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婚宴当晚的另一种说法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冈瑟轻轻后撤一步。他脸上的神情不似假装,但尤利尔知道他没有一句实话。
治安官还不算太蠢:“无名者?”他话音未落,冈瑟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巡警的本能让他调动起魔力,果然下一秒后,他身后的石砖墙炸开一片碎屑。呜呜的风在裂口中鸣响。对方下手之果断出乎他意料。“我们不是——”
“他信你才有鬼。巡警先生,我早建议你摘掉标志,戴上帽子了。”尤利尔毫不客气地指出,“不提教会,布鲁姆诺特抓捕无名者最多的就是你的同事们了。别否认,他们钓过的鱼比你见过的都多。现在我们可是确定了他的身份,还看到了他的正脸。”在这种情况下,显然灭口比逃跑更具主动权。
“没错。”冈瑟的声音从尤利尔身后传来,饱含困兽的疯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是霍布森?”他犹疑地吐出一个三人都熟悉的名字,气氛顿时凝固了一瞬。“看在盖亚的份上。”勇士对学徒说,“先生,在得到答案前,我会留你一命。”
神秘在空中隐秘地滑行。
“女神不为杀人犯作见证。”尤利尔躲也没躲,而治安官根本看不见冈瑟和他的魔法。
锋利的匕首极速接近。他伸手一扯,一道金光灿烂的神言锁链直透空气。被捆牢的一条手臂在他身后悬空,奇妙的波纹在受困者身体表面荡漾。学徒再用力,把冈瑟整个人都从魔法中扯了出来。这场战斗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他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捞,准确地抓住了匕首的握柄。上面的金色宝石晃花了他的眼睛。“你还光顾了某个贵族的藏宝库?”尤利尔发现它就连手柄都是象牙。
“那是哈代爵士的珍藏。”夏佐认出来。
好一条大鱼,但我们并不是治安局的钓饵。“我们不会伤害你。”尤利尔告诉面露绝望的勇士冈瑟,“这位警官先生算是你们族群打入事务司内部的同伴……也许你该称他为勇士。他来找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当然,我们是本来打算出门寻找菲尔丁神父谋杀案的凶手的。”
他严密关注着冈瑟的反应,看到对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血色,知道这位勇士先生还未相信他们,正在暗中用力挣脱束缚。
这很正确,如果尤利尔被人抓住,也不会选择认命不动。但现在冈瑟抗拒的态度给他带来了麻烦。“你认得霍布森,还有威特克?”他索性直接询问。
“我说了你们会放开我?”
“只要神父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那个巡警没告诉你吗?”
尤利尔扭头看了一眼拍打衣服的治安官,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比学徒还置身事外。“我没见过你。”他保证。
“因为当时我没出现在你眼前。”冈瑟承认,“但我在场,看着霍布森杀了你。”他的警惕源自于恐惧。不是对巡警或恶魔猎手的畏惧,而是出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我记得很清楚。”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锁链碰击的声音更响了。“你该被霍布森捅了一刀,倒在地上。但你爬起来,像没受伤一样跑走了。”
尤利尔耸耸肩,“我猜是你的同伙准头不佳。”
“人死前火种会熄灭。”冈瑟反驳道,“我看到他的火种消失了!”
“事实上,那不过是个戏法。”威特克解释,“我必须这么做来保证恶魔猎手不会找到我的踪迹。神父死在庄园,教会一定会搜查到底。这也是我不回治安局的原因——如果我不带着真正的凶手回去,就没机会避开更严密的检查。尤利尔,你会在火种试炼上看到我。”
“别叫我名字。”学徒叹息。“到了这份上,掩盖身份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冈瑟先生。这下你总算相信我们是抱着善意而来了吧?”
勇士不再挣扎。他凝视着锁链上的女神之言,默默点了头。“我也有事情要找霍布森处理。”他示意他们跟上。
尤利尔放开神术,与治安官一同走出了城市的死角。这真令人舒适。他们不停往上爬,直至到达城市的边缘。深紫色的海浪中传来鸟鸣,空气的温度也逐渐拔升。外环是最穷苦的平民居住的城区,在这里他听到了更离奇的故事。
“我们确实打算谋杀邓巴·菲尔丁,霍布森告诉我,他是为了让你不再揪住他的小过失不放。”冈瑟说。他的家令学徒有种熟悉感。这里没有茶水招待,因为来的都是不速之客。主人家拿来两把椅子,但尤利尔宁愿坐在地上。
威特克哼了一声,“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起码是表面上的。”冈瑟回击。
“对不起,先生,你的同伙为了一点小事就想取人性命?”尤利尔皱着眉头。
“我们是恶魔,被治安官盯上就等于被猎手的斧子架在脖子后。你看上去对自保毫无概念。”冈瑟回答,“我不是先生,叫我‘纽扣’就好。”
“这是某种绰号?”
“这是我的生活。”
“我的意思是,它是普通的名号,还是,呃,无名者之间——”
冈瑟否认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复杂。无名者是独立的个体,哪怕能通过特殊的火种互相感应,正常生活中也没多少人联系。你们也知道,这是种很模糊的感应,仅仅能确认彼此的存在。一旦碰面,风险也会倍增。”
“是啊,总有人被抓住。”威特克感叹一句。
被抓住。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被抓住的人依然能感应到异样的火种,也能记得见过面的同类。恶魔猎手无疑清楚这一点。“有人不这么想。”他看向巡警。“你说找到他们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忘记这句话。”
“这也是你帮我的一个原因。”威特克成功地用一句话让他转过头去。“的确,恶魔少有群聚,这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不过并非完全如此。只要你能管好自己脑子里的信息,互助就不再有隐患。”
一把锁,尤利尔心想,既掩盖了火种的异状,又不至于在暴露后出卖兄弟。对信任他的同类而言,这样的称呼恰如其分。冈瑟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可手指上微小的动作让伪装做了无用功。他动心了。“霍布森知道我的……种族。他一直都清楚我的力量是与生俱来。直到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也得到了恶魔的眷顾。这使他感到自信。”
或者是自负。力量给人一种虚幻的信心,它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尤利尔庆幸他点燃火种时,沉重的代价和面对的敌人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其实无足轻重。
纽扣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无论你们相不相信。”他转过身,“当天晚上我没杀任何人。我顶多给情绪激动的客人们的杯子里添加了点儿镇静剂,并假装新娘的情人来看她最后一眼。菲尔丁神父的死亡把我们惊呆了,我忘了显出身体,而霍布森则立刻转移目标。”
“他冲我来了。”威特克接话。
“就是这样。但显然他也不是没受影响,那一刀捅歪了,仅仅划伤了你,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回答。尤利尔记得威特克身上明显的刀伤只有一处,还是这家伙自己下的手。冈瑟也认可他的推断。
“总之,我们只能算谋杀未遂……不,我想在动手之前打好腹稿其实连未遂都算不上。”
“那你们真够幸运的。”学徒没好气地说。身为女神信徒,要他对冈瑟和霍布森的“腹稿”没有意见显然也不太可能。
“我们完全不这么想。”冈瑟说,“那杀手在杀了神父后离开,而霍布森解决威特克后让我顺道去找找哈代爵士的财宝。我以为他以此作为对我的补偿,但这家伙拿走了一大半金币。”
“你们分赃不均?”威特克自以为找到了冈瑟寻找霍布森的原因。
“我记得当晚不止一个死人。”尤利尔则指出。
“那对可怜的新人正是死在霍布森手上。这本来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但杀手先一步杀掉了神父,我们就不必多留痕迹。我质问他原因,他当我是傻子,狡辩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我们是借罗伯特小姐的情人的名义除掉菲尔丁,结果那个倒霉蛋也死了。可这混蛋却还没尽兴,回去将追杀他的杀手鲍曼吊在了教堂里。”
“好啊!两起凶案,一个罪犯!”威特克大感意外。
“不止一个。”尤利尔提醒,“杀死菲尔丁神父的不是霍布森。那个杀手是什么来头?”他希望能一同找到两个杀人者的身份。
冈瑟对此表示无能为力。“他有那侍者的一张脸。我在厨房处理剩下的药剂时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人替换掉原本的侍者,混进晚宴割了神父的喉咙。”
尤利尔与威特克对视一眼。“我发现了点儿问题,纽扣先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关键人物
由治安官开口提问,“你们原本的计划是将对神父的谋杀变成新娘情感纠纷而产生的悲剧。”
“的确。这是霍布森的主意。”
“然后在许多人面前演了一出旧爱新欢碰面的好戏。”
冈瑟抿紧嘴唇,“是的。”
“最后只差动手了,一个人跳出来杀了菲尔丁神父。可是,只有你们看见了那个杀手。”
“一点儿没错。”
“那么我猜,是你们给了杀人者动手杀人的良机——”
冈瑟的神情愈发阴沉。他看来也早想到了这个问题。“有人借我们的计划杀了菲尔丁神父,并不留痕迹地脱身出去。”
尤利尔知道对方多半认为霍布森与那个杀手早有串通。说到底,这才是冈瑟寻找霍布森的根本原因。
现在看来,杀手的提前动手让冈瑟与霍布森的计划出现了破绽。他们大约是想用罗伯特小姐的情人作掩护,趁着镇静剂的药效杀掉新娘新郎与距离很近的菲尔丁神父,结果杀手把这个过程丢到了许多尚未沉睡的宾客面前展示,使得治安局轻易看穿了他们放出的烟雾。
这样的后果就是霍布森与威特克的恩怨会被翻出来,他们跑不掉了。又或者霍布森事先将消息透露出去,事情一结束立刻与那名杀手逃离布鲁姆诺特,冈瑟则成了替罪羊。
凶杀案有了合情合理的凶手伏法,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掩盖一个人的罪行呢?但恐怕冈瑟一点也不乐意这么干。他是无名者,进了地牢就只有行刑时才能再看到太阳了。
“看来你的处境比我们更危急。”尤利尔不由得说。“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一看你就不了解治安局。菲尔丁神父死后,普罗旺德尔的检查都用上了神术……更何况,现在他们还没查到我身上。”冈瑟看了一眼威特克,反驳道。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治安官说,“只要找到霍布森,一切就有了解决的办法。”
“也许他早就离开了。”尤利尔本能觉得远光之港的关卡与火种试炼有关,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通过港口。
“不。他还在布鲁姆诺特。”冈瑟十分笃定地说,“他哪也去不了。”
治安官若有所思,但尤利尔并不了解其中的关窍。“这怎么说?”
一丝犹豫闪过他的眉宇。“我们都知道霍布森是个烂到没救的混蛋,在坏事上充满天份的恶棍……说实话,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起码还有份工作。霍布森他……这孩子谁的话也不听,就爱惹人生气……”他的口吻很难说只有被同伴欺骗的愤怒。“可到底他还记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与他姐姐相同的血,他们扶持着走过了移民到圣卡洛斯的艰难时刻。你知道的,你们应该明白。伯莎是个善良的人,她爱自己的亲人,她是盖亚的虔诚信徒。我真不希望你们去打扰她但是——”
辨认不清的神色在他脸上迅速变幻,冈瑟的声音很轻:“你们迟早会找到她头上。迟早都会。只要你还想活下去,威特克先生,就一定会去找霍布森。而除了伯莎再没人可能知道他的下落了。”
又是个熟悉的名字,现在的父母们好像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是否独一无二了。“看来你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尤利尔感觉到他在撒谎,但不是对霍布森的情况。我早该想到,他不过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学徒顿时对这位勇士大感失望。
“我对霍布森的计划很满意。”纽扣工人则回答。尤利尔明白了,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被空气排斥,尴尬使他恨不得此刻身处未来的梦境之中,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
这里的搜查结束得比加德纳的房子快得多。阿加莎认真整理手下人得到的线索:一只哨子,两根沾血的棉签,一条女人的丝袜,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借条。一盒子的烟叶也在可疑物品之列,不过侦探觉得它没有必要重复出现。
“这里很冷清。”汉德说。
“这种人宁愿夜宿酒馆,也不会费心打理屋舍。”比勒回答。
阿加莎认为他们说得没错。鲍曼的家看起来像间装修不久、还未置办足家具的新房子。巡警们能在冰柜里找到隔了无数夜的鸡腿,它作为夜宵存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好像解放了什么封印似的,被压抑密藏的空气携**的臭气四散而逃。但他们找不到用于照明的蜡烛,甚至玄关处也落满灰尘。这起码也是人去楼空五六天的状态了。
“死者没有别的住处了吗?”她询问同僚。
“没有,也没有酒吧或旅店留他过宿。”比勒回答,“因为他欠了加德纳许多钱,早就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那口哨帮?”
“鲍曼在帮派里也没什么地位,长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派人去找他生前的同事,那些人津津乐道,关于鲍曼死因的猜测。有人说他在外认识了一个妓女,他为她彻夜不归,但最后却命丧于那女人之手——很多人认为她是个吸血鬼,专门捕食沉迷色-欲的强壮男性。”
“也许他沉醉于某个温柔的怀抱,但那绝不是吸血鬼的。”阿加莎告诉她的下属们,“只有这点我敢肯定。”她凝望着身后的空屋,“我本来也以为他成为了某个血族的猎物,直到我看到加德纳——那个烟草商是吸血鬼,我就一下子知道这件事与那些黑夜传说的正体无关了。”
“我还很奇怪你为什么放过他呢,长官。”比勒迷惑不解。
“如果是他干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家里没有一点可疑的东西,除了那些烟叶。他一定是惧怕罪行败露,才将所有的证物都处理掉了。”汉德也说。
“不,他没有故意处理任何东西,那就是他正常的生活环境……噢,违禁烟叶不算。我们搜查前,他大约是尽力将自己的货物藏起来了。”阿加莎说,“加德纳没杀人喝血,他的做贼心虚源自于他的‘正经’生意。让我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教会的地牢。加德纳敢撒谎,十字骑士们就乐意剥了他的皮再处以火刑。吸血鬼没有辩解的权力,谁都清楚他们签下的合同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长官。”汉德举手,“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是在提问,你这白痴。阿加莎不得不告诉他,居住在人类聚集地的吸血鬼们承诺不喝人血。反正只要是血,这些夜行生物就都能消化得了。血族属于守誓者联盟,而他们的法律在高塔并不适用。想在浮空岛生活下去,他们最好别对普通人动歪心思……至于神秘生物,吸血鬼并不乐意将这些神秘选为目标。换句话说,都市中的吸血鬼反而算得上弱势群体,治安局对他们却严密监控。
汉德理应清楚这些知识,但他是个被贵族硬塞进治安局的货色,阿加莎差点忘了。
“一戳就破的小伎俩。”比勒也明白了。“不过很具有迷惑性。嫁祸加德纳的人肯定不知道,吸血鬼签下的合约究竟有怎样的效用。这才让他露出了破绽。”
“那个奸商在洗脱自己的嫌疑时,给我们了新的线索。”阿加莎说,“霍布森和鲍曼的联系。给我找到这个人。我敢肯定,他知道一些特别的秘密。”
“那弗纳夫人?”比勒十分为难。
“我们一起去拜访她。”侦探女王也不敢肯定她会不会拒绝。据说伯莎·弗纳不仅在高塔的医疗部任职,还与米涅娃·本芬相识。没准她们会想看我的笑话,阿加莎几乎能米涅娃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蛋了。“我们可是在为了盖亚教会的名誉在查案。”她咕哝,“盖亚保佑,弗纳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在弗纳的别墅前,阿加莎终于意识到女神并未接受她没多少虔诚的恳求。别墅的大门紧闭,挂着一把刻魔文的铁锁。锁头中央有一枚手指粗的凹陷圆环,她刚在邻居家见过这种高塔配给正式成员的装备。
“他们不在。”汉德说了句废话。
阿加莎也没法破门而入。邀请伯莎夫人小心商量是一回事,闯进她的家刑讯逼供又是另一回事。伯莎·弗纳可不是加德纳这只大蚊子,她的身份实在令人束手束脚。当然,武力逼迫不属于侦探独有的本事,因此阿加莎不觉得认出加德纳是真凶丢出来的替罪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这时比勒也打听弗纳一家的去向回来了。“他们在医院,长官。”巡警转述,“伯莎夫人这几天身体不适,刚刚晒了会儿太阳就中暑了。”
一位神秘生物因为太阳过于毒辣而倒下了,她本身还是名护士。玩笑也没有这么开的。“今天不是我运气最好的一天。”阿加莎叹息。“看来每个了解霍布森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出了意外。走吧,希望她不要再转院了。总得有人告诉我们的弗纳女士,生病时该对症下药,而非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第一百八十三章 伯莎之死
当阿加莎到达医院时,天色已接近橙红。这是一种垂暮与朝气并存的色彩,涤荡过城市的晚风逐渐变得凉爽。她感到空气中的沉重正在趋于饱和。
两名下属一路上解决了遇到的麻烦:几起抢劫,数不清的违章停车,三次口角,两个妇女关于一篮子苹果的纠纷,无处不在的小偷还有满地打滚的醉汉。最后他们驱走了医院窗外的鸽子,因为在花坛边祸害植物的病号服小女孩说她对细小的绒毛过敏。
“医生干嘛把她放出来?”巡警汉德抱怨,“这孩子没戴口罩,连蒲公英都能呛死她。”
“也许带了口罩她也没救了。”比勒事不关己地说。
阿加莎皱起眉:“别在医院里胡说。”
“对不起,长官,我太累了。”
每个人都很累,但真正的重头戏还未开始。阿加莎没再要求自己的下属跑腿,她让他们守在门外,自己进病房见见伯莎·弗纳。
门上各色的号码牌实在让她大为头痛。由于治安局的伤员病号都由盖亚教会负责,阿加莎几乎不到医疗部驻布鲁姆诺特的医院来,这让她并不清楚这里的病房等级。既然伯莎·弗纳是高塔的一员,那她完全没必要躲到城市医院去。她推开门时,脑海中还在思索这个问题。难道高塔抽不出人手?他们最近的确是挺忙的……
“打扰了,弗纳女士。”只一进门,阿加莎就知道她为什么不去高塔了。
伯莎·弗纳斜靠在床上,眼睛无神地波动了一下。她有一头杂草般枯干的长发,一直垂落到手指。这几根手指完全是皮包骨。深陷的眼窝与尖尖的下巴使她的憔悴流露在外,这份憔悴毫无美感可言。她的胸膛微小地起伏着,发丝伴随呼吸飘起落下。阿加莎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担心重音和疾步会让她心脏停跳。
除了气色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的伤痕。她的眉角有一大片青紫,脖颈上缠着纱布,一条腿吊起来,打着沉重的石膏。这幅样子简直像是从高楼上跌下去了或遭遇了车祸,与中暑住院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姐,你是谁?”伯莎轻轻地问。
“我是治安局的特别顾问,阿加莎·波洛。有一件凶杀案可能与您的弟弟有关,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比如,我是说,也许是帮助他洗脱嫌疑。”阿加莎也下意识放轻声音,“盖亚啊,这是出了什么事?”
“我从楼上摔了下来。”病人回答。她一点也没问霍布森的事,仿佛意识还未回到身体里。“没什么大碍。”
“这件可怕的事一定发生在夜里。有一次半夜停电,我下楼时差点把栏杆撞断。”不过侦探毕竟不是脆弱的护士职业,还不至于把自己摔出重伤。“可见常备蜡烛实在太重要了!”她尽力用一种礼貌的目光打量着病人。“女士,如果依然感到恐惧,适量的镇静剂会让你忘记它们。”
“谢谢,但我想我不会碰它。”
“我也会讨厌我成天都要打交道的东西,比如笔记本和脏手帕。”
阿加莎看到伯莎扭过头来,便继续滔滔不绝:“洗东西实在是件麻烦事,尤其是你得注意将贴身衣物与外套区分开,否则有些为了降低成本而雇佣男性洗衣工的店铺会比你自己还尴尬。”她耸耸肩,“去教堂是好选择,圣泉可以连带着你的身体内部一起清洗得干净健康……据说购买赎罪券送长明蜡烛是教会古时候的惯例,我记得治安局的公共邮箱里经常会出现某人‘预订’的蜡烛盒子。布鲁姆诺特遍地都是盖亚教徒,奥托也不派祂的信众干涉。”
“命运不需要信众。”虚弱的病人开口,“我们的祈祷对神明而言,是负担也说不定。”
“的确。没有人喜欢认命。”侦探赞同,“最近神官们将赐福地挪到了一环区,距离这里不远。”
“发生什么了?”伯莎作出疑问。
如果有可以辨别人心的魔法,那么我的工作就大为轻松了。阿加莎不知道她是否在装傻。“有人死在了教堂。”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甚至有些刻意了。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致命的开关。
“太不幸了!”伯莎睁大眼睛,显得更瘦了。“女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喃喃自语。但说出这句话后,伯莎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除非他已经被神抛弃了。被神遗弃!太痛苦了……她一定会下地狱的!这怎么行!”
“女士,你还好吗?”阿加莎紧张起来,“振作一点。”她注意到伯莎起伏忽然剧烈的胸口,好像她的心肺正在充气似的。病人的脑袋歪在床上,凝望着窗口。阿加莎一句话也不敢问了,她转身去拉动床头的绳子。
“不!那盏烛台……鲜血……”弗纳夫人开始呻吟,“红的……油与血……”有泪水从她脸颊滑落。“对不起……安德鲁,亲爱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阿加莎赶紧回过头,看到伯莎·弗纳的眼睛无神地盯视着窗沿,生命的光彩逐渐从里面消失。最后,她的胸口静止了。
侦探几乎凝固在了原地。许久,阿加莎迈步上前,拿起床头桌上的杯子。杯底残留着气味刺鼻的液体,她叹息一声。“盖亚慈悲,愿祂怜悯你的灵魂。”
……
“女神在上,让这该死的野狗滚开!”冈瑟咒骂时还得压低嗓音,此刻真是痛苦不堪。他身上的衣服很干爽,但还是有嗅觉敏锐的动物跟在他身后不放。
尤利尔看不下去了。“你可以变成空气。”他给出建议,“或干脆把上衣丢给它。”
这个主意在微凉的夜晚中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不过冈瑟还未回答,威特克则就伸手让他们安静:“医院里禁止喧哗。”他警告他们,“否则巡警会让你去地牢里待着。”
“知道的真不少。”冈瑟说,“听说你被菲尔丁神父调职之前,是个负责整理档案的小秘书?”
“总要比前工厂看门员体面。”
“或者礼貌一些。”纽扣冈瑟不以为意,“进出口管理部经理。”
“这算说谎了。”尤利尔忍不住说。
“教会的地牢更欢迎骗子。”治安官接道。
冈瑟没再开口。他哼了一声,伸腿踢开汪汪叫的野狗,却在抽回脚时绊倒了一位路人。对方踉跄一下,恼怒地回过身。冈瑟迅速想要进入气态,但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他改了主意。
“冈瑟!?”倒霉的行人居然一口叫出了纽扣的大名。他恼火至极的吼叫一声,随后一拳砸在冈瑟的下巴上。“离她远点!”
尤利尔和威特克都被这意外惊呆了。学徒还愣在原地,治安官夏佐直接冲上去:“冷静!弗纳先生,冷静!”他用力将两人分开,冈瑟已经鼻青脸肿。
行人还要再往前冲,尤利尔如梦初醒,立即拉着纽扣工人后退。若是冈瑟突然用魔法给对方一点苦头,那学徒不知道倒霉的到底是谁了。可事实上,冈瑟压根没还手,但目光中充满了强硬。他一步不退,好像灵魂赋予他的魔法突然消失了一样。
“这人怎么回事?”尤利尔没顾得上周围人的目光,高声询问。“医院的疯子跑出来了么?那正好,我们顺道把他送回去。”
这话让动手的弗纳先生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他已经被夏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人们好奇惊诧的目光令他倍感难堪。“够了!”安德鲁·弗纳低吼一声。
治安官松开他。“抱歉,先生,您违反了治安条例第二十九条。”
“若我真要违反,那么一条也不会给你们留下。”安德鲁说。但他没再扑上去。他盯着威特克·夏佐一会儿,忽然露出似曾相识的目光。“我在报纸上见过你,小子。”他威胁道,“滚一边去,否则看看我们谁先进地牢。”他手上的银光一闪而逝。
戒指。尤利尔感到心跳加速,他有一枚相同的指环。盖亚在上,他是高塔维修部的成员!
“安德鲁先生。”他忍不住叫道,“您是来就医的吗?”
安德鲁·弗纳总算正视了他一眼,脸色随之一变。“你是——”
“有些事情我们都知道,所以就用不着浪费口水了。”一提起乔伊,尤利尔就想到自己还没有着落的课程。帮助威特克和冈瑟的事他甚至不敢让导师知道,别看使者似乎很好商量,据说光辉议会的那名枢机主教被解冻时气急败坏地指责乔伊无视合约、践踏规则之类,而索伦把这些事情当笑话说给尤利尔。
“我听医疗部的伯莎女士说起过您。”学徒客套一句,希望他能冷静下来。“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能到里面,不,医院里也不允许喧哗。你们可以暂时平复一下情绪吗?”
“我正是为她而来的。”维修师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狠狠瞪了一眼冈瑟,目光中饱含仇恨。“伯莎受了伤。”他整张脸都是深红的,好像看见了人生大敌。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使者预备役的小测试
安德鲁没能见到伯莎,因为医生的动作比他更快。
等尤利尔三人爬上楼,接近伯莎女士的病房时,房门被猛然推开,侦探女王阿加莎跌跌撞撞地随着门一起冲出房间。她差点摔了一跤。
“真无礼!”她气愤地低喝。
尤利尔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阿加莎。我不久前才告诉她我要去高塔……学徒紧张而隐蔽地看了一眼治安官威特克,他的脸色像纸一样雪白。这时候没人能做出任何弥补,除非这是我的梦境。
但很遗憾,不是。阿加莎扭过头,注意到闯进视野的陌生人——并非完全陌生。一瞬间,她的神情很难说是完全的镇静。“我见过你。”侦探以一种冰冷的口吻说,“我们都在找你。”
在学徒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夏佐扑向最近房间的门。但安德鲁将它从里面拉开了,他只好后退,作势要逃走。阿加莎则冲上前。
“滚开!”这时安德鲁粗野地高叫,完全不顾忌这是在医院里。他对视野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报以憎恨的瞪视。“都给我滚!从我眼前消失!混蛋,都消失吧!”声音越来越大。
他的状态更疯狂,不仅夏佐和侦探的下属巡警无法接近他,就连路过的一位医生都遭了殃。直到更多人将他按在地上,闹剧才终止。维修师满是胡须的脸上渐渐挂满了他的眼泪和口水。一名护士将镇静剂推进安德鲁的静脉,他终于安分的不动了。
“早干什么去了?你根本不爱她,一点也不。”阿加莎以一种令人诧异的语气评论。她看着安德鲁被医护人员拖走,神色毫无波动。
而另一边,冈瑟变成空气不见了,威特克·夏佐被汉德巡警扭着手臂顶在墙上,比勒用警棍拦在尤利尔面前。学徒发着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安德鲁哭泣的画面,以及门后传来的叹息与低沉的祷告。
有人死了,他意识到,伯莎女士死了。我认识她。
“我们得谈一谈。”阿加莎朝他们走来时,学徒开口。他在一片鞋跟敲打地面的回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关菲尔丁神父死亡的真相。”
空气里忽然只剩下心跳声。
……
艾克听到休息室外尖锐的铃声,将毛巾围在腰间。门渐渐打开,光线、声浪与色彩涌入扩张的缝隙。
外交部的测试比占星师更受欢迎,他想起自己进入高塔的那一天。火种试炼在礼堂召开,冗长的发言过后,回荡在大厅里的名字激起一片欢呼。命运集会的成员,青之使狄恩·鲁宾把一支礼花点燃,紧接着整个穹顶的蜡烛都亮了起来。火光在这位外交部长的严肃面容上跳跃,随后铺展开来,照亮他脸上的每一道常年蹙眉而产生的深深沟壑。
“今年,外交部会选拔新的学徒。”
他的声音在烟火停息后紧随而至。与宣读演讲的“深空牧首”泰伦斯相比,显得平板、单调、毫无激情。难以想象他负责每一届外交部学徒的毕业测试。因为那不仅需要导师推荐名额,还得通过部门内部的测试——事实上是,包括笔试和面试的双重测试。自从青之使掌控外交部以来,这项考试的恐怖程度就远超获得导师推荐的竞争。狄恩·鲁宾阁下也被评为最不受欢迎的出卷人和裁判员。
“有志愿进入外交部的学徒走右侧第二道门。”礼堂有一个入口,四个出口。三个属于毕业的学徒,代表不同的神秘职业发展方向:高塔天文室,事务司下属部门,以及外交部驻守者。另一个则是看热闹的无关人员退场的通道。狄恩继续说:“得到试炼资格、准备毕业的学徒,你们在这里等着。”
这是艾克在礼堂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就跟着同学们走进门去了。门后是一段狭窄的楼梯,一直向下,通往一层的训练室。艾克不认为自己走了许多层楼,但他知道在自己还是学徒的时候最好不要对神秘支点之一的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内部设施发表意见。
高塔外交部的内部试炼就在这里举行。他忘记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么惊讶了,只记得场地中央升起的高耸围栏,人满为患的观众席以及庆典般不绝于耳的烟火爆鸣。艾克分不清方向,也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接受了数量庞大的信息,目前正处于停滞维护的状态。
“……下午进行考核。”有个戴黄帽子的人对围栏后模糊的人影喊,他胸前别着一枚赤色的苍穹纹章。围栏的高度近十五英尺,但并不严密,整体呈与克洛伊塔外壁类似的象牙白,上面没有一点特别的花纹。学徒们走下楼梯的方向正对着围栏的出入口。艾克这时倒能看清了,对方身上的纹章是深青色,这使狄恩·鲁宾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恰好缓解了迷茫。
“场地准备好了。”别深青纹章的人回答,他无疑是外交部正式成员。“希望那些占星师不要磨蹭太久。”这句话他也记忆尤深。那时候,艾克还不清楚留下的学徒们会在礼堂里点燃火种、成为神秘。而围栏后的场地正是为那些新生的神秘生物准备的考核场所。他以为自己要进到里面,整个人都吓呆了。
很快黄帽子让他放下心。“往这边来,你们这些新学徒。”他最后一个词咬音古怪。“想去里面见识一下么?那是少数人会得到的机会。或者说,少数人中的少数人。”他改口,“得到毕业资格是一回事,能顺利点燃火种又是一回事。但愿这次不会有更多人把自己变成白痴,我相信他们宁愿死掉。”
也就是说,成为外交部成员有三道关卡:导师推荐,火种试炼,以及内部考核。艾克用这三条标准要求了自己三年零两个月。最后一道阻拦是克洛伊火种试炼的完结部分,点燃了火种的学徒们在训练场中决斗,以选拔出最优秀的一部分成为遥远属国的驻守者甚至是使者。驻守者未必是好差事,但没人乐意放弃。
艾克目睹了三年的决斗,但唯有第一次印象深刻。在试炼的最后,外交部长狄恩给胜利者承诺了许多荣耀和切身相关的东西——比如神秘职业——并指派他们中有意向的人挑选自己的学徒。艾克没有像同学们一样蜂拥着奔向前讨好这些导师的备选,他只想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站在围栏后时会作何感想。战斗没什么特别的,外交部的学徒必然有训练课。他想的是观众们的欢呼和尖叫,头顶的烟花与环绕的音乐,而这些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当他定睛细看时,就只剩下一个人影站在空旷而寂静的训练场上,四周以低温和白霜作为点缀。除了自己面露不安的导师,训练场上再无其他观众。
恐惧替代了勇气。艾克发觉自己的骨头正在被冻僵,那种感觉使他头脑一片空白,思考和动作一同凝滞住了。
这时他听到拔剑声,平滑、冷肃,如同宗教乐曲结束时的绵长尾音。没有金属的咸锈味,没有皮质的柔软和粗皱褶,白之使于空中拔出一柄闪亮的、秀气的刺剑,仿佛从湿润的土地中拔出一根不带有黏连泥渍的青草。
“开始。”裁判员宣布。
场地里掀起一阵飓风。两剑交击,快如闪电。使者的剑向前突刺,打在艾克的脑门,后者立刻失去重心,仰倒摔在地上。好在刺剑的顶端是钝圆的,艾克没受一点伤。
白之使一松手,刺剑消失了。“你学细剑多久了?”他询问。
说老实话,艾克还是头一次听见白之使的声音,差点没反应过来。“两个月了,阁下。”半年功夫,我在他手下走不过一招。他没什么压力地想,白之使甚至没用魔力,力量与速度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我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不过艾克觉得这理所应当。
“两个月。”白之使重复一句,又问他:“课上的时钟转几圈?”
艾克哑然。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受到了错误信息。“一天两节课,一共三小时。”还是导师替他回答。
白之使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艾克觉得他很失望,可这失望不是对自己的表现。于是他鼓起勇气,低声问:“我做的还不够吗?”艾克是这一届使剑最优秀的学徒,他的导师承诺在明年给他毕业推荐。
“够了。”白之使回答了他。但只有这一句,没头没脑。艾克的导师向使者行礼,而后带他迅速离开。
在训练场的门口,艾克忍不住回过头,看到白之使将又一名学徒打飞出去。这次他将使者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可奇怪的是,艾克没看出使者的动作有什么特别。
“那到底是——?”
“小测试。”导师告诉他,“是外交部长的要求。”狄恩·鲁宾阁下实际上是副部长,但没人当面说这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弗纳家的女人
艾克还是不懂:“狄恩阁下要求?”
“往年外交部的火种试炼都是由青之使主持,毕竟统领难得回到克洛伊。这次试炼由统领大人的学徒代他出席,狄恩一轻松,就想给别人找些事情做。当然,也有说是白之使忽然要求进行测验,并反常地决定出席火种试炼,让我们的外交部长反应过度了……无论如何,大人物之间的事都与我们无关。”导师提醒艾克,“称呼统领不要用阁下。”
“我明白的,安努先生。”艾克又望了一眼身后,看到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挥动刺剑。他知道那柄饱含威胁的霜刃尖头不会弄伤任何人,但他不清楚这次测试的必要性在哪里。
……
安德鲁醒过来时,伯莎的尸体已经被冷冻起来。他一言不发,像一座没刻嘴巴的雕像。
“她是自杀的。”阿加莎说。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整个病房寂静无声。
维修师冷漠地别过头。“这是你破解出来的真相吗,波洛侦探?”
“不,这不是谋杀。”
“我夫人死于毒药。我以为你会大张旗鼓地宣布有人溜进病房,为霍布森的欠债而杀了她呢。”
“不是我。”阿加莎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我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没有弄到医疗部药物的渠道。弗纳先生,我想你至少可以信任我。”
“那我夫人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她弟弟的欠债没人敢要到我们头上,而且我们每次都会帮他解决。”
“人们放弃生命的理由有很多。”波洛小姐说,“表面的坚强往往是内心脆弱的体现。更何况,伯莎女士的精神状况并不好。”
“是啊,但这是奥托的错,祂塞给她一个纠缠不休的血亲。更糟的是,那混蛋没把她当亲人看——我敢打赌,霍布森连伯莎的葬礼都不会参加。”安德鲁的情绪好像被点燃的火把,他大声说着,从床上站起来。“他真该死!该死的是他!噢,我的好伯莎,你真是太傻了。”他又嚎啕起来。
病房里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无法忍受维修师的哭声,只有侦探阿加莎不为所动。要不是外面有汉德和比勒看守,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夺门而逃。
“请节哀,先生。”他最终憋出一句安慰的话,但无济于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和伯莎没有孩子。她离开了我,这个家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安德鲁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他伸手抹掉胡子上的泪水。“找不到凶手,我决不罢休。”
“别再推卸责任了。”阿加莎叹息。
“看来凶手有话要说。”
“安德鲁先生,你以为胡搅蛮缠就能颠倒是非么?伯莎死于药剂中毒,我可没有高塔的管制药品。”
“你可是治安局的侦探女王,弄点违禁品太容易了。”
波洛小姐终于被激怒了。“拿证据出来!”她一字一顿,“否则就给我闭上你那张信口开河的嘴!”
“见过你之后,她就死了。这就是证据。”
一时间,尤利尔简直耻于与他为伍。他想不明白高塔维修部的大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货色。“够了!”他忍不住阻止安德鲁继续胡说,“弗纳先生,您的夫人刚刚离世,我们都很体谅您的心情。但您这样不配合,对找到真凶没有半点帮助。”
“这里没你插嘴的份,小子。”
“我并非当事人,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不过作为克洛伊塔的成员,某种意义上,我希望你能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以及身份带来的义务。”尤利尔说,“那么我再问您一次:对于指认阿加莎·波洛小姐为杀害伯莎·弗纳女士的凶手,您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来支持您的说法呢?”
安德鲁阴沉沉地转动着目光,里面流露出的恶意毫无遮掩。“那些只是我的猜测。”他不甘愿地回答。“要不是因为白之使,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要不是因为白之使,没人乐意跟你说话。”提起乔伊,尤利尔就想到自己的糟心事,此刻的回击更不客气。
阿加莎不禁对他侧目。
“你没有证据,我倒是有线索。”侦探缓缓地说,“伯莎女士的死因无需多言了,但她自杀的原因我有一些可靠的推测。”
“请说出来吧,长官,我们都等着您将案子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为我们解开谜团呢。”治安官恭维。为了不被扔到十字军手里,他是怎么也得讨好这位大名鼎鼎的侦探顾问的。
学徒也不禁对他侧目。
“那我得提前说,这不会让人高兴。”侦探盯着维修师,弗纳先生也毫不畏惧地回看。“伯莎女士说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但她是个坚强的人,这点身体上的小伤痛击不垮她。除非有人伤了她的心。”
“高塔医疗部的成员确实不怕受伤。”夏佐也说。
“那一定是霍布森了。可他忙于在赌桌上挥霍灵魂,根本没时间来寻他姐姐的晦气。”安德鲁·弗纳轻描淡写地说。
阿加莎不理他。“我在一个可恶的放高利贷的烟草商手上得到了一条重要线索:一张写着霍布森名字的借条。伯莎女士很爱他的家人,这消息肯定让她痛苦。比有一个赌徒弟弟更可怕的事,就是有一个赌徒加毒瘾的弟弟。”
安德鲁沉默片刻,语气诧异地说道:“烟草商的借条?这我可不知道。”
“虽然我没有证据来确认你这句话,但反之亦然。你知道了这件事,对她大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伯莎终于受不了了,于是走上了绝路。”
“简直一派胡言。”
“和你的怀疑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阿加莎说。学徒相信,如果不是安德鲁的身份特殊,侦探小姐早把他押到教会地牢里“询问真相”了。“伯莎女士在医院自杀,不可能毫无缘由。证据并不难找,我们需要搜查弗纳家。死者很可能将原因留在家里了。”
“你们没这个权力!”维修师尖叫起来。
“事实上,我们有。”侦探小姐露出笑容,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个烟草商是头吸血鬼,与教堂干尸案的死者鲍曼是老朋友。这位热心市民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鲍曼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霍布森。弗纳先生,你的妻弟现在有重大嫌疑。教堂干尸案的影响力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维修师的表情好像要扑上去把他们撕碎。
“去查吧。”最后他妥协了,“你们会找到我收拾那个败家女人的证据。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我也拿不到毒死她的药物,那女人确切无疑是自杀。”
“你虐待她?”尤利尔感到震惊。“我以为你们很……恩爱。”他对弗纳太太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在医疗室值班的时候。这位伯莎护士对处理外伤十分擅长,少言寡语,但态度温和。
安德鲁轻蔑地扫视他。“不过是个女人。小子,一看你就从没结过婚。像你这个年纪,我和伯莎的第一个孩子都出生了。女人都这样,你越是打她,她就越离不开你。”他的眼神移动到侦探身上。这位女巡警还是单身,对安德鲁·弗纳的歧视无动于衷。
“她已经离开你了。”阿加莎说,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跟上吧,夏佐先生,有白之使阁下的学生给你做担保,你现在用不着担心被扔进地牢了。”
……
红顶小屋。
“说实话,我对你的‘感觉’并不信任。任何事情的真假都该根据确凿的事实来判断,多余的主观不适用于案件的侦破。”
“如果神秘可以作为感觉的依据,这就不是问题。”尤利尔据理力争。他没想过坦诚誓约之卷的存在,因此对自己的劝说解释并不抱希望。
没想到,阿加莎却点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学徒不禁闭上嘴巴。她也没给出提问的时间,直接雷厉风行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神父与教堂的案件都与霍布森有关。”
尤利尔还不清楚治安局的进度,但他看得出来,显然事情发展并不像威特克预料的最坏结果。
侦探从椅子上站起来,嫌弃地踢开断裂的凳子腿。“让我们梳理一下线索。两方的情报乱成一团,可见整理对于屋子和脑子都是不可或缺的。”她对学徒的房间环境表示不满。
尤利尔装作没听到:“冈瑟是霍布森的同伙,两天前,他们合谋杀掉菲尔丁神父,结果有人利用他们的计划先一步下手。”
“杀手很专业。”阿加莎说。“比起提前获悉计划,我觉得更像是他挑起了矛盾。”她若有所思,“冈瑟被拉入伙,霍布森制定了计划。下定决心参与谋杀教会神父,任何人都不会这么草率。如果我们的纽扣先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那他一定是受到了胁迫,或他本来就仇恨邓巴·菲尔丁。”
“还有种可能。”夏佐说,“冈瑟本身就是杀手。当然,他不是利用霍布森计划的那位行家里手……但他多半也有类似的兼职,因此对取人性命毫无顾虑。”
“这不是好习惯。”学徒咕哝一句。阿加莎飞快地瞄他一眼,尤利尔觉得浑身不自在。“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不,没有。感谢你提供合适的空间给我们解决问题。没什么话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不能说的。”侦探重新做回椅子上,她喃喃自语。“就像伯莎与霍布森,也许他们知道彼此的处境。”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拼图 一
“我觉得——鲍曼用伪造的借条诈骗。他自以为抓到了霍布森的把柄,结果不仅没有拿到钱,还丢了性命。”治安官猜测。
“他还清楚加德纳也参与了伪造借条,索性就栽赃到吸血鬼头上?”尤利尔补充。
“听起来很合理。”侦探小姐陷入了沉思,“不过,你们觉得伯莎·弗纳的死与这件事有关吗?据许多目击者表明,当晚鲍曼先去了弗纳家的别墅。”巡警们刚刚搜查完安德鲁的家。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楼梯好好的,卧室里凌乱不堪。巡警在存放垃圾的地方找到了一只口袋,里面装着半截绳子、几个碎掉的化妆瓶、一枚带血的别针、一把缠着大团长发的木梳、以及两块浸透鲜血的手帕、一瓶用于治疗外伤的炼金药剂。比勒打开盖子,使得满屋子都是久置发霉的臭味。他只得忍着恶心撕掉上面的标签给长官。
尤利尔与自己的新邻居同行,见识了这些即将要被处理掉的证物。他可以想象弗纳太太双手被绑在一起,安德鲁不顾她的哀嚎,抓起她的头发撞在梳妆台上,以此作为惩罚……他感到一阵不适。
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一盒子成瘾型烟草跟一张被撕烂的借条。
“当晚,鲍曼找上门去。伯莎女士得知自己的弟弟陷入了可怕的泥潭无法自拔。”威特克·夏佐推测,“这让她难以接受。不过压垮她的还是丈夫安德鲁的暴力。他一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恨不得她死掉。城里、城里一直有传言,说最近弗纳一家过得不如意。恐怕这不是第一次了,也许安德鲁没下死手……但对伯莎而言,这却是真正的绝望。”
“继续。”阿加莎说。她将目光投向尤利尔,学徒赶紧表示自己没什么意见要发表。作为一个完全的外行人,他对自己断案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
“鲍曼找到伯莎,霍布森不见踪影,于是安德鲁发了狂。”治安官得到鼓舞,继续说。“他一定采取了措施,让伯莎不再救助她弟弟。这简直要了她的命。我们都知道,那赌徒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彻底绝望了,趁着丈夫工作未归,一死了之。”
“高塔应该早些放班的。”侦探又瞥了学徒一眼。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最近我的占星课导师请假了。”尤利尔小声回答。“图书室没有位置。”他怀疑自己的理由完全不能取信于人。
治安官对高塔的放班时间并无意见。
“总之,霍布森从姐姐那儿得知了原委,他愤怒非常,半夜去找仇人的麻烦。在某条街里,他偷袭杀掉了鲍曼,还将这逼债人的血放干,让治安局怀疑到吸血鬼烟商头上。因为加德纳的手底下也不干净,他是死角巷最大的地下供货商。”最后一点是比勒告诉他的。
“我有个问题。”阿加莎对夏佐说。
“请直说,长官。”
“传言是口哨帮在追杀霍布森。他是东躲西藏的一方,怎么有机会杀掉鲍曼呢?他是个普通人,而鲍曼再怎么废物,也毕竟是个神秘者。”
“可能是毒药。”威特克说着,冲学徒悄悄眨眼。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起冈瑟说过霍布森也成为了无名者……盖亚保佑他能糊弄过去。
“神父被杀一案中,霍布森也出现了,他计划的关键就是用镇静剂使菲尔丁神父失去抵抗能力。”
“说实话,现在镇静剂也不是容易弄到的药品。”阿加莎不太认可。“这也是一个疑点,哈代庄园里的炼金药剂是从哪儿来的?我该让汉德他们去医院调查药品失窃的。”她有些懊恼,“鲍曼的案子占用太多时间了!”
“对不起,长官,我没给你们帮上忙。”治安官还知道自己的逃跑是在给同事添麻烦。
“算了。如果你在警局里待上两个月,就该知道身为巡游骑士最基本的守则了。”她挥挥手,表示不再追究。“你在宴会上看到了霍布森,还有那个一见我就跑的可疑人物?”
“正是如此。但冈瑟离开是因为他不愿与安德鲁再起冲突。”
“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仇?”
“我不清楚,长官。不过他们在医院门口碰面时,就扭打在了一起。”
阿加莎摸了摸下巴,“谁打赢了?”
显然威特克没料到她会关心斗殴的结果。“是安德鲁……我是说,长官,我把他们拉开了。”
“看来胜负已分啊。”她忽然微笑了,让人觉得迷惑。很快,她又问尤利尔:“你知道谁赢了吗?我猜你知道。”
“我不想讨论一位逝者——尤其是像伯莎女士这样善良的可怜人——的感情问题。”尤利尔告诉她。
“可我不知道。”威特克一脸茫然。
“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仇?”她重复,“高塔的维修大师和纽扣工人,或者见不得人的杀手。他们之间没有接触的可能,更别提产生仇恨了。那么答案多半只有一个,为了女人。”
“弗纳太太?”
“冈瑟与霍布森是旧识,或许就是通过伯莎。”这个依据强有力。“这也解释了冈瑟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帮霍布森除掉神父。他是伯莎的情人,自然要忍受她的家人。”
“伯莎女士不是那种人。”学徒忍不住说。
“你好像很了解她。”
“这只是一个可能。”他坚持,“她是位端庄的淑女,绝不会背着丈夫——”尤利尔觉得那个词他简直无法说出口。然而冈瑟提起伯莎时的口吻佐证了这个猜测,盖亚在上,他停顿下来。
“那也是最大的可能。”治安官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别忘了,她在家里经常忍受安德鲁的虐待。”
“对不起,安德鲁,亲爱的,对不起。”阿加莎忽然开口。她抬起头迎上两人的目光。“这是伯莎的遗言。她还爱着安德鲁,却也愧对他。她做了什么?”
尤利尔哑口无言。
“当然,事情的关键还是在霍布森身上。”侦探小姐终于高抬贵手,将话题带回正轨。“鲍曼与菲尔丁的死都与他有关,冈瑟……他说自己没杀任何人,这话女神会判断真假。”
“我能作证,他说的是实话。”
“抱歉,尤利尔,即便是白之使出面,治安局也需要给盖亚教会一个交代——”
“我会用盖亚的神术。”学徒一阵不自在,“我的神秘职业源于女神。”誓约之卷上的神言已经告诉他了它的来历。也只有神术可以短暂跨越神秘度的限制,让他借用乔伊的魔法。因为神术是神祇的魔法,神官们在引动神秘时,信仰的力量与魔力一样不可或缺。“十字骑士可能有自己的办法,但我的确能辨别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他补充:“这也是我选择帮助为威特克先生的凭借之一。”
“好吧,既然你愿意负担责任。”阿加莎在对待尤利尔时似乎失去了自己多疑的特质,而这总是让学徒觉得需要警惕。“除非霍布森就在门外,否则鲍曼的死因恐怕只有盖亚清楚。我在你们身上得不到更多有关教堂凶案的信息了。现在来说说神父吧,有当事人在,但愿他不会忘记让他可靠的同事们寻找哪一家医院或诊所丢失了镇静药剂。”
威特克明显脸红了,尤利尔怀疑这一刻他脑子里的魔法正在发挥作用。不过治安官很清楚,那种话用来应付尤利尔都不足够,更不可能骗过侦探女王阿加莎了。
在他仔仔细细,将事情叙述完全过后,阿加莎看起来若有所思。尤利尔意识到威特克的新说法里,他只将自己的受伤推到了霍布森头上,而那张与阴谋诡计沾不上边的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治安局里有他的间谍。”威特克一口咬定,“他帮助霍布森打探到了神父的行程安排,并一手导演了谋杀与嫁祸的好戏。嫁祸于人!霍布森也是跟那个混蛋学的——他抽干了鲍曼的血,假装一个发疯的吸血鬼忘了自己对女神发过誓。”他强调,“我们必须找到他!现在就去。”
但波洛小姐看上去有自己的想法。
“好了,夏佐先生。没什么教唆,也没什么模仿。”为免他演得太过火,尤利尔赶紧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合。”
“没错,巧合,巧合总会发生。”阿加莎又开始重复。这不是种嘲弄,尤利尔告诉自己。他束手无策地看着侦探再次陷入沉思,而威特克眼巴巴地瞅着她,好像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巡警身上了。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我想我也需要冷静,冷静的思考一会儿,或者把我的地板打扫干净。尤利尔推开门,以为自己会开始考虑占星师与训练课的重心分配问题,但该死的是他大部分的脑子拒绝转动——它们都在忙着寻找这两起凶案的真相呢。
“关键人物不是霍布森。”
学徒重新退回房间,“而是菲尔丁神父。”此时此刻,他忽然真正感到了轻松。“教堂,教堂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拼图 二
侦探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为什么这么说,尤利尔?”
“两起命案的交集不仅是霍布森,还有盖亚教会。”学徒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现在我们找不到霍布森,但教堂找起来很容易。”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阿加莎冷不丁地询问。
尤利尔试图搜索出一句婉拒的话,但很快他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乐意之至。”
“就像你说的,两起命案互有关联。嫌疑人霍布森没能杀掉菲尔丁神父,他究竟有没有杀鲍曼我也不能确切的定论。但他看起来是两起案子之间相连的一条线,所以才显得至关重要。但是,还有但是,这条线是否是它们之间唯一的线?我也看不清楚。”
“教会。”他轻声道。
“第二条线出现了,而且真假似乎很容易求证。尤利尔,你的思维相当敏锐,但还缺乏锻炼。你能想到教会,为什么想不到霍布森与教会的线索其实可能是一条线呢?”阿加莎缓缓地说,“杀人者与被害者,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关联的。”
鲍曼和菲尔丁神父?尤利尔只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天被杀的。“可是,没有证据。”他们都死了。
“谁可能了解他们之间的事?”
“呃,弗纳太太?霍布森毕竟是她弟弟,她很关心他,也许会了解。”但她刚离世。莫非这也是巧合?如果有人要斩断线索,杀了她很容易……一阵颤栗掠过尤利尔的头脑。他与威特克对视,彼此都看到了震惊。
“我们去弗纳家。”阿加莎说。
……
在前往弗纳家的路上,尤利尔罕见的心情平静。他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高塔的课程选择、乔伊和吉辛,忘记了火种试炼、恶魔甚至伯莎,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穿过夜语河的石桥时,尤利尔看到远光之港头顶的繁星。竖琴座的启明星如爱人的明眸,被命运之河分隔在夜空的另一端。
在布鲁姆诺特看不到完整的竖琴座,学徒心想。它正对着的土地是伊士曼的威尼华兹,而我距离冰地领足有上万里之遥。占星学上,竖琴座象征过去。不知道表世界与诺克斯有没有什么差别。我的过去属于另一片星空吗?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们又来做什么?”维修师的嗓子有些沙哑。
他的神情无比疲惫,仿佛在短短几小时内失去了剩余的大半青春。安德鲁·弗纳也许对伯莎并非没有一点感情,他浮肿的脸上阴云密布,憎恨则溢于言词。“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关于伯莎女士。”这次由尤利尔来交涉。他轻声说道:“也不是来追究责任……这里面本身就没有责任可言,高塔事务司也没有立法规定。我们想说点其它的事,为了解决教堂的案子。”
他打量着学徒,讥讽一笑。“好啊。”维修师让出通道,“那你们就进来吧,最好顺道证明我的清白。环城日报里那些看热闹的混球已经毁了弗纳家族的名声,我可不想再因为那个死掉的女人丢了工作。”
房间里笼罩着昏黄的灯光。下午巡警们已经将整座房子搜查了一通,尤利尔他们也跟着走了一遍。不过晚上故地重游,弗纳家的别墅里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
“这里真冷。”威特克说。
幽灵般的阴影伴随四个人的脚步,连楼梯的吱呀声中都透着鬼祟。尤利尔瞥见客厅的一幅油画下摆着浅蓝色的计温瓶,这表示室内气温低于最适温度。布鲁姆诺特的炎之月早就结束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太阳消失后,人们走在街道上非得裹好领子不可。
随着破碎之月的残缺,诺克斯的收获之月从夜晚点燃的壁炉中走进了每个人的家里。但弗纳家的壁炉底积满了黑灰,却没有一根可供燃烧的木柴。而这些灰烬也被巡警搅了个遍,凄凉地散在地上。
这时候该侦探上阵了。阿加莎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人对面,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前天夜里,鲍曼是什么时候离开别墅的?”
“午夜时分。”安德鲁说。
“那时候你在家吗?”
“当然。我没工夫出门闲逛。”
“鲍曼找上门,和你说什么了?”
房间里似乎更冷了。“还是要债的老一套。口哨帮接活不少,干活更是有效率。这些蠢猪对着我没一句脏话,就是三句不离欠条。我一个月赚的薪水他们比我还清楚。”
“有人说鲍曼在夜里敲门,弄得声势浩大。”阿加莎指出。
“那天我加班,房子里只有那个败家女人一个人。”
“你们没有仆人?”
安德鲁哼了一声,“就她一个。”
“霍布森来找过他姐姐吗?”
“他不敢来。你不会相信这次他干出了什么荒唐事,那笔钱就算他管我叫爹我也还不上。也许他来找过那个满脑子只有她亲爱的弟弟的败家女人,她也拿不出钱来……口哨帮来过后,我告诉她要是霍布森再敢出现在家里,我就打断他的腿。她知道我下手有多重,她知道的。”
这种威胁仿佛是布鲁姆诺特的特产,而安德鲁·弗纳对殴打妻子这样粗野可鄙的行径毫无悔意。尤利尔忍不住插嘴:“你不爱她吗?”
“怎么可能呢?她是我的妻子。”维修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如果她没有那个混账的弟弟,时间可能更久。要知道,我只在最生气的时候才想过换个妻子。”他的态度忽然又转变了。
尤利尔还想问什么,但阿加莎打断了他。“去楼上看看弗纳太太的房间如何,尤利尔?”她很不满意地要求。
他只好照做。
“你们经常去教堂吗?”地板下隐约传来问话。神秘如呼吸般自然和谐地存在着。尤利尔绕开一把空椅子,直径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幕帘。流苏在一层浮灰中留下扫过的痕迹。他不由得后退两步,避开飞扬的尘埃。看来即便是经过巡警们的搜查,房间里的扬尘依然没有减少。
“我不常去。”弗纳的回答传来,“但我夫人很乐意向女神祷告。她喜欢收集教会发行的不同类型的赎罪券,那玩意不过是骗钱用的。”
咚得一声,好像有人不小心踢翻了凳子。半天的静默后,才传来阿加莎小姐的叹息。“去陪陪你的担保人吧,威特克。在这里弗纳先生可打不断我的腿。”很快,治安官爬上楼了。
“你的伤好了没?”尤利尔随口问。
“快好了。”
安静出现了一会儿。“你觉得神父与鲍曼之间有什么关系?”学徒问。
“这只是一个猜测。”
看样子他根本不相信两者存在联系。“缺少关键线索,我们只能依靠猜测。”
“那你在这里发现新线索了吗?”
“不,没有。”尤利尔不会认为自己比治安官们更专业。据说他们甚至找到了伯莎替霍布森藏起来的一盒烟叶。当时见到证物的安德鲁显得极为光火。他没有打开窗户,只借着月光四下环视了一圈。
对于高塔的成员而言,这间卧室显得过于寒酸。墙纸陈旧,窗檐作响,地板开裂,就连红顶小屋的装修都比这间屋子牢靠。柜子被仔细检查过,里面装满了女人的衣物,尤利尔没敢看。不过梳妆台柜里有一把剃刀,显示伯莎与安德鲁分房睡不久,而搬离卧室的正是安德鲁这个一家之主。他觉得有些奇怪。
“尤利尔。”治安官的语气让学徒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说辞可能与案子无关。“火种试炼……”
“……我不会冒险。”他打断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比我自己还关心这件事情。”
“我们是拥有同样命运的兄弟。”
“想必让我们成为‘兄弟’的不是母亲。”尤利尔挖苦。
“是非凡的力量。”威特克毫不避讳地说。
“我可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非凡的力量。职业带给我魔法,知识存于火种深处。神秘的降临合情合理。更何况,冈瑟说他是恶魔,现在不也好好的?”
“落单的人只会被猎人狩猎。”威特克解释,“我们的力量是神秘中的神秘,可这不能弥补实力上的差距。你很幸运,不通过检测就进入了克洛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就连火种的自燃都有一定风险……秩序将我们除名,我们只能依靠彼此。”
“不,在我看来,你是有求于我。”
“我知道你的秘密。”
“可我也知道你的。”尤利尔不觉得被人捏住了把柄。事实上,他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目的。你想让我加入你们,再不济也能给你们行方便,对吗?”他用了‘你们’这个词。
威特克一下顿住了。“我还以为你不了解我们呢。”
“我在一个陆地国家跟恶魔打过交道。这件事你说不定在报纸上见过:一个死灵法师试图获得恶魔的力量,从而在一座城里大开杀戒。”
“真遗憾,我们的兄弟里不都是好人。”
这就是你的感想吗?尤利尔直视他的眼睛:“那座城市是我的故乡。”
第一百八十八章 拼图 三
尤利尔以为自己早就从死灵的骸骨中挣脱出来了。“我失去了我的,我的家人。”他克制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很多人都失去了家园与亲友,那是一场噩梦。事实上,那是另一场噩梦的延续。”丹尔菲恩痛哭的脸庞在尤利尔眼前一闪而过。不只是我,埃兹先生的朋友最先遇害,就连加文,他本可以走上另一条路。
“我比较习惯将成为恶魔的地方当做故乡。”威特克回答。“这是我们的习惯。在出生地我们大多数人都过不上好日子,后来同伴们一致决定,将成为恶魔的地点作为故乡。”
“这种力量让你们的处境好转了。”
“不被恶魔猎手发现以前,确实是这样。”治安官承认。
尤利尔犹豫许久,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在我看来,威特克先生,恶魔的力量也只是魔法而已。它与神秘并无太大区别,只要小心一些,这个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小心一些?”
“比如,我是说,永远不去使用恶魔的力量。”尤利尔看到治安官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当它不存在,视而不见……你还是原来的你。没人知道你是恶魔,这份力量就改变不了你。”
“照你说的。”威特克开口,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让我们假设一下:一个普通人未经仪式,忽然得到了魔法。呃,这个魔法可能是——”
“隐身。”尤利尔接口。
“好吧,隐身。接下来我们装作它不在,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生活:保持平静,照常工作,不去教堂礼拜只购买赎罪券,避开可能暴露的外出,对每个人守口如瓶,从不利用它谋利。”
“这可以做到。”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尤利尔示意他继续。
“可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你能看到的未来没有波澜,他人的举动也会扰乱你的生活。每个人的命运不单单是自己的命运。就像某天这个人遇到了抢劫,使用魔法是唯一的逃生方法,他就会别无选择。要么更严重,他为了保守秘密,选择杀掉劫匪。”
“不,用不着。”学徒说,“秘密被人了解,也可以远离他们……我是说,只要他愿意想办法,事情总能解决,人们总有借口。”
威特克·夏佐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坚信。“总有办法么?”他在思考。
“乐观来想,人们的‘别无选择’多半是没发现更多的可能。”尤利尔想起自己重新捡起的读报习惯。在高塔里,他有更好的知识来源了。“我们知道的更多,想到的也更多。恶魔以力量诱惑人们堕落,往往是在他自己清楚这样做的代价的前提下。但如果能在注定曲折的道路开始前看到另外的方向,那么恶魔力量就不再是诱惑。”
“同理可见,人只有在绝望时才会铤而走险。”威特克温和地说道。
卧室里的月光宁静地荡漾着。
渐渐的,学徒身后的空椅子上显现出了一个人的形体。纽扣工人的神情不可捉摸。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他站起来,无声地在弗纳太太的地板上行走。楼下的询问声还在继续。
“冈瑟先生。”尤利尔叫住他。“我们是来找你的。”
比起安德鲁·弗纳,与霍布森关系密切的冈瑟了解的内情一定更多。也许他正是因为伯莎认识了霍布森,又或者,他借由霍布森接触到伯莎。无论如何,霍布森计划谋杀教会神父时,不可能在街上随便拉一个陌生人。他的同谋必然可以信任,并且足够优秀——是在行动力上的优秀。
“我们会帮助你,先生。”威特克顶着一张凶恶的脸,也竭力用柔和的声音说。“我们保守了你的秘密,每一个都将不例外。”
一阵痛苦的涟漪掠过冈瑟的脸。
“我没想过她会自杀。”
终于,他开口了。“你们的假设很符合逻辑,某一天,决心永远将秘密藏起来的人遇到了一个选择。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唯有一条道路可走,他只好走上去了,他不再是自己……这就是故事的开头。”
尤利尔与威特克安静地聆听。
“这世界上总有人是不喜欢平静的生活的,这种人大多都是冒险者……当然,还有更多是贵族。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低层小贵族,而是野心勃勃、渴望荣光的上位者。他们对领地反复征税、扩张军队,从市场中囤积麦子、收购武器,在议会上挑拨离间、拉取票选。最终,他们号召战争,并如愿以偿。”说故事的人在这里插入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你知道这种人不是很少,是的,一点不少,对吗?他们的选择本该与这个普通人的生活不相干,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我们活在他人的命运里。”威特克轻声说。
冈瑟点点头。“就这样,战争在两个国家之间爆发。无数人的未来被拖入这个漩涡,彻底的、永远的产生了转折。”这时他转过头,直视着学徒。“最近出现的亡灵之灾是四叶城。你来自伊士曼?”
尤利尔确信自己没提过伊士曼。他知道我的故国。这怎么可能?除非……
“我来自莫托格。”冈瑟说,“现在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了。四十年前,邻国伊士曼攻陷了我们最后的金雀花堡,大批难民在战后迁往雾之城圣卡洛斯。”
尤利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女神在上。”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对诺克斯的伊士曼有了几分归属感,“西境的白峡城。”初到诺克斯时,他还特意了解了一番这个陌生的地名。
“那是莫托格的王都。”
学徒一时无言。
“战争改变了一切,每个人未来的轨迹都被打碎了。有关渡鸦战争的事我所知不多,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噩梦却不问缘由的到来……当然,我用不着上战场,甚至用不着面对混乱的城市。我为了填饱肚子,用魔法与母亲偷渡到了圣卡洛斯。”冈瑟发出一声假笑。“这不是我第一次借助恶魔的力量。我的母亲是个坚定的盖亚信徒,她要我克制,告诫我不能被黑暗吞噬。‘恶魔不会白送你好处,使用它需要代价。你不故意堕落,女神就会原谅你’。我真感谢她。”
“她真是位伟大的母亲。”威特克赞叹。
“她很快就死了。雾城的空气使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医生束手无策,我的魔法也一样。”冈瑟垂下头,“她是我的代价。”
尤利尔默默为她祷告。代价。学徒开始正视这个词,并隐约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这不是你的错。”治安官认真地告诉他,“虽然无名者的力量来自恶魔,但我们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它是魔法,仅仅是使用时跨越了火种的部分。命运自有合扣的齿轮。当女神希望善良的人去陪伴祂时,苦难的人间就再也留不住他们了。”
“我真不希望如此。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下地狱,我的灵魂不会在死后见到她了。”冈瑟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在去往雾城的船上,我第一次见到伯莎。她帮了我,结果一下船就不见了。后来我在来到布鲁姆诺特的矩梯上又一次见到她。那时候人们管她叫弗纳太太。”他住了口,环视过整间卧室。
接下来的事情他们猜得到,冈瑟也没必要说了。尤利尔想安慰他,但不知如何开口。打心底里讲,他不觉得这段有违常理的亲密关系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伯莎的死未必没有冈瑟的责任,或者说,正是她内心的背德感促进了绝望与自弃的生长。
他叹了口气,改换话题:“霍布森知道你与他姐姐的关系吧。”
“伯莎从不瞒他任何事。”冈瑟承认了,“但霍布森是个混蛋,他什么都不愿意与姐姐商量。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两个人完全相反——伯莎容易情绪化,而霍布森冷酷又极端,脑子里琢磨着一些荒唐事。他懒得理会伯莎,哪怕没有她的资助他就会饿死在街头。我从来都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除了威特克的事,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有什么联系吗?”
他仔细思考一番,答道:“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
“鲍曼呢?”
“霍布森欠了钱不还,口哨帮才派人满城找他麻烦。鲍曼一直找到伯莎的家里,可这家伙根本没回来过——他让鲍曼敲开她的门,而自己躲起来!”
“看来他确实够冷酷的。”治安官威特克说。
“最后一个问题。”尤利尔从一幅油画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你知道霍布森对烟草成瘾吗?”
“知道。”冈瑟也看向玻璃。“他说自己没有好烟叶就赢不了钱。说老实话,我不觉得他负债累累是为了赢钱。这混蛋只是找刺激。伯莎为他做的一切他都毫不在乎。”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拼图 四
冈瑟跳下窗户离开了。
“他大概是环阶最初的神秘度。”威特克说。“无名者的魔力很难增长,这真让人意外。”
“他的情况特殊。”尤利尔知道这是冈瑟经常使用魔法的缘故。
从死角巷的攻击来看,他的能力决不只是隐身。尤利尔不是没接触过友善的无名者,霍普医生的魔法原本是制造声波,得到恶魔力量后这名牙医的专业范围开始不局限于替人洗牙拔牙了,但依旧是医疗类的神秘。
死灵法师纽厄尔是不完全的无名者,他得到的魔法与复生有关。由此可见,无名者本身的职业很可能与恶魔力量出自同源。
那我自己呢?尤利尔忍不住闭上眼睛,感受着意识中跳跃着的灵魂之焰。我连自己的职业都没弄明白,他有些自嘲地想。更别说还有誓约之卷上的神术了,它们数量的多寡取决于尤利尔记住的祷告赞美词句。这么看来,我会的魔法还不少,要想从里面分辨出恶魔的力量可不容易。
楼下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侦探小姐为了给他们留出充足的时间,此刻正绞尽脑汁提出各种问题。尤利尔听得出来,弗纳先生的声音已经渐渐不耐烦了。他不止一次想把我们赶出去,学徒察觉到。这促使他在房间里胡乱地翻找了一番,制造出了一点响动。
“这里已经够乱的了。”威特克提醒。
“我们不能上来什么都不干。”尤利尔反过来提示他,“这样会很奇怪,令人起疑。尽管目前来看,还不能确定安德鲁与霍布森是否有直接的联系……我们也不能不作防范。如果他意识到我们来这里另有目的,搜查房间这个答案起码不会让他们在第一时间提高警惕。”据我所知,霍布森是个谨慎的罪犯。
治安官摸摸后脑勺,“看来我的演技还不到家。”这可能与他无名者的真实身份有关。
在了解到霍布森也是无名者后,尤利尔怀疑威特克会追着他不放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莫非他有能够在火种异变前就判断出同类的能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尤利尔还无从知晓。虽然威特克给予了他一定信任,但他们约定时治安官就已经暗示他,在威特克·夏佐这个身份离开谋杀案的漩涡前,他“只知道这些”。
“你能猜出冈瑟的魔法吗?”学徒竭力用无意的口吻询问。
“你知道星之隙的核心魔纹吗?”威特克摇摇头,“对我们而言,说出自己的魔法很危险。恶魔的力量超出职业的魔法,一些大众职业的魔法效果不是秘密,因此恶魔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不过冈瑟尚未转职……在死角巷他攻击过我,那种力量让我呼吸不畅,移动时也阻力倍增。我猜他的能力多半与空气有关。”
超过神秘职业的魔法?
尤利尔手一抖,险些将凳子撞倒。他想到自己哪一个魔法不是职业赋予的了。盖亚在上,我该庆幸自己的职业很不寻常吗?
……
阿加莎不愧是职业侦探,她硬是拖住了安德鲁·弗纳半小时没有上楼,最后因为一个喷嚏才被对方找到借口。三个人一走到街上,侦探小姐就忍不住抱怨起自己的主意来。
“我就不该选客厅提问。”她摩挲着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臂。“盖亚在上……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觉得改信苏尔特其实也不错。”
帕因特先生的种族信仰祂。尤利尔加紧脚步,走到柔和的月光下。“冈瑟果然在那里。”他说,“但他否认霍布森与神父有联系。”
“我们的扣子工人说实话了吗?”
“我想没有。”
“男人总是这样。”阿加莎停止了动作。她四处张望,找到一张空长椅,迅速占领下来。
尤利尔一时没找着重点:“伯莎女士被骗了吗?”
“不,我是说安德鲁,这位弗纳先生。男人!男人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说谎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安德鲁说什么了?”
“他说他知道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之间的联系。他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用一份过期的赎罪券。而且说话时从不叫他夫人的名字,与他交谈真是种折磨。”侦探小姐先是表示不满,而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是个疑点。”
尤利尔这回听出来了。“他好像一直强调自己有多恨她。”
“按道理来讲,这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威特克说。
“比起妻子,安德鲁应该更恨霍布森才对。”学徒告诉他。
“如果安德鲁是个极度男权主义的人,妻子伯莎的弟弟才一接触赌博,他大可以直接抛弃她。”阿加莎指出,“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假设他们原本相爱、后来才因为霍布森而产生了分歧,伯莎死后,矛盾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我有个曾经共枕而眠的爱人离去了,不管她生前我们有过多少争吵,现在都难免回忆起她的好处……当然,生就没良心的人除外。”
“这样的人未必很少。”威特克咕哝一句。
“但是安德鲁——在他的家事被报社曝光前,这位维修师还是很有声誉的。不然事务司也不会将他留在高塔了。我记得,克洛伊对于正式成员的要求既包括自身能力,也涵盖个人品质。”
尤利尔得承认她说的没错。这位侦探小姐似乎对克洛伊塔的各项规定相当了解,当初她第一个认出了自己是乔伊的学徒。在高塔里尤利尔都没有过这种被人一眼认出来的待遇。
“真古怪。”治安官评价,“他干嘛连逝者都不放过呢?难道他与霍布森那混账有什么勾结?”
“霍布森一直能从他那里拿到钱,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波洛小姐又在长椅上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方向。”尤利尔小声提醒他们,“安德鲁·弗纳不富裕,但他的地位不低。也许他与菲尔丁神父会有些关系。”
“除了社会地位接近外,目前还没有其他的证据支持这个猜测。”学徒意识到阿加莎正在看着自己。“你发现了吗,尤利尔?你的注意力总是会不自觉地集中在教会上。”
尤利尔悚然一惊。“我也是女神的信徒。”他撒谎说,“所以更关心菲尔丁神父的案子。”
阿加莎注视他良久。“男人总是这样。”她叹息一声,站起来与他道别。
“你该回去休息了,伙计。你的训练课导师一定不愿意看见你明天早上迟到。”
“我可以请假。”尤利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威特克挑起眉毛,以为他疯了。尤利尔知道他们都觉得白之使很难通融,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然而关键在于我现在开不了口。真该死!
侦探小姐不可置否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高鞋跟哒哒敲在石桥上,声音比夜语河的水波更悦耳。留下两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治安官耸耸肩,“今晚我回家住。与你的房子相比,那里就是个垃圾场。”他不无遗憾地说。
再好不过了。尤利尔没说什么,快步追上阿加莎。这位侦探小姐目前是他的邻居。
……
三环区。
似乎是因为巡逻骑兵很少到这边来,街道上灯火寥寥。树林幽静,尤利尔与阿加莎在月色下并肩而行,却不感到幸运。
“你有很多秘密。”侦探小姐直言。
“谁都有秘密。”尤利尔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迈上一级台阶。“你也有,波洛小姐。”
“秘密让女人更有女人味。”
“是啊,神秘总是吸引人的,危险的未知也充满魅力。”
“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冒险者的心。”阿加莎笑眯眯地说,“难怪你不愿意做占星师。与冒险相比,星空的距离就太远了。”
“你怎么知道——?”莫非整个布鲁姆诺特都关心我的学科分类选择吗?
“别忘了我的工作。高级巡警必然是神秘生物,那显然,我也是高塔的某一届毕业生。让我想想,那好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导师是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
“太难以置信了!”
“我喜欢直白的人。”阿加莎扫他一眼,学徒赶紧闭嘴。“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的确是你的学姐。”
“那奥斯维德先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减少课业吗?”
“不大可能。”侦探说。“他说我们是他最差的一届学徒。不过我怀疑这句话被他记在课本上,每次翻到第一页就会重读一遍。”
尤利尔觉得自己一定是来晚了,才没有听到这句呵斥。这么看来,我就是我的导师最出色的一届学徒了。
他们在红顶小屋前分开。此时午夜将至,静谧流淌成安睡的韵律,地板上的月光质如银霜……
……但那是真正的冰霜,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愕然地抬头。“乔伊?”
暗影与月华的分界处,一道熟悉的人影跳下窗棂,带着冰地的寒风席卷而入。他落地时学徒刚关上门。无论如何,尤利尔不乐意让阿加莎看到导师深夜来访。她毕竟已经毕业五年了。
第一百九十章 导师的夜访
“出什么事了?”尤利尔再次脱口而出,让使者一阵皱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我是说,真意外在这里见到你。有什么事吗?”
“我认为你的水平需要提高。”使者言简意赅。“外交部的测试结束了,有很多学徒有资格获得毕业推荐。”而且表意不清。
“所以,我要等下一年的试炼吗?”
“你用不着火种试炼。”
“我真幸运。”
乔伊上下移动目光,打量他一番。好像尤利尔是个陌生人。“我以为你会觉得‘女神保佑’。”
不是你一个人注意到这点。“最近祂没有空闲,忙着寻找纯洁的灵魂给自己作伴。我的祷告恐怕得不到回应。”
“随祂的便。”
年轻人才不关心盖亚怎么样。他干脆地抽出剑,示意学徒接过去。“你干嘛?”后者不乐意。
“课外练习。”
尤利尔吃惊地后退,但他还没来得及抱怨出声,指环先一步跳出来:外交部的副部长同我们分享了教导学徒的经验它的言辞中充满了恶意,看样子他希望你在火种试炼上好好表现
“我又不会参加试炼!”
看你的戒指索伦懒得解释。尤利尔半信半疑地摩挲一下指环,大段大段的符文立刻蹦出来,刷屏一样在他眼前闪过。学徒吓了一跳。
“它坏了吗?”文字的瀑流半天也没停下。
你积攒的信息太多了。戒指就像信箱,如果你任它塞满,打开时信件就会一股脑儿掉出来索伦写道,幸好你用的是银光戒指,否则上面的二维矩梯阵早就崩溃了
尤利尔一直对这种收发信息的方式感到新奇。“它也是用矩梯?”
二维矩梯,不是普罗旺德尔或糖果铺子里那种。二维矩梯只能用来投递文字,信箱容量也不够大。高塔指环拥有固定的编号,作用等同于星之隙的坐标
“之前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二维矩梯是学名,占星师们依然称呼信箱。如果你愿意,叫它垃圾篓子都行指环不耐烦了,赶紧读完,然后开始补课。你的占星课有同学帮忙,训练课也不能落下看来占星课与训练课巨大的成绩差异让它耿耿于怀。
尤利尔没法跟它解释魔文和细剑对各自科目成绩的影响效果完全不同,前者不过是读懂题目的途径,后者却是解开题目的过程。
他试图暂时忘记这些烦恼,于是竭尽全力中止了刷屏的信息,让它慢慢倒回到最顶端。一则光华熠熠的信息凌驾于所有消息之上,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火种试炼
地点:克洛伊塔大礼堂(跟随着一连串的符文坐标)
时间:寒月之年,收获之月,第二星期第七天,上午八点四十分(尤利尔记得那天正是盖亚教会规定的忏悔日)
参与者:苍穹之塔克洛伊全体成员
落款的名字是拉森·加拉赫,以及他的称号“艾恩之眼”。学徒忽然觉得自己的请假没准能通过。
“好了,你看完了。”
使者一板一眼地提示,好像尤利尔只用知道试炼的消息。他迅速往下扫了一眼,失望的发现再没有类似的“发光”信函了,剩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垃圾信息。指环的编号并不难猜,发给他这些东西的多半还是高塔的学徒。尤利尔不禁思索,有些没能得到毕业资格的学徒还是另有用处的。
“开始吧。”使者把剑扔给他。
“已经很晚了。”尤利尔说,“明天我会迟到的。”
“的确很晚了。”白之使告诉他,“我下午就过来了,结果锁着门。你以为这是谁的原因?”
“我想我们可以另找个时间——”
上午训练课。下午魔文补习,不过最近暂停了。晚上去图书馆索伦在一旁帮腔,我怎么不知道你的一天比其他人的二十四小时要长?它将乔伊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混蛋需要维修,我看安德鲁·弗纳的手艺就不错。“对不起,白。”他开始意识到,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乔伊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休息的了。“但我想我可能不是因为缺乏课外练习而无法通过考试……我,我在战斗上不像解读星象那么有天赋。”
空气中温度骤降。“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作出选择了?”
“不,还没有。”尤利尔果断回答。
“你下午去哪儿了?”
“我、我去教堂……”面对导师的质问,尤利尔下意识说出了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的地方。
“你的女神召唤你了?”
“祂召走了别人。”学徒渐渐镇定下来,“医疗部的伯莎女士去世了。她是我在高塔里为数不多的熟人,我真希望她能在神国里永享安宁。”最后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
乔伊的神情明白写着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还不至于像安德鲁那样亵渎逝者。“她是帮你进行课后治疗的护士。”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位盖亚信徒?”
“是的。她是位温和的淑女。”可却命途多舛。尤利尔犹豫片刻,还没想好要不要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他。
“真遗憾。”乔伊并没多说,尤利尔以为可以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了。“难怪你带了很多药品回来。”结果年轻人下一句话就让他僵住了。
学徒意识到,自己还未收拾过威特克留宿的屋子。
“你打算选择新学科?”
“……”
在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尤利尔发现他的心情不知不觉也放松了。黑暗中的烛光不再畏缩,于地板结霜的格缝间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彩斑。
“我没注意到你的邻居是阿加莎·波洛。”乔伊说,“她虽然曾是高塔的成员,但治安局隶属日常管理决策部,是事务司的下位部门,不在克洛伊的正式成员范围内。三环区是临近中心的内环城区,高塔早有分配……看来她在布鲁姆诺特确实很有名望。”
尤利尔还以为他会更关心谋杀案,但使者对此毫无兴趣。“你认识她?”学徒问。
“当年她在高塔里揪出了七八个各个组织塞进来的间谍。”
“?”
“神秘团体间的关系很复杂。”使者试图用一句话打发他,“就像之前的神降事件。我们与光辉议会发生了冲突,但丹尼尔最后还是被康尼利维斯带回了圣城。”这句话他说得还算明白,不过尤利尔觉得他完全没找对重点。
“我是说,波洛小姐竟然在高塔里抓其他地方的间谍?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看身份。”白之使毫不避忌这种话题,“有的赶走,有的就地处决。”
尤利尔不得不把话说清楚:“我指的是波洛小姐。”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曾是奥斯维德的学徒?”
“呃,她这么说过。”
“这是狄摩西斯给她的奖励。据说以她当时的占星学成绩来看,进入事务司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圣者认为治安局需要她这样的人。”
要是尤利尔知道阿加莎有多么在意下属的职位是否得来公正,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讶异了。“这倒是没错。”此刻学徒对侦探小姐的评价还有些片面。“昨天她还说要在三天后公布谋杀案的真相。没准她真能做到。”
年轻人不予置评。“别让这些东西影响你的课程。不论你选择什么发展方向,在你补全基础之前,我都建议你离她越远越好。”
“可我答应他们了。”
“这种问题你自己看着办。”
“伯莎女士自杀了,我不觉得她是故意要抛弃自己的人生。”尤利尔想到她枯槁地躺在棺木里的模样。伯莎女士是无罪的,但她活着就是在受罪。就算我不信仰露西亚,也知道这不是公平。
铛铛——
午夜的钟声响起来,空旷而低微,如同河畔的夜语。“她是高塔成员。”尤利尔带着希冀强调。“还有维修师安德鲁·弗纳。我想克洛伊塔不应该置身事外。”
白之使的沉默向来让谈话者感到度秒如年。但在尤利尔第三次在心里祈祷时,他松了口。“试炼开始以前,你得作出决定。”尤利尔看到指环索伦的符文猛然闪动了几下,忽然熄灭了。他意识到有句话它没能写出来。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学徒只觉得好奇。“为什么要在试炼前?”他询问导师,可只收获了一句“就这样”,还有乔伊拧开星之隙消失的背影。那把剑变成宽刃留在地板上,没有融化的迹象。
课外练习得以逃脱,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尤利尔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遍遍回忆自己有没有露出说谎者的破绽——叙述凶案和相关人员很容易,但有关治安官和无名者的那部分尤利尔只字未提。
我说过的谎言比任何时候都多,他翻了个身继续想。如果明天誓约之卷不听我的使唤,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尤利尔知道乔伊未必不清楚他的异常,毕竟他的神秘学入门完全由使者传授……但乔伊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提醒火种试炼的风险。学徒又翻了个身。
直到天色微明,他终于困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拼图 五
尤利尔在楼梯上碰到了吉辛。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还是对方率先开口。“你还没有告诉导师你的答案吗?”
可能是最近的凶案让我神经紧张,尤利尔发现自己竟然在下意识地判别同学话语中的情绪来。“我只是还没下定决心。”他以一种忧郁的口吻敷衍。
“祝你好运。”杜瓦就要和他擦肩而过。尤利尔觉得自己快要问出口了——有关推荐和试炼的事。但这时吉辛依旧先一步转身,仿佛能察觉到心声的不是尤利尔而是这位未来的占星师。“我听说,外交部决定让你替代白之使出席试炼。你有什么打算吗?这不是个轻松的决定。”
“代替白之使?”尤利尔捕捉到了关键。“为什么要代替?”乔伊又不是赶不回来。据学徒所知,还没有什么路程是掌握星之隙钥匙的统领省略不了的。
“他一般不出席除命运集会之外的会议和活动。”
“我记得他是外交部长。”
“是啊,但外交部还有一位副部长阁下。”吉辛说,“你可能没有了解过这方面……青之使狄恩·鲁宾阁下,他与统领大人关系不一般。”
“不会是友善的朋友吧?”尤利尔对自己导师的交际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统领大人很少回到总部,外交部的事务几乎都是由鲁宾阁下处理。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与职责相符的地位。当然,鲁宾阁下的确尽职尽责,起码事务司很难从他的工作中挑出毛病。”
“白之使也很尽职。”这倒不是假话。
“这就是问题所在。”吉辛低声告诉他,“每年的火种试炼几乎都是由青之使阁下主持,但这次‘艾恩之眼’阁下邀请了白之使大人。”
“可是导师说他不会出席——”尤利尔立刻明白过来,他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杜瓦拍拍他的肩膀。“祝你好运,伙计。等到试炼结束,我要回家一趟,这得提前跟明妮说清楚。”
这种事学徒压根插不上话。“你也是。”
等到尤利尔再下一层楼时,又有人拦住了去路。
“好久不见。”肖感叹道。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由于吉辛·杜瓦向上走,他们肯定没碰过面。
“明天就是火种试炼,你选好课业方向了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不,还没有。”为什么每个人都关心我的职业倾向?好吧,这其实不是坏事。至于火种试炼,它又不是我要担心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需要向拉森先生请假,如果他真的能同意的话。一念及此,尤利尔又折回身往上。
“我以为你去餐厅呢。”肖很惊讶。
“我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他只好含糊其辞。
高塔的楼梯漫长而单调,石壁上的花纹则繁复而混乱。楼层越高,人就越少。他们再没遇上任何人,肖便又与他聊起克洛伊发生的事。尤利尔没有交流的**,同学能主动打破沉默让他十分欣慰。唯一不太愉快的是,肖的嗓门大得令人尴尬。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想进入后勤司,那里的工作最轻松,可选择的神秘职业也最多。”
“选择神秘职业?”
“成为神秘生物后,还得在导师那里转职。”
我已经转职了。“我是说,这与后勤司有什么关系?”
“我忘了,你不了解具体情况:各个部门对成员的神秘职业有要求,当然如果导师的职业与推荐部门不相符,高塔会提供相关的职业规划。”
“你们管这叫职业规划?”
“我们又没有转职过。”肖回答,“就连火种试炼的具体内容也只有毕业生才能知道。而没有哪个毕业生会跟我们分享经验,我怀疑克洛伊塔让他们发誓守秘。”
看来缺席势在必得。学徒对自己的神秘职业很满意,从没想过要更换。他更不想参加火种试炼了。“天文室的要求是什么?”
“占星师,星象学者,女巫,秘纹术士,甚至咒语巫师也行。当然,最多的还是占星师。”
“真奇怪。”学徒暗自嘀咕,“没一个与我的职业类似,奥斯维德先生为什么要推荐我去天文室呢?天赋又不代表职业。”
……
向奥斯维德先生提问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尤利尔很快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他开始思索借口。如果要让拉森先生同意我的缺席且不引人注目,就必须找到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理由充分的借口。
他的思考是如此投入,以至于将布鲁姆诺特里的谋杀案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肖说起这件事:“你听说了吗?医疗部的消息。”
“什么事?”学徒没反应过来。
“一位护士,伯莎·弗纳自杀了。”
尤利尔好像胸口中了一剑。“我知道这件事。”他吐出困难的字句。真不敢相信,这件事居然已经传开了。
“她是维修大师安德鲁·弗纳的妻子。之前就有人说他们夫妻不合,总是争吵不休。不过维修大师在不吵架的时候还是很爱他老婆的。”肖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仿佛对此感到惊奇和兴奋。学徒只想捂住耳朵。“谁也没想到她会自杀。后来才有人说,伯莎女士在夜会情人时被安德鲁抓住,因此才愧疚寻死。”
“也许吧。”尤利尔回答。
“她是盖亚的信徒,真想不到会干出这种事来。”
“很多人都自称盖亚的信徒。”他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软弱懊恼不已。
“这倒是没错。我是个无信者,奥斯维德先生认为这很糟糕,他明确表示不会推荐我去天文室。”肖调整了一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比较喜欢教育部,占星师又有什么好的?观测星象只能把人变成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这种生活我可受不了,真希望明年事务司能通过我的申请。”
“这对你的精神有好处。”尤利尔违心地附和。高塔学徒们挤破了头想要进入天文室,事务司虽然权力不小,但大多数成员将失去在神秘道路上更进一步的机会。
而且,教育部是所有拥有学徒的高塔神秘者的直属部门——当然,这些导师们又各归其类——负责安排所有高塔学徒的课程和教室,以及许许多多的琐碎事项。很难说它的成员会有空闲的时间,但待遇还是不错的。尤利尔听说,导师们甚至被准许截留下发给学徒的炼金药剂。这些日子他已经知道神秘相关的事物十分珍贵了。
不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留在教育部教导学徒。他心想,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更何况他不会忘记威特克给他的忠告:避开火种试炼。如果他要留在高塔,这件事就再无余地。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他有太多的理由拒绝成为占星师了。
“最近城里出了很多事,教会差点与治安部起冲突。”肖还在闲聊,“你肯定知道,尤利尔,我知道你最爱看报纸的。”
“最近我很忙。”
“据说伯莎女士的情人被吊死在教堂里,凶手以此嘲讽她的信仰。你觉得这是安德鲁干的吗?他那么爱她,但脾气暴躁。生气到发狂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觉得那不是她的情人。”尤利尔很清楚,鲍曼到弗纳家是为了索要霍布森的欠债。“安德鲁也不爱她。”
“她一定是害怕。”前一句学徒说得太小声,肖没有听见。“安德鲁不会容忍爱人的背叛,但对妻子他下不了手,只好杀掉那个情人泄愤。结果伯莎害怕安德鲁也把她杀掉,于是喝下毒药也死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且相当离谱。在了解鲍曼近些天的行踪后,阿加莎当然不会忘记调查涉事人员的情况。治安局已经确定,谋杀发生当晚安德鲁正在高塔维修部值班。除非他有乔伊的钥匙,否则鲍曼不可能是他杀的。
“也许吧,毕竟我又没在现场。”肖说道,“好像当晚还死了一个神父。盖亚教会大失颜面,教徒们甚至去凶案现场抗议。事务司为此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事务司要介入了?”学徒不由得紧张起来。要知道这场谋杀还牵扯到无名者,威特克可以骗过阿加莎,但肯定骗不过高塔的神秘者。教会有侦测恶魔的神术,克洛伊用在火种试炼上的手段没准更敏锐。“高塔也要插手吗?”
“高塔怎么会参与?”肖很惊奇,“这只是凡人的小事,与我们无关。”
“这一点也不无关。”学徒忍不住打断他。“凶手和死者都是神秘生物。”
“这当然没错。不过空岛不是陆地,这里遍地都是神秘生物。”眼镜学徒纠正他的认知差异,“而克洛伊的神秘者与其他的神秘生物是有本质区别的。至于事务司,他们本来就负责管理布鲁姆诺特。”他分析的头头是道。“盖亚教会是一方面,另外还有伯莎女士与安德鲁先生,他们毕竟是高塔成员……这让事务司也觉得脸上无光。”
尤利尔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在找借口上了。“他们要怎么做?”
第一百九十二章 拼图 六
“谁知道。你关心这些干嘛?”听起来肖也了解不多。
“我……我也是盖亚的教徒。”
“也是。”肖一点也没怀疑,“明妮说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会负责侦破案件,她很崇拜那位女巡警。我们的波洛小姐在立案时宣称她会在三天之内破案,这件事被刊登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我想无论事务司作出什么决定,都不应该忽视她的承诺。”
盖亚保佑。“那她现在还有一天时间。”
“说实话,我对魔法的信心超过推理。”肖表示。“把嫌疑人抓起来,挨个给他们灌下真言药剂——再然后,事情就解决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这种事情要的就是高效,没错,高效,就是越快越好。”但他没能得到同伴的赞同附和。
尤利尔停下脚步,决定向下离开楼梯。“你去哪儿?”他来回的折腾让眼镜学徒十分迷惑。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东西没落在图书室。”尤利尔说服自己这是善意的谎言,以免养成开口不实的坏习惯。他发现这样其实用处不大。“真对不起,但我得先走了。你知道,我的导师不太容易打交道。”
学徒匆匆跑下楼梯。
……
在垃圾堆附近的一间双人公寓里,尤利尔才见到了威特克。他迫不及待将事务司插手的消息告诉他,结果这家伙的反应相当迟钝。
“这没什么。”治安官说,“我们已经抓到了霍布森。等治安局把他交给教会的十字骑士,一切就结束了。”
抓到了霍布森?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吃惊,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不是你的同类吗?”
“的确。但不是所有同类都适合成为同伴。”威特克在无需伪饰时会解开记忆的固锁。他打量学徒一番,“我们的团体规模并不大,仅仅是为了互助而存在。霍布森不是个好同伴,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你觉得我是个好同伴么?”
“你的身份不是。没有无名者愿意冒着风险进入诺克斯的七大支点,除非有他们的内部成员后来觉醒。这些人比较凄惨,他们往往躲不过筛查。”威特克解释,“你以为火种试炼就是为了给学徒点燃火种?”
“他们在筛查内部的恶魔。”尤利尔低声说。他完全明白威特克的警告了。本来治安官只是给我一个暗示,尤利尔意识到,但我的报信取得了他的信任。
这么看来,我也可以给他透露出一点信息。尤利尔用相当正式的口吻询问:“你属于某个秘密结社?”
治安官很意外。“你还知道秘密结社?”
“我遇到的恶魔并不少。”
“很可惜,他们都不是秘密结社成员。”威特克笃定地说。“我们不会随便暴露身份。”
“坦白来说,我真不觉得你对自己的掩饰身份有过经营。”尤利尔怀疑他依旧在试探自己。“我很容易就发现了你的异常——”
“——是因为我当时被卷进了一场谋杀。”威特克指出。
尤利尔不以为然。“如果治安局也要在火种试炼时进行筛查,你的记忆固锁就没用了。”显而易见,那种魔法只对真言药剂有奇效。真言药剂顾名思义,是一种能让人说实话的炼金魔药。不过要是你坚信天上有两个太阳,它多半也分辨不出你在说谎——因为你自己都信了。
这是教会的手段,誓约之卷的效果与他们的药剂如出一辙。尤利尔敢肯定自己的职业与教会有关了。
“可没人会被无缘无故塞进试炼里监测火种。”
学徒得承认他说得没错。“霍布森被抓住了,难道他不会被用来对付你们么?”
“我们只跟冈瑟有过联系。”威特克说,“霍布森的确认识冈瑟,但他的能力比谁都擅长隐藏。我们现在只用找到冈瑟,然后嘱咐他藏好一点。事实上,这听起来挺多此一举的。”
也就是说,无论事务司是否插手,都不会牵连到我们身上……尤利尔直到现在才松了口气。“抓到了霍布森,谜团就解开了。”
有什么问题,巡警们都能借助魔法了解得一清二楚。安德鲁与冈瑟满口谎言,巡警们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也做不了什么。他们能借此隐瞒脱罪。但在霍布森身上,这一招可就不奏效了。
“我想阿加莎小姐一定很失望。”治安官也说。“跟我去一趟治安局如何?我也该回去述职了。作为伸出援手的热心市民,没准你能得到一面锦旗。”
……
当阿加莎冲进办公室时,会议刚刚结束。人们忙着起身收拾东西,因此避免了碰撞。
“找到霍布森了?”她兴奋地叫道。
“约翰尼警长昨天夜里的收获。”比勒提醒。他用没抱着档案夹的那只手指了指左侧的审讯室,“他也在那里。不过,我得说,波洛小姐,由于嫌犯是来自首的,长官感到非常愤怒。”
麦肯长官的愤怒对阿加莎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她停下脚步,重复道:“自首?”声音中的兴奋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诧异的平淡。“他犯了什么罪?”
“他杀了鲍曼——”比勒奇怪地说。
“他怎么不说自己还杀了邓巴·菲尔丁?”侦探气坏了,丢下自己的下属甩头就走。
……
“别再磨蹭时间了!”审讯室传来怒吼,但门外却无人站岗。“等到了十字军手里可有你受的!”阿加莎认出那是麦肯·约翰尼的声音。
她一把扯下挂着的正在使用的牌子,再猛力扭动把手开门。门框震了一震。阿加莎反手扣上门,把簌簌灰尘关在外面。
审讯室的布设从未有过改变。嫌犯披枷带锁,绑在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一名记录员立在审问的警官身后,他是这里唯一没有椅子可坐的人,此刻面露因久站带来的痛苦神色。长桌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零零散散的纸张,有支笔插在金色墨水瓶里。等到讯问结束,罪犯需要用它在自己的认罪书上签名,然后去地牢里忏悔。
“你太着急了,波洛小姐!”蔬菜长官站起身,呵斥道。“像什么样子!”
“教会的人比我还要着急呢。”
“他们又来催了?”约翰尼不悦地说道,“我会把人移交给十字骑士的,可怎样也得走个流程——”
“他要自首,怎么不去教会?”
“这样正好。难道我们要让整个布鲁姆诺特的人都知道治安局的巡警们一无是处,只能等着罪犯自己上门吗?”
侦探小姐叹息一声。麦肯·约翰尼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我真是服了他。“交白卷总比交错卷好。”她说。
这话让三个人一同将目光投向她。
“你说什么疯话?”蔬菜警官一下站起身,将椅子和身后的记录员一并挤到边上。显而易见的怒气在他脸上迸发出来。“你觉得他不是罪犯?”
“当然是。不过关于谋杀,未遂和得手的判决区别很大。而且这位霍布森先生牵扯的是另一件凶案。”阿加莎紧盯着霍布森。
“他承认自己杀了人!”蔬菜警官强调,“杀人罪可不是箱子里的失物,他干嘛要抢着冒认?”
“这你得问他。”侦探说。“也许他最近犯了烟瘾,以至于失去了记忆。”
“波洛小姐,我很清楚我自己做过什么事。”犯人说。
“这没你插话的份!”约翰尼警官努力控制着音量。“看在盖亚的份上,阿加莎,你到底怎么了?”
“还有时间。”阿加莎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愤怒。没有比送上门来的凶手更完美的答卷了,但阿加莎不允许真相埋没在自己手中。就像在高塔时揭发自己的导师是间谍一样。“我还有一天时间,真正的凶手不会走脱出阿加莎·波洛的视线。”她毫不畏惧地宣布。
“太荒唐了!”
“我会答复教会。”侦探坚持,“请暂时封锁消息。他来自首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哼!起码十字骑士一清二楚。”
“他们现在就要带走他?”
“最晚下午三点。”约翰尼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拖到第二天早上也不是不行。他在教会监狱和治安局地牢没什么区别。反正明天是忏悔日,这种罪大恶极的犯人是一定要被处死的。你到底有什么主意?”
阿加莎微微一笑。“那现在换我来审问。”她的语气充满自负。
当蔬菜警官与记录员关上门时,侦探小姐才拿起桌子上的文书。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正对上囚犯尖利的目光。
“请放心,这是刚热好的咖啡,麦肯长官还没来得及喝过。”说着,阿加莎将手里的纸张撕个粉碎。
显然霍布森不关心这杯他喝不到的咖啡。“你是来为我辩护的吗,波洛小姐?”赌徒嘲弄道。他的眼睛里闪过疑虑的色彩。
与通缉令上的照片相比,霍布森仿佛在短短几天内消瘦了许多。他眼眶和下巴的骨骼隐现轮廓,浓密的胡须久未打理。囚犯穿着单薄的长袖衫和到脚踝的裤子,头发的气味让阿加莎似曾相识——就在那个据说家住垃圾场附近的邋遢巡警威特克·夏佐身上出现过。也许他住在下水道,这就是他能避开搜捕的原因。
第一百九十三章 拼图 七
“没人能替你辩护,霍布森。亵渎神灵是凡人罪恶的极致,而你对此毫不在乎。”阿加莎说。“在这里你没资格这么称呼我。”
“诸神不长眼。”犯人回答,“我不过是得罪了盖亚教会。如果露西亚或希瑟知晓了我的行为,说不定会给我降下恩赐呢。”
“你的行为既不正义,也不慈悲。除了苏维莉耶,我想不会有神灵愿意为你投下目光。”
“谁都知道鲍曼是个恶棍,长官,我在帮你们的忙。除恶即行善。没准我是在盖亚面前向祂表功。”霍布森语带自嘲。“侍奉神祇的教徒们不愿承认我的功绩。”
“他们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折磨死囚不符合盖亚的教义。”
“异端则是例外。”
霍布森沉默片刻,“这就是我来治安局自首而非去教会的原因。”
还让你找到圆话的借口了。“我得告诉你实话,治安局对待信仰也并非一视同仁。那位好心替我倒了咖啡的长官正好是盖亚信徒。不过我属于无信者,你的皮暂时保住了。”阿加莎一推喝空的杯子,“那让我们正式开始:你为什么来自首?”
“当然是我忽然于心有愧。”赌徒舔舔嘴唇,没忍住的笑容在他可恶的脸上绽开来。
阿加莎不动声色,拿起记录员留下的纸笔。“你听说了伯莎女士的死讯,于是在悲痛中得到了救赎。”她边写边说,笔尖唰唰作响。
霍布森的嘴角抽搐一下。“别跟我提那个女人。”
“你并非不爱你的姐姐,她是唯一一个在你堕落到无可救药时依旧愿意给你帮助的人。”侦探继续写,“她为你忍受丈夫的斥责,还毫无保留地跟你分享她的秘密。”
“她是个愚蠢的傻女人!我干什么和她都完全没关系。”
“伯莎女士是个虔诚的信徒。她死后,你意识到她的灵魂可能在盖亚的神国中徜徉,而你的所为亵渎了神灵,因此痛悔不已。”
冷笑在囚犯脸上扩散。“我从未见过有这种蠢事发生。”
“良知存于每个人的心中。”阿加莎不为所动,仿佛面对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孩子。“你受到了祂的感召,情愿以死赎罪。”她眨眨眼睛,认真将这句话写完。“请在后面签字。”
“你疯了吗?”囚犯难以置信地反问。
“只是走个流程。”侦探耸耸肩,“我想教会肯定乐意根据教典来宣判你的罪行,因此特意给他们留下了空白。”她以为自己很贴心。“你的罪过将由神官书写,所以只要你签字就行了,这再轻松不过。”
“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小姐,你的断案方式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很荣幸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她顿了顿,“这省去了我自我介绍的时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请在这里签名。”
犯人阴沉的绿眼睛紧盯着她,空气似乎变得厚重起来。他手上的枷锁立刻闪过一道魔法的辉光。事实上,就算他真的能摆脱禁锢,阿加莎也可以打得他无法反抗。我正希望事情如此发展。
“签字吧。”她强调,“你已经磨蹭太久了。约翰尼长官能陪你到天亮,但我不会这么干,它于我的名声有损。”
“承认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恶心。”霍布森用手拨了拨纸张,拿起笔在上面乱涂乱画。“还有,我根本不会写字。”他试图将羽毛笔丢回墨水瓶,但没成功。墨迹洒了一桌子。“抱歉,我该瞄准你的水杯的。”
“按手印也行。”侦探毫不气馁。看样子犯人开始后悔没把墨水瓶一并打翻了。
他干脆冷笑着一动不动。“这种把戏令人作呕。我不会再给任何文书或纸张留下个人痕迹。听着,你们尽可以要我的脑袋,但休想让我承认天上有两个太阳。”他的口吻轻蔑中隐含坚决。
“原因是明摆着的。‘驴子只到冰上一次’。”侦探说,“我看过你签的那张借条了。”
“你找过加德纳,就该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来的。”
“我说的是另一张借条,在弗纳家的壁炉里用魔法还原出来的。”阿加莎注意到霍布森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鲍曼也不会写字,可他竟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只可能因为他见过你的借条‘样本’。”
“那又如何?”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停留在可怕的阴森。但他依然没有动作。“我不会承认你写的那些东西。”
“你早晚都得签。”
霍布森脸上明白写着:我不愿意,你能怎么样?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什么可打算的。”犯人说,“我就要死了,在刑场被十字骑士的剑砍下脑袋。如果教会决定在忏悔日向女神展示他们的仁慈,也许会改成斧头。”
这样一刀断头的成功率大一些,他还挺在乎自己的处刑待遇。“约翰尼长官给你的认罪书你不签,因为他代表治安局。我帮你写的认罪书你也不签,因为不属实。”阿加莎把纸丢在地上,起身坐在桌子边缘。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名难缠的罪犯:“你既不愿意将功劳送给治安局,也不愿意被教会安上更多罪名——那么霍布森先生,你干嘛要来自首呢?”
“没准是为了正义。说实话,我再怎么该死,也好过你们这帮虚伪又狭隘的无耻之辈。”这家伙居然有了一种傲慢,好像他此刻在道德层面凌驾于争夺功劳的治安局和罗织罪名的教会之上。
“够了。”阿加莎让他闭嘴,“就算我给你一份翔实的认罪书,你也会找理由不签字。因为你根本不是来自首的——”
侦探女王眯起眼睛,灰色瞳孔中不是寻见真相的兴奋,而是自信冷静的超然。
霍布森不自觉朝后躲了一下,好像她的目光会咬人似的。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暴晒在阳光下的苔藓。
“你在拖延时间,所以想尽办法不配合。”
“那你就是在配合我。你以为我怕死?”犯人反问。
“对你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来说,死反而不是可怕的。或许你害怕在死前受折磨。”
罪犯完全放松了。“教会里都是些疯子。”他似乎坦诚了些,“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今夜在地牢度过。”
“不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这是你最后的请求?”
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本来没资格请求什么。”看来他还清楚自己的所为有多邪恶,阿加莎心想。“不过,看在盖亚的份上,我来自首。”他第一次用真诚的口吻说话。一种昏暗的色彩渐渐从他脸上褪去,稠密的胡子也颤抖起来。“我来自首。”他强调着。“我真该死……死刑犯本不可能自首的……盖亚在上,我一心求死。”
阿加莎注视着他激动地红了眼眶,语无伦次地作出恳求。我曾千万次祈祷每一个犯罪者都有这样的时刻——并非因律法的强制性执行而受到惩罚,他们该有这样的时候——为了自己的良心而悔过,渴望偿赎罪恶。阿加莎·波洛不是个合格的巡警,因为她更愿意站在人性的立场上看待是非。倘若诸神在上,我只相信,怀着这种觉悟的罪犯才能在刑罚中真正得到救赎。
“收起你的表演吧,霍布森。”侦探女王站起身。“你根本不是来自首的。我不像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那么容易欺骗。我知道你的打算:在治安局的地牢里过夜。可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悔过自新,而只是为了留在这里。你的自首是个借口,就像打架时弱势的一方总会抢先认错一样:比起承认错误,他们更想得到第三方的介入来中止愈发糟糕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呢?”
犯人的全身都绷紧了。
“因为他们想得到保护。”
她颇为遗憾地叹息。“我们的人找不到你的踪迹,连你的同伙都不行——噢,是的,我们见过他了,还有那位可怜的威特克·夏佐警官——不过有人能找到。可见你对巡警的搜查做足了准备……但总有人是你做多少准备也藏不住瞒不过的。只要他找到你,事情就不大妙了。”阿加莎脑海中出现威特克在晚宴时看到的某个人物,那个杀害神父的凶手。还不能确定,她告诉自己。我需要更多可靠的证据。
但霍布森不需要证据,他很确定她推论的真假。“这完全是胡说。”罪犯以阴鸷的嗓音强调。他身上的镣铐更频繁地闪动起来。
“你不是个聪明人,霍布森先生,你只是想法偏激,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正常人有点不同。”阿加莎给他作出了宣判。“聪明人不会将尸体挂在教堂里来挑衅教会,就算这点很有必要,放干他的血来嫁祸于人也是愚蠢的行为。”她在长桌边绕了一圈。“你自作聪明,先生,本来我们还没这么容易发现你想隐藏的秘密。缺少对事物的认知太致命了,你简直把破绽送到了我们眼前。”
霍布森皱着眉,一言不发。
“为了应对他们,你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法子。没错,我猜到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波洛小姐没在意犯人的表情,她把握十足地说:“你打算寻求治安局的保护。”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是拼图 八
治安局总部当然不可能在环城区,就像高塔不会设立在市中心一样。许多证件都需要在这里办理,比如空岛与陆地的移民签证。自从雾之城圣卡洛斯开始接纳莫托格的遗民,想要进入克洛伊属国的平民就多了起来。
比起四叶城的巡逻骑士驻地,布鲁姆诺特治安局的建筑就如同木屋旁的别墅。这多半是由于制度不同——空岛的统治者是事务司,而治安部拥有更甚于贵族的权力。与之相对的,四叶城的权力中心则是霜叶堡的书房,任何官员都是领主的家臣。
尤利尔不是没来过治安局,但最多也就去到过失物招领处。威特克带他绕过最外面的前台服务处,径直深入到了文员办公的区域。
不过没人对尤利尔的出现提出异议,甚至没人与威特克打招呼。学徒几乎以为他的通缉令还没撤下来,但既然没有人拦住他们,尤利尔便也装作不知道。
“你下课了?”阿加莎说。
她正站在一瓶野玫瑰前,凳子和花瓣一同反射出光环。她背靠一扇安置了单面镜的铁门,里面隐约可见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侦探小姐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
“霍布森在里面?”尤利尔反问。他没感应到异样的魔力,这很正常,没人会傻到在治安局使用恶魔力量。“他说实话……不,他是怎么杀掉鲍曼的?菲尔丁神父与他有关系吗?”
波洛小姐瞪他一眼。“夏佐,你没跟我们的占星师大人提过规矩么?”
治安官挠了挠头,抬起的手臂差点撞倒花瓶。尤利尔这才意识到他们只一碰面,话题就都是无名者。“我可以签保密契约。”他赶紧补救。
“这些东西补办也来得及。”威特克就要去开门。“真相是什么?”
“真相还远着呢。我们没法给他上手段,这混蛋是自首来的。”
尤利尔被这个消息打得有些茫然。“自首?”
“他说自己购买了违禁烟草。”
“这倒没错。所以你们要把他关在地牢两星期顺带罚款二十阿比金币?”
“他干的事不是治安局能处理的,你明白吗?我们带他来这里仅仅是走个流程。真正的审讯权力在教会十字骑士手上,而现在他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我看他是死也不会离开审问室了。”
尤利尔狐疑地问:“那你们就让他这么呆着?”空岛的巡警几乎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对治安官的印象。如果是在四叶城——哪怕是表世界——像霍布森这种无赖会被揍得爬不起来。这完全是一种惯例了。
“就算我们动手,也要不了他的命。”
“但你可以问出真相。”
“他是来寻求庇护的。”侦探小姐告诉他,“环城报收到了信件,而如果我们对自首的犯人施刑,那些得知消息的盖亚教徒也不会感激我们。的确有人读得懂女神的教义,但更多人只是将它当成煽风点火的借口。”
“这混球是把治安局当成保护所了吗?”威特克嚷嚷,“他一定是疯了。真不敢相信,竟有人敢这么做!”
你该相信自己,这家伙不过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重点是,”尤利尔指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杀人犯而言,治安局的地牢还不是地狱。尽管那里戒备森严,待遇糟糕,但他们毕竟不会被就地处死。”阿加莎低声说,“可如果踏出地牢的门,他就可能有性命之忧。这是个难以想象的办法,却称得上万无一失。”
“那现在就把他送到教会去。”学徒建议。
“众所周知,这家伙是来警局自首的。治安局得让他在认罪书上签字,否则这起案子我们就只有被指责的份,而功劳则属于十字骑士。这一点上,约翰尼长官决不会让步。”
“难道我们只能当他的保护人?”威特克猛一锤门。
阿加莎把他推到一边去冷静。“最晚在下午三点,我们得将他交给教会十字军。那时候他耍什么花招也没用。不过治安局会为此付出声誉受损的代价……在我看来,这其实算不了什么。真正重要的是,我觉得这后面还有隐情。”
“事务司可能会插手。”尤利尔告诉她内部消息,“如果治安局不能漂亮的处理案子,可能后果没那么简单。”他注意到威特克的动作一下凝固了,侦探小姐疑惑地瞧他一眼。“也许他们会对巡警们进行筛选。”好在尤利尔及时为治安官的异常准备了借口。
“那我们更应该调查清楚了。”夏佐干巴巴地说。
阿加莎十分不屑。“我本来就要这么干。”她走过学徒面前,又折回去,在凳子上坐下来。“我有一个想法。尤利尔,你说你认为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事实上,我有些不太客观。”学徒承认。
“虽然我不知道你自以为的主观在哪里,但这个猜测在今天忽然变得可能起来。”
尤利尔很快抓到了关键。“霍布森来治安局寻求保护,而不是教会。”
“我不明白。谁都知道他在十字骑士手里会比现在惨上一百倍。”威特克提出自己的看法,“正常人都会这么选择。”
“教会的守卫更牢固。”学徒说。“那里可是神秘者的集中地,而治安局里其实还是存在普通人的。为了对这个异端玷污教堂的罪行进行审判,神官们也不会在今天要他的命。”
“是的,神秘生物看守的房间更牢固。魔法的力量远超凡人,教会的力量远超治安局。他们完全有能力找到霍布森,而我们根本不可能搜查到整个布鲁姆诺特。”侦探小姐若有所思,“能找到他,也就意味着能除掉他。”
“真荒唐。”威特克抱怨,“教会早晚都能光明正大地处死他,干嘛非要多此一举?”
答案是明摆着的。对于这家伙的智慧,尤利尔实在不抱有任何期望了。他怀疑威特克·夏佐之所以能隐藏这么久,就是因为他傻得让人压根不觉得他能刺探出秘密。这家伙绝不可能干好间谍的活。
“除非教会也有秘密。”侦探好心地帮他读出了答案。“下午三点。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机会查明真相。这下可不用满城大海捞针了,我们直接去教会总部。”
威特克吓了一跳,“闯进去?”
“严正交涉。”波洛小姐的目光好像在看着一个被招安的土匪。“我记得你与菲尔丁神父相交莫逆,看来你是巴不得要与他的教友打一架了。”她揶揄过后,嘱咐道:“当然,教会不可能承认这种事,我需要你们帮忙暗中观察。”
“我们没有头绪。”威特克如实说。但学徒看得出他并不情愿。好吧,理由自不必说。
搜查教堂不比搜查城市轻松,想想高塔的环境就明白了。那里基本算得上人工打造的神秘领域。阿加莎也意识到人手不足。更何况交涉还勉强可行,暗访教会是治安局绝不可能容许的做法,他们没有援手。
“这我能帮上忙。”尤利尔深吸一口气。冷静,女神从无改变。“我……很熟悉盖亚教会。”环境可能出差错,但规则教义一如既往,我没什么可怕的。
阿加莎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突然间,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学徒一下子握紧了誓约之卷,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如绷紧的弓弦,下意识就要一剑砍过去——他今天是带着武器的。
“停下!”某个巡警高喊,“站在那里别动!看在盖亚的份上,我们会采取措施……好吧,这是我们的失职。不过本芬小姐,你的行为不合规矩。”
“我要你们立刻采取行动!我给了你们时间,不少的时间,现在我要得到结果。蠢货!什么都干不好……”一个女人大呼小叫,气势汹汹。“詹姆士,叫他们滚开,别碰我!这是我的权力!那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臭盒子……”声音在整个治安局回荡。
尤利尔与威特克面面相觑,侦探小姐立刻沉下了脸。他们分辨之下,发现她与审问室仅有一墙间隔。
“是米涅娃·本芬。”阿加莎不得不告诉他们来者何人,“一位布鲁姆诺特很有名气的歌剧明星。她以脾气暴躁著称,性格……比较直率。当然,米涅娃小姐还是有真本事的,许多贵族都夸赞过她的歌喉——”
“我们刚刚见识过了。”尤利尔打断她。“所以这位本芬小姐是在治安局受了委屈?”
“我看是精神受了刺激。”威特克嘀咕。“这疯子来干嘛?”
“据说她弄丢了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
“那找上门来的应该是保险公司才对。”
“她自称那是献给女神的礼物。”
“好呀,看来她是把治安局当成保险公司了!”下一句话夏佐故意大声说道,“总有些不自量力的异端邪崇想找教会的麻烦,上一个这么干的就在审问室里等着呢!我们不如问问他。”
第一百九十五章 拼图 九
“她总是来找我的麻烦。”阿加莎关上后门,锁死,才忍不住抱怨到。“诸神在上,我压根不想理她,更不乐意跟这种人抢环城日报的头条。”
跟别人没准你就愿意了。尤利尔对不远处警惕着周围的威特克招手,示意他绕到另一条街上再汇合。治安局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的障碍,他们最好还是迂回一下路线。
“我觉得她一定是故意的。”学徒郑为接下来的教会之行心乱如麻,没心思听她说两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恩怨。“刚好在我们作出决定的时候。这下我们只能偷偷进去了。”
在米涅娃再三要求让阿加莎为她找项链后,麦肯·约翰尼只想尽快把这个野蛮的女人赶出去。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便请求侦探小姐的帮助。现在阿加莎既要负责教堂和神父的案子,还得抽时间摆平无理取闹的米涅娃。
侦探小姐对此大感恼火。显然约翰尼长官不会认可她的交涉申请,这位蔬菜治安官只想息事宁人。教会的打算和真相不干他的事——说到底,治安局根本没资格与教会讨价还价,这件事非得让事务司出面不可。
来到高塔时日已久,要说尤利尔对诺克斯的神秘世界还没有大致的概念那根本不可能。外交部也有知识类课程,这部分由指环索伦负责。
盖亚教会不像光辉议会,他们的影响力体现在凡人身上。即便如此,七支点中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索伦告诉尤利尔,寂静学派就是由盖亚信徒构成的神秘组织。那是一支崇尚苦修与隐秘的宗教势力,对魔咒有着相当深刻的研究。然而它的正式成员难得一见。
古怪又孤僻的苦修士团体指环写道,这些人自称是巫师,但你得把他们与女巫区分开来
它只来得及说这么多,因为接下来尤利尔开始追问女巫的故事了。那时候学徒才从碎月事件解脱出来不久。
事务司出面对破解迷案有好处,对无名者而言却相当糟糕。威特克甚至不愿意进入教会总部,难以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菲尔丁神父保持良好关系的。不论如何,魔法固锁一定贡献颇多,他心想。但这个理由在阿加莎这样不知情的人面前却起不到作用。
好在麦肯·约翰尼帮了大忙。这位蔬菜警官振振有词,不断强调得到了真相的教徒们没准会激动得再闹出几起命案来。就连威特克都看得出,这其实是因为大动干戈与他计划好了的忏悔日假期相冲突。
明察被否决,他们只能选择暗访。阿加莎迅速将失物的线索丢在了霍布森头上,终于摆脱了米涅娃的纠缠。她认为应该给这个胆敢把巡警当保镖的罪犯一点苦头尝尝,这次没人反对。
“让那女人见鬼去吧。”侦探小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帮她找到一粒珍珠,哪怕她将项链送给圣者也一样。说到底,在没送出手前,她这个主人怎么处置珍珠与教会有什么关系?”
“我们正要去搜集教会的……罪证,到时候本芬小姐恐怕又要想尽办法与他们撇开联系了。”尤利尔让她别再烦恼那个歌剧演员。“我没去过盖亚教会总部,但我清楚高塔和布鲁姆诺特都拥有非凡的防御措施。潜入教会的困难也可见一斑。你有办法——”
“你的纹章借我用用。”侦探说。
“呃,什么?”
“苍穹纹章,白之使给你的那个。我知道它在你手上。”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猜错了。”尤利尔实话实说。
“不,他一定交给你了。外交部的事我也有耳闻,就算是为了表面功夫,白之使也不会参与火种试炼。他肯定会让你替他出席。”
尤利尔哑然。苍穹纹章是比戒指更重要的神秘物品,因为后者大多是在内部使用。新学徒来到高塔进修,苍穹纹章自然派得上用场。可乔伊没给过他纹章,甚至连代替出席的消息也是吉辛告诉他的。也许使者正恼怒于我“偏科”的成绩。他立刻抓住了要点。但这于事无补。
“事实上,我的导师没给我任何……等等。”尤利尔抽出那柄冰霜之刃,这下他好好打量了它一番。一枚熟悉的金星纹深蓝底的纹章正镶嵌在白霜剑刃当中。“你猜对了。”他改口。
侦探小姐接过剑掂了掂。“太沉了些。”她评论,“看来我们要在布丁里取出葡萄干。你能把它拿出来么?”
“还是我来吧。”尤利尔没把握融化乔伊的魔法。他握住剑柄,注入魔力,星纹在纹章上闪耀起来。盖亚保佑,这居然行得通。“就这样了。你要拿它做什么?”
“教会的总部设立着刻录神术的基盘,用来二十四小时防御邪恶的入侵。你把纹章藏在基盘附近,它会受到神秘度的压制从而失效。”
“这不可能。”尤利尔脱口而出,“神术来自女神,单凭纹章的神秘度无法使它无效化。”他对神术与魔法的差异深有体会。
在威尼华兹时,圣骑士长大多使用的是魔法,而阿拉贝拉只会施展神术。虽然他们的神秘都被乔伊的白银之城压制得看不见影子,但那主要是因为两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事实上,如果神秘度没有超过不同等阶,产生的效果其实只有魔力的区别。
想要靠着苍穹纹章溜进教会,是完全不可能的方法。
侦探小姐看上去十分意外。“我不太懂这些。”她有些尴尬。“我不喜欢用魔法来推理,也没干过违法的事。”难怪阿加莎·波洛需要剑走偏锋才能从高塔毕业,她对神秘学实在缺乏兴趣。
不过尤利尔不是威特克,在认真对待事情时没那么容易糊弄。“我以为你是打算把我们当成诱饵,然后得到进入教会的借口呢。”他咳嗽一声,使尖锐的语气变得不那么明显。
“嗯哼,你猜到了。”波洛小姐大方承认了。但要是学徒没能及时发现,她肯定是不会坦白的。
这家伙为了追求完美简直是不择手段。尤利尔差点翻白眼,谁能想到已经统一战线的侦探巡警会打着出卖同伴的主意呢?“请别这么无情。”他感觉自己像个怨妇。
“我们的时间紧迫,探明真相与收集罪证必须同时进行。”侦探解释,“如果我得到证据的手段不正当,这就给了他们借口。”看来真言魔药和刑讯逼供在她心里也算正当手段。“而且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那我也不能闯进教会!”
“我记得你也是教徒,没准他们会网开一面。你的导师将纹章都交给你了,说明他支持你的行为。”阿加莎指出。
“他支持我替他出席火种试炼。”
“身为环阶的学徒,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看来白之使很了解你,给予你相当的信任。是你用正义和荣誉回报这份信任的时候了。”侦探小姐循循善诱,“要知道,纹章能给你最大的保护,伙计,这是笔无本买卖。”
“你的好买卖自己留着做吧。”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治安局的面子值钱,白之使的面子就不值钱了?你提醒了我,波洛小姐,在去到教会之前我连戒指都不会带在身上。”
“很多占星师都有苍穹纹章。”阿加莎嘀咕,“又不一定是白之使的。只要你亮出纹章,那些神父修女,甚至是十字骑士都得客客气气地把你送出来。”
然后你就能趁机找到真相了?尤利尔觉得她对教会的不熟悉没准也是装出来的。“我看导师是知道你成了我的邻居,才会交给我纹章救我一命。”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侦探小姐一眯眼。
“没有。”学徒承认。
“那就听我的。噢,当然,换个方法……你用不着吸引火力……我是说,我们就按原本的计划行动。”阿加莎退了一步,但依然专横独断。“如果你能用你的纹章为我们发现的东西担保,那就再好不过了。”
尤利尔勉强同意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要考虑的就是新的问题。“你怎么处理那个神术基盘?”
“那玩意是个转动仪表盘,以便灵活切换侦查用的神术。”波洛小姐胸有成竹,“我们只需要让一个人在旁边控制它的转速。走得太快了,就给它拨回来。你玩过时钟的指针吗?”
看来不止是人,无论什么到你手上都得倒大霉。“就这么办。让威特克先生守在那就好了,他一定不乐意破坏故友的信仰殿堂。”学徒建议。
这时他们刚好走出街道,治安官等在两棵椴树的阴影里。犹豫不决的神色在他恶鬼似的脸上闪过。“我带了一个帮手。”他朝对面的一家工坊招手。
尤利尔扭过头,看到玻璃窗后放下模具的纽扣工人冈瑟。
“那是谁?”侦探小姐问。
“另一个对我们说谎的家伙。”尤利尔告诉她,“但在某些时候,他会对我们有所帮助。”