她的意料之中,雪花戒指也果然不好用,可谁能想到打劫的土匪还没有猎物能打呢?要不是反应及时,罗玛就成了杀人犯。结果她又发现地面上没人关心杀人犯怎样。若是一群人围着打架,治安官会用棍子和长矛调停,再拖走尸体;如果小巷里有抢劫后的惨案现场,他们就只拖走尸体。

    法外之地。罗玛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认识。这里是秩序之地,也有法律,但人们却少有执行。这里的偷盗、抢劫甚至强奸就像刮风一样常见,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种全新的环境,尤其是前者。她能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能将敢于盯上她的无赖揍得头破血流。浮空岛下有穿梭站,罗玛凭借这样的本能进入矩梯直奔伊士曼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去往铁爪城的道路相当不易。一些地方很友好,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平土地上,用不着爬台阶。一些地方则充满攻击性,不时有骑士巡逻。还有破旧的地方,她走在街上会把行人吓得大叫,唤来十字骑士或者治安官要给她关进地牢去。但更多时候,人们对她视而不见。

    再后来,她明白地面上只有城市好一点,村庄里都是些蠢笨的傻子,只会管她叫恶魔。

    伊士曼与浮云之城都是克洛伊的属国,不过罗玛对此表示怀疑。她在观景台旁听过王国议会,那时只觉得有趣。但等她亲临其境,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狮子头就开始后悔了。就算我吃人,你们这些脏兮兮的人形两脚兽也压根不合我胃口,她心想。干嘛每个人要么兴冲冲地来送死,要么慌不择路地跑开呢?她有点怀念城镇了。

    “我不是恶魔,也不好欺负。”她无师自通地用尖锐的指甲按着乞丐的咽喉,“你给我一匹马,我就放过你。”

    自打穿过森林以来,罗玛一直没找到会飞的马车。地面上的车太颠簸,教她很不习惯。她宁愿自己骑马,还有些乐趣可言。

    装死的乞丐不得不转醒,但他显然做不到这个头小狮子的要求。“我要是有马,就不会抢劫你了。”他哭丧着脸说。“行行好,仁慈的小姐,我也是不得已。”

    “谁有马?”罗玛不在乎他的苦衷。

    “马厩里就有。好孩子,可爱的狮人小姐,我带你去。他们一定会卖给你最优秀的坐骑,我向盖亚发誓,他们会的。”

    “我不要他们卖给我。就用你的办法试试。”事实已经证明,打劫别人的坐骑不太行得通。但罗玛想要换一家旅店再试一遍。“这附近还有旅店吗?”

    男人张大了嘴。“村庄里有一间旅店就很不错了。”他如实回答,“除了十字骑士,有马的人不会到我们这里来。事实上,这里距离王城很近,马车也基本不会在这里停留。”

    看来我比这家伙还要倒霉。“少说废话。”她警告,“谁有马?”

    男人并不傻。“佣兵!有些冒险者负担得起坐骑的开销。”

    但最后罗玛没有选择冒险者。在她看来,佣兵的马比十字骑士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她怀疑自己刚坐上去,马匹就会因为背上驮了一头狮子而吓得不敢走路。十字骑士多半是神秘生物,他们的战马更有勇气。

    然而十字骑士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高塔学徒能应付的对手……虽说罗玛不打算和任何一个人正面放对。她需要悄悄接近教堂后的马厩,再对里面的马儿故技重施。萨比娜的雪花戒指有着拉森恒定的魔法,即便占星师不以战斗力著称,空境的魔法也够这些骑士喝一壶的。

    罗玛的小算盘打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找不到教堂的所在了。她走过村庄的每一条乡间小路,从村头到村尾,路程加起来足够到达铁爪城了,但依然没找到教堂的位置。她很快意识到乞丐骗了她。

    被人骗不是稀罕事,但有人在喉咙上架着利刃也敢信口开河她还是头一回见。而且那还是个乞丐……怒火在她心头燃烧。罗玛裹紧头巾,在每一条小巷里追踪乞丐的行迹。她忘了自己的目标,非要惩罚那个敢骗她的家伙不可。

    在追踪一道,罗玛经验和手段都相当丰富。她沿着气味追逐到栽满紫罗兰的花园边,铁质的十字图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盖亚教堂?

    罗玛绕到花园后,穿过潮湿的青草地和矮树丛,悬铃木的叶片熠熠闪光。一扇从里面上锁的窄门封闭了花园,绵延的高墙挂满爬山虎,她轻轻接近它,寂静在此刻尤为突兀。

    没有声音传来,虫鸟也不见踪影。神秘的区间,她对这种感受毫不陌生。教堂有神秘笼罩理所应当,但这座建筑的形状与她见过的任何一所教堂都不一样。罗玛见过布鲁姆诺特的大教堂,它十字型的设计使它成为空岛独特的景观之一。但在这里,她差点以为教堂是某个贵族的乡间别墅。

    锁链拦不住小狮子。但她宁愿自己没看到里面的风景——灰白的墓碑陈列在两侧,一条笔直的石砖路横跨这片墓园。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幽深景色再没有了原本的魅力。罗玛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冲过小路。在立柱间终于有了鸟儿的吱喳,她感到自己进行了一次深潜,此刻刚刚浮出水面。

    这或许不是教堂,而是与教会有关的某个秘密所在。罗玛没有见到一名神父,更别说骑士了。阴森的石刻墓碑在沉睡,仿佛这里只有她自己是清醒的。这个念头令她极度不安。

    好在很快有人声传来,在她的头顶。

    一阵断续的哭声,以及不同女人的话音。我不止是为战马而来,她很快说服自己,慢慢靠近了声源。

    突然间,一阵有别于絮语的哭喊打破了墓园的沉寂。

    罗玛抬起头,踮着脚,努力眺望一栋木制双层小楼。阁楼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还有某种她说不上来的气味。它饱含水汽,滑腻又粘稠,清新却刺鼻。好像浑浊的水池中孕育出纯洁的睡莲,永恒的死寂中燃起新鲜的火焰……在罗玛的感受中,阁楼的声音与气味互相呼应,却蕴含着截然相反的情感。

    但两者都饱含爱意。她意识到,依赖和责任,满足与希望。那就是新生命降临的刹那,是童话中某位天使羽化的过程。

    阁楼里有个新生儿。

第二百零四章 “无名者”

    女孩躺在床上,发出痛苦而漫长的呻吟。

    她能感到生命在她腿间流出,是她的,也是婴儿的。她在这张不是很舒适的床上躺了四个小时,也许还会再躺上四小时,或者永远起不来。此刻她以为这会是自己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但这很快就会被新的恐惧代替。她开始了解人的恐惧。在那天布里奇慌张地从她身上爬起来抱着她回到家再去医院、最后由父亲将她送到这里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就和恐惧分不开了。

    “他太小了。”修女说。“我看见背部了。”不是头部。

    正常的孩子会头下脚上,方便母亲将他们顺利地带到世间。这个孩子则不同……他的出生早了两个多星期,门外也没有父亲陪伴。他应该感到怨恨。谁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除了孩子一无所有。但这个孩子在给予她陪伴的同时也在不分昼夜地提醒她,这是她被送到这里的原因。

    也许过了几秒,她感觉更虚弱了,感官忽而模糊,又有一部分异常清醒。修女决心救她一命,便让两个女孩去拿钳子。她听到她的祈祷:“盖亚在……真希望院长……我给你拿些玻璃草……你流得血……”声音仿佛在她脸颊边耳语。

    “把他放在鹅绒垫上。”她还听见自己说,“求求你,床上太冷了。”这几乎是她毕生的恳求,床铺是如此冰冷,阳光和火炉距离她有一个世界那么遥远。让她的孩子躺在床上,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

    回应她的是门外混乱的呼喊,紧接着钟声回荡。她垂下头,在汗水和鲜血里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尚未流泪,看来她还能坚持一会。负责接生的是善良的德蕾娅修女,她让她握住自己的袍子,还不断试图挪动婴儿的位置。有了德蕾娅的帮助,她的孩子不太可能死去。

    德蕾娅不安地张望窗外。“她们怎么还没回来?”话音刚落,两个女孩破门而入。她们一个举着钢钳,一个用围裙兜着满满一大团玻璃草。修女一见,顿时被她们气得够呛:“安卡!再去打一盆热水来,你给我一堆杂草有什么用?”就连产床上的母亲都知道玻璃草需要泡热水才有效。

    钢钳被火消过毒,但她依然不确定是否洁净。她希望让圣火烧过的钢铁碰触婴儿的肌肤,但罪人的孩子不配享受祝福。很快,德蕾娅修女用钢钳夹住孩子的头,把他拖出了母亲温暖的子宫。

    淡红色的液体洒满床褥,亚麻布将它们吮吸干净。整个过程她几乎感受不到,疼痛阻碍了大部分感觉。德蕾娅修女将婴儿交给女孩安卡,给她灌下大量的热玻璃草茶,可血还是流个不停,把剩下的那个女孩吓得哭起来。

    “德蕾娅修女,玛奈快死了。我也会死吗?”这女孩叫西雅塔,也将在一月后分娩。她第一次进产房就见到这样的难产,现在腿还在打颤。

    “她不会死,神会保佑她。”修女回答,神情有些不自然。

    祂不会。产床上流血的母亲想。我背叛了女神,犯下了淫行的罪孽,女神不会宽恕我,更别提保佑了。若祂真的存在,我只盼望祂能饶恕我的孩子……小艾肯只是个婴儿,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窗外的钟声响了三次,表明有尊贵的客人进入了修道院。德蕾娅修女匆匆离去,走之前命令安卡和西雅塔给年轻的母亲灌汤药。新生儿的哭声也不响,在浩瀚的钟鸣里简直声若游丝。产房里的混乱很快平息,就如同之前院子里的混乱一样。西雅塔吹凉一杯茶,正要往接近昏迷的玛奈嘴里送……

    一团金色的影子突然冲进来,打翻了西雅塔的杯子。

    “!”

    房间里响起四个女孩的尖叫。婴儿还睁不开眼睛,也在襁褓中和声似的哭嚎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狮子头没见过分娩后的景象,她现在比西雅塔还要手足无措。“我怎么办?”

    安卡抱住婴儿,绝望地高声叫喊。而西雅塔哭得撕心裂肺,她一下跪在地上,祈求罗玛不要吃她。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孩子和神之类的话,把德蕾娅修女的嘱托完全抛在了脑后。

    “两个蠢货。”女孩们的反应令罗玛恢复了些底气。但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染血的产床,好在她没离开。“这女人怎么了?”血还在淌,但结果没人回答。罗玛只好夺过水杯,舀了满满一杯气味腥涩的药茶仿样喂给玛奈,血流变得少了。再过一会儿,新生儿的母亲脱离了危险。艾肯也安分下来,安卡将孩子放在母亲的胸口侧。

    罗玛忘记了她的初衷,她完全被婴儿吸引了。若说凡人是污秽,神秘生物算做洁净,那么新生儿的存在给她对不洁的定义造成了一次变革。她决定多留些时间,反正铁爪城的坐标也没什么要紧。

    “你是谁?”安卡问。

    罗玛在嘴唇竖起一根手指,虚弱的母亲快睡着了。“这里的人都没见过狮人吗?”她轻声抱怨。

    安卡摇摇头。“这里只有人类。而且我听说狮人是人类的敌人,他们在一百年前攻占了王国西境的堡垒。”

    “那不是狮人,我的族群生活在宾尼亚艾欧的东南部草原上。他们是疯了才会走这么远。”

    当玛奈再次醒来时,德蕾娅修女正陪在她儿子的身边。屋子里似乎有很多人,都是她没见过的女孩。其中一个的打扮与一众穿着纯白亚麻布的少女们大不相同,她有一头灿烂夺目的金发,年龄也只比新生儿大。这小个子抱着我的孩子。玛奈十分不安。

    “你是谁?”她抱过襁褓,盯着女孩头顶的非人特征。与安卡和西雅塔不同,玛奈见过许多非人种族……她的故乡是神秘生物爱去的地方。其中最不常见的是精灵,但也不是没有过尖耳朵的佣兵射手。

    但这里是盖亚的修道院,也是收留未婚母亲的处所。父亲在她怀孕后送她来教会,却把爱人赶出家门。威尼华兹的修道院太寒冷,于是负责这些女孩的修女将她们塞进了十字军的队伍,一起经由穿梭站运送到离家万里的北方。要是这里的地方依然不够,她也许会被送到更远去……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见到家人,见到故乡,更不可能见到给予她爱火和罪孽的男人。

    “每个人都这么问。”金发女孩说。

    “她是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德蕾娅修女告诉她。

    “她还是个狮人。”安卡补充。

    狮人。玛奈忍不住打量她,我的故乡曾流传着狼人的传说。就外表而言,两者的差距不是很大。“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佩内洛普小姐?”

    “我要照顾小艾肯。”罗玛回答。

    玛奈不解地望了一眼德蕾娅修女。她似乎也首次听闻这个原因,此刻惊讶地张开嘴,脸上的皱纹因此增多。

    罗玛不在意他们怎么想。“我喜欢他,我要照顾他。”她大声地宣布。好像在告诉大人她要过家家。“我还救了你呢,玛奈,用玻璃草救的。”这话倒不假,西雅塔脸红了。

    德蕾娅修女在她耳边细语:“这孩子是偷偷溜进来的,巴恩撒院长却看不见她。我猜她是个神秘生物。你知道什么是神秘生物吗,玛奈?”

    当然,不过对她而言,这并不是要紧的事。“她会不会伤害艾肯?”

    “照我看,再没有人比她更喜欢婴儿了。你睡了六个小时,安卡和西雅塔都回去休息了,只有她还一直在这里看着小艾肯。”德蕾娅修女拍拍胸口,“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期间如果她想要伤害谁,可没人能阻止。”

    于是罗玛在修道院留了下来。德蕾娅修女先是将她藏在玛奈的房间,在规定的六天产褥期结束后,又让罗玛躲在合寝的阁楼里。小狮子头似乎不比人类的小孩更聪明,玛奈与德蕾娅修女都愿意跟她一起。渐渐的,玛奈愿意和她们谈起布里奇和她的家人,即便这个话题并不愉快。

    直到某天巴恩撒院长教许多女孩去她的房间,包括玛奈。玛奈哭着回来,德蕾娅修女宽慰她,让她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在罗玛看来,她们都对话充满谜团。

    “我爱他。”玛奈颤抖着说,“我想让他见见艾肯。可我父亲没那么多钱,我弟弟也还没长大。盖亚啊,我真的好想他们……”

    “有人拿得出费用吗?”

    “有两个人说可以。还有一个女孩的孩子生来不会哭,巴恩撒院长断定他是有智力问题,便仁慈地放她走了。”

    “那个女人怎么说的?”罗玛不由得问。这些天小狮子见过那位管理修道院的修女,她穿着紧绷绷的丝袍,微笑和生气都很严厉。但对方对她视而不见,罗玛觉得很奇怪。

    “她说她的罪孽深重,自己已经无法承担,于是报应在她的孩子身上。现在她的罪行已还清,仁慈的女神便不再惩罚于她了。巴恩撒院长还把名字还给了她。”

    在修道院里,罪人的名字是秘密。这些女孩未婚先孕,她们的一生都要背负耻辱、埋藏成秘密,免得家人和社会蒙羞。玛奈是这样,安卡和西雅塔也是。她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名者,必须终生与孤寂为伴。

    罗玛听得不寒而栗。她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真庆幸狮人没有这样的传统。“那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呢,玛奈?”德蕾娅修女也关注地望着她。

    “桃乐丝。”她回答。

第二百零五章 罗玛和艾肯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玛和玛奈开始了解到修道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玛奈早产后没多久,就被迫下床劳作。墓园边的小楼里有浆洗不完的衣服和床单,夜里只有定时响起的钟声和床前女孩们的絮语。她开始想念南方寒冷的石屋,以及壁炉里橘红的炉火。曾经她梦想过成为修女,后来为布里奇放弃了;现在她想为了家人放弃布里奇,但艾肯需要她,她也走不了了。她还梦想过领主之女的生活……这些回忆此刻离她太远。她的美梦已经醒来。

    原本她用不着到这里来,如果阿普顿同意布里奇娶她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如此坚决。在几周前她还是父母疼爱的女孩,还是“桃乐丝”。她比弟弟戴蒙讨人喜欢,她有爱她的布里奇。一切都称心如意。地下的恋情也将开花结果——现在艾肯出生了,虽然这并不在她预料之中。

    如果说生活完全顺心,似乎也不恰当。她在不久前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为了去威尼华兹见爱人一面。父女间的争吵在近些年变得频繁,最初的分歧在于她想成为盖亚的修女……修女!她忽然意识到,我竟想成为修女。这个儿时的梦想如今变成了现实……但成为修女的是玛奈,桃乐丝则是罪人。

    临行前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父亲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堕胎,要么到修道院去。堕胎没什么可说的,但她在那天以前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这时候太晚了。修道院则是唯二可去的地方。阿普顿说留在家里不安全——只有在那里,她这样的罪人才不会沦为妓女。桃乐丝哭喊着要嫁给布里奇,但阿普顿冷酷地拒绝了。

    “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她质问,“这孩子是盖亚赐给我的,祂要我嫁给命中注定的男人。”

    “你没什么命中注定的男人。”父亲则回答,“这该死的孽种只是神给你的惩罚。既然你要留着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天就启程。去你心心念念的威尼华兹。”她的母亲以泪洗面,却什么都做不了。

    威尼华兹的修道院里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在那里她成了玛奈。

    玛奈来得并不凑巧,威尼华兹刚发生了与篝火镇类似的事,还有圣骑士与佣兵的战斗。盖亚的十字军不断涌入城市,又在事情动乱后纷纷离开。混乱让城里的未婚母亲急剧增多,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犯了淫行的罪人们不值得同情,在修道院彻底满员后,修女把她们与十字骑士一块送走了。在此期间,只有弟弟戴蒙来看望过她。这孩子还小,说起话来却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他来与她道别。

    “布里奇找过你吗?”她迫不及待地打听。

    “没有。他也没找过阿普顿——父亲发誓要打断他的腿。母亲偷偷去找过苏珊娜阿姨,但父亲狠狠打了她一顿。”

    “他怎么能这么做!”玛奈绝望了。

    “你还在想布里奇?”

    “我爱他有什么错?”

    戴蒙瞅瞅她的肚子,那时候她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错啦。你太爱他了,这恐怕不行。”

    “你懂什么!”

    “就算是女人,生命里也总该有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事。人一生会遇到许多陷阱,其中以爱最为险恶。”

    在此刻,好像她是妹妹,戴蒙是兄长。“你懂什么?”她重复。

    “我懂得听父亲的话。我还会懂得越来越多,姐姐。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向你道别了。”

    “别这么离开。”她脱口而出,“我想你们,我想母亲。告诉我,戴蒙,求求你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也想来看看你呢。不过父亲不让她乱跑,生怕走露风声。现在镇上的人都说你生病死了。我只是来和你道别的,玛奈。”

    他叫我玛奈,这实在是件悲哀的事。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可现在整个修道院的人都这么叫她。希望母亲不要伤心她给女儿取的名字被改了,好在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玛奈忽然觉得奇怪,问弟弟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新名字的。

    “我就是知道,姐姐。”戴蒙看出了她的憎恶,改口叫她姐姐。原本他很少这么做。“你要走了,布里奇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所以忘了他吧,姐姐,修道院不是你一直想来的地方吗?在这里你会得到平静,你一直渴望这样的平静生活,就是这样。”

    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了她。“你在胡说什么?戴蒙,我怎么会见不到布里奇?我怀了他的孩子,他爱我。我是他的启明星。”但弟弟躲开她的质询,像只小猴子一样跳着跑走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家人,戴蒙果然没说错。她被送到了万里之外的北方,就算是布里奇也不会知道她的下落,更别说来找她了——就算他知道,他要找的也是一个叫桃乐丝的女孩,不是现在的玛奈。

    罗玛在盯着小艾肯之余,还会听德蕾娅修女与玛奈聊天。有时候她会发表意见,但并不怎么热衷:德蕾娅修女对玛奈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罗玛则完全不愿意了解。

    “那家伙骗了你。”最后佩内洛普小姐指出,“你父亲倒是真心爱你的。这我可瞧得出来,别看我还没成年。”

    玛奈感到受了冒犯。“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她闷闷地说。“这里的生活一点也不美好,我得搓洗滚水煮过的亚麻衣服和床单,比我原来一整年洗得都要多。”她伸出手,皮肤已经生了疮。女孩们要负责的不仅是修道院的衣物,修女们被教会命令行善,于是修道院的院长选择从整个村庄收来需要清洗的衣服和布料。“要是我的家人还爱我,不会送我到这里,送我到这蒸汽的地狱!”

    罗玛不知道长时间劳作会有这种后果,可她明白阿普顿的用意。“留在家里你或许不会辛苦,但另有别处会受伤害。我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当妓女。”

    “人们不会原谅你。”德蕾娅修女也说。她轻柔地给玛奈的手擦药膏。这还是罗玛从巴恩撒院长的柜子里偷来的,院长将报纸和信件锁在柜子里,还有全部的药物、穿梭站的门钥匙、各式修理用工具跟一沓沓空白文件,以此来确保女孩们与外界毫无瓜葛。

    “我想离开这里。”玛奈倾诉,“我想回到篝火镇去,哪怕是威尼华兹也行。我想见见他,一面也可以。”

    “噢,玛奈!别说傻话。想想小艾肯,你走了他怎么办呢?”

    教会会收留他,因为这是规矩。说到底,这孩子的降生就跟篝火镇一夜春暖花开一样突然。我没想这么早就有孩子,我生产时差点死了。她发现在那可怖的一天过去后,自己对艾肯的母爱也在逐渐消退。玛奈不知道,艾肯对她来说到底是恶果还是骨肉。

    小狮子敏感地扭过头。“你得喂他呢。”她强调。修道院为了节省婴儿的日常开支,会让母亲哺育婴儿直到一年以上。“你也要抛弃孩子吗?”

    “没有母亲会抛弃婴儿。”玛奈说。

    “当然有。”罗玛的耳朵抖了抖,“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们会认为,将孩子送离身边他们就会生活得更好。也许她们没错。就像你的母亲,桃乐丝,你说她为什么让你父亲将你送走?”

    “可他们根本没过问我的意见。”

    “原因正是如此。他们觉得你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便替你做决定。”罗玛轻声说,“有时候孩子会恨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也许不是不知道。大人们总有办法安慰自己,告诉彼此等你们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我一点都不想明白。”

    德蕾娅修女怜悯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玛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意识到眼前的小女孩也许与自己有过同样的处境。“我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我有新的家人了。他们虽然也会不让我做这做那,但他们在让我做什么之前,总会问问我的意见。”小狮子一挺胸脯,“占星师不乐意干涉别人的命运……海伦那个女人除外,她是个讨人厌的女巫。我告诉你,桃乐丝,人类和狮人的母亲没什么不同,她们总是善良又狠心。如果你不要艾肯,我也会让他活下去的!”

    “我不会不要他。”玛奈改了主意,她幻想了片刻儿子离她而去的景象,结果发现那种感受远超双手伤口带来的痛苦。“或许我没做好准备当母亲,但让我做回不谙世事的少女同样困难。”

    “女神是仁慈的。”德蕾娅修女也安慰。“辛苦是短暂的。总有一天艾肯会长大,他可以管你叫妈妈,绕着院子飞跑,最终用比你还强壮的手臂来帮你的忙。孩子是母亲一生的珍宝,你会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你,比你的布里奇更爱你。”她不是很确定地说完。

    修女是做不了母亲的,她们发誓终生不嫁。玛奈了解过教会。她明白德蕾娅修女的犹疑正源于此,她从未感受过为人母的责任,但无疑她爱着自己的母亲。

    艾肯忽然哭起来,罗玛蹭得一声跳下床:“我去拿新衣服。”孩子们的衣服都是这些女孩亲手做的,柔软又熨帖。

第二百零六章 重要线索

    尤利尔推开门,没发现任何人,也没找到任何痕迹。他把它重新合拢,看上去好像神术一直在起效。寂静昭示着恐怖的未来,他不敢叫喊,甚至在每迈出一步前都会踌躇。他想要窥视未来,可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一次机会用在现在。

    “冈瑟!”他呼唤先前被赶进来的同伴,“你这混蛋上哪儿去了?”声音在石墙里回荡。

    没有恶魔的气息,冈瑟一定藏在了某个角落。他拖着脚步,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阿加莎让我离开很明智,不过我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忘不了黑骑士站在修女和教士尸体前的景象。现在他正站在这些神职者的遗体旁边。尤利尔了解墓园的位置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纹,可他没有时间耗费在安葬这些可怜人上。过后我得回来,他告诉自己,事情要分先后——

    然而我不清楚排序的依据。黑骑士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头脑,时刻催促他走向过往的云烟。死去的是邓巴·菲尔丁,他想的却是儿时出现在小礼堂里的神父希尔德……还有玛丽修女。盖亚教导我不能被表象蒙蔽,他再往前,推开宿舍的铁门。我得看清真相。

    房间里的凌乱并不奇怪,这里好像经历了一场风暴。修女们作出了反抗,十字骑士也比想象中更多。他们倒在地上或柜子上,身体爬满铁灰色纹路。血迹却不多。尤利尔跨过死者,被怀疑熄灭的怒意再一次点燃。弹出棉花的沙发堵在楼梯口,他将它一剑砍成碎片。

    楼上的空间看上去更宽敞,人也变得稀少。走廊里挂着彩绘和圣母塑像,天使在她身边飞舞。女神在大地上有不同的化身,祂很少会驱使信徒,因为美好的德行不经他人之手。尤利尔没见过这么鲜艳的色彩,他在幼时一度分不清织锦上的图案轮廓……但在里世界,神术的赋予是永不褪色的。

    主教的尸体躺在椅子上,头靠着一面玫瑰花窗。祷告过后,尤利尔从他的长袍里摸出书柜的钥匙,再轻轻拨动扶手后的第二根支杆。在盖亚教义中,数字二具有隐匿和秘密的象征含义,代表表象后的真理。据说女神第二次临世的化身是一只白鸽,它纯洁的白羽无人可见。

    书柜里的文件很多,他只好把它们收起来。而密室的位置离死者不远,门扉像贝壳那样翕动。在齿轮拉扯下逐渐展开的百叶上布满火烧过的焦痕,花窗顶一块方砖依照某种规律裂成几块。才一打开,大量的灰烬便下雪般飘洒。

    尤利尔确信主教的反抗比任何人都激烈。神秘之尽的黑骑士从院子登堂入室,没做任何遮掩。驻守此地的神职者和十字军被屠戮一空,我们的行动使战斗不为外面所知。

    但教徒们为主教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尤利尔能想象他是怎样在空之境的压迫下,拼尽全力打开密室,用烛台将里面的文件付之一炬。

    他本该用神术,这样会烧得更干净。学徒在薄灰中挑出一块较为完整的纸片,上面的文字既非通用语,也不是新版魔文。当然更不可能是他熟悉的伊士曼南部语言……但他还能认得。这是盖亚的神言,只在教会内部使用。

    如果教会可能有什么秘密,那多半就会被记录在这里。尤利尔压抑住剧烈搏动的心跳,盼望在纸张上找到什么线索。这种事情做来并不容易,他察觉到罪恶感随着他的动作在心头生长,随着他读出的每一个字加深。

    “任务……报告:申请中止……不稳定因素太多,建议更换线人。他们违反教规的罪过,女神都看在眼里。是时候肃清……”

    这段话模糊又不找边际。他翻了翻余烬,又找出一片。

    “投入使用后……土地征税范围的变更……”

    上面的话到此为止了。就算是尤利尔,也没法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他只好将信息记在心里,希望找到串起它们的线索。不过这些文件像是教会驻布鲁姆诺特分部事务的一个汇总,彼此之间八成没有关联。他不知道黑骑士说的秘密是否藏在其中。

    “南部,永青之脉改道……”

    “……执行者报告:异端清剿结束……”

    “……”

    很快,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尤利尔小心地展平纸张,辨认最边缘的几个字符。它们连起来是个学徒再熟悉不过的词:“索维罗”。这个名字镶嵌在一条只剩半截的语句中。

    血族搜寻索维罗……死角巷……已查证上面写着,对加德纳·雷诺兹保持关注。但也仅此而已了,火焰吞噬了大片的文字,而神言是能窥视过去的占星师也无法复原的神秘符文。

    距离它相当遥远的部分倒是又能看清,可它说起另一件事来:本周安息生怀的人数远超出预估,进行第二次物资申请。也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

    但没关系,一看到那个名字,尤利尔就知道阿加莎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加德纳·雷诺兹。”他重复着。“我敢保证你说了谎。波洛小姐会被你的表演欺骗,我却不会。”

    他决定立刻撤走。在整个布鲁姆诺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魔药的效果。一想到吸血鬼商人与魔药有关、还借助契约洗清了嫌疑,他就感到不寒而栗。留在这里等冈瑟是件蠢事,哪怕是走过主教的尸体旁,尤利尔也告诉自己要分清主次。

    但突然嘭得一声,好像有人撞到了门板上。尤利尔赶紧后退,惊吓的余韵差点教他回身丢出剑去。黑骑士不太可能留下活人,这只能是冈瑟搞的鬼。学徒气恼地朝下望……

    ……冈瑟撞开门,躺倒在地板上。一根羽箭钉穿胸口。他身上的伤口要比黑骑士屠杀教徒时更惨烈。恶魔的力量没有医治伤势的效果,只有一圈闪烁的魔文正阻挡着他的性命流逝。

    出现在视野中的同伴的状态与他想象的不那么一致。尤利尔的心沉下去。教会终于作出了反应,可他们来得太迟了,完全找错了敌人。不,或许他们没错,错的是我和阿加莎,我们找了威特克和他的老鼠同伴。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清楚,无星之夜遣派进治安局的间谍怎么可能是无辜者?恐怕这些恶魔正期待着这一幕……

    “快跑!”地面上,垂死的恶魔向他警告。鲜血和声音一道涌出。“他不是——”

    雾气中传来弓弦弹动的嗡鸣。

    惊愕没影响他的动作,尤利尔下意识矮身,箭矢咄得一声扎在墙上。一旁支撑着主教脑袋的玫瑰花窗咔嚓碎了满地。学徒望着没入木墙半截的箭杆,不由得一身冷汗。

    他再不敢节省,直接发动了预知魔法。

    灵视

    尤利尔朝前一滚躲进柜子,又一支箭破开薄薄的木墙,凶狠地钉在他先前的位置。随后他扯开羊皮卷,低声念出祷词。两道庇护所的金焰窜出去,神圣的光辉从天而降,直透地板缝隙把冈瑟扣在里面。

    下一秒,三支箭飞射而出,在半空形成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它们携带着魔力的闪光倾泻在木屋上,立刻将其撕成了碎片。木石粉碎的声音响彻庭院。

    等到火力稍歇,地面看上去如同遭受了一场陨石雨。就连大理石都被砸出一大片爆炸般的深坑,石粉木屑四处飘扬。他们的敌人至今未露面,却已经让尤利尔领教了他杀人灭口的决心。

    学徒从庇护所后的废墟中爬起来,里面的冈瑟没料到这个神术防御惊人,被吓得脸色惨白。“看在死角巷那女孩的份上,这是最后一次。”他这么告诉冈瑟,把这家伙拖到银百合丛里。“如果你真的还对女神抱有信仰,祂的使者会保护你。”银百合是盖亚的象征,传说花儿是通往天国的信笺,而银百合会为虔诚的教徒指引向女神的道路。

    冈瑟的神情充满愧疚与迷茫。

    尤利尔没工夫搭理他,森森白霜在脚底展开。冰之刃比弓手还清楚箭矢的落点,在空中将这些夺命的武器一一斩落。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进步——接受训练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种精确打击的。

    “你是教会的杀手?”他暗中试探,而对方回以箭矢。

    尤利尔也没指望敌人会回应。就专业性而言,敌人要比冈瑟这个半桶水的家伙要内行得多。倘若一个杀手会在这时候跟自己的目标聊起天来,他就可以考虑通过增加筹码使对方改换雇主了。

    箭矢袭扰着学徒的周身,但没有最开始那么致命。尤利尔没本事预测到每一剑的落点,他的防守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冰剑的魔法。孤傲礼赞是目前他唯一能熟练使用的神秘,当然它的本质其实是圣言唤起。不过操控冰雪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魔法范围里尤利尔发现他用意念驱动冰晶的速度不逊于箭矢横空。

    这样一来,战斗反而变得简单了。只要学徒全神贯注,就能用霜冻拉低箭速、偏移箭支,然后轻而易举地抬手砍飞箭支。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他多希望自己能在训练课的测试上也能挥舞刺剑如臂使指。

第二百零七章 自杀式袭击

    只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攻击持续了很久,直让尤利尔察觉到危险的预兆。他要么是在准备强力的魔法,要么是决心且战且退。学徒心想,看来比起杀人,他更在意消灭罪证。

    训练课上,他学习到的不止是战斗技巧。指环索伦不仅会在休息的间隙补充给他大量神秘知识,而且有问必答。

    使箭的职业多如牛毛,但能用出这种大面积火力洗礼的魔法的还在可筛选的范围内。加上恶魔之力的辅助,尤利尔几乎能肯定对方是个“风行者”。他在考尔德·雷勒的队伍里见过同职业的射手佣兵。

    风行者的职业基础是必中,他们的每一根箭矢都必然落到靶点。不过这不是什么魔法,它在整个体系中的地位等同于近战流的“冲锋”、“格挡”,属于转职附带的无门槛技法。而且“必中”又不是“追踪”,速度够快依然可以闪躲。指环索伦曾傲慢地评论,这种技巧简直不配称为必中。

    箭雨的攻击则不同。世界上没有哪种技巧能把一支箭凭空变成一片,这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围。风行者的环阶魔法暴风雨无疑能做到这点。

    尤利尔不准备浪费时间,孤傲礼赞和庇护所的防御容许他在战斗中专注于进攻。这也是他学到的应对弓箭手的方法之一。

    众所周知索伦在地面上写字,近战或许不是这些骚扰者的短处,但远程必然是他们的长项。傻子才会当箭靶。你得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弓弦割开别人的喉咙。而能干出这种事的乔伊也告诉他,越近的箭越脆弱。想来白之使不会在战斗经验上犯错误。但尤利尔第一次亲身体会致命的箭矢打击,还是不免心有忐忑。

    他的冲锋带起一路尘烟,冰剑刃口雪亮,直刺射出箭支的灌木丛。风行者立即放箭阻挡,企图将他迫退。一枚枚铁质箭头叮叮铛铛砸在冰剑上,其中灌注的魔法和力量果然逐步减弱。尤利尔不由得暗松一口气。与此同时树丛忽然抖动,显然里面藏身的敌人开始后退。

    不能让他跑掉。这个念头超越其它想法出现在尤利尔的脑海,比起文件和苍穹纹章的担保,教会的杀手是更有力的证据。学徒发现,即便自己再经历一次战斗,该有的反应依然不会消失。

    斩剑高高举起,魔力的流光点亮冰霜中的金星——

    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足够近,甚至能短兵相接。而作为阻挡的不过是一丛欧石楠和几具死尸,风行者的身影也暴露在闪光的剑刃下。他头戴黑布,身披轻甲,慌张地丢开弓躲到死人身后,好像不知道敌人的长武器能将他们一剑砍成四节。

    但尤利尔没这么做。一只铁灰色的手伸向他的后颈,学徒转动手腕砍下了它的三根手指。风行者身前的死人也朝他猛扑,却被一肘打在鼻梁上。两具尸体一前一后,重新躺回了地面去。

    尤利尔转过身,将敌人的弓踩在脚下。“你是以为我不知道教会有安息的神术,还是觉得他们能比你的箭更好使?”哪怕是在毫不知情的梦境他也没吃一点亏,更别说现在了。

    教会没有什么独特的安葬方式,神父们只会为逝者祈祷。这点在里表世界并无不同,但诺克斯的守墓人需要防备的不止是盗墓贼……安息的神术能够确保死者不受惊扰。

    这些尸体身上连着细线,在风行者的操纵下站起来。尤利尔诧异于他的肆无忌惮。要不是黑骑士动手时一劳永逸解决了他们身上的神术,单是这样亵渎的举动就足够他下地狱了。

    “你不是教会的人。”学徒有点明白了。哪怕是专门处理脏活的杀手,也不可能注意不到尸体上的痕迹。

    敌人无动于衷。他伸手在空中一扯,傀儡们就摇摆着送上前。

    但尤利尔并不上当,拜恶魔之力所赐,他现在看清风行者的魔法如无根之萍,火种根本不在他的身体里。风行者也是一具傀儡,难怪他只字未吐。

    一时之间,尤利尔也为幕后之人的谨慎感到棘手。用傀儡作为杀人手段的案件甚至需要占星师出马,但对方要对付的人居然只是一个赌鬼。也许菲尔丁神父配得上这种排场,可他们没必要抢在霍布森之前下手不是么?

    还是说,霍布森的身份让这些人产生了顾虑?

    但倘若有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也绝不是眼前这家伙。教死人站起来不是难事,可让它们开口却不容易。尤利尔再次斩断风行者的弓弦,但丝线仍源源不绝,他开始后悔没将尸体埋起来了。

    提起院子里的尸骸,他就又感到一阵迷茫。

    黑骑士肯定受到了神术的攻击,尸体上黯淡的纹路就是证明。然而死者在十几分钟前还是活着的,安息神术只会应用于下葬的逝者……看来是黑骑士将这些可怜人从宁静中唤醒,而后再予以第二次的死亡。院子后刚好是墓地。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难受。

    役使亡灵的神秘出自苏维莉耶的领域,祂的信众毫不虔诚,利用死亡又想逃离死亡。这些人从不祈求永远的安宁,他们宁愿和活人一样走在阳光下。四叶城的纽厄尔是这样,刚刚离去的黑骑士也不例外。想来院子里的人没有尤利尔想象的那么多,这里的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被屠戮的神职人员,一类是被黑骑士唤醒的安葬之人。仔细分辨的话,还是有几个人身上没有魔纹的。

    “喂?喂?尤利尔,听得见吗?”

    学徒像抡棍子一样将木偶打开,比起风行者,他更不乐意破坏这些神职人员的尸身。“听得见。波洛小姐。”他回答道。“我在院子里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你在那儿干嘛?”

    “我找到了你要的线索。”要不是她问起,尤利尔都快忘了侦探小姐是要求自己立刻撤离的。“所以现在撤退起来有些困难。很抱歉,波洛小姐,目标就在眼前,而且很快教会将意识到里面的事故……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想我只能这么做。”

    “看来我得学会读心术才能明白你接下来的行动。”她挖苦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个人藏在树丛后袭击了我们。先是用箭,整间屋子都被毁了。接着我靠近他,结果公墓里的尸体纷纷过来阻止,好像知道我犯了擅闯教会圣地罪似的。”

    尤利尔迄今为止还没有打过这样莫名其妙的架,仿佛探秘教会的行动从头至尾都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先是无星之夜的疯子,再是藏头露尾的杀手。什么时候盖亚的教堂成了这帮老鼠来去自如的下水道了?

    “袭击你们。”阿加莎重复,“霍布森害怕的人是他?”

    “在我看来,反正他不属于教会。也许我们的猜测得重头来过了。”尤利尔觉得自己该有好心情。黑骑士的话并未兑现。我的猜测也未成真。真是盖亚保佑。“线索与加德纳·雷诺兹有关,他卖的东西恐怕不止有烟草那么简单。能告诉我鲍曼的死状吗?他是不是浑身干瘪、只剩一具空壳?”

    阿加莎没否认。“作为编外人员,你知道的有点多了。”

    “除了四叶城的幸存者,你们在这件事情里全都是编外人员。这该死的混球在贩卖炼金魔药。没错,就是那个‘索维罗’。我在报纸上看到炼金师们将它称为‘灵魂助燃剂’。”

    “加德纳签订了契约……”

    “……但里面不包括贩售合法商品这一条。”尤利尔一脚踹开纠缠的敌人。对待风行者这样的亵渎的异端他可没什么好顾虑的,学徒先是砍下对方的两条腿,鲜血喷溅而出,教他一怔。这个傀儡还活着。但也仅此而已,他再挥剑,切掉这家伙的脑袋。

    血流嗤嗤喷洒,好像腐坏的木桶向外漏水。“什么声音?”侦探在对面问。

    赎罪的声音。“问题解决了。”尤利尔走向冈瑟。这名刚加入疯子团伙的恶魔还醒着,但也是气息奄奄。“教会出了大事,你们离开时务必小——!”

    漏水声变成了尖锐的爆鸣,尤利尔猛然感知到可怕的神秘在身后凝聚。他头也来不及回,就被狂涛般的气浪掀翻了出去。一时间学徒头脑一片空白,神术与冰霜的光环眨眼间熄灭,他却对此无能为力。尤利尔的视线和树影一起晃动,浑身的知觉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惧所攫取。他几乎触摸到黑骑士走入的那个世界。

    银光戒指上符文迅速点亮,仿若火苗窜起。

    冰雪王冠如同平地升起的荆棘堡垒,笔直插入呼啸的气流中。尤利尔身边的狂浪被它强行掐断。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坐在草地上。一波又一波的神秘涌潮冲刷坚冰,结果自身却逐渐衰竭。最后风止浪息,城墙般的冰之壁垒还屹立在原地。与它相比,庇护所和学徒模拟出来的孤傲礼赞完全就是纸糊的壳子。

第二百零八章 陷阱

    “喂?喂!”侦探小姐在另一端大惊小怪地呼叫,“你那边发生爆炸了吗?”

    若只有爆炸还好。“是空之境的神秘。”尤利尔大口将空气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但还不至于要命……该死的,我知道他们的打算了。这混蛋想要引来十字军!”

    “这种情况本来就无法避免。用你的神术立刻离开原地,别留下线索。我们也正往外走。”

    “问题就出在这里。”尤利尔望了望高耸的冰之墙,懊悔在心中奔腾。“我没法处理现场……敌人是个砍掉脑袋就会爆炸的傀儡,他唯一的用处是逼迫我身上的魔法生效。”

    “什么魔法?”

    “我的导师的空境魔法,特点就像布鲁姆诺特的地形一样鲜明直观。除非现在天降流星粉碎整个院子,否则任何人都会知道这场见鬼的袭击有高塔的一份。”

    侦探小姐思索片刻,“呃,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尤利尔无话可说。“你根本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地尸体!驻守在这里的神职者都死了,就连墓园都被挖开。现在你用不着担心教堂吊死鬼的影响了,恐怕疯狂的教徒们会活活拆了治安局……还有外交部。”

    “……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言难尽,波洛小姐,很抱歉我无法再为你提供帮助了。”在作出决定的同时,尤利尔感应到身后的魔力波纹。他的警惕性骤然拔高,直到看清尘雾中的来客。“他来了。”

    “白之使?”阿加莎问。

    还能有谁呢?整个浮云之城里,能在我捅娄子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人恐怕也只有乔伊了。“合作愉快。”尤利尔告诉她,“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他调动誓约之卷的魔力,将阿加莎留在身上的魔法清除。我跟你的计划没关系了。

    在对面,使者一步跨出金色的涟漪,一脚踢开旁边的残肢。

    尤利尔逼迫自己开口:“我——”结果使者走过他身边,站在冈瑟周身的神术外。年轻人的神色一如既往,教人无可捉摸。

    “使者阁下。”冈瑟低声致礼。

    他是个恶魔。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心跳也随之加速。这时他甚至有些感谢黑骑士了,否则虚弱的纽扣工人多半会在第一时间露出破绽。

    “你来这儿干嘛?”乔伊问出了与阿加莎一样的问题。“这是你的新朋友?”

    “我想给伯莎女士的案子帮忙。”学徒小心地回答。“至于他……现在他不算我的朋友了。能把这玩意弄掉吗?”他赶紧请求。

    使者回到冰墙后,让高大的壁垒变成一片片雪花,融入了土地。“好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乔伊给出了建议。“我看你在这方面非常擅长,用不着进行考核。”他讥讽道。

    尤利尔哑口无言。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和无星之夜的遭遇呢?黑骑士在教会恣意屠戮,却把烂摊子丢给我。这下就算是乔伊也不会轻易放过了。

    这里的法则之线混乱索伦在一边无意识地落井下石,真奇怪,睿智的格森先生之前竟然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地方

    “恐怕是教会的禁地。”它的主人环视一圈,从废墟里挖出一本硬皮书。封面上刻有镂空的十字,这是盖亚女神的教典。一支断了翎羽的木箭穿透了整本书。“上面的赞美诗都是神术。”他将教典丢给学徒。

    尤利尔弄不明白他把这东西给自己做什么。

    “上面有完整的圣诫术。”

    这一惊非同小可,尤利尔下意识张大了嘴:“啊?”

    无论如何,教会不可能将这些知识交给你索伦的字迹里透出一股子邪恶的得意,学徒甚至可以想象它身上的符文扭曲成一个坏笑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不妨碍我们先找到一点补偿吧

    “可这是教会的财产……”

    “现在是你的了。”使者明显对这种小事不太在意,“你遇到了什么危险?”

    “一个风行者傀儡,”尤利尔如实回答,“会爆炸的那种。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纵它。说实在的,我的魔法能挡住箭矢,但对最后的冲击波毫无作用。我想它或许不是为了案子……它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如果你没来,十字军就会发现我留下的踪迹。”

    “命运集会刚解散。”使者认可了他的猜想。尤利尔感到自己还是有机会解释清楚的。然而一阵脚步声开始逼近院门,伴随着神术的金色屏障向内延伸。

    “我们得先离开这里。”他催促。

    法则之线混乱,不建议通过矩梯移动索伦的话教尤利尔僵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使者说。“你们计划怎么离开来着?”

    “呃,用神术。不过外面到处是神官,最好还是别冒险。”尤利尔欲言又止。

    你想怎么办?

    怎么又问我……尤利尔只想哀嚎,可他知道现在的情况都是他大意的后果。学徒宁愿自己身上的魔法没被触发,这样总好过把乔伊拖下水。该死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们可以先躲起来。”他下定了决心,“跟我来。”情况还没到最糟的地步,起码他还知道哪里能暂时躲过十字军的搜查。

    ……

    “那家伙去治安局自首,于是阿加莎·波洛小姐断定案子与教会有关。我们计划潜入教会找证据。”

    “她计划把你卖给盖亚教会。”使者一针见血地指出。

    “所以我也把她拉进来了。现在他们应该正好从神术基盘附近撤离,要不了多久,侦测就会恢复正常。”学徒本来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结果牵扯到了伤口,立刻哎呦一声。

    “安静。”使者警告,“这里看上去不怎么隔音。”

    他们正在一处黑暗的密室中,头顶簌簌落下土灰。许多拇指大小的蘑菇从夹缝间冒出来,跟苔藓一起填满石头的空隙。百合的球根暴露在湿气里,绿莹莹地在四周闪烁。

    教堂里自然没有什么藏身的好地方,哪怕他幼时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也不可能比十字军和神职者更熟悉地形。然而,虽然没有密室能避开建造者的目光,但他们不会搜查每一间屋子——尤其是院子后的安息之地。大多数死者的躯体被黑骑士破坏,尤利尔便只需藏在完好的墓室里。

    阁楼里的主教身披红袍,显然是布鲁姆诺特分教会的管理者。他死在了职位上,就意味着没有人敢冒着亵渎的罪行搜索墓园。尤利尔不知道女神是会称赞他的果断,还是诅咒他惊扰亡魂的罪行。是黑骑士,他的到来搅乱了一切。我们本该悄无声息地完成任务,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他清楚这是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尤利尔才意识到这次行动必然失败的原因。主教呆在阁楼里,他的神术便只是班门弄斧。也许誓约之卷能替他遮掩过去,但说到底,还是他太过想当然了。是旧时记忆误导了他:表世界当然是没有神术基盘的,盖亚的主教也必然会停留在教堂。但在诺克斯……女神才知道主教愿意呆在哪儿。威特克将黑骑士的到来擅自作为计划的一环,竟然巧合般弥补了这个漏洞。

    你被风行者打伤了?戒指写字时的咔咔声唤醒了他。

    那种家伙不可能碰到我。在月之都和四叶城里,我见过比他厉害得多的敌人,并且战胜了他们。但在使者面前,尤利尔不能这么说。受到索伦的嘲笑总好过被乔伊得知无名者的事……结果使者忽然抓住指环,让上面雕刻的符文挨个熄灭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暗示很明显了,甚至没把一边垂死的冈瑟放在眼里。“就算你背弃盖亚,祂也不会知道。”

    “我不可能那么做。”学徒忍不住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你说吧。”

    他完全不明白乔伊到底是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尤利尔瞥了一眼手中的教典,心知是再也瞒不过去了。“有……恶魔来过。”

    “那边的家伙?”

    “不止是他。”他果然发现了。尤利尔默默祈祷神会原谅自己的背叛。“一位空境亡灵生物,据说他来自结社,来自无星之夜。”

    “神秘之尽。”乔伊重复。他肩铠上的血红七星仿若正在滴血。“他们是最隐秘的恶魔组织,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在十五年前。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他的语气蕴含着别的东西,似乎不止是讥讽。“你的盖亚保佑。”

    说得在理。尤利尔勒紧伤口,他的肩膀真的在滴血。“这些东西我还是首次听闻。”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无名者都是纽厄尔那样的疯子,但他们看上去并不容易与正常人区分。”

    “我跟你说过,无名者是特别的神秘生物。他们原本独自游荡在诺克斯,直到某一天抱成了团寻求庇护。这样的无名者组织就是结社。”乔伊回答,“单个的无名者就很棘手了——例如四叶城那个疯子——成群结队更是麻烦。这些家伙最开始还能相安无事,但直到恶魔侵蚀了他们的灵魂,结社就会在大地上引发灾难。”

第二百零九章 神秘领主

    尤利尔早已从妖精奥萝拉和威特克口中得知结社相关的知识,他想知道的是另外的事。“无星之夜。对这个结社你们了解多少?”

    使者瞧他一眼。“不比你少,事实上比大多数神秘生物都多。你要说的就这些?”

    尤利尔困惑地望着导师。年轻人松开手,指环索伦重新上线。“你问它好了。”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了,仿佛要跟不远处的沉睡的尸体一较高下。学徒只得从命。

    无星之夜由无名者组成,活跃于黎明之战时期。成立者不详,骨干成员数量未知。这些恶魔凑在一起,没有信仰可以指引他们。无名者是诺克斯最危险的敌人之一,也是最擅长隐藏的邪恶生物。黎明之战后,秘密结社就是神秘世界最大的敌人

    “听上去你对我们的敌人一无所知。”

    恶魔数之不尽,没有人能确定无星之夜的成员数量。他们不是落单的恶魔,有应对检测的方法……就算是专门的魔法也很难分辨

    “高塔怎么分辨呢?”尤利尔明知故问。

    这可是秘密,不会告诉你这样的笨蛋。当然,你想以火种的名义签订契约就另当别论索伦高傲地写道。

    也许威特克在这点上没骗我,占星师们正是用火种试炼来分辨恶魔。尤利尔明白无名者的异常正源于火种——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呢?

    这么说我应该感谢索维罗魔药……

    他一直以为光辉议会是最痛恨无名者的组织,没想到克洛伊塔的谨慎丝毫不下于他们。在威尼华兹学徒见识过十字骑士充当的恶魔猎手,甚至他眼前就有一个时刻带着猎手袖标的可怕存在……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恶魔的处境。

    决不能让乔伊发现自己的本质。尤利尔认定,一旦使者意识到自己的学徒其实是个无名者,恐怕结果会比想象还要糟糕。也许乔伊会在心里作出一番痛苦的抉择,但责任与友谊二选一,尤利尔实在不愿意用这种可怕的选择题来拷问导师的灵魂。以使者的反应来看,他多半有一些预感。不过既然乔伊什么都没说,尤利尔也乐于装傻。

    你遇到无星之夜的人了?或许是事关重大,索伦说话带上了标点。

    “还是空境的神秘生物。”学徒如实交代。

    指环拼凑出一个惊叹的神情。真不可思议,你还活着。无星之夜的空境比正常同等神秘度的阁下更为可怕,他们的魔法不属于秩序,神秘度的高低在他们身上得不到反馈。你究竟碰到了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已知的情报是,无星之夜有七位空境级别的神秘生物。其中一个是光辉议会的前任枢机主教安尼利,十五年前猎魔运动围剿的目标就是他。叛离议会后,他也被称为‘微光领主’

    “七位空境?”尤利尔下意识重复。

    七位领主,七颗地狱之星。同盟分裂后,才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些狂妄之徒,你以为他们是哪里的领主?

    答案是明摆着的。“神……神秘领域七支点?”

    总之,这些恶魔将诺克斯当成了自家后花园。显然无星之夜的无名者不明白划地盘与过家家的区别,没有哪个领主会在自家领地上藏头露尾

    “我遇到了其中之一?”尤利尔说。

    毫无疑问银指环在半空缓缓旋转,一位自封的领主,黑暗中的邪恶阴影。好吧,他多半不会让你看到他的脸,恶魔的领主身披人皮,比他隐藏在凡人中的同伴更谨慎,更神秘……他与他的同伴们活跃于昼夜的夹隙,企图颠覆神秘领域

    这种说法令他浑身不适。“我不是很认同——”

    你无须认同。恶魔的堕落有早有晚,却是注定了的命运。就像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指环警告他,我知道你的信仰,尤利尔,可你别忘记盖亚教会也是猎杀无名者的主力。教徒们遵循教义守护世人,从灾难和恶意里,从纽厄尔那种人手中挽回人的性命。想要拯救那些可怜人的命运,就唯有与恶魔作斗争一条路可走

    墓室里被戒指的闪光与蘑菇的荧光所照亮,可惜它们都是冷光,驱不散石壁土层渗透进来的潮湿寒意。在这狭窄的安息之地躺着一位腐朽的逝者,一个垂死的伤员,还有一名女神信徒和坚定的秩序守卫者。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此刻相安无事。尤利尔应该为此祷告,但他最终难发一言。

    “看来它的回答不能让你满意。”乔伊冷冷地开口。

    “我很感激了。”尤利尔回答。潮气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吸附他的声音和声音里的情绪。

    “你的感激没什么用。”

    “起码我清楚了怎样避开危险。”学徒说,“作为克洛伊塔的成员,我不该和他们接触,对吗?”

    难免会有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恶魔本质指环忿愤于主人的评价,但又不敢反对权威,只好用坚持不懈地插嘴以示抗议。不过在被恶魔吞噬之前,这些人还算不上危险。治安局每天都会在刑场上砍掉几个恶魔的脑袋,也没见这些家伙能反抗它在学徒头顶盘旋。

    “说些有用的吧,索伦。”年轻人吩咐。

    有用的?对我来说都一样。尤利尔瞥了一眼冈瑟,他的伤口已做处理,此刻状态略微稳定了下来。乔伊会怎么处置他?交给教会审判,抑或是同样视而不见?后者可能性不大。普通的恶魔也就算了,而无星之夜的成员……即便冈瑟只是为了得到掩盖火种的加护,并没想过颠覆克洛伊塔,在人们眼里他也罪不容赦。

    ?指环莫名其妙,缓缓写出一个问号。由于错过了重要信息,它现在完全理解不了主人的意思。

    “无星之夜的七位领主。”尤利尔问道,“有没有一位是亡灵,披黑甲、戴骑士盔?”

    戒指倏一下砸在他脑门上:亡灵?

    尤利尔正绷紧神经,差点被它吓得跳起来。“……没错,我确定他是个亡灵骑士。”

    据克洛伊的资料记载,无星之夜有一位具有恶魔之力的亡灵。最开始出现时,他被称作黑骑士

    看来大家的起名方式与我相近。尤利尔心想,第一印象很重要。

    黑骑士的出现时常伴随死人复苏的灾难。两百年前,沉沦位面加瓦什中苏维莉耶的祭坛边、死者之国的中央圣地——尸骨中庭,曾在宾尼亚艾欧发动过可怕的战争。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守卫住我们的文明之地。后来占星师们探寻过去,终于找到了亡灵暴乱的结因:死海之王更替,尸骨中庭的内部也随之产生分裂。黑骑士趁机在加瓦什掀起动乱,诱使死海之王将目光投向秩序的土壤……

    在诺克斯与光辉议会的战争中,黑骑士唤醒了数量惊人的亡灵大军,试图凭借这样亵渎的魔法击破露西亚的圣骑士团。然而白之预言粉碎了他的邪恶阴谋,亡灵军团也得到了光明代行者的净化。死海之王被迫接受战败,封闭了加瓦什。黑骑士却自此失踪

    “他失踪了?”

    照我看来,他是回到了他的恶魔巢穴。无星之夜拥有隐秘的据点,无数深渊的孽种在里面诞生、日夜谋求打开诺克斯的屏障,而后为他们残暴的龙之君主打开血与火的大门。那里可以说是地狱侵蚀世界的节点……但神秘领域至今没有找到它

    尤利尔想起黑骑士进入的白骨之门,门后的景象异常荒凉。那里是无星之夜的据点,还是死者之国加瓦什?只要我说出这些情报,恶魔的老巢就会被彻底捣毁……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到有些滑稽。“那么黑骑士,他是哪一位领主?”他已经有猜测了。

    果然,索伦写道:人们恐惧于黑骑士在亡灵之灾中唤醒的千百万死者,认为黑骑士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派来诺克斯散布灾难的使徒,因此改称他为‘不死者领主’

    亡灵的骑士最终成了不死者,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黑骑士没有杀他,恐怕是看在同为无名者的份上。也许威特克说了什么,比如他认为我会一直提供帮助。这家伙自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还是说他觉得我不敢反抗“不死者领主”?

    尤利尔摩挲着乔伊交给他的银光戒指,如果无星之夜以为我会乖乖听话、出卖高塔的秘密,那么他们错得离谱了。虽然我是个恶魔,但在最终的命运到来之前,我依然是盖亚的骑士。

    “它们不能吃。”乔伊突然说。

    尤利尔赶紧摇头,他意识到在乔伊眼中自己是在盯着一株蘑菇看。好吧,墓园里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哪怕是尸体都经过了神术的净化祝福……用蘑菇来充饥并无不可,但显然使者在意的不是它们是否有毒。“这里是净土。”他低声说。

    白之使对此不抱关注。“那你可以顺便学习一下圣诫术。”

    我的导师有时候格外称职。尤利尔想起令他头痛的课业方向选择,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也许只有女神的职业才适合我。他打开书页,几张纸飘出来,洒在他的膝盖上。“收据?”

第二百一十章 外交部的暗流

    夹在教典中的纸条上写着小字,不是神文,而是通用语。每一张纸都盖着鲜红的图章,图章下则是某次交易的款项目录。

    这种东西怎么会夹在教典里?

    在翻遍了整本书后,他共找到十一张纸条。它们有统一的样式和印章,唯一的区别是上面的数字。这是教会的后勤收据吗?主教掌管整个布鲁姆诺特的分区教会,每天事务繁忙。当他疲惫地点起蜡烛翻看教典时,也许会将这些东西夹在书页里……

    无论如何,这种异常状况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利尔静静思量着可能,而指环索伦在一边骚扰乔伊。

    不死者领主到教堂来干嘛?它看起来对恶魔的踪迹不太担心,但十分好奇。

    “他已经走了。”年轻人说,“而且这是盖亚教会要考虑的问题。”

    可这里是布鲁姆诺特指环表示不解,难道我们不该提高警惕吗?

    “有圣者大人在,我的警惕还不如花在别人身上。”白之使转向学徒,“你最好离那些无名者远一点。”

    “我又不知道他们是恶魔。”尤利尔小声辩解。我又不知道会惹出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他在心里说。莫非这样的大人物都喜欢满世界乱跑吗?

    “还有,离阿加莎也越远越好。”

    “她是我的邻居。”这下他可是真冤枉,“除非我不出门……不,那天我没出门,她也自己过来拜访了。”要我不与她碰面,还不如指望月亮白天升起。

    然而白之使的思考方向与他完全不一样。“事务司安排给你住处,更换也很简单。以你的身份,向他们提要求也没什么过分。”他忽然皱起眉,“如果是阿加莎·波洛,作为曾被圣者关注的‘一代名人’,她也可以提要求。”

    要不是威特克,我根本不认识她。尤利尔觉得乔伊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误解。“她搬家干嘛呢?”若她发现我是个潜在的犯罪分子,没准会这么做。

    “是她对你的住处提要求。”使者指出。

    “这怎么可……设置条件?”尤利尔反应不慢,顿时明白过来。“她可以要求治安局分配给她符合条件的住宅,就像富有的商人利用金币换得贵族庄园附近的别墅。”符合条件的人多半很少,而教育部安置他的工作必定会提前一段时间开始。

    但即便行得通,这样的推测未免也太过荒唐。侦探小姐又不是没事可做,她没理由对一个新来的高塔学徒感兴趣……除非,这个学徒的导师是高塔的空境统领。尤利尔诧异地望着年轻人。

    “我不喜欢她。”乔伊直言不讳,在克洛伊塔里,没有什么人是需要让他收起自我意见的。“这女人热衷解密,而且非常傲慢自大。”

    自大到没看出来,尤利尔对侦探小姐的坏印象顶多是有些虚荣。不过荣誉有时是高于利益的诱惑,与阿加莎那吓人的破案成绩相比,这点小毛病简直不算毛病了。

    这时乔伊犹豫片刻,给了他一个全新的理由。“她曾在狄恩·鲁宾手下当过差。”

    “狄恩·鲁宾是谁?”

    “工具人。”乔伊想也不想地说。

    “?”

    指环索伦差点笑岔气。是外交部的青之使它的字划乱飞,白要在每一个属国进行巡察,而浮云之都的事务却很少有时间处理。于是这些堆积下来的工作只能交给外交部的副部长来办。从前年开始,青之使在命运集会上申请将内部事宜移交给他,省得还得在白手上绕一圈。你觉得这办法怎么样?

    我觉得?“他……肯定是个看中效率的人。”尤利尔硬着头皮说。

    是啊,为了提高效率,他在申请前根本没与白商量。总之,我们的事务司总长在整个集会上说起这件事时,白对此一无所知索伦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有多么危险。我睿智的主人答应下来。由于时间凑巧在每年的火种试炼前,白在后来随便找了个理由,与狄恩·鲁宾来了一场观赏性的决斗

    尤利尔听得直想笑。“结果如何?”

    怎么说呢,整个战斗过程十分效率,结果并不意外

    毫无疑问。乔伊是尤利尔见过的最为强大的神秘生物,说是神秘领域战斗力天花板也不为过。他决心成为使者,也未必没有白之使的影响在内。

    你作为白的学徒,肯定会被狄恩·鲁宾看不顺眼指环提醒,当然,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多半不会刁难你这样一个环阶的菜鸟

    看来高塔空境之间的相处也并非都很融洽,拉森阁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片面了。学徒心想。当然,若是他知道命运集会上占星师们的针锋相对,也许就会有另外的理解。“阿加莎曾是青之使阁下的下属,所以想掌握我的动向?”

    或许是她自作主张——戒指索伦写到一半,被乔伊一把握住。它直接关机了。

    “他乐于找我的麻烦。”使者说,“阿加莎·波洛与狄恩的关系可能没那么密切,但风行者一定与他有关。青之使的神秘职业是剪裁师。”

    “剪裁师?”

    “就是裁缝。”

    莫非高塔里除了占星师就再没有正常的职业了?尤利尔怀疑它们其实就是凡人职业的神秘版本,连名字都不带换的。但拜这样朴实的取名方式所赐,他一下明白两者的联系了。“你说那些傀儡线?”

    “他一定没想到命运集会结束得那么快。”使者说。

    袭击发生在集会期间,可以让狄恩摆脱嫌疑。这句话里隐藏的信息令他提起心。显然,青之使狄恩·鲁宾与乔伊的关系并不和睦。虽然以当下情况来看乔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外交部的副部长阁下依旧没有放弃找他的麻烦。尤利尔想到风行者的意图,不由得头皮发麻。“他想让我为教会受到的袭击负责。”

    “与无名者交朋友不是大事,但与无星之夜有关则不同。”乔伊警告。“外交部的工作也包括监察……属国中恶魔的动向。高塔守卫诺克斯,我们则守卫高塔。”

    原来如此,我早该意识到的。就连黑骑士都看出来我的行为会给乔伊带来多少麻烦。他提醒了我。狄恩·鲁宾想抓住上司的把柄。他要的不是外交部工作效率,而是在命运集会中的地位。他反思自己这段时期的所作所为,只想让这一切变成稍纵即逝的梦境。“这会对你造成影响吗?”学徒歉疚地问。

    一阵似有若无的情绪在白之使的脸上拂过。“我是恶魔猎手,无星之夜翻不起浪。”年轻人没责怪他,事实上,他看起来连半点烦恼都没有。“鲁宾不是占星师,看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命运集会后,他的小算盘就没得打了。”

    使者的态度古怪,尤利尔怀疑自己这位导师很可能在今年的火种试炼上故技重施。见鬼,这家伙真把狄恩·鲁宾当成处理事务的工具人了。对方怎么说也是高塔的青之使,他却丝毫不给面子。

    乔伊的事用不着尤利尔操心,他自己的麻烦够多了。统领大人的战斗力体现在各个方面,学徒才一闭嘴,他立刻反将一军:“你的神秘学方向确定下来了,对吗?”

    事关性命,容不得他犹豫。尤利尔深吸口气,感到肺里充斥着凉意。“我一直想成为使者。”他坦白,“占星术也好,预言和圣诫术也罢,它们都可以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使者挪动一下眼珠,用饱含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你的测验结果不这么认为。”

    “我很抱歉,乔伊,我不该把责任推给你。西德尼先生给过我很多帮助,非常多,我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多么荒唐……‘银十字星’阁下对我寄予厚望……但你给了我机会。”这无疑是发自内心的倾诉。只有在这一点上,尤利尔毫不怀疑。“说到底,我有能力在训练课上学到更多东西,只是我自己放弃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努力得不到回报,我还没弄清练习的意义。”

    他越说下去,内心就越平静。

    “可我把原因和结果搞混了,布鲁姆诺特的台阶太多太长,让我迷失了方向。也许我不适合停留在这里。即便红顶小屋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园,我也宁愿为我理想的道路锁上永远它的门。”这时,他发觉眼前的迷雾豁然开朗。“一直以来,我总是被别人的评价左右思想。我害怕面对自己的错误。我忘记了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我忘了我在万里高空的城市中还有朋友——在我需要他们时,没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

    使者一直静静地聆听着。“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他说。“不过拜你所赐,我想我现在有时间听听了。”

    尤利尔感到自己脸上发烧。“该死的,有些话说出口简直会要我的命。”

    “你要死也不会死在我手上。”

    “说得没错……我向你保证,乔伊,总有一天你会有比青之使更值得信任的同事。我向你保证,我早晚能做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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